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雲之雨

我是個自私自利的雨神。
有人找我求雨,我漠然處之。
直到他一步一跪,膝頭磨得只剩兩塊白骨,朝我叩首。
那是北齊最後的皇帝,當年把我關到水牢裏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雲芝,爲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我表情不變,抬手佈下萬層雲雨,洪水把北齊淹沒。
這個曾經以數萬鐵騎南下踐踏、生喫我國人血肉的國家,本就不應存在。

-1-
我是南明唯一的公主。
幼時長於宮廷,被父母捧爲掌上明珠。
嫡出兄長爲太子,兄嫂對我疼愛有加。
我本以爲我會平安順遂地度過這一生。
直到北上的使團帶來兩國結盟的婚書。
北齊皇帝拓跋昱求娶我,願與南明永結秦晉之好。
父皇和母后捨不得我去,當場便冷了臉色,斥責拓跋昱不知好歹。
我卻褪下華服花釵,朝他們叩首。
「孩兒願孤身北上,與北齊聯姻。」
攙扶起我,母親哭得眼淚四溢。
「雲兒,阿母不願你去赴那刀山火海啊。」
而我搖了搖頭,眼神堅定。
作爲南明公主,既享常人不可得之榮華,自然也要擔負起相應的責任。
集結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送婚隊,我卡着盟書上最後的日子出嫁了。
出國都時,滿城百姓都來送我。
過長亭十里,他們淚眼潸然。
「公主,此去千里,多多保重。」
我朝他們揮手,眼裏也有滾熱的淚。
橫跨南北兩千裏,過秦嶺長江,從溫暖的南國到溼冷的北國。
兄長親自領隊去送我。
待跨過秦嶺,他便頓在了原地,不能再進一步。
北齊的國土,容不得南明皇子的進入。
秋風朔朔,生平勇武的南明太子竟淌下兩行淚來。
他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道:
「小妹,哥哥一定會接你回來的。」
而我朝他含淚一笑:「兄長,我等你。」

-2-
等到了北齊,我見到了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夫。
人倒是和畫像上長得差不多。
眉飛入鬢,龍章鳳姿,翩翩如畫中人。
然而好好的人,身邊卻膩着一堆衣着清涼的美妾,還有個一身素白的小白蓮。
美妾們妖嬈多姿,鄙夷地打量着我。
小白蓮低頭怯怯看我,眼裏有藏不住的嫉妒。
拓跋昱朝我伸出手,俊美的臉上露出笑容。
「雲芝,我是你的夫君。」
我愣了下,沒搞懂這「夫君」是從哪來的。
我們之間的關係分明還沒到這一步。
但北齊太后派來的禮官還在後面記着什麼東西。
我猶豫了下。
最後還是將手放在了拓跋昱朝上的手心上。
拓跋昱微微一笑,牽住我的手。
隨我而來的使臣也鬆了口氣。
兩國禮官交接,預備籌辦兩月之後的大婚。
這場徹頭徹尾的政治婚姻,本就應該以我們兩人的犧牲爲開始。
但倘若是以黎民萬衆的平安幸福爲收尾,我甘之如飴。

-3-
隔天我便去拜見了北齊太后。
看起來拓跋昱是遺傳自他母親的美貌。
這位名動北齊的毒美人曾以二嫁之身登臨後位。
引得滿朝官員譁然,卻又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
垂簾聽政十二載,撫育幼子登基,最後以太后之尊號令天下。
極尊極貴。
我對她的手段極爲欽佩,奉上大禮拜見她。
然而太后卻命人將我的禮物扔出來。
又發落了引見我的小太監。
她的臉上帶着濃重的不悅。
「哀家當初便說了,不必娶南明女。」
我怔愣看着價值千金的玉如意被摔得四分五裂,帶來的各色禮物被扔得零落。
太后的聲音冷淡,肅穆而嚴苛:
「既嫁給我北齊帝,便要恪守規矩。」
「明日卯時起,隨我到小佛堂抄經靜心。」
我忍着滿腹心酸,讓貼身宮女去把禮物撿回來。
在一片靜默中告退了。
路上遇到小白蓮,她一身素白,更襯得俏臉雪白,粉面桃腮。
穿了一身白,手裏還拿一枝白梅。
她笑吟吟朝我見禮:「雲芝姐姐,姑母脾氣不好,你別介意!」
「她這人向來疼我,就希望我和昱哥哥在一起,如果對你有什麼不好的,你別傷心。」
我沒正面回她:「太后待我很好,訓誡我禮儀。」
小白蓮故作天真地眨了眨眼:「我都知道,你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來,這隻白梅給你賠罪!」
然後便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看着手裏的禿白梅,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那天夜裏,拓跋昱特地過來安慰我。
「我聽說了白天你的事,母后性子不好,你多理解。」
「霜兒天真可愛,不懂那些世俗之事,你要多體諒。」
我按捺下心頭怒火,不想與他爭執。
拓跋昱滿意走了。
天矇矇黑,我趕在卯時前起牀。
太后未起,我一人在佛堂前抄經到天明。
直到日上三竿,才聽到佛堂外小白蓮銀鈴般的笑聲。
「姑母之前給的佛經很好燒,但聽說雲芝姐姐寫得一手好字,有她的佛經供着,佛祖想來更青睞霜兒呢。」
我冷着臉把筆一撂,不顧佛堂外姑侄倆的臉色,徑直回了我的葳蕤宮。
後來,南明的禮官來勸我。
北齊的禮官拿禮法來壓我。
拓跋昱在我門外誠懇言語了三天。
我想着父皇母后,想着北齊與南明的聯姻,忍了這口惡氣。
滿宮鶯鶯燕燕權當看不見。
我打算等大婚後再慢慢料理收拾這些事情。
畢竟那時的我身爲北齊皇后,收拾拓跋昱的這些姬妾也更有說服力。
當時的我,天真地以爲只要我忍過一時,之後便是一條坦途。
可人生世事難料。

-4-
大婚之夜,突發變故。
北齊驟然發難,南明禮官被當衆斬首。
我被關進水牢,拓跋昱的小白蓮表妹穿上嫁服,替我成婚。
當天,北齊鐵騎跨過秦嶺天塹,猶如閻羅般屠盡邊境居民。
這隻鐵甲寒光的精銳之師,其中尚且有我帶來的鑄鐵鎖衣之術。
如今卻堂而皇之地率着駿馬強兵,肆意南下踐踏。
獄卒每隔一小時就來稟告北齊鐵騎的戰況。
不到十二時辰,強軍疾行,斬我南明十五城。
那一夜小白蓮婉轉承歡,我在水牢裏心急如焚。
血染的地圖展在陰暗的地牢裏。
獄卒露着黃牙,手指蘸了口水點了點南明都城。
「昭明公主,不需一月,南明國便要破了。」
第二天,小白蓮一身華服,命人剜去了我的腿骨,朝我柔柔弱弱地笑。
她鬢邊插着鳳釵,那是我從南明帶來的嫁妝。
「雲芝姐姐,這份大婚之禮,你喜歡嗎?」
她拂過烏髮鬢角,眼波流轉間已有了一絲初爲人婦的媚意。
一低頭,宛若清風拂過嬌水蓮,有不勝涼風的羞意。
但眼底卻毫不保留地展現着嘲諷。
「昱哥哥對我很好呢。」
「從今以後,我就是北齊的皇后了。」
我心中鬱氣百結,心頭如被烈火焚燒,聲音喑啞:
「赫連霜……你……」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姐姐不要吵哦,聽我慢慢跟你說。」
「按昱哥哥的設想,你這個蠢女人是應該愛上他的,然後他滅掉南明,你成爲他的皇后。」
「而你呢,應該夾在母國和北齊的中間,最後選擇了我們北齊,背盡了罵名。」
赫連霜甜蜜地笑了下,爲這樣的設想感到愉悅。
「而且這樣折磨你,聽起來也很有趣呢。」
我的十指深深地摳入地面:「你……」
赫連霜嘆氣道:「可惜,誰讓雲芝姐姐你沒有愛上昱哥哥呢。」
「你這個蠢女人啊,現在只能被關在地牢裏。而我,將代替你,成爲『連雲芝』。」
她拍了拍手:「哦對了,以後我就叫『連雲霜』了,姐姐你瞧,我們連名字都是天作之合呢。」
我胸口起伏,抓起一把土扔到她臉上。
「你休想!」
赫連霜漂亮的臉上扭曲了一瞬間。
她捂着臉,眼神陰鷙可怖。
女人咯咯笑了起來:「我要頂着姐姐的名頭捱罵呢。你不感謝我嗎?」
「雲芝姐姐,你就親眼看着你的母國是怎麼被滅掉吧。」

-5-
南明在兩個月後被滅。
此後,我被關在水牢十二年。
肌骨潰爛,膝頭空洞,無法行走,終日活在憤恨中。
我被折磨成了一個「瘋女人」。
獄卒每日都來跟我說南明餘部反抗又被撲殺的故事。
又說起南明舊民生活在北齊的快樂。
據說他是受拓跋昱的指使。
這個男人的手段比他母親還要陰毒可怕。
合縱連橫千里,假意迷惑南明,卻趁其不備猛攻要害。
北齊馬肥兵壯,有普天之下最好的鐵騎與軍隊。
南明因爲聯姻放鬆了警惕心,邊防有所削弱。
北齊鐵騎就趁機撕下進攻南方的口子來。
打下南明後,北齊將民衆分爲四等人,南明人是最後一等人。
和奴隸同等地位,被人欺壓迫害。
南明的少女被當街強搶,壯勞被奴役至死。
昔年繁華富庶的揚州路,如今燃起烹煮兩腳羊的烽煙。
拓跋昱的生活倒是滋潤非常。
他和赫連霜恩愛非常,孕育兩子一女,琴瑟和諧。
在他們準備舉行封禪大典向天下展示恩愛時,我死在陰暗的水牢裏。
臨死前,老鼠爬行過我的身體,尖銳的齧齒啃噬我的身體。
獄卒啐着罵了聲晦氣,打擾他討賞。
一卷草蓆,我被拋在了荒涼郊外。
屍體被盤旋的禿鷲啄食,被雨水浸潤,溶解在北齊的土地裏。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在三天後承受天恩,成了雨神。
掌世間雲雨,能夠調動風雷,肆意操控整個疆域的天氣和收成。
翻手爲雲,覆手爲雨。
我能讓他們乾旱而竭,也能讓他們在洪澇中溺死。
而拓跋昱即將在封禪大典上朝我叩拜——
祈求北齊的風調雨順。

-6-
北齊的封禪大典在泰山舉行。
拓跋昱在十二年內四處征戰,統一南北。
如今便按捺不住,要向上天祭告自己的功績。
殊不知他的功績裏全是屍骨累累。
泰山上,萬事俱備。
我站在雲端。
看着禮官在祭壇裏燒着奉天書。
那萬餘字的奉天書裏寫着拓跋昱的彪炳戰績。
寫着我南明萬衆流着的血淚。
我看着那得意的文字。
一揮手。
密佈的烏雲下驟然降下一道閃電。
祭壇上五雷轟頂。
拓跋昱皺起了英挺的眉毛。
禮官猛然抬頭,顫着聲音:
「這……上天不滿!」
他遽然伏下身來,渾身抖如篩糠:
「還請上天明示!」
明示?
泰山頂下起了瓢潑大雨。
豆大的雨點裏,我悠然從雲端降下。
一挑眉。
「拓跋昱,別來無恙?」
「連雲芝?」拓跋昱皺緊了眉頭,藏在袞衣下的手握緊。
「你怎麼會在這裏?你不是……」
「我不是死了嗎?」我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讓你和赫連霜失望了。」
我轉身,一步步走上祭壇最高處。
皇命受命於天。
而我如今是他求着的「天」。
我迎着風,朝他莞爾一笑。
「聽說你要祈求北齊的風調雨順?」
「那麼,求我吧。」
拓跋昱仍然不太相信。
但他顯然更震驚於死人居然會出現在他面前。
他皺着眉思索了一二。
「當年獄卒沒有殺了你?」
我朝他攤手:「他殺了,但我沒死。」
山頂的雨下得更大了,我朝他一笑。
「我現在是雨神。」
「如果你現在跪下來求我,我倒是可以考慮滿足你的願望。」
「跪滿三天,叩滿一千九百八十一個頭,再剜去自己的腿骨,這個要求怎麼樣?」
拓跋昱抬手:「來人,把她捉下來。」
禮官道:「陛下,待活捉了她,我們還可以把她當作祭品獻給上天。」
拓跋昱撫掌道:「大善!」
我搖了搖頭,嘆息了下。
拓跋昱啊拓跋昱,真是冥頑不靈。
「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拓跋昱表情不變,沉聲道:
「活捉。」
我笑了下,心念一動。
數條雷電從雲端降下,把祭壇劈得四分五裂。
天地間疾風驟雨,呼嘯而來。
雲層降低,黑壓壓的,宛若噬人的巨獸。
禮官渾身顫抖,跌坐在地上:「她……她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拓跋昱攥緊拳,臉色難看地大步離去。
下一刻,整個泰山被洪水淹沒。
我站在山頂,任大雨沖刷我透明色的身體。
我冷眼看着禮官被洪水沖走。
冷眼看着拓跋昱踩着他的身體登舟。
冷眼看着一臉震驚的小白蓮被拓跋昱扇了一巴掌。
他們登上了不知從哪裏找過來的破筏子,急急忙忙地逃走了。
我好笑地搖了搖頭。
「逃?逃不掉的。」
他不知道,未來整個北齊都將不會有雨水降下。
被囚禁在水牢裏的十二年磋磨了我。
亡國失愛之痛讓我的心充斥了仇恨。
被老鼠啃噬身體的痛讓我的靈魂扭曲。
泰山之巔風涼雨重。
我明明不是人了,卻還能感受到那股痛徹心扉的冷意。
曾經我也是個遊走於民間的公主。
替百姓製造出耕田的器具,帶他們走出荒瘠的深山。
懲治貪官,教訓污吏,賞識儒生。
當時我能做的遠比現在多。
現在的我只能活在仇恨中。
唯有看到那些曾經的仇人痛苦着死去,我才能解脫。
站在泰山之巔,可望到千山百域。
半個北齊盡在眼簾中。
雲雨散去,太陽當空。
但未來他們再也不會下雨了。
大旱即將來臨。

-7-
在兩個月大旱後,拓跋昱終於支撐不住了。
他獨自來了泰山頂求我。
而我掀了掀眼皮:「條件不變。」
拓跋昱一咬牙,掀袍跪下:「連雲芝,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我嘲諷地笑了下:「這可真是夠屈尊的啊。」
「拓跋昱,這就是你的誠意嗎?」
拓跋昱紮紮實實給我叩了個首。
再抬頭,額頭上鮮紅的一個印記。
他咬牙,聲音像是硬擠出來般:「我求你……」
「跪滿三天,叩滿一千九百八十一個頭,再剜去自己的腿骨。」我輕聲道。
「這是第一個叩首,還有一千九百八十個。」
話音剛落,後面衝出來一個人。
衣衫散亂,神情倉皇,聲音尖厲。
是小白蓮。
「連雲芝,你休想!」
我看着她已經不復年輕的體態和麪容,挑眉一笑。
「我休想?」
「赫連霜,皇后之位待得很舒服吧。」
「再待一待,因爲很快就沒有機會了。」
「你什麼意思!」赫連霜尖聲道。
我笑着說:「因爲北齊很快就要滅國了啊?」
「你閉嘴!你這個蠢女人怎麼可能——」
她喋喋不休的聲音戛然而止。
女人裹着華麗衣袍的臃腫身體被扇歪了一下。
拓跋昱一臉陰鷙地看着她。
赫連霜捂着臉,臉色一點點變白。
我拍手稱快,看着他們狗咬狗。
看啊,這就是色衰愛弛。
昔年疼愛如寶的小青梅,如今也能毫不猶豫地扇巴掌。
果真是人心易變。
拓跋昱跪直了身體,冷聲說:「連雲芝,希望你能記住你說的。」
我笑着搖了搖頭:「我改變主意了。」
「剛纔那些要求不變,你從臺階下開始,一步一跪。」
拓跋昱攥緊了拳頭,揮出一道凌厲的風聲。
他忍了再忍。
但最後還是忍了。
「好。」
他從泰山下一步一跪。
一跪一叩首。
泰山爲封禪之地,臺階修得陡又長。
三千階,他跪到一半,膝頭就磨得只剩兩塊白骨了。
我冷眼看着他跪上來。
這是北齊最後的皇帝,當年把我關到水牢裏囚禁十二年的未婚夫。
「雲芝,爲了黎庶百姓,我求你。」
但在他跪上來的一瞬間,他布好的天羅地網驟然發難。
無數道士和尚衝出來,嘴中唸唸有詞。
各種靈光閃現着,牢牢困住我。
拓跋昱撕了假面,被人攙扶着,惡狠狠地朝我笑。
「連雲芝,你這個賤人,沒想到吧。」
我表情不變。
拓跋昱毀約也好,省得我再與他虛與委蛇。
呵。
以凡人之軀困神,堪稱蚍蜉撼樹。
我抬手佈下萬層雲雨,洪水把北齊淹沒。
拓跋昱臉上的得意神色一點點消失。
我看着他「砰」地倒在了地上。
我看向烏雲密佈的天空,笑了下。
這個曾經以數萬鐵騎南下踐踏、生喫我國人血肉的國家,本就不應存在。

-8-
大旱後大澇。
各地開始憑空出現我的雕像。
我不知道我是因何而成神。
但這些雕像的憑空出現倒像是上天的旨意——
當皇權無用,人們開始偷偷祭拜雨神。
但我卻沒有感受到分毫的信仰之力。
也是,神明之於民衆,不過是遇難時纔想起來的虛物。
虔誠信衆少之又少,因而信仰之力也少得可憐。
我沒有希望,自然也沒有失望。
我只是冷靜地把傷害過我的人都淹死在了這場洪水裏。
這筆賬,我記了十二年。
以秦嶺爲界,我在北齊的疆土上肆意施展雨水。
曾經關押我的獄卒在洪水湧來時嚇得目眥欲裂,滿身腥臊味。
我冷靜地看着他一點點沉沒。
北齊當年肆意燒殺搶掠的士兵,也被洪水淹沒。
我毫不手軟地把恨意和怒火發泄在這些人的身上。
他們一個個死去。
滿懷着絕望死去,不明不白地死去。
宛若當年無辜的南明萬衆。
我感覺世間清靜了許多。
「也許該收手了。」
我自言自語,往泰山巔走去。
直到我的雕像被憤怒的民衆推倒在洪水裏,四分五裂。

-9-
他們的眼裏燃燒着仇恨。
我低頭,卻發現腳下屍骨累累,手上沾滿了鮮血。
洪水衝破了北齊人的瓦屋,淹沒了他們的田地。
他們的親人死去,瘟疫和饑荒開始爆發。
老弱沒有庇護,青壯死傷大半。
當祈求的雨神沒有帶來庇護,憤怒的民衆推倒了雕像。
「邪神!」
「什麼雨神?根本就是邪神!」
「殺了這個神,大水就能停了!」
「還我麥子嗚嗚嗚……我今年剛種的麥子……」
雕像倒在洪水裏。
悲憫的神像被泥水浸染。
衣衫襤褸的民衆滿臉悲憤,淚水黏結在枯黃的臉上。
那是災難侵襲數年、饑荒和大洪折磨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痕跡。
橫來豎去,劃在他們的臉上。
也劃在我的心上。
我茫然地站在世間。
萬人悲呼,他們看不見我。
我卻能看見他們痛苦的內心——
我做的和當年北齊做的有什麼區別呢?
當年我家鄉被北齊鐵騎屠戮的時候,民衆是不是也是這樣流着淚?
我……是邪神嗎?
他們明明是最無辜的人,卻成爲了上位者權力撕扯的犧牲品。
他們被裹挾在命運的洪流裏,飽受折磨與苦痛。
最後只能憤而反抗,意圖創造新的歷史。
「水可載舟,亦可覆舟。」
這是父皇曾經跟我講述過的道理。
我曾經似懂非懂。
如今卻透徹地理解了。
一片撕裂的痛苦中,我竟恍惚感受到當年被碩鼠啃噬的劇痛。
此時痛更勝當時痛。

-10-
我的雕像被砸得稀巴爛,神力幾近於無。
洪水慢慢平息下來。
夜深人靜,一個面相愁苦的老婦人把雕像的碎片撿了回家。
她抱着碎片,邊拭淚邊在屋檐下借月光修補。
雕像在她手下顯現了雛形。
她心疼得眼淚直流,往裂痕上吹氣。
「公主啊,咱們不疼,咱們不疼。」
她認得我?
我心頭一跳,拼着微弱的神力,覆在雕像的身上。
「您是南明人嗎?」
月光落下來,泥雕像上顯出我痛苦而茫然的神韻。
「公主?」老婦人睜大眼睛,一滴淚滾了下來。
「嗯。」我輕輕地說,「阿嬤,我是連雲芝。」
老婦人抱着我的雕像嗚嗚哭了起來。
「您還活着……您還活着……」
我輕聲說:「阿嬤,我已經死了。」
老婦人擦乾了眼淚,倔強地搖頭:「不,您沒死。」
「我們南明人都惦記着您,您不會死。」
她喃喃道:「公主出生那年,大旱裏就下起了雨,後來您長成,咱們南明就一直風調雨順……」
「我們都說你是雨神,是福星……您怎麼會死呢?」
我欲言又止。
心頭卻泛過一絲酸楚。
「阿嬤,對不起,我沒能護住你們。」
我忐忑地問:「阿嬤,這麼多年,你們是怎麼過來的……」
老婦人擦了擦眼角湧出來的淚。
「當年您遠嫁北齊,我們都爲你高興,說是公主終於能母儀天下,我們也能過過安生日子了……」
我咬着脣纔沒讓淚落下來。
遠嫁的公主被囚十二年,死在異國他鄉。
聯姻的盟國鐵騎南下,踐踏南明諸城。
他們所心心念唸的和平,不過是一場破碎的美夢。
「您嫁到北齊後,北齊人就打了過來,那羣畜生,欺壓我們南明人……」
老婦人想起傷心事,渾身發抖,像個小孩般訴苦。
「陛下和娘娘被他們逼死了,太子也戰死了。」
老婦人說:「太子妃帶着少帝跳海了,隨行十萬民衆,我當時也去了。」
「但是兒媳婦有了身子啊……是我兒的遺腹子。」
她有些自豪地說:「我們南明人的孩子。」
她又哭又笑:「我兒十八從軍,兒媳婦有了身子,上天知道我們的苦,我這不中用的人啊,也合該活下來,爲咱們的孩子做打算。」
「我和兒媳婦被擄到北邊,老頭子卻還在老家,如今也不知道一把老骨頭還在不在。」
「後來聽說您成了北齊皇后,又改了名,和那北齊皇帝恩恩愛愛的——」
老婦人啐了一口:「呸,我纔不信!」
「我們公主十歲起就爲民間施粥,咱們南明多少人見過你啊,怎麼可能認那個冒牌貨!」
「您尊名連雲芝,陛下說過,是取自『連雲之雨』的意思,怎麼可能叫連雲霜!」
我臉上的淚又慢慢淌了下來。
「連雲之雨,可濟蒼生。」
我叫連雲芝,本就是取自其意。
可如今,我卻忘記了這句話。
兩道裂痕從泥偶的臉頰上落下來,有隱隱的水意。
老婦人見狀趕快給我擦淚。
她蒲扇般的大手泡得發白,覆在我臉上時卻有令人心安的溫暖。
老婦人像是哄孩子般哄着我。
「公主,我們不傷心,我們不傷心。」
「南明沒了沒關係,我們記得你,我們記得你。」
我在這樣的安慰裏放聲大哭。
烏雲把月亮遮蔽,雨聲淅瀝,彷彿回到十八年前。
穿過花草葳蕤的宮廷,是我回不去的青春年少。
多年前母后也曾在午後撫摸着我的發。
「我們小云芝啊,一定要嫁自己想嫁的人,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11-
我的靈魂飄搖在大江南北。
只要有人撿起我的雕像,我就能看到他們。
但神力所剩無幾,我無法像之前那樣與他們交談。
洪水漸漸消失,但雨也毫無蹤影。
世間的天氣開始失衡。
在愈發炎熱的天裏,我穿梭在北齊的諸地。
家裏的男人像豬一樣打着呼嚕。
少婦從木搖籃下取出雕像的碎片,慢慢地修補着。
她美麗的臉上帶着愁苦,手指上滿是傷痕。
搖籃裏的嬰兒朝她笑,她握着雕像,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但總歸是在笑。
「藍兒,阿媽不哭,阿媽在修公主呢。」
……
頭髮花白的老人小心翼翼地從衣服夾層中取出一點泥土。
對着這點土,他老淚縱橫,慢慢修補着雕像。
「這土是老頭子臨走前從南明偷偷帶的,公主不要嫌棄啊。」
「咱們土在人在,永遠不忘根。」
……
荒山上的無字衣冠冢前。
一個瘦弱的少年對冢叩首,蒼白的臉上眼神卻烏黑透亮。
他對着稀淡的日光修補着雕像。
「公主,你一定會回來的,對嗎?」
……
分佈在北齊土地上的南明人執着而倔強地撿起我的雕像。
他們修補着,堅信有一天我會回來。
我走過他們的生活。
流了一遍又一遍的淚。
但他們已經很好地適應了新生活,並竭力生存着。
但,最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最後一個撿起我雕像的人。

-12-
香山別苑的佛祠裏,我見到了北齊太后。
她瘦了很多,脊背卻依舊挺直。
昔年豔冠天下的臉已有了歲月的痕跡,兩鬢蒼白。
侍女的托盤上呈着被修補後的雕像。
太后伸出手,輕輕撫過雕像的面容。
佛珠冰涼,沁過一絲冷意。
她衰老的眼裏湧過一抹感傷的情緒。
「哀家當年便說過,不必娶南明女,不必用這樣的手段。」
「萬事總有因果輪迴,他這樣做,總歸是害人又害己。」
侍女勸她:「娘娘,陛下做事自有謀斷。」
太后搖了搖頭:「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
「昱兒勇武多謀,但下手過於狠絕,極傷陰私。」
她的眼裏閃過一絲悲哀。
「只是可惜了昭明公主,這孩子哀家當年瞧着也很好,只是死得早了些。」
侍女又勸她:「當年您要保昭明公主,已是仁慈之舉了。」
「昭明公主在大婚之夜就死了,陛下娶了霜小姐,親上加親,也是一樁美談。」
「美談?」太后冷笑了一聲。
「若是美談,這些年他就不必弄出那些寵妾滅妻的醜事來。」
「當年哀家勸了他,他便將我軟禁在這香山別苑裏。」
我一愣。
寵妾滅妻?軟禁?
拓跋昱竟心狠如此?
太后冷笑着摔了佛珠。
「拓跋昱啊拓跋昱,到底還是更像他老子。」
「自作孽,不可活。我倒要看看,這場大戲,他該怎麼收場。」

-13-
我終於積攢出了點力氣。
但北齊卻再沒有雨水了。
我想像從前那樣肆意地行雲布雨。
卻感受到難以動彈的滯澀。
爲什麼?我不是雨神嗎?
我惶惑着回到泰山巔,那是我復生的地方。
我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站在泰山之巔,望着茫茫四野,我忽然了悟了一件事。
原來我不是雨神。
也不是上天垂憐我。
是南明萬衆夜以繼日的祈禱感動了上蒼。
他們將信仰之力貫於我一身,使我擁有了排雲布雨的能力。
然而被他們信任的我,卻沒有好好地踐行自己的力量。
天地自有循環,之前我肆意宣泄的洪水,本就應該分佈在這數年前。
一朝之間傾瀉乾淨,之後卻留下無盡的乾旱與炎熱——
最後所有的人都會死。
我開始思索該如何挽救這垂危的世間。
最後在泰山祭壇下的古碑上找到了答案。
碑上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江海的水來自河澤。
如果想讓河澤豐盈起來,就得讓江海枯竭。
我想:
民衆祈願的信力是河澤。
而我的生命是江海。
「也許是該到走的時候了。」

-14-
拓跋昱又來找我了。
他氣喘吁吁地爬上泰山之巔,臉色青灰。
烈日炙烤着他,他已不復年輕時的俊美。
北齊帝王放下了引以爲傲的自尊,伏在地上求我。
他低聲說:「雲芝,住手吧,這樣下去這世間都會完蛋的!」
我沉默着坐在山岩上,無動於衷。
拓跋昱臉色灰敗,卻遽然被出現在身後的女人捅了一刀。
赫連霜殺了他。
她笑得花枝亂顫,上了年紀的臉上已沒有了年輕時的風韻。
「拓跋昱,你寵妾滅妻,讓那兩個孽種代替我孩子的位置,死在我手上也不虧。」
拓跋昱捂住傷口,不可置信地看着赫連霜。
赫連霜放聲大笑:「不敢相信?人總是會變的,你變了!我不能變?」
說罷,她拔出刀,一腳把拓跋昱踹到山崖下。
噴濺的血染紅山岩。
她毫不猶豫地給了自己一刀。
我看着她,心頭微受觸動。
赫連霜大笑着,把血抹在脣上,似胭脂般的紅。
「連雲芝,你不就是想我們死嗎?」
「我殺了他,再自殺,你不就滿足了嗎?」
「你不就滿足了嗎!」她聲嘶力竭地吼着。
下一刻,身體如折翼的飛鳥般,直直地朝懸崖下墜去。
她的聲音迴盪在山谷裏,盤旋不息:
「連雲芝,放過天下人吧。」
我站起身,看着山岩上的血。
兩個生命轉眼消逝。
但他們不會死。
這世上的人都不會死,除了我。
我開始走過這座使我復生的山。
當年南明萬民給予我的力量,我要還給這世間衆生。
我的裙袂拂過山間禿巖。
斷斷續續地哼唱着一支南明小調: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
「春氣奮發,萬物遽只。」
「冥淩浹行,魂無逃只。」
走路間,天上下起了雨。
死去的人又從泥土裏醒了過來。
春風吹又生,野草蔓原。
萬物復甦,一切彷彿都如同之前一般。
萬物生則有其命,所有的人都該爲自己的惡行付出代價。
我們都死過一次。
但再醒過來的人,已經被雨水沖刷了惡意。
一路走過北齊的十六州,跨過南明的三十五城。
我走到了東海里。
海里浮現出南明萬衆,他們含着淚,朝我叩首。
父皇母后站在最前面,欣慰地看着我。
我朝他們微笑,然後消散在天地裏。
世間再無連雲芝。

-15-
香山上也下起了雨。
疾風撲朔,吹得窗欞簌簌抖動。
侍女問靜坐在榻上的太后要不要把窗戶關上。
太后道:「把窗戶開着,哀家要聽雨聲。」
侍女說:「聽說乾旱的地方又下起了雨,那裏的人們還在歡呼。」
「他們說雨是從泰山上下來的,現在正往泰山上去。」
太后疲乏地合上眼,擺了擺手:「哀家知道了。」
侍女應聲告退後。
太后睜開眼,望着窗外撲襲而來的雨,輕輕嘆了口氣:
「縱有連雲之志,也抵不過世間風吹雨打去。」
(完結)
番外
我是南明人,卻長在北齊。
阿奶說我是阿爹的遺腹子,當年她和阿孃因爲在肚子裏的我纔沒去赴死。
她說南明人本該堂堂正正地走,但活下來的人都有不得已的理由。
阿孃嫁給了北齊人。
我娶了北齊人。
但我們仍然認爲自己是南明人。
我少年時,天上大旱,後來發起了大洪,人們顛沛流離, 受苦得很。
我跟着阿孃和阿奶,往高處走, 一直沒被大洪淹掉。
但阿奶說, 冥冥之中是公主在保護我們。
她要我記住一個名字。
昭明公主連雲芝, 是我們南明最後的榮光。
阿奶哭着說:「公主是金枝玉葉的貴人, 卻從小往民間跑,咱們國都的人都見過她, 和她說過話。」
她說:「公主是個好人。」
後來, 北齊的各地出現了雨神雕像。
南明人不會這麼高調。
這些都是北齊人做的。
他們希望通過神明來實現自己的願望。
但阿奶說,這世間的人就是喜歡高高捧起一個人來, 再狠狠把她砸下來。
公主的雕像被砸了。
阿奶心疼得直淌淚,趁夜色把雕像撿回了家。
那一晚我不在家, 但後來, 她和我說見到了公主。
我從未見過她這麼容光煥發, 就沒敢跟她說,她可能是老眼昏花。
阿奶說:「你不要不相信, 阿奶從來不說謊,除了小時候哄你不喫糖。」
我們把雕像修補起來, 偷偷藏在供櫃裏。
聽說南明人都藏着雕像。
我們見面時心照不宣,只暗地裏指了指天。
後來天又熱了起來, 天上久久不下雨。
人們沒水喝,就煮之前的雨水喝。
阿奶說:「公主肯定遇到了什麼問題,她不會不管我們的。」
然而當天上真正下起了雨, 她卻又哭了起來了。
「公主啊, 公主啊……」
她一聲聲地喊着。
「你這又是何苦啊?」
聲音喑啞,宛若泣血的老鴉。
鄰居家死在大洪裏的人又回來了。
他步履蹣跚,臉上帶着茫然,回了家就摔了盔甲, 抱住家裏的女人:「我、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天上下着雨, 阿奶哭着拉着我往山裏趕。
人間大亂, 但南明人都往山裏趕。
山裏有神龕,這是南明人設的神龕。
我們要供我們的公主成神。
但神龕卻消失了,燒香, 香抖了幾次,沒燒成。
南明人都哭着跪在空地上, 朝老天磕頭。
公主死在了這世間。
我們也救不了她。
但阿奶擦乾了淚痕:「公主一定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在那裏,她一定能和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團聚。」
南明人有了希望, 把眼淚都擦乾,連連點頭。
阿奶說:「我們送送公主吧。」
我們朝青山綠水叩首, 送我們南明人的公主。
北齊帝回來後,起初還算得上勤政。
但後來漸而懈怠了, 老年時,他也成了昏君, 丟了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
那個在邊疆平涼府養馬的少年,最後成了這天下的主人。
烽火四起,這些年裏,我度過無數個雨天,也曾無數次想起少年時的經歷。
到八十二歲這年我壽終正寢閤眼時,我仍記得我是個南明人。
我告訴牀前哭啼不休的兒女, 我下輩子仍要當個南明人。
飲水要記得水發源的地方,河澤要承江海的情。
只要有雨水在的地方,南明的血脈不會斷。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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