竹馬悔婚後

竹馬履行婚約,恰逢我父親被貶,承諾的妻位成了妾位。
「表妹做正妻,她人最是良善,絕不會苛待你。」
我不答應。
他母親氣極:「你如今不能幫襯我兒仕途,不讓他另娶妻,你怎如此歹毒!」
他也指責我:「你我如今懸殊太大,逼我娶你爲正妻,你不覺得自私嗎?」
當初他爲求娶我,在父親面前跪了整整三天,許下承諾:「若得寧歲爲妻,我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如今我要求他履行承諾,卻成了自私。
我找到竹馬父親請求退婚,卻被告知兩家婚約不可廢。
我正肅道:「我寧歲絕不爲妾!既如此,請將婚約換爲府上庶長子。」

-1-
我與陸觀青梅竹馬,兩年前他求親,我父親答應。
父親因直言正諫被貶南下,不忍我身嬌體弱隨他顛簸,離京之日將我託付於陸家,待嫁完婚。
如今庚帖已換。
只等他家擇取良辰吉日,成婚。
日子一天天過去。
原本商定的良日都已錯過。
也無人來告知我,婚期改在何時。
我就像被遺忘在這個偏僻的院落,無人問津。
我告訴自己,相信陸觀,相信陸家。
卻等來了陸觀把表妹也接到府上的消息。
數日不見的陸觀終於露面。
他臉龐憔悴,似是極爲疲憊:
「母親不願我娶你爲妻,我周旋了多日。
「現在達成的和解是,表妹爲妻,你做妾。」
見我臉色不好,他安慰我:「表妹爲人最是良善,我也與她交代過,你放心,她絕不會苛待你。」
萬沒想到,數日等待,換來這般結果Ŧű̂₂。
我平靜看向他:「陸觀,你可記得當初求娶我時,怎麼跟我父親保證的?」
那時他上門提親,父親起初並不同意。
他跪在我爹書房外,整整三日。
俊朗的臉上全是汗珠,一遍遍與我父親承諾:「尚書大人,侄兒自知配不上寧歲,但若能娶寧歲爲妻,我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饒是朝堂上最冷酷嚴肅的父親也動容。
終於點頭同意。
他聞言似是愣了下,隨即皺眉:
「提這些做什麼,今時不同往日。
「你我如今懸殊太大,你父親貶謫,於我仕途有阻,我需要娶一個能協助我的正妻。表妹是懂事的,娶她不會對我們感情產生影響。
「這已是我能爭取的最好結果。歲歲,你不能太自私。」
我覺得好笑。
他當初自己做出的承諾。
如今我不過是要求他履行承諾,卻成了自私。
既如此,便罷了。
「我們取消婚約吧。」

-2-
陸觀似是覺得我的話太過賭氣。
極爲無奈:「別鬧了歲歲,你如今毫無倚仗,離不開我的。」
我沒有接話。
次日,陸母差人來傳我。
路上陸觀叮囑我:「母親這兩日因我倆的事正頭疼,你待會兒別惹她生氣。」
等到了廳堂才發現,宋嬌,也就是陸觀的表妹也在。
陸母一改往日的和善,盯着我,語氣輕蔑:「一個妻妾身份有什麼爭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嫁對人,只要觀兒疼你,什麼身份又有何干。」
宋嬌挽着陸母的手臂,隨即附和:
「是啊,寧姐姐,你就別惹姑姑不痛快了,反正都要嫁的。
「我們從小認識,如同親姐妹,我們誰爲正妻又有何區別?
「姐姐難道覺得我會欺負你不成。」
看着她倆一唱一和,我明白了,今天這局是專爲我設的。
我笑着看向陸母:
「既夫人和宋妹妹都覺得妻妾身份無關緊要,
「那讓宋妹妹做妾吧。
「豈不皆大歡喜。」
宋嬌表情僵了一瞬,下意識開口:「我怎能做妾?」
我提高聲音,質問:「那爲何我該做妾?」
「自然是因爲你父親……」
我知道她想說什麼。
她想說——自然是因爲我父親被貶謫、失勢,我再無倚仗了。
可我父親被貶並非有罪,我若因此低看自己,甘願下賤爲妾,則是告訴世人,他錯了。
他身爲言官,口誅筆伐是他的使命。
他何錯之有。
我語氣堅定:「我寧歲絕不爲妾。」
「你你你……」陸母捂住胸口,似是被我氣狠了,「陸觀你看看,你爲她爭取,她可有一點爲你着想!
「我觀兒仕途艱難,你如今全無幫襯他的可能,還不放他另娶妻,你怎如此歹毒?!」
陸觀給她順氣,看向我,眼神失望:
「寧歲,我知你家一朝失勢,你落差大,一時無法適應。
「這是我母親的錯嗎?你和她較什麼勁?
「你爹那個剛毅不知變通的性格,我早便覺得他要出事。你如今性格也越來越像他了。」
我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想起父親答應他的提親那日,故意自貶:「我雖官居一品,實則並無聖寵,朝堂上更是處處得罪人,結我這個親家可不一定是好事啊。」
陸觀卻恭敬行禮,表情認真:「伯父過謙,您身爲言臣,上正天聽下肅百官,敢爲天下先,侄子若是連這點都不明白,枉爲讀書人。」
父親雖未表態,內心實則欣慰。
待陸觀離開,他道:「爹爹直言正諫,沒有錯。縱被世人嘲笑,我不懼。只恐你因我累及姻緣,幸好陸觀不是那目光短淺之人。」
原父親與我皆錯看了他。
我不想再聽下去,出聲打斷:「既陸家不肯履行當初之諾,那婚約就此作廢吧。」
陸夫人一聽又是氣極:
「什麼叫我陸家不肯履行諾言?
「你爹貶謫,別人都唯恐受你家牽連,我們陸家把你接來,婚約照舊。
「不過是正妻之位不能給,哪裏委屈了你?
「你也不想想你如今什麼身份!」
我冷笑:「婚約照舊?聘書上可是寫的我爲妾?夫人莫不是妻妾二字都不分?」
「你你你!」陸夫人指着我,氣得說不出完整話。

-3-
談判不歡而散,我和陸母陷入僵持狀態。
她不肯悔婚,怕落個不仁不義、背棄諾言的名聲。
我不肯妥協,做陸觀的妾。
幾日後,聽聞外出的陸大人回府了。
這樁婚事我並不想再續,而陸母和陸觀那裏也無商討空間。
於是我拜見了陸父。
應是剛接待完客人,他面前還擺着兩套茶具。
見我來,他露出慈祥的笑容,招呼我坐,又讓下人換茶。
陸父顯然已猜出我的來意,面露慚愧:
「歲兒,這幾日的事我都知道了,讓你見笑了。你伯母小戶出身,行止沒個規矩,陸觀又聽她胡言,竟逼你至此。
「你放心,我必會好好教育他。這正妻之位只會是你的。」
見陸父尚算明理,我起身行了一禮,將這幾日的決定和盤托出:
「陸伯父,陸寧兩家結成連理,本是喜事一樁。
「如今寧家失勢,伯母與陸觀心中不願再續姻緣,即使您強迫陸觀娶了我,此事必成我二人之間的芥蒂,婚姻終不會長久。
「還請伯父做主,取消我與陸觀的婚約。」
陸父有些意外,看着我:「你可知取消婚約,你的後果?」
我點頭:
「若無婚約在身,我將無理由留在京城,只能隨父親去往貶謫之地。
「寧歲雖爲閨閣女子,但絕非貪圖安逸之人。
「早在父親走上諫臣這條路,我們全家就做好了面對任何境遇的準備。伯父不用爲我擔心。」
父親不忍我受苦,纔將我送到陸家。
如若留在陸家的代價,是委曲求全,是與已生二心的陸觀成親,然後相看兩厭。
那不如去嶺南,日子固然清苦,至少可以和家人在一起。
陸父聞言,目露欣賞:「如此一看,觀兒確實不如你。」
隨即嘆了一口氣:
「歲兒,我知你心中委屈,但我既已答應你父親,便不能做那背信棄義之人。
「何況我們兩家婚約早已上達天聽,怎可當兒戲隨意取消。你回去,再考慮考慮。」
說着端起茶,暗示我退下。
陸父雖言語柔和,語氣卻帶着不容置疑,且連皇上都搬出來了,顯然是不肯退婚。
既如此——
「那請伯父做主,將婚約改爲府上庶長子吧,如此不用驚擾聖上,也可全兩家秦晉之好。」
「喀喀喀!」
陸父似是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話,一口茶嗆在喉嚨。
抬頭看我,又看了看旁邊屏風,急切擺手道:「不可!不可!」
我面露疑惑:「爲何不可?」
陸府庶長子陸覓清,是陸父外室所生,外室過世後纔將其接回府中,傳言並不受寵。
回陸府後,陸覓清沒有選擇參加科舉,而是直接從軍,如今聽說只是個六品的校尉,尚無婚配。
我自知家中失勢,願讓出嫡子正妻之位,只做府上一個並不受寵的庶長子正妻,爲何不可。
看我疑惑不解,他似是想解釋又無從開口,臉上寫滿爲難:「這……」
突然,旁邊的屏風被叩響了——
「咚咚。」
我想開口的話卡在喉嚨。
抬頭,只見一個高大的絳紫色衣袍身影,從屏風後轉出來。
男子面容俊美,舉止驕矜,一雙桃花眼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意。
他肆無忌憚地打量我片刻,轉向陸父,作揖:「父親。」
衆所周知,陸父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陸觀,我自然識得。
那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
我瞬間只覺脖頸發燙,再想到方纔自己毫無遮掩的話,恨不得立即找地洞鑽進去。

-4-
陸覓清爲什麼會在屏風後?他何時在的?又聽到了多少?
我想起進來時,看到陸父桌上擺着的兩盞茶。
難道他在我進來之前就在?
而我讓下人通報後,怕陸父拒絕見我,幾乎踩着下人通報的後腳就跟了進來。
所以——
我進來時,他尚未來得及出去,又因男女有別,只好躲在屏風後。
然後恰恰聽到了我所有的話?
思及此,我更覺面色發燙。
「寧姑娘?」陸覓清嗓音加重了幾分。
我頓時回神。
迎上他帶笑的目光,有些茫然:「什麼?」
他眉頭挑了一下,耐心地重複:「寧姑娘的提議,請容我與父親商討後,再給你答覆。」
似是怕我着急,又補充道:「最多三日。」
「好。」我點頭,心緒複雜地移開視線。
正見陸父面色古怪,看向陸覓清,張了張嘴似是想說什麼,又閉上了。
出了院子,陸觀從對面而來,見我從陸父院子出來,他眉頭皺起:
「你來父親院子做甚?
「莫不是知道父親回來了,跑來找父親訴苦,讓他做主逼我答應仍以妻位娶你吧?
「寧歲,我以前怎不知你竟如此咄咄逼人?」
我盯着他的臉,仔細看着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厭煩、鄙夷、埋怨。
這些我從未想過,會出現在他臉上且是因我而起的表情。
究竟是他變了,還是如他所說,是我變了?
我嘆了一口氣:「你想多了,我是來……」
一道絳紫色身影落入餘光。
我抬眼去看。
只見陸覓清不知從何處繞道,已經先我一Ťű̂ₚ步到了院子拱門處。
此刻正在陸觀身後,回頭看我。
隨着他轉頭的動作,腦後高束的馬尾在陽光下晃動,透着說不出的瀟灑和恣意。
對視的瞬間,他抬起食指豎在脣前,桃花眼彎了彎。
然後消失在拱門後。
陸觀皺眉:「你來做什麼?」
收回視線,想到陸覓清最後的噤聲動作,我抿抿脣:「沒事。」
他冷哼一聲,似是以爲我被他說中無可辯駁:
「行了,看在我們青梅竹馬的份上,你若是聽話,我可以考慮幫你勸勸母親,答應讓你做平妻。
「這樣總可以了吧?」
他語氣高高在上,似是恩賞。
我深吸一口氣:「用不着。」
說着繞開他,就徑直離開。
他憤怒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寧歲你就拿喬吧,看你能驕傲到幾時!」

-5-
既答應了陸覓清,給他時間考慮。
我便沒有再去找陸父,而是待在自己的院子裏,蒔花弄草,享受難得的平靜。
偏我不去招惹,有人非要湊到我跟前。
宋嬌素手拂過我種的花,嬌柔道:
「寧姐姐這兩日怎麼都不出來玩了?
「表哥昨日公差去了,我一個人在府裏,好生無聊。」
我知道她必定還有後話,來找我可不是真的想和我談什麼姐妹情。
便只看着她,不說話。
果然,她似不經意抬手抖落了下,手腕上一隻質地極佳的翡翠鐲子露了出來。
她抬眼瞄了我一眼,見我視線落在鐲子上,脣角勾起,似是達到目的。
然後好似才意識到鐲子的存在:
「哎呀,瞧我,怎麼戴着這鐲子來見姐姐了。
「昨日姑姑非要把這鐲子給我。
「說是當初太夫人給她的,陸家嫡妻的信物呢。」
說罷似是很不好意思:
「我說表哥還沒定下來,我哪能收下,姑姑非要給我戴上。
「我也推脫不過,姐姐你不會生氣吧?」
我見她表演完了,垂下頭繼續弄我的花草,語氣淡淡:「不生氣。」
周圍陷入寂靜,片刻,宋嬌尖厲的聲音響起:
「寧歲你這是什麼招數?以退爲進?
「那你可真要失望了,姑姑已經答應我,會將嫡妻之位給我!」
我點點頭:「知道了。」
「你你你!你別不信,你等着!等表哥回來,我就讓姑姑安排我倆成親!看你到時還能不能這般淡定!」
我:「嗯。」
被我的反應氣得又連連「你你你」了半天,也想不出怎麼還擊的宋嬌,惱羞成怒,踹翻我面前的山茶花後才憤憤離開。

-6-
次日,正是陸覓清說的第三日。
晚間陸父下值回府,一盞茶功夫後,我在忐忑中等到下人來喚我。
陸父這次神色似是平靜許多:「覓清他,答應迎你爲正妻。」
得到許諾,我心下頓時放心,正要行禮告退。
陸父繼續道:「但他有個條件。」
我愣了下:「什麼?」
陸父不自在地掩嘴咳了兩聲:「覓清說,不接受再反悔。」
我差點被口水嗆住,面色也有點赧然:「應是不會了。」
陸父像是完成什麼艱難的任務,鬆了口氣,接着道:
「你久在府上,婚期卻未定,恐於你名聲有損。
「我與覓清商量婚期儘快,就定在月底。你父親那邊我也已經去信了,你可安心待嫁,一切皆有我和覓清。」
我喫了一驚,本以爲要重新走三媒六聘,定要明年去了。
沒想到如此匆忙。
轉念一想,我在陸府這麼住着也不好,確實不該再拖。
遂點頭:「侄女全憑伯父做主。」
送我出來時,陸父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含蓄道:
「寧歲,有些事暫時不能告知你。
「但你須知,覓清他並非簡單的庶子,嫁於他或許不似你想象中那樣能過上普通的日子。
「你若想反悔,三日內還可來尋我。」
陸父所說,不過指陸覓清身爲將士,須衝鋒陷陣,或許上了戰場便是死生由天,跟着他並不會安穩。
但我所求不過一正妻之位。
他能許我,我便嫁他。
我堅定開口:「只要他信守承諾,以正妻之位迎我,我必不相負。」
陸父滿意地點點頭,撫須含笑道:
「這是自然。
「寧歲你是個好孩子,伯父相信覓清與你,定成良配。」
回到自己的院子,我本欲給父親寫信。
念及陸父說他們已去信告知父親,或許此事由他們溝通更爲合適。
洗漱過我便早早睡了。
次日我是被外面喧囂的搬動聲驚醒的。
出門查看,就見陸府一衆下人,正來來往往搬東西。
紅幔裝箱,竟是佈置婚禮的喜物。

-7-
出神間,宋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呀,寧姐姐!」
我回頭就見宋嬌正挽着陸觀的手臂,從花廳轉出來。
陸觀本皺着眉在推宋嬌,見到我又止住動作,任由宋嬌將他挽得死死的,只眉頭依然緊鎖。
宋嬌看向我,假意關心道:
「寧姐姐,是不是下人把你吵醒了?
「唉,都怪表哥,日日去求姑父,今晨姑父把表哥叫去,已答應他娶我爲妻了,讓我們好好準備呢。」
說着抬頭環顧四周:「這定是府上採買的,我和表哥婚禮的喜物呢。」
我扯了扯嘴角,淡淡道:「那恭喜你們了,好事將近。」
說罷我就要轉身,陸觀拉住我。
一雙眼緊緊盯着我,似要看出我的破綻,冷聲道:
「寧歲,你還要繼續高傲下去嗎?
「現在你也看到,連父親都不準備給你撐腰了。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嗎?」
我聞言覺得好笑:
「你怎知,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陸觀,你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宋嬌攔住要發作的陸觀,回身勸我:
「寧姐姐你就別惹表哥生氣了。
「你不知道表哥爲了保住和你的婚事,捱了姑姑多少訓,你這樣傷表哥的心,我聽着都難過。」
說着又去安撫陸觀:「表哥,寧姐姐原本可是尚書之女,天之驕女,一時無法接受身份的變化,也是情有可原,你就讓讓她吧。」
陸觀聞言果然譏諷道:
「尚書之女?寧歲,你還不知道吧。
「尚書之位如今可是宋嬌的父親坐上去了,而你爹此時怕在嶺南哪個鄉鎮上任呢。
「你要怪就怪你爹不懂爲官之道,得罪了當今聖上……」
我垂在身側的手忍不住發抖,終是揚起,給了陸觀一耳光。
我盯着陸觀,沉聲開口:
「陸觀,這一耳光,是爲我爹打的。
「他當初以爲你真的懂他爲官不易,沒想到他真是錯看你了!」
「錯看我?」陸觀似是聽到什麼好笑的話,冷笑出聲,「寧歲,你別以爲我不知,我當初去求親時,你爹根本沒看上我!」
他雙目赤紅,聲音帶着憤恨:
「我當初在你家跪了三日,整整三日!
「因我沒有功名在身,他不願將你許給我,我跪在那像一條狗一樣,被人看着,被人嘲笑、羞辱。
「如今他落得個貶謫的下場,而我就要升遷至四品了,叫我如何不痛快?!」
我聽着他細數當日之恨,彷彿是第一次認識他。
原來同樣的記憶,在他眼中竟這般不堪。
當日陸觀來提親,父親第一時間找我商量。
我雖與陸觀青梅竹馬,卻沒有更深的男女之意,父親遂回絕了他。
豈料他直接跪在了我爹書房門口,一連三日,如何勸都不起。
畢竟是看着長大的侄兒,饒是父親鐵石心腸也有些動容,便來勸我。
我思量後讓父親考校他一番,再做定奪。
於是父親在他面前說出了那番自謙,言明雖官居一品,卻無聖寵,更是得罪朝臣無數。
料想,若他因心思不正來求親,以此正好可以打消。
然陸觀卻反駁他,尊他諫臣,上正天聽,下肅百官,敢爲天下先。
並承諾若娶我爲妻,絕不納妾,一生一世一雙人。
父親來找我時,笑着撫須:「陸觀這小子長大了啊,爲父已替你考校過了,是個難得的良人。」
並將他的原話告知我。
我一聽,也有些喫驚。
這樁婚事才這樣定了下來。
原來,打動我與父親的誠心,在他眼裏竟是對他的羞辱。
我忍下眼眶的灼熱,抬手,將髮間的白玉簪摘下。
三千髮絲在我的動作間垂落而下,隨風揚起。
我看着手中的玉簪。
這是他十九歲那年送我的。
那時少年郎,驕傲肆意,在宮宴中拔得頭籌,在衆人目光中將獎品——這枚玉簪親手贈予我。
宴會散席,我問他:「爲何贈我?」
少年俯身與我視線平直,狹長的眼睛流光溢彩:
「不知是誰哭着鼻子說,別人及笄都有母親贈簪,唯你沒有。
「喏,我替你母親補上了。」
那是母親離世後,我心裏最溫暖的時刻。
本想着即使做不了夫妻,我們之間仍有青梅竹馬的情分。
我鬆開手,玉簪墜落在地。
我抬眸直視陸觀,忍住淚,一字一句道:
「陸觀,自今日起,你我之間再無半分情誼。」

-8-
陸觀臉上瘋狂的恨意,在簪子落地的那瞬頃刻瓦解。
他下意識伸手要來接,卻只徒勞看着玉簪落地,在他腳邊碎裂。
他像是被燙到般,抬頭看我:「歲歲……」
我有多看重這枚簪子,他是知道的,這麼多年我從未換過其他簪子,一直只戴這一枚。
我轉身,往自己院子走去。
走出不遠,聽到身後宋嬌疾聲:「表哥!表哥你沒事吧?」
我頭也沒回,步伐不停,回了院子。
此後數日我都沒再見過陸觀和宋嬌。
府裏在籌備他倆的婚禮,一片喜氣洋洋,就連我的院子都掛起了紅綢。
繡娘來給我量喜服尺寸時,連連道喜。
估計以爲府裏是在爲我婚事做準備。
我解釋是府中嫡子和表姑孃的,繡娘喫了一驚:「表姑孃的?陸大人不是吩咐我下個月再來給表姑娘裁衣嗎?」
我也愣了。
陸父說我和陸覓清的婚事定在月底,現在離月底還有十日不到。
這期間確實不夠再安排陸觀和宋嬌的婚事。
所以之前是我誤會了?
府中正在佈置的,是我和陸覓清的婚禮?
送走繡娘後,我像是纔對這樁慌忙之中定下的婚事有了真實的感覺,心中既期待又有些擔憂。
我先是拿起鏡子端詳自己的氣色。
最近都沒睡好,也不知道眼下有沒有青黑。
站在鏡前,我又懊惱地捏捏腰間,在陸府的這個月我都沒怎麼動,似是腰間都墜了一圈肉。
「撲哧——」
一聲輕笑自身後響起。
我回頭,透過支起的窗欞,對上院中樹上的人影。
陸覓清。
青年這次穿了一件靛青長袍,坐在樹梢,衣袂隨着他的晃動隨風揚起,自有一番風流。
他支着下頜看我,一雙桃花眼藏着笑意。
我淡定地放下捏着腰間肉的手,語氣淡淡道:「竟不知我未來夫君是個登徒子。」
陸覓清聞言笑容更甚,語調懶散又無賴:「那怎麼辦?我可不會如陸觀一樣,給你悔婚的機會。」
我轉身不看他:「還能怎麼辦,女子的命本就由不得自己,我自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下一刻,門被推開。
陸覓清在我震驚的目光中,坐到我面前:「我自是希望,你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隨即,他收斂了散漫,認真看着我:「但若你真不願意,你的命仍然可由自己。」
我一愣,想起他託陸父轉達我不許反悔。
我抿抿脣:「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聞言恢復不羈的笑,伸出右手攤開,一枚質地清透的玉佩從他指間垂落。
他揚了揚眉:「那就收下我的定情信物?」
我嘴角抽了抽:「定情信物是贈心悅之人的,你我之間又沒有情……」
察覺到自己又在下意識戧他,我立即閉嘴。
我原以爲陸府的庶長子不受重視,普普通通。
然和他見面後,我便打消了這個看法,他這樣驕矜又張揚的人,定非池中之物。
陸父對他的態度也能看出重視。
雖不知陸覓清出於什麼目的Ṫũ⁾,願意接受我的換親之請,我都不該這麼與他說話。
我抬頭看向他,正要開口道歉。
陸覓清腳尖一勾,將我連人帶凳子拖到他懷裏。
我驚呼出聲。
下一秒,他骨節細長的手指伸到我腰間,幾下翻飛將玉佩繫上,才撩眸直視我:
「你怎知我沒有,你又怎知,你不會有?」
我看着他的認真的神情,一時忘記動作。

-9-
「我這段時日比較忙,許要成婚之日才能回來。」
陸覓清揉揉我的發:「月底見。」
我垂下眸:「嗯。」
午後,繡娘把繡好的喜服送過來,讓我試穿。
確定合身後,我將喜服收好,剛送完繡娘回到院子,就看到站在門口的陸觀。
他面色憔悴,語氣無奈:
「歲歲,上次是我口不擇言,我跟你道歉。
「我們不鬧了好不好?」
說着就要來拉我的手。
我後退一步,躲開他。
倏爾他目光定格在我腰間。
我隨他目光而落,看到身側的玉佩,不及我反應,他拽着我腰間的玉佩,臉色瞬間鐵青:
「這是陸覓清之物,爲何在你這兒?」
我皺眉:「陸伯父沒告知你?」
「告知我什麼?」
他盯着我目露失望,冷聲質問:
「寧歲,我在想着如何爲你爭取平妻之位,你卻爲了氣我,竟與他人私相授受?
「還是一個庶子,你覺得他敢跟我搶女人?」
這時,宋嬌突然衝進來。
看見陸觀和我站在一起,宋嬌嬌媚的臉上帶着怒意:
「表哥,你果然在這裏!
「我方纔見到繡娘來送喜服,卻說不是給我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都已經向我父親提親了,你想反悔不成?你的四品怎麼升上去的,要不是我爹……」
陸觀本就在氣頭上,面色鐵青打斷她:
「你發什麼瘋?
「正妻之位不是許你了嗎,你還有哪裏不滿?
「我哪知道什麼喜服……」
說着止住話頭,似是想到什麼,回頭看向我。
陸觀臉上肌肉顫動,聲音都有些不穩:
「歲歲,陸覓清爲何將他母親的玉佩給你?」
聞言宋嬌也愣住了,瞪圓眼訥訥道:「寧姐姐和你庶兄……」
陸觀似是不想聽下去,他雙目赤紅,加重聲音:「歲歲,我要聽你說。」
我看着他,平靜道:
「正是如此。
「我已請陸伯父將婚約換成陸覓清。
「陸覓清也同意了,我們月底就完婚。」
似是聽到什麼不可能的事,他笑得勉強:
「不可能,你在騙我。
「你跟陸覓清都沒見過,你怎能嫁他。
「何況他不過一庶子,父親那麼心疼你怎會同意……」
我皺眉打斷道:「此事已定,你可以去問伯父。」
見我表情不似玩笑,陸觀愣怔轉身,嘴裏仍在呢喃:
「不,不可能。
「我要去問父親。不可能。」
宋嬌似是還沒從震驚中回神,她看看我,又看看陸觀離開的方向,追上去:「表哥!」

-10-
自那日後我沒再見過陸觀,只聽說當晚他和陸父兩人大吵一架,陸父把他禁足了。
如此也好,我也不想再與他糾纏不清。
月底,婚期如約而至。
陸覓清是在前一天趕回來的,喜娘說婚前不能見面。
再見已是婚禮當日,他來接我去拜堂。
拜完堂,我遮着團扇由陸覓清牽着給陸父敬茶,就聽外面一陣喧譁。
「表哥,你等等我!」
「公子公子,您不能去!」
陸父放下茶盞站起身,臉色劇變:
「怎麼回事,誰放他跑出來的!
「來人,快把這個孽障帶下去!」
我剛回身,還來不及反應,就被陸覓清拉到了身後。
只見陸觀Ṱū₂衣服上全是塵土,髮髻凌亂,被兩個小廝攔住身形。
身後跟着跑得幾欲跌倒的宋嬌。
見到我,陸觀目眥欲裂:
「歲歲!你不能嫁給別人,歲歲!
「我錯了,求求你。
「歲歲,你不就是要正妻之位嗎,我給你!我給你正妻之位,你別嫁,歲歲!」
不遠處的宋嬌頓時臉色蒼白,不可置信地看向陸觀。
陸覓清護在我身前,聲音冷下來:「陸觀,寧歲已是我妻。」
陸觀聞言更是怒火中燒,破口大罵:
「陸覓清!你是什麼東西,也敢跟我搶未婚妻!
「我纔是和歲歲有婚約的人!
「她不過是爲了氣我才和你成親,你一個庶子……」
「住嘴!」陸父終是忍不住,下去給了陸觀一耳光,「你再鬧就滾出陸家!」
陸觀怔了片刻,轉而拽住陸父的衣袖,哀求:
「父親,我求你。父親你做主,別讓歲歲嫁給陸覓清。
「她是我的,你知道的,我喜歡她……」
陸父甩開他,開口訓斥:
「那晚我還沒給你講清楚嗎?
「是你背諾在先,寧歲做什麼決定你都該尊重,怎還有臉來鬧婚禮?」
見陸觀被打,陸母驚叫一聲,踉蹌着過去扶住陸觀:
「老爺,觀兒纔是你的嫡子,你怎捨得打他?」
「打他?我不僅想打他,我還想把他逐出家門!」陸父氣得胸口上下起伏,朝旁邊揮手,「來人,把這母子倆都給我趕下去!」
陸母被婢女拉着時,面色狼狽,憤恨地瞪了我一眼。
陸觀被四名健壯的下人抬下去時,仍在聲嘶力竭喊我名字。
賓客都開始竊竊私語。
陸父拍拍我的肩,嘆氣:「讓你受委屈了。」
我搖搖頭。
陸覓清讓下人先將我護送回去,他和陸父留下安撫賓客。

-11-
不久,陸覓清回來了。
見我端端正正坐在牀邊,侷促地抓着團扇,他桃花眼彎起:「緊張?」
我點點頭,又搖頭。
他ťū́ₖ走過來,高大的身影幾乎籠罩住我。
我頓時感覺空氣變得稀薄。
「外面怎麼樣了?」
「父親已處理好了,別擔心。」
我點頭。
下瞬,陸覓清俯身,將我遮住面龐的團扇挪開。
他驕矜的眉眼就這樣毫無遮掩地闖入我的視線。
我頓感面上燥熱。
他盯着我,久久不語,隻眼神逐漸變得意味不明。
我結結巴巴開口:「還,還沒喝交杯酒。」
他笑說:「嗯,先喝交杯酒。」
放下杯盞,我更覺渾身燥熱,正想找藉口挪開點距離。
他突然問我:「好喝嗎?」
我:「啊?」
誰新婚夜,會注意交杯酒好不好喝啊。
「……還行?」
他挑眉,似不解:「爲什麼我這杯一般?」
不都是同一個壺裏的?
「那給你重新倒一杯嚐嚐?」我說着起身準備去拿酒壺。
他拽住我,仰頭盯着我,語氣不明:
「嚐嚐你的。」
我的視線下落,只見他視線落在我脣上。
我只覺喉嚨乾澀:「我的也就……」
下一刻只覺得握在手腕上的手施力,我隨之俯身——
陸覓清驕矜的臉,瞬間放大並充斥我所有視線。
我瞪大眼,脣上像是被裹着棉花的桃花瓣輕柔碾壓,帶着涼涼的溫度。
隨即挑開、交纏。
半炷香後,我拉開距離,聲音沙啞:「可,可以了吧。」
陸覓清睜眼盯着我,眉眼彎彎:「嗯,果然比我的甜。」
「……」我耳垂髮燙。
夜裏躺在牀上,陸覓清就在旁邊。
清晰的,陌生的,屬於另一個人的溫度,灼熱着我周身的空氣。
我心跳如鼓。
突然他翻身面向我:「歲歲。」
我頓時全身呈防備狀態,不敢看他:「怎,怎麼了?」
他輕笑一聲:「你怕我?」
「沒有。」我梗着脖子,強裝鎮靜看向他。
他伸手摸摸我的頭,語氣溫柔:「放心,今晚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我心下頓時鬆口氣。
只聽他下一句:「但今晚之後,就不保證了。」
他嘆氣,語氣哀怨:「歲歲,你總不能讓我娶了媳婦,還做和尚吧?」
我心裏一梗,這人說話怎麼這麼渾。
「你就是如此急色之人?」我嗔道。
見我嫌棄,他抬起三指:
「蒼天可鑑!我活了二十幾年,除了你,其他女人的手指頭都沒碰過。
「你怎可如此冤枉我。」
說着盯着我的眼,陸覓清認真道:
「歲歲,我知道在你看來,或許覺得和我成婚是無奈之舉。
「但你,卻是我的夢寐以求。」
我愣怔望着他:「可我們從前都沒見過……」
「是你沒見過我。」他無奈地笑,「你和陸觀青梅竹馬,哪裏注意得到我這個陸府的隱形人。」
他撫着我的頭,眼神含着深情:
「但我記得你所有一切。
「你七歲時第一次來陸府,躲在你爹後面好奇地打量陸觀,被他瞪了一眼,嘴巴一撇就開始哭,誰安慰都止不住。」
說着他笑起來,似是重回了那些情景。
「你十歲時和陸觀吵架置氣,他就給你摘樹上的果子賠禮,你全扔地上了,非讓他重新摘。
「你十三歲時穿着你母親裁的新裙子,裙子被陸觀不小心踩髒,你氣得又哭又跳,還踹了他一腳……」
越聽我面色越燙,剛要讓他住嘴,卻見他帶着笑意的眼裏開始閃爍晶瑩。
他撫着我的發,繼續道:
「你及笄那年母親過世,你抱着陸觀哭着說及笄禮收不到母親贈簪了。那之後你常戴一支白玉簪,我打聽才知道那是陸觀替你贏的。
「後來你孝期剛過,陸觀就去你府上提親了……」
我注視着他逐漸變得苦澀的表情,心中像是被什麼擊中,也變得酸澀難忍。
「幸而老天待我不薄,竟讓你走向了我。」
我被他炙熱的眼神燙到,移開視線。
他看出我的不自在,沒再繼續說,換了話題:「歲歲,我還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
他笑容微斂:「我其實不是陸家人。」
我等了片刻,沒聽到下文。
然後只聽他繼續道:「我實則是陸父友人之子,借他名義留在陸府。」
我聞言頓時舒出一口氣。
他眯眼看向我,語氣古怪:「你在想什麼?你該不會以爲我是他外室紅杏出牆……」
「喀喀喀。」被他看出心裏的猜測,我驚得嗆咳出聲。
他嘆氣,將我攬在懷裏,將我的手納入掌心:
「但我真實的身份,或比你想象得更糟糕。
「實則那日你提出的改換婚約,陸父是不願我答應的。因他與我都不知道ƭū́⁺明天會怎樣,他不忍你跟着我擔驚受怕。
「但我無法拒絕,我怕你不會等我,我怕錯過這次,你我此生就再無可能了。」
他的聲音帶着苦澀。
我想回頭看他的表情,卻被他按在懷裏:「歲歲,你會怪我嗎?」
我問:「你的真實身份很危險?」
「嗯。」
我想想,道:「那你後悔娶我嗎?」
他把我摟得更緊:「當然沒。」
「那我不怪你。
「我起初所求,也只是從和陸觀的婚約中跳出來。你願意,我求之不得。
「至於以後,就如那日我同你所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若不得不面臨危險,我陪着你便是。」
他抱着我,久久不語。
「那你真名叫什麼,能告訴我嗎?」
他遲疑片刻,道:「謝覓清。」
聽到這個姓,我心中駭極。
忽視劇烈的心跳,我盡力讓語氣顯得輕鬆:「是嗎?比陸覓清好聽多了。」
他:「嗯。」
「歲歲,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他將我翻轉過來面向他,神情認真,「如果成功了,我就告訴你我的身世。如若失敗……」
我壓下心中瞬間的刺痛,抬起手指封住他未出口的話。
他怔住,然後露出粲然的笑:「好,沒有失敗。」
滅燈後Ŧū́⁽,我們並肩躺在牀上,謝覓清呼吸漸漸均勻,我卻遲遲無法入睡。
我是尚書之女,固ŧű̂₌然知道謝是國姓。
謝覓清是皇族。
卻隱姓埋名,在一個小小的四品官員家裏,作爲庶子長大。
他是十三年前來的陸府。
十三年前發生了什麼?
十三年前,當今聖上,也就是當時的永胤王,發動政變,篡了皇位。
也正是他的皇位來路不正,他坐上皇位後開始無端猜疑、亂殺無辜,無數忠臣因此下獄,也就是從那時起,我的父親走上諫臣的不歸路。
而這次貶謫,就是一個老臣因維護皇帝猜忌之人被皇帝杖殺,父親當着所有朝臣,直接破口大罵,痛斥皇帝爲帝不仁,殘忍暴戾。
謝覓清,所以你是——
當初那個傳言死在逃亡中的先太子嗎?
十三年前,永胤王進宮殺了所有皇子,唯太子被人偷偷護送出宮,雖傳言也死在追殺路上,也送回了一具屍體,但也有部分先朝忠臣相信他還活着。
謝覓清,是你嗎?
而你所說的,尚未完成的事,又是什麼?

-12-
次日臨出門前,謝覓清抱着我,語氣不捨:「這次我或許會很久纔回,記得想我。」
我壓下眼眶的酸澀:「我纔不會想你,你最好早點回來。」
他笑說:「嗯,我儘量。」
謝覓清離開後,我站在他的院子裏,仔細打量這個他長大的地方。
昨日是夜裏來的,今日一看才覺得院子光禿禿的,沒有多餘的色彩。
除了數棵粗壯的樹,就是幾個成人高的木樁。
連個歇腳的石桌或石凳都沒有。
我走近,才發現院子裏的每棵樹上,竟都有無數道淺淺的劍痕。連地面青石板都有,似是有人經年累月在這練劍。
我彷彿看到,謝覓清在這裏一日日練劍的身影。
我嘆口氣,想到自己在原來院子種的花,決定去搬過來給他院子增點顏色。
剛出院子,就聽到陸觀和宋嬌在爭吵。
「我昨晚真的是喝多了……」
「我不管,表哥,我已經是你的人了。」
「你聲音小點,別讓歲歲聽到。」
「如何不能讓她聽到?她都嫁給你庶兄了,表哥,你現在只能娶我了!」
我來不及躲避,和兩人撞個正着。
陸觀瞬間僵在原地:「歲歲……」
他聲音帶着顫抖。
我徑直走過。
「歲歲!」陸觀抓着我的手,眼神帶着哀求,「你聽我解釋。」
「表哥!」宋嬌同樣抓住陸觀,一雙眼有些忌憚又怨恨地盯着我。
我無奈:「陸觀,你不用向我解釋,另外,你現在該叫我長嫂。」
他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勉強開口:「歲歲,我知你嫁庶兄是爲了氣我,我真的知道錯了,歲歲,我們重新來過……」
我深吸一口氣:
「陸觀,我嫁給陸覓清,並非與你置氣,而是我思慮後做出的決定。
「放手吧,我真的不想糾纏了。」
似是感覺到我的決絕,他握住我的手又加重了力道:「我不放。」
我看向他,他眼中已泛起晶瑩:
「歲歲,別這樣。
「求你了。」
我愣了片刻。
似是看到了十四歲的他。
那時我十歲。
因他把我送的字畫隨意地轉贈了別人,我們吵了最大一次架。
他給我摘果子賠禮,全被我扔地上,無論如何都不肯原諒他。
他也是如此淚眼矇矓、倔強地拉着我:
「歲歲別生我氣了,求你了,原諒我這一次,好嗎?」
我當時爲他擦乾眼淚,點頭答應了。
可他如今已經二十四歲了。
我當初會因爲他的眼淚,答應他。
如今,卻不能。
「陸觀,你該長大了。」
我嘆息道。
他的眼淚瞬間落下。

-13-
回到我原來的院子,我挑了幾盆開得最好的,正準備去找幾個下人來搬。
就見宋嬌推門進來。
她臉上連往日假裝的姐妹情都沒有了,只有陰沉的怨恨:
「寧歲,我真是小瞧你了。
「我明明都快贏了,你一招換婚,就把表哥的心又攥在了手裏。現在他不肯與我成婚了,你是不是很得意?」
隨即像是抓住了什麼支撐:
「我告訴你,我身子可都給表哥了,他不可能不娶我。
「事情已經發展到如此難堪的地步,你退一步,我們互相留個活路不好嗎?」
對於年紀比我小的女孩,我向來是不愛說狠話的。
但此刻,我迎上她的目光:
「宋嬌,我從前只覺你年紀小,不懂事。
「如今卻覺得你愚蠢、可笑。」
她被瞬間激怒:「你別這麼高高在上跟我說話!我纔是姑父許下的表哥的正妻!」
我看着她猙獰扭曲的臉,平靜道:
「宋嬌,我說了數次,我嫁給陸覓清不是因陸觀,爲何你們都不信?
「我和陸觀之間起於承諾,也因他無法兌現與我的承諾而終。
「我並無期待所以也不會留戀,又怎麼會與你爭什麼?我們之間根本沒有輸贏之分。」
宋嬌憤怒的表情僵硬在臉上。
我繼續道:
「而你說的,我不給你留活路。
「宋嬌,你錯了,人的路是自己走出來的。
「你要正妻之位,可以用真情去換,真情換不到,就用利益去換。
「選擇權在陸家,而非在我,又何須乞我給你活路。」
宋嬌下意識道:「可是隻要你答應爲妾,我就能做表哥的正妻了。」
「那我爲何該答應?
「你又爲何覺得讓我犧牲自己的利益,比換取陸家同意簡單?」
我笑:「宋嬌,你若和他人同時落河,而岸上有人有一塊浮木,你是會哀求另一個落水的人把生存機會讓你,還是向浮木的擁有者提籌碼,讓他選擇將浮木給你?」
她不假思索:「自然是提籌碼……」
說着她秀眉蹙起,住了口,表情若有所思。
點到即止,我抬腳與她擦肩就要出門。
宋嬌仍有些不信:「你真的不跟我搶表哥了?」
我示意她看向我腰間謝覓清贈的玉佩。
她不解。
「我已不在河裏了,宋嬌。」我說。

-14-
幾日後,我在院中澆花,聽到外面長安街上馬蹄聲如鼓。
府中也似被牽引,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我推開院子,看到幾隊府兵跟在穿着鎧甲的陸父身後,正匆匆往大門而去。
我似有所感,忙追上去:「伯父,出何事了?」
陸父肅穆着表情,叮囑:
「歲兒,這幾日別出府,有事找陸觀。
「保護好自己。」
我心中湧起劇烈的不安:「可是,可是覓清他……」
陸父面露驚詫:「他竟告訴你了?」
我想搖頭,又怕他因此隱瞞我,默不作聲。
陸父嘆了一口氣,拍拍我的肩膀,笑得輕鬆:
「他爲此準備了十三年了,相信他。不會有事的,伯父會保護他,還有很多人,都會保護他。」
我眼淚瞬間落下。
頭似有千斤重,想點頭卻無法做到。
最後陸父爲我揩掉淚,轉頭領着府兵出了府。
自那日後,無數兵將湧入京城。
街上開始戒嚴,整個京城似乎突然籠罩在一種肅殺的氣氛中。
府上也人心惶惶。
下人聚在一起猜測,卻無人真正知道內幕,只隱約從出門採買的下人那裏得知,應是宮內出事了。
陸父也有三日沒回府了。
這幾日都是陸觀在安排府中事宜,所有人都不得外出。
我每天都藉着採買的下人開門瞬息,才能遠遠看一眼被衛兵把守的長安街。
陸觀看我天天都在張望外面,顯然是誤會了,他冷嘲:
「現在知道害怕了?
「嫁給陸覓清那個兵溜子,除大婚之日就不見人影,如今京城大亂,也不在身邊陪着你,你可悔?
「他是禁軍,說不定還會死在這次動亂中……」
聽到那個字,我全身如浸寒潭,腳下一時不穩:「閉嘴!」
陸觀見我真被嚇到,扶着我,軟下語氣:
「歲歲,我沒別的意思。
「我只是想說,我比他更有能力護你周全……」
我推開他,冷聲道:「陸觀,我是陸覓清的妻,我永遠只會是他的妻。」
陸觀臉色變了幾變,最後面色陰鬱道:「我且等着你日後後悔的時候!」
我不欲與他爭辯,轉身就走。
剛走出幾步,一聲鐘響從皇宮方向傳來。
「咚——」
鐘響深沉有力,似有形般穿透我的身體,重擊在我的心臟上。
我抬頭,只見紛紛揚揚的大雪從天上落下。
冰涼的雪片落在我的臉上,我再也忍不住,瞬間淚如雨下。
緊接着第二聲鐘聲響起,一聲接一聲,如石子投入京城這片平靜的湖面,激起層層漣漪,盪漾開去。
身後傳來陸觀的低喃:「要變天了。」
府門被人敲響,有駐兵進來告知可以出門了,隨他一起進來的,是外面長安街上士兵喧囂的歡呼聲。
我閉上眼,在心中輕聲道:
「謝覓清,恭喜你,得償所願。」

-15-
接下來幾日京城人都在討論這次宮變。
府裏也不例外。
我站在院子裏賞雪,下人在門口打掃,討論聲不斷:
「聽說發動政變的是先太子。」
「先太子?當初廢帝那般趕盡殺絕,他竟沒死?」
「當初一些老忠臣聯手救下來的,那廢帝估計也沒料到,一聽先太子攻入宮了,當場就嚇得半死,還想閹人給他打掩護逃走,結果被先太子一箭射斷了腿。」
「那廢帝當初篡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後來又猜忌嗜殺,殺了無數忠臣,如今也是罪有應得。」
「聽說新皇在忠臣的簇擁下,昨日已登基了。」
距離宮變已過去三日,陸父才終於回了府。
用飯時,陸父看了眼我們,笑意吟吟:「明日新皇設宮宴,你們都隨我一起去參加。」
陸觀看着他,驚道:「父親,你是先太子黨?」
陸父瞪了他一眼:「現在是新皇。」
陸觀沒反駁,垂下臉,若有所思。
第二日,我們跟着陸父進宮。
此時,新帝還未到。
朝臣都在三三兩兩客套寒暄。
陸觀坐在我旁邊,眼下青黑,語氣卻帶着興奮:
「歲歲,我昨晚想了一夜。
「如今新皇登基,改朝換代。我父親又有從龍之功,說不定可以平步青雲。」
我皺眉看他,不解他想說什麼。
「我要是跟新帝請旨讓你和陸覓清和離,重新許下你我的婚事,他必會看在父親的面子上答應,這樣一來,陸覓清和宋家都不敢說什麼。」
他越說越興奮,好似找到了這幾日愁悶的解決之道,拉住我的手就要繼續,興奮的笑容卻突然僵在臉上。
我隨着他的視線望過去。
是謝覓清。
他高大的身形穿着明黃色龍袍,在宮人的簇擁下走進來,驕矜的臉龐上帶着睥睨的笑。
我明明早已料到, 心卻突然悸動如鼓。
似有所感, 謝覓清隔着宮宴上數百人, 看向我的方向。
我尚未來得及心慌。
就見他的目光垂落, 突然變得興味, 桃花眼也眯了起來。
我垂眸, 才發現陸觀還拉着我的手。
我慌張地甩開陸觀。
陸觀不察我的動作, 視線只死死盯着謝覓清。
不可置信喃喃道:「怎麼可能,怎麼會是他?」
接下來, 羣臣齊聲高呼恭迎聖上。
陸觀像是被人重擊,臉色瞬間黯然失色。
謝覓清道:「衆卿當家宴即可,不必拘禮。」
緊接着謝覓清挑眉看向我,我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果然聽到他下一句:「歲歲,你上來, 挨着朕坐。」
我:「……」
陸觀下意識想伸手拉我,卻被宋嬌拽住,小聲阻止:「表哥,你瘋了?」
我在羣臣的震驚和猜測中, 垂眸走到謝覓清身邊,在他的笑意中落座。
本想保持一點距離, 下一刻卻被他攬住腰,緊貼着他坐下。
宴席霎時傳來此起彼伏的倒抽氣聲和咳嗽聲。
陸觀雙目赤紅地盯着我們,攥着酒杯的手青筋繃緊。
宋嬌在旁邊拉着他, 眼神瞟過我們, 一時嚇得低下頭不敢再看。
我轉頭, 對上謝覓清挑眉的表情。
我無語:「你何時這般幼稚了?」
他眼睛眯起, 語氣威脅:「再讓朕看到他碰你, 朕還有更幼稚的。」
我:「……」

-16-
宮宴結束後, 謝覓清把我帶到御書房。
從書架上取下一個明黃的包裹, 遞給我, 含笑示意:「打開看看。」
我打開, 是兩道聖旨。
第一道,是冊封我爲後, 三日後舉行封后大典的旨意。
剛纔謝覓清就已跟我說過, 我並不意外。
拿起第二道。
似是感應到什麼,我眼眶微微炙熱。
打開。
果然是召我爹回京官復原職的聖旨。
我心緒十分複雜:
「謝覓清, 我不需要你爲我……」
謝覓清認真道:
「忠臣不諫, 乃爲無勇。歲歲,你父親是既忠又勇的諫臣。
「他直言正諫並無過錯,朕令他官復原職並非因你, 而是朕和朝堂需要他。」
聞言,我眼淚瞬間落下。
父親你聽到了嗎?
縱被世人嘲笑, 被百官排擠,你沒有錯。
你曾說,欲濟無舟楫, 端居恥聖明。
如今, 明君出現了。
我將這道聖旨緊緊抱在懷中, 哽咽道:「謝謝你,謝覓清。」
他攬住我,輕柔的吻落在我額頭。
半晌, 他溫柔道:
「歲歲,世中逢爾,如雨中逢花。
「願你我長長久久、年年歲歲。」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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