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次在醫院醒來,我不由得感慨自己的命大。
除了家裏的阿姨,沒有人守在病房。
「樂樂呢?她不知道我在醫院吧?不要告訴她。」
「昨天深夜來了一個自稱叫顧尋的人,把樂樂帶走了。」
我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他把樂樂帶走幹什麼?」
「顧家出事了,吵翻天了。」阿姨斟酌着話語,神色慌張。
「樂樂的父親也找不到樂樂,還來醫院問你要過人,但那時候你還沒醒。」
阿姨快急哭了。
「我……當時那個叫顧尋的人說他是樂樂的叔叔,樂樂也認識他,我就信了,看着他把樂樂帶走了。
「可,可是樂樂的父親說,顧尋會害死樂樂……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呀,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不會讓他帶走樂樂的……」
阿姨說得吞吞吐吐。
我從她這裏得不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就着急回去。
顧不上護士的阻攔,我穿上外套跑了出去,攔了一輛車去顧家。
顧家安靜如斯,但院子裏停了好幾輛車,應該是有人的。
蕭杭
我進了客廳,循着聲音跑到樓上書房門口。
裏面站着顧家老爺子,顧尋和顧清州。
「對,就是我!」顧清州格外囂張,「就是我怎麼了?就是我乾的!你還不知道吧,他原本好像還能活,他還動了幾下,但我可不想後半輩子養一個殘廢,被人一直威脅,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直接給他多來幾下送他走不好嗎?」
顧尋把顧清州按在地上打。
一下,兩下,每一次都是下死手。
「我讓你給他償命!」我從來沒見過顧尋這麼崩潰的樣子。
他像地獄裏的羅剎,渾身充滿着戾氣。
顧清州開始回擊,他和顧尋扭動成一團,互不相讓。
老爺子默不作聲。
顧清州一臉不甘心。
「爸,死的那個是你的兒子,我就不是嗎?難道你真的眼睜睜看着我去坐牢嗎?我如果真進去了,你不丟人嗎?
「死的那個人,他都沒怎麼見過你這個爸,而我從小在你身邊長大,難道你分不清重要程度嗎ƭû⁶!」
我聽不懂顧清州的話。
死的那個人……是誰?
他父親的兒子?
哪個兒子?
顧尋好好地站在這裏。
難道老爺子還有別的兒子嗎?
顧尋眼目猩紅,又給了顧清州一拳,喘着粗氣。
「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必須受到法律的制裁,全世界最好的律師都救不了你……」
顧清州躺在地上,被顧尋一腳又一腳踹到門外。
-2-
所有人都從書房走了出來,與我面面相覷。
「商晚憶,報警。」顧尋死死地盯着我。
「今天有我在這兒,誰都包庇不了顧清州。」
我聽得雲裏霧裏,根本就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可是顧尋把我的呆滯當成了包庇。
他冷笑一聲,鬆開了顧清州,把我拽到顧清州面前。
「你也想讓我放過他是嗎?」
「不是……」我打斷他。
可是顧清州根本就不允許我說話。
他用腳踩着顧清州的背,死死地盯着我。
「商晚憶,你知道他撞的那個人是誰嗎!
「你不是一直在找你那個早死的白月光嗎,來,過來,來問問趴在地上的那個人,問問這個還正在和你走離婚流程的人,問一下你那個白月光去哪裏了,問一下蕭杭是怎麼死的!」
我第一時間捕捉到了蕭杭的名字。
「你說……誰死了?
「你到底是誰?你難道不是蕭杭嗎?」
「看清楚,我讓你看清楚!」顧尋大吼。
「商晚憶,我不是蕭杭,真正的蕭杭死了,就死在昨天晚上,被顧清州撞死了——你聽明白了嗎?」
我整個人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擊中,心口傳來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
那疼痛不僅僅是肉體上的,更穿透了我的每一寸肌膚和骨骼。
我有些站不穩,背脊不由自主地彎曲,雙手本能地扶住牆壁,用來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
如同千萬根鋼釘扎入我的身體,讓我疼到沒有意識。
「到底怎麼回事?」我抬頭看着顧尋,「你不是蕭杭嗎?蕭杭怎麼會死?」
顧尋從貼近心口的西裝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
那上面是尚先生。
-3-
「認識那個人吧?」顧尋開口,「商晚憶,他就是蕭杭,和你分開了五年多的蕭杭,你認不出來他了嗎?
「他不過是毀了容,臉部做了手術,缺了一條腿,你就認不出來他了嗎?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顧尋笑到眼淚都出來了,指着顧家老爺子。
「這位就是你那白月光蕭杭的父親,和你丈夫一個爹呢?現在知道我和你那白月光是什麼關係了嗎?」
「我那麼恨你,卻還是爲了打聽到蕭杭的消息和你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顧尋咬牙切齒地開口。
「商晚憶,你恐怕還不知道蕭杭多麼愛你吧,你在哪裏,他最終就會回到哪裏,所以我派人長久地排查,監視着你身邊的所有人,最終還真的找到了他哈哈哈哈……
「可是,就在我徹底確認他的身份要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我是誰時,我卻收到了他的死訊,就差那一個晚上……
「我原本是打算第二天出現在他的面前的,就差那一個晚上!」
顧尋的目光失去了焦距,滿臉崩潰,雙手緊握成拳,連續踹了顧清州好幾腳。
「商晚憶,我是誰,你看着我這張臉看不出來嗎?
「我和蕭杭從小一起長大,在你還沒有出現的時候,我們每天都待在一起,是你搶了我的東西!
「他叫蕭杭,我叫蕭州,我們兩個一母同胞,我們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待在一起——你說,商晚憶,我是誰?」
蕭杭,蕭州。
杭……州?
我抬頭,震驚地看着顧尋。
「可我從來沒聽蕭杭說過……他還有一個兄弟。」
我從沒聽說過。
我更沒見過。
我看着顧尋。
透過他滿眼的恨,我又想起了我們第一次在顧家老宅見面的場景。
我看着他,第一眼把他認成了蕭杭。
而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默認。
我終於明白了,這麼長時間以來,他每次看着我的時候,眼裏不是好奇,也不是探尋。
那是一種玩弄。
就像是貓發現了一隻老鼠,但他不選擇咬死,而是希冀着一點點把它玩死。
他總是在我望着他、失神把他當成蕭杭的時候反駁我,讓我希望一點點落空,卻又在我不把他和蕭杭聯繫在一起的時候,又來提醒我,讓我再次把他認成蕭杭。
他看着我的時候,眼底的笑意是嘲諷。
每一次看着我時,眼裏浸着的,是恨。
我終於讀懂了。
……
-4-
殯儀館裏,我見不到蕭杭。
這裏只有他的骨灰。
我全身發抖,近乎絕望。
可顧尋只是站在那裏笑,眼裏帶着得意。
「我怎麼可能還會讓你看他一眼,那是我的哥哥,我一個人的哥哥,我纔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親人。」
「有血緣關係的人,是我們,而不是你和他!」顧尋像是瘋了一樣,在我面前炫耀着。
我捂住耳朵,不願意再聽。
原來,我在不知情的時候,就已經見了蕭杭最後一面。
可是那時候,我沒有意識到。
……
我見到了顧尋的繼父,一個意大利人。
他的中文不錯,他說是因爲蕭杭母親的緣故。
他和我說了很多的話
他說,他在此之前也不知道顧尋的存在。
他從來都不知道蕭杭還有一個孿生弟弟。
直到昨天晚上蕭杭出事以後,顧尋出現在他的面前,頂着那樣一張幾乎和毀容前的蕭杭一模一樣的臉。
真相到底是什麼,應該只有顧尋一個人知道。
別的人,無從得知。
夕陽最後的餘暉透過半掩的窗簾,斑駁地灑在客廳的地面上,顯得連空ťůₘ氣都有些厚重。
有光映照在蕭杭繼父的臉上,勾勒出歲月留下的深深痕跡。
他緩緩抬起眼,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
「商小姐。」
他顫抖着,將一份厚厚的文件遞過來。
「這是蕭杭留下來的所有產業,我替他整理了一下,現在全部交給你。」
我並不去接他遞來的東西,而是把頭微微偏到另一側,害怕他看到我眼底的光亮。
「不,還是您留着吧,我……
「我沒有臉要他的錢,你讓我帶走他幾件遺物留個念想吧。」
「我知道你不缺。」蕭杭的繼父嘆了一口氣,上前把文件遞到我手裏。
「錢與錢之前是不一樣的,這其實不算錢,是心意。
「他沒想打擾你的……」
「他總擔心你過得不好,所以,總是想着要來看看你,看過了,就放心了。」
老人的背有點佝僂,眼中卻閃過一絲堅定。
「商小姐,你一定要收下。蕭杭他,肯定也希望我這麼做的。」
「你和蕭杭之間的故事,他和我講過一些,他希望你能過得好,這是ťú₀他最後的心願。」
「對了。」他突然去了另一個房間,拿出一個盒子遞給我,
「這是他在挪威每次因爲復健陷入困惑和絕望ṱů⁴時給你寫的很多信件。每次寫完,他的情緒都會好很多,盼望着有生之年再去見你一面。」
我接過,抱着那個沉甸甸的盒子。
「他其實不是一個怯懦的人,爲了能夠體面地見你,將近兩年的時間無時無刻不在拼命地練習用假肢走路。」
老人嘆了一口氣。
「只是,難免還是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出現在身邊……你知道的,商Ţùₔ小姐,他一直覺得最好的才能配得上你。而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在這個範疇內了。」
「不……不是打擾……」我哭得泣不成聲。
他是我拿回一切的心理支撐。
沙礫重新長回眼裏,心臟ẗŭ₅依舊鈍痛。
時間不會倒流,追溯不回從前的所有。
那個永遠堅定的年輕人,五年後竟生出了卑微。
「我……」
手指觸摸着冰冷的盒子,我的心也覺得一點一點變得不再溫熱。
這世間的一切,總是在不停地錯過。
-5-
夕陽漸漸沉沒,客廳裏的自然光線幾乎不復存在。
昏暗而靜謐的客廳裏,昏黃的吊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心中翻湧着的情緒。
「他的腿,是當年我父親造成的……是嗎?」
「是。」
「他的臉是?」
「我的家族在我出來後幫我查到了他待的私人療養所,策反了你父親的人,把蕭杭帶了出來。
「不久後,蕭杭醒了,我帶他去了挪威繼續接受治療,但是……」老人的情緒有些激動。
「醫院的醫療器械突然爆炸了,他的臉……」
我的手快要捧不住盒子,拼命地維持着鎮定
「請您不要自責,那是意外……不是您的錯。」
我努力地站好,向蕭杭的繼父深深鞠了一躬,感謝他所做的一切。
「不,還是不夠好。」老人滿臉遺憾。
「他好像永遠都差一點,永遠不夠幸運。
「他不願意打擾你的原因是你已經有了孩子和家庭,所以,他不想破壞你的家庭……
「直到那一天,他查到你們從前創辦的公司居然還在,發展到了讓人不敢去認的程度,而且你居然命名成了『中杭』。
「他意識到你還愛他,還在等他,就決定勇敢一次去找你,補償上當年的那一次缺席。結果,卻遭遇了車禍……
「精彩!實在是精彩,真是感人啊。」顧尋突然出現在客廳,「真是感人啊!」
他看着我,眼裏滿是恨。
「商晚憶,他出事,竟然是要去見你,你真該死呀。」
他突然笑了一聲,轉頭看着蕭杭的繼父。
「你知道我找了他多長時間嗎,他只給這個人留了東西,難道不給我這個親弟弟留些什麼嗎?」
「你要錢,我拿走他的東西怎麼樣?」顧尋突然湊近我說話,一臉陰狠,如同蛇即將吐出信子。
他把目光投向我手裏抱着的盒子。
看着他篤定的笑容,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匆忙打開盒子, 卻只看到一摞整齊的空白 A5 紙。
我放在地上翻看,妄想找出一些字跡,卻什麼都沒有找到。
「你換了他的東西?你把他留給我的信拿到哪裏去了!」我難以控制住情緒。
「在院子裏呀。」顧尋笑着看向外面, 「去看看呀。」
我跑到外面,看到了火光。
地上是灰燼
一切全部成了灰燼。
我連從火裏搶救一些殘留信件的機會都沒有。
我和顧尋之間隔着一些煙霧。
他的嘴角殘ŧù⁰留着笑, 對我說着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
「商晚憶,你永遠都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你就算是死了, 也見不到他。」
「你沒有機會了……」
……
-6-
我又一次來看蕭杭的時候,買了一束花,帶了些花種子。
他是個溫暖的人, 不應該有這樣的結局。
我來前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 不要哭。
爲此,我始終強忍着情緒。
「蕭杭。」我撫摸着他冰涼的墓碑。
「原來人真的會在經歷很多東西以後討厭從前的自己。」
「你曾告訴我不要這樣, 不要擁有一切後抱怨以前一無所有不夠有遠見的自己,我在學着……學着這樣做。」
從前是我太沖動了。
以爲每個問題都有答案
以爲所有的事情都要立馬作出選擇, 給出答案。
沒有迂迴。
沒有預謀。
只有莽撞。
放到現在,我可能會徐徐圖之。
可是當時我沒學會。
在最不成熟的年紀遇見他, 一旦感受不到安全感, 就對着最愛的人張牙舞爪露出獠牙。
怪我太偏激。
有雨滴在我身上, ṱü₇讓我突然想起。
五歲那年, 我爲了不被欺負,學會了討好別人。
經常幫父親看風水選址的「神婆」來家裏,在我主動打招呼討好時,她並沒有和別人一樣誇我懂事。
而是一點也沒笑。
說像我這樣的人, 長大了會既聰明又狠, 不是什麼好兆頭。
她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僞裝和討好。
她鄙視這樣的人。
她喜歡光明磊落的人, 那樣的人有神性。
而我這樣的人,會滋生出很多陰暗面。
往後不管過了多少年, 我似乎總會被她的評價所詛咒。
總是想裝成一個正常人,卻過於喫力。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
當年的隨口評價串聯了我的半生。
原來, 那竟是伏筆。
只可惜, 當時只道是尋常。
……
-7-
從太陽昇起待到夜幕而至, 我還是不捨得離開。
我知道世上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 卻還是會遺憾。
「蕭杭。」我嘆了一口氣。
如果我知道那次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就買一束你最喜歡的花送給你了。
如果我知道那是你, 珍珠展博會的那一天, 說什麼我都會留住你。
可偏偏,人總是在不經意間就見完了最後一面。
從前還有很多話沒有和你說。
蕭杭, 以後,我們慢慢說吧……
我站了起來, 走在夜幕裏, 走向歸途。
交涉很久,我還是從顧尋手裏拿不到蕭杭的陵墓遷移權。
於是,方圓一公里的空地被我買下,全部種上白玫瑰和山茶花。
人生南北多歧途, 原來道道是死路。
相愛的人永遠隔着距離,不愛的人被困死在聯姻裏。
這一生,也是沒有辦法。
(正文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