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朝朝

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鎮,家中開米鋪,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後來卻在御史府寄人籬下如丫鬟。
二公子要納我爲妾,我說開州來的那位晁都尉是我姐夫,他們不信。
直到府上宴賓,那土匪頭子出身的晁大人,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酒盞,對張御史笑道:「聽聞府上二公子,要納我姨妹爲妾?」

-1-
十二歲那年,我爹孫大貴硬要把姐姐許給鎮上的地痞頭子晁三。
姐姐哭啼着不肯嫁,我一氣之下,拉着自幼一同長大的魏冬河去衙門擊鼓。
魏冬河嚇得腿軟:「算了吧小春,晁三在青石鎮橫着走,縣老爺也不一定管。」
我纔不信:「縣堂是公道之地,我不信趙八髭管不了他。」
公堂之上,趙縣令打着哈欠升堂,捻着八字鬍,笑眯眯對我道:「呦,這不是米鋪孫掌櫃家的小春嗎,你要狀告何人?」
「我爹,」我大聲說,同時又補充道,「晁三。」
趙縣令哈哈大笑:「怎麼晁三也成你爹了?」
滿堂衙役跟着鬨笑,我氣得站了起來:「笑什麼笑,別笑了!有什麼好笑的!」
恰逢晁嘉南從街上經過,竟有衙門外的好事者隔老遠衝他喊:「三爺!晁三爺!你閨女告你哩!」

-2-
青石鎮的惡霸晁嘉南,邁步進了衙門,大剌剌地坐在了吳師爺旁邊的椅子上。
趙縣令竟然沒管他。
他挑眉看我,脣角勾起:「你是孫雲春?孫秋月是你姐姐?」
「正是。」
「怎地,她不肯嫁我?」
「當然,我阿姐不喜歡粗人,你一地痞怎能配她!」我生氣地用手指向他。
他自進了衙門,就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姿態肆意地倚着椅子,饒有興致地敲着桌子,言語間興味盎然。
趙縣令和吳師爺看戲似的跟着笑,居然管都不管!
「唔,這門親事本就是你爹定的,我推辭不下而已,既然她不願意,那正好算了。」
我還正惱着,這廂他滿不在乎地說:「算了。」還起了身作勢要離開。
一時愣了下,很快我反應過來,又衝他道:「什麼叫你推辭不下而已?我阿姐溫柔賢惠,長得也好看,是你配不上她,又不是她配不上你。」
晁嘉南笑了笑,似是懶得理我,頭都沒回。
外面看熱鬧的人對他道:「三爺,人孫大貴兩個閨女呢,大的不願意,讓他把小的許你得了。」
「別,氣鼓鼓的跟個小河豚似的,當我閨女差不多。」
滿堂鬨笑,我孫雲春在這一天顏面盡掃,青石鎮人人都說我多了個爹。

-3-
因我去衙門告了晁嘉南,回去後便被孫大貴打了一頓。
我娘死得早,孫大貴一向疼我和阿姐,從不捨得打罵。
如今又是逼姐姐嫁人,又是拿條子抽我,氣得我忍不住跳:「爹這麼巴結晁三,難不成他是你爹?」
毫無疑問,我又捱了頓抽。
晚飯也沒心情喫,一個人趴牀上抹淚。
未幾,孫大貴過來看我,端了碗甜棗飯放桌上,嘆道:「別生氣了閨女,你可知爹廢了多少口舌才讓晁三同意這門親事,結果被你給攪黃了。」
「爲什麼一定要跟他結親?阿姐根本不肯嫁他,她都三天沒喫飯了,爹你好狠的心。」
「爹不是告訴過你,年前咱們米鋪走一批貨,差點被土匪給劫了,若不是晁三出手相救,鋪裏的夥計和那批米糧都沒了。」
「可是咱們不是謝過他了?給了整整五百兩,那些貨根本不值五百兩。而且晁三又不是什麼好人,地方惡霸,地痞頭子,桂子巷的鋪子,整個青石鎮的商戶,哪家沒被他強收過什麼貢錢?若是不交,還要被他們那些人威脅恐嚇。趙八髭身爲父母官,自稱趙青天,竟然管都不管,還有沒有天理了?」
「春啊,這世上的很多事不能一概而論。晁三確實不是什麼好人,父母雙亡,自幼喫百家飯長大,又好勇鬥狠,整個鎮上的地痞流氓都聽他,拉幫結派做過不少壞事。趙縣令自然比不上青天包老爺,但也算是個明辨是非的官,你可知他爲何這樣由着晁三?」
「不知。」
「開州四省通衢,黑嶺一帶是出了名的土匪窩,下轄新水縣又臨海,時不時的有海盜登岸。咱們青石鎮與新水縣挨着,又富饒,曾經也是被海盜侵擾過的,他們可比晁三狠多了,搶劫殺人跟砍白菜似的,無惡不作。」
「這個我知道。」
「州郡府離得遠,僅憑縣城衙門那些捕快和衙兵,你覺得能護得了咱們?青石鎮不能沒有晁三。」
「……那也不必逼着阿姐嫁給他。」
「唉,晁三以前確實荒誕,說到底還是年少狂妄。近幾年爹瞧他穩重多了,雖然是個浪蕩子,還挺懂得潔身自好,三更半夜寡婦敲門都被他趕走了,縣城想把閨女嫁給他的可不止爹一個。」
「……三更半夜寡婦敲他門你們都知道,咋的,門告訴你們的?」
「別胡說。」
「哼!」
「春,爹就你們兩個閨女,家中沒兄弟,日後也沒人給你們撐腰,世道艱難,爹自然要爲你們打算。家中的米糧鋪子可保你們不愁喫穿,但你們姐倆需要一座靠山。晁三是重情義的人,爹不會看錯,他若能成你姐夫,日後我死了也就放心了。」
「你胡說什麼?什麼死不死的,你孫大貴好着呢,能長命百歲。」
「爹老了。」孫大貴幽幽道。
我抬頭看他,彷彿這才發現,他鬢間已生出許多華髮,原來不知不覺,我眼中無所不能的阿爹,已至不惑之年。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這天底下的父母,大抵都是如此。
鼻子一酸,我對他道:「爹你放心,等你真的老了,我也就長大了,到時我也可以撐起咱家的米糧鋪子,成爲你和阿姐的靠山。」
「傻孩子。」

-4-
我發誓與晁嘉南勢不兩立。
我和魏冬河在盛川書院讀私塾,一向與我不對付的曹大胖,笑得身上的肉亂顫:「孫雲春,聽說你去衙門認了個爹,那人還是晁三?佩服佩服,胖爺我有眼不識泰山,今後萬不敢得罪你了。」
我撲過去跟他扭打在一起:「讓你胡咧咧!」
魏冬河緊跟着撲過去:「讓你跟小春胡咧咧!」
曹大胖的麻桿書童也跟着撲過去:「俺家少爺就喜歡胡咧咧!」
未了,我和魏冬河去街上買糖葫蘆。
魏冬河擔心道:「曹大胖回去後不會告訴他爹吧?他爹不會找我們麻煩吧?」
曹大胖他爹,是鎮上的曹員外,曹家財大氣粗。
「沒事,大家又不是第一次打架,上次他也沒告狀啊。」我不甚在意。
「可是這次你把他打狠了,他哭得可慘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不了被我爹打一頓。」
「你爹打人又不疼,我爹打人可疼了。」魏冬河哭喪着臉。
他家在桂子巷賣豬肉,他爹是屠夫,五大三粗卻忠厚老實,平時對他管得也嚴。
我頗爲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把手中一串糖葫蘆遞給了他:「他打你你不會跑啊,長腳幹嘛用的?來,喫。」
咬了口糖葫蘆,正要付錢時我傻了,身上竟忘帶錢了。
魏冬河見我看他,也傻了:「我也沒帶錢。」
賣糖葫蘆的小販,名叫許麻子,是個極小氣之人。他患有口吃,見狀立刻道:「小,小,小本買賣,概,概,概不賒賬,又,又,又不是沒,上,上過當……」
「怎樣,我說了不給你嗎?」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跟魏冬河商量讓他留下,我回家拿錢,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喊——
「許麻子,我們三爺他閨女要喫糖葫蘆,隨便她喫,把賬記咱晁三爺身上。」
循聲望去,是對面茶樓。
二樓臨窗,站着吊兒郎當的晁嘉南,嘴角勾起,正無所事事地看着我們。
喊話的人叫馬祁山,亦是青石鎮的地痞之流,還是個不大不小的頭目,最常跟在晁嘉南身邊。
許麻子一聽,二話不說竟然又拔了兩串糖葫蘆給我:「三,三,三爺的閨女,管,管夠。」
我氣得臉都綠了,抬頭看着晁嘉南,站在街上衝他喊:「晁三,誰是你閨女!我是你爹!」
「嘿,小丫頭膽子挺大,敢直呼我們三爺名諱。」
「小孩子不懂事,算了。」晁嘉南聲音懶散,不以爲然。

-5-
我發現了阿姐的祕密。
天黑之後,她瞞着我和爹偷偷出門,還挎了個竹籃。
我尾隨她一路出了桂子巷,拐入獅橋,又拐入橋東的石頭巷子,最後進了一破落小院。
站在門口我便明白了,阿姐執意不肯嫁給晁嘉南,原是因爲這個。
她之前哭着對爹說:「晁三是個粗人,都不曾念過書,我要嫁的自然是知書知禮的讀書人,哪怕他一貧如洗,陪着他喫糠咽菜我也願意。」
石頭巷子倒數第一戶人家,住着青石鎮上最一窮二白的書生,安懷瑾。
他是個父母早亡的窮書生,而且是個很清高的書生。
我爹很不喜歡他,說他雖是府試第一名,但心氣太高,好面子,明明飯都喫不上了,人家陳員外請他幫忙寫副對子,事後給了半貫錢,他竟然把對子給撕了。
半貫錢可以買好米十鬥了,我爹連連嘆息,說都食不果腹了,還如此心高氣傲,自尊自大,難成氣候。
即便成了氣候,也走不長遠。
我趴在牆頭,隔着那扇破窗,看到姐姐從竹籃子裏端出了幾樣飯菜,貼心地拿筷子給他。
那樣貌清俊的書生,頜首笑了笑,很自然地接了過去。
仗義多是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也不知爲何,我突然就想到了爹說的這句話。
興許是他的話先入爲主,我對安懷瑾的印象不甚好。
知書知禮的讀書人,卻引我姐姐天黑出門,孤男寡女,說難聽了是私相授受。

-6-
我有些鬱悶,回去路上在橋底下坐了一會兒。
隔了好一會兒,才見姐姐從石頭巷子出來,腳步輕快地往家的方向回去了。
此時天黑無人,街上寂靜,隱約聽得到打更聲。
一更天,就要宵禁了。
我也起了身,拍拍屁股準備回家。
誰知剛走兩步,就聽水裏傳來響動,像是石頭投擲的水花聲。
「誰?」我警惕道。
「你爹。」
橋上傳來一道懶懶的男聲,抬頭看去,崖上青松般的影子,不正是那討人厭的地痞頭子晁嘉南。
我心下一惱,正要嗆他,他先開了口:「宵禁了怎麼還出門?快點回家。」
「要你管。」
「近來鎮上不太平,我可沒時間管你,快些回去。」晁嘉南道。
縱然我不喜歡他,也深知我爹說得對,青石鎮不可無他。
人人稱他晁三爺,連趙縣令和曹員外等紳士也對他以禮相待,原因不言而喻。
黑嶺那帶的土匪,值每年秋分,總會蠢蠢欲動。
青石鎮附近的幾個鎮子,多多少少都曾經歷過洗劫。
而青石鎮富饒之地,與他們相安無事的原因除了縣衙門看管得嚴,還因爲這位晁三爺名聲在外。
他在鎮上一呼百應,那些暴戾恣睢的地痞流氓就服他,烏壓壓聚集起來,敢爲了他一句話豁出命去。
可我看着他,也就二十出頭的模樣,生了副劍眉星目的好皮囊,眉眼之間卻皆是漫不經意的懶散。
我嘴上說着:「你晁三就是青石鎮最大的毒瘤,有你在當然不太平」。
腿上卻一點也不含糊,加快了回家的速度,一路小跑。
背後傳Ṫūₛ來他一聲笑。

-7-
我可能是瘋了,居然跑去同我阿姐說:「晁三那個人吧,雖然是個地痞頭子,但是爹說他有情有義,年歲二十出頭,長得也還行,勉強算個不錯之人,阿姐真不考慮下?」
結果可想而知,姐姐摸了摸我的頭,只笑了笑:「我與他不合適。」
我欲言又止,其實很想告訴她,她和那安懷瑾,也不合適。
爹是定然不會同意的,他常說他喫的鹽比我們喫的米都多,況且他又那般固執。
阿姐年長我五歲,是性情溫柔,但很有主意的一個人。
我不知她是怎麼打算的,苦惱一陣也就不甚在意此事了。
因我那時年歲不大,尚未開了情竅,不知男女情事,是這天底下頭遭的難搞。
我想着,她若喜歡讀書人,鎮上的讀書人多得是,再讓爹相看個更好的便是。
眼下我有更要緊的事需要煩憂,明日李夫子會抽查四書五經,不會的話要被戒尺打,放學後我還約了魏冬河一起去山上掏鳥蛋,曹大胖和他的麻桿書童最近總喜歡偷摸地跟蹤我們,我定要將他們捉弄一番……

-8-
年關將至,孫大貴準備了節禮,給趙縣令送完給陳員外送,陳員外送完給曹員外送……
居然還給晁嘉南準備了整整一車,各種米糧油,成袋子地往上扛。
我就知道,他還沒對把姐姐嫁給晁嘉南的事死心。
果然,他對我道:「晁三這份,待會你和鋪子裏的夥計一起去送,順便道個歉。」
「道什麼歉?我不接受他的道歉。」
「……讓你給他道歉!上次你在衙門把他告了,不得好好道個歉。」
「他怎麼不跟我道歉!他還說他是我爹呢!」
「……日後你姐嫁給了他,他就是你姐夫,兄長如父,倒也沒錯。」
「老天爺,孫大貴你連臉面也不要了!」
「生意人,要什麼臉面,你不是還說要接手咱家的米糧鋪子,以時屈伸,以義應事,方能八方來財,懂不懂?」
「哼,少來這套,反正我不去。」
「爹給你錢。」
「哼,少來這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能給多少?」
半個時辰過後,我和米鋪夥計站在了城東郊的一處屋舍前。
私以爲晁嘉南這種人,名聲在外,也不差錢,什麼樣的好宅院買不到,竟然還住在城郊這等偏僻之地。
他家院子挺大,幾間整修過的舊屋舍,房屋主人正悠哉地坐在廊下喝茶。
正值年關,天冷,乍一望去,遠處霧靄繞山,起伏着氤氳的寒氣,一片灰濛濛,如暗淡的水墨畫。
晁嘉南就着炭爐烤火,湯沸火初紅,獨飲茶當酒,身上那件青衫袍,算是此畫中唯一的點綴。
兩名夥計從ṱŭₘ馬車上搬着東西,一口一個三爺,熱切無比。
晁嘉南長身玉立,懶洋洋地在檐下看我?「冷嗎?要不要喝杯熱茶?」
要,當然要,我都快凍出鼻涕了。
自顧自地上前,我很不客氣地偎在炭爐前烤火,順便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暖乎乎地喝進肚子,整個人都舒坦多了。
舒坦之後,我眼睛便開始四下亂看,指着門口道:「你家的院門就是這兩扇破木欄?」
「怎麼,有意見?」
「沒意見,就好奇寡婦半夜敲門是怎麼敲的,這不用敲吧?用腳一踢就開了。」
「……我記得你好像還在讀私塾,年歲十二?」
「過完年十三了。」
「唔。」晁嘉南挑着眉,看着我笑。
我瞪着眼睛看他:「你笑什麼?」
「連我笑什麼也要管?好生霸道的小姑娘。」
「你一看就沒憋好屁。」
「姑娘家這般說話,將來會嫁不出去的。」
「要你管,真以爲你是我姐夫?別做夢了。」
「……」
話不投機半句多,夥計卸完東西,我狠狠剜了晁嘉南一眼,隨即就要上車離開。
結果離開的當口,我看到曹員ťũ̂⁼外家的馬車迎面駛來,也停在了這郊外屋舍。
馬車上款款下來的妙齡女子,正是曹大胖的姐姐,曹瓊花。
曹大胖雖然是個胖墩,但是他姐姐曹瓊花身段窈窕,且生了副嬌俏的好模樣。
她被丫鬟扶着下了馬車,整了整衣裙,笑容滿面地進了晁嘉南的院子。
我隱約覺得孫大貴的念想要泡湯了。
沒想到這地痞頭子還真是搶手貨。

-9-
年三十,歲除,辭舊迎新。
青石鎮一派熱鬧喜慶,張燈結綵,鞭炮聲不絕於耳。
除夕夜我和阿姐守歲,孫大貴給了我們壓歲錢,我嫌棄他給得少,圍着他直唸叨。
後來阿姐說帶我去放孔明燈,我才哼了一聲,饒過孫大貴。
我們在院子裏放孔明燈,阿姐讀過私塾,寫了一手娟秀的字,她在燈上題——「年歲更替,順意長存」。
燈內燭火映着她柔和的眉眼,她側目看我,問我要寫什麼。
我想了想,也提筆寫了八個字——「八方之財,入我家來」。
阿姐笑着摸我的頭,打趣道:「瞧我家小春,都快鑽錢眼裏去了。」

-10-
年後三月,值我生辰,孫大貴一大早親自下廚,圍着裙布,熱火朝天地擀了一盆面。
從小喫到大的手擀麪,加上熬得油黃的老母雞湯,再擱倆雞蛋,喫得人胃口大開。
阿姐撈了只雞腿放我碗裏,叮囑我慢點喫,別急。
她不知道今日李夫子告了假,我和魏冬河約好了去山上掏鳥蛋。
不,更準確地說是我們上次掏鳥蛋時,在樹上發現了蜜蜂窩。
我們要在曹大胖發現之前,先把那蜜蜂窩打下來。
這麼想着,我一抹嘴,碗裏剩了半隻雞腿,趕忙就溜出了門。
身後傳來孫大貴的喊聲:「你這孩子,沒喫完呢!」

-11-
魏冬河膽子真是太小了,虧他爹是個殺豬的。
我讓他爬樹上把那巢打下來,他在樹上猶猶豫豫,怕蜜蜂蟄他。
最後我沉不住氣了,三兩下也爬上了樹,接過他手中的竹竿,噼裏啪啦地把蜂窩打了下去。
嗡嗡的蜂鳴聲中,我們倆趴在樹上一動不動,等着它們消停。
便是這時,林子深處隱約傳來說話聲。
距離太遠,聽不真切,只斷斷續續地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青石鎮,去年秋裏被晁三擺了一道,這次勢必讓他死……
他們還提到了一個耳熟的名字——賴老爺。
怕是整個開州的孩童幼時都如我和冬河一般,若是不聽話,會被家中父母嚇唬一番——
「再哭,便讓賴文賡下山來抓你。」
黑嶺一帶最大的土匪頭子賴文賡,人稱賴老爺,是個惡貫滿盈、手段狠辣之人。
我和魏冬河面色一白,清楚地意識到,土匪下山了。

-12-
我被土匪抓了。
我和魏冬河兵分兩路,抄小道回鎮上,欲去衙門通知趙縣令。
誰知林子裏的土匪比想象的還要多,且個個鷹鼻鷂眼,一臉兇悍。
天黑後,山洞裏昏暗陰冷,燃起的火堆已被熄滅。
土匪們都提刀走了,我手腳被反綁,嘴裏塞布,在地上扭動了半天都沒爬起來。
我哭了。
哦,還嚇得尿褲子了。
那日是我十三歲生辰,清晨爹給做了手擀麪,我還剩半個雞腿沒喫完,好後悔。
不知冬河有沒有平安下山,有沒有去通知縣老爺。
不知鎮上如何了,爹和阿姐找不到我,一定急壞了。

-13-
天亮時,我臉上的淚還未乾。
擔驚受怕一整晚,最終等來了兩個土匪,拎起我就往外拖。
他們身上有很重的血氣,手中的刀有血,且已經乾涸。
我被拖拽着不肯走,嗚嗚個不停。
兇悍的刀疤臉面目猙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你們鎮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想死是不是?」
「要不是寨子裏缺女人,老子現在就宰了你!」
山林羣鳥四散,我被他們挾持拖拽着前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林中有道影子一閃而過,日頭下晃着刺眼的劍光,轉瞬即逝。
「誰?」刀疤臉警惕道。
隨着聲落,前方果然走出一人,定睛一看,竟是晁嘉南。
身形修長,腰身勁瘦,熟悉的眉眼染着寒霜,緊抿的脣漠然垂下,那張總是懶洋洋的臉,此刻殺意瀰漫,黑眸揉着狠戾,滲着紅薄一片。
他身上有傷,腹部衣衫被血浸染,濺在臉上的血映着硬朗的五官,手中的劍從地面劃過,如殺戮場上浴血而出的修羅。
「晁三?你竟然沒死?」刀疤臉很喫驚。
他也僅是喫驚了下,因爲晁嘉南一如既往的話少,單手轉了下手中的劍,以疾雷之勢揮出,三兩下將他腰斬。
另一名土匪很快也亡於他劍下。
末了,他用染血的手,將我的綁繩解開,拿掉了嘴裏的抹布。
「晁三,晁三,怎麼連你也受傷了?鎮上如何了?」
我哭着問他,只覺喉頭一陣腥甜,哽着咽不下。
他沉默着,沒有說話。
十三歲,我生辰這天,青石鎮被屠了,死了大半的人。
彼時正值盛京大亂,傳聞四皇子殺父弒兄,宮變奪權。
燕山府的平王最先起義,各地叛軍流寇趁火打劫,組建了無數支隊伍。
開州黑嶺的土匪,夜襲青石鎮,實則未討到什麼便宜。
但是他們竟然與江西起義的裹刀軍勾結一塊,縣衙兵及晁三等人同土匪廝殺時,裹刀軍黃雀在後,在城內搶殺掠奪。
他們想入京,分一杯天下權勢的羹。
但他們沒有錢,急切地需要軍需。
叛軍入城,百姓避之不及,於是他們借土匪之名,以殺戮搜刮了青石鎮。

-14-
我家的米糧鋪子沒了,人都死了。
城內屍橫遍野,哀嚎一片。
桂子巷瀰漫着血的味道,入目赤紅。
那一年,我爹和姐姐,以及鋪子裏的夥計,全都被抹了脖子,縣衙門的鳴冤鼓上,濺了一行血,父母官趙八髭倒在公堂之上,死不瞑目。
那一年,魏冬河不知所蹤,他那憨厚老實的屠夫爹,手握一把殺豬刀,睚眥欲裂,死在桂子巷尾,利箭穿心。
那一年,我那總是之乎者也、張口閉口孔孟之道的李夫子,拿起了菜刀,衝向裹刀軍。與我有過節的曹大胖和他的麻桿書童也死了,曹員外家無一倖免,曹瓊花被土匪劫走。
那一年,我問晁嘉南,你爲什麼沒有守住青石鎮?
三月,桃花開了,山上的茶花也開了。
我收拾了包袱,準備入京了。
我問晁嘉南:「我爹說你自幼父母雙亡,是喫百家飯長大的,既然是百家飯,青石鎮的百姓,可對你有恩?」
晁嘉南沉默着,點了點頭。
我又道:「你不會放過賴文賡和那幫土匪的,是不是?」
「是。」
「那就好,我替青石鎮的百姓,跪一跪你吧。」
我跪地給他嗑了三個頭,抬頭看他:「晁三爺,小春有勞了。」
晁嘉南本就負傷在身,臉白得像紙,唯有眼圈薄紅。
後來,他便一路跟着我,護送我入了京。

-15-
近來我總是不斷夢到四年前晁嘉南送我入京的場景。
那時節兵荒馬亂,處處都不太平。
行至隴西路上,我生了場病,高燒不退,他帶着我住在野外荒廟。
有一逃難的一家四口,恰好也途經此處,住宿廟中。
那大嬸看着和善,是個熱心腸,叮囑晁嘉南趕快去藥鋪抓藥,她幫忙照顧病中的我。
晁嘉南走了,離開沒多久卻又放心不下,折返回來。
大嬸正領着她的一雙兒女守在廟外,見到他面色驚懼。
她男人此刻正在廟裏,猥褻着想扒我的衣服。
後來,晁嘉南殺了她丈夫。
他怒紅着眼睛,原是要將那大嬸也殺了的,結果她跪地磕頭,不住地求饒。
晁嘉南憤怒地將劍架在她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你沒有女兒嗎?你沒有嗎!?」
大嬸哭道:「我正是爲了我女兒,才什麼都聽了他的,我沒有辦法。」
他們年幼的女兒,方纔七歲。
兒子年歲也不大,約莫十一二歲,只會傻笑着拍手,是個流着口水的痴兒。
晁嘉南沒再看她們一眼,將我背在身上,離開了破廟。
臨走之前,他對那大嬸道:「你的孩子是孩子,別人的孩子也是孩子,這不該是你作惡的理由,我該殺了你的。」
他沒有殺她,雖然他很想這麼做。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身上,被他揹着前行,走過寂靜無人的荒野,又走過田間廢橋。
天快黑了,彎月懸於半空,郊野小道樹影綽綽。
四面有風,吹得人身上好冷,頭疼欲裂。
晁嘉南低聲哄我:「小春,先別睡,等進城了我幫你找大夫。」
我的額頭好燙,眼淚也好燙,染溼了他的衣裳。
他肩上的衣衫被我死死攥在手裏,那樣用力。
那似乎是我此生還能抓到的唯一的溫暖,也是我僅有的力氣。
我呢喃道:「我沒有家了,我爹死了,阿姐也死了,我能叫你姐夫嗎?」
「從今以後,我便是你姐夫。」
「好,你會幫他們報仇的吧?」
「會,我會拿賴文庚他們的人頭祭青石鎮。」
「我也會,我會親手宰了那幫人。」
「……報仇的事交給我,你是姑娘家,老老實實地待在京中,等我消息。」

-16-
我姨母鄭氏,是御史張大人的一房妾。
一個色衰愛弛、並不受待見的老妾。
京都官宦之家,總會有那麼一些投奔來的窮親潑故,大戶人家爲了彰顯體面,大都願意給予庇護。
如御史府西后巷的一處跨院,專門用來安置各房夫人和姨娘們的遠親。
我亦在其中。本來以我姨母的老妾身份,我該和張家其他打秋風的窮親戚們一起搬住在郊外莊子上的。但我姨母討了主母夫人朱氏的好,把我一頓誇,朱氏聽聞我讀過私塾,年齡又相當,於是同意留我在府中,給四小姐張宓做個女伴讀。
這本是姨母求來的,她感激涕零地謝了朱氏,私底下卻又心中不平,對我道:「什麼女伴讀?也就說得好聽,還不是讓你去四姑娘身邊聽她使喚?裏子面子可都讓她們佔了。你是投奔我來了,有良籍的,又不是賣到了他們御史府。」
她說得對,御史府的四小姐張宓,與我同歲,自我到了她身邊,便成了她可以隨意使喚的下人。
寄人籬下總歸是這樣的,如我姨母,抱怨完了,第二天還不是打起精神,滿面堆笑着去給朱氏請安,捶腿捶背,費了心地哄她好。
一個不曾生養也沒有恩寵的妾,京都之中不知有多少她這樣身份的人,後半生的指望全都在主母夫人手中。
主母夫人若是高興,會逗笑着和善以對,若不高興,隨手一個茶盞扔在腦袋上,砸出了血也是有的。
常言道:龍生龍,鳳生鳳,老鼠養兒緣屋棟。
十三歲之前,我是青石鎮米鋪掌櫃家的閨女。如今四年已過,也不過成了京都御史府寄人籬下的小春姑娘。
四小姐張宓就不一樣了,她生來就是官家女眷、世家小姐。
其父爲從三品御史大夫,其叔爲內廷侍從官,其告老歸鄉的祖父還曾是先帝時期的內閣輔臣,可謂是世代文臣之家。
張宓便如同形形色色的世家之女,身份尊貴,秀外慧中,骨子裏充滿傲氣。
這傲氣不僅來源於她的貴女身份,也來源於刻在骨子裏的尊卑。
她如她的母親朱氏一般,可以待我很和善,也可以翻臉不認,以主子的口吻斥責我壞了她的規矩。
說起來真是冤枉。
我十三歲成爲她的女伴讀,那時她也不過十三歲,正是大好年華,貪圖玩樂的年紀。
朱氏對她可謂是費盡心思地栽培,府內請了最好的先生,沾了她的光,各房的其他小姐們也都被教養得很好。
張宓有段時間極其叛逆,挖空心思地想往府外跑,後院看門的攔住了她,她便拽着我去西后巷的跨院。
我曾告訴過她,西跨院我們住的地方,有棵長勢甚好的大樹,枝幹都伸出了院外。
她拉着我爬樹出府,在街上溜達了半天,看到什麼都感興趣,買了一堆東西。
我勸她快些回去,她聽也不聽,最後還是無意被她二兄撞見,帶回了家中。
然後朱氏便一巴掌打在了我臉上。
力道之大,我的臉頰立刻腫了起來,舌頭嚐到了血腥味。
張宓站在一旁,面對盛怒的母親,未曾言語,反倒是她二兄張雲淮,對其母提醒道:「小春非府內下人,母親不該打她。」
朱氏聞言一愣,臉色變化之快,竟內疚地拉住了我的手:「是我糊塗了,竟忘了小春是鄭姨娘的甥女,她自不是咱們府內下人,我一時氣急罷了,你不會怪我吧?」
她說罷,順便從桌上餐盒捻了塊糕點,遞到我手中,只道是萬福樓剛做出來的杏仁酥,給我嘗一嘗。
哄小孩似的。
那年我十四歲,低眉順眼,十分感激地對朱氏道:「夫人對小春有恩,幸得夫人收留,小春纔不用,感念尚來不及,萬不敢怪了夫人。」
朱氏點了點頭,很滿意。
我也很滿意,因我爹曾經說的「以時屈伸」,我做到了。
只我姨母鄭氏不滿意,私底下抹淚,背後詛咒朱氏是個生兒子沒屁眼的。

-17-
後來類似的事情還有幾起。
總歸是四小姐年歲小,驕縱時除了偷溜出府,還與二房的六小姐起過爭執,六小姐不小心摔下臺階傷了頭。
二夫人不肯罷了,上升到妯娌之間的爭執,朱氏便很頭痛地讓我跪下認錯,直言是我離得最近,沒有拉住六小姐。
我順便聲淚俱下地爲張宓開脫一番:「四姑娘當真沒有碰她,是她腳下一滑,自個兒滾下去的。」
這下可好,得罪了二夫人,又是一巴掌招呼過來。
過後朱氏滿意地賞我塊點心,拍了拍我的手,讚我聰明伶俐。
張宓及笄那年,情竇初開,喜歡上了開平府忠勇候世子蔣霆。
蔣霆與其有過幾面之緣,只因受其長兄之邀,過府幾次。
御史府的大公子張彥禮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學問做得不怎麼樣,仗着家世做了個京中小官,小到什麼程度呢?尚算不上八品的饗射典儀,他爹張御史大人出門提起都嫌面上無光的那種。
雖不怎麼成器,他卻也有擅長之處。
比如擅長交友,結交了京中一干官宦子弟,今日約着下棋,明日ťůₕ約着打馬球。其能言善辯,左右逢源,實乃本性。
因緣際會下,張宓見了蔣世子幾次,第一次遙遙見禮,便已經惦記在了心上。
忠勇候世子蔣霆,生了一副風流倜儻的好樣貌,風度翩翩。
此人放蕩不羈,實爲風月老手,一眼便看穿了張宓那點旖旎心思。
若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沒有他不敢招惹的,但張宓不同,她是御史府的貴女。
招惹上了,很難全身而退。
蔣霆於是眉頭一挑,知禮守節,對她那點女兒家的心思置若罔聞。
得不到的總是最好的,張宓朝思暮想,逢花燈時節,竟又打算出府,只因聽其長兄說約了蔣世子等人明月樓觀燈。
我知曉若是瞞着朱氏,必然又是我來背鍋,因而示意要去請夫人應允。
張宓自然不肯,一番僵持下,竟抬手給了我一巴掌。
她斥道:「母親原給我挑了那麼多的侍女,我只待你親近,小春你卻忘了自己什麼身份,竟也要來管我。」
我沉默了下,垂眸道:「世家高貴,姑娘身份也高貴,正因如此,不能由着姑娘的性子。」
「我不過是想出門一趟。」
「此事需夫人應允。」
「你明知她不會同意。」
「那姑娘便不該去,夫人說了您已及笄,不可如從前那般了,她特意叮囑過,您的舉止都需讓她知曉纔是。」
「小春!你……」
張宓氣急,用手指着我,你了半天,最終又泄了氣。
她嘆息一聲,想明白了似的,忽又拉了拉我的手:「我方纔不是故意打你,你不會怪我吧?」
那張明豔動人的臉,浮現出一絲內疚,眼神無辜且乾淨……我忍不住又想起那句「龍生龍,鳳生鳳」。
她和她的母親,可真像。

-18-
我依照張宓之託,獨自出府,去明月樓外等那蔣霆。
她給他寫了一封信。先是表明上次蔣世子入府留下的那盤棋局,她已經想到了破解之法。接着含蓄而委婉地表示了此次不能隨兄長一同出府觀燈的遺憾,爲表心境,最後還寫了這麼一句——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我在明月樓外候着的時候,街上人潮擁擠,燈火輝煌。
花燈時節,普天同慶。
京都繁華,好似永遠都這般熱鬧。
那年宮變,燕山府的平王入京,不過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成功奪位登基。
天下前後亂了半年而已。
甚至於京都之內,都沒有掀起過什麼大風浪。
許是平王天命所歸,半路便打得陳王等人退了兵,最後直接率軍攻到了皇宮內苑,順利登基。
他是個好皇帝,如今三年已過,正值國泰民安。
國泰民安,所以如張宓這般閨閣小姐便顯得很矯情。
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真好笑,她懂什麼是哀愁和破滅?
她不懂,這些,種種一切,我孫雲春才懂。
天下不過亂了半年,卻使我落了個家破人亡的慘景。
花燈時節,再也不見青石鎮的熱鬧和喜慶……如今想來,恍如隔世。
我在明月樓外等了很久,方見蔣霆等一行人從裏面走出來。
我左顧右盼,按照張宓的叮囑,趁其長兄張彥禮不在,我快步上前,向蔣霆行了禮,將信遞過去。
「世子爺,這是我家姑娘給您的信,您請收好。」
蔣霆一開始未接,挑眉看了我一眼:「是你?」
我未作聲,只又將信遞了過去。
他勾了勾嘴角,接過之時,手指無意間與我觸碰了下。
我抬眸看他,長睫忽閃的一眼,四目相對,很快又垂下眼瞼。
「小春告退。」
轉身欲走之時,忽被他一把拉住手腕。
街上繁鬧,處處人聲鼎沸,他眼中含笑,湊近了對我道:「小春姑娘,你總是偷看我,我發現了不止一次。」
他說得對。
忠勇候世子入府之時,春心萌動的似乎不止張宓一人。
每次她走向他時,身邊那個總是低眉順眼的小春姑娘,也會抬眸驚鴻一眼,每每四目相對,又很快地移開目光。
她咬着脣,眼尾微微地紅,似是心事被發現了一般。
我早就說過,蔣霆是風月老手。
他自然看得出那眸光之中藏着的東西。
他不願招惹張宓,但是我,他絕對招惹得起。
所以花燈節這晚,他尋到機會,在我耳邊低聲問我:「爲何總是偷看我?」
我先是咬脣不答,半晌,聲音細微:「自然是,傾慕於世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蔣霆沒有太多意外,滿意地笑了一聲,伸手捏了下我的臉。
他正欲低頭再說些什麼,街上突然傳來一道清冷的男聲——
「小春。」
抬頭望去,人羣之中,花燈招展,赫然站着御史府的二公子,張雲淮。
朱氏育有二子一女,除了不甚長進的大公子張彥禮,整個御史府最得臉的便是二公子。
他年方十九,少有才名,十四歲進士及得。
平王登基後爲了快速鞏固君權,除三年一度的科考外,還進行了一次制科館選。
張雲淮被保舉欽點,直接入翰林庶吉士,至六部觀政見習。
不出意外,將來他會是世家這輩最有能耐的一個,如他祖父一般成爲內閣大臣。
整個張家是將光耀門楣的重責延續在了他身上的。
二公子生如皎皎明月,無論身處何處,哪怕身後花燈萬盞,都掩不住他眉宇間的那抹生動冷光。
他一向少年老成,是個性子淡,極其嚴肅之人。
街上被他喚了一聲,我立刻低下頭來,快速地走到了他身邊。
他同蔣世子揖禮,不冷不熱地寒暄幾句,便要告辭。
蔣霆似笑非笑道:「彥禮兄還在明月樓內,佳人作陪,醉得不省人事,二公子不順道帶他回府?」
「自然是要帶回去的,有勞世子掛念,替兄長謝過了。」

-19-
張雲淮似乎心情不好。
大公子被人扶上馬車,先行回府,他僅帶了一隨從,反倒打算從街上步行回家。
我與那名叫福生的隨從,跟在他身後,一路沉默不語。
已至亥時,街上的人逐漸少了許多,但因節日的緣故,仍顯得很熱鬧,處處張燈結綵,燦若星河。
我只顧低頭走着,不知何時張雲淮已經停住了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
二公子眉眼昳麗,穿了一身織金錦繡袍,青鳳裘的披風,身姿高頎,眸光輕輕瞥來,整個人出塵俊美,貴不可言。
我跟上了他的腳步,繼續低頭在他身邊同行。
他終於開口,卻不是問我爲何會出現在明月樓,而是清冷道:「蔣世子此人,並非善類。」
我輕點了下頭。
他又道:「我原以爲,你與她們不同。」
言語之間,不含半分情緒,亦聽不出深意。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自幼被衆星捧月,少年得志,莫說是御史府,便是在京都之中,也是極耀眼的郎君。
我初到御史府時,曾和二房杜姨娘的孃家侄女杜絮柳同住在西跨院。
杜姨娘與我姨母鄭氏不同,她極其聰明,又貌美風韻,生了一雙勾魂的鳳眼,最得二老爺的喜歡。
她還在二夫人的眼皮子底下爲二老爺生了個兒子,也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一向脾氣不好的二夫人,竟一直容忍了她。
杜姨娘無疑是聰明的,正因這份聰明,她的侄女杜絮柳與我不同,同是府中妾室投奔而來的孃家人,二房的杜姑娘比我高貴多了。
她生了副鵝蛋臉,身段窈窕,不用做什麼女伴讀,只需聘聘嫋嫋地站在杜姨娘身邊,人人稱她一聲「杜姑娘」。
不像我,御史府的人想起來便叫我一聲小春姑娘,更多時候是直接叫我小春,亦或者孫雲春。
我姨母因爲此事時常生悶氣,有時候還掉淚。
她道:「你若是早些時候來投奔我,在我還年輕些時,大老爺待我也是不錯的……」
我看着她默默抹淚,安慰了一番,其實心裏好笑極了。
我這傻姨母,還以爲我不似杜絮柳那般被人尊重,是因爲二房杜姨娘受寵的緣故。
似乎大家都這麼認爲。
連杜絮柳也這麼認爲。
至少每次見到二公子張雲淮,我如丫鬟一般低眉喚他「二公子」時,杜絮柳總是柔柔地看着他,喚的是「二表哥」。
她與我真的不同嗎?
被雪覆蓋的荒野銀裝素裹,其實每一條道路在大雪融化後都是泥濘的。
我們生在土地之上,自降臨便紮根在泥裏,註定成不了飛檐上亮晶晶的瓦礫。
可是杜絮柳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同她姑姑杜姨娘一樣,拼了命地想要破土而出,往屋檐上攀爬,似乎高一點,再高一點,就可以變成一塊瓦。
可她忘了,她的根還在泥裏。
爬得越高,不斷拉扯,終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如我們這種人,就該老老實實紮根在土裏,不是嗎?
我們應該把根扎得越來越深,如野草般生根發芽,竭盡全力汲取一切,自己長成爲一棵大樹。
世家尊卑是刻在骨子裏、寫在禮法上的。
我們不可能成爲一塊瓦,但可以長成大樹,枝葉伸展在屋檐同一高度,興許還有凌空瓦上的機會。
可是這些,她們都不懂。
那時杜姑娘還在做夢,夢的是光風霽月的二公子,含羞望去的眼神,滾熱的心意,殊不知早就是御史府人盡皆知的笑話。
她不知道,背地裏府內的幾位小姐聚在一塊兒,談笑間是如何嘲諷她的。
「她姑姑不過是個妾,大家叫她一聲杜姑娘,她還真往臉上貼金了,竟然稱呼二哥爲表兄,真是好不知羞。」
「你們瞧見她看二哥的眼神了嗎?想來是得了杜姨娘的真傳,一股子的狐騷味。」
「她莫不是還指望二哥正眼看她?瘋了不成?二哥那樣的人,她便是做妾也是不夠格的。」
……
她們談論的時候,張宓也在其中,感慨地說了句:「二哥這樣的人,倒也不怪她們動了心思。」
她說的是「她們」。
杜姑娘之前,府內還有過秦姑娘、李姑娘。
御史府的大公子,早已娶妻生子,納了好幾個妾,且自詡風雅,酒喝多了與那些官宦子弟互享美妾也是常有的事。
二房夫人只生了六姑娘一個,二老爺的兩個兒子皆爲庶子。
怪就怪在張雲淮不僅金貴,還皎如玉樹,容姿勝雪。
據張宓所說,從前在她二哥身邊伺候的丫鬟婢子,多有不安分的,心思都用在了別處。
後來被朱氏狠狠地整治了一番。
而二公子興許是看多了她們的做派,骨子裏厭惡至極,眸光冷冷瞥去,如寒冰一般,令人生畏。
他是個端正自持的人,極有主見。
正因如此,朱氏對他很是放心。
然而年歲到了他這般,通房也沒有一個,又讓朱氏操心起來。

-20-
朱氏自然是不願搭理二房之人。
我不知她是怎樣想的,忽有一日,張宓在四下無人處問我:「小春,你覺得我二哥如何?」
「二公子,自然是極好的人。」
「你想不想做他的妾?」
我嚇了一跳,抬眸看她:「四姑娘,你莫要亂說。」
張宓面上含笑:「我悄悄告訴你,母親前些日子誇你來着,道是整個府裏的丫鬟相看了一遍,都不如你老實本分。她說你是個伶俐人兒,有打算收你爲我二哥的通房,待日後二哥娶了親,再抬你爲妾……」
張宓臉上的笑理所當然,似在告訴我,小春你命真好。
但她萬沒想到,我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開口道:「四姑娘,我不做妾的。」
笑意凝結在臉上,她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那可是我二哥。」
心知與她多說無益,我道:「我爹在世時,已經爲我定下過婚約。四姑娘,我如今是得張家庇護,暫居而已,有朝一日我是要離開的。」
張宓睜眼看我,想起來了一般,恍然道:「對,我們竟忘了你是良籍,並非府內下人。」
那日西院無人處,張宓與我閒談一陣,轉身離開之際,卻未曾想到不遠之隔的水榭,站着玉樹臨風的二公子。
我恍惚覺得他應是聽到了我們的話,可他表情那樣淡,負手而立,僅投過一個極平靜的眼神。
我不確定他當時聽沒聽到。
其實他聽沒聽到,對我來說並不重要。
我的心思從未停留在他身上一秒。
所以花燈節這晚,他看到蔣世子捏了我的臉,開口道:「我原以爲,你與她們不同。」
雖知他是誤會了什麼,我也未想過解釋,只道了句:「二公子,人都是一樣的,沒有不同。」
街上掛滿燈籠,各式各樣。
天上月明,圓得好似白玉盤。
他道:「你說過,你不做妾。」
頓了頓,又道:「蔣世子定不會娶你。」
他放慢了腳步,我也放慢了腳步,緩緩地跟着:「世子爺當然不會娶我,二公子放心,小春明白自己的身份,您想說的我都明白。」
「所以,你今晚爲何出來?」
他沒有看ẗű̂⁵我,聲色淡淡。我沉默了下,依舊沒打算把給張宓送信的事說出來。
他卻像猜到了什麼似的,輕笑一聲,又對我道:「去給張宓挑一盞花燈吧,免得空手而歸。」
街上掛着很多燈,即將收攤的小販喜笑顏開地幫我介紹,高懸的是骰子燈、花籃燈,最亮的是走馬燈,好看的屬宮燈與圓燈。
我隨手選了一盞提燈,紙籠上有神鳥圖案,栩栩如生。
回眸時,正看到張雲淮在看我,他的眼睛極是幽深,又道:「你也挑一盞吧。」
我便隨手也爲自己挑了一盞。
上面是燕子圖案,燈燭輝映,燈籠上題了一行字——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圓月盡明,與燈燭呼應,映在張雲淮眼睛裏,他笑了下:「太上靈籤第六十三籤,正是這句,爲上籤。」
我也笑了下:「二公子,這是街上,並非廟裏。」
「信則有。」
他看着我,平靜的眸子深黑一片,說了這三個字。
我與他走在街上,過後再無言語。
長街遠處望去,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他後來又說了句:「今年的花燈節,好似格外熱鬧。」
我順着目光望向那月,也順着他的話,不自覺地回道:「我見過更熱鬧的。」
語罷,回過神來,對上他的眼睛,很快又垂眸:「月亮倒是格外的圓。」
「平分秋色一輪滿,長伴雲衢千里明,當真圓滿。」
二公子聲音一貫的清冷,抬頭望月時,此情此情也染了幾分柔軟。
他竟問我:「小春,你可喜歡?」
我沒有看他,只顧着埋頭走路,答非所問:「月滿則虧,還是彎月好。」

-21-
花燈節後,蔣霆來了一次御史府。
他與張彥禮下棋對弈,張宓知道後,特意打扮了一番前去觀棋。
最後一局,變成了張宓與張彥禮的主場。
在場衆人,目光都落在棋局之上,唯有蔣世子,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品茶,最後身姿後仰,招手將我喚了過來。
他在我耳邊低語。
我咬了咬脣,湊近也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蔣世子於是笑得肆意,隨手轉弄桌上茶杯,眼眸眯起。
三日後的深夜,他翻牆進了御史府。
蔣世子不缺女人,但偷香竊玉來的,總是更招人喜歡。
深更,我們約在了西跨院最隱蔽的閣樓,那裏平時堆放雜物,無人會來。
內屋被我拾掇了一番,還算乾淨。
桌上只點了一盞油燈,很暗。
御史府那樣大,沒人會在意這樣一個小角落。
蔣霆將我摟在懷裏,我環抱他的腰,抬頭看他,問他以後會不會娶我。
他看着我,嘴角勾起,手指撫過我的脣:「小春,我不會騙你,日後我可以納你爲妾,娶爲正妻絕無可能,你若後悔,還來得及。」
他很懂女人心思,作勢後撤,我連連搖頭,更加抱緊了他:「世子爺,我沒有後悔。」
他於是笑了,摸了摸我的臉,便要吻下來。
我擋住了他,輕聲道:「世子爺,我有些怕,你先陪我喝一杯吧。」
桌上一壺酒,我先壯膽飲了一杯,蔣霆隨後也跟着飲了一杯。
他心情甚好,酒杯一扔,拉我在懷。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他綿軟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又倒在椅子上,甚至沒有力氣提起手指向我。
「小,小春,你什麼意思……」
我站在他面前,手拿一根細繩,看着他打了個結。
「我不想的,誰叫你喫了我家的米呢?」
那一刻,我想我的臉定如惡鬼一般。
我不僅準備了繩子,還準備了一把刀。
我繞到他身後,套住了他的脖子,未給他說話的機會,奮力勒起,腳蹬在椅背。
「喫了我家的米,就要給我還回來,你們加官進爵,讓我屍骸遍地,天底下哪有那樣的好事?」
燈燭映在我的臉上,那一定是猙獰的一張臉。
不怕,我早就不是人了。
從離開青石鎮的那刻起,我便是遊離世間的惡鬼,發誓要扼住他們的脖子。
當年的裹刀軍首領,以忠勇候蔣文祿爲首,後來歸順了燕山府的平王,在其奪權路上立了功,天下平定之後竟封了侯。
加官進爵的當然不止他一人。
沒關係,我會一個個地找到他們,然後一個個地殺掉。
當今聖上多麼器重蔣文祿,賜了他開平府。
究竟是怎樣的戰功,配得上一個平字?
亂臣賊子,搖身一變成了開國王侯。
沒人管的嗎?
沒關係,我孫雲春會出手。
蔣霆是我殺的第六人。
忠勇候世子,當年他父親屠殺我們青石鎮的時候,他才十八歲,亦在其中,高騎馬背之上,多麼威風。
如今他恐懼地瞪着眼睛,在我手底下喘不上一口氣。
我連一滴血都沒有要他的。
我的刀是要刨開他的五臟廟的。
我要我家的米。
我一點也不怕。
沒人會知道他去了哪裏。
知道他行蹤的那名侍從,此刻正於夜色之中守在御史府外。
夜深無人,他也會遇到鬼。
一個小啞巴和一個瘸子。
他們同樣會演,會裝,會趁其不備,將繩子套上他的腦袋。
小啞巴是個乞丐,叫狗兒,我對他有恩,曾施捨過他一碗飯。
瘸子叫魏冬河。
沒錯,是那個在青石鎮與我一同長大的魏冬河。

-22-
我第一次殺人時,還未滿十五歲。
那日豔陽高照,我出府去城西一間鋪子,爲張宓買新鮮出爐的臘肉燒餅。
新開的鋪子,臘肉燒餅做得一絕,我排了很久的隊。
燒餅鋪子挨着一茶水攤。
我在排隊之時,耳朵很尖地聽到不遠處一喝茶的差爺在跟人吹噓。
他說他從過軍。
江西起義的裹刀軍,追隨忠勇侯投奔當今聖上,可惜後來負傷過,如今成了最末等的差役,只能在京郊守個門。
他穿着半舊的差服,臉很黑,是常年風吹日曬的那種黑。
同伴說他吹牛,他拍了下桌子,吐沫星子亂飛——
「你還不信?當年我們那支隊伍多能耐,進京途中經過開州,土匪作亂殺了鎮上大批的人,還是我們趕走了土匪,收繳了糧食和錢財用作軍需……」
勝利者總是可以隨意改寫篇章的。
你若是在如今的開州城,隨便揪住一個孩童,問他知不知道青石鎮,他會問你,是被裹刀軍洗劫了的青石鎮嗎?
然而開州之外,人盡皆知那事是土匪幹的,裹刀軍其實是趕走了土匪的義軍,以訛傳訛信不得。
我們生長在土地上,是那樣渺小的存在,小到迷霧瀰漫,拼盡全力也走不出來。
真相被埋沒在霧裏,豔陽高升時,會隨着霧一同散盡。
裹刀軍是燕山府平王蓋了印的神勇,忠勇侯是當今聖上親封的。
所以我們會是刁民。
我從茶水鋪子跟着那差役到城郊外門,看他們守城門,也看着進出的百姓。
與我同坐在街邊的還有個小乞丐,他身上有傷,又髒又臭,蠅蛆鑽滿傷口的腐肉,啃出個豁口。
他蜷縮在牆根一動不動。
我伸手探了下他的鼻息,然後將買的臘肉燒餅放在了一旁。
再後來,天黑了,那守門的差爺吆喝着同伴去喫酒作樂,喝到了很晚,才醉醺醺地回家。
我一路跟着他,然後找機會將他打暈,從橋上推了下去。
他淹死在龍藏浦,旁人只會道他是酒喝多了失足掉下去的。
回頭時,喫了我臘肉燒餅的小乞丐,正在寂靜無人處默默地看着我。
我殺的第二個人,是一個屯兵校尉。
京都上林苑統領,是個鰥夫。
將他毒殺之時,他還誤以爲我是媒人介紹給他做續絃的。
魏冬河來京都找我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瘸子。
他來得不早不晚。
在我殺了那屯兵校尉之後,對京中情況掌握得越來越多,他和狗兒成了我最有利的助手。
如今,四年已過。
蔣世子失蹤,序幕重新拉開。
他是忠勇侯蔣文祿唯一的兒子。
我知道,沒有人會一直贏,也做好了被反殺的準備。
在那之前,我一定要取了蔣文祿的人頭,才能死而無憾。

-23-
事態比我想象的嚴峻。
蔣霆失蹤後,京都的防衛突然嚴了起來,整日大批官差進出,弄得人心惶惶。
當今聖上指派北樞院的密使安大人負責追查,據說是忠勇侯力薦。
我乍一聽到「安懷瑾」這個名字,便心下一沉。
同爲青石鎮走出來的人,我知道他有這個能力串聯起其餘的案子。
青石鎮歷經屠殺存活下來的人,多是他這樣家徒四壁的窮人家。
他如今竟也在京中,還做了官。
我提醒狗兒和魏冬河,最近不要冒頭,躲起來。
可我到底還是低估了安懷瑾這個人。幾日之後,狗兒偷摸着來找我,比劃着說魏冬河被抓了。
大批官兵搜捕了他們所在的莊子,冬河腿腳不便,沒能逃掉。
再接着,安懷瑾持忠勇侯手諭,帶兵包圍了御史府。
他的目標自然是我。
我沒想到,二公子會出頭。
他站在安懷瑾面前,不退不讓,只嗤笑着看他一眼:「安大人,搜查御史府僅憑侯爺一道手諭,是不夠的。」
安懷瑾對他應是忌憚的,好脾氣地解釋:「事態緊急,未來得及請示陛下,望二公子見諒。」
「我若不見諒呢?」
「那便只能日後賠罪了,在下對二公子並無惡意,對張大人亦是十分敬仰,便是查出了什麼也知貴府不會牽扯其中,在下保證,此爲舊事一樁。」
「你算什麼東西,小小密使,拿什麼保證?」張雲淮冷笑一聲。
人盡皆知,他在六部見習,實爲天子近臣,平時接觸聖上的機會極多,甚得器重。
光風霽月的公子,說話極不客氣,使得安懷瑾面色一變,隱忍複雜,最終咬了咬牙,指揮了身後兵馬——
「二公子,得罪了,聖上若是怪罪,在下願意擔責。」
他很有自信,篤定了能從御史府搜查出什麼。
也對,蔣世子死在這裏,屍首尚在此間。
我在一干丫鬟下人之中,低垂着頭,默不作聲。
御史府裏裏外外被搜查了一遍,各個院落、水井,連樹下的土都要確定有無翻新的痕跡。
官兵回覆,未有發現。
安懷瑾不信,親自帶人又去搜查一遍。
回來之時,他面色陰沉。二公子看着他,嘴角勾起:「安大人,恐怕你要擔責了。」
安懷瑾眸光斂緊,想到了什麼似的,道:「二公子,府後似乎有處坡塘,打攪了,在下還要派人去打撈一番。」
幾乎是瞬間,我抬起了頭。
恰逢二公子的目光望來,突然地四目相對。他蹙了下眉,冷聲道:「安懷瑾,你過了。」

-24-
蔣霆是被我沉屍在那處坡塘的。
可我萬沒想到,安懷瑾仍是一無所獲。
他的目光陰沉沉掃過,指向了人羣中的我——
「將她帶回去,我親自審。」
一聲令下,有官兵上前,我作勢後退一步,二公子已經隨手從身旁府兵身上拔出長劍,架在了安懷瑾的脖子上。
「安大人儘管試試會不會腦袋搬家,她是我的人,你敢動她?」

-25-
安懷瑾離開了。
屋內長明燈搖曳,只我和我姨母鄭氏,跪在了張雲淮面前。
姨母面上慘白一片,身子顫抖,手也抖,一下下地打在我身上,推搡着哭道:
「小春,你這個死丫頭,快給二公子磕頭,若非二公子庇護,你定是性命難保了。」
我後知後覺地明瞭,最先發現我殺了蔣世子然後拋屍的,是我姨母。
興許她還發現了其他一些什麼,畢竟如今在這世上,她是我僅存的血緣之親。
這四年,我與她相依爲命,她是真的很疼我。
蔣霆死後,京都流言四起,從魏冬河被抓那日起,她惶惶不安,知道我遲早會出事。
她覺得坡塘底下的那具屍首,一點也不保險。
她想要打撈出來處理乾淨,但她沒那個能力。
安懷瑾帶兵包圍御史府之前,她終於下定決心賭了一把。
她去求助了二公子。
這是個很危險也很大膽的決定。
之前朱氏跟她提及,要收我做二公子的通房,侍奉二公子。
府內皆知,二公子光風霽月,玉潔高清,從未有女子近身伺候過。
朱氏從前也提議過收個通房給他,他給拒絕了。
但是這次,朱氏再次提議時,他沒有拒絕。
姨母篤定,二公子喜歡我。
我不信。
興許是存了幾分好感與興趣,但他對我,絕對談不上喜歡。
此次肯出手相助,大概是因爲知道了蔣霆死在他們家,他很怕惹上麻煩。
二公子一動不動地看着我,眸光深沉,面無表情。
我跪地磕了個頭:「多謝公子相救,小春自會離開,儘量不給府裏招惹麻煩。」
「你要去哪兒?你離開了去哪兒?二公子說了你是他的人,老老實實跟着他,他會護着你的。」
鄭氏嚎啕大哭,拼了命地打我,奮力推搡一番,最後又一把將我抱住。
「小春,我可憐的孩子,姨母求你了,收手吧!你娘早逝,如今這世上,你是她僅剩的血脈了。求你了,給我留點念想吧!」
「鬥不過的,小春!官家是天,你如何鬥?我只想你活着,咱們活着好不好?安安穩穩地活着,姨母求你,給你磕頭了,認命吧孩子!」
姨母淚流滿面,面容絕望。
「鄭姨娘,讓我跟她單獨聊聊。」
許久未曾說話的二公子,開了口。

-26-
張雲淮聽了那段過往。
對他而言,那應該僅是一段過往。
他勸我放下,說他會將我摘得乾乾淨淨,他有能力護住我。
我問他如何護住,是要魏冬河認了所有的罪?
他沉默了下,道:「他受盡了刑罰,至今還未將你供出。」
「所以公子憑什麼認爲我會苟且偷生?」
「你即便站出去也救不了他,不過多死一人,這是事實,小春你要認清,並且接受。」
「當真無迴旋的餘地?」
「沒有。」
「我不認。」
「你必須認。」
光亮在他臉上若隱若現,交織成斑駁碎影。
二公子面如冠玉,一沉不變的眼睛,黑沉又平靜,像流淌的暗河。
「你姨母說得對,官家是天,人是鬥不過天的。」
「我原以爲,二公子與旁人不同。」
我靜靜地看着他,直看到他面上一怔,很快又恢復如常。
「人都是一樣的,這也是你說的。」
「對官家來說,真相併不重要,天下稍定纔有重典治亂,禮法和公道只存活於規則之內,而亂世向來是無規則的,官家不會認,你讓他如何認?」
他當然不會認。
他若是認,便不會在有人彈劾忠勇侯時,不予理會。
裹刀軍是儈子手,卻是對他忠心耿耿的儈子手。
更何況,他還喫過儈子手割下的肉。
時過境遷,那段過往無傷大雅,高位者掌控規則,所以他們選擇淡忘。
當今聖上自登基後勤政治國,施恩於民,有惠民大者之稱。
他那般愛惜自己的好名聲,怎肯後世史書留下污點?
只要他不認,儈子手割下的肉,就來路清白。
這些,我早已看清,可是眼下,還是低低地笑出了聲。
「他不認,我也不認。」
「對你們來說,那是一段過往,是故事,可我是故事裏的人。」
「二公子,你的話我聽懂了,若是沒發生在我身上,那當真是有道理的。你說的都對,道義模糊在規則之外,但世間總需要我這種人存在的,不是嗎,否則你告訴我道義存在的意義。」
「我不在乎生死,也知鬥不過天,但至少,我應該堂堂正正死在公道的路上。」
「所以,我不認。」
我抬頭看他,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堅定。
張雲淮看了我良久,神情一點點地軟了下來,伸手撫上我的臉——
「小春,會有機會的,但不是現在,你信我,將來我盡力爲你討個公道。」
「將來?是等聖上老去?新主登基?不,二公子,我等不了,我活着的意義,不是看他們壽終正寢的,我做不到。」

-27-
張雲淮說服不了我。
他軟禁了我。
他當真是個厲害人物,不惜得罪忠勇侯,連同他爹張御史在陛下面前參了安懷瑾一本。
安懷瑾被貶至京都之外爲官。
在他的插手下,都官府尹主審,快速地定了魏冬河的罪。
流程總歸還是要走的。
他帶着我,在主審官的陪同下,去了牢獄見魏冬河。
我與魏冬河自幼一同長大,我家開米鋪,他家賣肉。
我娘死得早,孫大貴忙營生顧不上我的時候,我多半在他家,跟他一起啃豬大骨。
他爹看着兇兇的,可每次見我都會憨笑——
「小春來了,來,多喫肉,小姑娘胖一點纔好看。」
他還說,以後長大了給我們冬河做媳婦吧?
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和魏冬河之間轉悠,脆生生地說:「不要,我爹說魏冬河長大了會跟你一樣醜。」
他爹頓時有些尷尬。
年幼時不懂分寸,後來長大的魏冬河,也並沒有長成他爹的模樣。
他總是跟在我身後,唯我馬首是瞻。
我也習慣了身邊有他,形影不離。
可眼前我的少年,被鏈條五花大綁,渾身是血,面目全非。
我認不出他了。
我真的認不出他了。
綁着他的鏈條黑紅生鏽,上面沾滿了血,幾乎勒進了他的血肉裏。
他受盡了刑罰,低垂着頭,一動不動,彷彿死去多時了。
牢頭潑了他一盆水。
他奮力地睜開眼睛,透過面目全非的臉,定格在我身上。
然後他嘴角動了動,聲音斷斷續續。
他在說:「不認識,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殺了我吧。」
魏冬河其實膽子很小,但從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總會生出無限的勇氣。
如他瘸着腿,孤身來到京都尋我,見到我的那刻,哭得像個孩子。
他說:「小春,我沒用,你不在我身邊我好怕,我原本想着去衙門告知的,林子裏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斷了腿……我是不是特別沒用?等我瘸着回到鎮上時,什麼都沒了。」
記憶中,我的少年,還很怕疼。
他爹打他時,他總是哭嚎得很大聲。
可如今,他遍體鱗傷,一遍又一遍地認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滿意了,他對那主審官道:「他認了,那便三日後處斬吧,都成這樣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審官趕忙稱是。
全程我都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們不知,我心裏在流血流膿,從裏面崩壞,一寸一寸,潰不成軍。
張雲淮帶着我離開,轉身之際,魏冬河低下了頭,他隱約在哼一首童謠——
「……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這首童謠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歡的一首。
當年在盛川書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總會故意氣他,當面哼這首《神雞謠》,然後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說我們不學好,氣得吹鬍子瞪眼。
「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我聽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別。
他說:「小春,我要回家了。」

-28-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馬車上劫持了張雲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殺我。」
語罷,我的刀割傷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長吁了一口氣,開口道:「你爹爲你定下過的婚約,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麼?」
「人和人一樣,也不一樣。」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於雲端之人,光風霽月,永遠不要指望他們去理解紮根在土裏的東西,因爲他們看到的黑,永遠不會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靜,所以自持,自詡爲天下公義。」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們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覺憐憫,鄙淺可笑。」
我搶了他的馬車,將他踹了下去。
隨後輾轉跑路,藏身一處荒野廢棄義莊,與狗兒相見。
夜深人靜,義莊鬼火重重,陰森可怖。
爲了躲避追捕,我們躺在棺材裏,和死屍同睡。
狗兒比劃着問我有什麼打算。
我將身上值錢的東西都給了他,讓他離開京都,自個兒找個地方謀生。
三日後,魏冬河會被處斬,我會出現在法場之上,面對圍觀衆人,揭露裹刀軍的真面目。
他們信也好,不信也罷。
聖上殺我也好,凌遲也罷。
後果我已經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窮水盡,我盡力了。
我孫雲春,對得起我爹,也對得起我阿姐,對得起青石鎮的每一個亡魂。

-29-
魏冬河死了。
我沒有等來三日後的處斬,那日我同張雲淮前腳離開,後腳他便死在了牢獄之中。
他撐不住了,真的回了家,沒有等我。
狗兒的眼淚不斷落下,比劃着問我爲什麼不哭。
我摸了摸他的頭,只道:「你好好活。」
我離開了義莊,在岸樁河頭,等了安懷瑾數日。
他就要離京了,貶職到京都之外赴任。
我也上了那艘船,躲藏在船艙。
天漸黑的時候,他回了房。
我踹開了他的門,又關上,一步步逼近。
我問他,你還記得我姐姐孫秋月嗎?
他慌了,連連後退,躲避着我:「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莫要再錯了。」
他以爲我不知道,那年裹刀軍入城,在石頭巷殺人時,他爲了保命,驚懼地告訴那幫人,這裏住的都是窮人家,沒有餘糧。
橋東桂子巷商戶多,還有一家米鋪。
同爲青石鎮存活下來的人,我本以爲自己可以不計較的。
可他利慾薰心,逮着機會往上爬,竟投靠了忠勇侯,自告奮勇地來抓我們這些故人。
也罷,他本就是自私涼薄之人,從未將我們當做故人。
那我便不必客氣了。
讀書人到底弱了一些,我將他踹翻在地,狠狠踩着,舉刀一下下貫穿他的身體。
血滲透在甲板,也滲透在我手上、臉上。
「你自幼在青石鎮長大,夫子有沒有告訴你,君子死節,不爲苟生?」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百川東到海,何日復西歸。」
「你讀的書應教你做賢者,而不是小人,君子懷瑾握瑜,你怎配得上這個名字?」
他瞪大了眼睛,驚懼着倒在血泊之中,像一條殘喘的魚。
我給了他最後一刀。
「我姐姐喜歡你呢,我送你去見她。」

-30-
天亮了。
殺了安懷瑾之後,我便跳了江。
游到岸邊,已經費盡了我全部的力氣。
自知曉魏冬河死後,我再未喫過東西。
此刻飢腸轆轆,餓得厲害。
我像個落魄的逃荒者,甚至不必喬裝打扮,蹭了滿臉的泥,衣服糊在身上,頭髮亂糟糟,骯髒不堪。
我要回京都。
忠勇侯蔣文祿,他得死。
我太餓了,要喫東西,京郊入城時,在一賣包子的攤位上抓了個剛出鍋的。
攤販氣急敗壞,追着我要打。
我跑得快,氣喘吁吁,躲到了犄角旮旯處,咬上一口,被燙得眼淚流了出來。
京郊莫名多了很多人,城門很多守衛。
不多時,有大軍入城,隊伍浩蕩。
圍觀人羣說,是開州來的。
四省通衢的開州,土匪氾濫,兇殘無比,一向殺人不眨眼。
他們佔據天時地利,狡猾無比,連朝廷的官驛都敢截殺。
但近兩年,那幫土匪頭子消停了。
天子換了人,土匪頭子也換了人。
那人叫晁嘉南,人稱晁三爺。
他站穩腳跟之後,統領了整個黑嶺的土匪,然後做了件頭等大事——歸順朝廷。
皇帝得知此事,欣慰得站了起來,連連稱好,人還未到京中,聖旨半路就封了個晁都尉。
四年後,我與晁嘉南的初次相見,他騎在高高的馬背上,旗幟招展,面容堅毅,身後是大批人馬。
而我蜷在城牆根,滾熱的那口包子含在嘴裏,忘了咽。
他比從前粗糙了。
記憶中總是懶洋洋的那張臉,眉眼無疑是硬朗的,濃黑的劍眉下,鼻樑高挺,薄脣微抿,眸子寒星一般……看上去明明沒什麼大變化,卻又顯得那般滄桑。
也是,他本就年長我八歲,一路廝殺過來,歷盡滄桑,到了這個年齡可不是成了老男人?
很奇怪,他來之前,我像一個瀕死的溺水者,一隻腳已經踩到了地獄,無所顧忌,喉管即將被勒斷一般。
可這一刻,我哽咽着站起來,拼盡了全力想要走向他。
晁嘉南,你怎麼纔來?
你來晚了,魏冬河死了。
若是你在,定有辦法救他的,對不對?
你在青石鎮時,連縣老爺都要給你面子的。
我知道,你總是很厲害的。
我不會錯,我爹也不會錯,孫大貴一向說你,有情有義。
……
他沒有看到我,也沒有聽到我的喊聲。
在我即將穿過人羣之時,冷不丁地被人打暈了。
醒來的時候,便已經身在御史府。
二公子張雲淮靜靜地看着我,笑了笑:「小春,再不老實,我可真生氣了。」
他又將我關了起來ẗṻ₁,說要擇良辰吉日,納我爲妾。

-31-
晁嘉南近來一定很忙。
忙着封官、開府,各方拜帖,絡繹不絕。
京都官場是這樣的。
他如今是朝廷新貴晁都尉,天子愛重的臣子。
我想見他,總是有機會的。
一個月後,他赴了張御史府上的宴。
姨母說:「真是奇怪,給他下請帖的不計其數,他偏就先來了御史府。」
我說想出去走走,姨母不許,只讓我在院子裏曬了會兒太陽,然後又將我鎖在了房內。
魏冬河死後,她似乎更緊張了,很聽張雲淮的話,對我看管得很嚴。
她說,再過一月,我便要成爲二公子的妾了。
她還抹淚道:「若非沒有法子,我是萬不想讓你給人做妾的。咱們良籍出身,憑甚給人做妾?即便是二公子,我也覺得心中委屈。」
「好在二公子待你真心,雖是納妾,一應的禮節也都是做足了的,你的喜服是錦繡坊定做的,京都最好的綢緞莊呢。」
我想讓她放我出去,不惜告訴她:「我要見晁嘉南,就是皇上親封的那位晁都尉,姨母可知他是誰?他是我姐夫。」
「又胡言亂語,你就不能老實一點?」
「真的,你信我,他比張雲淮更能庇護我。」
「……你老實待着吧,晚會兒我來給你送飯。」
御史府宴賓,晁嘉南正在其中。
我是在杜姨娘的侄女杜絮柳的幫助下偷跑出去的。
她趁我姨母不備,偷了她的鑰匙。
倒也算不上好心幫我,她如今在御史府也是舉步艱難。
大公子張彥禮看上了她,幾次言語撩撥。
杜姨娘雖得二老爺喜歡,到底是個妾,得罪不起大房的公子爺,只能敢怒不敢言。
杜絮柳是個心思敏感且自恃清高的姑娘,她很怕有朝一日真的落在張彥禮手中。
知曉二公子要納我爲妾,她又氣又惱,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是怎麼輸給我的。
論才情樣貌,她明顯更勝一籌。
妾意似鐵,她堅信只要我離開御史府,不再回來,她便還有機會入了二公子的眼。
這個拎不清的杜姑娘,始終對張雲淮抱有希望。
人各有志,我沒有時間去喚醒她。
我換上了府內丫鬟的衣服,混在其中,低頭端着盤盞去了宴賓席上。
人很多,輕歌曼舞,杯觥交錯。
張御史和幾位公子都在,晁嘉南也在,正坐於對面主座。
舞姬在宴上跳舞,我伺機想要過去時,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正是那該死的張雲淮。
他眉眼有些不耐,眸光清冷地盯着我,警告之意寫在臉上。
哦對了,他之前威脅我來着,爲了保我他承擔了太多風險,若我再不老實,他便將我姨母給殺了。
我站在了他身後,老實本分地低下頭。
此時正值一曲作罷,舞姬退下。
隔着不遠,晁嘉南的目光望了過來,落在我身上。
只那一眼,我抬起了頭,四目相對,又一次朝他走去。
張雲淮未來得及阻攔我,我已經走了上前,衆目睽睽之下,站在他面前行了個禮,垂眸道:
「姐夫。」
周遭安靜了那麼一瞬,我不知身後的張雲淮是何表情,只看到晁嘉南勾了下嘴角,「嗯」了一聲,眸光鋒銳,掃過全場。
我乖乖地站到了他身旁。
大公子張彥禮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小春,你方纔叫晁大人什麼?姐夫?」
我沒有回答,對面的張雲淮蹙了下眉,只靜觀其變地看着我。
張御史倒是很快反應過來,笑道:「小春姑娘是投奔家中的親眷,萬沒想到與晁都尉還有這般的姻親,這可是緣分使然,晁都尉原是自家人。」
「不對啊,晁大人何時成的親?竟未曾聽說過。」
大公子面上生疑,晁嘉南看着他笑,嘴角勾起,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中酒杯:「開州成的親,倒忘了知會大公子一聲,見諒。」
此言一出,張彥禮面上訕訕,尷尬至極。
張御史暗暗瞪了他一眼,面上含笑,正要同晁嘉南說些什麼打圓場,方見他眸光望了過來,鋒銳一閃而過,把玩的那隻酒杯竟被捏碎了。
「孫雲春確是我姨妹,岳丈大人死後還是我親自把她護送到了貴府。幸得府上庇護,晁某感激不盡。不過張大人,聽聞府上二公子,要納我姨妹爲妾?」
晁嘉南身子微微後仰,姿態肆意,手指有下沒下地敲着桌子,偏又表現出一副溫良模樣,笑得溫吞和煦。
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到了十二歲那年,我將他告上衙門之時,他大剌剌坐在師爺椅上的樣子。
那時他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舉手投足間皆是漫不經意的懶散。
恍惚重疊的影子,令我怔了下。
二公子不緊不慢地站了起來,面上波瀾不驚,一片平靜,朝晁嘉南揖禮道:「想來是傳聞有誤,讓晁大人誤會了,在下並非納妾,而是娶親。」
「娶親?」
「正妻是也。」
「何時大婚?」
「下月初八。」
「倉促了,這日子不好。」
「大人認爲何時方爲吉日?」
「來年暮歲,臘月初八,三媒六聘,大轎八抬。」
晁嘉南盯着張雲淮,聲音沉沉,黑眸流轉着捉摸不透的幽光。
氣氛暗湧,所有人都察覺出了異常,唯張雲淮揚了揚脣角,仍舊一副風輕雲淡的君子做派。
「來年暮歲,臘月初八,還望晁大人靜待聘禮入府。」
宴會結束,晁嘉南離開之際,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你且等一等,我去跟我姨母告個別。」
他喚了我一聲:「小春。」
我回頭看他,他眉眼沉靜,又不由自主的笑了:「你留下。」

-32-
我留在了御史府。
晁嘉南分明可以帶我一同離開,可是他沒有。
那日我惱羞成怒,對他道:「你莫不是以爲我真的要嫁給張雲淮?晁三,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有做。」
「已經結束了,往後好好過日子吧。」
「你什麼意思?」
我的心涼了一截,果不其然,聽他道:「到此爲止吧,我們已經盡力了,總該放下過去爲自己活一場。」
我明白了。
晁嘉南已經不是四年前的那個晁三了。
擔心的事總歸是發生了。
四年前青石鎮被屠,我明知錯不在他,面對屍橫遍野,仍舊堅持問了他一句——
你爲什麼沒有守住青石鎮?
我爹說他是重情義的人,可他早就是父母雙亡的孤兒,我好怕他就這麼算了,不肯爲鎮上的父老鄉親報仇。
我必須提醒他,他收了我們的貢錢,卻沒有守住我們的鎮子,他是有責任的。
看吧,我孫雲春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所以我怒不可遏地衝他吼:「什麼叫盡力了?當初是你說報仇的事交給你,讓我老老實實在京中等你消息,仇人尚在高枕無憂,你竟說到此爲止?」
「小春,我死過不止一次。」
他聲音很平靜,平靜得瞬間撫平了我的怒氣,直擊心底,潰不成軍。
「你不知開州的狀況,也不知黑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你只聽說過賴老爺,卻不知賴文賡,我依照承諾殺了他,還不夠嗎?」
「報仇哪有那麼容易?我在屍山血海中九死一生,看到的黑嶺悍匪如林,是人間煉獄,從前是我自負了,憑我當初那點能力,也就僥倖才護住了青石鎮。」
「我知道你在京中的狀況,小春,咱們都盡力了,活着很難,所以放下吧。」
放不下的是青石鎮的晁三,放下的是京都的晁都尉。
也對,朝廷新貴,得天子待見,他會有更坦蕩的仕途,直上青雲,榮華富貴。
也對,報仇哪有那麼容易?他已經站在了高處,土裏的黑變得模糊,不再重要。
只是,我曾以爲他同我一樣來着。
我以爲我們一直都是相似的,該一同紮根直上。
是我錯了,凡事總有意外,他已經掙破了牽扯的根鬚,成爲飛檐上的瓦礫。
這一年終歸是要過去了。
我大病了一場。
後來聽聞其實晁嘉南入京之時,帶了個女子隨行。
那女子名叫瓊娘,是他的女人。
我想她應該還有一個名字,叫曹瓊花。
真巧,我認識她弟弟來着,她弟弟叫曹大胖。
如今,他們都放下了。
我也該放下了罷。

-33-
這一年的年關,我病得很重。
二公子請了無數郎中入府,只我不肯喫藥,一向寵辱不驚的他,還發了很大的脾氣。
他眼梢薄紅,手拿湯藥,咬牙切齒地看着我:「孫雲春,再不喫藥,信不信我殺了你姨母?」
我笑了:「我都要死了,黃泉路上,正好同她做個伴。」
二公子眉頭鬱結,很快敗下陣來,抬眸間聲音哀求:「小春,我求你了,乖乖喫藥,等你病好了,春暖花開,我帶你去雞鳴寺賞花。」
我別過了臉去,目光怔怔,低低的哼起了童謠——
「生兒不用識文字,鬥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
「小春,別唸了,求你別唸了。」
我閉着眼睛,有氣無力,眼淚緩緩滑落至枕頭上。
二公子握住了我的手,很奇怪,屋內明明燒了銀碳,那樣暖和,他的手竟比我還涼。
他幾乎每日都來看我,跟我說話。
他說我十三歲入府那年,在鄭姨娘的帶領下去見他母親朱氏,他正在屋內,第一眼見我,他便記住了我的名字。
因爲我壓根不像一個十三歲的姑娘。
雖讀過書,上過私塾,那雙眼睛太過黑沉,像是千帆過盡的深海,一望無際。
我的目光那樣靜,自始至終沒有望向過他一眼。
後來,我在張宓身邊,他偶爾得見,從未見我展露過情緒。
被朱氏打,被人欺,都可以默默忍受。
就好像,我從來不在乎這些。
對,是不在乎。
御史府的一切我從未在意,包括二公子張雲淮。
他也曾藉機同我說過話,隨手讓我帶東西給四小姐。
不出意外,我恭敬有禮,接過之後低頭離開,未曾看他。
如今,他終於可以光明正大地握着我的手,只爲了道一句:「小春,你睜眼看一看我,今後你會是我唯一的正妻,我可以永不納妾,只求你把目光望向我。」
他還是不明白啊。
他始終不懂,那些不是我活着的意思,我如同一隻傷殘的蛹,埋在地下,註定這輩子無法破繭了。
張宓偶爾也會來看我。
她唸叨着如今仍是不知所蹤的蔣世子,也說起京中近來的大事,那位曾經帶兵搜查御史府的安大人,始終沒有到地方赴任,他在離京之後的船上被歹人殺了。
她捂着胸口感嘆世風日下,竟有人連朝廷的官員也敢暗害了。
好在那歹徒被抓了。
我聞言撩了下眼皮:「被抓了?」
「對,二哥說是竊賊謀財害命,案件已破。」
她感慨完之後,又說起了京中那位晁都尉,不住的問我:「他既是你姐夫,你姐姐也早已去了,可曾想過他會另娶?」
張宓的眼睛很亮,我隱約察覺出了什麼:「什麼意思?」
「小春你知道嗎?他可太厲害了,上個月皇家冬狩,他握着一把弓,嗖嗖嗖!輕而易舉贏得頭籌,在場的那些將軍武士,沒一個比得過他。」
張宓比劃着,好似也握了一把弓,神采奕奕:「他如今深得聖眷,想與他攀親的多得是。你既是他姨妹,可否讓我近水樓臺先得月?咱們可親上加親。」
「你,不惦記蔣世子了?」
「他如今是生是死尚且不知,我惦記他有何用?還不如早些爲自己打算。你有所不知,我母親已經開始着手我的婚事了,相看的那些世家子,大都如我大哥一般,真是糟心。」
「晁都尉他,也有女人。」
「我知道,開州帶來的,也就是個近身侍女,連個名分也沒給,這不算什麼。我若嫁他爲妻,將那女子抬爲妾也未嘗不可。這世間哪個男子不是這樣?總歸我纔是正妻。」

-34-
晁嘉南來御史府看過我一次。
我出去見他,他眉頭皺起,道我病怏怏的氣色實在太差,回頭將御賜的補品送了好多過來。
其實這些御史府並不缺。
我知道聖上看重他,不僅賞了他東西,還賞了他御賜的美人。
他如今左擁右抱,好不風光。
如他這般走到今日,也算了無遺憾了。
我不該怪他,也沒有怪他。
如他所說,他也曾爲了青石鎮,從地獄中走過。
他拍了拍我的肩,在無人處摸着我的腦袋,給了我一個擁抱,輕聲說:「小春,好好活着。」
那一刻我突然就繃不住了,臉埋在他懷中,哭得不能自抑,不住得用手捶打他。
晁三,晁三……你怎麼就變了?
明明我只有你了。
他的手扣着我的腦袋,緊緊按在懷中,一下下地安撫着我。
我顫抖着身體,伏在他懷中,死死地咬着脣,不願發出一點哭聲。
「乖乖喫藥,你爹和姐姐,在看着你。」
我好想我爹,也好想姐姐。
我自幼出生在青石鎮,家中開米鋪,喫穿不愁,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如果那些都不曾發生,值我生辰,還能喫上我爹做的手擀麪。
還能與我阿姐一同放孔明燈。
那年我還剩了半隻雞腿來着。
我好想回到十三歲那年,將剩下的半隻雞腿老老實實喫完,聽爹的話,放學後乖乖歸家。
可我沒有家了。
爹曾經費盡心思爲我和阿姐鋪的那條路沒了。
晁嘉南永遠不可能成爲我真正的姐夫。
如今,連魏冬河也回去了。
我想我也是時候回去了。

-35-
京中局勢多變。
晁嘉南不知如何觸怒了陛下,被杖責之後,回府養傷去了。
我沒有精力去打聽了。
我命不久矣。
只我姨母又在哭哭啼啼,在我牀榻邊唸經。
她不知聽了哪位寺廟高僧的話,天天在我耳邊唸經,祈福驅魔。
我對不住她。
可人世間總是這樣的,生離死別,半點不由人。
我也想陪着她,爲她養老送終。
可我揹負血海深仇,閉上眼睛,便是屍橫遍地的鎮子,入目赤紅。
我隱約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時間可能過了很久。
大家似乎都知道我快不行了。
連杜姑娘也來看了我。
我對她道:「你看,死是那麼容易的事,相較之下,你那點兒女情長算得了什麼?爲何非要二公子不可呢?找個好人家正經過日子,柴火飯興許比不上山珍海味,但卻是這世間最踏實的一碗飯。」
夜深無人時,二公子來了,他在我額頭親吻了下,撫着我的臉,指尖很涼。
他似乎哭了,他說:「小春,你好起來,我放你走,你去找你姐夫吧。」
他在說什麼胡話?我找他幹嘛?
「我知道你們都是青石鎮走出來的,他沒有變,他只是想讓你放下過去,好好活着。」
他沒有變嗎?
「他跟你一樣,自始至終,入京都是爲了復仇。只不過他選了不同的路,不願你再捲入其中,因爲他知道,那興許是腦袋搬家的事,你已經夠苦了。」
哈?不同的路?
是歸順朝廷,接近聖上,仰仗皇權扳倒忠勇候,治裹刀軍的罪?
晁三啊晁三,你可真是夠蠢的。
他是真的蠢,在皇室祭天大典上,三軍列陣,文武百官俱全,他上表告發忠勇候,揭露了裹刀軍的真相。
其實,也不算蠢。
曾經我也想在刑場上做同樣的事來着。
他比我更有本事,但是有何用呢?一樣失敗了。
聖上痛斥他誣告忠良,忠勇候是開國功臣,世子如今下落不明,侯爺心力交瘁,他竟還敢誣陷於他。
至於那奏章,看也沒看,直接扔進了祭祀的火壇裏。
觸怒聖上,杖責之後,他便不是晁都尉了。
但他傷好後,又來了御史府。
他說:「小春,你怎麼這麼倔呢?傻姑娘。」
我費力地睜眼看他。
他好像又粗糙了,下巴一層青茬,很滄桑。
但依舊是很好看的男人。
他長相端正,原就是我們青石鎮頂俊朗的男人。
我朝他伸了伸手,他會意地握住。
真好,他的手很暖,可以完全的包裹住我的手。
「晁嘉南,你好好活着。」
他笑了:「你原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我們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
我沒有力氣了,不能同他說笑。
我很累很累。
「算了,我知道你盡力了,到此爲止好不好?」
「不好,早知你會鬱結成疾,我一開始便該告訴你,不好。」
「可是他不認啊。」
「那就逼他認。」
「你會死的。」
「不怕,黃泉路上,我還可以護着你。」
晁嘉南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一把將我拽了起來,背對着我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在他背上。
「你要做什麼?」
「帶你去街上走走。」
他扯下了牀上帷帳,將我在他背上纏了幾圈,結結實實地捆在了一起。
我感覺自己像條八爪魚,死死地同他綁在一起,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果真嘲笑我道:「你現在輕得像條八爪魚,御史府的伙食不好,咱們不待了。」

-36-
他Ţù₂揹着我離開了御史府。
走的時候,所有人都在看着,皆被二公子攔着沒有上前。
我知道,因爲他手中握着一杆長槍。
開州來的土匪頭子,眼神冷得可以殺人,架勢還是挺可怕的。
街上很多人頓足看我們,議論紛紛。
他的背如從前一般,寬厚又溫暖。
我又想起了彎月懸於半空的那個荒野。
郊野小道樹影綽綽,他揹着我走過寂靜無人的路,又走過田間廢橋。
白日裏沒有風,我的眼淚還是滾燙地落下,染溼了他的肩頭。
我又如從前那般,好似只有他了。
「晁嘉南,街上走走,你爲何帶着長槍?」
「想着便帶上了。」
「……晁嘉南,我不想你死。」
「那你也別死,好好活着。」
「……別去,好不好?」
「不好。」
「求你了。」
「姐夫。」
「爹。」
「不許叫我爹。」
「你從前說我是你閨女來着。」
「老子沒有那麼大的閨女。」
「三爺。」
「嗯?」
「你老了。」
「胡說,我也才二十五,哪裏老了?」
「二十五,早就是當爹的年齡了。」
「我還沒有娶媳婦。」
「奇怪,我怎麼總是想起你當年的模樣?我爹還誇你穩重,你只是面上看着穩重,內心狂妄得厲害。」
「這你都知道?」
「我好睏,你別走了。」
「別睡,我帶你去看大夫。」
我自幼便聽聞過晁三這個名字。
他喫百家飯長大,混跡市井之中,很能打,且越來越不像話,幹過不少壞事。
人人都說他是青石鎮的禍害。
後來有土匪下山,搶殺掠奪,是他帶着一干地痞流氓,與衙役官差一同擊退了他們。
可是過後,他仍如從前一樣,整天領人去桂子巷勒索要錢。
後來逐漸成了強收貢錢。
真離譜,縣衙警告過幾次,後來也不管了。
他們對晁嘉南的要求很低,只要不鬧出人命,隨他晁三爺去。
我爹和縣老爺、青石鎮的鄉紳富戶,其實都是聰明人。
晁嘉南是鎮上的惡霸,也是英雄。
如今日,他持着一杆長槍,帶我站在了忠勇候府。
他說:「小春,你的藥來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很厲害。
開州那種地方,我知道的。
黑嶺的土匪窩,他能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也能殺進候府,用長槍要他們的命。
候府的府兵可真多,怎麼也殺不完似的。
我聽到風簌簌地吹,他的氣息之中夾雜着血腥味。
血腥味越來越重,有人源源不斷地倒下。
橫屍遍地,到處都是血。
入目赤紅一片。
他奔走在候府,殺紅了眼睛,踹開了一間間的門。
他在找我的藥。
我從不知,忠勇候蔣文祿,是這樣一個平凡的老頭。
他坐在府中,沒有慌。
據說當年裹刀軍起義的時候,他僅是個軍師。
後來主帥死了,他挑起大梁,成了主心骨。
到了平王身邊,便將兵權交了出去,又做回了軍師。
怪不得聖上不肯治他的罪。
他立過功,封侯之後,做的是文臣,並無大權。
可是這樣的人,屠了青石鎮,沒有給我們一條活路。
他說,當年不想殺人來着,他們不屑與土匪爲伍,只爲求糧。
軍中糧草短缺,裹刀軍起義時規模浩大,且多爲莽漢,秩序很快開始混亂。
他們管青石鎮的百姓借糧和錢財,並承諾日後會還。
糧食是多麼貴重的東西,一支來歷不明的叛軍,與土匪勾結,個個虎視眈眈,還說日後會還。
怪我青石鎮的百姓捨命不捨財,怪他們不信土匪,怕極了土匪的手段,爲了鎮子和孩子,站出來的男人敢以命相博。
他們敢拼命,叛軍就敢殺人。
起了這個頭,大家都豁了出去,魚死網破,不得不殺。
蔣文祿說,局面失控,已非他能控制。
晁嘉南笑了,用長槍抵着他:「說了那麼多,總該有人要付出代價。你一句不得已而爲之,死的卻是我們鎮上的百姓,這不公平。」
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忠勇候臨死,還在追問我們,他兒子是否還活着。
我總算還算爭氣,卯足了力氣問他:「我青石鎮的百姓可還活着?」
他睜着眼睛,死不瞑目。

-37-
晁嘉南被捉拿下獄了,判了秋後處斬。
他的藥很有用,我沒有死,日復一日地好了。
我還不能死。
我需要見他。
刑部大牢,被關了近一個月的他,胡茬更長了,蓬頭垢面,卻依舊精神抖擻。
他心情不錯,說看到我不再是那張白得瘮人的臉,他總算可以放心了。
但我還是太瘦了,要多喫點纔好,男人其實都喜歡力氣大些的小姑娘。
我不信:「男人都喜歡嬌滴滴的姑娘吧?」
他笑道:「你不懂,至少我不是。」
我道:「你都要死了,還有心情說這個?」
「正是要死了,纔有心情說這個。」
「晁嘉南,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
「我知道。」
「曹瓊花力氣大麼?」
「……這個你要問馬祁山,我怎麼知道。」
「啊?」
「啊個屁。」
「馬祁山在哪兒?怎麼沒跟你一起進京?」
「他在開州,走不開。」
「曹瓊花不是你的女人?」
「當然不是,在土匪窩裏救她出來,她便跟了馬祁山。」
「哦。」
「哦個屁。」
「哦。」
「……」
「……其實我有個問題,不知當講不當講。」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你現在講話怎麼這般粗俗,太難聽了。」
「這叫難聽?沒辦法,老子在土匪窩待了四年,該學的不該學的,都學會了。」
他枕着胳膊,躺在牀板上,嘴裏銜了根稻草,滿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
我頓時無話可說,只嘆息一聲。
他又瞥我一眼:「嘆什麼氣?」
「你剛來京中的時候,僞裝得還挺好。」
「是吧,可別扭死我了。」
「晁嘉南,你這四年,可曾娶妻?」
「上哪兒娶去,自顧不暇了都。」
「那你,可曾有過女人?」
我聲音又輕又低,他卻頓時來了精神,竟起身坐了起來,一隻腳踩在牀板上,看着我笑:「孫雲春,你以前臉皮挺厚,十二歲就敢問我寡婦是怎麼敲我門的,如今怎地知道臉紅了?」
「我纔沒有臉紅。」
「那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湊近了他。
他在我耳邊低笑一聲:「我沒有過女人,當年寡婦敲門也沒有開,如今想來,有些後悔。」
「……」
「不怕你笑話,我就要被處斬了,至今還沒有過女人,覺得很虧,很不甘心。」
「……」
「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願意。」
我咬了咬脣,低頭握住了他的手:「晁嘉南,我願意嫁給你。」
「……老子沒說要娶你。」
我抬起頭,有些惱怒:「那你在說什麼?」
牢獄四下無人,他卻仍環顧了下左右,又湊到我耳邊,壓低聲音道:「你,讓我摸一下。」
四下無人,我的臉卻瞬間紅了,氣得推了他一把:「晁三!」
他一臉無辜:「不願意就算了,別生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
「……」
「……」
「……就一下。」
「好!」
他神采奕奕,又來了精神,一把將我拉坐在他腿上,
他看着我笑,眼神深邃又火熱,灼得人臉紅心跳。
我突然心慌得厲害,不敢看他。
他又說:「算了,我身上髒兮兮的,會把你也弄髒。」
說罷便要推開我。
我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趕忙道:「我不嫌髒!」
「……哪有你這麼不知羞的姑娘家,快下去。」
「別廢話,你到底摸不摸?你不摸我摸了,我也沒有過男人。」
「……」
「你幹嘛呀,不是隔着衣服嗎?」
「說了就一下,你怎麼……晁嘉南,你亂來,住手,臭流氓,不帶這樣的。」

-38-
我要進宮面聖了。
二公子說,此舉兇險,你要考慮清楚,指不定腦袋立刻搬家。
他還說,距離臘月初八還有五個月,小春你真不考慮嫁給我?
不考慮了,是生是死,我總歸是要同晁嘉南在一起的。
我感謝二公子,是他跪在勤政殿外,爲我求得了這個機會。
我見過了當今聖上。
他是個中年男子,一身明晃晃的龍袍,不怒而威,面容肅穆。
我給他磕頭,細細地講述了自我入京後,犯下的每一個案子。
他冷笑一聲:「你倒是實誠,膽子很大,可知死罪難逃。」
「民女沒想過活,費盡心機面聖,也只爲問陛下一句話,請您也坦誠相告。您當真不知忠勇候當年的軍需,是怎麼得來的嗎?」
「放肆!朕貴爲天子,何需向一庶民坦誠相告,朕願意見你,只是想看一眼能令朕的臣子昏了頭的,究竟是何方妖孽。」
「這是陛下對民女的成見,也是對天下女流的成見。陛下與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我後悔見您了,您並不是一個好皇帝。」
「自朕登基,整頓朝綱,爲政開明,四海之內再無叛亂,百姓得以安居,你竟說朕不是好皇帝?」
「忠勇候對您來說是個好臣子嗎?他一心爲您,當然是個好臣子。裹刀軍對您來說是把好劍嗎?他們爲您所用,當然是一把好劍。可是恕我直言,我們永遠不能認同他們是好臣子,因爲那把劍曾經指向我們,謀財害命。」
「被他們殺過的人,永遠無法承認他們是好人。便如同陛下您,您喫過我家的米,卻不願承認,那麼在我心中,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
「放肆!來人,把她拉下去砍了!」
皇帝一聲令下,武侍上前,便要拉我下去。
我笑了起來,繼續衝他喊:「天下爲公!假的!都是假的!」
「大道之行,天下爲公,全都是假的!您永遠當不成一個好皇帝,我不認!我青石鎮的每一個百姓,都不認!」
張雲淮說得對,此舉兇險,我的腦袋要搬家了。
可他說得也不對,有宦官趕來通傳,開口便對皇帝道:「陛下,開州反了!」
一瞬間,我和皇帝都愣了下。

-39-
我似乎被晁嘉南騙了。
那日他揹着我殺進候府,京都衛軍皆在城中,卻在我們殺了忠勇候之後才姍姍來遲。
他帶進城的那批人馬,名義上歸順了朝廷,實則仍舊同他站在一處。
我便知道,我和他從不是孤軍奮戰。
還有曹瓊花,馬祁山……
開州反了!
太守全家都被綁了。
四省通衢,佔據天時地利。
那裏從來不是太平之地,草寇衆多,朝廷從未真正管治成功過。
正因如此,得知晁嘉南殺了賴文賡等人,願意歸順朝廷時,皇上纔會高興得站起來,連說三個「好」字。
英雄多爲草莽出,一呼百應。
我早該知道,晁嘉南從不是等閒之輩。
但他到了這個時候才反,只能說明一件事。
他一直在給朝廷機會,給皇帝機會,不到萬不得,他不願走上那條路。
我從不知,自己是這樣瞭解他。
我們同爲亂世之下的犧牲品,家破人亡。
與朝廷魚死網破,不是他的目的。
開州匪患剛除,百姓纔剛剛過上好日子,一旦開戰,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
他不是皇帝,但他從疾苦中走來,更懂安定的意義。
所以開州反的目的,也只有一個——讓晁嘉南活着。
晁嘉南活着,開州仍舊歸順朝廷,是皇帝的開州。
晁嘉南死了,開州造反,天下大亂。
興許他們並非朝廷的對手,最終會被剿滅,但那些不重要。
他們必須讓皇帝知道,像孫雲春和晁嘉南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不試一下,怎知紮根的樹,蓋不過屋檐高瓦。
這便是晁嘉南說的,「那就逼他認」。
我沒有死,被關押了起來。
皇帝召見了晁嘉南。
他曾經對晁嘉南是極其愛重的,那時他還是天子的晁都尉。
我想他應該是比我瞭解那位天子的。
我實在太低估他了,草莽出身,可他懂得多。
他懂人心,甚至懂皇帝的心。
他不僅要讓皇帝認,還要讓天下人認。
他做晁都尉時ţű₃,原來人緣這般好。
綠林好漢總是有人敬佩的,君子敬英雄。
以張雲淮爲首的一些朝臣,跪在了勤政殿外。
那日皇室祭天大典上,晁嘉南上表皇帝的話,字字誅心,文武百官都是聽到了的。
我們贏了。
皇帝下令,徹查當年青石鎮一案,嚴懲不貸。

-40-
後來,我便帶我姨母回了開州。
四年而已,開州城與想象中已大不相同。
青石鎮也是。
對了,曹大胖和他的麻桿書童,竟然都還活着。
他說當年偷偷跟着我和魏冬河上山來着,看到我們往山下跑,知道土匪就在林中,一時害怕躲了起來。
他哭得很慘,相較從前瘦了許多,說了跟冬河同樣的話:「小春,我很沒用,我貪生怕死,廢物一個,對不起大家。」
「不怪你的,我很慶幸你們沒有下山,否則存活之人又少了兩個。」我拍了拍他的肩。
「可是冬河,冬河……」
曹大胖哭得更厲害了:「我當初該和他一起進京找你的,他不讓我去,說讓我守着青石鎮,把你家的米鋪開好,等你們回來。」
是了,曹大胖在鎮上開了一間米鋪,用的仍是「孫記」的名字。
我怔了下,咧着嘴想笑,可那表情一定很難看。
我對他道:「沒關係,冬河已經回家了,他看着我們呢。」
月是故鄉明。
這裏似乎又恢復了原樣,再也不用擔心有土匪下山。
整個開州都是,百姓安居,一派熱鬧。
我去黑嶺時,見到了馬祁山和曹瓊花。
還見到了那位被綁的開州太守。
他不停地抱怨,蹲在山寨裏,端着一碗米飯:「都說了別綁那麼緊,演一演得了,我跟晁三爺什麼關係,還能跑了不成……」
馬祁山呵呵一聲:「你這傢伙,老奸巨猾,信不得。」
「怎麼信不得,當年剿匪我沒出力?」
「……事後來綁人,也叫出力?」
「我呸!你可別沒良心,整個嶺子都是死屍,那血滲透地下三尺,臭不可聞,可是我帶人來清理的!」
「呸!甭管我出了多少力,晁三爺認我這個朋友,你們就不該這麼對待我,把我八十歲的老母也給綁來了!馬祁山,你最好別栽我手裏!」
「行了,你那八十歲的老母是綁來的?是背上來的吧。好喫好喝的伺候着,她樂呵着呢。」
馬祁山不耐煩地白他一眼,轉身看到了我,驚奇地「呦」了一聲——
「呵,這不是我們三爺他閨女嗎?長這麼大了。」
「……我是你奶奶,你以後可能要叫我三奶了。」
「啥意思?你啥意思?說清楚。」
馬祁山一如既往地招人煩,圍着我問個不停。
聞訊而來的曹瓊花,一把將他推了過去:「去去去,有意思沒?」
曹瓊花帶我去了寨裏一處屋子。
房間已經收拾乾淨了,我會在這裏住上一段時間。
曾經令人威風喪膽的土匪窩子,如今似乎已經成了普通的寨子。
至少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很和善。
曹瓊花告訴我,別小看他們,個個都是喫人不吐骨頭的,也就晁三爺還在,他們不敢放肆。
有個約莫三歲的男童,朝她走來,喚了一聲:「娘。」
我有些驚訝。
曹瓊花面上笑笑,將孩子抱起來,輕嘆一聲:「你知道我當年是被土匪擄走的,三爺他們打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年後了。」
「孩子不是馬祁山的,但他願意娶我,也願意認孩子,我很感激他。」
我對馬祁山此人,突然有了不同的印象。
曹瓊花帶我去後山轉了轉,我們邊走邊聊,她告訴我當年她是如何在土匪窩裏活下去的,黑嶺的土匪究竟有多兇殘。
也告訴我晁嘉南是怎樣一步步混入其中,險象環生,九死一生。
她指着一條上山的路,說當年晁嘉南便在那兒,險些被狼啃了。
至今他身上,還有被撕咬的傷口,慘不忍睹。
她說:「小春,我們當初都不同意歸順朝廷來着,也不願這麼快上京,他是爲了你去的,他說一分一秒都不能等。只要他活着,便不能捨你一人。晁嘉南重情義,也守信,是值得託付終生的。」
「我知道,謝謝你們,真的。」
「說什麼胡話?誰不是青石鎮走出來的?我們當然也想報仇。可是你知道,能活着太可貴了……你很厲害,換做是我,未必有你當年的魄力。」
……
晁嘉南三個月後方才從京中歸來。
那日正值細雨綿綿。
我撐傘接他,在寨子口等了又等。
雨霧籠着羣山,淅淅瀝瀝,霧靄起伏,灰濛一片。
他穿青衫,長身玉立,遠遠從山下走來,似鮮活青松,點綴了整個山野。
山間的風似乎柔和了許多,男人自下而上,抬頭看我,俊眉朗目,嘴角勾起——
「你可太壞了,故意讓我淋雨,偏不去山下接我。」
我笑着將手中另一把傘遞給他。
他嘆息一聲,沒有接,卻上前與我同撐一把,握住了傘柄:「都溼透了你纔來遞傘,果然是故意爲之。」
「那麼多話,快些回去換件衣裳。」
屋內有熱水。
他簡單洗了臉,被我拿乾布巾擦拭頭髮,隨後一邊解下溼漉衣衫,一邊看着我笑,眸光深長——
「我知道你爲何故意讓我淋雨了。」
「爲何?」
「你想報復我。」
「我報復你什麼?」
「……報復我在牢獄之中,欺負了你。」
「晁嘉南!」
我急了,將手中布巾扔向他:「不準再說!」
「我偏要說。」
他哈哈一聲,更加愉悅地看着我笑,戲謔道:「頭上桂花香,額角會毫光,目眉兩頭彎,嘴巴紅連連,雙手白如筍,肩頸連上連……」
「住口,你在唸些什麼。」
「十八摸,沒聽過嗎?」
「下流。」
我惱紅了臉,他拉過我,握住我的手腕,四目相對,又笑了:「這算什麼下流,真下流起來你哭都來不及。」
「你怎麼這樣?」
「我本來就是地痞之流,還是土匪頭子,不這樣還能哪樣?」
他那般理所當然,還作勢挑了下眉,一副潑皮無賴樣。
最後還低頭「吧唧」一聲,親在我臉上,好不得意。
我深吸一口氣,抬頭看他。溼了的外衫已經被他脫掉了,我伸手去解他的裏衣。
他愣了下:「你幹嗎?」
「十八摸。」
「……你學得挺快。」
「你教得好。」
「你怎麼這樣?」
「不這樣還能哪樣?」
「你別這樣,我有點慌。」
「我知道你有點慌,但是你先別慌,等會兒你哭都來不及。」
「小,小春,先別急,等咱們成了親……」
「誰說要嫁給你了,我就摸一下。」
「……」
「不隔着衣服嗎?」
「你別拽我褲子,就這一條了……說了就一下,孫雲春,你亂來,住手,臭流氓,不帶這樣的。」
……
十八摸,呵呵。
我哪裏曉得?只不過是想看一看他身上被撕咬的疤。
我與晁嘉南婚後第三年,生了個很乖的兒子。
他叫晁小冬。
我們依舊住在山上的寨子裏,只我姨母,留在了青石鎮,在曹大胖的執意下,成爲孫記米鋪的女掌櫃。
她高興得抹淚哭了起來。
晁嘉南實現了當初對皇帝的承諾,開州無匪,也永遠無兵。
我們是普通的百姓人家。
只他名聲在外,途徑各處,總會被人稱一聲「三爺」。
上巳節,我們去廟裏上香。
路上他說:「當年我離京時,發生一件趣事,你要不要聽。」
「當然。」
「說是那御史府的二公子,將自己關在房內,寫了一宿的字。」
「寫了什麼?」
「天下爲公。」
「哦。」
「還有一首什麼詩,想要託我帶給你來着。」
「啊?詩呢?」
「我能給他這個機會?我連夜就快馬加鞭地走了。」
「……他十四歲進士及得,寫了一手的好字,又得皇帝看重,將來一定會位極人臣的。」
「所以呢?」
「所以他的字,一定很值錢。」
「……失算了。」
「哎呀,看到你就來氣。」
寺廟上香。
順便抽了支籤。
僧人解籤,道是:「太上靈籤第六十三籤,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愣了下,回頭望去。
晁嘉南正抱着孩子,站在門外眺望遠處。
他們背對着我。
但我知道,只要我喚一聲,他們都會回頭。
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也隔着漫長的時光,萬物終會復甦,那時春日來臨。
是故人。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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