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故里

養自己都費勁那年,我在骯髒巷口撿回了被禍害個遍的天才貧困生。
他雙眼空洞:「你做什麼都隨便吧。」
我什麼都沒幹。
只是替他擦乾淨身體,換上件乾爽的白襯衫。
結巴地認真道:「好好,活着。」
後來,他自學考上了最好的大學,又成爲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
在接他回家的尋常夏夜,他冷着臉依舊拒絕了那個笑如暖陽的小姑娘。
而我第一次,聽到他失神緊張地問:
「什麼是喜歡?」
看到他手中拿着她送的昂貴胸針。
我就知道,我該離開了。

-1-
收拾好行李要走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生活了幾年的出租屋。
狹窄悶熱。
唯一好的,就是窗臺養的一盆仙人掌。
我俯身將陸辭瀾那雙拖鞋擺正在最上層的鞋架上。
砰地一聲。
在陽光下激起薄薄灰塵,鐵門關了個嚴實。

-2-
陸辭瀾去參加講座之前,在飯桌上剛給我看過房本。
在市中心,是一棟嶄新的,漂亮的大平層。
也不知道他究竟攢了多久纔買下來的。
他說:「我以後慢慢還你。」
「不用,還。」
救下他的時候,就我沒想着讓他還我。
他冷淡道:「還完兩清。」
我默默推給他清炒蝦仁和一碟涼菜。
陸辭瀾低頭喫飯,卻依舊能看出優越鋒利的輪廓。
透過現在,隱約能看出當年高中少年站在演講臺,被清風鼓動,清冷削瘦的身影。
喜歡,不是非得要人知道的。
沒人規定付出了一定要有回報。
他以後就該如我想象的一樣,意氣風發,明月高懸。
和他這麼久,我就已經很知足了。
我靜靜用手掌託着下巴,認真看他,突然說了沒頭沒尾的一句:
「陸辭瀾,以後也得,好好活。」
就是可惜,我結巴的毛病到現在都沒好。
希望回老家縣城相親時可別被人家嫌棄。

-3-
回想那天夜裏。
「師兄!等等我!」
漂亮肆意的女孩招手而來,已經連着半年都追在陸辭瀾身後了。
我靜靜站在門口樹下的陰影裏,如仰慕陸辭瀾一樣,羨慕着她。
小太陽一樣明目張膽地表達愛意,完美顯赫的家世,活潑開朗地性格。
他們站在一起,好像天生一對。
剛開始陸辭瀾冷漠不耐煩,避之不及,和始終對我的一樣。
後來忍不住動容,只有面對她時纔會放低底線,任她嬉笑觸碰。
最後他拿着她硬塞過來的禮物,忐忑問我:
「喜歡是什麼?」
我與他並肩走進月色裏,低頭看着他的身影交疊籠住我的。
當時我怎麼回答的來着?
我磕巴又認真道:
「喜歡大概就是,見到他就,怦然心動,想到他時嘴角,上揚。」
――「就是你救了陸辭瀾?你就這麼賤啊!既然喜歡他?那讓你喜歡個夠!」
那羣曾在陸辭瀾身上施暴的畜生,將我的頭狠狠摁在廁所髒水桶裏。
「喜歡會患得患失,敏感多疑。」
――「陸辭瀾!我送你去,醫院!不許睡!你還得,報答我呢!」
隆冬臘月,我喊得撕心裂肺,揹着割開手腕,已經失血過多半昏迷的他跌跌撞撞奔向醫院。
「喜歡是在乎他的,每一句話,每件事第一時間,想,分享給的人。」
――「我打了五份工,掙了一千二百塊。我買,回來了蛋糕。生日快樂,陸辭瀾。」
我站在玄關門口提着蛋糕,開心得連鞋沒換,笑盈盈地看他。
「喜歡就是,酸溜溜,氣呼呼,還甜絲絲。」
紅燈啪嗒一聲。
我抬頭,陸辭瀾剛好望進我的眼底。

-4-
「叮咚!」
手機提示音讓我驚醒過來。
臉上發癢,一摸,已是淚流滿面。
夢裏現在和往事交錯,讓我恍惚了好一陣纔打開手機消息。
是陸辭瀾發來的消息,只兩個字:
【晚回。】
往上翻,我們之間的聊天內容也就寥寥幾個字。
現在來看,我和他之間還真是乏善可陳。
我從小結巴,不喜歡開口。
而陸辭瀾性格使然,後來被人那麼作弄,話就更少了。
往常在家裏各幹各的,彼此都是沉默。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那時我竟然還妄想什麼徐徐漸進,日久生情。
也該死心了。
忽然,叮叮咚咚的提示音歡快的響起。
【姐姐支的招太好用了!師兄終於答應和我去餐廳喫飯了~】
【我還以爲你和師兄在一起了呢,當時真的嚇了我一跳。】
【到時候我一定提禮物當面感謝,放心吧,師兄和我在一起絕對不會喫虧的。】
末尾墜了個幸福倒地的可愛表情包。
我也被她傳染得微微勾了脣。
我是陸辭瀾的舊故人,是污泥破瓦,見證了他全部難堪,象徵着他最狼狽的時光。
而她不同,她會與他共同昂揚,愛意積極又溫暖,有更理想的資源,與他頂峯相見。
陸辭瀾已經動容,小太陽終會打動木訥的寒冰。
我總不能阻止他奔向比我的更好的人。
可下一秒,一顆淚珠啪嗒濺開在屏幕上。
我後知後覺抬手擦淚。
可真窩囊。
連個眼淚都擦不乾淨。

-5-
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硬座,回到縣城後我先給媽媽墳前上了香。
呆坐了一會纔回到租的房子裏。
房東阿姨說,我那賭博酗酒的爸爸被債主打斷了一條腿,離開了鎮子。
我行李不多,一上午就安置完了。
坐在牀上閉眼時,都能看得到當初陸辭瀾絕望無力的雙眼,渾身黏膩噁心的液體。
他總是平靜的對我說:「想去死。」
小縣城裏,成績好長得好還沒父母就是原罪。
何況是陸辭瀾這個鶴立雞羣的天才。
故事總是俗套的。
混混頭目的女友喜歡他,他拒絕後反而被誣陷騷擾,被一羣人堵在巷口時,連反抗都顯得可笑。
後來的夜裏,陸辭瀾蜷縮在牀上的身體,總是控制不住地痙攣發抖,連意識都在自我虐殺。
那時我爲了供上陸辭瀾,不惜打五份工,忙得團團轉。
住在經常斷水斷電的出租屋,經常喫着幾毛錢的鹹菜,只爲剩下那幾塊錢。
後來他有了工資生活纔好一些,可我不願意花他的錢,一直在樓下飯店打工。
好像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是這樣,自尊心使然,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自己矮上一截。
我下午順便到附近找了家飯館做後廚。
小縣城工資不高,卻也夠自己用了。
忙了一通以後這纔有空看手機。
只有陸辭瀾的兩條消息:【你在哪兒?】
下一條是今早凌晨四點發過來的:
【你不要我了,對嗎?】
看得我眼眶一熱。
不是不要,是不想拖累彼此。
我救了他,他被迫守在我身邊,這種關係本身就是畸形的。
而且年近三十,我是真想安定下來。
這些說起來怪矯情的,打了很多字,最後只編輯過去一句:【保重啊。】
對面沒有動靜,點開,才發現陸辭瀾發了一條朋友圈。
照片中兩隻手十指相握。
配得文案是:【往後。】
是官宣。
陸辭瀾有女朋友了。
我看了會,點了個贊。
心裏默默道:
「陸辭瀾,生日快樂。往後要和喜歡的人年年順意。」

-6-
我摁熄手機回家的時候,鄰居正愁眉苦臉地開門放風。
裏面陣陣燒飯的焦糊味兒。
我認得他,似乎是新來支教的老師。
來的時候我和他打了幾個照面。
斯文又優雅,溫聲細語的,卻有一雙不相配的多情桃花眼。
我不太好意思直接走過去,鑰匙插進門鎖時隨口客套道:
「還沒,喫飯吧?不然到,我這裏……」
他抬頭感激看來,還沒等我說完,溫聲道:「那麻煩了。」
「……」
我沒想到他這麼自來熟,尷尬笑了一下。
沒辦法,只能開門請人進來。
有外人在,我就簡單做了幾個菜。
而顧瑾行表現的卻很誇張,喫了一口竟然直接掉眼淚了。
他解釋道:「抱歉,我已經很久沒喫到正常的飯菜了,而且你做的很好喫。」
「謝謝。」
想到他屋子裏陣陣糊味,我默然無語低頭喫飯,只等他喫完自己離開。
卻沒想到他會主動去洗碗。
我輕皺眉心,看着他穿上維尼小熊的圍裙,背對我站在水池前。
垂下的脖頸隱約從側面看見喉結滾動,手背青筋明顯,撐得尺寸明顯小的圍裙鼓出。
「……」我移開了視線,下意識吞了一口口水。
可能是房內太安靜,顯得清晰可聞。
顧瑾行動作一頓,垂下眼睛繼續洗碗。
洗完後,他咳了一聲,這才道出目的:
「我能不能……以後也來你這喫飯?」
見我皺起眉頭。
他趕緊道:「我會給你飯館更高的錢,只爲我一個人做飯,洗碗也交給我。」
我猶豫了一會。
房東阿姨和我說過他:
「你那個鄰居老師啊,已經自掏腰包救助了五隻貓咪,兩個孩子了。」
這樣的人,能是什麼壞人呢?
而且,我一個人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實在太難熬了。

-7-
自那天起,顧瑾行每天下班都會來我這裏。
從每天帶來新鮮食材,變成每天帶來家裏養的小貓。
他一本正經地微笑道:「我家小貓會後空翻。」
而陸辭瀾也從一言不發,到給我隔幾天給我發一條消息,只是都是在凌晨。
【護手霜在哪裏?】
【那件白色襯衫找不到了。】
【你帶走我們一起做的陶瓷小狗了嗎?】
……
諸如此類。
剛開始我還有耐心回:【在電視櫃的抽屜裏,在衣架上面的小櫃裏,那隻陶瓷小狗在之前搬家時就摔碎了……】
【搬去新房子吧,這裏離你學校太遠,而且不舒服,不要讓阿昭和你一起受苦,你只是習慣我,遲早要學着自己生活。】
他總是沉默一會,才發過來冷冰冰的語音:【自作多情。】
我事事俱到,他也通通不理。
顧瑾行也好奇問我:「是熟人嗎?」
是誰呢?
我垂下眼,看着面板上的麪糰發呆。
「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
顧瑾行看着我手機桌面上的照片,那是並排安靜坐在鞦韆上一對錶情淡淡的少年少女。
一看就是找路人代拍的,他們不親密,甚至有點疏離,可顧瑾行就是沒有想繼續問下去的慾望了。
深夜,陸辭瀾直接打來視頻。
視頻中他面色蒼白緊緊捲縮在沙發上,看向鏡頭的瞳孔漸漸失焦。
我像被人在腦後重重一擊,猛地從椅子上坐起來,一股難言的恐慌席捲全身。
我拿着手機的手指都在劇烈顫抖:
「陸辭瀾!你要幹,什麼傻事!」
他抿白了脣,眼皮費力抬起,又重重落下,終於失力。
而手機在空中旋轉不定,最後。
入目都是刺眼的紅!

-8-
萬一陸辭瀾死了……
他死了我該怎麼辦?
我控制不住身體顫抖,買好了最快到達的車票,幾乎怕到肝膽俱裂。
直到我收拾好衣服,手機再次響起。
我猛地劃開消息。
是林妍昭。
【他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但是仍然昏迷狀態。】
【我以爲你和他在一起,他請假在家裏,已經有五天沒喫飯了。】
【我在他茶几上發現了抗抑鬱的藥,醫生說他重度抑鬱又復發了。】
【他究竟從前經歷了什麼……】
再之後的話我已經看不下去了。
只盯着「重度抑鬱」「復發」這兩個詞久久發呆,一股難言痛楚從腹部蔓延到心口。
到最後,我甚至扶着沙發,開始痛苦到生理性乾嘔。
「媽!求你!我好好,聽話!爸混賬,還有我啊!」
「我以後帶你逃出去,別跳!求你!媽!!!」
車的鳴笛,天台風聲,震耳欲聾。
我彷彿又回到消毒水刺鼻的醫院。
陸辭瀾在病牀上剛醒,呆滯中攥緊了手,手腕傷口因爲用力,又有崩裂的跡象。
他們都是重度抑鬱。
原來人苦都能苦到一塊去。
我知道用一個人拴住另一個人的命,很蠢。
誰會在乎?
但我沒辦法了。
我抬眼,紅着眼眶對他說:
「陸辭瀾,你就當,爲了我活,要報答我,帶我看看外面上層,的風景。」
那時候我到底在幹些什麼啊!
他未來風光無限。
現在在好不容易走出來,要往上走的時候,憑什麼因爲我這種人曾經輕飄飄一句話就葬送大好前程,險些殞命。
我救不了我媽。
也救不了他。
我爸說得對,我是個掃把星,誰沾上我。
都要倒大黴的。

-9-
沒有我,有林妍昭在,他會更快走出來的。
我退了車票,抱着那堆衣服,靜靜坐在沙發上發呆了整夜。
直到林妍昭給我發:【他已經沒事了。】
我才鬆了一口氣,氣血上升,終於有了點活着的實感。
輕描淡寫地回她:【沒事就好。】
與此同時,陸辭瀾也發來消息。
【你沒來。】
接着撤回,又發了一句新的:【我都沒還你什麼,我們不算兩清。】
我驀地怔住,止也止不住地翻湧上心酸。
【還清了的。】
他回了個問號。
陸辭瀾果然忘了。
我被爸爸拽着頭髮摁在學校門口打的時候,所有人都在圍觀,膽怯地看熱鬧。
那時候我正值發育,該有多窘迫。
衣服被撕爛,皮膚裸露。
爸爸當着老師和所有同學的面兒罵我「蕩婦」「賠錢貨」「下賤」。
出頭的,只有陸辭瀾一個人。
他拉開人,爲我披上校服,將我牢牢護在身後。
陸辭瀾那時太過耀眼,清冷英俊的天才,幾乎全校女生都暗戀他,明裏暗裏都較着勁。
我忍淚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自厭低頭,渾身發抖地攥緊了他的校服。
喜歡到後來,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換給他。
他本身就是個很好的人。
所以他這樣好的人,不該跌進泥裏。
我要把他托起來,親眼看到我敬奉的神明回到天上去。
月亮,該和太陽比肩。

-10-
再之後,日子如往常一樣平淡。
不如說陸辭瀾本身就是個濃墨重彩的人。
和他在一起時,我這樣隱沒在人羣裏、留在畫本上的水痕都能熠熠生光。
他說:【我也不要你了。】
銀行卡他打來的錢款讓我咂舌了一會,一時也不好轉回去。
心想替他存着,以後他和林妍昭結婚那天再當份子錢還給他。
我笑自己。
可恨的清高和自尊。
當晚顧瑾行來蹭飯時,驚愕我眼睛腫成核桃,硬要自己去做飯,最後險些把廚房給燒了。
他黑頭土臉地尷尬看着我捧腹笑出聲,咦了一聲,慌亂抽出兩張手紙:
「你怎麼又哭了?」
怎麼又哭了呢?
大概是陸辭瀾第一次給我做飯時也這樣窘迫,拿着鍋鏟站在同一個位置,面無表情地惱怒:
「難喫。以後還是你來吧,或者你教我,我學着做給你喫。」
沒有以後了。
我和陸辭瀾,就到此爲止。
若世有神明,我於此千遍祈禱,願他飛過千山萬水,永不回頭看。
之後林妍昭給我發了很多他的近況。
【姐姐,他現在正積極治療。】
【他今天回到學校了。】
【他之前的研究成果在國內拿獎了。】
【專利賣了好多錢啊,不愧是陸辭瀾!】
【我們待會要去國外參加會議,好多業內大佬都在。】
……
我看了一眼她偷偷拍的女友視角。
飛機上陸辭瀾累得歪頭,闔眼倒在了她肩頭,鼻樑高挺,眉眼冷峭消融,乖得不成樣子。
稀奇。
我看到的多是他睡着後緊緊蜷縮成一團,全身抽搐,咬肌鼓起。
我沒去找他果然是對的。
回過話後剛放下手機。
顧瑾行垂眸夾菜,突然說:「房東阿姨說你今天要去相親?」
還沒等我開口,他抿了下脣,溫文儒雅地看向我:
「不然,和我試試呢?」
我愣了很久,想什麼也忘了,只半晌後聽到了自己落下了很輕的字音。
「好。」

-11-
把自己草草交代出去這件事我也沒想到。
起碼,顧瑾行長得不輸陸辭瀾,性格好,工作穩定,也知根知底。
照顧一個人久了,也期待被人照顧。
我不能再這麼耽擱自己了。
一切都理所應當。
我就這麼試着去接納另一個人。
回來的第二個月,進入秋季。
「顧老師!你女朋友來接你了――」
「哦喲喲,你看顧老師,嘴都咧到耳根了,聞不得小情侶的酸臭味!」
「那飯香得不行,顧老師有你是他的福氣。」
「小知意啊,你就不能慣着他,上次給他做的盒飯拿來,在辦公室給�N瑟的!」
……
顧瑾行在起鬨聲中一直忍不住輕笑,放學人羣中直奔我而來。
我和他並肩走着,把懷裏揣的熱乎地瓜遞給他。
他握着我的手,一塊揣進大衣兜裏,路人因他矚目相貌頻頻看來。
我頓時感覺不太自在,脊背發僵,實在不擅長找話題化解尷尬。
所幸顧瑾行總是話很多。
說學生,說小咪,說我們。
「知意,你不要有太大負擔,慢慢來,以後還有很多時間屬於我們……」
我努力去聽,可最後還是忍不住走神發呆。
幾天後我的生日,他準備了很久。
一大捧火紅的玫瑰花束舉到我面前,花後面,是他深情的桃花眼。
踏過氣球,這是我喫過最浪漫的燭火晚餐。
陸辭瀾甚至記不住我的生日,也從沒遞過來一枝玫瑰。
很奇怪。
在氛圍最高點,顧瑾行俯身來吻我的時候,我竟然突兀想到了他。
「不可以!」
我像是猛地從水底驚醒,呼吸紊亂,掙扎着推開眼前的人。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眼底盡是受傷。
我慌亂起身去扶他,無力地說着對不起。
磕磕巴巴,自己都覺得噁心得要命。
我怎麼能,這麼糟踐一個人對我的真心。
那些閉塞的空氣擠壓,將我胸口的空氣通通抽走,我幾乎要憋得喘不過氣來。
耳邊有無數人聲咒罵:
「沈知意!你什麼都做不好!救不了媽媽,還把陸辭瀾弄得一團糟,現在要把這樣好的人再弄到重度抑鬱嗎?」
「你就是個噁心的怪胎!掃把星!爲什麼!爲什麼你怎麼還不去死啊!」
我瞳孔劇烈晃動,只看得到大顆淚珠砸在地板,幾乎語無倫次道:
「對不起,我,沒想到,對不起,如果你想,我可以……可以……」
顧瑾行在晦暗燭火中,輕輕按住了我不斷在顫抖的手,然後將我輕輕攬在懷裏。
他將下巴擱置我的肩頭,頭頂傳來嗓音溫柔的安撫:
「知意,如果你覺得太快,就以後再說,這不怪你,是我太着急了,你不要有負擔……」
我看到他眼底的我伏在他的懷裏,從細弱抽咽,到緩緩啜泣,最後嚎啕大哭。

-12-
第二天,他再次敲響了門,提了提袋子裏的火鍋材料笑道:「來蹭飯。」
我們也心照不宣不提之前。
鍋裏的沸水咕咚炸開,一團又一團的水蒸氣氤氳。
隔在霧氣以後,小咪用頭親暱地蹭我的手掌,我被它逗笑。
窗口風鈴叮的一聲,顧瑾行垂眸看着我背影,用湯勺撥弄了下鍋裏的蝦丸,呼吸漸緩。
日復一日。
就在我以爲一切都步入正軌的時候。
我看到了睡在門口將頭埋進雙腿間,身形單薄的陸辭瀾。
像是剛被暴雨澆透無處安家的流浪犬。
我僵在樓梯口,連落下的腳步都變得遲緩。
他則慢慢抬眼,在我逃走之前,捉住了我。
……
我不知道陸辭瀾到底怎麼來的,也不知道爲什麼他還回來。
在問之前,我沉默給他煮了一碗麪。
他眸中水色閃動,喫的不急,卻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他的手機自進門開始就一直響個不停,但一眼都沒去看。
「你得,回去。」
這是我迄今爲止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他靜靜看着我,沒吭聲。
我皺眉點開林妍昭的頭像,低頭打字時,陸辭瀾平舉來手掌,懸在屏幕上方。
「疼。」
手腕上的白色疤痕像是道道遊離的線,扯得人心臟抽疼。
我抬起頭。
他盯着手腕,皺眉疑惑道:「我不明白,你離開後,這裏一直在痛。」
「剛開始還能忍,後來蔓延到心臟,夜裏都在發抖,比刀子割下去還疼,我試過喫止痛藥,沒有用。」
「我找過心理醫生,她也沒辦法。」
「你最有辦法,我只能來找你了。沈知意,你幫幫我。」
他嘶啞似無的聲線裏的那句「你幫幫我」失真成了「你救救我」。
我垂眼,呼吸漸漸紊亂。
突然,門被敲響,門外傳來了顧瑾行的聲音。

-13-
我如夢初醒。
逃也似的越過他去開門。
他懷裏的三花貓嗅了嗅空氣,似乎聞到了其他人的味道,有些炸毛。
我撫了撫小咪的毛,剛想開口,身後就覆來滾熱的身體。
陸辭瀾一手蓋住我的手背,一手落在門框,將我完完整整包進懷裏。
他看着面前男人略帶敵意道:
「沈知意,他是誰?」
顧瑾行幾乎瞬間就認出來他是誰,挑了挑眉,一字一句挑釁道:
「男朋友。」
我在陸辭瀾探究的視線中點了下頭,從他懷裏走出。
坦蕩又平靜道:
「陸辭瀾,我幫不,了你。」
曾經他埋頭實驗室,算着一個又一個我看不懂的公式,擺弄五顏六色的藥瓶。
像是一場場綺麗的夢。
我站在那場夢外,看了他一天又一天。
那時我就清楚,我這樣的人入不了他的夢。
他有錦繡前程,能盡展才華,還有林妍昭。
不適應的幻痛,遲早會好的。
……
陸辭瀾不肯走,顧瑾行也不肯走。
兩個人一起坐在沙發上大眼瞪小眼,小咪衝着面無表情的陸辭瀾連連哈氣。
我則給林妍昭發了條消息,讓她把人帶走。
那邊秒回,是小貓抹淚的表情包。
【姐姐,他其實已經明確拒絕過我了,我爸也讓我和人聯姻,我不想追了。】
【師兄真的是個很好很優秀的人。】
我愣住,抬眼,陸辭瀾剛好蒼白着臉,一頭栽倒進沙發。
那一瞬間,我心神俱亂。

-14-
醫生說,陸辭瀾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睡覺了,飲食也不規律,導致本就高度消耗的身體更喫不消了。
而且長途奔波,心神不寧,高燒得有兩天了。
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坐在他病牀前,呆看吊瓶液體滴答滴答地往下墜。
一直這樣,只要遇到我,就從來如此!
顧瑾行站在我身後將我擁入懷裏,我側頭埋進他的腰間,痛苦道:
「顧瑾行,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當好一個愛人的角色。」
他俯身用臉頰貼了貼我的額頭,低聲道:「別想太多,有我呢。」
遇見陸辭瀾,是舊故里逢春,再多的,我不敢再奢求。
害怕他一靠近,就自動打開潘多拉魔盒,那些痛不欲生的記憶再次把他逼瘋。
我也要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了。
我不能辜負顧瑾行。
牀上的人艱難睜眼,不知聽到多少,痛苦抿白了脣,茫然道:
「沈知意,我的手腕又在疼了。」
……
發燒沒多大問題,只需要回去好好調養身體。
顧瑾行因爲學校的事,先一步離開了。
交了費用,我和陸辭瀾兩兩無言,並排坐在公交車上。
天色漸沉,昏暗和商鋪亮光在空曠的車身內交疊晃動。
他的指尖緩緩地湊近,握住了我的手,指節收緊。
好像生怕一放手我就會再次消失不見了。
車身像是裝載了幻燈片,我們一塊從窗口看過對彼此而言,最最熟悉的地方。
――總在翻修的街道,人不大多的診所,招牌燈總是閃爍的網吧,學生進出的麻辣燙店。
還有街口拐角種得鬱鬱蔥蔥地鳳凰花,時常在那兒轉悠的老黃狗,那塊放學總能聚上三兩學生……
都寫滿了我與他黏稠又難言的過往。
柳樹成蔭,涼風習習,回首已秋。
他開始止不住地絮叨:
「你從前老是給我帶回這家的烤腸,我從前覺得味兒膩,喫了幾口扔給你喫,你眼睛亮亮的,我每次又覺得似乎挺好喫的。
「冬天那麼冷,一塊走出來的時候,你總是把唯一的圍巾給我,我那時不懂靠近那麼多次,爲什麼你的臉總是紅的,你還說了好多次,想去看看北方的雪。
「你從市場買了肉,說做頓好的,我蜷在沙發這頭,你站在廚房那頭,霧氣氤氳,香氣慢慢飄過來的時候,我竟然也覺得這樣就挺好的,這樣就很好了。
「我總是自作清高,不想因爲你救我就挾持我非得在你身邊,可你沒有,從來沒有,我甚至開始埋怨你,爲什麼沒有。
「我恨這座城,可,我在這裏愛上了一個人。」
陸辭瀾閉了閉眼,手開始止不住地輕顫,聲音嘶啞道:
「我視你是麻煩,只爲兩清,擺脫之後過沒有你的新生活。
「可你走了以後,我就總是睡不着,喫你做的飯習慣了,竟然再也喫不下去別人做的了。
「可我忍不住發僅你可見的官宣網圖,幼稚地想等你問我,再表明我沒和林妍昭有任何關係,安靜等你回來找我,如以前很多次那樣。
「我試過了新生活,可不行,我做不到,我離不開你,可後知後覺時你已經不在了。」
他緩了一口氣,側頭看我,額前碎髮被風吹得零碎,哽咽道:
「你別趕我走,我會乖乖的。沈知意,你不能對我這麼殘忍,拉起我,又拋棄我。
「你說讓我好好活,我照做了,可怎麼辦?一個人好疼,我從沒這樣疼過……
「沈知意,你看看我,再可憐我一次好不好?沒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這一次,輪到我抬頭望進了陸辭瀾眼中。
眼底猩紅,淚光閃爍,碎成一片。
他悲傷又苦澀地看着我,那雙眼睛終於不是冰冷,是哀求。
我和陸辭瀾的第一次交集好像也是在公交車裏。
放學他被男生們推倒在地,擦破手肘一片皮,止也止不住地流血。
上了公交車後仍血糊糊地一片。
彼時,我是衆多暗戀陸辭瀾中的一員。
在晃動擁擠的人羣中,我緊張從書包裏掏出創可貼,甚至遞過去的手都在顫抖,仰頭問他:
「同學,你需要創可貼嗎?」
少年低頭,驚訝看我,碎髮微垂,寬大校服隨車蕩動。
分明那樣大的傷口。
真有夠蠢的。
「陸辭瀾,我有男朋友了。」
我忍着眼眶酸澀,抽出了手,平靜直視他:
「等你好了,我送你,回去。」

-15-
回去後房東阿姨面色不好,指着單元門說:
「你小心點,你爸回來了,正蹲在你房門口呢。」
如果說我是封存陸辭瀾一切痛苦記憶的那個人。
那我爸,無疑是我的。
媽媽因爲他去世,青春期被撕裂的自尊,每天落在身上的拳頭和啤酒瓶……
我恨他!
我有多愛陸辭瀾,就有多恨他,也可能要更多一點。
直到看到我爸時,那張臉漸漸清晰起來。
一如既往的令人厭惡。
半頭白髮的人諂媚又猥瑣,一瘸一拐地迎來:
「阿意,你都長這麼大了?爸爸知道你回來,就急忙往家裏趕了,你這些年……有沒有想我啊。」
我冷着臉打開門,男人就要往裏面進:
「你都有男朋友了啊,爸爸最近實在沒錢了,你可是我的親生骨肉,能不能……」
在陸辭瀾皺着眉要出手的下一秒,我面無表情地拎了一把菜刀出來。
淡淡囑咐道:「報警。」
男人臉色瞬間難看,破口大罵:「矯情什麼啊!一個賠錢貨……」
還沒等他說完,我就照着他脖子毫不猶豫地砍了上去。
他嚇得跌坐在地上:
「你個臭婊子!等你老子回來再收拾你!」
男人踉蹌起身,襠間漸漸洇出一片溼潤,痛罵一聲後慌忙逃走。
我目眥盡裂,狠狠從牙縫裏蹦出字:「放開,我!」
我要殺了這個畜生!
而陸辭瀾緊緊抱住徹底失控的我,頭埋在我的頸間,眼眶逐漸溼紅。
他這才陡然驚醒。
我與他共處的時光裏,他那時崩潰到極點,無暇顧及旁人。
直到最後,他都從沒問過我的曾經。
那個,在夜色中拼了命把他從絕望巷口,往回背女孩的曾經。
那究竟該多麼無助崩潰,讓他怕到心驚膽顫。
他呼吸逼近顫動,痛苦道:
「沈知意,傷疤又在疼了,好疼,真的好疼。」
聲控燈啪嗒滅了。
又陡然亮起。
我眼神空洞轉頭,看向了站在樓梯口僵在原地,滿眼心疼的顧瑾行。

-16-
「還疼嗎?」
我疲憊坐在沙發,再提不起半點力氣。
才知道原來恨一個人,愛一個人都需要這麼大的精力。
他喝下藥後,艱澀開口:
「能不能和我講講你的過去?」
「……」
我那些過去扭曲乏味,其實沒什麼好聽的。
唯一與他沾邊的,也只是無趣的旁觀者視角。
看他作爲模範生,站在領獎臺上如挺拔的青松。
看前赴後繼的女生給他送情書奶茶,卻依舊能目不斜視地刷題。
看他面無表情拒絕表白,乾脆到令人覺得殘忍,無視人家忍不住掉下的眼淚。
再或者,是明知道這輩子都沒交集,連想都不敢想的自卑。
我比他,要膽怯得多。
陸辭瀾,其實在我救下你之前,我就隱祕又小心地喜歡你了很久很久。
可看到林妍昭時,我甚至連嫉妒都覺得羞恥了。
所以我說啊。
陸辭瀾應該和同樣漂亮優秀的女生在一起,這樣纔算正常。
他一靠近我,就會自動打開潘多拉魔盒,我真的害怕那些痛不欲生的記憶會再次把他逼瘋。
我纔是,最不合適的那個人。
沉默很久,我才說:「買好了車票,你明天晚上,離開。」
在我起身時,他驀地攥住我的衣角。
用力到指節泛白,壓出一條血痕。
他敗犬般仰頭,強扯出了個笑來,「我能不能不走啊。」
我閉了閉眼,啪嗒一聲,關上了燈。
顧瑾行站在門口,輕輕接住了我的手。

-17-
我頭一次進他的家,和他性格一樣,整潔得過分。
我睡在牀上,他去睡沙發。
睡前他突然輕聲說了句抱歉。
我疑惑抬頭。
他接着又輕笑:「沒事,我們還有很久可以相互瞭解。」
說完,俯身朝我額頭吻來。
我輕輕躲開,愧疚地結巴道:
「再,給我點,時間。」
「好,我對你一直都耐心。」
我眼前又浮現出陸辭瀾那雙脆弱的淚眼,心底一酸,低低嗯了一聲。
看着顧瑾行關門的背影,我將那雙眼狠狠趕出了腦袋。
時間會撫平一切的,我會和顧瑾行結婚生子,用盡餘生努力去愛上他,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辜負這麼溫柔的人了。
只要要久一點,再久一點。
如果我沒在晚上出來喝水,看到他放在餐桌的手機上林妍昭的消息的話。
【表哥,你到底拿下沈知意沒有啊,用不着你了,快點回來吧,家裏這邊都在催你了!】
嬌俏又任性。
我瞬間愣在原地。
往上翻。
【哥,陸辭瀾身邊那個女的你能不能拿下啊?你處了那麼多個,最知道怎麼拿捏女生的心了,我是怕師兄真的喜歡她。】
【土是土了點,還是個小結巴,拜託拜託,回來我請你喫大餐,實在不行你追到手以後再甩了唄。】
【你在她那兒喫飯了?牛啊!我就說她缺愛吧,討好型人格,看你可憐就捨不得了,我當初就這麼哄她的。】
【哥,怎麼這麼久沒消息?你不會扮演賢夫扮上癮了吧?其實我覺得她也挺可憐的,差不多得了。】
顧瑾行回的是,【她也配?】
……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握着黑下去的手機,呆坐在牀頭度過這一整夜的。
怪不得顧瑾行會那麼恰好來我這裏當老師支教。
怪不得他會對我熱情又寬容,在聽說我相親時直接了當地提出和他試試。
怪不得他會和我說那聲抱歉。
我開始深深地厭棄自己,連指尖掐進肉裏都一無所覺。
人怎麼能這麼蠢?
連被騙都笑呵呵給人數錢。
怎麼好像我幹什麼都是錯的,不得善果?
我低下頭,忽然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什麼結婚生子?什麼想要開始安穩的新生活?
我也配?
我這樣沒用的人,只會給人帶來麻煩。
一個累贅,也配過得安穩?
於媽媽是,於顧瑾行是,於陸辭瀾更是。
大團大團的黑暗在眼前席捲而來,我竟然沒想象中那麼絕望了。
我起身,好像雙腳踩在棉花上,身體在空中晃了一下,輕輕將顧瑾行的手機擱置在牀頭櫃。
起身,走向了天台。

-18-
我沒想到在天台上會看到我爸。
他早就偷偷跟着我,拿着刀明晃晃走來,駝紅着臉,像是喝多了。
他朝我怒吼道:
「我當初就不該要你!一個女孩!下賤東西!要麼給我錢,要麼我殺了你!」
天台疾風呼嘯,天還是黑得沉寂一片,空氣瀰漫着一場經久不絕的潮溼。
我靜靜看他,蔑視又噁心,突然也沒那麼恨了。
我好像也有點理解陸辭瀾了。
在所有出口都被堵死的時候,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殺了我。
那就殺了我吧。
像在親密關係裏緩慢謀殺媽媽那樣。
他懦弱無能,卻愛裝得兇狠,最討厭別人看不起他。
在酒精作用下,他竟然真的從晃晃悠悠到向我狂奔而來。
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沈知意!!」
可在那之前,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將我緊緊護在懷裏。
有東西捅進肉裏的聲響,接着我的頭頂傳來男人隱忍的悶哼。
我猛地睜開眼睛,瞳孔驟縮。
陸辭瀾額頭冒出汗珠,腰側的血跡迅速浸透滲開,閃着寒光的刀大半沒入他的身體。
而他身後,是急切找來的顧瑾行。
男人還在面容猙獰地咆哮道:
「讓你這個賠錢貨耀武揚威,殺死你!老子殺了你!」
顧瑾行終於跑來將他制服在地。
凌冽的狂風,顧瑾行的詢問,男人的咆哮掙扎,在我耳邊連成一片轟鳴。
四周驟然失色,聲音抽空,我的眼前只有陸辭瀾腰間那片刺眼的紅!
我呼吸幾乎停滯,雙腿如灌鉛一般寸步難移。
「陸辭瀾……陸辭瀾!!」
我踉蹌一步,僅剩的理智被黑暗取代,眼淚幾乎是麻木的往下流,四周的聲音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他的。
他輕聲喚我:「沈知意……」
天,驀地亮了。
輝煌一片,無端悲涼。

-19-
「我在,我在這裏,你不要,閉眼!」
到最後,我幾乎慌得胡亂捂住他的傷口。
在顧瑾行要扶起我時,我盯着陸辭瀾,費力掙脫開了他的手。
他面色頓時慘白。
除了紅色,我眼裏再沒有任何顏色,極致的恐懼席捲我的全身。
陸辭瀾會死,會像媽媽一樣徹底離開我的世界!
彆扭擔心,愛恨對錯,什麼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
我這才悲哀地認識到,沒可能了。
我那樣喜歡一個陸辭瀾。
將他滿滿當當地塞進心裏,經年累月生根發芽,動彈一下都要痛不欲生,那點喜歡一分一毫都擠不出來給別人了。
自少年始,自老去終。
只要陸辭瀾能活!
只要他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跟着他上救護車的。
陸辭瀾緊緊握着我的手,片刻都沒松。
這是他第二次問我:
「沈知意,什麼是喜歡?」
還沒等我回答。
他留戀看着我, 像是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自顧自道:
「喜歡是待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反覆驚醒,卻發現四周沒想見的人,只有那點慘白的月光, 發現連觸及都成了奢望。
「是想拿命犯險來博取同情, 滿心期待也只是病房裏冷冰冰一句『她沒來』。
「是反覆看合照發呆到深夜, 忍不住發過去的幾條信息,甚至連後知後覺的那點美好回憶都珍惜得要命, 對做的蠢事悔之不及。
「是因爲她一句話就拼命往上走, 夏夜迫不及待奔向的那個人。
「是心照不宣, 嫉妒酸澀, 餘光頻頻。
「沈知意, 是你。」
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 被醫生套上了氧氣罩。
我面色慘白, 眼淚洶湧而出, 再看不清他的臉。
遍遍重複:
「陸辭瀾, 你得活着,活着聽, 我說喜歡。」

-20-
顧瑾行向我辭行那天,我正木然坐在醫院的走廊。
我手腳冰涼, 不停的在抖。
他呼吸艱難, 覆上我的手背剎那, 我受驚似的躲開。
眼裏是濃得抹不開的冰冷和厭惡。
他雙眼驀地紅了,「知意, 對不起。」
我依舊沒有反應, 緊盯着急診室的燈。
顧瑾行有些手足無措, 抓着胸口,痛苦蜷了下腰身。
心臟像是被人從裏掏出來寸寸捏碎, 忽然連那句真心喜歡都不敢說出口了。
事到如今都是他咎由自取,自作自受。
我不知道他是待到何時離開的, 也不知道何時給我留下一張數額不菲, 薄薄的支票。
左右,他現在和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直到兩天之後陸辭瀾才從病牀上醒過來。
他慢慢睜開眼。
那些凍結的情緒和感知化開, 無數聲音湧入我的耳朵,消毒水味兒格外刺鼻。
我看着他, 眼淚漸漸漫上眼眶, 極艱難地哽咽吼道:
「陸辭瀾, 你是,笨蛋吧!」
……
陸辭瀾也夢到了些往事。
開學熙擾,人頭攢動間多是歡聲笑語,不同於陸辭瀾。
他拾階而上,默然無語。
可偏偏那日春光明媚, 草長鶯飛,有一個少女抱着一摞新書來, 站在臺階下仰頭平靜問他:
「你好,高一教學樓,怎麼走。」
自高而下,風沙沙揚起她襯衫下襬, 她看向他,目光澄澈如清水。
一眼,望進了他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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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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