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野有很多女人,我是最賤的那一個。
只要他不離開我,我什麼都能忍。
秦野偶爾也問我:隋寧,你到底圖什麼?
我說:圖你這張臉呀!
秦野聽了只是笑。
可我說的都是真的呀!
圖你這張臉,多像他。
1
我跟秦野在一起的第二個月,他提了分手。
理由是我不肯讓他碰。
我掛了電話,凌晨一點頂着暴雪去酒吧找他。
他坐在一堆狐朋狗友中玩牌,旁邊還有幾個陪玩的小姐。
秦野看見我裹着羽絨服進來,笑得玩味。
「喲,這不是我們冰清玉潔的隋小姐麼?怎麼到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來了?有事?」
我隔着昏暗的光線望着他的臉,瞬間就撫平了心裏所有的暴躁和空洞。
「我不想分手。」
秦野像聽見了很好笑的事,「不想分手?可以啊,那你現在上樓開個房間。」
周圍人鬨笑起來,都等着看我好戲。
我站在原地不動,只是一直看着他。
秦野覺得無聊,轉身又打起牌來,身邊的小姐偶爾會看我一眼,然後扭頭笑眯眯的給他嘴裏喂一顆水果。
「好。」
秦野扔牌的手一頓,桃花眼微挑起來看我。
周圍的人也安靜下來,目光在我與秦野之間徘徊。
2
進了房,秦野好整以暇的坐在沙發上看我。
「我去洗澡。」
「等等。」
秦野叫住我,「怎麼突然願意了?」
我說:「我不是不願意,是沒準備好,還有,怕你嫌棄。」
「嫌棄?」
他上下打量我一遍,「不是處?」
我咬了下嘴脣。
他嘖了一聲,笑了:「正巧我也不碰乾淨的,怕麻煩。」
說完他起身靠近我,嫌棄的看了眼我老土的黑色毛衣和褲子。
「脫了吧,去洗把澡。」
「好。」
我轉身準備進浴室,他拉了我一下,「就在這脫。」
3
我慢慢舉起雙臂,從頭褪下毛衣,打底的吊帶跟着動作向上滑去,露出光裸的腰腹。
秦野低頭看了一眼,眼光暗了下來。
「繼續。」
我頭髮散亂的披散在肩背,低聲問他:「吊帶能不能不脫?」
秦野嗤笑了一聲,說了聲「事多」,然後突然打橫將我抱進了房間裏。
我緊緊握着拳,渾身僵硬,在他動作間死死控制住自己反胃作嘔的反應。
一些陰暗骯髒的畫面從回憶深處甦醒,疼的我渾身顫抖。
秦野見狀諷笑一聲,「又不是第一次,跟我裝什麼青澀?」
不知過了多久,他有些索然無味的起身去沖洗。
出來後,從抽屜拿出一顆藥扔到我面前,「喫了。」
我低頭看了一眼那藥,然後抬頭盯着他的臉:「我們是不是可以繼續在一起了?」
秦野穿襯衣的動作頓了下,好笑的回頭看我:「我說隋寧,你認識我不過一個多月,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的瞥了我一眼。
「要錢?要人脈?要資源?總不能是想當秦太太吧?」
他笑得諷刺,「這你就別想了,輪不到你。」
我歪頭看他,語氣平靜:「圖你的臉。」
他像沒聽清,反問了一遍:「你說什麼?」
我鄭重重複:「圖你的臉。」
他扣襯衫釦子的動作徹底停下來,坐在牀邊笑容更大,「圖我臉?你這個理由倒是新鮮。」
他一臉不信,但也沒糾纏。
「我就當你誇我了,也挺受用。那就先不分了,一會我還約了人,你自己回去,有需要我再找你。」
「好。」
4
回家後,我把自己鎖在浴室裏。
站在鏡前一件件脫下身上的衣服,直到光裸。
撩開背後的長髮,肩背上縱橫密佈的疤痕猙獰可怖,有煙疤,有抽打,各式各樣。
我把自己沉進浴缸裏,極度缺氧時,腦海深處的一聲巨響將我震醒。
支離破碎的回憶隨即破籠而出。
五歲的時候,母親再婚嫁給了繼父陸坤。
我跟着他們搬去南城,也在陸家第一次見到大我四歲的陸朝言。
父母在南城經營一家小火鍋店,平時生意很忙,大多數時候都是陸朝言照顧我。
別人放學都是父母接,只有我會在校門外的人羣裏找一個單肩揹着書包的高瘦少年。
陸朝言學習好,朋友多,其中有個發小叫韓雋,我從小就是跟在他倆屁股後面長大的。
十四歲那年,火鍋店電路老化發生爆炸,陸朝言的大伯陸海拿走了父母的所有事故賠償金和房產積蓄,成了我和陸朝言名義上的監護人。
陸朝言那時在京大的法學系上大一,爲了讓我安心讀完高中,他沒和陸海一家爭辯。
他跟我說,「阿寧,熬過這三年,你考去哪裏的大學,我都去陪你。」
可是陸朝言,這三年……怎麼會這麼難呀?
盛夏午後的那扇儲藏室門將我的人生隔的分明。
我忘不了那雙髒手遊走在我身上的噁心觸覺,忘不了那個畜生伏在我身上發出的污穢聲音。
更忘不了陸朝言看見我裙子上的血時,雙目猩紅,抱起我發了瘋一樣往醫院跑的樣子。
他說:「阿寧,法律是對道德底線的審判,這樣的懲罰太輕了,我不能接受。」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陸朝言。
後來警察來找我,我才知道那一家惡人葬身火海,死狀可怖。
是陸朝言賠上一生爲我討回的公道。
真是個傻子,爲什麼要那麼做呢?
那些賤命,哪有你分毫重要。
5
秦野身邊的女人多如過江之鯽,而我也越發覺得除了這張臉,他和阿言哪裏都不像。
我做的糖醋排骨他說難喫,我送的衣服他說難看。
跟秦野在一起這一年,我見過別人坐在他腿上,也見過他爲別人打架,還有一次夜裏他讓我去酒店給他送套,我頂着四十度的高燒送去,他卻嫌我慢。
他最近認識了一個叫貝妍的小模特,忙的整日不見人。
我即將畢業,也忙着兼職備考,似乎忘了有他這麼個人。
生日那天,我在京大門外見到了韓雋。
他手裏拎着一個小蛋糕,走過來像小時候一樣搡搡我的頭,笑道:「生日快樂,阿寧!」
我晃了下神,腦中想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每年生日他也是這樣搡搡我的頭髮,彎着眼角對我說:「生日快樂,阿寧!」
我是跟在阿言和韓雋身後長大的。
韓雋長得和阿言沒有一絲像,但他的一言一行又都有阿言的影子。
阿言走後,他陪了我八年。
如果不是韓雋,我大概活不到現在。
6
北京下了今年的一場雪,我做完兼職等地鐵時,秦野打電話讓我半小時內到城西的鏡廬。
我緊趕慢趕,終於掐點跑進包廂,一眼就看見秦野和緊挨着他坐的女孩。
原來這就是貝妍,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還有點眼熟。
包廂裏的其他人我都不認識,他們見我穿着羽絨服氣喘吁吁跑進來突然鬨然大笑。
「我還以爲秦少開玩笑,居然真這麼聽話?」
「這有什麼不信的?隋小姐的舔狗事蹟在我們圈子裏那叫一個出名!打不走罵不走,夜裏讓她給阿野送套人家都二話不問就真送來了!這格局,這心胸,厲害啊!哈哈哈哈!」
我頭髮上的冰雪融化,雪水沿着髮絲滑落下來,物件般站在桌前任人取笑。
秦野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半晌也笑了一聲。
「不信的話,我再讓她給你們表演一個。」
衆人疑惑的看着他,只見他懶散的靠向椅背,長臂圈過一旁的貝妍,冷聲道:「門口風水泉認不認識?」
「認識。」
他捏住貝妍纖細的手腕對我搖了搖,「剛纔進門她跟我鬧彆扭,把我送她的戒指扔進風水泉裏了,你去找回來。」
外面的暴雪一如一年前我去酒吧找秦野那般大。
零下二十度的天氣,即便大堂外的風水泉裏有加熱棒防凍,卻仍然森含刺骨。
我跨進水裏的瞬間,冰水立刻浸透了我的鞋襪和褲腿。
正值午夜,我一手拿着手機打光,一手擼起袖子打撈。
戒指很小,加上水面反光很難找。
雪越下越大,我能感覺到頭髮眉毛和睫毛都結了霜。
我整個人也從最初刺骨的冷,逐漸變成了怪異的熱。
偶爾我直起身子,遠遠看着鏡廬奢華精緻的迎賓門,心中突然就覺得是時候放棄了。
秦野這種人,屬實當阿言的替身都不配。
7
我不打算找了,想抬腿往外走,腿腳卻已經被凍的麻木不聽使喚。
就在這時,一輛熟悉的黑車在不遠處停了下來。
「阿寧?」
韓雋一身商務大衣下車,朝我走近。
他身邊還站着兩個陌生男人,像是生意夥伴。
鏡廬是個高級會客場所,韓雋這兩年把南城的生意往北京搬,這會出現在這裏並不奇怪。
我想快點出去,但沒走幾步就雙腿一軟,跪進了水裏。
韓雋看着我嘆了口氣,然後就在身邊人詫異的目光中也跨進了冰水裏。
他人高腿長,三兩下就把我撈了出去,然後脫下他的大衣把我裹住,「在找東西?」
「沒找東西。」
我抬眼時,恰好看見貝妍挽着秦野出來,大概是喫完飯了,順便出來看看我找到戒指沒有。
韓雋也看見了秦野,他的臉色驟然沉了下來,然後不可思議的看向我。
「他就是你說的男朋友?」
我低下頭,沒說話。
韓雋極少有疾言厲色的時候,但這一刻我知道他很生氣。
他回身跟生意夥伴解釋道歉,然後直接將我橫抱進了車裏。
車裏暖氣很足,韓雋探身過來幫我扣好安全帶,昏暗光線下他的眼睛很明亮。
「阿寧,你可以不接受我,也可以找別的男朋友,但不該是那個人。」
「他不是阿言。」
我把自己縮進韓雋的大衣裏,聲音沙啞,「我知道,只是八年了,我害怕忘記他的樣子,我想永遠記得。」
記得他是爲誰死。
韓雋眼底有痛色,他本想落在我發上的手僵在半空。
「阿言如果知道你活成這樣,你說他會不會後悔當時的決定?」
8
那晚回來我連續高燒,加上抑鬱復發,韓雋把我接去了他家。
病情穩定後,韓雋因爲工作要去很遠的地方出差一趟。
這麼長時間他爲了照顧我已經耽誤了很多工作。
臨走前他很不放心,他怕我又去找秦野,因爲醫生說我不能受刺激。
韓雋走後,我想回家拿司考的書,收拾到一半時,突然有人敲門,打開卻是秦野。
他身上有濃烈的酒氣,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搶步關門,猛地將我按在玄關櫃上,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我是誰?」
我討厭酒味,抵着他別開臉,「你幹什麼?放開我!」
秦野冷笑一聲,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對視。
「我要你看着你最喜歡的這張臉告訴我,我是誰?」
他平日懶散,雖然涼薄寡性,但極少這樣失態癲狂的表情。
我隱隱覺得他一定知道什麼了。
「對不起。」
聽見這三個字,秦野眼底怒火升騰,掐住我下巴的手掌下移,死死扼住我的脖子。
「所以,你表現的死心塌地,並不是爲我,是嗎?」
「你說圖我這張臉,是因爲我像你的陸朝言!」
「難怪你從不叫我名字,還有那些令人噁心的破衣服,是想噁心我?」
「隋寧,拿老子當殺人犯的替身,你知不知道會是什麼下場?」
他扯住我的頭髮,將我整個人狠狠砸在了玄關櫃上。
櫃上的玻璃應聲而碎,大大小小的碎片從我頭頂滾落下來。
我感覺有溫熱的鮮血從我後腦勺的髮間流淌下來,伴隨着眩暈和耳鳴。
讓我想起高中一次放學後的小巷子裏,陸小天帶着人把我圍住。
他說:「隋寧,今天我生日,晚上你陪我們一塊去喫飯吧。」
我揹着書包掉頭想走,他就把我拖了回來,抬手狠狠抽了我一巴掌,我沒站穩頭磕在了石頭上,感覺就和現在一樣。
有些藏不住的記憶從塵封的深處掙脫而出,頃刻間渾身的血液彷彿褪盡,手腳冰涼顫抖。
秦野半扛半抱的將我扔在了臥室的大牀上。
刺耳的關門聲震得我心顫,彷彿有一雙手拼命將我往回憶的更深處去拉。
四周昏暗的光線,他用皮帶捆住我的雙手,又找了東西蒙住我的眼睛。
絕對的力量壓制下,不容我有一絲反抗的可能。
他壓住我,大手沿着我的衣襬伸了進來,耳畔的喘息令我作嘔。
眼前的黑暗和禁錮的雙手這種任人魚肉的無力感令人崩潰。
我的心臟瘋狂跳動,耳邊幻聽般聽見了盛夏午後的蟬鳴。
陸海捂着我的嘴,將我壓在了悶熱潮溼的儲藏室地上。
我奮力踢咬掙扎,卻讓他的笑聲和說出口的話語更加下流。
那雙髒手也是沿着我的裙襬伸了進來,他說:「寧寧,伯伯喜歡你啊……小天生日那天給你拍的那些視頻,伯伯都看見了,反正你都給小天了,你就也成全成全伯伯吧?伯伯保證以後好好對你,你也不想把那個視頻給你阿言哥哥看到是不是?哎對,別哭,別叫,一會就好,一會就好……」
下一秒我看見了二十歲的陸朝言。
他渾身是血,站在一片火海里對我說:「阿寧,法律是對道德底線的審判,這樣的懲罰太輕了,阿寧,我不能接受。」
「不要――」
9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病房裏。
大概是晚上,病房裏只有檢測儀的微弱光線。
「阿言?」
我動了動輸液的左手,額頭隱隱作痛,絲毫回憶不起爲什麼會進醫院。
我只記得八月下旬,京大開學了,阿言去了北京。
他說等我考上大學我們就在一起。
門外傳來腳步聲,我看見阿言推門進來。
只是五官輪廓都成熟了很多,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樣,但他還是穿着我經常給他買的那款襯衣,這一點並沒有變。
他告訴我,我受了傷,高燒不退造成暫時性失憶。
他說我已經二十四歲了,和我記憶斷層的十六歲空缺了整整八年。
我費力的鉤住他的手指,彎着眼睛看他,「我二十四歲了,那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看着我沉默。
阿言臉皮薄,我是知道的。
我逗他,「我這麼好看,在京大一定很多人追吧?你做哥哥的有沒有幫我把把關?」
他緊抿着脣,一副古怪樣子,讓我莫名有些心慌。
「說話呀?」
我拉着他的手指搖了搖,他垂下眼,看着我們拉在一起的手指,慢慢覆手反握住了我的手。
「未婚妻。」
他看着我說,「阿寧,你是我的未婚妻。」
10
年關將近,我出院了。
這八年阿言好像變得很有錢,因爲他帶我去的房子又大位置又好。
他很喜歡給我買東西,我不太喜歡這些。
我撒嬌說想喫他做的糖醋排骨,他愣了一下。
不得不說,這八年阿言的廚藝下降的非常明顯,肉老,油大,甜的發�J。
他皺着眉,極不自信的詢問我,「怎麼樣?還行嗎?」
我笑了一下,違心道:「特別好喫!」
大概年底的關係,阿言說工作忙,經常不在家。
晚上我洗澡的時候,站在鏡子前背過身,撩開頭髮,靜靜的看着背後縱橫交錯的傷疤。
阿言說我之前在學校發生過一次意外,這些傷疤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記得在醫院剛能下地洗澡的時候,我褪下病服看見身上除了劃痕,還有很多親密的印記。
可是阿言從不碰我,身體可以後,我墊着腳尖試圖吻他,他都如同驚弓之鳥般躲開了。
他看我的眼神也總是帶着一種複雜的情緒。
像愧疚,又像憐憫,他對我很好,又好像和我記憶裏的不太一樣。
我覺得他有事瞞着我,我感覺,他在看守我。
11
隔天,阿言帶着設計師回來給我做婚服的時候,我正坐在他的書房裏拿着一份和我有關的調查檔案,包括個人信息和治療資料,以及一份滅門案的卷宗副本。
治療檔案上是我的名字,入院情形爲高熱不退,頭部有傷伴隨中度腦震盪,身上遍佈不同程度的劃傷和咬痕。
經基礎治療後病情無好轉,逐漸無法進食,伴隨乾嘔抽搐反覆發燒囈語,轉診精神科,發現患者有抑鬱症病史,並在檢查時發現子宮缺失,根據腹部刀痕推斷應該做過子宮切除手術,原因不詳。
我指尖顫抖,緩緩翻開卷宗副本,打開第一眼看見的就是一張阿言的黑白照片。
那是他大學的入學照,當時還是我央着他去照相館照的。
隋寧,二十四歲,京大法律系大四學生。
申城出生,五歲時跟母親嫁去南城。
十五歲時家裏母親和繼父經營的火鍋店發生火災,夫妻二人當場死亡。
繼父的大哥陸海成了她和繼兄陸朝言的法定監護人。
高三時因病休學,隨後大伯陸海一家因遺產糾紛與繼兄陸朝言發生爭執,陸朝言衝動之下縱火殺人,逃竄墜海。
我都想起來了。
我想起,缺失的這八年了。
秦野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愣愣的站在書房裏,腳下紙頁散了一地。
他在門口僵了很久,然後踱步走到我面前,牽住我往外走。
我掙了一下,他攥的更緊。
「設計師在樓下等很久了,快跟我過去。」
「秦野。」
他停住了。
「我都想起來了。」
12
離開秦野後,我回了一趟南城。
當年我從醫院醒來,得知阿言出事後,我在他最後墜海的岸邊坐了很久。
別人祭奠尚有一塊墓地追思,知曉親愛之人的屍骨就眠於地下,而我只有這片狂狼翻滾,濃黑如墨的深海。
他甚至沒能和我好好告個別。
我有時想,若他能像去京大讀書時那樣同我好好告個別,我或許也不會這麼絕望。
記憶無法躲藏,時間彷彿回溯到了我做完手術,四處找尋陸朝言而不得的那段時光。
沒能見到的最後一面,成了一輩子過不去的執念。
陸朝言是法學生,他知道告上法庭,我將面對的是一遍遍在法庭上當着衆人的面回憶複述被侵害的過程,細節,甚至感受。
他不希望我經歷這些,但這個仇他又非報不可。
讓惡人付出代價,讓我在外人眼中只是生了場病。
所以他選擇賠上自己。
可他忘了這份重過山海的愛,會讓活下來的人一輩子活在痛苦裏。
如果他知道我獨活於世會如此艱難,他又會不會爲他當時自以爲對的決定後悔?
我一步步走進海水裏,任水灌入鼻腔,將我吞沒,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不知下沉了多久,在我即將失去意識時,忽然有一雙手將我托住。
我睜開眼,看見了二十歲的陸朝言。
他臉色很白,還穿着抱我進醫院的那件京大的校服襯衫。
我心口狠狠一震,眼淚奪眶而出,我不顧一切的朝他劃去,試圖將他抱住。
我說不出話,但他似乎聽懂了我心裏的千言萬語。
「如果能回頭,你還會做傻事嗎?」
胸腔的空氣盡數抽空,閉眼前,我聽見陸朝言對我說:「阿寧,我不後悔做過的事,但如果能重來,我想好好陪着你。」
13
南城海里的那個如夢般的重逢,我至今回想起都格外真實。
我曾途徑一個寺廟,裏面的師傅對我說放不下你的人能夠衝破一切阻礙保護你,直到看到你好好的,才肯安心離去。
或許,那句「我想好好陪着你」真的是陸朝言親口對我說的;
或許,放不下我的那個人,真的爲我回來過。
14
回到北京後,我通過司法考試進了阿言原先實習的律所工作,免費爲受到侵害霸凌的弱勢羣體提供法律援助。
我也希望能幫助他們避免更多不可逆轉的悲劇發生。
也告訴他們,縱有不甘不忿,也切勿賠上自己的一生。
那樣除了讓愛你的人傷心,別的什麼都沒有。
人永遠只有活着,纔有希望。
你變得比那些人渣更強,你活得比那些人渣更好,才能攪得他們不得安寧,才能看到上天爲他們安排的報應。
15
韓雋三十四歲那年結婚了,新娘是他的大學學妹,聽說偷偷喜歡了他十多年。
因爲是奉子成婚,不想新娘過度勞累,婚禮規模辦的並不大。
我爲他們感到高興,即便我知道那個孩子似乎是個意外,但命運的齒輪確實就此將他推入了人生的另一段旅程,那就是新的開始。
陸朝言的死困住的何止是我一個,韓雋同樣被困住了許多年。
他對我而言,是哥哥的朋友,是後來的恩人,更是如今的親人。
但我對他而言,或許複雜得多,複雜到大概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對我是喜歡更多,還是責任更多,亦或是長久揹負而成的習慣。
他撐杆託我走過這麼些年,已經足夠了。
看到他的圓滿,對我而言也是一種幸福。
16
韓雋家的小姑娘思言很粘我。
有一次他們夫妻倆出差,我去接她放學。
進家門後,我係了圍裙進廚房做飯,讓她在客廳寫作業。
我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聽見她捧着一本古詩文讀的認真。
童聲朗朗,我聽見她念:「曠野何蕭條,顧望無生人。孤,孤……」
「乾媽,這個字我不會念。」
我放下菜,擦了擦手彎腰去看。
我說:「孤雛,ch,u 雛,幼鳥的意思,孤雛就是隻剩一隻幼鳥。」
她老神在在的嘆了口氣,「孤雛攀樹鳴,離鳥何繽紛。乾媽這隻小鳥好慘,它是不是都沒有家人了?一個人在樹上嗷嗷叫,它一定很想媽媽吧?它一個人該怎麼活下去呀?」
我笑了下,摸了摸她的頭,像擼只天真的小狗,說:「所有的困境都是暫時的,雛鳥會長大,孤鳥會成羣,我們一生的每個階段都會有不同的人陪你走下去,而那些離開的人,也會以他們自己的方式,永遠陪伴在你身邊。」
只要你還記得他,他就永遠活着。
17 秦野番外
我是秦家的私生子,小時候想要爸爸,但我沒有,所以我格外依賴唯一的母親。
可就在我最依賴她的時候,她又拿我和秦家換了錢。
從我知事起,我那位父親房裏的女人就沒斷過。
她們給錢就會笑,拿分手費的時候笑的更高興。
我那時候就想,沒有誰能永遠陪着誰的。
可我最近遇到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從見我第一面就丟了魂一樣。
她說喜歡我的臉,想要天天陪着我。
我起初不信,但她後來頂着暴雪來酒吧找我,侷促的上樓掃開一個房間等我審閱時,我發現我心裏是有些開心的。
像是失而復得。
可漸漸我在跟她相處時,又覺得她並沒有多喜歡我。
我身邊女人雖然多,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是掌握好距離和分寸的。
可一次意外,我忽然發現,她並不在意我和別的女人親密。
我不死心,我一次次把她叫來身邊,當着她的面故意刺激她。
我讓別的女人坐在我懷裏,我假裝因爲別的女人打架,我故意開了個房間讓她送套來酒店。
她居然連一聲抱怨都沒有,給我送來了一整袋。
她說不知道我喜歡哪種,就都買了。
那天之後我晾了她很久,以前兩天見不到我,就委屈巴巴的站在我公司樓下等。
現在一個月不聯繫,她好像也沒什麼反應。
我出差回來給她買了個戒指,開車來到京大門口,想着帶她去喫個飯,哄一鬨這事就過去了,可我卻在京大門外看見她高高興興上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車。
兩人看上去很熟悉。
晚上喫飯,貝妍跟着別人過來,看見扔在吧檯上的戒指,問我能不能送給她?
我有些醉,直接拿起來扔進了她懷裏,但隔日在鏡廬的時候,我看見她手上帶着那枚戒指,心裏頓時不痛快。
當時正好走過鏡廬門口的風水泉,我拽過她的手,將戒指拽下來抬手就扔進了風水泉裏。
那晚桌上起鬨讓我叫她過來,我不知爲何心裏其實有點慌。
我怕她和我說,秦野, 我不喜歡你了。
好在她還是來了。
我明明想好好和她說話, 可開口卻成冷嘲熱諷。
她聽話的跨進冰冷的風水泉裏, 身邊人問我爲什麼這麼討厭她?
我說不清。
我好像有些依賴她,我好像有些喜歡她。
我大概就是因爲這些討厭她。
我終於坐不住了,草草結束想出來看她,看見的卻是她被京大門口那個男人憐惜的抱進了車裏。
也是在那晚, 貝妍告訴我, 她認識隋寧。
她找出一張社交相冊裏的舊照片給我看。
照片上, 隋寧臉上仍有稚氣,但已能看出少女模樣,站在兩個男孩中間笑得古靈精怪,但頭下意識偏向左邊的男孩肩膀。
右邊的男孩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就是抱她上車那個。
原來叫韓雋。
左邊的男孩和我有七八分像, 尤其是眼睛。
貝妍告訴我,這個男孩叫陸朝言, 是隋寧重組家庭的哥哥。
八年前犯下重案跳海, 撈屍隊和刑偵隊連續打撈多日都沒找到屍體。
我對隋寧出現後的所有疑惑幾乎都在這一刻解開了。
從見第一面起她那種直白的眼神,再到後來的病態偏執。
我始終不理解隋寧不圖錢,不圖資源, 爲什麼會在那麼短的時間裏非他不可。
現在我好像懂了。
隋寧那雙眼睛從頭到尾大概看見的從來不是他秦野, 而是這個陸朝言。
盛怒過後, 我看見她縮在地上渾身痙攣般的顫抖,嘴裏一遍遍重複「不要過來」。
我給她找了醫生,經過詳細的身體檢查, 攤在我面前的是一個破碎的隋寧。
我找人調查了她和陸朝言的所有資料,隨着資料越來越多,越來越完整, 我竟然可笑的共情起了他們。
醫生告訴我,她的記憶回到了十六歲所有噩夢開始前, 這是她本人趨利避害的本能選擇, 是自救。
我問醫生,她的記憶多久會恢復?
醫生說不確定, 也許很快, 也許永遠不會恢復。
隋寧醒來後, 她依然把我認成了陸朝言。
我第一次見這樣活潑的隋寧。
她會撒嬌, 會耍小心機,也會鬧點小脾氣。
可不曾更改的是她亮晶晶的眼睛裏滿溢的喜愛之意。
我在她的依戀中享受沉淪和痛苦。
可夢總歸是會碎的。
我想跟她道歉,她卻笑着向我道歉。
她說是她的錯, 是她有目的的接近我,這對我不公平, 所以過往我對她那些所謂的「懲罰」, 她都覺得是對我虧錢的補償。
只要是我想做的, 她都會盡力滿足, 做到。
我苦笑。
她臨走前,我問她會不會和韓雋在一起。
出於男人的直覺,我很清楚韓雋絕不只是拿她當朋友的妹妹。
她想了一下, 說了一句我不明白的話。
她說:「不會的,他已經照顧我很多年,我總不能恩將仇報。」
我不再流連歡場, 除了工作也試着去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身邊朋友問我,「怎麼突然變了個人?」
我回:「遇到個讓我願意改變的人。」
友人笑:「那還不趕緊娶回家去供着?」
我想了一下,說:「我總不能恩將仇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