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贪欢

我的夫君是南乾国的皇子沈玉棠
他原本不怎么喜欢我,但当他率军灭了我的国家之后,却说要和我白头偕老。
我不想便宜他。
所以,我死在了他最爱我的那一年。

我死了,但我的坟里有点挤,两室一厅就躺了六口人,哦不,准确地说,是五具尸骨?一个我。
这五具骸骨分别是:
我爹爹——北元的镇南王,
我娘亲——北元镇南王妃,
我大哥——北元的一个将军,
我二哥——北元的另一个将军,
另外还有一副会发绿的骸骨,但他的身份我还不是很确定,因为他的棺椁里没有任何记载,大概是我家某个忠义的随从,死后能破格跟主人埋一块儿吧。

为什么说只有五具骸骨呢?
因为,
我,
好像,
没死透……
没错,我被困在了墓里,成了传说中的活死人,并且失忆了。
我只能根据棺材板上的记载,了解自己的前半生:
我叫安岁岁,原是北元的小郡主,不仅人见人爱,还是鬼医的关门弟子,
我原本立志要继承师父的衣钵,
但为了和敌国停战,十五岁的我被迫嫁给了南乾的三皇子沈玉棠,成了三皇妃,
「性娇纵,不得宠。」
emmm,据说三皇子沈玉棠极度厌恶我。
到了至德十年,也就是我嫁给沈玉棠两年后,南乾国还是撕毁了停战协定,挥军北上。
按照墓志铭上的意思,当时我应该是偷偷逃回了北元的家,把身为南军统帅的沈玉棠气了个半死,
但我还是没能阻止南军的脚步,他们一路势如破竹,只用了四个月就直抵北元都城下。
两个月后,我的夫君沈玉棠就率大军攻破了城门,灭了我的国家。
我的父亲和两个哥哥在守城之战中全都战死了,娘亲在同一天从城门上跳下,也死了。

但我并没有死在那场战争中,
墓志铭上虽然没有细说原因,但我猜测,当时我应该是被沈玉棠活捉了。
因为在北元被灭后的第三个月,我为沈玉棠生下了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emmm,这么说,我当初还是带球跑,好赤鸡鸭!
沈玉棠给孩子取名为睿。
半个月后,南乾的太子妒功,以我的身份做文章,致使军中出现叛乱,军队主力空虚,沈玉棠又受了伤,漠北汗国趁机反扑。
我的棺材板上清楚地写着,
在千钧一发之际,刚出月子的我用了鬼医传下的秘术,唤醒了阵亡将士的魂魄,并带领死亡之军击退了漠北大军,守住了城门。
三天之后,我力竭而「死」,年仅十八。

什么?有人问我,为什么我不在沈玉棠攻城的时候用秘术守住北元的都城呢?
emmm,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失忆了嘛!
不过我猜测,最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还挺着个大肚子,拉粑粑擦个屁股都费劲的那种!
还想啥秘术呐,
你以为秘术是你想用就能用哒?
哒咩!哒咩!
这个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都是天意啊!

咳咳,题归正传哈,
其实呢,纵观我短暂的一生,可以用一句话概括:
全都是泡沫!
不过,好在沈玉棠还算有点良心,他不仅给我陪葬了满满两个耳室的金银珠宝、衣裳首饰,还有两大箱我最爱看的话本。
这些话本里,有我爱看的,也有我自己写的,全都是我的宝贝。
不仅如此,我的棺材还是镶钻的,嘿嘿。
但沈玉棠干了一件极其可恶的事,简直是让我死不瞑目,
他居然还用各种名贵的玉石翡翠雕成了十七道我爱吃的菜,
有红烧肉、烧鱼头、罗汉大虾、糖熘饹儿、杏仁儿酪、四喜丸子、烩鸽子蛋、卤子鹅,还有一整头烧炉乳猪……
大混蛋!我压根吃不着好么呜呜呜!

除了以上这些,我在坟里的生活也还算凑合吧。
在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光着屁股跑来跑去,
反正也没人看哈哈哈哈!
咳咳,说正经的哈。
平日里呢,我要么坐在长明灯下钻研话本,
要么就把那些华丽的衣裳首饰翻出来打扮,对着镜子搔首弄姿,扮演话本中的人物。
有时候我是祸国殃民的宠妃,
有时候我是青楼花魁,
还有的时候我是顾影自怜的前朝小公主。
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把爹爹娘亲和哥哥们的骨头搬出来,让他们排排坐着听我说话,
他们不吭声,我就只好替他们说:
「爹爹,你如果还活着,你会干什么啊?」
「咳咳,当然是带兵去打南乾了!」
「娘亲,你呢?」
「呵呵,你爹爹干什么,娘就跟着干什么。」
「咦,肉麻!大哥二哥你们呢?」
「呃,你大哥我啊,当然是要娶张丞相家的千金过门了,我们婚都了订。」
「瞧你们就这点出息!阿岁,你二哥哥我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我要当世上最厉害的剑客!」
「阿绿你呢?」
我指着最后那具发绿的尸骨。
emmm,
「阿绿?如果你还活着,你想干什么呢?」
阿绿不说话,他一直都很安静。
因为他的棺材里光溜溜的,连名字都没写,我实在不知道他的心思。

其实,这阿绿可能是一个名叫安星河的男人。
我的话本里提到过,除了两位亲哥哥,我还有一位年岁相近的义兄安星河,他是我爹爹收养的,不过他是汉臣遗孤,是个在北元王府里长大的汉人。
话本里我叫他星哥哥,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两小无猜,他还说过要娶我来着,只可惜我俩没那个缘分。
更可惜的是,我的话本大多写我和沈玉棠之间的恩怨,对于星哥哥提及的并不多,所以我对他并无太多印象。
其中一次提及星哥哥,还是沈玉棠威胁我的时候。
话本里写着,
我嫁去南乾的第一年,在我生辰那天沈玉棠不在家,星哥哥带我出去,他请我看戏,还为我放了一场烟花。
沈玉棠回来后,大发雷霆:
「大美人,你要是敢不守妇道,我就先掐死你,再宰了那小白脸,然后把你俩一个埋城东!一个埋城西!」
(「大美人」就是我在话本里的化名兼笔名,嘿嘿~)

而从尸骨看来,他确实是和我同一年死的。
他的关节处泛着淡淡的绿色,说明沈玉棠毒死了他。
不过沈玉棠说话不算话,
他压根没把我俩分开埋。
所以,为了气沈玉棠,这些年我对星哥哥格外照顾。
早操的时候我第一个给他活动筋骨,
夜谈会的时候我就靠着他,
我每次看完话本时就对着他骂沈玉棠顺顺气。
再有就是玩 COSPLAY 的时候 ,我会给他穿上我最爱的裙子。
不过他长得实在高大,我的长裙都被他穿成了短裙!

日子过了很久很久了,连爹娘的头骨都被我盘得发亮了,但镜子里的我依旧是十八岁的模样。
按理说,使用了秘术必死无疑,而且还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那种。
除非,驭术者在死前有强大的执念,才会还活着。
我显然是属于第二种。
生前的执念把我的灵魂困住了,我将永远活在守城的那一天。
说白了,就是死不瞑目呗!
都怪沈玉棠那个混蛋!
我一定是因为他,才没能咽下这口气的!

墓室的东南角落有一处气孔,从气孔里可以勉强看到月亮,
按照月亮的升落,我算了算,已经有二十年了。
也就是说,我在墓里待的時間比我在上头活的还要久,
唉,我都快忘了做人的滋味了,
也不知道现在上面是什么模样,
南北之间应该不打仗了吧?
沈玉棠,他该有四十好几了吧?
大概孙子都有了。
可我都忘了这人到底是圆是扁,长啥样了。

我和沈玉棠之间的恩怨,都写在了那箱话本里。
所以,我虽然失忆了,但依旧能结合棺材板和话本的内容拼凑出我们的故事。
其实,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心里装的是太子妃,没错就是他的嫂子。
太子妃林舒娥和沈玉棠是青梅竹马,据说两人情投意合,林家也是挺看好年轻有为的沈玉棠的,
但后来南乾的大皇子暴毙而亡,二皇子靠着得宠的母妃顺利当上了太子,林舒娥也转头就嫁给了二皇子,成了太子妃。
所以,当沈玉棠被迫娶了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北元郡主时,他气得差点去练《辟邪剑谱》。

当然,沈玉棠没练成辟邪剑法,但是他十五岁就带兵打仗,他兵法那叫一个 666。
成亲后,沈玉棠经常用兵法对付我。
比如,一開始他让人在我的汤里下避子药,骗我说是补汤。
好一招瞒天过海。
可是,
emmm,
大哥,你忘了我是啥专业的了?
「用红花已经过时啦,建议下次用莪术,更不容易被发现哦!」
我师父虽然外号鬼医,但他也治人的好不!
沈玉棠见这招不好使,他就又来了一招借刀杀人:
明知道城外有流民作乱,却非要逼我替皇后出城礼佛,而这原本是太子妃林舒娥该干的事!
他想在保护心上人的同时,还能借流民之手干掉我。
谁曾料,我误打误撞地给那流民首领治好了顽疾,还顺手写了几张养生的药方子送给他们。
流民们不仅送了满满两车子新鲜的蔬菜瓜果给我运了回来,还归顺了!
我一夜爆红,连皇上都给我打 CALL,把沈玉棠气得脸都绿了。

我当然也有主动出击的时候。
比如,我跑遍金陵城的药铺,故意买了一大堆滋阴壮阳治肾亏的药材。
人家问,我就一脸哀愁地说: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没几天,整个金陵都在传说:
「哎哟哟,那三皇子啦,新婚燕尔啦,力不从心的啦……」
「啧啧,三皇子在战场横扫千军,怎么就在床上失了威风,可惜啊可惜……」
「呀呀,难怪这么久了三皇妃的肚子还没动静,原来問題出在三皇子身上啊……」
皇上实在坐不住,就亲自派了太医院里胡子最长最白的太医来瞧。
话本里记载,
当时我和太医们切磋医术,简直就是大型生殖科交流会现场。
大家都夸我这个三皇妃年纪虽小,却极为贤淑能干呢!

啥?你们还想知道肾亏事件的后续?
emmm……
这、这个嘛……
哎呀!说就说吧!
那天沈玉棠把太医们打发走了以后,他直接把我摁在榻上好一顿啪啪啪……啪啪地打我屁股!
真的就是打屁股而已!
嗯,就,打了打屁股……
啪啪响地打……
但是不管怎么样,
我虽然失了里子,但得了面子嘛!

不过,「肾亏事件」算是给我狠狠地上了一堂课吧。
唉,江湖险恶,
比江湖更险恶的是沈玉棠。
从那以后,我遵循君子动口不动手原则,
用话本暗戳戳地骂他!
有一次,我不小心撞到了太子妃,沈玉棠居然当着众人的面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于是我把祢衡击鼓骂曹的故事原原本本抄了一遍,
只不过我把曹改成了沈,
而且我还在那页背后写了个委屈巴巴的小故事:
「小鸭子从北方来,不熟悉南方曲折蜿蜒的河流,它游啊游,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白天鹅,天鹅的羽毛脏了,可恶的农夫就把小鸭子关起来,不让它再游了!农夫既然喜爱天鹅,还要养小鸭子作甚!」
在这则小故事的底下,附有一行异常嚣张的批注:
「把小鸭子养大,嘎了炖老鸭汤,岂不美哉!」
混蛋!竟敢偷看我的话本,
侵犯隐私权懂不懂?
法盲!

所以,
综合这些看来,我的执念很有可能就跟沈玉棠有关。
我一定是因为没能亲手整死他,所以才死不瞑目的。

而按照墓志铭的记载推断,我死的时候沈玉棠还在昏迷呢。
也不知道当他醒来发现我居然死了的时候,会是个什么表情。
毕竟在话本里他动不动就骂我,怪我们北元害死了他的许多朋友和部下,甚至害死了他的兄弟,所以他总说他早晚要弄死我偿命。
这下好了,北元被他灭了,我也真的死了,看他还怎么骂哈哈哈哈!

不过话说回来,沈玉棠没把我扔到乱葬岗,说明他心里还是很大度的。
而且从他给我的陪葬规格上看,当初在我死后他应该是镇住了军中的叛乱,并且保住了我们一家人的全尸。
以沈玉棠的能力,再加上我拼死替他守城的功劳,太子一党必输无疑。
不出意外的话,他早就已经当上皇帝了。
沈玉棠当了皇帝,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立我生的儿子当太子。
虽然按理说,我生的是长子,但从话本上写的来看,沈玉棠他至少有五次真的想恁气我。
他不太可能会让我的孩子继承江山。

不过,沈玉棠给我烧纸还是烧得挺勤快的。
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每年到我的祭日的时候,我坟头的那个小气孔就開始冒烟,
我的棺材里一连半个月都是烟雾缭绕的,差点没把我熏成腊肉。
我严重怀疑他把整个山头都给点了。
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这死鬼,能不能有点法律意识啊!
唉,算了,他要是当了皇帝,这天下他说了算。
就算他想把我坟给刨了,咱也不敢吭声啊!

啊啊啊!
救命啊!
我的坟里漏水了!
今天一大早起来,我发现墓室南面的石墙上竟然裂了一道口子,泥水不断地往里灌,话本漂了一地,
我的心在滴血啊!
都怪该死的沈玉棠,
搞的什么豆腐渣工程!才过了二十年,老娘的坟就要塌了!
我要咒他放屁闪腰,屁股长疮!

眼看着墙上那道口子越来越大,主墓室里很快积了膝盖深的水,我的全部家当都遭了殃。
我顾不上那些身外之物,赶忙把家人们从棺材里搬出来,抬到墓室正中间的祭台上安顿好。
祭台上位置不宽,只好让他们挨个坐着。
先是爹爹,娘亲,再到两位哥哥,几趟下来我累得满头大汗,
再回头看了眼阿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把他也搬过来吧,毕竟他也陪了我二十年。
况且,他死了无名无姓,尸骨还发绿,也怪可怜的。

墓室里的水位越来越高,我们一大家子排排坐在祭台上。
我一手搂着绿幽幽的星哥哥,一边依偎在爹爹身旁,此时水已经漫上了我的小腿。
这会儿要是有人走进来,他就会看到这样一幅景象:
一个妙龄女子和五具白骨坐在祭台上泡脚。
好不惬意啊!

「轰隆——」
忽然,一阵沉闷的巨响从石墙后传来,伴随着清晰可感的震动。
我惊得瞪大双眼,看到那扇巨大的石门竟有微微的松动,随后又有丝丝亮光渗进来,
完了!
沈玉棠,你老婆的坟被人扒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石门之间的缝越来越大,一時間,水流声、挖凿声和人说话的噪杂声混成一片。
二十年了,我的坟墓里从未如此地热闹过,真不知道我是该哭呢,还是该笑呢。
大概是盗墓的吧,等会儿得好好跟他们讲讲价,
金银珠宝随便搬,但得有人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我决定先按兵不动,等会儿装鬼吓他们嘿嘿!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墓室的石门完全打开了,墓室里的积水顺着门口哗啦啦地流去。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嗅着久违了的新鲜空气,感受那缕缕的微风,心里却忽然忐忑了起来。
要是沈玉棠知道我还活着,他会怎么办?
他该不会把我当成妖孽,给一把火烧了吧?
那家伙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呜呜呜好吓人!

「爹爹,我怕……」
我心里越想越没底,不由得缩到父亲的怀中,但他冰冷的骨头硌得我有些难受。
「啪嗒!」
兴许是我动作有点大,爹爹的头突然掉了下来,滚到了水里,正顺着水势往门口漂去。
「哎呀!爹爹!」
我急忙从祭台上跳下来,顺着水流追去。
仓惶之间,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跑出了墓室。
墓室外是一条长而窄的甬道,门口站了一堵人墙。
而我不在乎来者何人,双眼只顾着找爹爹的头。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能把水流凝固住,明明这里站满了人,但仿佛没有一丝呼吸。
爹爹的头骨滚到了一个人的脚边,
那人穿着一双云头黑革靴,在我还活着的那个时候,这种靴子是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穿的。
「阿、阿岁?!」
突然,一阵嘶哑的惊叫声打破四周的死寂。

我抬头望去,那双靴子的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他面容苍白消瘦,下颌布着一层淡淡的青茬,虽然略有病容,但却依旧难掩他的俊朗之色。
男子一脸震惊,他虽相貌斯文,但是眉眼之间却也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魄。
他紧紧地盯着我,整个人几乎僵成了石雕。
而站在他身后的众人却早已面如土色,脸上只差写上三个大字:
活见鬼!
说实话,我都二十年没见过活人了,心里也挺紧张的。
不过他们看起来一点也不像盗墓的,更像是皇宫里的侍卫。

「阿岁?!真的是你吗?!」
那中年男子疯了似的冲我呼喊,脸上布满不可名状的惊恐。
他高大的身躯踉跄了一下,要不是身后的侍卫扶着,他指定能摔个屁股墩儿。
额,看样子,他应该以为是看到了我的鬼魂。

我想,他应该就是沈玉棠吧。
毕竟我的家人都死光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来?
二十年没见,这乍一见面,还挺尴尬的。
我应该叫他前夫?
不对,我「活着」的时候也没跟他和离啊,不是前夫。
亡夫?额,不对不对,他活得好好的,「死」的是我。
如此说来,我该叫他一声「夫君」才对。
但我不想叫,因为我爹爹的头正躺在他的脚边,这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我一家人死在那场他带来的攻城战争里的事实。
嗯,我俩有仇,血海深仇。
我之所以还没咽下这口气,就是因为他。

我故作镇定,脸上毫无波澜,表现出一个「鬼魂」该有的素养。
沈玉棠双眼紧紧地盯着我看。
我将眼神放空,假装看不见他,脚下踩着小碎步,身体轻飘飘地掠过去。
侍卫们明显地屏住了呼吸,身体全都不自觉地往后倒。
嘿嘿,小样儿,看我吓不尿你们!
可唯独沈玉棠他还在直直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两只眼睛好像焊在了我身上似的。
我翻了个白眼,继续装鬼,自顾地飘过去,动作优雅地把爹爹捡了起来。

「阿岁!」
突然,沈玉棠猛地一把将我抱入怀中。
「啊啊啊啊!」
吓得我当场吱哇乱叫。
「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那一众长得人高马大的侍卫竟也扯着嗓子嗷嗷叫了起来。
整个墓道里,凄厉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鬼啊!啊啊啊」
「人啊!啊啊啊」
唯有沈玉棠这个怪胎,他居然一声也不吭,紧紧地抱着我,死也不撒手。

我被死死地摁在他的胸膛前,被他身体贴着的肌肤传来轻微的灼热。
嗯,是和爹爹不一样的怀抱。
但他的心跳得好夸张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该不会是得羊癫疯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面的侍卫终于嚎不过我了,他们累得东倒西歪地靠在墓道里,一个个大口喘着气。
「啊啊咳咳——放放放开!疼疼咳咳咳——」
我用力挣脱沈玉棠的怀抱,嗓子眼干得难受。
「你知道疼?!」
「废话!我当然知道疼!」
我狠狠啐了他一口。
他抱了我这么久,居然还以为我是鬼。
呸,鬼能有我这般软玉温香的???
可他居然没生气,甚至还乐得跟发情的公牛。
沈玉棠既惊又喜,漆黑幽邃的眼眸变得炽热而狂烈。
啧啧啧,这货现在改走深情路线啦?
以前不是动不动就骂我蠢骂我笨吗?
咋滴?
狗不吃屎了?

「阿、阿岁!我真不敢相信……」
沈玉棠急切地抓过我的手,仔细地揉捏起来,确定我是有体温的。
他忽然命令身后的侍卫转过身去,然后又蹲下来掀开我的裙摆,捏了捏我的腿,确定我不是阿飘。
「喂!你有病啊!」
扒我的坟就算了,居然还敢吃我豆腐!
我抓狂,直接抡起爹爹,狠狠往他头上砸了两下,梆梆响,但他却一点都不恼。
他摸了摸脑袋,站起身来,欣喜若狂地看着我,眼里满是失而复得的振奋。
真奇怪,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话本里的那样讨厌我。
他,好像真的很想我的样子。
咦,又在玩什么把戏?

「沈玉棠,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懒得去想他怎么变化这么大,而是直接摊牌,冷眼睥睨着他。
哼,他最好说点好听的,否则光是扒坟这件事,我一大家子都饶不了他!
可是,突然,眼前这个男人愣住,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很奇怪:
「阿岁,你叫我什么?」
咦?
他的声音怎么突然间变冷了,
刚刚不是还开心得跟孔雀开屏似的吗?
「沈玉棠,难道你还想让我叫你一声『夫君』?」
我的声音,也很冷。
妈哒,老娘躺了二十年棺材,心早就凉了好嘛!
「阿岁,我……」

墓道里很安静,
那些侍卫们惊魂未定地看着我。
他们嘴里好像想说什么,但沈玉棠回头瞪了一眼,他们就又把脖子缩了回去。
暴君,这家伙妥妥一个暴君啊!
他一转身,声音又温柔得跟什么似的:
「阿岁,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发誓,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心了,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好家伙,你搁这演变脸嘛!
沈玉棠垂眸看着我。
他急得语无伦次,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童,双手伸在半空中,想碰我,但又不敢。
「阿岁,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沈玉棠突然双膝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的。
后面的侍卫集体傻眼。
呃……这是什么剧情???
按照话本,他这会儿不该因为我的顶撞而大发雷霆,然后我俩直接在坟里互殴吗?
他居然给我下跪?!
沈玉棠居然跪我?!
完了,我要折寿了,
毕竟别的男人是膝下有黄金,
沈玉棠的膝盖下全是金刚钻。

「阿岁,对不起,是我该死,我应该早点来的……」
啊对对对,你沈玉棠是最该死的!
要不现在换我出去,你进来躺着?
」阿岁,二十年了,已经二十年了!我以为等我死了才能见到你……」
啧啧啧,这话说得真不害臊!
你要是真那么想见我,干嘛独活了二十年?干嘛不早点死了好跟我埋一块儿?
「阿岁,我好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
呕,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老娘可是有二十年墓龄的,可别想用这些肉麻的话感化我!

「阿岁,是因为鬼医的秘术是不是?」
咦?他居然也知道这回事。
可按照墓志铭上的時間,我使术的时候他还没醒呢。
大概是事后有人告诉他了吧,比如:
「三皇子,你老婆趁你昏迷,用邪术招来死人帮你干架呢!」
艾腻味,反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陈芝麻烂谷子的。
我仰起脸,自豪地叉着腰:
「怎样?我牛不牛批?」
沈玉棠却一脸难过的模样,他站起身来,然后伸手将我拦腰抱起,要带我出去。
喂喂,大爷,你这病殃殃的样子,
等会儿骨质疏松了可别讹我啊!
「阿岁……」
「有话快说,有屁不许放!」
忽然,他将脸贴在我的颈窝,悲声哽咽道:
「阿岁,你真傻。」
狗男人,看把你能的!
自恋啥啊,
以为我那是为了你?
老娘是为了天下苍生好不!
你知不知道,若是漠北的大军破城而入,这仗得打到你曾孙娶媳妇那会儿!

阴森潮湿的墓道里,回荡着沈玉棠沉稳的脚步声。
身后则传来侍卫们异常殷勤的声音:
「爷,阿岁姑娘想不想吃糯米糕?」
「爷,要不给阿岁姑娘吃个粽子吧?」
「爷,新鲜的驴蹄子阿岁姑娘想不想啃一口?还热乎着呢!」
··

「沈玉棠,你来扒我的坟干啥?」
他抱着我一步一步地朝着墓道外走去。
我反正什么事都做不了,干脆窝在他怀里闭目养神。
唉,二十年了,终于有个有皮有肉的家伙来抱我了。
就算这个人是沈玉棠,我也能忍一忍。
」……给你迁坟。」
他脑袋跟被驴踢了似的,乐呵呵笑了一路。
「迁坟?迁到哪里去?」
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这住了二十年的老坟头,忽然有些不舍。
「皇陵刚刚建成,又大又宽,冬暖夏凉。」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微微笑道。
嘁,我才不稀罕你家的皇陵呢!
俗话说,金坟银坟,不如自己的狗坟!
但我还是乖乖地让他抱着走了出去。
毕竟坟里漏水了,棺材都被泡上了,我再住下去肯定会得风湿的。

我迷迷糊糊地在睡梦中翻了个身,
咦?怎么回事?
我的棺材明明很窄,才刚好躺下一个我,可是今天怎么滚都滚不到边。
潜意识里带着疑惑,我悠悠转醒,睁开眼睛便看到一顶宽大的绿绸床帐向四垂挂着,
emmm,绿的,不知怎的,我忽然又想起了我的星哥哥。
唉,可怜的星哥哥,还在墓室里躺着呢,也不知道他这会儿有没有想我。
不过没关系,趁着沈玉棠对我还有点愧疚之情,
我一定让他给星哥哥找个风水宝地,再写一篇牛叉哄哄的墓志铭,不再让星哥哥无名无姓地冒绿光。
还有,我爹娘住的地儿也得重新装修一下,
里面最好再搭个蒙古包,我爹喜欢露营。
反正沈玉棠有的是钱!

我躺在床上,长长打了个哈欠,把身体扭成麻花状,肆意地伸着懒腰,
痛快,真是痛快啊,我在棺材里躺了二十年,翻身都是奢侈活儿,别说伸懒腰了。
「噗嗤——」
正当我尽情地伸着懒腰的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阵轻笑声。
「啊!你、你——」
该死的沈玉棠,竟然不经过我的同意就睡在我床上,还用那种色眯眯地眼神看我!
「给我滚下去!」
我抬腿,狠狠一踢。
「啊——」
他那低沉的嗓音惊呼了一声,随后床下传来一阵闷响:
「嘭——」

我一骨碌爬到床边,看到沈玉棠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正龇牙咧嘴地捂着他的后腰。
「哈哈哈哈!活该!」
我伏在床边,看他这模样,竟忍不住捧腹大笑了起来。
他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但那眼神却像坟里的月光一样温柔……
咦,被中年男人的油腻恶心到了。
「哈哈啊救命——」
正当我笑得停不下来的时候,他突然长臂一伸,把我也拉下了床。
哼,小人!搞偷袭!
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连嘴唇也结结实实地啃了他一嘴。
emmm,
他的身体很软,嘴唇更软。
呕呕呕!
Yue yueyue!
除了恶心,我还觉得有点丢人。
他该不会以为我这二十年都在想着他,一上来就对他投怀送抱吧?!
看我怎么化解尴尬:
「呜呜呜,疼!疼死了!」
我立马捂住嘴,假装被磕到了牙,可怜巴巴的。
可沈玉棠是什么人啊,按照话本里写的,他是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最了解我的人。
他居然一手紧紧地握住我的后腰,生怕我坐不稳似的,一边则痴痴地笑着看我,那看戏的眼神里,宠溺得过分。
救命啊!
谁给我来瓶洗洁精!
去油污,不伤手的那种!

「阿岁哭的样子还是跟以前一样,哇哇的,像城楼上那口钟。」
「你才像那口钟呢!」
「呜哇哇哇哇……」
我忽然嚎啕大哭。
嗯,这次是真的哭了,哇哇叫的那种。

你们问我为啥哭?
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爹娘了吧。
可我爹娘都死了,死在沈玉棠攻城的那一天。
所以,在我从墓室出来的两日后,沈玉棠就突然昏迷不醒。
没错,是我下的药。

「沈玉棠,我这杯毒酒,你敢喝吗?」
「阿岁,你?」
他起初有些惊讶,没想到我是真的想杀他报仇。
「你当初,也是这么对我星哥哥的吧?」
这两日,一想起星哥哥那具因中毒而发绿的尸骨,我就想让沈玉棠也变成那样。
而且,只有他死了,我的执念才能消失。
没了执念,我也才能真正死了去投胎。
可沈玉棠就跟吃错药了似的,他居然笑了起来:
「你想给他报仇?」
你个老壁灯,死到临头了话还这么多!
我直言:
「没错,你害死那么多人,可惜你的命只有一条。」
他死了,也不过瘾。
就他这样的,至少得让我嘎十次才解气。
「好,阿岁,我喝。」
沈玉棠这个白痴,他估计以为我是在和他开玩笑,毕竟我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
他以为我不会真的毒死他,我不会让孩子没爹。
睿儿啊,别怕,等你老汉儿死了,为娘再给你找个新爹,一个不够就找十个!
沈玉棠真就毫不犹豫地把那杯毒酒喝了。
我看着他把那杯毒酒一饮而尽,心情有点复杂:
「沈玉棠,这杯毒酒七日后才会发作,你可以先立点遗嘱啥的。」
其实我想说,这套宅子不错,不如就传给我吧。
但想想,不蒸馒头争口气,大不了等他死了我再赖着不走!

可是,
这七天,沈玉棠哪里也没有去。
他既没立遗嘱,也没见别人。
而是整天守着我,陪我吃饭,陪我逛园子,陪我看话本……几乎寸步不离。
我当然知道他什么目的。
他是想让我反悔改主意,给他解毒。
啧啧,男人啊,还是太天真了。
不过我倒是可以考虑,等他咽气了把他的骨头染成红的。
嘿嘿,正好和我星哥哥红配绿!

到了第七天晚上,沈玉棠在陪我看月亮的时候,直接一头栽进了荷塘里。
我好后悔,
居然忘了上去给他再补上一脚。
「爷!」
「快来人啊!」
寂静的园子里顿时一阵骚动。
我淡定地站在一旁,看着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把沈玉棠从水里捞起来。
「阿岁姑娘别担心!我这就去找太医来!」
他的贴身亲信在慌乱中还不忘安慰我。
emmm,其实,我想说,
也请你们放心,再过两天,你家主子保准能凉得透透哒!

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汤药也灌了一碗又一碗,
但沈玉棠依旧毫无苏醒的迹象。
废话,我可是鬼医的关门弟子,我的毒是无人能解滴,除非把我师父他老人家给请来。
不过嘛,我师父早死了,他的骨灰还是我亲手扬的。
沈玉棠他必死无疑。

我坐在床边,不时假惺惺地给昏死中的沈玉棠擦汗,
还做出用帕子抹眼泪的动作,其实我是在偷偷抠鼻屎。
侍卫们都以为我在关心他,其实我只是想亲眼看着他嗝屁。
夜深了,太医们仍旧急得焦头烂额,整个宅院里灯火通明,空气中開始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阿岁……」
昏迷中的沈玉棠痛苦地唤着我的名字。
一声又一声,深情不倦。
我站起身来,
嗯,坐久了,屁股有点疼。
「咳噗——」
他将刚刚灌下去的药又全都吐了出来,
痛苦万分。
我一边为他擦拭,一边冷眼看着,
呵,沈玉棠,你也有今天。
想当初我嫁给你,你却处处欺负我。
你们南乾明明说要停战,可你又亲率大军北上,害我国破家亡!
你早就该死了,今晚就安心地去吧。


当然,我失忆了,这些过往都是我从话本和墓志铭上得知的。
我所有的认知也仅限于此,但也已经足够了。
至少我知道仇人是谁。
「阿岁,求求你……」
沈玉棠还在叫唤着。
求我?
当初你带着大军围城的时候,想必,我也有求过你吧?
沈玉棠已经被毒折磨得神志不清,他嘴里開始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求你……不要用那个术……」
啊咧?求我不用那个术?
秘术?
妈哒,大哥你穿越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了好不!
「阿岁……跟我走吧……」
跟你走?去哪,阴曹地府啊?
我可不跟你一趟!免得下辈子投胎还碰上你!
「去塞外……」
我忽然一愣,塞外?
去塞外……
沈玉棠那痛苦的呢喃声不断地在我脑海中盘旋着。
此时,一阵夜风从窗外闯了进来,刮得床头的灯火忽明忽暗。
某种陌生的记忆突然像浪涛一样席卷我的脑海,莫名的不安侵袭着我的四肢百骸。
……
「安岁岁,哭什么?我又没死。」
「沈玉棠!你别说话,让我看看伤口!」
「嘶……轻点,谋杀亲夫啊你!」
「沈玉棠,我先帮你把剑拔出来,你撑着点……」
「放心,我不会死的,我会把你和睿儿带回金陵去,等过两年你再给我生个小闺女……」
「滚……死不正经……」
……

这些,都是话本里没有写的。
我猛地看向床上的沈玉棠,心中突然间变得焦灼万分。
脑海里的声音异常地嘈杂,忽闪忽现的记忆真真切切的,我甚至能嗅到一丝丝血腥气味。
他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的脑海里装的,全都是话本里的恩怨。
可话本止于正德九年春,也就是沈玉棠攻灭北元的前一年。
后面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阿岁……不要去……危险……」
床上的沈玉棠声音越来越虚弱,可他仍旧挣扎着,想要阻止我。
哦,对了!
我想起来了,
墓志铭上说,在我生下孩子之后不久,军中发生叛乱,沈玉棠因此受伤了。
刚刚的记忆应该就是那时的吧。
可墓志铭写得太简略了,我并不知道其间的原委。
我恍恍惚惚地望向床上的沈玉棠,
不知所措……

半个月后,当沈玉棠睁开眼,第一時間就看到我的时候,他笑得跟只吃了天鹅肉的癞蛤蟆。
「阿岁,谢谢你。」
我一边拿着汤匙在药碗里咣当咣当地搅着,一边白了他一眼。
唉,
佛祖当日割肉喂孔雀,
我如今用蟑螂屎配药喂沈玉棠,
四舍五入,我马上要成佛啦!
「不用谢,我只不过觉得你这次死的日子不太好,所以给你重新挑了个日子而已。」
「好,那都听阿岁的。」
他躺在床上,虚弱地笑着,对我没有一丝的怨恨和忌惮。
咦,该不会是被我毒傻了吧?
造孽啊!
可看他这副贱兮兮的模样,我又忽然很想哭。
没有理由地,无法抑制地想哭。

「阿岁?」
沈玉棠慌了,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阿岁不哭——」
他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惊慌失措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温厚的手掌抚摸着我的后背,好像在他眼中我还是个小孩子。
我一边哭一边无语。
拜托,大爷,你四十四岁,我都三十八了好么!
不过想起来,我嫁给他的时候才十五岁,「死」的时候才十八。
或许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吧。
不然我的墓志铭里也不会写着那句「性娇纵,不得宠。」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感觉。
明明我的身体对他很熟悉,可我却没有任何關於他的真切记忆。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只能试图从话本里追索我们的过往,
但在那些话本里又写满了我对他的怨恨,
我实在想不出他对我的一丁点好来。

「沈玉棠,我要回家。」
我哭了许久,他也哄了很久。
想起墓里的爹娘和哥哥们,我浮起的唯一念头,就是回家看看。
他依旧温柔:
「回家?阿岁,你要回哪个家?」
我忽然满眼嫌恶地看着他,冷漠地说道:
「沈玉棠,我只有一个家。」
他一愣:
「阿岁,故地重游,我怕你难受……」
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擦眼泪。
他的手指上带有一层薄茧,刮得我的脸又酥又痒,
但我的心却拧得紧紧的。

「啪——」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语气像针一样刺耳:
「我知道,我的家人都死了,这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沈玉棠,我家破人亡,你当初应该很满意吧?」
内心的那股怨愤,让我说出来的话比淬了毒的刀子还厉害。
他的眼底很慌乱,甚至别过目光,不敢直视我。
方才我们之间浮泛的一丝温存顿时消散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娶了我却又冷落我,
厌恶我却又关心我,
说要对我好却又害死我家人的沈玉棠,
可此时我心中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们明明靠得很近,但却又好像中间隔着万重山。
这种感觉让我憋得慌。

良久,他哀声渴求:
「阿岁,我们,能不能重新開始?」
我眼里还噙着泪,但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哈哈哈!」
沈玉棠,老娘现在拿的可是重生剧本,还是年年十八的那种,谁稀罕跟你个糟老头子重新開始?!
再说,你是想让我忘掉过去的仇恨吗?
「重新開始?那我爹爹娘亲和哥哥们,也能重新活过来吗?」
我天真地发问 ,无异于又狠狠地剜了他一刀。
沈玉棠彻底哑然,神色痛苦万状:
「阿岁,你还是不能原谅我,是吗?」
「原谅?沈玉棠,你配吗?」
我冷笑。
他以为我这二十年的棺材是白躺的?
「再说了,沈玉棠,你已经得了天下,还要我的原谅干什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你害得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罢了!」
嘿嘿,我干啥啥不行,阴阳怪气第一名!

「阿岁,你变了。」
「变好看了吗?坟里防晒做得好,抗老,改天你也试试。」
「阿岁,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真的么?那我想改嫁,你给我找个青年才俊吧,腰力要好。」
「阿岁,我的腰,其实也还行的。」
滚吧你个老涩批!

除了在我情绪起伏不定时那些针锋相对的场面之外,我和沈玉棠也是有正常相处的时候的。
比如,我刚出土时,沈玉棠就找来了一群考古专家,哦不,他找了一群太医给我检查身体。
他每日就盯着这些太医们给我把脉。
不过他好像忘了,那本太医院必修的《大内疑难杂症汇编》,就是我写的。
「阿岁,你先乖乖地住在这里,等把身体养好了我们再回去,好吗?」
沈玉棠一天天温柔地哄着我。
「我没病。」
他不知道,我之所以还憋着一口气没死,就是因为他也没死。
「阿岁,别闹,太医们会治好你的。」
他自己都不信这话,因为太医们也都说我没病,一切正常。
沈玉棠担心的是,那秘术的副作用。
我放下书,正襟危坐起来,问他:
「沈玉棠,你真的想治好我吗?」
「当然,阿岁,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他说得掷地有声,那坚定的眼神让我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沈玉棠,你死了,我就好了。
「……那好,你找九十九个童男来给我做药引,要帅的,还会唱曲儿演话本的。」
他立马板着一张脸:
「阿岁,我长得也帅。」
「可你年纪大。」
「我也会唱曲儿。」
「可你年纪大。」
「我还会演话本。」
「可你年纪大。」
「安岁岁!」
……

唉算了算了,这男人生气起来还是有点可怕。
「沈玉棠,你带我回家吧,回去了,指不定我的病就会好的。」
我叹了口气,难得哄他一回。
毕竟除了杀沈玉棠,我还有不少想做的事呢。
回家看看,去见见话本里提到的人,当然,还要去看看我的孩子睿儿……
在完成这些事之前,我得让沈玉棠好好活着。
其实我情绪稳定的时候,我也没那么想让他死的。

沈玉棠很久都不说话。
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好像生怕稍不留神,我就会变成幻影消失一般。
「阿岁,不要再丢下我,过去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你不要留下我一人……」
他忽然苦苦哀求。
「沈玉棠,我只是要回家,不是要回坟里,懂?」
真是无语死了。
干脆把我挂你裤腰带上得啦!

不过嘛,我明明记得,话本里,沈玉棠根本不是个脆弱多情的人。
他不仅脾气差,还毒舌得要命。
有一次打仗的时候,还把对方的主帅给骂得心肌梗死了,震惊天下。
真叫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啊。
当时皇后还差人来叮嘱我 ,要我好好管管他。
我很苦恼,因为我也骂不过他,所以就把这事写在了话本里头。
但是现在的沈玉棠,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温柔得不像话 ,还动不动就哭唧唧的,多愁善感得很。
唉,兴许是他一把年纪了,终于想起来要给自己积点阴德,所以才收敛了吧。

沈玉棠没明着答应我。
他居然趁着我睡着就悄悄溜了,好几天都不见回来。
该不会是安顿他其他老婆孩子去了吧?
emmm,
有可能,
大概是这种:
「亲爱的,你们赶紧躲一躲,我原配回来了!」
「她在坟里躺了二十年都还有气儿呢」
吓不吓人??

我从墓里出来后,就一直住在一座雅致幽静的院落里,四周依山傍水。
而我的老坟就在这座宅院的旁边。
除了那日和沈玉棠下墓道的几个侍卫之外,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连宅子里伺候我的丫鬟们都只以为,我是他在外边捡来的相好的。
丫鬟们一边给我梳着头,一边叽叽喳喳地八卦起来:
「主人从未带女子回来,姑娘还是第一个,真是好福气啊。」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丫鬟们见我年纪不过十七八,和她们相仿,便喜欢与我说悄悄话。
咳咳,其实,我的儿子比她们都还要大上两岁呢。
「是啊,这院子可不是一般的地方,听说旁边那无名陵墓里葬着主人最心爱的女人,这院子就是专门建来给那女子守陵的呢!」
「唉,这位夫人也是福薄,听说死的时候才十八!」
他爱不爱我不知道,但短命是真的!

不过,我倒是想不到,沈玉棠居然每年都亲自来给我上坟烧纸。
这叫啥?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啊!

「主人每年都会从金陵过来,在这里住上一段时日。」
「今年说是要迁坟,所以提前来了。」
……
什么?
从金陵过来?
这里不是金陵吗?
「这是在哪里?」
我皱起眉头。
这些日子,我还真从没出过这座宅院。
「回姑娘,这里是桉园,燕城城郊别苑。」
「此处离金陵有多远?」
我又问。
「金陵啊,可远了呢,咱们这儿属于燕城,也就是北元的故都。」
额,闹半天,原来我也算是落叶归根了啊。

不过我有点困惑。
既然这里是北元故都,他怎么把我们一家都堆一块儿了?
当然,我很庆幸这些年能和家人在一起,这是毋庸置疑的。
不过,这压根不符合规矩啊。
哪有一家人合葬的道理?
而且,那墓里的陪葬品虽然不少,但看得出来给我们下葬的时候很仓促。
难道是,当初沈玉棠急着回金陵领赏,
所以就一切从简?
哼!指不定那些陪葬的金银首饰还都是我自己的东西呢!
……

除了这些不说,
更奇怪的事来了。
为什么当我知道沈玉棠没有把我带回金陵埋葬的时候 ,
我会如此不爽???
emmm,
按理说,我死了肯定是不愿跟沈玉棠回金陵的。
能和家人一起留在故乡,我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可到底是为什么,
我居然不开心?
心头闷闷的。
难道当初我临「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沈玉棠?
咦,好鬼畜啊!
明明我那些话本里,几乎都写着:
沈玉棠,我跟你没完!
而且墓志铭也写得清清楚楚,是他亲率大军灭了我的国家啊!
我怎么会想在死后跟他在一起呢?

「哎哟!」
丫鬟们八卦入了迷,不小心扯住了我的头发,弄得我头上一阵生疼。
「啊,姑娘恕罪!奴婢该死!」
……
我全然听不到丫鬟的话,脑子里跟打了闷雷似的,
轰轰地响着。
突然,从脑子里某个隐秘角落传出另一个我的声音:
「我是他的皇妃,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怎能一走了之!
「哼,当初他破城立了大功,估计忙着滚回金陵讨赏了吧,哪里还记得带上我!
「讨厌讨厌!我最讨厌沈玉棠了!」
咦,这话酸得跟二十年的老坛酸菜有得一比!

弄啥嘞,我精分啦?!
「精分你个头!这是执念,执念懂不懂?」
那声音立马大骂道。
啥?
执念不是要沈玉棠死吗??
怎么突然变成要跟他回金陵了?
「我就要埋在他家祖坟里,要他子孙后代都得给我磕头,叫我老祖宗!」
拜托大姐!
你被埋那年才十八!怎么就惦记上当人家老祖宗了!
我很无语,因为那个执念里的安岁岁太疯狂了,我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在我脑袋里跳大神。
不过我是真好奇,
十八年前,沈玉棠到底给我灌啥迷魂汤了,
居然让我肯离开爹娘,一门心思地要跟他回金陵?
我断定,

当初肯定还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话本上没写,墓志铭里也没提,所以我不知道而已。
那到底是什么事呢?
他又到底为什么没有带我回金陵,以至于让我生出这股顽固的执念来呢?

沈玉棠是在七天后回来的。
他很忙,身边围绕着许多人,总有處理不完的事情。
不过我一点也不在乎他干啥,甚至也不问他现在当了皇帝没。
这男人给点阳光就灿烂,问了他估计以为我心里有他。
而四周的人都对他的身份闭口不谈,我想,就算他不是皇帝,也肯定是个不小的官。
也不知道等他嗝屁了,我能不能领他的退休金来花。

我在地下待久了,刚上来难免不适应,每日都昏昏欲睡的。
而且棺材里有点硬,躺得我肩周炎、颈椎病、腰腿疼痛的。
沈玉棠恨不得找个锦囊把我装起来,既能把我藏得严实,又能时刻带着我。
这些我也就忍了,可他找来的那一大群太医,一个个迂腐死板得厉害。
每天都围着我转,我吃了啥,喝了啥,吃了多少,喝了多少,他们都要记着,生怕我磕了碰了。
唉,烦死人了!

「我们阿岁怎么又不高兴了?」
臭男人的反射弧有半个地球那么长。
回来两天了,才发觉老娘在生闷气。
「阿岁是不是想我了?怪我出去太久了是吗?」
「呵呵,请阿岁饶命,这次回来,属实有许多事要办。」
「我过两天就带你回家,好不好?」
……
他没脸没皮地哄着我,可我就是不想理他。
哼,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当我是酒店前台小妹?
不过,我真正生气的原因,居然是關於他把我埋在哪儿的事。
他居然没带我回金陵,我越想越生气。
其实不是我想生气,而是我的执念太强了。
身体里仿佛住着另一个我,那个二十年前的,真正的我。
」好了好了,阿岁,我这就带你回家,别生气了好吗?」
「笑一个,好不好?」
笑你奶奶个头!

又过了几天,沈玉棠终于带我坐上马车出门。
马车徐徐地驶离城郊别苑,朝着都城的方向靠近。
一路上,我都气鼓鼓的。
而沈玉棠这个工作狂居然还在不停地看各类信件,日理万机的,忙得很呢!
是啊是啊,
二十年前忙得连老婆都忘了带了!

「沈玉棠,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带回金陵去?」
终于,我忍无可忍,决定一问究竟。
沈玉棠将脑袋从信笺堆里抬起来 ,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意识到我指的是關於二十年前把我埋在哪儿这件事。
「呵呵,阿岁,你不是不喜欢金陵吗?这里才是你的家,我想,你当然会更希望和家人一起留在这里。」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为什么我会生气?沈玉棠,我好像在因为你没带我回金陵而生气,这是为什么?」
我很苦恼,歪着个脑袋看他。
明明是我自己的事,可我却一点都不明白,只能期待他来给我答案。
可沈玉棠却突然陷入了沉默。
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气氛莫名地停滞。
他垂下眼眸,一言不发,脸色却变得很阴沉。
沈玉棠很久没有回答,我越来越茫然,只好又继续追问他:
「沈玉棠,我们以前的关系到底怎么样?真的有我在话本里写得那么坏吗?」
他终于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唇角带着一抹苦笑:
「那你觉得呢?」
呃,觉得啥?
「阿岁?你喜不喜欢沈玉棠,有多喜欢?」
他居然反问我。
这人真是奇怪,沈玉棠不就是你吗?
你问我喜不喜欢你?
狗男人,我当然不能直接告诉你啦!
再说了,我现在也不知道我到底喜不喜欢你啊?
按照话本看来,我肯定是不喜欢的。
可是在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我又好像不是那么讨厌你。
加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执念……
唉,脑瓜子疼。

「阿岁,你回答我。」
「你到底有多爱沈玉棠?」
可他却忽然对这事很严肃,目光认真而犀利。
「不喜欢!我一点也不爱你,我恨你!」
我恼羞成怒,直接冲他嚷嚷。
但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深沉。
我索性不去看他,独自郁闷地趴在车窗上,假装看车外的风景。
唉……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很轻,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
沈玉棠,你到底在叹啥气啊,
明明倒霉的人是我!
你打赢了仗,成功灭了北元,还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享有无尽的权力。
你的愿望全都实现了,
我爱不爱你又有何干系呢?

他不再说话。
我也沉默着。
此时正值盛夏,官道两侧树木葱郁,山风在骄阳下肆意地驰骋着。
一切都很鲜活,对比之下,我就是个刚出土的文物。
马车在行驶,车轱辘滚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我的神经,
催人入眠。
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脆梨……又大又甜的脆梨……」
」烧乳猪……刚出炉的乳猪……」
一阵阵喧嚣的叫卖声将我唤醒。
当我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趴在沈玉棠的腿上。
而他正一边轻抚着我的头发,一边神情落寞地望着车窗外。
我才发觉,他的眼角已经生出了细而长的皱纹,那鬓边也有了点点银灰。
唉岁月不饶人啊,
不像我,年年十八!

我爬起来,揉着眼睛看外面。
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马车正缓缓驶入都城,熙熙攘攘的街市让我看得眼花缭乱。
「阿岁,看,以前你最爱吃那家的杏儿酪,要不要买点?」
沉默了一路的沈玉棠忽然从我身后拥来,他指着街上的一家点心店问我。
他身上的沉木香无形地撩拨我的思绪。
「我墓室里的那些翡翠菜肴,是你找人雕刻的?」
我想起那里面也有一碗杏儿酪。
他却摇了摇头。
居然不是他。
「那是谁?」
他缓缓开口,言语间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色彩,好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是一个男人,他在你十七岁生辰那年请来了蜀地最有名的巧匠,又拿出自己珍藏的玉料,专门给你雕刻的。」
我知道那是专门送给我的,因为那十七道菜,每一盘「菜」的底部,都刻有五个字:
「岁岁长相见」
「是星哥哥?」
能送出这样礼物的人,一定是十分了解我的人。
那么就只有星哥哥了,因为话本里提到过,星哥哥曾在我生辰时带我去放烟花,
而沈玉棠连个屁都没放。
可他却笑而不语,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马车继续行驶。
此时,夕阳西下,天边的云霞宛若翻涌的火浪。
行人開始各自归去,街市的喧嚣也慢慢褪去,显露出落寞的气息。
这里原本是北元的国都,是我的家乡,如今,它变为燕城,也不知道我的家还在不在。
如今的都城繁华昌盛,百姓安居乐业。
兴许人们已经淡忘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
只有我还被困在那里。

天刚刚擦黑,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座森严气派的府宅门前。
「郡主!」
我刚准备下马车,
突然,一个提着灯笼的女人直直地朝我扑来,哭着喊我「郡主」。
我吓了一跳。
再仔细一看那跪在马车前的女人,
她约莫四十岁的年纪,穿着虽然简约,但依旧能看得出来,是大户人家的派头。
emmm,大婶,我认识你么?
「郡主!我是小荷啊!服侍您长大的小荷!」
大婶激动地抱住我的腿,嚎啕大哭起来。
「小荷?!你就是小荷?!」
「郡主,您还记得我呜呜呜!小荷现在死了也甘心!」
我急忙甩开沈玉棠,一把抓起小荷,急吼吼地问道:
「别哭了别哭了,你快说,那锅酱焖肘子,张嬷嬷她最后吃了没?!」

在我最后一部话本的结尾处,写道:
太子妃手下的张嬷嬷隔三岔五地来找茬,于是我便心生一计,做了张嬷嬷最爱吃的酱肘子,还撒了我独家秘制的泻药,保准她不拉个十天半个月都出不了茅厕。
但只写到小荷端了锅子去,就没了下文了。
这二十年来,每每读到这一块儿,我就忍不住抓耳挠腮,棺材板都快被我拍烂了。
「啊?郡主,什么焖肘子啊?张嬷嬷?额,这,这是啥时候的事了?」
小荷差点没把眼珠子转到脑后勺去。
「二十年前啊!哎呀!就是那个张嬷嬷,太子妃家那个死鱼眼睛!」
我急得猛拍大腿,把一旁的沈玉棠给心疼坏了。
「阿岁别着急,那张嬷嬷早死了。」
他揉着我的手,轻言轻语着。
我不由得吓了一跳。
「啊?死了?」
该不会是那锅肘子——
我惊恐地看向小荷。
「几年前才死的,不关你的事。」
沈玉棠又捏了捏我的脸,笑了笑道。
气得我狠狠踩了他一脚。
「我想起来了!郡主,张嬷嬷真的拉了半个月的肚子,有一次还在太子妃会客的时候拉了一裤兜呢!太子妃的脸都绿了哈哈哈!」
小荷话还没说完,就直接笑喷了。
「真的吗?哈哈哈哈!」
我俩手抓着手,乐得在原地转圈圈,估计半个城的人都能听见我们毫无人性的笑声。
沈玉棠很无语。
他直接霸道地将我团团抱起,快步朝府门走去,大概是怕别人知道他那死了二十年的媳妇正在为一件二十年前的事疯笑。

门口的侍卫家丁们个个低着头,不敢直视我俩。
经过大门时,我看到那匾额上写着「安府」两个鎏金大字。
按照沈玉棠和小荷的说法,这里除了那块匾上的字变了之外,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
可府上除了他俩,也再没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我好像既开心,又难过。
开心的是,沈玉棠还记得我,还为我保留了这个家。
难过的是,我似乎早已不再属于这里。

晚上,我睡在我曾经的闺房里。
小荷说,在我嫁去南乾国之前,我一直都住在这里。
可我对这里也没啥印象。
卧房的窗前摆放着一张已经上了年纪的古琴。
「郡主,这些年,我每天都擦拭这张琴,不让它落一点灰,以前你是最爱弹的。」
我用手指轻轻拂过琴弦,果然很干净。
「以前啊,我总想着哪天郡主回来了,肯定是要找这张琴的,可我心底知道你已经不在了……」
小荷哭了一晚上,吃饭的时候,碗里一半是汤一半是眼泪。
她才刚刚止住,这会儿看着这张琴便又開始哭了起来:
「没想到,真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呜呜呜……
「郡主!看来那鬼医还真有两下子呢!当初王妃送你去拜师,你还咬了她满手的牙印……」
小荷一时哭一时笑,我在坟里头都没感觉这么瘆得慌!

我坐了下来,任由小荷在一旁聒噪,自己则信手弹起了《凤求凰》。
虽然失忆了,但那些习惯不用刻意去思考,身体就本能地动了起来。
琴声悠扬,却又染着些许苍凉。
小荷渐渐地安静下来,默默地站在一旁听。
时光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月光微凉,琴弦铮铮,
我原本空白的脑海居然又開始浮现出记忆的轮廓。
此时此刻,这一幕,为何如此熟悉?
在过去,我定然是经常坐在这里抚琴的。
可是有一幕却十分不同。
我记得那时窗外大雪纷飞,而我的肚子高高隆起,一不小心还会顶到琴边上……
「小宝别怕,等娘亲弹完这一曲,咱们就去睡觉……」
恍惚间,二十年前的话音仿佛还在这间屋子里盘旋不散。

对了,
墓志铭上写,在沈玉棠发兵之前我逃了回来。
而那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身孕。
「小荷?」
琴声戛然而止。
「郡主,怎么不弹了?」
「二十年前,你跟我一同从南乾跑了回来,是吗?」
小荷错愕,声音哀愁:
「郡主,过去的事,还提它作甚……」
路途遥远,天寒地冻,而我还怀着身孕,这居然能一路跑回来。
我甚至都怀疑,是不是沈玉棠派了人送的。
「当时,沈玉棠他没拦着我吗?」
反正他也不在乎我,说不定,特意让我回来正好能一锅端了!
小荷却笑了笑:
「怎么没拦着?姑爷就差没把你拴起来了,可是咱们郡主是什么人呐,铜墙铁壁也能撞出一个窟窿来不是?」
她的话里满是揶揄。
但这么说来 ,当初沈玉棠还是有点在意我的。
」郡主,唉,姑爷也是不得已啊……明明说好咱们王爷要投降的……谁知大乾派去的使者半路被人杀了……」

小荷的话还未说完,
突然,那模糊的声音又从遥远的记忆深处飘来,
「安岁岁,你父亲已同意受降归顺,你好好待着,我会把你的家人带回来……别给老子整什么幺蛾子!」
……
「弟妹,皇上说,三郎若是能取得北元镇南王的项上人头,那便将燕地封赏予他,你也别难过,当燕王妃没什么不好的……」
啊!
是了,是了,
沈玉棠他骗我!
他早已谋定拿我爹爹的人头换燕地,却骗我说要把我的家人接来与我团聚!

逝去的记忆就像锋利的刀子,毫无征兆地刺着我的心。
我头痛欲裂,
被欺骗的悲愤让我瞬间失去了理智。
「砰!」
我狠狠地将那古琴砸到地上,琴弦断了,
桌案也随之倒了一片。
「啊!郡主!」
小荷试图将我抱住,可我如同一头困兽,痛苦地挣扎着、嘶喊着。
「阿岁?!」
沈玉棠很快冲了进来,他来得这么快,让我断定他刚才一直在外面守着。
「阿岁,你怎么了?」
他慌张地奔向我,紧张不已。
我怒视他,随之一把拔出挂在屏风前的长剑,
这把剑虽是我以前耍花剑用的,但却也是开了刃的。
「沈玉棠!我要杀了你!」
「啊!郡主!」
在小荷的尖叫声中,我直直刺中沈玉棠的心口,鲜血很快染红了他的白衣。
「姑、姑爷!」
小荷吓得语无伦次。
门外冲进了一大批侍卫,他们训练有素地拔出佩刀,杀气腾腾。
「出去!」
然而,沈玉棠却怒喝,让他们滚。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他。
我握着剑柄,冷冷地看他:
「沈玉棠,你当初怎么不把我一家人的脑袋带回金陵去邀功?
「没有我爹爹的项上人头,这燕城,你又是使了什么计谋得来的?」
我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提醒他:
「别忘了,我的家人因你而死,可你明明说过会让他们活着。
「你为何要骗我」

沈玉棠那双漆黑的眼眸闪过异常痛苦的神色。
他的痛苦不是来自胸口的剑伤,而是来自我冰冷的讥讽。
「阿岁,二十年前那场战争,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南北之间必有这一战!」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
「你的爹爹娘亲,还有大哥和二哥,他们本可以选择活下来,但他们并没有,战死殉国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奇怪,这一次,他竟然没有再无条件地哄着我惯着我,也没有认罪,而是理智地说出这番话。

「住口!」
我浑身都在发抖。
他甚至不愿多做解释,仅仅用一个「他们自己的选择」,就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我越发觉得愤怒:
「沈玉棠,你胡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放着活路不走,非要去死!」
可此时,我的脑子里却不断地回响着各种遥远的声音:
「阿岁,跟你三哥去吧,去你夫君那里,好好把孩子养大,别做傻事!这天下不管是元人的还是汉人的,日子都还得照样过。」
「是啊,宝丫头,听娘的话,快跟你三哥出城,沈玉棠已经派人催了数次,他是真不放心你……」
「阿岁,等明日一战过后,你的夫君将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就算是你那皇帝公公,也得让他三分……但你不可仗着有他惯着你就胡作非为,一定要谨言慎行,知道吗?更不许动不动就乱跑!」
……
「爹爹!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大元的皇上都已经逃去了漠北,我们又何必守着这座被抛弃的城,我们一起逃到塞外去!」

「唉,阿岁啊,你还小,你不懂,爹爹若是想苟活有何难?可爹爹打了一辈子仗,为大元立了无数战功,这座城皇上可以丢,你爹可丢不得!即便是死,你爹爹我也只能死在这里!」
「那我也不走!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你有什么资格留在这儿?!记住你的身份,你是南乾的皇妃,是沈玉棠的人,你早就不是我们安家的女儿!」
「爹爹……」
「三弟,还不赶快带小妹走,天都快亮了……」
「星河,去吧,以后别让人欺负我们小妹……」
……

「阿岁。」
沈玉棠那肃冷的声音将我从记忆的旋涡里拉出来。
我回神看他,
见他面容惨白,可是神色却依旧冷峻。
我听到他一字一顿地问我:
「那你呢?阿岁,你明知用了秘术会生不如死,可你为何还要选择这条路?!」
我忽然愣住,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
是啊,我呢?我又是为什么?
爹爹明知道打不过沈玉棠,为什么还是要留下来?
我明知道秘术的后果,为什么还是要用它?
他继续发问:
「当初太子一党反叛,要以稳军心为理由杀你,我明明可以带你和睿儿逃出去,我们可以去塞外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可你为什么还是要用那个术来守城?!」
他的声音陡然发紧,眼眶却红得厉害。
这些日子,我从未见识过这么激动的沈玉棠,明明平时他脾气好得跟只老王八似的。
可那一声声的质问中,有悲痛,有愤怒,也有无力,硬生生的,又将我拽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场血腥战争中。

……
「安岁岁身为北元郡主,还在那鬼医处习得邪术,不杀难以稳军心!」
「三弟,难道你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寒了众军的心吗?」
「杀!杀!杀!」
……
「若谁敢再妄议皇妃,杀无赦!」
「我沈玉棠明媒正娶的皇妃,即便她是只妖那又如何?」
「安岁岁,生是我的沈玉棠的人,死也是我沈玉棠的鬼,轮不到他人说三道四!」
……

被秘术吞噬的记忆,在艰难地挣扎着,
嘈杂的声音隔空叫嚣了起来。
我仿佛被丢进时空的黑洞里,思绪四分五裂。
「沈玉棠,你的伤!」
我失了魂似的,神智忽醒忽睡。
我猛地丢开长剑,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怀里,作势要扒开衣服看看他胸口的那道伤。
我记起了二十年前他受的伤,
那是一支从我身后射来的冷箭,但最后却射穿了沈玉棠的身体。

「阿岁!」
沈玉棠突然用力攥紧我的双手。
他胸口早已一片殷红,我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血腥味涌进了我的鼻腔里。
我突然分不清,这到底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
他心疼地抚着我的脸庞,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都过去了 ,阿岁,我们没事了。」
我惶恐地望着他,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仿佛那可怕的杀意还在四周伺机而动:
「真的吗?太子他们肯罢休吗?」
他的嘴唇已经失去了颜色,但他仍然冲我笑着,还用那哄孩子似的语气安慰我:
「阿岁,放心吧,坏人都被我杀死了,不会再有人敢伤害我们。」
……
「沈玉棠……」
我伏在他满是鲜血的胸膛前大哭起来。
「阿岁别怕,我一直在。」
他紧紧抱住我。
……对不起,沈玉棠,对不起…………

一场闹剧过后,府上又恢复了安宁与寂静。
大夫为沈玉棠處理了伤口,好在那把剑虽然开了刃,但是也不如寻常那般锋利,沈玉棠只是受了皮肉之伤。
夜深了,我的情绪逐渐平复。
过去的记忆就像拼图一般,一张一张地拼凑着。
虽然还不完整,但却比话本里的更为真切。
沈玉棠躺在床上,而我执意要睡在他边上。
「阿岁,你这样,让我怎么睡得着?」
他敞着衣襟,露出包扎的白布,看得出来,在很努力地想要学习柳下惠精神。
我握着他的手,梦呓般地唤着他:
「沈玉棠,」
「嗯?」
「我们,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很紧张,手心都是汗:
「好。」
我抬头看他,灯光下,他的唇角勾出了好看的弧度。
他居然在偷笑。

「那你重新把我娶回金陵去。」
我从床上爬起来,很认真地盯着他。
他惊了一跳,抚了抚胸前的伤,
好像在怀疑我是不是又要扎他玩。
确定我此时没有让他挨刀子的意思后,他笑了笑道:
「呵呵,阿岁,我若是娶你,旁人可要作诗送我了。」
「作什么诗?」
他一脸正经:
「一树梨花压海棠。」
……
我干脆直接跨坐在他身上:
「那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无奈地看着我:
「阿岁,你已经是我的了,不是吗?」
他脸上虽然笑着,但我总觉得他在掩饰什么。
难道他已经另娶了正妻,所以不能再娶我了?

「阿岁饶命,我可是清清白白的!孑然一身!」
他最怕我瞪他,连忙忍痛举起双手。
「哼,二十年前,你根本没来接我!」
话本里都写了,当初我嫁去南乾国的时候,爹爹要求他亲自来接亲,可他压根没来,因为这事我可没少被天下人取笑。
沈玉棠听了,才恍然大悟,他笑了笑:
「所以,我们阿岁是回来报仇的,要把之前那些不高兴的事都重来一遍,是不是?」
面对他温柔的揶揄,我却表现得异常地严肃。
「沈玉棠,你到底愿不愿意?」
「好好好,
「只要是阿岁想做的事,我都奉陪。」
他轻轻地刮了一下我的鼻尖,柔声答应。
我这才肯咧开嘴笑起来。

沈玉棠在养伤的日子里,除了我偶尔抽风,我们之间还算是挺和谐的。
虽然他的那些侍卫盯着我像盯贼似的,
我所到之处,都能听到那么一两声拔刀的声音。
不过这段日子,总的来说,我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或许,以前我和沈玉棠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只是,我记起来的事情少之又少。
而且我每记起来一点,沈玉棠就又得挨揍。

平日里,小荷带着我四处转悠,每到一处,她都耐心地讲述我曾在那里做过什么:
「这秋千是郡主你五岁的时候,王爷亲自搭的,当初你摔了好几次,牙都摔掉了一颗,王妃说要拆掉,你还哭着求她不要咧!
「郡主你看,那座小桥,以前啊,大少爷二少爷经常带你在那上面钓虾哩!]
「这棵梨树,是郡主你嫁去南乾那年王爷从别处移栽来的,当时王爷说,等将来您回门,就能亲自爬上树去摘梨吃,您最爱吃咱们大元的脆梨!]
……
可小荷说的这些,我是一件都记不得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我最真切的记忆,只有墓室中爹娘和哥哥们那森然的白骨。
哦,还有我的星哥哥,
星哥哥和我同样是在这王府里长大的,为何小荷都不提到他?

「小荷,我的星哥哥呢?当初沈玉棠为什么要毒死他?」
我坐在爹爹亲手搭的秋千上,试图想起一些事,可那些记忆一碰头就疼得厉害。
小荷愣了一会儿,我看到她在用手指绞着裙带。
「郡主,三少爷他,他不是被姑爷害死的……」
她紧紧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我心头一惊,不是沈玉棠杀的??
「当初您生下小皇子,军中就起了叛乱,三少爷为了护住您和小皇子,不幸被暗箭射中……」
小荷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
「可、可我明明记得,是沈玉棠在我身后……」
那些可怕的记忆又如乌云一般聚拢,把我缠得透不过气来。
「当时情况紧急,那些刺客突然出现在城中,三少爷让姑爷带着我们先走,他善后……郡主,那晚上死的人可真多啊……下地狱也不过如此,您不记得了也是件好事。」
小荷的嘴唇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的脸上仍旧布满了恐惧。

原来,星哥哥不是被沈玉棠杀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误会他了。
可是,星哥哥同样是为了我而死。
「那箭上的毒,难道连我也解不了吗?」
想到墓室中那具惨绿的尸骨,我的心忽然难受极了。
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缺憾横亘在我的生命中,不管我怎么努力,都摸不着也填不满。
「郡主你虽留下了解毒药方,但三少爷还未等来药引子,便去了。」
小荷叹息着。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与我同岁的小丫鬟了,声音里也尽是苍凉与无奈。
「那是他先走,还是我先倒下?」
我无法控制心中的执念,总是试图多知道一些过往的事。
「那时,郡主你在城楼上布阵请魂,整整三天三夜未曾下来,可三少爷在第一天晚上,便死了。」
「兴许当时,他重伤昏迷之际,魂魄本就微弱,当郡主您布下那唤魂阵时,他听到你叫他,他便也跟着去了——」

小荷喃喃地诉说着,可我的心头却闷疼得厉害。
原来,星哥哥竟还比我先走了一步。
他是被我唤走的。
这么说来,当时,他也在那支亡魂之军里。
我又想起了骨架高大的阿绿来,他生前定是个威猛极了的人物。
原来,守城的时候,他也和我在一起。
或许,正因为有他在,我才能成功地守住城门吧。

我在后院荡着秋千,一次比一次高,恨不得飞起来一般。
天黑了,小荷也劝不住我。
沈玉棠从幽暗的竹林小径走来,他默默地来到我的身后,一下一下地推着我。
即便是他养伤的这段日子,他除了必要的办公時間,也都几乎对我寸步不离。
而记得在话本里,我刚嫁过去他就忙着四处打仗,我俩聚少离多。
「沈玉棠,我有点想我的星哥哥了,你还记得他吗?话本里说,他是我的义兄,小时候他还说要娶我呢。」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闷声诉说着。
然而,他搭在我肩上的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你想他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莫名地有些暗哑。
哎呀!我差点给忘了,话本里这家伙可是个大醋缸!
「咳咳,沈玉棠,我星哥哥都死了二十年了 ,你还较个啥劲啊!」
我回头冲他翻了个白眼。
沈玉棠的手这才放松了下来,他尴尬地笑着:
「呵呵,阿岁,我只是感到有些意外。」
「意外什么?」
「额,没想到,你还能记得他。」
emmm,他居然不生气,反而还觉得很欣慰的样子。
不正常,沈玉棠会有这么大度?!
唉,算了算了,这二十年来也就只有我没变而已了。
「沈玉棠,其实我对星哥哥也没什么太多印象,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了。」
我实话实说。
明明星哥哥就是阿绿,阿绿就是星哥哥,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星哥哥的时候我脑袋里却空空的。
「呵呵,是吗?他啊,长得一般般吧,反正没我好看。」
沈玉棠笑了笑说道,笑声清朗,但却寂寞。

我继续荡着秋千,月亮已经高高挂起来了。
沈玉棠仍旧不知疲倦地推着我。
「对了 ,沈玉棠!你的伤真的好了吗?我是说,二十年前那个箭伤。」
哎呀,我这个糊涂脑袋!
在二十年前那场叛乱里,我们被乱箭暗算。
他和星哥哥都是在当初中了箭,而星哥哥那支箭上有毒,那么他呢?
「当然,安星河比我倒霉多了,他的箭上有毒,我那支箭没毒。」
他冲我笑了笑,那轻飘飘的语气很欠揍。

嗯?
奇怪,难道那些刺客后勤偷懒了吗?
箭上的毒都没淬匀?
算了算了,都过去那么久了,他都还没死,说明就是死不了!
「哼,我星哥哥还没成家呢,就无名无姓地躺在地下,多可怜!你得好好给他找个风水宝地,陪葬的东西不许比我的少!」
我大声命令他道。
「是啊,他真可怜,无妻,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他点了点头,微笑着附和。
月光下,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沈玉棠的伤渐渐地好了起来,而我也越来越适应安府的生活了。
他让府上的下人们都叫我「郡主」,就好像是二十年前我还未出嫁时的那样。
我和小荷每天叽叽喳喳地聊天,像两只麻雀一样。
沈玉棠呢,就总在看着我。
不管我做什么,他一定要站在一旁看着才行,好像怎么看也看不够。
为此,我一共创出了一百零八种扮鬼脸的方法,技术炉火纯青,我甚至可以同时左右开弓。
左脸扮吊死鬼,右脸扮饿死鬼。
但小荷说,即便是我睡觉的时候,他也总是在默默地看着我。
唉算了,就让他看吧,这二十年缺的都让他看个够吧。
不过我的记忆碎片极不稳定,偶尔突然想起过去的什么恩怨来,明明上一刻还在哈哈大笑,但是下一秒就会对着他拳打脚踢,或是大雨天的把他赶出屋子外面去,不许他再看我。
沈玉棠很无奈。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表示,我也很无辜。
谁让他过去干了那么多坏事!
哼!

还有一件事,总是让我变得暴躁易怒。
秘术的后遗症之一,
就是我无法享受人间食物的美味。
吃什么都寡淡无味,而且吃多了胃还贼难受。
为此,我经常发脾气,弄得每到饭点,下人们给我上菜就跟上坟似的。
「阿岁,我陪着你,以后我就吃素,好不好?」
沈玉棠的脾气好得出奇。
「为什么不是吃屎?」

沈玉棠一连吃了几个月的素,
把自己搞得面黄肌瘦的,
吓得他一众手下以为他要剃度出家。
「沈玉棠,」
「阿岁,我在。」
「你别吃素了吧。」
「呵呵,阿岁这是在心疼我?」
「你瘦下来,好像一只螳螂——」
当天夜里,我院子里的太医全都跑他院子里去了。
原因是,
主子吃撑了,
积食。

沈玉棠伤好了以后,就说要带我去骑马。
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間!
正好我也闷得慌,逛街也逛腻了。
所以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可小荷替我梳妆时,她突然惊叫了一声,连梳子都掉地上了。
「啊!郡主!?」
「见鬼啦?」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啊咧?
我好像,
长大了??
吓得我赶紧摸了自己的胸。
哇靠!
苹果变柚子!
沈玉棠这回做梦都得笑醒。

「郡主!我去叫姑爷来!」
「淡定淡定,小荷,是个人都会有变化的嘛。」
我仔细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乐呵呵的。
脸颊两边的婴儿肥不见了,眉眼间的稚气仿佛也在一夜间消散,连原本圆圆的脸蛋也显露出了几分尖俏。
短短数月,那个青稚的少女已经长成了小妇人的模样。
看起来,有二十四五岁了。
我莫名地开心。
「可是郡主!这、这也太快了些!」
小荷急得要哭起来。
」哎呀呀,我已经迟了二十年了,快些长大才能赶上你们啊!」
我嬉皮笑脸地说道。
「可是郡主,一直活着,难道不好吗?」
小荷泫然欲泣。
「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想和你们一起变老。」
我摸了摸小荷的脸,她都不知道,有时候我是多么地羡慕她脸上的皱纹。

安府里还保留有我出嫁前的衣裳,款式自然是过时了,但我依旧喜欢。
不过今天我没穿,而是决定换个新造型。
「郡主,这几件是当初咱们从南方跑回来的时候,您穿的。」
小荷翻出几件稍微成熟些的衣裙,我看到那上面的刺绣依旧完好,看得出来她一直很用心地在保存着。
「就这件吧。」

我挑了一件秋月色的。
小荷熟练地帮我将头发梳成髻,加上淡雅的装扮,让我看起来端庄且妩媚。
「郡主,你这样让我想起了咱们在金陵王府的时候。」
「那时候,整个金陵的贵女命妇们都喜欢悄悄学你打扮呢。」
小荷说着说着,又開始抹起了眼泪。
果然,女人都是眼泪做的!
而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
嘿嘿,老娘终于不再停留于十八岁了。
我会长大,
会变老,
当然,也会死。
沈玉棠自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当他大老远地看到我的时候,眉头直接皱成了一个「川」字。
「阿、阿岁你……」
他的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总之恐惧大于惊讶。
「沈玉棠,」
我冲他勾了勾手指头,示意让他过来。
他紧张地凑过来,体贴地低着头听我说话。
「我现在有 C,牛批吧?」
我悄声道,冲他眨巴亮晶晶的双眼。
但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就是单纯地想听他夸我牛批而已。
「阿岁,其实坟里生活也挺好的,要不我们搬家吧,装修风格任你选!」
「才不要!坟里空气不流通,你会放屁熏我!」

听说过去我的马术很好,毕竟我是北元的小郡主,能在马上翻跟头那种。
不过二十年没骑了,我有点害怕。
沈玉棠先把我抱上马,然后他也跨了上来。
他的手绕过我的腰,娴熟地控着缰绳。
啧啧,老男人还挺诡计多端的。
「阿岁,秘术真的没有别的解法吗?」
「阿岁,你的身体疼不疼,哪里难受?」
「阿岁,这一次,我要跟你一起走。」
……

沈玉棠在我身后唠叨个不停,跟个复读机似的。
吵得我不耐烦,我猛地踢了一下马肚子,骏马便像疾风一般奔跑了起来。
沈玉棠紧紧握住我的腰,他的气息迎着风拂在我的耳边,酥酥麻麻的。
忽然,脑子里那些迷了路的记忆若隐若现:
「娘娘!这步云只认三皇子!您不能骑,危险!」
「哼,沈玉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能骑,我就能骑!滚开!」
……
「安岁岁!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想死就滚回北元去,别死在我这儿!晦气!」
「沈玉棠,你要是不找人治好我,我就写信给我爹爹,让他带狼骑来揍死你!呜呜呜好疼好疼,我的腿肯定是断了哇哇哇——」
「别乱动!你要是成了残废,怎么给我生大胖小子!」
「呜呜呜我都摔成这样了,你居然还想着生儿子,沈玉棠,门口的狗都比你有人性!」
……
脑海中的声音忽强忽弱,嗡嗡地响着,伴随而来的是一闪而过的画面:
受了伤的我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他抱着我去看花灯,抱着我去听戏。
可无论我怎么使劲想,都看不清沈玉棠的脸,
越想头越疼。
「沈玉棠,你抱抱我。」
我忍不住喃喃道,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去。
「阿岁,坐好了,别乱动!」
身后传来严肃又不失温和的声音,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有几分疏远,总是和记忆中不对味。
我忽然清醒许多,脑海中的声音四散。
只是我的心,莫名地怅然。

關於重新把我娶回金陵的事,沈玉棠并没有当成玩笑话,他很快就提上了日程。
其实我也想快些回金陵,因为沈玉棠说,睿儿就在金陵等着我。
睿儿呢,就是我的儿子。
不过,当年我生下他一个月就出事了,所以我对这个儿子还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要不是小荷天天在我跟前念叨他,我都忘了自己还有个儿子了。

沈玉棠还为我准备了聘礼。
嗯,比我坟里那些还要多两倍。
另外,我把坟里带出来的那十七道玉石珍馐也带上,
就当做是星哥哥送我的二婚礼物吧。
小荷喜洋洋的,她也已经很久都没有回金陵城了,所以总是什么都想带。
「郡主,您还记不记得,当初咱们要去南乾之前跟三少爷吵得那叫一个厉害。」
小荷话刚说出来,她就立马顿住,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似的。
可这完全勾起了我的兴趣来:
「我和星哥哥吵架?为什么?」
小荷向屋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叹了叹气:
「唉,郡主,其实说到底,你之所以同意嫁还是三少爷劝的。」
啊咧?
这又是闹什么?
星哥哥不是也想娶我吗?他怎么会劝我嫁给沈玉棠?
我努力地想要想起關於星哥哥的过去,但憋了半天,全是徒劳。
「打小啊,三少爷就跟咱们不一样,他整天嘴里都是那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那时候他就说啊 ,为了天下苍生郡主你就该嫁去南乾。」
咦,这个星哥哥也没比沈玉棠好多少嘛!
怎么我一天天的净是吸引这些渣男!
「当时把大少爷和二少爷气得狠狠地打了他一顿呢,一開始郡主您也是不乐意嫁的,还准备离家出走呢,后来三少爷又说,郡主您若是嫁了,两国停战 ,那么救下的人比您在医馆里坐上一百年救的人都多呢。」
emmm,虽然渣,但他说得好像也没错。
「所以,我就嫁啦?」
唉,这包办婚姻可真是不咋滴。
「那可不是,当时郡主你跟打了鸡血似的,连夜把未来三年的工作规划都给写好了!」
「后来呢?」
「唉,您就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再加上年纪小,嘴上虽然说要什么救苍生于水火,但真到了出嫁的那一天又怂了,抱着王妃的腿不肯撒手,后来王爷狠下心找了两个大力士,才把你掰开塞到车里的。」
我听着小荷讲述我第一次出嫁时的情形,我俩那叫一个又哭又笑的。
在门外守着的沈玉棠都已经做好了又挨刀子的准备,不过这一次说的,确实跟他没关系。

而鉴于我隔三差五地拿二十年前他没来接我的事闹,
这一次,沈玉棠连我嘘嘘都要跟着,
简直比我这个变态还变态啊!
不过毕竟是二婚嘛,我还是相对低调的。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燕城出发,一路向南。
外面传说是安府的大小姐出嫁,要嫁到金陵去。
但人们都很疑惑:
那安府的老爷不是未曾娶妻吗?
什么时候又蹦出了一个女儿来?

如今天下已经统一,燕城并不是普通的城池,它作为陪都,又称作北都,金陵自然叫南都。
沈玉棠只说睿儿在金陵,其他的就没再说。
我也不问,反正我是赖定他了。
燕城到金陵路途遥远,不过一路下来处处都是繁荣之景,江山大好。
每到驿站歇息时,沈玉棠便带我四处登高望远,看看风景。
想起以前,我刚嫁去的两年里,我们整日斗智斗勇。
等到了第三年,我们的关系好不容易融洽起来,可大战又一触即发。
想来,沈玉棠应该比我更期待现在的日子吧,不然他也不会一直没再娶。

小荷感慨万千,一路上不停地讲述着当年她陪我南下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啊,就因为郡主您要嫁去金陵,南北仗也不打了,两头大军里都说,得谢谢郡主,终于能让大家过个好年呢!」
我知道,这场仗前后总共停歇了三年。
「当时南乾国的皇帝看中郡主您精通医术,因救治难民而赢得了天下人心,所以才死活要你嫁给三皇子。」
小荷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嘀咕着,言语间依旧为二十多年前的事愤愤不平。
我掀开车帘,望见沈玉棠正骑着马,腰身挺拔,依旧散发着大叔魅力。
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其实,当初他若是肯来接我,不让我爹娘颜面扫地,兴许我一開始也不会处处跟他对着干吧。
不过我本以为,我回来以后我们之间会像话本里的那样剑拔弩张,或是像我梦里那般相互拌嘴,没完没了的。
万万没想到,这厮除了偶尔爱讲些大道理之外,几乎挑不出任何一丝毛病。
或许,我的执念并不是要他死,
而是想和他好好地在一起。

「郡主啊,您是不记得了,恕奴婢说句大不韪的话,当年的三皇子简直就是天底下最不讲理的人!」
小荷更年期到了,翻起旧账来那叫一个喋喋不休。
嘿嘿,还是出来的好,在坟里我还得自己看剧本呢,
现在,有人专门给我讲,还不收费。
「您看到这座桥没?当初三皇子就是派人把这座桥都给炸了,咱们坐船过河,没想到那些船也被挖了洞,到河中央就沉了,幸好星河少爷水性好才把咱们救了上来!」
谁说要好好地在一起,谁要跟沈玉棠好好地过日子啦!反正不是我说的!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
我刚想躺下眯一会儿,一听这话,顿时炸了。
一把掀起车帘,冲马上的男人嚎了一嗓子:
「沈玉棠!把你屁股洗干净等着!今晚老娘要把它揍开花!」
沈玉棠瞬间挺直了腰板,头也不回地默默夹紧了屁股。
侍卫们纷纷跟着,夹紧屁股,默念:
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
爷,我们什么都听不见!!!

自从小荷发现,她越吐槽,外头的沈玉棠就越挨骂了之后,
她就学乖了,開始只挑好的讲:
「郡主啊,其实三皇子人挺好啊,他嘘寒问暖,夏天给你盖被冬天为你扇风,你伤寒鼻塞了他还会亲自放屁给你通气,多体贴!」
我又掀开帘子,对沈玉棠唱了起来:
听我说,
谢谢有你,
温暖了四季……

抵达金陵城时,已经入秋。
马车趁着夜色徐徐驶进城中,停在一座森严的宫殿前。
「郡主,这里是您和姑爷的旧邸,如今皇上已改名为『重华宫』。」
小荷扶着我走下马车。
听了她的话,我又看了看沈玉棠,一头雾水。
因为我对这里同样毫无印象。
可他并没有像在燕城时那样抱着我,而只是牵着我的手,带我走进去。
可以说,从我们进金陵城以来,他就在刻意跟我保持距离。
哼!
我不管,反正他的屁股是我的。

「阿岁,睿儿在里面等着你,走吧。」
我一听,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孩子,便顾不得这一路的奔波劳顿。
「睿儿他一直住在这里?」
我有点好奇。
因为皇城外的府宅,只有潜龙旧邸才能改名为宫,这么说来,沈玉棠真的当了皇帝。
可如今他是皇上,却让我们的孩子住在这里。
果然!
他真的没让我的儿子当太子!
我抽回手,不让他牵。
哼。

然而,这一次,他竟然没有执着地把我的手拉回去。
他笑得一脸慈祥:
「不是,睿儿平时都住皇宫里。」
「沈玉棠,牵手!」
他无奈笑着,只好乖乖听话,重新握住我的手。
「嘿嘿,这么说来,你立睿儿当了太子?」
我心中暗喜。
「太子?阿岁,大乾还没有太子。」
嗖的一下,我又把手抽了回来:
「哼,沈玉棠,你把我们睿儿当成什么了?他都二十了!」
果然,他还有别的儿子要考虑,
肯定是这个妃那个妃的!
「额,郡、郡主,你的睿儿现在是大乾的皇帝,中宫皇后还没生呢,所以当然还没立太子。」
小荷的声音从我身后弱弱地传来。

哇靠哇靠!
在坟里躺了二十年,一朝归来,直接当太后,
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沈玉棠!」
我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牵手牵手!十指紧扣的那种!
咦?
等等。
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死呢,怎么儿子就当了皇帝?
「沈玉棠?睿儿还那么年轻,他行不行啊?你是不是自己想偷懒,所以把皇帝的活儿甩给了我们睿儿,自己当个悠闲的太上皇?」
我忽然觉得当皇帝也挺辛苦的。
应该让沈玉棠干到死,等实在榨不出一口气了,再让我们睿儿接着干!
「呵呵,阿岁,睿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他将会是大乾最贤明的君主。」
啧啧,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老子看儿子,越看越欢喜!
「郡主,你就放心吧,当年摄、我、我们姑爷力挽狂澜,扳倒慜太子一党,肃清了朝政,如今天下太平,北边也再无战事,姑爷早就为睿儿将路铺好了!」
嘿嘿,果然跟我想的差不多。
沈玉棠是什么人啊,打仗没输过,骂人更没输过,战斗力杠杠滴!

重华宫很大,戒备十分森严,但和燕城的安府相比,这里的布置并不算奢靡。
沈玉棠带着我一路走了进去,这里几乎五步便站着一个带刀的侍卫。
他们好像都知道我们要来,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我昂首挺胸,试图拿出太后的架势,但小荷白了我一眼,
做作!
唉,算了算了,爱嫉妒的中年女人最可怕!

三进三出的大宅院,我们走了好一阵,才来到主厅前。
三开的厅门,灯火明亮,但这里的侍卫并不多。
四周十分安宁,只有蛐蛐那断断续续的鸣叫声。
透过灯光,我隐约看到那大厅里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我忽然拔不开脚步,定定地站着。
那明晃的身影,像是一记闷拳,打得我的心头颤巍巍的。
我下意识地紧紧握住沈玉棠的手,依偎在他身旁。
试图让他的体温平息我内心那不知名的恐惧不安。
「沈玉棠,那人是谁?」
我的心却越跳越快。
「阿岁,那是睿儿,是你的孩子。」
沈玉棠温柔的声音从我耳边响起。
「他、他知道我还活着吗?」
我突然不敢继续向前。
「放心吧,我已经写信告诉他原委,阿岁,睿儿他一直很思念你,小时候总问我要娘亲呢。」
沈玉棠揽住我的肩头,轻轻地安抚着。
可是为什么,
他明明就在我的身边,
可我的心还是这么地空,
空得能刮起一阵阵的龙卷风。

「娘亲!」
突然,一个震惊的声音传来。
恍惚间,我抬头,定睛一看。
主厅里的人已经走了出来。
他站在璀璨的灯火下,剑眉星目,神采骏茂,宛若一株青松。
「娘亲?!真的是你!」
他激动地朝我奔来,哭着唤我「娘亲」。
不知为何,在我看清他的一刹那,我的心忽然疼得厉害。
这个人,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一時間,数不清的执念一股脑地涌了上来,让我不知所措地退了两步。
……

过了好一会儿,那一声声的「娘亲」才把我从迷乱中拉扯回来。
庭院里很安静,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挂在沉沉的夜空中。
「沈玉棠,他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你,还这么丑?你确定没抱错?」
我看着这个跪在我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少年天子,忍不住发出疑问。
沈玉棠扶额叹息:
「呃,阿岁,睿儿他大概是长得像你多一点。」
哒咩哒咩,
「沈玉棠,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你不能怀疑我的基因!」
那年轻人听了,两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娘亲!我是隔代遗传!长得像太爷爷的大哥家的大伯!」
emmm,
我再仔细地瞧了瞧,嗯,眼睛确实有点像我。
「小子,我考考你,你娘姓甚名啥啊?」
「我娘叫安岁岁,北元第一大美人,我爹娶了她是三生有幸四羊开泰五福临门六六大顺!」
我忽然鼻子一酸,一把将他熊抱住:
「呜呜呜,我的好大儿!娘也好想你啊!」
小荷:
有母爱,
但不多,
还得再看看。

自从回了金陵以后,我的日常就变成了:
「沈玉棠,给我倒杯水。」
「阿岁,我在忙……」
「我儿子是皇帝!」
「沈玉棠,过来给我捏腿。」
「阿岁,我……」
「我儿子是皇帝!」
「沈玉棠,过来亲我一口。」
「阿岁!你儿子是皇帝!」

不过關於我儿子现在是大乾的皇帝这件事,我还是有点困惑。
但按照我儿子的说法就是,他爹沈玉棠很思念我啦,二十年来经常想我想得吃不下饭啦,所以当朝政稳定之后呢,他早早就让位了,让儿子当皇帝,他自己则忙着给我修坟。
嗯,没错,就是修坟。
据说,这几年,沈玉棠沉迷于修坟,心思都在修皇陵这件事上。
这么说来,他说要给我迁坟,确实没骗我。
唉,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连我那皇帝儿子都被他带坏了,同样没出息得很。
这不,还没跟我叙几天旧,就迫不及待地跟我讲他的皇后有多贤淑啦,有多体贴啦,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巴啦巴啦的。

我怀疑他是来给他娘喂狗粮的,但我没证据。
不过仔细想想,我跟儿子有啥旧好叙的啊?
聊我坐月子的事儿?聊他喝奶不积极、尿床第一名的事儿?
唉,算了算了,二十年过去了,这儿子就跟白捡似的。
我还真得好好感谢沈玉棠,谢谢他把我儿子养得四肢健全、脑子不缺角的。
不过 ,话说回来,有啥好谢的,这不也是他自己儿子嘛!
顶多给他颁一个「大乾先进奶爸奖」!

「娘亲?你怎么又开小差啊!我都还没说完呢!」
刚住进重华宫的头几天,我恨不得让儿子搬过来跟我住,但现在,我只想在门口贴一张告示:
狗和皇帝不得入内!
这小子 ,嘴怎么就这么碎呐!到底是遗传了谁?
沈玉棠好像话也不多啊,而且他一派文人气质,儒雅得很,怎么生出的这儿子跟只小狼狗似的,四肢发达不说,还整天嗷嗷的。
这不,都两个时辰了,茶都续了四五壶,他还没有闭嘴的迹象。
「沈睿童靴,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啊,别让你的宝贝皇后担心,乖,走吧走吧……小荷啊,送客!」
没想到这小子垂头丧气的:
「娘亲,她才不担心我呢,宝宝她还在生我的气,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话,说周将军家那个女儿要进宫……」
窝囊!真是窝囊!
沈玉棠!先别修坟了,快来管管你儿子!

「呵呵,郡主啊,您不觉得皇上皇后现在这样像极了当初您和姑爷吗?」
我正愁着,小荷又端了一壶茶进来,笑呵呵地说道。
哦?我和沈玉棠?
可我咋一点没印象?
「当初姑爷出去喝酒应酬,还带了一个舞姬回来,但他喝得烂醉,倒头就睡,也不说缘由,您当时就坐在这里,拉着那舞姬下了一晚上的棋,把人家吓得梨花带雨的。」
儿子:我娘威武!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
我想起沈玉棠那张斯斯文文的脸,实在想不出他带一个舞姬回家的景象。
「后来姑爷酒醒了,你还非要他纳妾……」
小荷的话像是有某种魔力,一点一点地把我的记忆翻出来:
……
「咦?安岁岁,一大早在这儿会客,这女的谁啊,棋下得比你还烂?」
「夫君呐,我看这姐姐实在温柔体贴得很,不像我笨手笨脚的,不如你就把她纳进府来吧,大不了我做小,让她做大的,反正我娘家遥远,父兄鞭长莫及,唉,受点委屈也是应该的……」
「安岁岁,八卦图都没你阴阳怪气,你不是懂医术吗?怎么,医者不能自医?」
「唉,夫君这是不信任我了,不如这样,今天我便搬出正院,让给姐姐来住……小荷!赶紧收拾收拾!把皇后亲赐的那床铺盖给卷了!」
「……你到底是谁啊?怎么瘾这么大,天不亮就上我家下棋?!」
「呜呜呜,三皇子饶命,奴婢是周将军家的舞姬,昨夜您喝醉了,将军就命奴婢跟了您来,不承想皇妃娘娘硬是拉着奴婢下了一夜的棋……」
「原来是周晗这孙子!去,告诉你家将军,就说我家夫人心眼小,连后院池子里的鱼都不许有母的……」
「沈玉棠!那池子里明明有母的鱼!」
……

啊,我想起来了,好像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娘亲,你又在想什么呢?有那么好笑吗?」
「啊?没有啊,我没笑。」
「你梨涡都够装两缸子酒了,还说没笑!」
「臭小子!又缺母爱了是不是!」
我一把扯过他耳朵,准备释放母亲的天性。
「娘亲饶命!」
哼,臭小子,跟你爹一个德行!
「我问你,那个周将军跟周晗是什么关系?」
我冷冷地问。
「回娘亲的话,周将军就是周晗,周晗就是周将军。」
「还真是这孙子!」
我那傻儿子整个震惊脸:
「娘、娘亲,周将军好歹是个老臣,儿子虽然是皇帝,但这么骂,不好吧……万一他造反了怎么办?」
我翻了个白眼,育儿经验 tips:
不能在孩子面前骂脏话!
「你回去跟周晗说,就说,重华宫后院的池子里一条母鱼也没有。」
我很淡定。
「啊?这、这,娘亲,那池子里的鱼,有母的啊,我都看见了!」
唉,唉,唉!
苍天啊,这娃到底是随了谁啊!
小荷内心 OS:这孩子真聪明!随他娘!

自从我那皇帝儿子回去之后,一连几天都没再来,我特意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得知:
周家竟然主动站出来辟谣,说他家女儿要进宫的事纯属是假消息!假的!
他家根本没有女儿!
整个金陵城的人都在猜,周将军是不是被鬼上身了?
嘿嘿,果然。
现在朝中的这些大臣,多是沈玉棠以前的部下,一般人不知道,他们最大的共同点就是:
被沈玉棠支配的恐惧!

沈玉棠从回来之后就又忙了起来,说是要忙皇陵的事。
我啥也不知道,啥也不过问,反正记得给我占个座儿就行,啥时候死了再埋呗。
又几日后,我那皇帝儿子带着他那传说中的宝宝皇后来重华宫看我。
一起来的,还有我的亲家——当今的国丈爷穆丁。
说起穆丁这个人,我是知道的,话本里提到过,二十年前他是沈玉棠的贴身护卫,兼一员猛将。
在话本里,我还给他介绍过对象呢,没想到,现在他都成国丈爷了。
「穆丁,你能不能把这名字改改?」
「皇、皇妃,属、属下的名字有什么問題吗?」
「穆丁穆丁,目不识丁!谁家姑娘愿意跟你相亲啊!」
我好像越来越容易想起来过去的事了,不用刻意去想,头也不像以前那般疼得厉害。
事实证明,我说得没错,穆丁文化水平还真不怎么样。
这不,他给他的小女儿取名:
穆宝宝。
emmm,
能想象么?如今大乾的一国之母,真名就叫「宝宝」。

小荷将三人引了进来。
我正歪着身子坐在客厅的矮榻上,一眼便看到了那抹窈窕纤巧的身影。
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们走进来,来到我的面前。
「儿媳妇给母后请安,愿母后长乐无极。」
我眯着眼睛仔细地瞧,那张犹显得青稚的脸庞,洋溢着既天真又不失端庄的笑容。
那一颦一笑,宛若一朵花开在初春的风里。
记得当初我刚嫁来时,沈玉棠也曾带我进宫去给皇后请安。
那时候,皇后坐在凤椅上,笑着说:
「三郎,你娶了个好媳妇,以后要好好待她。」
……
「娘亲?儿子一根独苗,不叫三郎。」
睿儿的声音充满困惑,他又较起真来:
「如果非要称郎,那、那朕该叫大郎,宝宝,是不是啊?」
穆宝宝皇后表示:
这是谁家的男人啊?!赶紧拖出去拖出去!
「皇上,三郎,是先、是太上皇的小名!」
忽然,一声粗重苍老的声音传来,回答了傻儿子的疑惑。
我抬眼看去,又听见:
「臣穆丁,给太后娘娘请安!」
他双膝跪在我面前,庄重地行了个大礼。
「啊,穆丁啊,你怎么这样老了?!」
我惊讶地跳起来,他的头发比沈玉棠还白得厉害,不过身板仍旧挺得直直的。
「呵呵,娘娘,等过了中秋臣就五十二了,是老了啊!」
可在我的记忆中,穆丁仍是那个老实巴交的大男人,一脸的憨样儿。
「是啊,你们都老了,只有我……还是这么地貌美如花!嘿嘿!」
他们仨都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只是笑着笑着眼睛就发酸得厉害。

后厨备了一桌饭菜,我们没等沈玉棠回来,便一起吃了。
席间,我和穆丁多喝了两杯,他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的,但是酒量却根本没我好。
饭才刚吃了一半,他就醉了七八分,嘴里说的全是沈玉棠当年的事。
说他当年不过是个没了土地的农夫,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冒死去战场上脱死人的衣服,拿回家给老母亲过冬。
说那时候的沈玉棠不过才十五岁,意气风发,一夜能奔走四百里,直接把西梁的残部逼进大山里,数年不敢冒头。
说沈玉棠将自己身上的狐皮袍子脱下来给了他,让他拿回去给家里老母亲御寒。
还说从那以后,他便死心塌地地跟着沈玉棠,他们从东打到西,从南杀到北,灭了西梁,灭了北元,将南乾变为大乾……
「喂喂,我说老穆丁啊,你怎么说得好像给沈玉棠开追悼会似的!他只是在西山挖坟,人还没死呢!」
我表示很无语,白了穆丁一眼。
老家伙愣了一下,酒醒了大半,旁边的儿子儿媳妇一个劲地干笑着。
「哈哈哈,是,是,是老臣糊涂了,三皇子还在咧!」
老穆丁放下酒杯,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母后,父亲他醉了。」
儿媳妇站起来,乖巧懂事道。
「我知道,你爹的酒量是出了名的差,带他回家歇息去吧。」
那三人走后,重华宫里又是一派寂静。
我回头望了一眼狼藉的酒桌,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好像外头的秋风全都在往里灌。
「小荷,沈玉棠他什么时候回来啊,怎么连个准信儿都没有?」
我懊恼地问小荷。
真不知道那皇陵有什么好修的,我没死,他也还没死,急个啥啊!
「呵呵,郡主,姑爷他明天就回来了。」

沈玉棠回来的时候,我本来想给他来一套组合拳。
因为在北都家里的时候,他明明恨不得整天把我揣兜里,可是这一回到金陵他就三天两头地不着家!
我极度怀疑,他在外面有狗了!
借口说去挖坟,实际上是去找老相好的!
「可是,郡主,姑爷给你带了一整箱新话本诶,都是当下最流行的!」
小荷受我传染,对话本的痴迷程度随年龄增长成正比。
emmm,没骨气!
不过,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伸手不打笑脸人?」
「不对。」
「不看僧面看佛面?」
「不对不对。」
我使劲摇头。
「打、打狗也得看主人??」
「没错!所以,以后我要收敛点,想揍沈玉棠的时候要照照镜子!」
小荷:我只想看话本,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立马派人到宫里去,让皇帝皇后这个月都不必来请安了。
沈玉棠在家里晃来晃去实在碍眼,我干脆买了把新锁,把院门锁起来,钥匙扔茅坑里。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我和小荷坐着看、躺着看、吊着脖子看,才把一整箱话本看得七七八八的。
唉,不得不说,现在的话本比二十年前差远了,
还真不如我自己写的呢!
什么才子佳人啦,婆媳大战啦,清官断案戏啦,不仅又臭又长,还千篇一律,一点意思没有!
我和小荷整天顶着眼底的两颗青鸭蛋,在书堆里找新鲜玩意儿,就跟狗在粪堆里刨食。
忽然,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引起了我的注意。
因为这本书面上是空白的,连书名也没有。
我好奇地翻开看,第一眼就看到「正德十年记」五个大字。
咦?
正德十年,不就是北元被灭的那一年吗?
嘿嘿,有点意思。

我本以为这是个野史笔记之类的,继续往下看,没想到这也是个话本,
还是个粗制滥造的故事。
话头名为《羽化记》。
咦,一看就是吹牛啤的。
翻翻看吧,反正无聊。
我翻开第一页,赫然看到「庄献皇后」的字样!
这不是我吗?
赶紧仔细看一下:
「话说正德十年春,大乾神武军刚攻下北都,那漠北大军便急急围困,意欲夺城——万分危急时刻,光烈皇帝与庄献皇后得九天玄女传授神术,招唤阵亡将士魂魄,抵御戎狄——」
呼!
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谁给我安排上小黄文了,
差点晚节不保,
还好只是写当年那些破事儿。
总的来说,这话本就是以二十年前的我和沈玉棠为引子,编故事骗流量的。
还不如小黄文呢!
我很快翻到了结尾瞄了一眼:
「功业既成,帝后双双携手从城楼上飘然而去,羽化成仙。」
「扑哧!」
我看完最后一句,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都啥跟啥啊!
我俩成仙啦,我怎么不知道?这脑洞也太大吧!
小荷顶着一张内分泌失调的脸,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
「郡主,你看完到我!奴婢书荒……」
我哭笑不得:
「你都不用看,我讲给你听便是了。」
小荷抻长了脖子等着,像只大鹅。
「这话本讲我和沈玉棠二十年前的事。」
小荷脸色骤变,多云转阴,阴转雨,雨转晴天一个大霹雳。
「这作者实在是没水平,编也编不像样,太假了,首先你看啊,那秘术明明是我师父鬼医传的,里面说成是九天玄女给的,大概九天玄女的名号更响亮些吧!」
「还有还有,里边还说,最后我和沈玉棠羽化成仙了,这世上哪有神仙,再说了 沈玉棠那模样,像成仙的样子嘛!」
小荷脸上天雷滚滚:
「郡主!这个你不能看!」
emmm,大姐,我都看完了你才搁这儿说个屁啊!
咦?不对劲!
我凭啥不能看啊!
「郡主,姑、姑爷说不能让你看这些话本!」
猫腻,绝对有猫腻!
「这该不会是沈玉棠他自个儿写的吧?」
哎呀,小沈啊,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当初肯定因为我死了,这家伙追悔莫及,所以才在话本里 yy 我俩成仙双宿双飞!
没想到沈玉棠还是个大情种啊!
「郡、郡主,您还是自己问姑爷吧……」
小荷多少蔫了巴唧的,双手把那话本奉上。

沈玉棠看到那话本的时候,脸色很阴沉,许久都不说话。
「沈玉棠,是你写的,你就直说呗,我又不会取笑你!」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
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还爱好这口!
这么说来,我俩还是很志同道合滴!
等了半天,沈玉棠才憋出一句话来:
「阿岁,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理会。」
「那你给我版权费!」
我滋滋滋的。
刚要转身离开,沈玉棠却又忽然从后面叫住我:
「阿岁,」
这大男人,怎么老是婆婆妈妈的!
「版权费没得商量!我八你二!」
他看着我,笑得很淡:
「你想不想看戏?」
想!当然想!
「看什么戏?」
「《羽化记》。」
啊咧?
他写的话本有这么红吗?
都改编了啊!
哼!有什么了不起!
「不看!」
沈玉棠皱了皱眉,很无奈地看着我。
这时,站在一旁的小荷突然出声:
「郡主,这出《羽化记.》可火了呢!演了二十年,可经典了!」
啥?
这么说我俩的故事都是家喻户晓的啦?
可恶!这么多年了,老娘一分版权费都没拿!
「既然你俩都求着我看,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看看吧,要是不好看,我可就给半星差评!」

沈玉棠叫了戏班子来,有钱就是好啊!
不过他好像有点消沉。
不知道咋回事,明明是他要请我看戏,但他却摆着一张便秘脸。
我想给他点刺激:
「哎呀,记得我刚嫁过来第一年过生辰的时候,星哥哥还带我去看戏呢!」
嘿嘿,这个醋坛子,看我不气死他!
咋回事?他居然笑了!
「哎呀,星哥哥对我可真好吧,比某人好多啦!」
他还是笑!
「二十年过去了,我都还记得当初星哥哥带我看的什么戏呢!《牡丹亭》,讲一个为情而死,又为情还魂复活的故事!」
沈玉棠居然只是笑笑不说话。
真奇怪,不仅是他,连小荷话也少了。

「铛!」
突然,戏台上的铜锣炸出声儿来,我的注意力顿时就被吸引住了。
《羽化记》中最有名的一场戏便是:招魂。
我倒是十分好奇,优伶们到底要怎么演,大概会是一出闹剧+恐怖片吧。
只见那戏台上,先是旦末登场。
二人合唱了一曲《仙吕·端正好》作为楔子开场。
那曲调清新绵邈,曲词简单交代了当年的事由。
我在台下坐着,看到扮演我的旦角和扮演沈玉棠的末角彼此含情脉脉,显得有些滑稽,就总忍不住想笑。
沈玉棠却变得一脸严肃。
哼,小气鬼!
「阿岁,这戏,我们只看一次,就看一次,好不好?」
他忽然转头看我,有点激动。
我笑得甜甜的:
「好好好,我答应你,就看一次。」
男人嘛,也是要哄的。
他肯定是觉得演他的那个人长得丑,失了面子了!

戏台上的艺人继续演着唱着。
开场后,紧接着第一出,那竟是末角被箭射中的一幕。
原本的幸福美好,顿时荡然无存。
我看那末角倒地,旦角悲痛欲绝,心里莫名抽了一下。
此时,曲调也随之变得凄凉哀婉,
愣是把我给唱迷糊了。

一出过后,旦末下场,上来了个黑面净角扮演漠北将军,威风凛凛:
「这燕都乃我世祖皇帝打下的基业,至今已逾百年,不料竟被南乾逆贼霸占了去,该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又来了一丑角,连滚带爬地上场:
「报~将军!那逆贼沈三中了箭,危在旦夕矣!」
我看着,那丑角滑稽可笑,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
可心里却沉沉的,好似被一块大石板压住了一般。
「好,好,好!天助我也!擒贼先擒王!逆贼沈三既已重伤,城内叛军定群龙无首!来啊,传我命令,攻城!」
随着那漠北将军一声令下,场上顿时锣鼓喧天。
我惊了一跳,好似那鼓槌是打在我心头似的。

第二出下,第三出上。
旦角与末角齐齐换了素白衣裳,场上的弦乐一声声,拉得分外凄凉。
末角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旦角独唱了整整一出,话出了对心上人的担忧,以及四面楚歌的无可奈何。
凄惨悲痛。
不知为何,我分外地紧张起来。
现实中,明明中箭的人是星哥哥,可场上演的却是沈玉棠。
我转看他,确定他正好好地坐在我的身旁,看得见,摸得着,才稍稍放心。
「阿岁,这只是戏罢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背,淡淡说道。
「嗯。」
我点了点头。
虽然明知那场上的戏都是夸张做作罢了,
可是如此直白的演绎,却让我无处可逃。
二十年前,也是如此吗?
我不知道,因为關於那时候的记忆被藏得太深了。
我总想不起来,甚至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戏台上还在继续。
第四出便是「招魂」了。
旦角所唱的曲和说的独白,跟话本上相差无几:
九天玄女的仙术在召唤亡魂,只听旦角高声悲唱道:
「生死死生生复死,鬼人人鬼鬼犹人!」
……
一時間,各类龙套小角如同魑魅魍魉般地走上台。
台上气氛阴森沉重。
战死的将士身着血衣,妆容极尽惨白。
恍惚间,我呆了神,仿佛那台上站的是我自己。
「……将士们,速速归来吧,我安岁岁起誓,此战后定带你们回金陵去……」
……
「阿岁……」
忽然,有人在唤我。
我急忙转头看沈玉棠,却发现他只是在看着台上的戏,刚刚的声音并不是他。
兴许是错觉吧。
「阿岁……」
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才意识到,四周没人在叫我。
那只是我意识深处的声音,可是混混沌沌的,我甚至无法分辨出音色。
到底是谁?
「娘子——」
突然,末角醒来,凄厉地唤了一声。
我猛地回过神,竟看到重伤的末角缓缓起身,朝高台上的旦角走去。
末角脸色与亡魂一样苍白,他胸前伤处还染着一片血色。
但末角又与亡魂不同,他在与旦角对唱,示意他其实未死,只是魂魄受到召唤,离开了躯体。
「你也在,是不是……」

此时,场上换到下一出。
漠北将军带领众军士攻城,而末角身先士卒,带着亡魂军与其对战。
场上又是一派锣鼓喧天,配着双方热烈的打斗,显得十分振奋。
这场戏接近尾声时,锣鼓声浪渐渐退潮,取而代之的是悠扬的琴声。
最后一出。,
旦末二人穿着白色羽毛大氅,齐齐站在高台上,一同唱着颂赞太平的曲子。
数曲唱罢,二人随之遁入一阵白雾之中,成仙飘去。
曲终人散。
我忘了我是从什么时候開始哭的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脸上湿哒哒的一片。
我的魂魄好像也羽化了似的,飘飘乎不知所然。

「阿岁,結束了。」
他没有为我擦泪,而是静静地看着我。
「沈玉棠,我好想阿绿啊。」
没错,就是那具在墓里陪了我二十年的无名尸骨,他是我的星哥哥。
我忽然很想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想我。
良久,
沈玉棠沉沉的嗓音响起:
「阿岁,你的星哥哥,他也很想你。」
我想对他再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都不成句。
唉,罢了罢了,都过去了吧!

距离看那出戏,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可我依旧打不起精神来,整日蔫蔫的。
原来,人们一直觉得我还没死,觉得我是和沈玉棠成仙去了。
可是,沈玉棠他明明就在这儿啊。
成仙的应该是我和星哥哥,和阿绿。
我的身体不太好,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了。
沈玉棠总是在无故发脾气,骂完下人,骂小荷,有时候连睿儿来了也挨骂。
穆丁气势汹汹地来,本想劝老主子一二,结果被沈玉棠瞪得汗毛竖起,还没等喝口水就又灰溜溜地走了。

「沈玉棠!」
我某日起床梳洗时,突然大喊一声。
他就跟丢了魂似的跑来。
「看,我长了一根白头发!看来这回,我又要死在你前头了!」
我捏着那根白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郡主,一大早说『死』字不吉利!快跟我一块呸呸呸!」
小荷摁着我的头,非要我往地上啐一口才罢休。
沈玉棠却头也不回地走了,连晚饭都没吃。
小荷说,我确实又成熟了几分,看起来有三十出头了。
这不到一年的時間,我竟就老了十岁。
当然,我依旧美得不行,胸也没下垂。
嘿嘿,性感人妻已上线!

沈玉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连几天都没出来。
我难得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我爱吃的菜,给他送去:
「沈玉棠,你好好吃饭,我一时会半会儿还死不了,你可别饿死在我前头!」
我们都意识到,我老得很快,照着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我这口气就散了。
其实我也看开了,毕竟二十年前我本就该死了,如今能回来看到沈玉棠,能看到睿儿,穆丁,小荷……
我也该满足了。
沈玉棠从桌案上抬头看了我一眼,他不说话,随后乖乖地拿起筷子吃起来。
书房里很安静,我就站在一旁,看他吃。
我们之间对那些该来的事都心知肚明。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注定是要分别的。
吃着吃着,他又忍不住流眼泪。
唉,这家伙!
我又不是没死过,
一天到晚想那么多干嘛!
干脆就趁这个机会给他留点祖训,哦不,遗言遗言:
「沈玉棠,我要是死了,你可不许再娶,路边看到漂亮的姑娘也不许看!不许给睿儿添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
「嗯。」
他继续吃。
「当然,也不许你自杀殉情,否则我下辈子就不嫁给你了!」
「好。」
他继续吃。
我看他眼泪珠子一颗比一颗大,生怕他等会儿把菜都给哭咸了。
「好了,你先别哭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阿岁,」
「嗯?」
「答应我,」
「好。」
「在那之前,你别再下厨了,好吗?」
哼!
还不如让他饿死算了!

过了年,宫里传来好消息,
穆宝宝有宝宝了。
嗯,
我要当奶奶啦!
以后我不仅是辣妈,还是辣奶!
emmm,辣奶?怎么听着怪怪的。
不过我的精神确实好了不少。
我開始放下话本,也不再去想着怎么让自己恢复记忆了。
我决定,进军育儿界!
毕竟我那傻儿子整天只会宝宝长宝宝短的,压根不知道他说的是里边的宝宝,还是外面的宝宝。
我和小荷紧锣密鼓地准备起小娃娃用的东西。
小荷女红做得极好,她一晚上就能绣出一个肚兜来!
而我嘛,emmm,手上就差指甲盖没挨针扎了。
费了老半天劲儿,才绣出一匹像土骡子的马来。
算了算了,扬长避短吧,我绣工虽然不行,但是我会写书啊!
我打算亲自写一本育儿秘籍出来,
要真实,要可行,要拿奖拿到手软!

而说到育儿,沈玉棠当然就是我采访的第一对象。
毕竟这些年,他当爹又当妈,睿儿长大全靠他!
「沈玉棠,咱们睿儿小时候喝奶是什么个情况啊?」
「他几个月会坐,几个月爬,多大開始走路啊?」
「他开口说话晚不晚?」
「有啥过敏源不?」
……
沈玉棠很无语,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
「睿儿小时候有四个奶妈,他一顿得喝趴俩儿。」
emmm,难怪我家睿儿长那么高。
写上写上,将来孙儿要找八个奶妈!
「睿儿六个月坐,八个月開始爬,一岁半的时候跑得比狗都快。」
emmm,写上写上,
将来孙儿一岁半要跟狗赛跑!
「睿儿,三岁才開始说话,我一開始以为他是个哑巴,但后来他十五岁那年单靠一张嘴就把想造反的大臣说上吊了,人家遗书里还夸他不去西天取经是浪费人才。」
哇!
写上写上,
将来孙子三岁前不会说话先别扔,再养养!长大后可随机挑选一位幸运大臣骂死!
「过敏嘛……他五岁的时候,在宫里看胡姬跳肚皮舞,当场流鼻血,这算吗?」
emmm,写上写上,
将来孙子不能随便看女孩子肚皮,会过敏!

我的育儿秘籍写得差不多了。
给大家传阅了一圈,全是五星好评!
嘿嘿!
写得这么好,我觉得自己不用上那就太浪费了!
「沈玉棠?」
「说。」
「要不,咱么生个二胎吧!」
沈玉棠的鼻血直接喷出一米高。
「阿岁,你清醒点!」
「哎呀,沈玉棠,你看睿儿独苗一个,多孤独啊,我们再给他生个妹妹如何?」
嘿嘿,我主要是想亲自练育儿秘籍!
沈玉棠的脸色几乎可以用五彩斑斓的黑来形容。
「阿岁,你都是要当祖母的人了,能不能正经点?」
哼,他居然嫌我不正经!
明明以前最不正经的人是他,
不然睿儿怎么来的!
「沈玉棠,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想想这一年多来,他就没跟我那个啥过,这太不正常了!
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
「阿岁,不行就是不行,我们玩点别的,好不好?」
他欲哭无泪。
「你、你该不会是?!」
我忽然将目光投向他两腿之间。
明明……还有好大一包!
沈玉棠的脸腾地就红了一片,耳朵跟红烧猪耳差不多一个样。
额,这!
能想象吗?一个四十五岁的老男人居然还会脸红!
完了,看来真的被我猜中了 !
沈玉棠,他,不行!
呜呜呜,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
「那、那个,你知道的,我、我精通医术,这方面也懂点,要不,我给你看看?」
沈玉棠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长叹一口气 :
「阿岁,有你陪着已经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不敢奢望太多。」
他说得是那么地认真,那么地诚恳。
说实话,我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不是沈玉棠。
这家伙,该不会是个冒牌货吧???
我遇上杀猪盘啦???
可他不是沈玉棠,又能是谁呢?
再说了,他连睿儿成长的一切都知晓得这么清楚,即便我当初没出事,一直亲自抚养睿儿,我都不一定能有他这般细致。
忽然想起书上说,男人那方面有問題的话真的是会性情大变的!
哇,终于找到原因了!
难怪现在的沈玉棠这么温柔,这么文雅,还有礼貌!
算了算了,还是别给他治了,他这样挺好的。
再也不用担心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了,
从根源上解决問題!

皇后在中秋诞下一子,终于当上了爹的睿儿为此还大赦天下。
这小两口非要我和沈玉棠给孙儿取名。
我俩翻了整整一个月的书,最后为了公平起见,每人取三个,然后把名字写在纸条上,让小家伙自己抓阄。
皇孙儿两个月大了,皮肤跟穆宝宝一样,白白嫩嫩的。
但五官长相嘛,不能说跟他爹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他爹亲自生的!
小肉团子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就抓出了自己的名字:
沈听澜。
我看了眼沈玉棠,他一脸嘚瑟。
睿儿把剩下的五张字条逐一展开,看到其中三个:
一个,沈团团,
另一个,沈圆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拍了拍胸脯,好险好险!
最后一个,沈嘟嘟。
「娘亲!嘟嘟是你院里那条狗的名字吧!!」
时尚辣奶抱头跑路!

有了孙子之后,我们的重华宫可就热闹了许多。
我和沈玉棠也不翻以前的旧账了。
人嘛,要向前看!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的,皮实得很,每次见了我不是尿了就是拉了。
不过在沈听澜小朋友一岁大的时候,他的母后又有了。
唉,睿儿啊,你们这产量有点高啊!
不过,穆宝宝却提出要将沈听澜放在重华宫里养。
啊?
能不能等他自己会换尿布了再送来?!
对此,穆宝宝的理由是:
她又有了身孕,肚子里的老二闹腾得很,睿儿又忙,她自顾不暇。
而且沈听澜这小子是干啥啥不行,拆家第一名,周岁生辰那天,直接把他爹的龙椅给啃缺了一个角。
放到重华宫,好让我们帮她教育教育。

唉,其实我和沈玉棠都知道,这个儿媳妇实在是贴心,
她是怕我俩闷得慌罢了。
毕竟宫里哪愁没人带娃啊,再说拆家就拆家呗,反正咱们有钱,有什么打紧的……
……
「啊!沈玉棠!你孙子在我的话本上撒了一泡尿!」
「啊!我刚买的貂皮大衣都被他薅秃了!」
「嘎嘎嘎!我的床上怎么有一窝小鸭子!」
……
沈听澜小朋友到重华宫待了一年后,
整个重华宫就只剩门头那块匾额是完好无损的。
不过,有了这小家伙在身边,我的心情明显好多了。
我不再跟沈玉棠置气,过去那些想不通的事情我也不去想了。

小澜比他爹说话要早很多,一岁的时候就会叫爷爷奶奶。
老穆丁教他叫外公,教了一遍又一遍,但他就是不叫,大眼瞪小眼的,把老头子气得胡子都歪了。
小澜四岁的时候,沈玉棠開始教他读书写字,我就教他识草药。
嘿嘿,教育嘛,要赢在起跑线上!
穆丁不服气,扛着他的十八般武艺就来了,非要教小家伙习武。
刀剑无眼,第一天,穆丁就被他的宝贝外孙干花了脸,一出门就能收获各种称赞:
「啧啧,老将军,小皇子好剑法啊!连疤都是对称的!」
「哎哟,穆老将军啊,小皇子可比你威武啊!」
「啊呀,老将军,小皇子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

小澜长到十岁的时候,就已经是个风风火火的小少年了。
不过他跟睿儿的性格不大像。
睿儿性子温和,爱唠叨,这点倒是像我。
小澜嘛,个性有些霸道,平时一声不吭,像个闷葫芦,但说起话来能一句把人噎死。
老穆丁说,他这性子跟沈玉棠年轻时候,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我问沈玉棠真的是这样吗?
沈玉棠笑而不语。
这些年,他天天陪着我带孙子,头发也变白了许多。

睿儿和穆宝宝整天来告状,说沈听澜那小子又闯啥祸了:

「娘亲,昨天你的宝贝孙子在张丞相家的灶台里塞炮仗,现在丞相一家都上宫里蹭饭呢!」
穆丁:这事他爷爷干过!
「母后,小澜前几日在相国寺捐了一对石狮子,今天兵部尚书来说那石狮子原本是摆他家门口的,小澜说他寻思着没人要……」
穆丁:这事他爷爷干过!
……
沈玉棠倒是整天跟个没事人似的,逮住小澜就要教他背四书五经。
不过,小澜在我跟前却乖得不行,总是皇祖母皇祖母地叫个不停:
「皇祖母,孙子刚刚在外边瞧见胡姬跳舞,没一个长得像皇祖母这么漂亮的!」
「emmm,小子,先把你那鼻血擦一擦。」
「皇祖母,父皇母后说,你一定会长乐无极的,是不是啊?」
我嗔怪道:
「嘁,小小年纪,你知道『长乐无极』是啥意思?」
小家伙却仰起自信的脑袋:
「当然知道,就是长命百岁,永远快乐!」
「扑哧,那小澜猜猜,皇祖母今年几岁?」
小家伙用手托着腮,一边转着黑溜溜的眼睛,一边认真思考着:
「十八岁!父皇说了,当女人问自己的年龄时,就要说十八岁,不然会挨揍!」
「哈哈哈哈!好孩子!」
这小子很有悟性,应该不愁娶老婆!
不过小家伙执着得很:
「那皇祖母到底是几岁了?」
「嗯……让我先想想,小澜十岁,睿儿三十了,那我该有四十八了。」
呜呜呜,再过两年就五十了,女人五十是渣渣!
「可皇祖母为何不像祖父那样老?」
我愣了一下。
忽然想起了十年前看的那场戏,
想起旦角末角一同隐入白雾里的场景。
我眯着眼睛望向窗外的天空,悠悠然道:
「因为啊,你皇祖母,是个神仙。」
「皇祖母,我幼儿园早就毕业啦!」
……

沈玉棠已经五十好几了,他那身子骨一直不太好,隔三差五病着。
而我看起来,虽然比真实年龄要年轻,但这十年,岁月确实也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
变化虽然没有一開始那么快,但也没有停过。
我好像回到了正常人的時間里,慢慢地变老,一点一点地变老。
重华宫里很热闹,睿儿时常也会带小公主来看我。
我们一家人总归是团团圆圆的。
我甚至都淡忘了正德十年的事,也不再计较那些失去的记忆,整天都乐呵乐呵的。
那空白的二十年里,我的缺憾,似乎都在这十年里都得到了相应的弥补。
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午夜梦回时,我的心总是空的。
许多次,我老是以为自己还在墓里,做梦的时候便唠叨爹爹、娘亲、大哥、二哥,
还有阿绿。

听沈玉棠说,他把阿绿也葬在了皇陵附近。
不过我也没有亲自去看过,
我从未想要去祭拜阿绿。
祭拜是活人对死人做的事,可我并不觉得我和阿绿有什么不同。
不过我倒是回过一次北都。
家人的陵墓已经重新修好了,也都一一立有墓碑。
爹爹娘亲,还有哥哥们也该安息了吧,
而我似乎还在等着什么。

沈玉棠仍旧喜欢站在不远处望着我,眼中满是笑意。
可我有时候和孩子们玩得起劲,竟会忘了他的存在。
他自然不满,偶尔也会借题发挥,说我早就把他忘了,委屈兮兮的。
「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沈玉棠,我永远都会记得你的!」
嘿嘿,别看我老,骚话可是一套一套的。
「小妹……」
「小你妹!请叫我女王大人!」
……

又过了十年,小澜被立为太子,普天欢庆。
可我却几乎仍是十年前的模样。
没错,時間又開始捉弄我了。
時間的再次停止,让我又频频想起了坟墓里的日子。
我本以为我已经得到了解脱,以为我可以和沈玉棠白头偕老,一起走完这一生。
可每当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却不得不承认,我并没有如愿。
现在的我,和那时候一样。
心里的执念让我的灵魂得不到解脱。
可我真不知道,
我到底还在等什么?
明明我的生活已经如此地完满,什么都不缺了,为何还是不能老去。

眼看着身边的人都在变老,
沈玉棠,穆丁,小荷……
甚至连睿儿和穆宝宝都步入了中年。
可我却毫无变化。
我感觉自己被抛下了。
我很害怕,并且一開始就尝试用各种办法让自己变老。
为此,
我特意去祭拜当初那些阵亡的将士,疑心是不是他们战死时的执念留在了我这里,
可效果却微乎其微。
我还是三十多岁的模样,唯一的变化就是有点老花眼,
但小荷说那只是因为我老是熬夜看话本。
我将过去自己能记得起的所有的遗憾都列了出来,
然后逼着沈玉棠,让他一件一件地重新办了。
我让他给我送一株,只有在天堑底下才会长的铃兰。
因为当初我也有这么一株,是我从故国带来的。
可太子妃林舒娥说喜欢,这臭男人居然问也不问我就直接送了出去。
更气人的是,没过几天,就来了一拨人,说太子妃中了毒,怀疑是我那盆花里喷了毒药粉。
……
「安岁岁?你竟敢在我这里用毒?!」
当时沈玉棠凶神恶煞地质问我。
我倒也不恼:
「天堑铃兰本就有剧毒,难道你们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吗?」
「那你一開始为什么不说!」
我很诚实地回答:
「你也没问啊。」
……
不过他重新送我的这株,根本没有当初我带来的好看!

除了铃兰,我还让沈玉棠去找幻云锦。
没错,还是跟林舒娥有关。
那时他从蜀地打仗回来,得了几匹珍贵稀有的幻云锦,我从未见过,正寻思着要裁一条新裙子,
可林舒娥那边打发人来问,
说她娘家小妹即将大婚,正愁着没有满意的礼物送,央沈玉棠把幻云锦让给她,她可以拿东西来换。
沈玉棠二话不说,就把所有的幻云锦都给她了,而且还换来了一尊白玉送子观音。
可当时整个金陵城的人都知道,沈玉棠讨厌我这个皇妃,他也从不宿在我的房中,这尊送子观音摆哪儿都嫌扎眼。
……
那张清单足有两米长,可见沈玉棠这混蛋当年欠了我多少东西!
哼,反正女人嘛,你不花自己男人的钱,就自然有别的女人来替你花!
所以 ,我丝毫不手软。
沈玉棠足足花了三四年,才将我那清单上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找齐。
可我,也只是稍微变老了那么一点点,眼角多了几条皱纹。
此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大家都笑说,别人是砸锅卖铁地也想长生不老,我倒好,一心只想老死!
唉,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眼看着儿子都快比我显老了,孙子孙女也长到了我嫁人时的年纪。
我可真害怕啊,害怕将来他们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守在这空荡荡的人间。

小澜册封太子时,睿儿大赦天下。
许多曾经被贬出京城的人陆续回来。
我听说,林舒娥也要回金陵来了。
当初太子沈玉柏被废,举家迁往卫国封地。
但沈玉柏被废之后没几年就死了,据说是病死的。
那林舒娥寡居至今,算起来她也已经五十好几了。
听睿儿说,那林舒娥上书,请求能回金陵来终老,毕竟这里是她的故乡,她在卫地无亲无故。
「娘亲,您要是不喜欢那卫国夫人,儿子就不让她回来罢。」
「谁、谁说我不喜欢她的?你、你爹当初可喜欢她了!」
一想到沈玉棠的初恋是林舒娥这件事,我就气得肺疼。
「哼!父亲真是瞎了眼!娘亲这般倾国倾城,那卫国夫人根本不及您半分!」
嘿嘿!不愧是我儿子,
眼神比他爹好多了!
但我瞧着睿儿,他已经四十岁了,看起来比我还显旧!
我叹了口气:
「唉,算了,让她回来吧,都过去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沈玉棠他知不知道林舒娥要回来的事,
他整日就知道抓着小澜学习。
在培养皇帝这件事上,他可是专业的。
咱啥也不说,啥也不敢问。
两个月后,小荷告诉我,林舒娥的马车已经进了金陵城。
亲眼见她在城西的一处老宅子里安顿了下来。
又一个月后,小荷说,
那林舒娥在路上就感染了伤寒,找了大夫去瞧,说是可能熬不过这秋天了。
啧啧,这要是换做以前,沈玉棠指不定会逼我去给太子妃调养身体。
安岁岁就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不过现在他竟然没任何说法,甚至从来没跟我提林舒娥的事。
也不知道他是真不记得这个初恋了,还是在我面前装的!

过了两天,我憋不住,还是决定偷偷去看一下林舒娥。
指不定看完她,我的执念就释怀了呢。
毕竟她可是我的头号情敌!
林家老宅在城西一处僻静的长街尽头。
这里在几十年前却是极好的地段,因为边上曾有几处伽蓝。
最兴盛时,这条长街来来往往足有上万香客,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
可如今,寺宇年久失修,有些都坍塌了,香客改去城东礼佛,这里自然也就没什么人来了。

小荷走到那院门前,不耐烦地敲了敲。
里边很快传来小丫头脆生生的声音:
「谁啊?」
等开了门,便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探出个脑袋来。
小荷清了清嗓子:
「去告诉你们家夫人,我们是重华宫故人,特意来探望她。」
那侍女怯生生的,不敢多说话,只瞄了我一眼,就赶紧转头禀报去了。
小荷压着嗓子继续抱怨:
「郡主,你就不该来,那林舒娥心肠歹毒着呢!以前老明里暗里地欺负咱们!」
我确实有点犹豫:
「小荷,等会儿她看到我,该不会被吓死吧?」
「哼,能吓死她最好!正好这个点棺材铺还没下班呢!」

说话间,那扇院门被大幅拉开。
「咯吱——」
那小侍女微微笑道:
「娘娘请——」
我愣了愣:
「你认识我?」
侍女摇头。
「奴婢不认识娘娘,只是听这位姑姑说,您是重华宫的人,那自然要叫『娘娘』的。」
小侍女口齿伶俐地回答。
我瞪了小荷一眼。
瞧瞧人家的丫鬟,简直就跟主子一个模样,长了七窍玲珑心了都!
我的丫鬟只会,哈哈这个好吃!
那个好吃!全都好吃!

我信步踏进门去,发现院子很萧索。
看得出来她们刚搬来不久,还没来得及收拾。
只是主屋门窗紧闭着,里边甚至还多用一层纸糊着,好似见不得光一般。
「娘娘莫见怪,我们家夫人几年前患了眼疾,不喜光照。」
小丫鬟一边给我们引路,一边解释道。
正当我们要推门进去时,里面却有人先一步打开,是个年纪稍大点的侍女:
「夫人在等着,两位请——」
我和小荷走了进去,顿时被屋子里浓郁的药味裹住,
好像连这里面的桌椅木材全都浸透了药气一般。
小厅矮榻上已然坐着一位老妇人,她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仍梳妆得干净整洁。
林舒娥这个人吧,典型的世家贵女。
就算是摔了个狗吃屎,她都能保持发簪子纹丝不动。

随即,苍老干枯的声音响起:
「你们,是谁啊?」
她眯着眼睛,费劲地抬头看了我们几下,依旧没能认出来。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小老太太,就是当初那个太子妃林舒娥。
想当年,她是多么地风光!
忽然间,
我心中的那些怨怼,全都消散了。
我不恨她了,或许说 ,我过去也从未恨过她。
她做过的那些事,包括沈玉柏做的那些事,好像全都不重要。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直接问一旁的丫鬟:
「你家夫人平时都喝什么药?」
丫鬟们仔细地回答着:
「你们是重华宫派来的大夫?重华宫里现在住着什么人啊?沈三郎,他回来了吗?」
她说一句话就喘了好几口气。
我听到她那声「沈三」,心里莫名地不快。
我自顾地走过去,动作不轻不重地拉过她的手腕,给她把脉。
那林舒娥吓了一跳,她狐疑地看着我:
「你看起来,怎么有些面熟。」
过了好一阵,她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将我打量出个大概。
林舒娥神色讶异:
「你、你跟安岁岁是什么关系?」
她哆哆嗦嗦的。
我只是认真把脉,不说话。
林舒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旁的小荷。
她的神色从困惑到茫然,再由茫然到震惊。
「啪!」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

「啊!你、你是安岁岁 ?!」
「你、你!」
我笑了笑。
「二嫂子,好久不见啊。」
她呆若木鸡。
「二嫂,你的病我也无能为力,等会儿我给你留张方子,运气好的话,你能捱过这个年。」
我只好实话实说,就当她只是一位寻常的病人。
「啊啊!」
林舒娥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间爆发出凄厉尖锐的叫声,
疯了一样的。
「你、你还活着?!安岁岁,你居然真的还活着,三郎呢?三郎呢?他怎么没来看我 ?!」
她的病好像瞬间全好了似的,双手死死钳着我,不停地呼喊。
三郎,三郎!
叫得那么亲密干什么!
哼!
「他今天到宫里去了,等他回来,我会让他抽空来瞧瞧你。」
不过我还是实诚地告诉她。
「三郎,三郎——」
林舒娥听我这么一说,顿时浮现出欢喜的笑容。
她一遍又一遍地念着沈玉棠的小名,陶醉不已。

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她既然喜欢沈玉棠,可为何要嫁给沈玉柏?
蹉跎了半生,竹篮打水一场空,到头来还是想着那个最初的人。
权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三郎,你为什么要爱上那个小丫头,为了她,你竟然忤逆圣上,连燕地也不要,仗都打成那样了,你都还想保住她的家……」
林舒娥神智不清,她独自呢喃了起来。
我听着她自言自语,心却莫名地颤抖。
「明明只要杀了她,你就能得到一切……」
……
突然,她转头瞪着我。
那眼神,像是恨极了,可又恨得无力:
「安岁岁,你在哭?」
她忽地冷笑。
我抓起衣袖,用力地抹了抹脸:
「你、你才哭了呢!」
我虽然嘴硬,但心却好像被人一瓣瓣地撕开。
「呵,我是哭啊,哭得眼泪都干了,把这双眼睛都哭瞎了。」
林舒娥无力地瘫坐在榻上,声音悲切苍凉,
「当初我儿子就在我的怀里咽了气,可你的儿子却做了皇帝,安岁岁,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你抢走了三郎,还害死我的儿子!」
咦!
被害妄想症!

我干脆坐下,懒得搭理。
小荷拿出随身带的热茶给我喝,她来之前就怕染了病气,所以连裤衩子都逼我穿了两条!
她不死心,颤颤巍巍地扶着桌子边,非要跟我讨个说法:
「你知不知道,我的儿子,就是因为你,因为你才死的!他才六岁啊!」
小荷却在此时毫不留情道:
「卫国夫人,几十年过去了,你儿子的命怎么丢的,你自己还想不明白吗?」
我从兜里抓了一把瓜子磕了起来:
「嗬呸,小荷,她疯了,你别理她。」
「郡主,你知道她儿子怎么死的么?当年她亲儿子得了一场病,偏偏太医还说,这病只有郡主您才会治,您说,这可不就是报应嘛!」
林舒娥却冷笑起来:

「呵,你们赢了,所以想怎么说都可以,安岁岁,你以为当初就只有我们在斗吗?」
她那尖厉的声音听得我心烦意乱。
我突然站起来,怒斥道:
「林舒娥,若不是你们的阴谋导致军中叛乱,漠北又怎会有机可乘!」
林舒娥却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我:
「呵呵,安岁岁,你可别忘了,你有一个好哥哥,一个好义兄,当初若不是安星河,漠北的铁骑根本不可能越过关塞,如果不是他,我的儿子和夫君又怎会死……
「等三郎来,我要全都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
……

我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出林家宅子,又是如何回到重华宫的。
当小荷正扶着我下马车的时候,正好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迎面匆匆走来。
「阿岁?你去哪儿了?」
我失魂落魄地望着眼前的人,浑身全都失去了力气。
他惊慌失措地站在我身前,脸上毫无血色可言:
「阿岁,你去见卫国夫人了,是吗?」
他似乎正急着去找我。
或许,我本就不该去见林舒娥。
「阿岁,你说说话好不好?你跟我说说话,求你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猛地扑向他的怀中,大哭了起来:
「沈玉棠,是星哥哥!是星哥哥用你的手令,打开关塞,引来了漠北的人!枉费我们那么信任他!」
被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被我全都说了出来。
他的身体猛然一震,仿佛地动山摇一般。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如此颓败,仿佛心底的那根柱子瓦解崩塌了一般。
我伏在他胸膛前,泣不成声。
良久,我听到他无力的叹息:
「阿岁,你累了,先回去歇息吧。」
只是,他的叹息中仿佛有如释重负的感觉,这感觉令我觉得陌生极了。

回到房中,我止住了哭泣,可他却一直没再说话。
仿佛已经无话可说了一般。
夜晚,我躺在他身侧,我们依旧沉默。
困意来了,我才不情不愿地说:
「卫国夫人,希望你去看看她。」
他依旧静静地躺着。
「去就去吧,反正她没有多少日子了,我们也该感谢她道出了真相,否则,我们只能稀里糊涂地进棺材。」
良久,他才开口:
「好,那我明日便去看看她。」

几日后,小荷从外边小跑奔来。
「郡主,卫国夫人死了。」
我愣住,不言语。
「唉,听说是夜里惊惧死的,死状可惨了。」
……
林舒娥虽无儿无女,但好歹也算是皇族中的一员。
丧礼也办得中规中矩的,只是金陵城中,早就没多少人记得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太子妃了。
然而,在林舒娥死后,沈玉棠竟然也一病不起了。
这事差点没把我给气死。
死老头,怎么就忘不了那小老太太呐!
难不成要给她殉情?!
「呵呵,我们阿岁,怎么又生气了,谁招惹你了?」
他躺在病床上,声音很虚弱,但还是像以前那样哄我玩。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
他这一趟就是两个月,浑身都没了精气神,整个人也苍老了许多。
「阿岁,原谅我好不好?」
他每天醒来,便是要找我,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大半天。
「你没错,你一点儿错也没有!」
我坐在床边,故意转过头去,不看他。
以往,我若是这样,他就拼了老命也要哄我。
可这会儿,他是彻底地力不从心了,只能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我。

小荷说我变得很奇怪。
有时候一个劲地对床上的病号撒娇闹脾气,像个没长大的小孩。
可有时候,我却一言不发,就静静地坐在床上,眼神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沈玉棠的身子每况愈下,有时候他病得神志不清了,就总喊我:
「小妹。「
我每次都纠正他,让他不要这么叫我。
可下次他犯起病来,又这么叫。
烦死人了。

一整个月来,我都和衣睡在他病榻前,不分昼夜地守着他。
可他渐渐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睿儿心里担忧,也叫了太医来守着。
太医们查来查去,也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
只有我知道,
他这是心病。
我时常似梦似醒地坐着,望着,对着他自说自话。
小荷天天担心我变成个疯子。
夜里,灯影幢幢,卧房里的药味浓稠不堪。
他就快不行了,
我突然变得好害怕:
「沈玉棠,你又要丢下我,是吗?」
他只是睁着眼睛看我,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一点一点地为他擦拭掉眼角的泪水,就像过去这二十年里他为我做的那样。
「沈玉棠,我又被困住了,你看,我不会再变老也不会死,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掉。」
「沈玉棠,你说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声声地问着他,可是没有任何的回答,最终只能无力地抱着他嚎啕大哭。
「小、小妹,醒来……」
我哭了许久,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跟我说:
「小妹,快醒来……」
我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沈玉棠啊,你怎么又叫我小妹呢,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这么叫我!
只有我的哥哥们才会叫我小妹。
沈玉棠,他生气时会连名带姓地叫我「安岁岁」,
想逗我玩儿的时候,就叫我「三皇妃」,
动情时,就叫我「小阿岁」,
他从不叫我小妹。
……

这时候,睿儿也来了。
他走到床榻前,俯身对这个亲手送他坐上皇位的老人说道:
「舅舅,您安心地去吧,我会照顾好娘亲。」
我立马大怒:
「沈睿!他是你的父亲!他是沈玉棠!」
可我这个傻儿子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眼眶含着泪看我。
呵呵,连他也在可怜我。
睿儿轻声对我说道:
「娘亲,父皇早就死了,四十年前,他就死了。」
这孩子,以前我只当他是性子顽皮,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可现在,他倒拿出了大人的模样来:
「娘亲,当初父皇中箭身亡,你用鬼医的秘术守城,力竭而死,舅舅和穆老将军怕军心涣散,决定秘不发丧,所以才悄悄将你们葬在那座无名的陵墓里,那具无名无姓的尸骨,便是父亲……」
我死死地捂住双耳:
「住嘴!你懂什么!」
睿儿,别跟我说这些,好不好?
娘亲不想听。
「娘亲,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这些年来,舅舅让我们哄着你、骗着你,让你以为父亲还活着。」
「可天下哪有天衣无缝的谎言,你也在自己骗自己吧?」

睿儿的话,一句一句,像当初那根淬了毒的箭一样,射穿我的心脏。
我茫然地看向床上的人,他已经闭上了双眼,面容无所谓悲喜。
他是谁?
我怎么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一般。
明明过去二十年里,我几乎都与他朝夕相处,但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又觉得他是陌生的。
我浑身都在颤抖着,如同将倾的大厦一般。
二十年的甜蜜生活即如同一堆松散的砖瓦,正在哗啦啦地往下掉。
等心中最后一片瓦掉落时,我的心再也无处可躲藏。
「星哥哥,你醒来啊,醒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你说过的,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会陪我。」
……
没有任何应答。
我叫了他二十年的沈玉棠,他次次都应我。
唯独这一次叫他星哥哥,可他却不再说话。
我止不住地放声痛哭。

突然,察觉到有人走进来。
我推开睿儿,转身看去,赫然看见熟悉的身影挺立在屋子中央。
摇曳的烛光照耀在他坚毅的脸上,光彩夺目的模样令人久久挪不开眼。
这二十年来,我的心好像才在这一刻真正跳动起来。
「沈玉棠!」
我疯了一样地朝他跑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抱住。
「沈玉棠!」
「沈玉棠,我就知道你会来,我等你了好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
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溺水过后得到新鲜空气救赎的满足感。
「皇、皇祖母,我是小澜啊,是你的皇孙儿。」
我愣住。
慢慢地松开手,我望着这个已经比我高出一个头来的年轻人。
看了很久很久,我心底才渐渐浮现出被尘封了几十年的另一张相似的脸。
沈玉棠左眉下有一颗小痣,但这个年轻人没有。

是啊,他是小澜,他不是沈玉棠。
沈玉棠,已经死了。
他为了救我和睿儿,
被毒箭射中了。
「皇祖母?你没事吧?刚刚外公跟我说,那里躺着的是安太师,是祖母你的哥哥,不是祖父,外公说,祖父已经死了,还说皇祖母您就是因为想要见祖父最后一面,所以才不肯老去的……」
「皇祖母?我外公他说得到底对不对啊?你和祖父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
小澜还是那么爱问为什么。
可此时的我,却疲倦得一个字也答不上了。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如今,梦已经醒了。

小澜总在追问,我和沈玉棠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记忆犹如一幅画卷,有条不紊地在我脑海里铺开。
……
「沈玉棠,我已经写了解毒的方子,让他们去抓药,你好好休息 ,可不许再乱动了!」
「阿岁,我困得厉害——」
「这是毒素在蔓延,你放心吧,这毒不罕见,有得治。」
「好,阿岁,你去把儿子抱来,给我瞧瞧他——」
「呐,你儿子就在这里,睡得正香呢。」
「他怎么还没长开啊?丑死了。」
「人家才一个月大!丑也是随你呗。」
……
「安岁岁,」
「嗯?」
「你哪也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等我醒来,让我第一个看到你——」
「这是自然,再说了我还能去哪儿?你睡吧,等药抓回来就好了。」
「嗯,都听你的。」
……
「皇妃!不好了,漠北军正朝都城围过来!数量上万!」
「什么?他们什么时候冲破关塞的?为何没有任何动静?」
「不曾见有烽火,怕是有人暗中通敌!」
「我去看看!」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沈玉棠,我本答应要等他醒过来。
不承想,我食言了,他也食言了。
我们竟不知彼此是生是死,终也没能再见上一面。
墓里的二十年,明明他就在我的身边,可我终究不知那是他。
那日我布下招魂阵时,他本还活着,可他的魂魄却跟着我走了。
究竟是我为他死,还是他为我死呢?
也或者是,我为他,他也为我。

小澜扶着我一步一步地朝着床榻走去。
看着床上的苍老的面孔,我的脑海中却浮现出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星哥哥,你又是何苦呢?」
我抚摸着他苍老的眉眼,回忆着我们少年时的快乐。
可惜那时我年少懵懂,哪里知道义兄的心思。
他劝我嫁人,我便也嫁了。
我只当他和哥哥们一样罢了。
却不想,我困住了他的一生。
我抚摸着他温凉的手,对他说:
「若是一開始,你便告诉我,沈玉棠已经死了,而我天天念叨的阿绿便是他的尸骨,我们又何必再相互折磨了二十年呢?」
我无奈轻笑起来:
「这二十年,你为了瞒住我,为了给我造这个梦,自己过得也很辛苦吧?
「星哥哥,我不怪你,沈玉棠他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因为你把他的儿子养得很好,你对我也很好。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可我在家是不懂情爱,当我懂了些时心里又尽是沈玉棠,已经装不下更多了,也请不要怪小妹,好不好?」
说罢,我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最后一滴眼泪。
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夜深露重,屋外万籁寂静,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我和沈玉棠就住在这里。
「睿儿,小澜,我累了,想歇息了。」
「娘亲?」
「皇祖母?」
他们担忧不已。
我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只是冲他们摆了摆手。
小荷扶着我在园子里走了一遭。
那后院的鱼池荷塘,花园里的假山回廊,有沈玉棠亲笔题名的「听雨亭」……
那亭子两边的鎏金对联,已经不知道重新上了几回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当初沈玉棠亲手写下,我只当好玩,是一点都不懂的。
如今,才幡然醒悟。

星哥哥出殡那天,穆丁来看我。
我才发现,他竟也開始拄拐了。
「啊呀!太后娘娘?!你怎么这样老了!?」
穆丁看到我的那一刻,差点没吓得把拐杖给扔了。
仍记得,当初我第一次重新见到他的时候,也说了这样的话,
我却笑得一脸的慈祥:
「怎么?我这样,总有些太后的样子了吧?这么多年了,我总算是赶上你们了。」
「呵呵,也是!」
听穆丁的声音,我猜测他再活个二十年不成問題。
我是不行了。
我一夜之间白发苍苍,衰老远远超出了我原本的年纪。
小荷哭了一宿又一宿,差点没把我提前哭走。
不过我知道,我也快了。
我很快就能跟爹爹娘亲,大哥二哥,还有沈玉棠和星哥哥他们团聚了。

我一脸正经地看着床前的穆丁:
「穆丁,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来也跟着他们哄着我。」
我慵懒地倚靠在床榻上,身体只剩下一具垂老的空壳。
「三皇妃,唉,臣还是习惯叫你三皇妃啊,你说人这一辈子,本就一生一死,咱们偏偏把它搞复杂了,这叫个什么事啊。」
穆丁长叹了一口气,老泪纵横。
「是舍不得,我啊,虽然没了记忆,但仍旧想见他最后一面,虽然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但还是想要等到他,谁知道,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算起来,我和沈玉棠不过才在一起三年。
可为了这三年,我却又等了四十年。
「三皇妃,说实在的,我这些年来,每一天都想告诉你真相,可每一次当我走到重华宫,看到你跟当初一样活着的时候,我就又忍住了。我想,光烈皇上同样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这四十年,虽然没等来沈玉棠,可是能看着孙儿们长大成人,又何尝不是一大幸事呢?
穆丁捋了捋胡须,又道:
「三皇妃,你也别怪安太师,他也是个可怜人。
「其实我知道,当初和漠北勾结的人正是他,他担心太子一党会危及你的性命,所以才想借漠北的势力逃出去,却不想引来了这样的灾祸。」
这些年,穆丁对星哥哥是既佩服又害怕,虽然时常发牢骚,但星哥哥指哪他就打哪儿。
「可就冲安太师这些年的功劳,他的罪早就清了。」
「当初你和光烈帝都断了气,城里乱成了一锅粥,我都想拿起刀戳自己心窝子,跟你们一块儿去得了。」
「要不是安太师站出来,稳住了局面,这天下还指不定是啥样呢!」
「别看他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那脑子、那手腕……难怪当初三皇子器重他,还让他入朝做官……早些年,他若是有二心,这天下早就跟他姓了。」
「不过后来他亲自抚养睿儿,又抓住太子的把柄,太子才被废……唉,我脑子笨, 不懂什么权谋,就都听他的,他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我俩硬是杀出了条血路来,才夺回了原本属于光烈皇帝的一切,安太师摄政的那些年,他是无愧于家国天下的啊!」
……
「皇上亲政之后,他便又亲自管修皇陵的事,我早劝他好好娶个媳妇当家,别想那过去的事了, 唉,可他这个人呐, 就是闲不住, 这下好了,到头来孑然一身,赤条条地来又赤条条地去了。」
……

穆丁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他仿佛恨不得要把这二十年憋着的真话全都一股脑倒出来。
我知道,他是怕我怪星哥哥, 怕我不肯原谅他。
可我不知不觉间, 竟然睡了过去,也没能应他的话。
梦里我听到小澜的声音:
「皇祖母?」
我刚想应答他 。
忽而, 我又听到一阵开城门的号角声,紧接而来的是踢踏踢踏的马蹄声。
我心跳得厉害。
「小澜!你皇祖父凯旋了, 他回来了,我听见他的马蹄声, 你快去看看……」
我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看着孙儿的脸,险些误以为他是沈玉棠。
「皇祖母, 是的,皇祖父他来了,他是接你来了。」
我听罢,不由得笑了起来:
「小澜,别忘了听你舅爷爷的话, 将来要做个好皇帝。」
「皇祖母,你放心吧,舅爷爷说, 我跟皇祖父最像,将来一定是个好皇帝。」
我欣慰地笑着。
我缓缓闭上双眼, 眼前却浮现出一片喜庆的大红色。
忽然, 红帘被人掀开。
醉醺醺的沈玉棠站在我面前,七分阳刚,三分风流。
他身着红色长袍,一双狭长的凤眸正打量着我:
「你就是安岁岁?」

「你就是沈玉棠?」
……
「听说, 你们北元女人的身上都有一股怪味,是真的吗?」
「胡说!我身上可香着咧!不信你闻闻看!」
「好,我闻闻。」
「啊!你咬我干嘛?!」
……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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