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我喫了樓下李爺爺一塊糖。
一夜間老了六十歲,怎麼也查不出原因。
我媽突然哭着說:你這是給那個老東西借了壽!
-1-
「聽說沒有?老李其實早就死了。」
中午喫飯的時候,我媽突然沒頭沒尾說了一句。
我爸皺着眉想了想,說:
「難怪……」
我當時剛從廚房盛飯出來,看到他們正竊竊私語。
明明是大中午,我卻被爸媽說話的神情嚇到,背脊發涼。
他們說的老李,就是李爺爺。
十歲那年,我爸被調進礦院當助教,我媽帶着我從村裏跟過來,住在學校分的房子裏。
李爺爺是我家路對面的鄰居。
我們家住二樓,他家住一樓。
我們兩家雖然只隔着一條馬路,但生活截然不同。
我家雖說是兩室一廳,可房間又破又小。
李爺爺住的則是寬大敞亮的三室一廳,還帶小院,我們管那叫處長樓。
聽我爸說,李爺爺一個月的退休金就有兩萬。
我媽頭一回聽說這事的時候,兩眼瞪得像銅鈴。
「又不是當官嘞,咋掙這麼多?」
隨後越說越氣:
「咱全家人起早貪黑,不如人家一根腳趾頭能掙錢?」
我媽當時在幼兒園當臨時工,我爸是化學實驗室助教,兩人起早貪黑,工資合一起也就一千五。
她想不明白,人跟人咋能這麼不一樣?
我爸說,老李是化學什麼什麼領域的專家,國際上都有名,過年時市裏領導都要來拜年,是學校的人物。
我媽走到廚房,通過窗戶看着對面正曬太陽的老李。
李爺爺當時正在喫花生,我媽越看越氣,問我爸:
「這老頭有多大歲數了?」
我爸說:
「過完年就一百,是礦院裏歲數最大的,也是掙錢最多的。」
我媽又盯着李爺爺看了一會,說:
「早該死了。」
我爸連忙打了我媽胳膊一下,要她小點聲。
我媽依然在看着老李,嘴裏喃喃自語:
「滿口牙,喫子孫,他佔了兒女的壽。」
我爸嚇了一跳。
因爲李爺爺曾經有個兒子,十多年前就死了。
這事沒人跟我媽說過,也不知道她怎麼知道的。
李爺爺當時看上去身體十分硬朗,眨眼間就喫完了一把花生。
我媽冷笑一聲:
「趕緊喫吧,沒幾天了。」
-2-
我爸當時覺得我媽是在嫉妒老李。
農村人,愛眼紅。
但沒過幾天,救護車真的拉走了李爺爺。
當時是晚上,幾家鄰居聽到動靜,都出來幫忙。
李爺爺的兩個孫子也來了。
我們都喊他們大李小李。
大李小李看上去比我爸年紀還大,穿着很時髦,油頭粉面的,扎着領帶穿着皮鞋,一看就是城市人。
救護車開走後,大李小李各自開着小轎車跟在後面,那時候有私家車的人還不多,看着很闊。
回家後,我爸提醒我媽:
「礦院可不是村裏面,你以後說話可得注意,上回那話要是被那倆孫子聽到了,得找你事,那兩人不好惹。」
大李小李是技校畢業,本來被家裏安排在學校保衛處上班,嫌丟人,就走了。
有人說這哥倆出國跟老外做買賣。
也有人說,他們其實啥都不幹,每月就靠着爺爺的兩萬塊錢過日子瀟灑。
我媽當時就拿大李小李教育我,說人還要是靠自己本事,爺爺再能耐,也有死的那天ŧúₛ,到時候就等着傻眼吧。
沒想到幾天後,老李又回來了。
-3-
我看見李爺爺躺在一張特別的病牀上,身上插着各式各樣的管子,嘴上扣着塑料罩,被大李小李推進屋去了,安置好以後,兩人就各自開着自己的小轎車走了,還專門留下一個護士在家裏照顧。
我爸說,老李現在成了植物人。
我媽和我都是第一回聽到植物人這個詞,覺得新鮮。
原來人也能跟植物一樣,啥都不用管,只要插着管子就能活。
我爸說也不是誰都能當植物人的。
就老李身上這套設備,一個月要花一萬,爲了讓學校報銷這些費用,大李小李在校長室跟學校領導打了一架,還說要去中央找人評理,於是校長把這些錢都給報了。
我爸當時感嘆:「掙那麼多錢有什麼用?」
我媽卻一臉羨慕:
「你說是不是這樣就能一直活下去了?那不成傳家寶了嗎?一個月領兩萬,你要能有這本事,我伺候你可比那護士伺候老李強!」
我爸和我媽當晚也打了一架。
在記憶裏,我爸媽脾氣好像一直都不好。
後來才慢慢明白,他們只是因爲窮,上班時候還憋屈,只能在家裏撒氣。
-4-
大人們都說,老李就算每月花一萬塊錢續命,也活不了幾天了。
沒想到半個月後,李爺爺能下牀了。
又過了幾天,還拄着柺棍出門曬太陽了,身子骨甚至比以前還硬朗。
看着李爺爺在牆根曬太陽的樣子。
我爸說:「醫學奇蹟。」
我媽說:
「醫學個屁,這是要成精了。」
我當時就覺得我媽很沒素質,但後來才發現,是我理解錯了。
但當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5-
我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路過李爺爺家後院門口。
李爺爺每次都是坐在竹椅上曬太陽,無論什麼時候,永遠戴着一副墨鏡,經常曬着曬着就睡着了,腦頂禿亮,兩邊有白毛,那模樣跟《龍珠》裏的鶴仙人有點像。
看着嚇人。
有一回放學,我路過李爺爺家門口,看到他又在竹椅上睡着了,墨鏡耷拉在臉上。
我有些好奇,悄悄湊過去看。
突然間,李爺爺睜開了眼睛。
我看到一個白色的眼球,好像電影裏喪屍的樣子。
他的右眼跟一般人不一樣。
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站在那一動不動。
李爺爺轉動着左眼眼珠子,啞着嗓子問我:
「是金老師家的小子嗎?」
我差點尿了出來,哭着跑回了家,身後隱約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嘿,這小孩……」
後來一連幾天,每次我從李爺爺家路過的時候,我都不敢看他。
但他卻認識了我,每次總要找我搭話:
「上學去啊?」
「放學了?」
「要去游泳啊?」
「這有個大蜻蜓,趕緊來抓。」
我當時剛從村裏的小學轉學來到這,一個人都不認識,一張嘴滿口方言,不敢跟別人說話,也沒朋友。
現在有個人主動找我說話,我也逐漸沒那麼怕他了。
慢慢地,我路過李爺爺家門口的時候,都要跟他聊上幾句,漸漸也學會了普通話,還能喫到他給我的零食。
進城時我媽曾特意跟我說過,城市裏壞人多,外面人給喫的可千萬不能要。
但那幾年我爸媽的工資喫飯都不夠,更別說有零花錢了。所以李爺爺給我的這些零食,我全都悄悄收下了。
我頭一次喝的酸奶、健力寶,都是李爺爺給我的。
他還跟我說起很多外國的事,送給我好幾本外國字的雜誌,雖然看不懂,但上面的圖都很好看,他還跟我說,以後去大城市上學,有機會就去外國看看,長見識。
我覺得李爺爺是個好人。
-6-
李爺爺好幾天沒出來曬太陽了。
這讓我有些擔心。
沒想到這天又看到了他。
幾天沒見,李爺爺似乎更老了一些,臉色更白,原本頭兩側的頭髮也沒了,腦袋整個禿了,現在模樣不像鶴仙人,倒是像龜仙人。
李爺爺遠遠也看到了我,抬起一隻手跟我打招呼。
「呃……呃……」
我看他說不清話,就走上前看。
李爺爺哆嗦着手從兜裏掏出一把糖要給我。
這糖的包裝有點奇怪,上面密密麻麻寫着我看不懂的文字,不是中文,也不是日文英文。
「呃……呃……」他示意我嚐嚐。
我打開一個,看到裏面包着一個白色糖球,上面鑲着兩個紅點,聞上去很香。
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東西。
我把這顆糖球塞進嘴裏,只覺得涼颼颼的,有股特別的酸甜,比兩分錢一塊的水果糖好喫多了。
我很小心地含着,就想着,要慢慢享受。
咕咚——
這糖球好像在我嘴裏自己滾動了一下,竟被我嚥下去了。
糖球很大,卻沒卡在我嗓子裏,直接就下了肚。
李爺爺看我這樣,又抓起一顆給我。
「呃……呃……」
我剛要伸手,就聽到旁邊傳來我媽的大吼:
「金濤!趕緊回家喫飯!」
我嚇了一跳,看到我媽在廚房窗戶後面喊我,連忙縮回了手,回去了。
一進門,我媽就是一副嚇人的樣子,壓低了聲音警告我:
「說過多少回了,別跟他說話,你咋還喫他給的東西呢?」
我說我沒喫。
但一張嘴,一股香甜涼爽的糖味已從嘴裏冒了出來。
我媽拿手指頭一下下戳着我腦門。
「下回再讓我看見,非撕爛你那張嘴給你長長記性!」
我頓時覺得有點委屈,她自己不給我零花錢買喫的,還不准我喫別人的。
當時就問:「咋了?」
我就覺得只要涉及李爺爺,我媽就有點神經病。
我媽指着李爺爺家的方向,一字一頓跟我說:
「那就是個老妖精,他現在跟誰親,死前就把誰帶走!」
-7-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那天李爺爺察覺到我媽的心思,從那以後,他就一直沒出過門。
今天中午喫飯的時候,聽我媽說李爺爺死了,我就有點着急,可看她那樣,我也沒敢再問。
但李爺爺這些天確實沒出來曬太陽了。
我暗自希望他能像上次一樣,過幾天又出現在路邊。
我路過他家的時候,耳朵貼着牆,悄悄聽裏面的動靜。
我突然聞到一股從來沒聞過的香味,若有若無,又聽到一陣陣怪異的聲音,像是村裏的狗打架時喉嚨裏發出的聲音。
但李爺爺家沒養寵物。
我還想再聽聽,旁邊傳來一個吼聲:
「幹啥呢小屁崽子?」
我嚇了一哆嗦,扭頭一看,發現小李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來了。
我沒敢說話,連忙走了。
晚上的時候,我媽下班回家,一臉興奮地跟我爸說:
「老李這回可是真死了。」
我爸還有點不信。
我媽又說:
「4 單元老林都看到了,前幾天半夜裏大李小李開車過來,偷偷往屋裏搬了一個大冰櫃進去,他一個退休老頭要啥大冰櫃?」
那時候很多人家連冰箱都沒有,更別說大冰櫃了。
我媽繼續說:
「而且啊,大李小李不知從哪還招了個保姆,這肯定是住進來配合演戲的。」
沒過幾天,這個傳言就在礦院散開了。
都說老李死了,家裏爲了繼續領退休金沒上報,還把他凍在冰櫃裏,有人都打算去教委舉報了。
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不止我媽,其實全礦院的人,除了那倆孫子,大家都盼老李死。
大家議論了幾天,也沒聽說誰去舉報,這事就漸漸過去了。
那時候學校里正流行看《龍珠》,我滿腦子就是漫畫,也漸漸忘記了這些事。
週六那天,我正打算去同學家蹭漫畫看,剛一出門,迎面就遇見了李爺爺。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還像往常那樣走了過去。
剛走了兩步,突然覺得不對勁。
-8-
李爺爺那天坐在輪椅上,被大李小李推着在路上走。
幾天不見,李爺爺好像變了一個人。
他的臉色更白,皺紋少了,皮膚好像很薄,整張臉就像是塊發麪,嘴脣有些發藍,依然戴着那副墨鏡,歪着頭靠在輪椅上,一動不動。
最奇怪的是,當時明明沒雨,也早已過了最熱的時候,大李卻給李爺爺打了一把傘。
一把鮮紅的大傘。
李爺爺似乎看到了我,身上沒動,只有嘴一張一合。
「呃……呃……」
大李小李看見了,立刻朝我這邊推了過來。
在他們距離我還有三四米的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有一股冷氣瀰漫過來,而且還夾雜着一些什麼味。
就像是村裏死豬死耗子的味。
雖然聞着一股死氣,但李爺爺兩鬢間卻隱約長出了一些細細黑黑的頭髮,雖然他戴着帽子,但還是被我看到了,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我突然有點害怕。
這種害怕不是第一次看見他白眼球時的那種突然驚嚇,而是從心底發出的一種恐懼。
就像是遇到了生命危險。
但他可是李爺爺啊,我要是這麼跑了,他大概會傷心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就這麼傻傻站着,一動不動。
突然有人在我肩膀上拍了一下,我嚇得一哆嗦,扭頭一看,沒想到是我媽。
出乎意料,我媽竟一臉笑嘻嘻看着我:
「金濤愣着幹嘛?趕緊跟李爺爺問好。」
旁邊也有幾個鄰居,看到老李來了,也湊上來寒暄。
大李小李一改往日那副冷冰冰的樣子,竟然也笑着跟大家聊天。
一瞬間,大家都圍成了一個圈,其樂融融,把李爺爺和我圍在中間。
他們有的說李教授老當益壯。
有的說李教授看着氣色越來越好了。
有的說李教授今年肯定要上中央臺新聞了。
李爺爺歪着頭靠在輪椅上,不時笑笑:
「呃……呃……呃……」
我站在李爺爺對面,只有半米距離。
我嚇得說不出話,不是僅因爲李爺爺,而是周圍所有人都讓我害怕。
就在前兩天,他們這些人一個個都議論老李已經死了,還有人說要去舉報,現在看到了他,卻全都在笑。
我想從人羣裏跑出去,但我媽兩手按着我的肩膀,跟着這幫人談笑風生,我根本走不了,只能看着李爺爺。
我不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害怕李爺爺,又看了幾眼後,終於明白了——
這根本就不是李爺爺。
他們這些大人看不出來嗎?
李爺爺以前曬太陽的時候,從來不主動跟他們聊天,更不會呃、呃地跟着他們笑。
就算他們沒發現這個李爺爺不對勁,難道就沒聞到他身上的臭味嗎?
這個李爺爺。
不太對勁。
我的後背緊緊貼在我媽身上,嚇得一動不敢動。
我看到李爺爺縮在袖子裏的手指動了動,他的指甲現在好長,看着嚇人。
而且還在滴水。
就像是剛從冰櫃裏搬出來一樣。
-9-
晚上喫飯的時候,我爸說:
「那倆孫子肯定是聽說有人要舉報他爺了,還專門把老頭推出來給咱們看。」
我媽還是很疑惑:
「不該啊,這咋還沒死呢?那倆孫子不能找個老頭冒充吧?」
「你以爲電視劇呢,單位誰瞎啊?而且每年還要抽血化驗,作不了假。」
停了一會,我爸又說:
「聽人大李小李爲了救老李,去國外跑了好幾趟,搞來一種什麼藥,一萬塊錢一針,那也划算。」
我媽咬着牙點頭。
「還是城裏人點子多,哎,我要一個月啥都不幹白拿公家兩萬塊錢,什麼藥都不用,我能活兩百!」
「媽……」我在一旁小聲說了一句,然後鼓起勇氣說,「我覺得,李爺爺其實……被做成殭屍了。」
我爸和我媽一愣,一起問:
「你咋知道?」
我拿自己手指頭比畫着。
「李爺爺那指甲,就跟《殭屍先生》裏面那個一樣。」
我媽和我爸當時就好像靜止了,然後一起哈哈大笑,讓我趕緊去睡覺。
我在被窩裏看完了從同學那借來的兩本《龍珠》,躺下睡覺。
但翻來覆去睡不着,還在想白天的事。
我今天看到的那個李爺爺,絕對不是李爺爺。
我就這麼一直躺在牀上,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睡着,恍惚間看到一點紅色的光打在我的窗簾上。
我的牀挨着窗戶,從這裏直接就能看到李爺爺家。
這紅光像是從李爺爺家照過來的。
我坐起來,抓住窗簾剛要扯開,突然又有些害怕。
但越害怕,越想看。
看一眼……就看一眼……
我慢慢掀起窗簾,鼓起勇氣,朝李爺爺家望去。
什麼都看不到。
他家窗戶後面掛着一面暗紅色的窗簾,裏面雖然開着燈,但根本什麼都看不到。
虛驚一場。
我長出一口氣,打算上牀睡覺,突然注意到窗簾沒拉嚴,還有一拃長的空隙。
屋裏有光一閃一閃的,像是開着電視,但我看不到看電視的人。
我下了牀,貼着牀尾的牆根看着,換了角度後,看到沙發上坐着他們家僱來的那個胖保姆。
胖保姆正抱着一袋瓜子,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電視上的光一閃一閃映在她那張油膩的肥臉上。
胖保姆好像想到了什麼,一臉不耐煩,起身去了廚房,抓起菜刀在剁什麼。
我看沒啥意思,準備回去睡覺,這時胖保姆回來了,手裏拎着個東西。
是一隻雞。
我以爲是她要喫,但又不像。
因爲那是一隻生雞,沒有頭,脖子上還在往外流血。
胖保姆抓着雞,推門進了臥室。
開燈後,我看到臥室裏站着一個人。
是李爺爺。
白天還在坐輪椅的李爺爺,現在正直挺挺地站在屋裏。
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站那麼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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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爺爺腳下好像裝了彈簧,一跳一跳的。
每跳一下,就撞一下面前的牆。
牆上貼了一大塊海綿,髒兮兮的,紅的黑的,像是血。
李爺爺就這樣一下一下撞着。
胖保姆把無頭雞放在李爺爺面前,他一看到雞,立刻不跳了,雙手抓過來,直接啃了起來。
臉上嘴上全是血。
我當時嚇傻了,渾身僵住,就這麼一動不動看着。
李爺爺的嘴巴張得很大,整個頭都被拉長了。
嘴巴佔了頭的一大半,裏面的牙很白,又尖又長。
雞骨頭在他嘴裏幾下就嚼碎了,整隻雞一點沒剩,全都給喫得乾乾淨淨。
喫完後,李爺爺似乎意猶未盡,舔着又長又尖的舌頭,還是一副饞的樣子,好像在向胖保姆懇求什麼。
胖保姆搖晃着肥大的腦袋,李爺爺好像很失望,但突然——
李爺爺抬起頭,看着我這邊。
他那顆曾經是白色的眼珠,現在發着綠光。
兩隻眼睛越睜越大,嘴巴慢慢張開,混着雞血的口水一點點流了下來。
胖保姆好像察覺到不對,也扭頭看着我這邊。
就在胖保姆的視線和我對着的時候,我兩手抱着頭蹲在地上,嚇得大氣都不敢喘,心咚咚跳着,感覺都要爆炸了。
不知等了多久,我看窗戶外的紅光滅了,我貼着地,哆哆嗦嗦上了牀,這時才發現我的臉都是溼的,剛纔已經被嚇哭了。
我矇頭蜷縮在被子裏,渾身上下控制不住地發抖。
看到我了嗎?
應該沒看到。
我屋裏黑着燈,胖保姆肯定看不着。
但這是我的屋……
一想到這,我頓時感覺從頭到腳都涼透了。
只要胖保姆懷疑有人偷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我。
我更怕了,整個牀都跟着晃起來。
我想下牀開燈,可是不敢,一想到胖保姆和李爺爺剛纔的那副表情,我更嚇得睡不着。
猶豫之後,我抱着枕頭和被子,看都不敢看李爺爺家那邊的方向,貓着腰爬出去了。
我要去我爸媽房間睡。
剛走進客廳,突然又聽到有聲音在迴盪。
「咚——」
「咚——」
「咚——」「呃——呃——」
不僅有撞門的聲音,好像還有一些什麼聲音。
那聲音我聽着既熟悉,又陌生。
像是從喉嚨裏發出來的,但又不像是人的聲音,我好像在哪聽過……
終於想起來了,這聲音,我在外國的喪屍片裏聽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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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丟了枕頭被子,哇的一聲,瘋了一樣衝進了我爸媽的臥室。
黑暗中,我看到他們牀上的被子正在動,好像個帳篷。
我什麼都不管了,直接衝了上去壓在他們身上。
我媽嚇得大叫,接着是咕咚一聲,我爸從牀上掉下來了,我一慌,打開了燈。
屋裏的燈晃得我眼前一白,一時間什麼都看不到了。
但在一片白光之前,我隱約還是看到了,我爸好像光着屁股,他爲什麼光屁股睡覺?
但當我揉着眼睛適應了屋內光線時,我爸已穿上了褲衩子。
我爸一看是我,火冒三丈,衝我頭上就是一巴掌。
「ẗũ₃幹啥嘞!」
我爸小時候練過幾年武,胳膊挺有力氣,我自小頭大,這一巴掌扇下去,我感覺整個腦袋都飛了出去。
我滾在地上,當場懵了,呆呆看着周圍。
看我這副樣子,我爸更氣,又喊:
「發癔症啦?」
我媽在被子裏也穿好衣服,下來扶着我坐在牀上,問我:
「咋了?」
我捂着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看着他們兩個人,突然覺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傻啦?」我爸明顯怒氣未消。
我媽衝我爸擺擺手,他不說話了。
「我……」我捂着頭,憋了半天,才說:
「我、Ťűₖ我怕,我想睡你們這。」
我媽這下放鬆了些,問:
「是不是夢見啥了?」
我爸在旁邊又氣上了,說:
「多大了?回自己屋去!」
我委屈巴巴坐着,不明白我爸咋這麼大火。
我媽起身,把我領了出去,撿起掉在客廳裏的枕頭被子,領着我回我屋去了。
開燈以後,她關上了門,又問我:
「是做夢了吧?」
我拼命搖頭,可又說不出話,憋了半天,才指着大門的方向。
「剛纔有人……撞門……」
我媽想了想,臉上有點怪,又問:
「還聽到啥了?」
「就……門外有人!」
我媽起身要去看,我害怕,拉着她胳膊也去客廳。
我媽把眼睛湊到貓眼看了看,又回了我屋,說啥都沒有,別瞎想。
她剛要走,我又拉着她,然後指着窗外。
我媽就去掀窗簾,我連忙去攔,已經晚了。
她把簾子打開了半邊,我嚇得躲在她身後。
我媽瞅着外面,又看看我。
「外邊咋了?」
我壯着膽子去看,李爺爺家的窗戶都關着燈,什麼都沒有,但我仔細去看了看他家窗簾。
剛纔露着一拃寬的空隙,現在沒了。
「我怕……李爺爺……」
我抓着我媽的胳膊不撒手。
她嘆了口氣,躺在我牀上。
「以後你少聽大人說的話,啥也不懂,就亂想。」
「嗯嗯……」
我也躺下,緊緊抱着我媽。
說實話,這種感覺有點怪。
從我記事起,總是看她在幹活,從來沒有她抱過我的印象,大概她也覺得有點怪,但我害怕,不敢撒手。
我媽的手輕輕拍打着我,不知什麼時候,我睡着了。
第二天醒來,牀上只剩我一個人。
我看着窗外陽光照了進來,打開窗簾,看着李爺爺家的院子,好像也沒什麼不一樣。
這個世界又恢復了正常的樣子。
我自己也懷疑,昨晚的事,會不會是做了噩夢,嚇醒以後發癔症了?
殭屍都是電影裏編的,怎麼可能有?
我心裏放輕鬆了些。
我媽已在廚房做好了早飯,我坐着喝粥,我爸在旁邊冷着臉說:
「以後少看那些香港電影,還有那些日本漫畫,全都不是好東西!」
我不想跟他們再說什麼,一口氣喝完粥,背上書包出門。
剛到門口,就感覺胸口突然有一股很冷的東西往上一頂。
我喉嚨一哽,哇的一聲,把早晨喫的東西都給吐了出來,弄得滿地都是。
我爸連忙站了起來,一臉不耐煩看着我。
「這又亂喫啥了?」
我不知道該說啥,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後什麼都不記得了。
-12-
我發燒了。
先是在牀上躺了一天,渾身發燙,喘氣的時候像是鼻孔着火一樣。
燒退以後渾身還是沒勁,頭嗡嗡的,身上一陣陣出冷汗,被子都溼了。
我媽摸了摸我的頭,打算去醫院。
我爸不耐煩。
「能有啥事?成天在家看漫畫,也不出去跟着同學踢球鍛鍊,就是抵抗力差!」
我爸上班去了,我媽請了假,一邊抱怨說要被幼兒園扣十五塊錢,一邊給我燒了一壺開水,說多喝水。
然後又去竈王爺前面燒香。
我小時候在村裏長大,家家戶戶竈臺邊都有竈王,正月的時候,我也給竈王爺上香。
進城後,我媽把竈王爺也接了過來,照例在廚房裏貼了一張,同學來我家玩的時候,看到我家貼着這個,沒少笑我,我也就不信了。
但今天,我媽一臉莊重地對着竈王唸叨了一通,拜託他們多操操心,然後端來一碗水給我喝。
我看上面飄了一層灰色粉末,聞着一股香灰味,不想喝。
我媽兩手端着碗,衝我瞪了一眼:
「別不知好歹,我給你求的藥,趕緊喝,喝了就好了。」
我一口氣把這一大碗熱水喝下去,馬上就出了一頭汗,躺下睡着了。
傍晚的時候,果然好多了。
晚飯時我胃口大開,喫了一個饅頭又喝了一大碗粥。
我爸看我沒事了,就說:
「早就說是抵抗力不好,去了醫院也是白花錢。」
我也覺得自己好了,起身要回屋,胸口裏突然又是一股涼氣往上一頂。
哇的一聲,我又把剛喫的東西全吐出來了。
不僅是剛喫的,好像還吐出來些其他什麼東西,都是又黑又黏的水,一股臭氣。
我爸嚇壞了,這下重視了,連忙背上我出門。
剛出礦院大門,眼看着去醫院的 13 路車走了,我媽一路追在後邊喊,我爸氣得不行,喊:
「傻呀!叫出租車!」
這是我第一次坐出租車。
到了醫院,又是採血又是驗屎驗尿,我在醫院裏查了一圈,也沒查出個啥,就說是腸胃發炎或者過敏了,開了點藥,我們又回去了。
路上,我爸又開始抱怨,說我每天看漫畫不運動,抵抗力差。
我請了幾天假在家躺着,按時喫藥。
有時候覺得挺正常,但沒一會就感覺胸口有一股涼氣往上頂,馬上眼前發黑直冒冷汗。
生薑喫了兩斤,香灰水喝了好幾壺,一點用沒有,不知怎麼牙還疼起來了。
我爸打算換個醫院去看看,我媽卻覺得不是醫院的事,抓着我肩膀問:
「你那天晚上,到底是見到啥了?嚇成那樣?」
我哇地哭了。
「我……我看見李爺爺變成殭屍了,說了你們也不信!」
我爸頓時又生氣了:
「這咋又燒起來了?」
我爸拿溫度計給我量體溫,我媽卻去了我屋,站在窗戶邊看着李爺爺家。
看着看着,我媽突然變了臉色,一句話家鄉話脫口而出:
「老李我日他娘!」
-13-
我媽把我屋的窗簾拉上,又讓我和我爸進來。
我們三個人擠在牆角,我媽掀開窗簾一條縫,指着李爺爺家的窗戶給我們看。
「老李家啥時候掛了鏡子?」
我和我爸很快也看見了,老李家窗戶外面,掛了三面小鏡子。
鏡子特別小,比啤酒瓶蓋也大不了多少,三面鏡子擺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要不是現在光線照在鏡子上,我們都注意不到。
這種事以前在村裏沒少見,誰家裏出了事或者有人生了大病,就在窗戶外邊掛個鏡子,說是能把壞東西反彈回去,但往往鏡子對着鄰家,有時候兩家因爲這事能打起來。
我以爲就村裏人迷信,沒想到城裏人也一樣。
我爸皺着眉說:
「越老越迷信,沒一點公德心。」
我媽開始掐着手指頭在算什麼,問我爸:
「前幾天老李坐輪椅出來就不對勁,在那之前有幾天在家沒出門,一共有幾天?」
「大概一個禮拜?」
我媽突然想起來了,老李最後一回曬太陽的時候,還跟我說話了。
我想起那天是星期五,而李爺爺坐輪椅出來那天,是第二週的星期六。
「還真是七天!」
我媽突然露出一副我從來沒見過的驚慌的模樣,然後又問我:
「老李那天對你做啥了?」
我被我媽這副樣子嚇着,拼命搖頭。
「就……沒做啥。」
「不對!」
我媽又想了想,問我:
「你當時有沒有覺得他有什麼不對勁?」
我仔細想了想,說:
「那天他說話不利索,就是呃、呃那樣。」
我突然心裏一驚,坐輪椅那天,李爺爺也是這樣說話的,在這之前,他從來沒這樣。
我媽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極爲可怕的事情,兩眼直勾Ţű̂⁼勾盯着我看,上上下下一遍遍看着。
我被我媽看得發毛,說:
「媽,別這麼看我。」
我媽問我:「他是不是給你啥東西了?」
我頓時也想起來了,說:「糖球。」
我媽也想起來了,又問:「當時是個啥樣的糖球?」
我記不清了,只說:
「外國糖,上面寫的字我不認識,反正不是英文日文。」
「你喫啦?」
我被我媽的樣子嚇到,哆嗦着點了點頭。
我媽連忙問:「糖紙還有沒有了?」
「當時扔了……」
我媽突然像是瘋了一樣,開門衝了出去。
-14-
我媽低着頭攥着拳頭,在李爺爺後院門口附近來回走。
那背影好像要殺人。
我爸一看不對,連忙也下去了。
我站都站不穩,扶着窗臺看他們倆蹲在地上找那張糖紙。
當時單元樓裏衛生很差,路邊垃圾不少,但即使這樣,一週前的一張糖紙也早已找不着了。
而且這條路上老有人路過,我爸好面子,一看有人來,立馬就裝作散步的樣子,還把旁邊撅着屁股在綠化帶裏扒拉的我媽也拉起來。
兩人找了一會,我爸拉着我媽要回來,我媽嘴裏嘟嘟囔囔不樂意,突然抓起一塊磚頭。
我爸一看不對要攔,但已晚了。
我媽一磚頭砸了李爺爺家的窗戶,咣噹一聲,我看到上面一面小銅鏡被砸掉了。
屋裏的胖保姆正在做飯,拎着菜刀立馬出來了。
這胖保姆是周圍縣裏找來的,說的是當地話,但氣勢絲毫不弱,和我媽立刻就吵了起來。
我爸夾在中間,一臉窘樣,兩邊勸了一下,拉着我媽上來了。
一進門,我媽就哭,怨我爸不幫她,平時說自己練武,關鍵時候慫了。
我爸也氣。
「咋幫?人家一個保姆,真動手了往地上一躺你怎麼辦?要說是因爲掛鏡子的事打起來,傳出去不把咱笑死?」
「就是他們搞的鬼!」
「他掛個鏡子就能讓咱發燒?沒準是別的原因,別到時候搞錯了。」
我媽哭得更兇,一邊抹淚一邊說:
「我早就看出來那個老妖精不對勁,你就說我嫉妒人家,說我是村裏的,今天就憑那三面鏡子,我就敢肯定是他們搞的鬼!」
「那……他們是想搞啥?」
我媽突然露出一副兇狠的表情。
「咱家金濤,是讓那個老妖精給借了壽呀!」
-15-
「小點聲!」我爸在一旁壓低了聲音,但樣子很兇。
兇完之後,我爸又說:
「啥……啥借壽?想多了吧,能有這事?」
我媽一手抹着鼻涕,一把摟過我,指着我的頭給我爸看。
「你現在看看,咱金濤頭兩邊是啥?」
我當時嚇壞了,連忙去摸,沒摸到什麼。
我爸湊過來看了看,頓時變了臉色。
「咋有白頭髮了?」
我一聽,慌了,連忙站起來對着鏡子看。
我耳鬢兩邊的頭髮,真的多了一些白髮,斑斑點點混在裏面。
不僅如此,眼角嘴角好像也多了些細碎的皺紋,這兩天發燒沒照鏡子,不知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我才十歲啊,怎麼老了?
我有點怕,在頭上摸了摸,感覺手上有些碎頭髮。
頭頂現在也開始掉頭髮了?
那時候我剛剛開始注意外貌,經常沒事照照鏡子,想着以後學劉德華留個中分,沒想到現在就老了。
我咧着嘴要哭,突然又開始牙疼,拿手一摸,左邊虎牙掉了下來。
這是去年剛換的牙,咋就掉了……
哇的一聲,我哭了,頭一回感覺自己快死了。
我爸驚訝地看着我的臉,說:
「不是中毒了吧?」
我爸在化學系給教授當助教,知道不少毒藥,首先想到的是這個。
我媽搖搖頭,說:
「咱不是剛去醫院檢查嗎?啥事沒有,你現在去檢查,還是啥事沒有,這是邪病!」
我爸這下才真慌了:
「真是借壽?」
我媽點點頭,又問我:
「你那天喫人家的那塊糖,是不是上面還有倆窟窿?」
我心裏咯噔一聲,當時距離那麼遠,我媽咋知道?
我爸看我的表情,也怕了。
我媽流着淚,慢慢說:
「那就是人家買壽的壽金,你收了,就是應了人家!」
我媽指着李爺爺家的方向繼續說:
「老東西掛三塊鏡子不是擋災,是借壽的時候糊弄日遊神夜遊神的,我咋沒早點看看呢!」
我爸似乎也想到了什麼。
「前幾天市裏有人看見大李小李跟兩個外國人喫飯,說是要去東南亞做生意,那倆飯桶除了啃老懂啥生意?沒準就是那些人,王八蛋!」
我媽一臉淒涼看着我,突然暴怒跳起來對着我一頓抽。
「讓你別喫人家東西你就是不聽!」
我被我媽這突然的變化嚇傻了,都忘記了抱頭,被我媽左右開弓一頓扇。
狂風暴雨間,我感覺左邊虎牙也掉了。
我爸一把拉住了我媽。
「你瘋啦?」
我媽總算停了下來,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老李家的方向。
「我們一家子起早貪黑掙不到兩千,你一個人掙兩萬,都活一百歲了,還想從我家金濤這借壽?操他娘嘞!這學校裏面,咋就這麼欺負人?」
我爸這陣子老被他們辦公室的何教授爲難,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騰地站起來,從廚房拎着擀麪杖要出去。
「我看他能活到啥時候!」
我媽連忙扯着我爸的腿,整個人都被拖在地上。
「別!打死他你工作都沒了,我們還咋活?這事咱心裏清楚,嘴上沒法說啊!」
我爸氣得把擀麪杖丟在地上。
「那咋辦?」
但問完之後,我爸琢磨過味來了,問我媽:
「你咋知道這個?」
我媽沒理我爸,突然又摸着我兩鬢斑白的頭髮。
「都是爹孃沒用,咋就讓你攤上了這個事?你姥爺要是還在,咱也不能受這個欺負!」
說完這話,我媽起身,去衛生間洗了洗臉,換了套衣服,又找我爸要兩百塊錢。
我爸問:「又幹啥?」
我媽說:「回我孃家,叫我四叔叔過來。」
-16-
第二天中午,我媽就帶着我四姥爺回來了。
說是姥爺,但當時年紀好像也就五十出頭。
他平時也就是個種地農民,只有廟會和過年的時候去廟裏忙。
那時候國家對封建迷信的事情管得挺嚴,但對於村裏那些上百年的老廟,也都本着尊重羣衆感情的原則,持保護態度。
我四姥爺管着的,是個叫作黑爺廟的老廟。
用現在的話說,也算是黑爺廟的廟祝。
黑爺廟在村裏香火最旺,來燒香求事的人也多。
被人求多了,四姥爺不知不覺也把自己當成了小領導,說話咋咋呼呼,一張嘴滿口的菸酒味,沒事就喜歡教訓我。
說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
說什麼「人心生一念,天地盡皆知」。
說什麼「善惡若無報,乾坤必有私」。
我不過是去黑爺廟裏偷了幾個供果,至於這麼嚇唬我嗎?
總之吧,很煩。
去年在姥姥家過年時我買了一套畫片。那時候的畫片一版二十五張,買回去需要剪開才能玩。
我剛準備剪,我四姥爺看到了,一臉莊重,雙手接了過去,一臉痛心疾首:
「現在的人啊,爲了掙錢啥都敢幹。」
我嚇壞了,問咋啦。
四姥爺嚴肅地對我說:
「你這畫片上畫的可都是神祇,咋能拍着玩?」
然後替我供起來了。
沒錯,我辛辛苦苦攢了五毛錢,過年才捨得買的《封神榜》畫片,被我四姥爺掛牆上供起來了。
想起來就心疼。
心疼我的哪吒,心疼我的雷震子,心疼我的妲己。
所以我對四姥爺的印象,不咋地。
這回四姥爺一進門,那表情比往常還嚴肅,陰沉着臉,左看右看,然後又盯着我,上看下看。
好像在看賊。
足足看了我五分鐘,四姥爺才說:
「嗯。」
然後從隨身帶來的破布包裏拿出一個紙包。
我以爲是啥靈丹妙藥,打開一看,還是香灰。
我頓時失望。
敢情你們就這一招唄?
我媽畢恭畢敬拿去沖水,端給我喝。
我不敢拒絕,又喝了一碗,一打嗝都是香灰味,感覺自己都要變香爐了。
然後四姥爺和我爸媽去了主臥,關了門開始商量。
我坐在客廳,假裝在喫桔子,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麼。
他們說話聲音很小,嘀嘀咕咕嘀嘀咕咕的,神神祕祕。
四姥爺先說:「你們單位的房子蓋得缺德,職工家屬樓在領導家屬樓的子孫位,你們住在裏面受苦受累,好處全讓領導得了。」
我爸說:「我就有這感覺。」
四姥爺又說:「老李家房子氣不對,裏面主人早該死了,可又沒死乾淨。」
我媽說:「我當時也這麼覺得。」
四姥爺說,老李能活到現在,靠的肯定不是人力,是仙力。
老李成植物人的時候,三魂裏只剩天魂地魂,人魂應該不在身上。
但後來還能醒來,一定有高人把老李的人魂又給拘來了。
照老李這歲數,又不是修行人,拘回來的人魂也撐不了太久,容易出問題,țŭⁿ一旦再散了,那肯定活不成了。
後來老李只能呃呃呃說話,可能是有高人拘了別的魂在裏面頂着。
我媽當時就喫驚,不知道還有這手藝。
四姥爺也說,國內會這個的不多,邪得很。
這不是簡單的借壽。
我媽聽得半懂不懂,我爸則是完全不懂,全程沒敢發言,最後才問:
「有沒用比較大衆的說法?」
四姥爺總結說:「他們是拿咱家孩兒的壽數續老李的人魂,這法術未必能害死咱家的孩兒,但能讓咱家孩兒早早當上植物人。」
我在門外哇地哭了。
-16-
我媽聽到聲音,連忙送我回屋睡覺,說四姥爺既然說出是怎麼回事了,那就有救。
四姥爺在旁邊好像個領導,一臉嚴肅地說:
「這回的事情不好辦啊,還得研究研究。」
我本來身體也虛,回屋後就睡着了。
等被我媽叫醒的時候,天已黑了,屋裏拉着窗簾,沒開燈,四個牆角點了蠟。
書桌也被清空了,擺到了東邊,上面放着一塊烏漆麻黑的排位,紅筆寫着草字,也不知道上面供的什麼。
我媽紅着眼睛,好像剛哭過,嘴裏還在日他娘日他娘地罵着老李。
聽了一會我大概明白了:
尋常借壽都是要個十年八年的,老李直接盜走了我一個甲子的壽數。
也就是說,雖然我現在十歲,但精氣神和運勢都已是七十,沒幾年活了。
四姥爺嘆了口氣,說:
「哎,咱家金濤太老實,心裏是真把那老頭當親爺爺看待了,要不然他也不能借走咱這麼多壽。」
這時我才明白,我媽說不準和老人感情太好,是有原因的。
但已晚了。
我媽恨恨地說:
「那個老不死的還打算活兩百咋的?」
四姥爺冷笑:
「想嘞美,啥都有個損耗,你去批一車菜,回到家還得扔一小半,那老頭都九十九了,借了六十年,自己能得個五六年都算本事。」
我媽更恨:
「這老東西爲了多活幾年,直接把咱孩子毀了。」
四姥爺拍拍我的手腕。
「不怕不怕,這事就跟銀行卡丟了一個道理,趕緊掛失銷號,把損失減到最小。」
我一聽更怕了。
「四姥爺啥意思?要給我銷號啊?」
-17-
這時我爸回來了,四姥爺和我媽就出去了,開始往屋裏搬東西。
他們搬了一趟又一趟,全是小紙盒子,簡直把客廳都擺滿了。
我趴在牀上問:「這都是啥?」
我媽拿過一個紙盒來,打開後,一股香氣撲面而來。
是草莓蛋糕。
小學對面有家蛋糕店,我每次放學回家,都會偷偷聞着裏面的蛋糕流口水,但我媽從來沒給我買過。
今天不僅買了,還買了一屋子。
我二話沒說,上來先咬了一口,舌頭接觸蛋糕那一瞬間,美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真你娘好喫!
人生中第一個草莓蛋糕,太好喫啦!
正當我打算喫第二口的時候,突然覺得不妙……
我看過電視,電視裏的人得了絕症的時候,醫生都愛滿是憐憫地說:
「患者想喫點啥就喫點啥吧。」
想喫點啥就喫點啥吧……
我當時就咧着嘴哭了,原來四姥爺就這點安慰人的本事。
我四姥爺在旁邊連忙安慰我:
「濤,不哭不哭,給你過生日嘞!」
我媽也跟着說:
「今天要過六十回生日,喫六十個蛋糕。」
「啥?」我當時就傻了,以爲自己燒糊塗了。
四姥爺跟我解釋:
「那個老東西偷了咱六十年壽,你今天一口氣把這六十年的生日全過完,就算給你掛失了。」
看着周圍嚴肅的氛圍,我感覺我可能不該笑,但看着六十個蛋糕,我又忍不住。
四姥爺從行李箱裏拿出一卷破破爛爛的毯子,拍打了兩下,全是土,一股發黴的味道。
毯子攤在地上後,我纔看出來,這竟是一張白虎皮,只是時間久遠,很多毛都脫落了,上面還畫着我看不懂的八卦星宿的圖,花紋斑駁。
四姥爺讓我盤腿坐在虎皮上,說要給我掛失。
我坐好後,四姥爺站在我面前,兩根手指夾着一張符,嘴裏一邊唸叨着,一邊捏着符繞着我腦袋轉圈,轉完幾圈後,噗的一聲,符突然着了。
「張嘴。」
我一張嘴,四姥爺就把這還沒燒盡的符塞到了我嘴裏。
我被嗆得眼淚直流,一咳嗽都冒火星子。
我媽在一旁跟着喊:
「不許吐,嚥下去!」
我挺着脖子把符嚥下去,然後我媽又打開一盒蛋糕,芒果味的。
「十一歲生日快樂!」
這種話我媽從沒對我說過,所以毫無感情。
但我不在意,拿過蛋糕,三口兩口吃了下去,正好順順嘴裏燒符的味,實在太好喫了,一口氣我連蛋糕下面的塑料盤也舔了個乾淨。
我媽在旁邊提醒:
「省省,一會還得騰肚子咽符呢,咬一口意思意思,等你好了都是你的。」
我一口蛋糕一口靈符,聽着我媽毫無感情的生日祝福,一直喫到後半夜,肚子一點點鼓起來,感覺要爆炸,連忙說:
「媽,不行了……我要拉屎!」
-18-
我媽氣得衝我大吼:
「這都啥時候啦還憋不住個屎?現在纔剛到四十,等七十了再去!」
我那噴薄欲出的屎意頓時被我媽嚇了回去。
我用內力夾着屁股,繼續坐在毯子上喫靈符和蛋糕。
四姥爺看我肚子已經鼓得跟冬瓜一樣大了,每次燒符都燒到只剩指甲蓋那麼大,蛋糕我也喫不下了,每個就舔一小口,意思意思,最後總算全喫完了。
我媽掐着手指頭一算,不對。
「剛纔那是六十九歲,七十呢?」
四姥爺一拍腦門,想起喫第一個蛋糕的時候忘了點符。
我爸說:
「要不我再去買一個?」
但我媽有些心疼,這些蛋糕可是她幾個月的工資,然後拿起剛纔被我舔過的五十九歲生日蛋糕。
「這個行嗎?」
四姥爺猶豫了一下,就說行吧。
過完六十歲生日後,我感覺一肚子涼冰冰的,奶油都在裏面湧來湧去,隨時要從嗓子眼裏冒出來。
起身的時候才發現雙腿早麻了,爸媽扶着我站起來去廁所。
那時候用的還是蹲便,我媽又拿了兩個小板凳放在便池兩邊頂着我屁股。
四姥爺還在旁邊叮囑:
「慢慢來,切記,只能拉屎不能吐啊!」
沒等他說完,我早已迫不及待噴射起來,噗哧噗哧啪,簡直要把我發射上天。
雖說是屎,但卻混着香甜的蛋糕水果香味。
我一晚上喫了六十年的生日蛋糕,從此以後,對這一口再沒念想。
拉到天亮,總算好了,我也虛了。
擦屁股的時候,生疼。
我爸扶着我半躺在牀上,我媽給我熬了一小米粥給我喝下,然後讓我睡覺,但在睡前,我媽突然一臉嚴肅叮囑我:
「一會就給你銷號,等你醒來的時候就不叫金濤了,換個新號,我喊你啥,你都得答應。」
「那叫啥啊?」
「先睡!」
我當時渾身早沒勁了,就睡下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我感覺自己躺在全是黑水的洗衣機裏一直咣噹咣噹上下轉,有時候隱約還能聞着香燭的味道,也不知道轉了多久,耳邊有個聲音喊:
「金角……金角……」
-19-
我以爲電視裏在演西遊記,迷迷糊糊睜開眼。
結果看到我媽。
她正一臉焦急衝我喊:「金角!金角!」
我剛想笑,突然被她一把捂住嘴,然後在腦門上給了我一巴掌,又喊:
「金角!」
我想起來了,我金濤那個號給銷了,新號叫金角。
咱家新華字典裏沒有字了嗎?這咋起了個妖怪的名?
這要去學校,不得給同學笑死?
我又委屈,又緊張,可憐巴巴看着我媽,心想:
「你就不能再想個別的名嗎?」
我媽看我這副呆樣,更急了,抓着我連晃帶喊:
「金角!金角!」
我含着淚:
「哎!」
我媽鬆開了手,整個人都放鬆下來,笑了。
我哭了。
「咋就不能起個別的呢?」
「金角你可別不知好歹,這名是你四姥爺翻遍古書起出來的,上應神祇,是青龍七宿第一,以後你就是豬頭裝龍角,一輩子平安。」
四姥爺和我爸各提着兩個大塑料桶來到我屋,一副殺豬的架勢。
我有點緊張,看着我媽。
我媽說不怕,然後掀開了我的被子。
這才發現,我渾身上下光溜溜,而且身上全是畫。
像是用硃砂畫的,曲裏拐彎也看不出畫的是什麼,有點像是什麼線路,還寫着奇奇怪怪的字。
四姥爺說:
「咱喫也喫了,睡也睡了,也該受點罪了。」
-20-
我一聽更怕了,問我媽:
「這是要幹啥?」
我媽嘆口氣,說:
「以前你管不住嘴喫了人家的,現在就得給人家還回去,讓你長長記性,也讓那老東西長長記性。」
四姥爺說:
「本來這事也不費勁,可給你下咒的那個人毒啊,他讓那東西不能從嘴裏出來,不能從屁眼出來,也不能從鼻子耳朵眼睛裏出來。」
「啊?那還能出來?」
我再傻,也知道人身上一共就這麼七竅。
「能不能出來,一會就知道了,可先說好,它要是從七竅裏跑出來,那可就完了。」
說着,四姥爺拿出幾塊紅布,有大有小,上面都畫着符,要拿這個給我封上七竅。
我爸在旁邊有點緊張,說:
「封上後咋喘氣?」
我媽抓着一團紅布往我屁股裏一塞,說:
「所以說要快!」
眨眼間,我的屁股、鼻孔、耳朵都給塞上了,雙眼也蒙上紅布,我媽最後拿一塊紅布往我嘴裏塞之前,說:
「趕緊,大口吸氣。」
吸完氣,嘴也給堵上了。
我躺在牀上,手腳給爸媽按着,就感覺四姥爺的手指頭在我身上蹭來蹭去。
隱約聽見我媽說:「找着了!」
肚子裏好像藏着個老鼠,賊頭賊腦動了起來。
我感覺四姥爺的手指一直朝那東西劃拉過去,這時肚子裏一陣疼,感覺像是給燙了一樣,鼓起老大一個包,在我身上跑來跑去,跑到哪,哪就一陣火辣辣的疼。
「嗚嗚嗚……」
我又疼又憋,手腳開始掙扎,我爸媽死死按着我。
身上的那個東西似乎也開始拼命,一會往嗓子上頂,一會又竄到屁股下面,滋味別提多難受了。
這一通折騰把我給憋得眼冒金星。
我媽也開始着急,一直在喊快點快點。
就在我感覺自己馬上要暈過去的時候,四姥爺一聲喊:「出來!」
噗的一聲,我肚子上一陣疼,感覺肚臍眼爆炸了。
我媽一把扯開塞在我嘴巴鼻孔裏的符,我大口喘着氣,哇的一聲坐起來,兩手捧着肚子看。
肚皮上因爲我喘着氣正一鼓一鼓的,但肚臍眼好像也沒啥事,只是有點紅。
四姥爺手裏抓着一個小陶罐,堵着口,裏面有個東西一直在撞,咣咣直響。
「我先去把這個處理了,你們給他接桶。」
我還沒明白啥意思,突然喉嚨裏一陣陣往上頂。
「哇——」
我吐了出來。
這一下比我昨天竄稀還猛,嘴就跟消防用的噴水管一樣,哇哇噴個不停。
和昨天拉出來的東西味道不同,這次吐出的東西又腥又臭,我自己聞着都想吐。
一口氣吐了個天昏地暗眼冒金星腰肢痠軟。
完事後我趴在牀上大口喘着氣,我媽拿來溫水給我漱完口。
我看着眼前三大桶泔水一樣的噁心東西,有些不相信這都是我吐出來的,我當時一共還不到八十斤。
我爸把這三桶東西抬到客廳,四姥爺拿了個笊籬和臉盆,開始打撈。
看着那些撈出來的東西,我爸媽都嚇傻了。
-21-
臉盆裏有東西在爬。
蛤蟆。
蜥蜴。
知了猴。
小烏龜。
關鍵是——
這些東西都還是活的。
除此之外,還有幾枚生鏽的鐵釘,一些雪白的骨頭,一些寫有古怪字符的紙條。
我爸當時看傻了。
「之前去醫院檢查也沒看見這些啊?這咋還能是活的呢?」
我爸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學的理工,一向覺得自己懂得多,有些看不起我姥姥家這邊的人,嫌他們愚昧。
但這回親眼看到這些東西,他當時就懵了。
四姥爺說:「這不是喫進去的,是人家給送進來的。」
我爸小心地看着盆裏的活物,問:
「爲啥要放這個?」
四姥爺笑了,說:
「這些東西都蟄伏羽化,蛻變重生,是人家借壽用的引子,最關鍵的還是那個糖球。」我媽端過來一個瓷盆,裏面全是白酒。
四姥爺把小瓷罐裏的東西倒了進去。
確實就是那天我喫的糖球,上面兩個洞還在,而且還在微微眨巴着,就像一雙眼睛。
糖球一掙一掙在盆裏遊了兩下,翻肚漂了起來。
四姥爺拿筷子在糖球上夾了兩下。
撲哧一聲,糖球裂開了。
先是游出一羣黑絲一樣的小線蟲,掙扎兩下都沉了底,然後一大團白色的東西冒了出來,慢慢泡開後,滿碗都是。
四姥爺拿筷子撈起裏面的白東西,我纔看清楚了。
是白頭髮。
「是那個老東西的吧?」
看着那些頭髮,我想起來了,以前的李爺爺像鶴仙人,頭雖然禿了,但兩邊還有頭髮。
李爺爺給我喫糖球那天,頭髮都沒了,原來藏在這裏面。
「行,妥了。」四姥爺說。
我媽對着李爺爺家的方向又是一頓罵,然後問:
「四叔叔,咱現在有他頭髮了,你也收拾收拾他!」
四姥爺想了想,沒接話,只是讓他們把我吐出的東西處理處理,能燒的燒了,能倒進下水道的倒進下水道,一定要弄乾淨。
收拾完這些,又拿香把家裏燻了三天,總算沒了那股臭味。
四姥爺看我沒啥事了,準備回去,我媽還有點不放心,四姥爺說:
「這回咱破了他的招,還放了他們一馬,那邊的人但凡知道點好歹,也不能跟咱找事了。」
「是哪個門裏的人害的咱?」
姥爺猶豫了一會,說:
「起先我以爲是閭山派,現在看不是,你說老李家的人認識外國人,沒準是暹茅,是泰國那邊的人融了茅山派的東西搞出來的,不正經。」
我媽撇着個嘴,滿是不甘,說:
「讓咱遭這麼大一場罪,這就算了?」
四姥爺嘆了口氣,說:
「窮不跟富鬥,富不跟官鬥,他們這種有錢有勢的人心眼子最多,咱們農民鬥不過。你爹不在了,我又不中用,惹不起總躲得起。」
後來我媽說,我四姥爺這個人哪都好,可就是太實在了。
最後喫了這個虧。
-22-
四姥爺回去前,送我個紅色小布包,說是護身符。
打開後,是張畫片大小的塑封圖片。
這圖看着眼熟。
我看了一會,認出來了,這不就是四姥爺當時沒收我的封神榜畫片嗎?
畫片上是姜子牙。
四姥爺似乎已忘了之前的事,一臉鄭重地告訴我:
「以後隨身戴着,百無禁忌。」
我那個氣啊,封神榜裏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姜子牙,簡直沒見過比他還笨的主角,感覺啥都不會。
四姥爺看出來了,問:
「神祇也講究緣分,你要是信不過他,他也保不了你,你現在信哪個?」
「孫悟空。」
四姥爺有點猶豫,說:
「那猴多毛躁啊,你看西遊記,哪回唐僧不倒黴?」
我拿出自己珍藏的龍珠卡給四姥爺看。
「是這個孫悟空。」
我怕他不懂孫悟空的厲害,又補充說:
「一個衝擊波能把地球打沒了。」
我媽剛要打我,四姥爺卻攔住了,看着孫悟空發衝擊波的樣子,點了點頭。
「行,神祇上的事不能有一點猶豫,最重要就是你信,不是神祇有本事,是你信得誠。」
四姥爺把龍珠卡放在桌上,唸叨了幾句,刺破中指,在卡片背面滴了三滴血,跟我說:
「行了,這神仙的身口意現在就在上面了,關鍵時候你只要能念起他,信他的本事,他就能保護你。」
他把龍珠卡放進小布包裏,要我隨身帶着。
然後四姥爺又剪下我的一點頭髮指甲,要了一套我的衣服,說要在老家給金濤立個墳,那個人從此就死了,再也不要提。
他最後又叮囑我:
「家裏所有寫了你名字的東西都燒了埋了,以後不管是誰,只要他叫你以前的名,你都不能應,你就是金角。」
四姥爺說這話的時候,好像在說一件搞不好就出人命的事,我嚇得連忙點頭。
從那以後,我以前的名字就成了我家可怕的敏感詞。
有幾回我媽舉着掃把怒吼着金濤要打我的時候都會突然停下來,猛地給自己一個耳光。
然後再喊着金角繼續打我。
我忍痛把寫有自己名字的漫畫都燒了,剃了個光頭,後來再長出來的果然都是黑髮。
暑假過後,我又恢復了原樣,只有那兩顆虎牙再也沒長出來。
我家也繼續過着以前的日子,忙碌,無趣,緊巴巴。
我們都以爲,那場噩夢般的遭遇已經過去了。
但後來發生的那些事情讓我明白了。
四姥爺爲什麼會說:
「他們這種有錢有勢的人心眼子最多,咱們農民鬥不過。」
-23-
暑假結束,開學了。
我媽專門叮囑我,以後上下學,別從老李他們家門口過,繞道走,不僅看都不看,連想都不要想。
我爸提前去學校跟老師說我改了名叫金角,要他們千萬別唸錯。
同學們知道後,都來問爲啥。
還有的同學陰陽怪氣,說我肯定是在搞迷信,故意金濤金濤地叫,我不敢應,只好繃着嘴,因爲這個還打過幾架。
我人緣更差了,後來他們覺得沒意思,就接受了我的新名。
我媽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時常看着李爺爺家。
後來才知道,我媽雖沒四姥爺的本事,但也會一點看氣的本事。
她看李爺爺窗戶周圍一直有死氣瀰漫,算着該死了,就一直盼着,可那死氣總是飄忽不定,用現在話說,達不到致死劑量。
李爺爺總也不斷氣。
等了一個多月,突然來了一輛救護車把李爺爺拉走了。
周圍鄰居們私下議論說,老李這回恐怕是熬不過去了。
我媽當晚破天荒地炒了兩個菜,說是提前慶祝老李蹬腿。
我爸也難得輕鬆,覺得這回可算是擺脫了這個老妖精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爸每天下班都要去公告欄看訃告,我媽也密切留意任何關於老李的情況。
一週過去了,依然沒有關於老李的任何消息,只說還在 ICU。
我爸媽就感覺有點不對,老頭也太能熬了。
那段時間裏,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老李的死訊上,沒注意到我的變化。
-24-
我是從村裏轉學來市裏的,學習一直不怎麼好,普通話不標準,很多數學題見都沒見過,不會畫畫,不懂簡譜,成績一直墊底。
總之,哪哪都不行,沒人待見。
期中考試過後,班主任楊老師突然當堂把我叫起來。
「那個什麼金濤,不對……金角!怎麼回事?」
我嚇得連忙站起來。
以往在課堂上發言從來都緊張,這麼突然被她叫起來,更害怕,感覺耳朵臉都在發熱。
楊老師拍打着手上的幾張卷子,拿腔拿調衝大家說:
「想不到啊,咱們金角大王,這回考了雙百。」
此話一出,班裏所有人轟地笑了,還有人在起鬨。
「喫了唐僧肉開竅啦!」
楊老師拿教鞭敲着桌子喊:
「別吵!」
又問我:
「上回你兩門加起來才一百五,這次怎麼雙百了?」
「我……」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覺得這次考試題目特別簡單。
於是我說……
「這回題簡單。」
老師冷笑一聲:
「全班就你一個雙百。」
然後指着我的同桌——一直是班級第一的徐露。
「徐露同學,這回數學還被扣了兩分。」
徐露一聽,立刻用既委屈又憤恨的眼神看着我,然後趴在桌子上悄聲哭了起來,肩一聳一聳。
我更慌,感覺好像是我搶了她的雙百一樣。
老師拿卷子拍着我的頭。
「哼,看着老實,還挺會抄。」
「我沒抄……」這聲音小到我都聽不到。
楊老師一臉厭惡,直接讓我去門口站着,反思一下錯誤。
第二天楊老師把我爸叫了過來,說我考試作弊。
要麼是偷看同桌的卷子,要麼是提前進辦公室偷卷子。除此之外,她找不到第三個理由來解釋我的成績。
我爸低着頭,說一定好好回去教育。
我站在旁邊不敢說話,臉憋得生熱,眼淚在眼眶打轉,可又不敢哭出來。
回家之後,我爸問我:
「到底抄沒抄?」
我拼命搖頭。
他沒說話,掏出一本輔導書,從裏面找了兩套卷子給我做。
我一邊偷偷抹着淚一邊寫,寫完後看了一眼表,纔過去十幾分鍾。
我爸一臉狐疑地看着我,又對着答案看了一遍,全對,一直冷着的臉終於笑了。
「行,可算有點像我的地方了。」
我說:「那你去跟老師說……」
我爸把輔導書放到一邊,說:
「這有啥好說的?以後回回這麼考,誰還能冤枉你?」
但當時也覺得,這事和老師說不清楚,可能是自己的智力突然增長了吧。
我心裏還挺美。
但接下來的事情,越來越讓我想不明白。
-25-
本以爲我只是數學和語文成績突然變好,沒想到接下來的畫畫、唱歌,就連一直學不會的廣播體操都標準起來了。
同桌徐露已經把我當作她的首席競爭對手,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有時候我胳膊肘不小心過線,立刻就被她用肘子頂了回來,我朝她的筆記本看一眼,她馬上喊我流氓。
但無論怎樣,我成了全年級各項成績都最好的人。
有幾個家長還悄悄問我媽:「是不是給金角喫啥了,還是找了家特別好的輔導班?」
我媽一開始開心得不行,說我終於開竅了,腦子終於像我爸了,但我爸卻沒吭聲。
沒過幾天,我發現他倆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有一回我去廚房拿喫的,我媽沒注意我進來了,一回頭看到我站在她身後,嚇了一哆嗦。
她這樣子把我也嚇着了,我問:
「咋啦?」
「沒事。」
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晚上寫作業的時候,總感覺右邊眼睛有點不舒服,我就開始用左眼,後來發現眯上右眼後看得更清。
不知不覺,我開始歪着頭看書。
我媽進來拿蘋果給我,看着我的樣子,沒吭聲,放下蘋果悄悄出去了。
寫完一套卷子後,我活動脖子,桌上鏡子裏突然有張人臉一晃而過。
明明沒看清是什麼,卻感覺有點不對勁,我眨巴着左眼看着鏡子。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好像也沒什麼變化,但就是覺得神情有點變了。
我歪着頭想的時候,餘光一瞥鏡子,心裏猛地跳動了兩下。
我這樣子就像一個人。
像那個早該死去——
卻依然躺在 ICU 裏的那個人!
-26-
啪的一聲我把鏡子按在桌上。
兩手死死按着,一動不敢動,好像下面按着一個妖怪。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我明白爸媽前幾天看我的時候,爲什麼是那副表情了。
他們也怕,他們也不敢面對,他們每天過得也很難。
我們都太遲鈍了。
就我這腦子,不上輔導班還有點營養不良,每天光想着看《龍珠》漫畫,怎麼可能學習那麼好?
我抱着最後一絲僥倖,去客廳我爸的書架上拿了本化學方面的書。
回到自己房間後,我打開書來看。
頓時毛骨悚然。
我沒上過化學課,對這方面也毫無興趣,可裏面的東西我全都看得懂,甚至還發現了兩處錯誤。
我沒敢睡覺,也沒敢去和爸媽說話。
只要不面對這件事,那就沒有這件事。
關燈後,我一個人在屋裏坐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低着頭喫完飯,揹着書包上學去了。
整整一天,我在學校裏就像是傻了一樣。
寫隨堂測驗的時候我太困了,一邊打瞌睡一邊寫,險些倒在一邊。
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把這些題都寫完了。
我瞅了一眼自己的字。
我的字一直挺醜,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整齊了。
這到底是誰在寫這些東西?到底想幹什麼?
我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憤怒,把眼前的作業本和卷子撕了個粉碎。
一旁的徐露不斷尖叫,說我膨脹了,要去楊老師那告我。
我瞅了她一眼,她立刻嚇得不敢吭聲。
回到家,我們一家人默默喫完飯,各自回屋。
誰都沒敢戳破那個祕密,大家就當看不見。
但這不是個事啊……
夜深了,我看到爸媽房間的門縫裏有一道光透出來,爸媽在竊竊私語。
我爸問:「之前不是好了嗎?爲啥成這樣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那天喫蛋糕的時候少喫了一個,沒斷乾淨,你咋不多買幾個呢!」
「哪還有錢啊?當時都是借的,後悔也晚了,現在怎麼辦?」
我媽哭了。
「咱金角的生辰可能旺老李,他是喫定咱了,老李一直沒斷氣,是因爲咱孩子還活着,咱現在得盼着老李多活幾年了。」
「啥意思?」我爸還沒反應過來。
「以前他們是借,現在直接偷了,就跟偷電一樣你懂不懂?老李現在昏迷,三魂七魄有時候能竄到咱孩子身上,成績能不好嗎?」
「你四叔叔不是給咱護身符了嗎?」
我媽哭聲更大。
「所以他們沒法對金角肉身下手,就用了這個陰招。」
「那你四叔叔啥時候能過來?」
「他出門平一回事,有時候十天半個月聯繫不着,我也不知道。」
原來我媽早就聯繫過四姥爺了,但他沒在家。
那年代還沒手機,電話也沒那麼普及,親戚間聯繫起來一直不方便。
我爸說:
「不等了,你明天回去,讓他舅帶你去找,怎麼也能找着,我在這看着金角。」
「那能行?」
我爸說:
「不管啥時候,這都是我兒子,得叫我爹。」
-27-
第二天,我媽請假回孃家了。
走之前,我媽抱了抱我,說讓我和我爸在家好好的,每天放學最多玩半個小時,天黑前回家。
我媽對我說這些的時候滿是不捨,可又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回家後,看到我爸在他牀上枕頭邊放了根鐵管,有一尺多長。
我看着鐵管,我爸馬上衝我一吼:
「看啥看?進屋學習去!」
我連忙乖乖回屋寫作業。
早飯晚飯都是我爸做,喫飯的時候,我們倆一共也說不上三句話。
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每次上學前,我爸都檢查一下我貼身戴的孫悟空護身符。
這張護身符以前是放在紅布包裏貼身帶,不方便,而且被人看着了也怪,我爸在上面鑽了個眼,穿在我的鑰匙繩上,一起掛在脖子上。
那時候《龍珠》特別流行,我這樣也沒什麼不正常的。
晚上的時候,我悄悄照着鏡子看自己,似乎除了神情有些像李爺爺,也沒別的什麼變化,唯一害怕的是我媽說過的那句話:
「老李一直沒斷氣,是因爲咱孩子還活着。」
哪天他把我的命偷完了,我們會一起死。
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起來尿尿,看到爸媽房間裏還亮着燈,就推門進去。
我爸正趴在桌前寫東西,聽到身後有動靜,立刻抄起身邊的鐵管子,警惕地看着我。
我連忙舉着手。
「爸是我……」
我爸依然舉着鐵管,仔細打量了我一會,問:
「又幹啥?」
我看了一眼表,已經是凌晨 3 點多了,我爸好像還在趕論文。
我慢慢走過去,看着桌上厚厚一摞稿子。
那時候電腦還是稀罕物,論文都是手寫,每改一次,都要重新謄寫一遍,寫起來很慢。
最近看我爸每天早起眼睛都紅,應該是一直在熬夜寫這個。
任誰每天就睡三四個小時,脾氣都不能好。
我突然有點同情我爸。
我看了一眼標題,發現作者名上寫的不是我爸,而是他實驗室領導何教授的名字。
「爸,小學老師都不讓我們抄作業,爲啥大學教授的論文讓別人代寫?」
「小孩懂啥?回去睡覺。」我爸有點不耐煩。
我看了一眼稿紙上亂七八糟的修改和旁邊幾張揉成一團的廢紙,猜他是卡住了。
「你這兩個參數換算弄錯了,怎麼你也算不對。」
這話脫口而出,我都有點驚訝。
我爸更是當場傻了。
我沒管他,直接拿過鋼筆和一張空白草稿紙,以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刷刷刷在上面寫了起來,嘴上開始喃喃自語:
「他這個試驗設置得特別傻,害你做了不少無用功,換一個思路就不用這麼多計算了,然後再參考一下這些書目,圖書館都有。」
我一口氣在稿紙上寫了十多本書的名字,還標註了詳細的章節。
我爸順手拿過旁邊一本《高等有機化學》,翻開後看了一眼,連忙拍腦門。
「啊呀!」
拍完腦門,我爸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尷尬地看着我,我也尷尬地看着他。
又沉默了。
最後還是我爸先說話:
「行,剩下就簡單了,今晚早點睡。」
我轉身出門。
「你要害怕就在這睡。」我爸突然說。
我轉過身看着我爸,說:「你不怕?」
我爸說:「怕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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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我家還沒裝電話,我媽回到姥姥家後,借電話打給礦院門衛,讓門衛給我們捎信——
我媽已經跟着我舅去東北找四姥爺回來,找到後立刻打電話回來。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連續一週過去了,我媽也沒打電話回來。
我雖然偶爾會流露出類似李爺爺的神情,也擁有他的知識,但也僅此而已。
無論多緊張可怕的事情,時間久了,也不覺得那麼可怕了。
這反而成爲了我小學時期最輕鬆的一段時光,就連人緣也好了起來。
因爲我半個小時就能把當天的作業全部寫完,然後給幾個差生抄。
作爲回報,他們給我看《龍珠》。
那時候我們都覺得《龍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漫畫,畫面簡直有魔力,只要看一眼,馬上就拔不出來。
當時那美剋星的劇情已經結束,我們都想不到後面還會怎麼發展,沒想到未來少年、人造人、沙魯接連出現,把我們都看傻了。
尤其是沙魯,能把別人吸進體內,每吸收一個人,就變身一次強大一次,還能學到那個人的招式,比弗利薩還恐怖。
就在沙魯吸收完十八號變成完全體的時候,我們知道要熱鬧了,結果沒後續了。
我們當時一個個急得百爪撓心,成天跑到報刊亭裏催老闆進貨。
老闆也無奈,說:
「鳥山明現在正在日本畫呢,你們催我也沒用啊,要不你們買幾本機器貓看看?」
我們一鬨而散,又拿出《未來人造人卷》重溫,可越重溫,越想知道後來怎麼了。
望眼欲穿了好幾天。
有一天課間,馮豆豆神祕兮兮拿出五本《龍珠》,銀色封面,是最新的《超前戰鬥卷》,他小姨從北京帶來的,現在全市都沒有。
我們當時差點都瘋了,上來就搶,馮豆豆擔心被老師看見了沒收,不給看,大家只好強忍着捱到放學。
鈴一響,我們馬上衝了出去,我在操場上把作業寫完,他們開始抄,然後一起看《龍珠》。
雖然有五本,但誰也不捨得跳着看,我們六七個人頭頂着頭圍成一圈,從第一本《可怕的沙魯》開始看起。
劇情心驚肉跳,先是特蘭克斯行了,然後特蘭克斯又不行了,然後是貝吉塔行了,然後貝吉塔又不行了。
當然這些都在我們預料之內,因爲高潮肯定留給孫悟空。
萬萬沒想到,在沙魯遊戲中,孫悟空竟然也不行了,然後推薦悟飯上。
就在悟飯要發威時,後續又沒了……
大家頓足捶胸想知道後來的劇情,追漫畫實在太痛苦了。
就在大家討論後續劇情時,我才發現,天已全黑了,我們在路燈下面不知不覺看到現在。
我突然想起我媽給我說的,放學後最多玩半個小時,天黑前回家。
我連忙往家跑。
那時天氣已經有些冷,我們這鋼廠煤礦本來就多,最近周圍農村又開始燒玉米稈,晚上容易起大霧。
而今天的霧,起得格外快。
-29-
就在我跑進小區的時候,濃霧已經瀰漫得幾米外看不清人影了。
我記得我媽跟我說過的叮囑,要繞過李爺爺家門口。
我兜了一大圈,遠遠看到我家樓房。
二樓開着燈,我爸應該正在家做飯。
走了幾步,我突然覺得今天有點怪。
今天小區裏怎麼這麼安靜?
好像從我進來以後,就沒遇到一個人。
雖然周圍樓房有不少窗戶亮着,裏面還能聽到炒菜和新聞聯播的聲音。
但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往日經常能看見的貓狗、鳥、自行車、小汽車、行人……
全都沒了蹤跡。
我一喘氣,哈出的都是白氣。
雖說最近降溫,但好像也沒冷到這個程度。
我咳嗽了兩聲,想給自己壯壯膽,咳嗽聲很快就被濃霧吸走了。
我有點怕,撒開腿朝我家跑了過去。
反正我家就在前面,只要跑回去就好了。
眼看着我家窗戶越來越近,似乎都能聽到裏面炒菜的聲音。
害怕的時候,越跑越害怕。
我終於嚇得啊啊地喊了出來,撒腿朝我家單元門跑去,一口氣衝上二樓,開始咣咣咣敲門。
一連敲了好幾下,我爸卻沒有給我開門。
我想起自己還有鑰匙,慌忙把鑰匙拿出來。
眼看要進門了,卻越來越怕。
我手忙腳亂把鑰匙塞進鎖孔,好了!用力一擰——
嘎嘣一聲,鑰匙竟然斷了,手指還被劃了一下,好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
我連忙收手,看到中指上滿是血,滴得門上都是。
我疼得齜牙咧嘴,卻發現鑰匙根本沒斷,依然完好無損地掛在我脖子上。
那我的中指是怎麼破的?
我低頭看了看才發現,剛纔太慌,開門時用的不是鑰匙,而是龍珠卡護身符。
龍珠卡一角上現在還沾着血。
我連忙又拿起鑰匙準備開門,卻發現不對。
我家房門是墨綠色的防盜門,剛纔看着沒問題,現在這個門怎麼變成紅的了?
我揉了揉眼睛看着周圍才發現……
這是李爺爺家的後院。
-30-
我看《殭屍先生》的時候就知道,中指血是至陽之物,可辟邪。
剛纔龍珠卡劃破了我的手指,他保護了我。
我一邊往後退,一邊又把中指上的血往兩邊甩了甩,轉身跑了出去。
一出院門就能看到我家窗戶,幾步我就能跑到我家。
但今天不知怎麼了,明明看到單元門就在眼前,可就是跑不到跟前。
四周的霧更濃,路上一個人都看不到,我嚇得大喊:
「啊啊啊啊啊!」
旁邊窗戶裏不時傳來歡聲笑語,可沒一個人出來看我。
我媽以前跟我說過,遇見不對勁的事,千萬別盯着看,你越仔細看,越着了道。
前面是條直路,我乾脆閉上眼睛猛跑。
砰的一聲——
我感覺撞在一個軟軟的東西上,睜開眼一眼,是我媽。
我爸也站在旁邊,他們從單元門裏出來迎我了。
我傻傻看着他們倆,還有點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媽看我這副熊樣,舉手就要打我。
「你放學跑哪去了!哪哪找不着!急死個人!」
我咧着嘴哇地哭了,像個傻子。
「我……我在家門口迷路了……」
我媽一看我這樣,也不兇了,拉着我上樓。
「沒事沒事,我帶你四姥爺來了,以後不用怕了。」
我一邊抽泣一邊點頭,擦着眼淚跟我媽說:
「四姥爺給我的護身符還真靈。」
我媽看了一眼,發現龍珠卡的邊角上有個豁口。
「靈是靈,現在破了也沒用了,摘下來吧,要不然邊角劃了你。」
我摘下護身符和鑰匙交給我媽。
我媽拿鑰匙打開房門,四姥爺正坐在客廳沙發上。
上次救過我後,我對四姥爺的印象就有些轉變。
我連忙喊:
「四姥爺來了?」
四姥爺笑呵呵看着我說:
「放心不下你,趕緊就趕過來了。」
我們都坐下,四姥爺從包裏拿出一個鋁皮飯盒,裏面全是紅雞蛋,他拿起一個給我。
「你三舅家小孩滿月的紅雞蛋,你姥姥捨不得喫,全給你帶來了。」
我接過紅雞蛋,還是熱的,在桌角上磕了兩下開始剝皮。
四姥爺又說:
「你姥姥還說,金濤現在長身體,學習差不多就行了,別睡太晚。」
我拿着紅雞蛋剛要喫,突然停下了,看着四姥爺。
四姥爺依然笑呵呵看着我,那雙眼睛越看越亮,問我:
「咋了?」
我爸媽也在旁邊說:
「趕緊喫啊!」
我偷偷看了一眼手裏的雞蛋。
這根本就不是雞蛋,只是一團紅的東西,熱熱滑滑的。
還在我手心裏跳。
像是什麼東西的心。
-31-
我把手裏的東西丟了出去。
啪唧一聲——
那玩意在瓷磚地面上滑出去老遠撞在牆根又彈到一邊,似乎還發出叫聲。
吱吱吱……
我嚇得站起身往後退,問眼前的人:
「你是誰!」
四姥爺突然變得嚴肅,惡狠狠衝我一吼:
「咋說話呢這孩子!不知好歹!」
我爸媽也尖着嗓子在旁邊喊:
「四姥爺讓你喫你就喫!」
「就因爲不喫飯抵抗力弱才老生病!」
一邊喊着,他們一邊從兩邊抓住我,直接把我架了起來。
我拼命掙扎,大腦袋在他們臉上撞過兩下後,終於看清楚了。
這是兩個黑壯的男人。
而那個四姥爺,是個卷頭髮的外國人。
頭髮花白,臉色發黑,一雙大眼睛透着兇光,像是電視裏東南亞那邊人的樣子。
他又抓起一個紅雞蛋,捏碎外殼,裏面又是一顆吱吱響的心臟。
我嚇得拼命掙扎,但根本動不了。
捲髮外國人一手抓着我下巴,一手把那東西塞進了我的嘴裏。
那東西又滑又腥,在我嘴裏扭動過兩下後,嗖地鑽進了我的嗓子眼。
我感覺整個胸口都被堵住了,張開嘴大喊:
「呃……呃……」
這聲音令我毛骨悚然。
李爺爺坐在輪椅上時,也是這個聲音。
巨大的恐懼把我擊倒,我只感覺腦子一片空白,一動不動。
恍惚間我發現,這裏根本不是我家,而是李爺爺的客廳。
原來從始至終,我都沒從他家跑出來。
頭頂一陣刺痛。
那個捲髮外國人好像是把一根針扎進我腦袋裏面了。
那根針上面好像有股力量,就像針管一樣猛地一抽。
我渾身發抖。
感覺從脖子、脊椎到腳心,裏面那股勁都給吸走了。
我像個溼透了的空布袋掉在地上,沉到了無盡的黑暗中。
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到。
只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又冰又冷的洗衣機裏,一直在轉圈,一直在往下沉。
似乎永遠沒有底。
也不知過了多久。
咕咚,我好像坐在什麼上面了。
手指、胳膊、屁股、腿,這些感覺又回來了。
眼、耳、鼻、舌,也慢慢靈敏起來。
我聞到了香味,耳邊還有吵鬧的聲音,一會遠,一會近。
我慢慢睜開眼睛。
眼前是個餐桌,上面擺着我從來沒見過的喫的,擺得都很好看,也很香。
我想動,發現根本動不了。
明明知道自己有胳膊有腿,可哪個都不聽話。
還能感覺褲襠裏溼答答黏糊糊的,估計是拉褲襠裏了。
我用盡所有力氣,轉動眼珠子往下看了看,嚇得一哆嗦。
我坐在輪椅上,一雙枯黃乾瘦的雙手,像是河邊曬乾的爛木頭,指甲很長,像殭屍一樣。
對面就有鏡子,我用模糊的視線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雖然頭上戴着帽子,但也能看出是個禿頭,臉色煞白,又幹又瘦,還戴着一副墨鏡。
無論如何,我不能相信這就是我自己。
我用最大的力氣發出尖叫,感覺那聲音都能震破我的耳朵。
這聲音從我喉嚨裏出來後,卻是——
「呃……呃……」
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到。
-32-
一個白色湯匙伸到我面前,是塊帶筋的牛肉。
「爺爺,喫呀……」
我轉動左邊的眼珠看了看伸勺子的人。
是個濃妝豔抹,穿着貂的胖女人,臉白得像發麪饅頭,嘴紅得像血。
我對她有點印象,這是小李的媳婦。
我坐在一個餐廳包廂裏,大李小李全家人都在這,就連他們各自的兒子也都帶來了。
大李的兒子上初中,小李的兒子和我差不多大,全都長得白白胖胖,高高大大,正低頭玩着遊戲機。
小李媳婦笑着對我說:
「喫這個對身體好,爺爺。」
大李媳婦是個瘦高的女人,有些不耐煩地看着小李媳婦。
「他哪能喫這個?」
小李媳婦笑得渾身肥肉亂顫。
「這不跟咱爺爺開玩笑嘛!真沒幽默感。」
她的胖兒子在旁邊問:
「媽,太爺爺咋不喫飯?」
小李媳婦一臉自豪。
「因爲你太爺爺不是凡人,一輩子只輸液,不喫飯,還要活到一百九十九。」
我用我所聽到過的所有髒話咒罵着這個噁心的老孃們,但說出去後,全都變成了:
「呃……呃……」
一邊說着,嘴角里還有口水流出來。
小李媳婦笑着,抓起一張她用過的餐巾紙給我擦嘴,上面滿是噁心的魚腥味和香水味。
門外有人敲門,服務員端着一大盤菜上來。
「澳洲龍蝦,請慢用。」
我沖服務員大喊:
「呃……呃……」
服務員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對小李媳婦說:
「美女您可真是個孝順人。」
小李媳婦哈哈笑着有些不好意思。
「哪裏哪裏,這老人不管成了什麼樣,我們做晚輩的都得照顧好,得有孝心。」
服務員出門後,大李小李站起身來,開始掰大龍蝦給大家分。
「趕緊趕緊,這可是稀罕東西,有錢都買不到。」
他們一家人全都站起來,七手八腳間,就把一隻大龍蝦撕碎肢解了。
小李啃着龍蝦,不時朝我臉上瞅瞅,小心地問大李:
「哥,這回咱爺爺穩定了吧?」
「你就放一萬個心吧。」大李咬着龍蝦,湯水滋了我一臉,他們都當沒看見。
大李媳婦也在旁邊說:
「老二,你哥爲了這事,專門又出國跑了一趟,花高價把隱修的大師請出山,絕對萬無一失。」
小李有點不屑。
「上回也這麼說的。」
大李嚥下一大塊肉,說:
「誰也沒想到這小崽子家裏有人兒啊。」
「是啊,算咱們倒黴,白折騰一回。」
「老頭那麼厲害,怎麼還是個農民呢?」小李有些不明白。
大李媳婦剔着牙說:
「傻唄!這年頭啊,沒有經濟頭腦,一輩子受窮。」
小李媳婦突然想起什麼,緊張地說:
「那老頭要是找到咱們怎麼辦?」
大李一笑,說:
「這能不考慮嗎?僱了倆農民,直接把那老頭騙去東北了。」
大李抓着龍蝦鉗子,壓低了聲音說:
「這活兒可貴了,但保證讓他們家啊,死無對證。」
大李媳婦連忙打了大李一下。
「說啥呢!這能說嗎?」
大李哈哈大笑。
「這不是讓大家踏實嘛!」
「對對。」小李媳婦也跟着說,「一家人就得坦誠相待,同舟共濟。」
大家都笑了。
小李給自己倒了杯紅酒,端起來說:
「這可是件喜事,來來來,咱們就祝願Ţŭ¹我們的爺爺——萬壽無疆!」
其他人也都端起酒杯,那倆孩子也不情願地放下游戲機,拿起果汁站起來乾杯,一家人其樂融融。
小李媳婦拿起一支菸塞進我嘴裏,笑着說:
「爺爺辛苦了。」
我氣得嘴脣發抖,嘴裏的煙也跟着上下動着。
小李媳婦大聲說:
「快看快看,爺爺給咱們表演節目呢!」
一家人看着我,頓時笑得前仰後合。
生平第一次,我想殺人。
我想跳起來抓起桌上的刀叉,把這一家人全殺光,我要喫他們的肉。
但我現在一動不能動,嘴上只會:
「呃……呃……」
眼淚、口水,還有尿,全都流了出來。
大李的兒子突然捂着鼻子,指着我說:
「有點臭。」
大李媳婦站起來,把我推到牆角,鼻子直接撞在牆上。
「看我給你們表演個魔術。」
大李媳婦從櫃子裏拿出一張大桌布,直接把我矇住,然後大喊:
「快看,爺爺不見啦!」
一家人又開始大笑。
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33-
這幫東西喫完飯,一起出門了,大李媳婦推着我,大李小李都拖着行李箱。
這時才發現,他們推着我是要去火車站。
小李媳婦一直埋怨這破地方沒飛機場,坐個飛機還得先去鄭州。
小李在一旁安慰:
「倆小時的事,親愛的你就忍耐忍耐,明早咱就到海南了。」
那時候我對海南島的印象還停留在課本上,只知道是很遠很遠一個地方,遠得不真實,但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去那。
不知道他們爲什麼要帶我去海南。
大李小李的孩子們嚷嚷着到了海南要喝椰汁喫海鮮。
大李媳婦在旁邊笑:
「你倆能不能有點出息?我帶你們坐遊艇。」
兩個孩子立刻開心得又蹦又跳。
大李媳婦突然嘆氣,用手指頭戳着我的頭說:
「要不是他當年發揚風格,現在好歹也是院士,要啥沒有?現在連累我們只能租。」
說完,大李媳Ţůₛ婦又摟着胖兒子說:
「以後你可不能學你太爺爺這死腦筋,這世界上的好東西連偷帶搶都撈不着,咱還能讓?」
兒子問:
「我們以後就住海南島了嗎?」
「咱這叫度假,是一種上等人的生活方式。玩幾天就回來了,以後就你太爺爺一個人住那,我們每年過去看看。」
我終於明白了,他們把我封在李爺爺身體裏面,再丟到海南,一動不動等死,每月給這幫東西掙退休金。
一想到這個,我恨不得自己現在死了纔好。
這幫東西推着我檢票進站,來到站臺上等車,其他乘客也陸陸續續進來了。
大李腰間的大哥大突然響了。
當時全礦院就兩個大哥大,分別在大李小李腰上。
大李接過大哥大,叉着腰,抬着頭,說話聲音也大了:
「啊,我是李總啊,啥?聽不清,你給我大點聲!」
周圍乘客紛紛側目看着他,有人還在悄悄議論,有幾個小姑娘一臉羨慕看着。
大李更來勁了,摸着自己油亮的背頭聽着對面的話,不時嗯嗯說兩聲,最後說:
「好我知道了,交給你來辦,該怎麼辦怎麼辦,錢不是問題。」
大李掛斷大哥大後,小李湊過去,有點緊張地問:
「啥事?」
「金老師在礦院找孩子呢,瘋了一樣,都報警了。」
小李更緊張了。
「能找着嗎?」
大李嘴角帶着笑。
「找着才見鬼了,就讓他等着瘋吧。」
小李立刻放心了。
「活該,借他家點東西,瞧他們一家子那小氣樣?最後還不是咱的?氣死他!」
小李媳婦在旁邊打了他一下。
「行了行了,咱這是去度假,別再說這些影響心情的事了,說說一會到鄭州了買啥?」
我就坐在旁邊輪椅上看着他們,一動不能動。
後面他們說的什麼,我一句都沒聽。
我擔心四姥爺,擔心我媽,擔心我爸,也擔心我。
我從沒這麼憤怒過,也從沒這麼害怕過。
人怎麼能這樣?
我感覺渾身的血都在發熱,恨不得沸騰起來。
可四肢卻依然一動不能動。
我要是賽亞人就好了。
我心裏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賽亞人在這麼憤怒的情況下,肯定能變身。
成爲超級賽亞人。
但我只是個丟了孫悟空護身符的河北小孩。
即使這麼憤怒,也一點用沒有。
眼睜睜看着這家東西,歡天喜地,喜氣洋洋。
-34-
站臺上擠滿了人。
廣播說火車晚點了,要等一會才能來。
我知道,只要上了火車,我就永遠也回不來了,會以這副樣子活很久,最後默默死在李爺爺那蒼老的身體內。
周圍都是人,但我沒法跟他們說話。
就算我說出來,別人恐怕也會把我當成一個腦子糊塗的老頭。
大李小李說得沒錯,他們做的這些事……
我們家死無對證。
「呃……呃……」
我心裏一直在大喊。
不公平啊!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神仙,不管是如來佛還是姜子牙雷震子哪吒,你們能不能來救救我啊……
誰能來救救我啊……
我想起了孫悟空。
四姥爺跟我說過,信哪個神祇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信。
信了就靈。
我護身符上唯一信的神祇,也給人搶去了。
大李小李的兩個兒子等得不耐煩,一遍遍問火車啥時候來啥時候來怎麼還不來。
大李媳婦有些不耐煩。
小李媳婦突然想起什麼來,拿下揹包開始翻。
「你們看漫畫吧!我託人捎來的。」
小李媳婦從揹包裏拿出幾本漫畫。
銀色封面,是《龍珠》的《超前戰鬥卷》,我昨天剛剛看過。
大李的兒子一撇嘴。
「早看過了,有後面的沒?」
小李媳婦神祕一笑,拿出五本紅色封面的《龍珠》。
「這個你肯定沒看過。」
《龍珠》的每一本封面我都記得,沒有紅色的。
我努力把脖子扭過去想看。
之前的護身符雖然沒了,但我信孫悟空,只要信,就靈。
大李小李的兩個兒子湊在一起看着漫畫,我努力稍稍歪着脖子去看。
根本看不見。
「呃……呃……」
我用最大力氣喊着。
小李的兒子看我正努力往這邊歪,覺得好奇,看我一直瞅着他手上的漫畫,就拿起來țū́⁷看。
「太爺爺還看漫畫?」
小李兒子說着合上漫畫給我看。
對,看一眼。
只要讓我看一眼,孫悟空就能保佑我!
-35-
我小時候在農村長大,也經常跟着大人們拜神。
但這事對我來講就是個熱鬧,那些神仙到底能幹啥,我也不知道。
但這次卻前所未有地虔誠,用最大的信念去看那本漫畫。
因爲孫悟空之前保護過我,這次也一定行!
小李兒子把漫畫擺在我面前。
我現在右眼看不見,左眼也模模糊糊,看清楚後剛要祈禱,卻哭了出來。
我永遠忘不了第一次看到那個封面時的情形。
紅色的封面上,孫悟空擺出一副告別的樣子,頭上還有個光圈,上面還有幾個字:
「別了,孫悟空。」
我有些恍惚,看另外一本的封面,是孫悟空全身的樣子,頭上不僅有了光圈,身後還有天使一樣的翅膀。
這一卷的名字就是,《悟空辭世卷》。
小李的兒子在旁邊大聲跟我說:
「孫悟空死啦,和沙魯同歸於盡!」
死了?
孫悟空……會死?
我後悔看到這本書。
原來孫悟空會死。
他雖然一個衝擊波能把地球打沒,但也會死。
他根本不是神祇。
神祇不會死。
小李媳婦看兒子拿漫畫書給我看,連忙收過來。
「小心你太爺爺口水流上去,趕緊收起來,你也不嫌臭?離他遠點。」
腳下傳來陣陣抖動,遠處有汽笛聲響起,火車要進站了。
站臺上的人不覺都向後退了一些。
大李推着我也往後退了幾步。
「好嘍,準備上車。」
我看着遠處的火車逐漸開進來了,嚇得拼命向後靠,後背微微撞着輪椅的椅背。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我拼命向後掙扎。
大李媳婦在旁邊似乎察覺到我渾身在抖,彎下腰溫柔地摸着我的臉,嘴巴湊到我耳邊說:
「爺爺別怕,您年輕時候操勞一輩子,現在就踏踏實實地好好活着,一直活着,像個千年老王八一樣,給我們養老送終。」
我翻着左眼,憤怒地看着她,脖子上青筋暴起。
大李媳婦看着我這副樣子,笑得更歡了。
「啊哈哈哈哈,快看咱爺爺還真是老當益壯,可不能給他配女保姆。」
我把眼轉過去,不想看她。
右側突然吹來一陣冷風。
透骨的寒氣頓時傳遍全身,我又打了一個哆嗦。
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對不起。」
我一愣,想看是誰,但根本轉不動脖子。
「我年輕的時候一心工作,沒把孩子們教育好,他們把你害苦了。」
那個聲音又說了一句,沙啞中帶着些許無奈。
這聲音好熟。
-36-
「李爺爺?」
我心裏大驚。
「對。」
我更驚了,心裏又說:
「您能聽到我的話?」
「其實我一直就在你身邊,但太弱了,現在好不容易纔擠進來。」
我周圍涼氣更重,李爺爺語氣焦急:
「你現在照我說的做,我送你回去。」
「啊?」我感覺有些意外,「能回去?怎麼回去?」
「你的人魂被人拿拘魂針按在我身上了,你拿腦袋撞一下,這一瞬間我可以把你頂出去!」
「我動不了啊……」我有些猶豫,畢竟剛纔我嘗試了好幾次,根本使喚不動這身體。
「能能能你快點!我這堅持不了多久啦!」
李爺爺語速極快,聲音時高時低,似乎很不穩定。
我拼盡全力努力向後撞,可腦袋幾乎紋絲不動,而且腦袋後面墊着毛毯,軟軟的,即使撞,也沒什麼力量。
我急得快哭了,心裏喊着:
「我不行我不行我不行……」
「閉嘴!」李爺爺顯出從未有過的嚴厲,衝我大喊:
「不準說你不行!你行!你要相信你自己!」
我心裏突然一動,想起四姥爺跟我說過的話:
「神祇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信了就靈。」
孫悟空靠不住,誰也靠不住,能保佑我的……
只有我自己!
可我自己,真的好弱小。
啊啊啊——
我心裏大喊着,幻想着自己要是賽亞人就好了。
大李小李一家人的所作所爲在我眼前一幕幕閃現。
邪惡、貪婪、囂張、放肆,他們做的簡直不是人事。
想着這些。
渾身的毛孔似乎都開始甦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四肢突然一熱。
大李媳婦看到我手腳亂動,嚇了一跳,湊上前看着我。
「咋了這是?」
「快!」李爺爺在我旁邊大喊。
我把渾身的力氣都聚集在脖子上,猛地一甩頭,一腦門撞在大李媳婦的腦門上——
「砰!」
「啊呀!」
大李媳婦發出殺豬般的慘叫,仰面摔倒。
我突然感覺渾身一震,慢慢飄了起來,頭頂一陣清涼。
我發現自己已經是半透明的樣子,和李爺爺的身體重合在一起,但正慢慢往前升,半個腦袋已經冒出來了。
大李當時嚇了一跳,撒開手往後退着。
李爺爺猛地站了起來,像鬼一樣躥了過去。
一手抓着大李,一手抓着小李,就像拎着兩個枕頭,抓着他們往站臺方向走。
大李小李全都嚇到了,哇哇大叫:
「爺爺爺爺!我是你孫子啊!」
大李小李的媳婦也上前,一邊扯着自己老公一邊大喊:
「這老妖精瘋啦!」
「快來人啊!」
這一切不過是在幾秒間發生,周圍人根本都沒看明白髮生了什麼。
我突然感覺身子一晃,李爺爺竟然一躍而起,飛了起來。
一手抓着大李兩口子,一手抓着小李兩口子,飛了起來。
地面兩個曾孫全都張大嘴巴看傻了。
我半截身子已經從老李肉身上冒了出來,但兩腿還在他體內。
我看到火車已經進站,車速飛快,朝我們開了過來。
老李抬起頭看着我。
「爺爺對不起你,閉上眼睛!」
我咧着嘴,鼻涕眼淚滿臉都是。
在我閉上眼睛前,李爺爺衝我一笑,那神情就和以前一樣。
那時候他給我零食,跟我聊天,給我講外國的事情,鼓勵我以後走出去,去見識更大的世界,追逐自己的夢想。
在我心裏,李爺爺是我到礦院後認識的第一個朋友。
也是最好的朋友。
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和他分別。
我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接連聽到了幾下煙花爆開的聲音。
等我再睜開眼的時候,已完全脫離了李爺爺的身體,飄蕩在火車站上空。
火車進站停了下來,站臺上一片紅色。
我隱約聽到下面傳來很多人的尖叫聲和激烈的哨子聲。
那聲音越來越遠,我飄在空中,看着自己的手腳終於又回來了,可都是半透明的樣子,心裏又開始慌,不知道該怎麼辦。
遠處突然有一股力量,嗖的一聲,把我吸了過去。
我再一次失去了直覺……
-37-
第二天,我爸在郊外一座小陶瓷廠裏發現了我。
據他說,我當時被扣在一個大缸裏,蜷縮一團,身上還綁着黃色草繩。
草繩上掛滿了紙符,那紙符和尋常的不太一樣,白紙綠字。
回家後我昏睡了一天,第二天我媽帶着四姥爺也回來了。
四姥爺從我頭頂裏拔出一根長長的銀針後,我身體立刻就好了。
我想起大李小李說過的話,連忙問四姥爺,他去東北後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
四姥爺當時就笑了,說:
「我哪回出門沒危險?」
我們鬨堂大笑。
我當時覺得四姥爺好厲害,絲毫沒注意到我媽那強顏歡笑的表情。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四姥爺那次被人騙去東北後,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
因爲這件事,他得罪了一夥極爲可怕的人,引出了多年的恩怨,但那就是後話了。
李爺爺在站臺自殺的事情雖然沒有新聞報道,但瞬間就傳遍全市,說什麼的都有,學校領導專門叮囑大家不準討論這件事,但越不讓討論,大傢俬下里越愛說。
直到現在,我們當地論壇上還有年輕人在討論當年站臺鬧鬼的事,成了都市傳說。
但當時最讓我意外的,反而是我爸。
當時我失蹤後我爸報警,找到我後,他對借壽的事閉口不談,只說是小孩子頑皮,玩捉迷藏的時候躲進了大水缸缺氧昏迷。
可派出所不信,接連幾次將我爸叫去問話,搞得我和我媽都很緊張。
後來我才明白,派出所的懷疑也是有道理的。
因爲我爸救我那天,在陶瓷廠遇到四名黑壯男人,其中就有抓走我的那兩個人。
雙方供述都很有默契,說是我爸進去找人,和場子裏的人發生口角最後打了起來,絕口不提大李的事情。
但那場架打得邪性。
我爸當時流了鼻血,褲子破了,丟了一隻鞋,頭髮還被抓去一撮。
可那四個黑壯漢子全都進了醫院,人均斷了四根骨頭,最慘的折了七根肋骨。
大夫剛看着時嚇壞了,還以爲這是被大象給踩了。
這四個人全有暴力犯罪案底,在我們當地小有名氣,也得罪過不少人。
所以派出所堅信這是一起團伙鬥毆。
我爸一定是替某個極爲囂張的黑惡勢力頂了罪,而這個黑惡勢力肯定和陶瓷廠有生意上的糾紛,這聽着就合理了。
可查來查去,當天只有我爸進去。
派出所不信一個人能把四個人打成這樣。
我爸說,當時不講武德,偷襲了。
這和那四個黑壯漢的供述竟然一樣。
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我回學校繼續上學,腦子又恢復到往日水平,甚至比以前還差。
楊老師開心得像是讓一個少年犯改邪歸正了一樣,說我雖然又傻又土,但依然保持了誠實的良好品質。
《龍珠》的劇情在沙魯遊戲結束後,迎來了魔人布歐,後續又斷了,我們百爪撓心,繼續每天催報刊亭老闆進貨。
有一天我路過李爺爺家時,看到有幾個人在清理他的房子,說是這套房又分給一個處長了,從裏面搬出很多李爺爺的東西,要當垃圾處理。
我看到有個落滿塵土的紙箱,上去看了一眼,嚇壞了。
紙箱內竟然是一套海南攝影美術出版社的《龍珠》,前面都很全,但《未來人造人卷》後面就沒有了。
漫畫裏夾着一個生日卡,上面寫着:「金濤生日快樂!」
我想起來了,那時候和李爺爺聊天時,我常跟他講起《龍珠》的故事,說他長得像鶴仙人,還說做夢都想有這樣一套漫畫,這樣就不用老蹭別人的了。
沒想到李爺爺偷偷給我買了一套,他想在我生日時給我個驚喜,但沒等到這一天。
我們都沒等到。
我哭着把這箱漫畫抱回了家。
第二天放學回家,我發現這套漫畫又沒了。
一問才知道,我媽看到裏面的生日卡後,嚇得不輕,直接連卡帶書全給燒了。
之前的事情讓我媽有了陰影,她不想再和老李有任何聯繫。
我當時瘋了一樣哭着要我媽賠,又被我媽拿掃把打了一頓。
我爸窩在房間裏寫論文,聽着煩,出來勸,勸不住,乾脆出來和我媽一起打我。
美國電影裏,如果一個家庭合力解決了一場危機後,全家人一定是幸福融洽的。
可這事在我家沒成立,我家又恢復了原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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