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君是出了名的冷淡禁慾。
爲了與他和離,我假裝落水失憶。
埋頭苦寫和離書的當夜,他卻抱着枕頭敲響了我的房門。
眉眼自然,聲音溫和:
「阿寧許是不記得了。」
「你曾說過,與我同眠,纔好安睡。」
望着曾經厭我、不許我碰他分毫的沈辭舟,我忽然覺得迷茫錯亂。
我:「……?」
1
落水後,我決定做個啞巴,假裝失憶。
面對醫官和丫鬟的着急追問,我捂着腦袋忍痛半晌,最後抬眼迷茫說:
「……我不記得了。」
沒過多久,沈辭舟風塵僕僕,姍姍來遲。
身上的鶴紋朝服未退,落雪拂肩,眉眼幾分憔悴。
我認得他。
遠近聞名的清冷太傅,我的夫君,沈辭舟。
聽着丫鬟告知失憶的前因後果,他輕輕一聲「嗯」,隨後坐在我榻前,摸了摸我的頭髮。
「都說你落水磕到腦袋了,頭還疼嗎?」
我搖頭。
見我目光陌生好奇,他看了我片刻,忽然淺笑,耐心牽住我的手心。
「不用害怕,阿寧,我是你的夫君。」
阿寧。
饒是假裝失憶的我,也不免因這兩個字愣神在原地。
2
沈辭舟從來就沒有喚過我阿寧。
成婚前他冷漠喊我「宋姑娘」,成婚後他生疏喊我「夫人」。
像阿寧這樣親暱的小名,我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見。
我和沈辭舟,約莫是上京中的一對怨侶。
這樁婚事是我強求來的,他從來不與我親近,成婚後也是分房而眠。
即便在府中碰見了,他也只是冷淡頷首,匆匆離去。
我費勁心思地討好,扎傷手指做出的荷包他從來不以爲意,執掌中饋累倒發燒他卻嫌我嬌氣。
成婚半年未曾圓房,我耳尖滾燙推開書房自薦枕蓆時,卻被他面無表情趕了出去。
他始終冷淡疏離,不管婚前婚後,厭我至極。
直到五日前。
我偶然得知沈辭舟曾有一個落魄青梅。
被人誣陷而全府流放邊關,兩家原本門當戶對,雙方長輩甚至曾經打算定下親事。
我這才明白爲什麼沈辭舟厭惡我。
在知曉洗脫罪名的溫家已經重新入京後,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一點難堪。
青梅竹馬,總角之宴。
他們原是很般配的一對。
但因爲我的出現,陰差陽錯將他們拆散。
原來我曾做了很不好的事情。
心事重重病了幾日,在國公夫人的冰釣宴上意外落水後,我決定將錯就錯假裝失憶。
我想與沈辭舟和離。
3
深夜,我藉着燭光,伏案埋頭苦寫和離書。
沈辭舟不喜歡我,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京中早就傳開了,這位清冷淡漠的沈太傅,成婚後冷淡禁慾,從未碰過我分毫。
京中女子都在背地裏笑話我,我原也覺得有幾分難堪,直到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爲了替心上人守身如玉。
所幸這樁婚事還沒錯到不可挽回的境地,於是我又感到一陣慶幸。
失憶前便是我一人的癡纏,失憶後我用陌生不熟的藉口和離,想來他也不會反對。
只是剛撂下筆,屋外卻傳來敲門聲。
我推開屋門,風雪裹挾從門縫中灌入,沈辭舟只着單衣,站在我屋前。
安靜抱着枕頭的模樣看着有些乖。
見我不解抬頭,他眉眼自然,聲音溫和:
「阿寧許是不記得了。」
「你曾說過,與我同眠,纔好安睡。」
我忽然覺得迷茫錯亂,耳尖後知後覺地泛上細密滾燙,我微微睜大眼睛看向沈辭舟。
他卻歪頭彎起眼睛。
「阿寧,屋外有些冷。」
「能不能讓我先進去?」
4
我從未說過什麼「與我同眠纔好安睡」這般露骨的話語。
沈辭舟卻已經藉着我發呆走神的片刻,從門縫裏鑽了進來。
他走到我的牀榻前,安靜垂眼彎腰鋪牀。
雖然他只着單衣忽然出現,但屋外還下着大雪,我不好太直白地趕他回去。
Ťŭₔ我硬着頭皮說:
「可是……可是我們還不熟啊。」
沈辭舟指尖一頓。
我掰着手指,一本正經地描述事實:
「屋裏原先只有我一人的枕頭,就連府中丫鬟也說你我感情並不深厚。」
他回身看向我,幾步走到我跟前。
慢條斯理地步步欺進下,我剎那間噤聲,在節節敗退中,後腰撞到案桌上。
退無可退。
他的餘光卻掃到案上那封剛寫完的和離書。
他捏着書信,垂眼認真看完了。
我有些慌亂地垂下眼,下意識捏緊了手心。
不知爲何,我總覺得這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時機。
就在我戰戰兢兢,以爲他會冷下臉,拂衣而去時。
沈辭舟卻藉着燭火,將那封和離書燒得一乾二淨。
他抬起眼睛,眉眼微彎。
「是府中哪個沒長眼睛的丫鬟到你跟前亂說話了?」
他朝我湊過來,輕輕牽住了我的手心,溫熱脣瓣觸到我的指尖。
「你落水失憶前,曾與我吵架置氣。」
「我被你趕出屋門,這樣寒冷的冬日只能宿在書房裏。」
他抬起眼睛看我,目光溼漉漉的,看着乖巧又委屈。
「阿寧,書房真的好冷。」
「不要再與我置氣了,讓我回屋中睡,好不好?」
我驚慌失措地看着他睜眼說瞎話。
我覺得沈辭舟一定是瘋了。
5
繼沈辭舟主動喚我「阿寧」,又對着失憶的我睜眼說瞎話自薦枕蓆這兩件事之後。
我覺得這其中一定有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心緒雜亂,直到後半夜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卻發現我已經縮在了沈辭舟的懷裏。
他的下頜抵在我的發上,距離近到我幾乎能夠聽清他的心跳。
沉穩而清晰。
但我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
一個月前,我聽京中夫人們談及寒光寺,說是那裏的神佛靈驗至極。
求子必應,求學必應,求愛必應……總之傳得玄乎,我也慕名試着去拜了拜。
那時候我許的願望是,我希望沈辭舟可以喜歡我,日日把我捧在心尖上,不要再向從前那樣冷淡漠視我了。
昨日沈辭舟那些堪稱被人「奪舍」的舉止,算不算是我許願靈驗了?
我這樣絞盡腦汁想着,卻感到額頭落下一點溫熱。
是吻,一觸即分。
沈辭舟彎起眼睛,眼睛裏像是有碎光,心情很好的樣子。
他很小聲喊我:
「阿寧。」
6
我決定去寒光寺還願。
把願望還了,讓神佛把原先那個討厭我的沈辭舟還回來。
最好他清醒之後氣到願意與我直接和離。
車軲轆滾着,我的腦袋還有些暈。
落水後撞到腦袋可能有些着涼了,但我也顧不上冒着風雪外出是否會加重病情了。
沈辭舟娶我本來就是一個錯誤。
我不想,再將這個錯誤延續下去了。
馬車行至半途,忽然停下。
周遭一片寂靜,車伕也沒了動靜,我惴惴不安想要掀開車簾時。
一隻修長的手卻先我一步攥住了簾子。
有人迎着天光,出現在我面前。
風雪自此蜂擁而入,凝滯在空中的雪花終於在此刻向下墜落。
我怔怔望着眼前出現的人,一點一點,掐住了手心。
雪衣黑髮,眉眼驚豔,卻帶着霜雪寒涼的氣息。
他捏住我的下頜,垂下一點眼,分明笑得隨意,卻讓我遍體生寒。
「……阿寧。」
「是誰給你的膽子,竟敢揹着我偷偷嫁人?」
7
我的表兄,謝厭。
幼時阿孃帶着我來到京城,投奔謝家。
謝家並不太瞧得起我們,畢竟只是打秋風的破落戶。
後來阿孃也死了,我在謝家寄人籬下,時不時被下人暗暗欺負。
謝厭就是在那時候出現的。
他並非家中獨子,卻是唯一掌權的嫡子。
他護我周全,自此冬日裏的碳火不再短缺,夏日裏的碎冰不再見底,沒有人敢再剋扣我的喫食,就連向來昏聵瞧不上我的謝侯爺,都看在謝厭的面子上都對我和藹有加。
我原先也是很感激謝厭的。
他就像落水後的那塊浮木,在我快要淹死的關頭忽然出現,自此天光大亮,前路再不黑暗。
至少曾經的我是這樣認爲的。
直到我發現謝厭屢次攪黃我的婚事。
他與我親暱,卻又從不把我當做妹妹;他對我有種幾近病態的掌控欲,不許歸家太晚,不許與旁的男子說話……甚至主動向我提親的公子隔日便被人套上黑袋丟在市井毆打。
沒人再敢向我提親。
但他好像從未想過娶我。
或者說,是娶我爲正妻。
得知他與相府千金馬上就要定下婚事的那夜,我流了一晚上的淚。
不讓我嫁人,卻又沒名沒分的耗着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是想讓我做妾,還是做他嬌養在外的外室?
再後來,他因天子密令離京查案。
謝厭離開的半月後,爲了擺脫他,我咬着牙,在那場賞花宴上,拽着沈辭舟一同跳進了湖裏。
我如願嫁了出去。
從此,錯誤開始了。
8
我恍然回神。
謝厭似乎還在等我的答案,他的指尖觸到我的脣角,沾上一點口脂。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指尖一點殷紅很快被揉亂消失。
聲音很輕。
「阿寧,你還沒有回答我。」
「你就這麼想要嫁人嗎?」
我狠狠掐住了手心。
我知道謝厭並非那種在意世俗眼光而循規蹈矩之人,就連出嫁都是我偷偷揹着他才得以完成。
倘若他知曉這樁婚事是我算計來的,而我千方百計地想要逃開他——
那麼將我綁回去鎖起來,一口咬定是我在上香途中失蹤,也是極有可能的事。
畢竟這完全就是他的作風。
我的眼睫顫了一下,心下已有決斷,索性對上他的視線,遲疑地問他:
「你是誰?」
謝厭脣角的笑意驟然消失。
他的目光冷下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朝我欺身靠近。
身上未消的風雪氣息幾乎將我吞沒,冰涼指尖觸碰到我的額頭,謝厭似乎是在仔細端詳我落水後砸傷腦袋的傷口。
「……你當真不認得我了?」
我垂着腦袋,看不清謝厭的神色。
砸傷腦袋的傷口早就差不多好全了,只留下一道微不可見的紅痕。
我不知道假裝失憶究竟能不能糊弄過謝厭,我與沈辭舟成親半年卻始終疏離,想要瞞天過海,自然容易。
但謝厭不同。
我們遇見得太早了,相識相伴數載,他知道我生氣是什麼樣子,知道我的喜好厭惡,知道我的所有,就連我的字都是他親手教着我寫的。
所以,我說謊,他也知道。
謝厭沒有理會我的抗拒,指尖一寸一寸撫摸過我額角的那道紅痕,我用力抓住車窗邊緣,倏地閉眼,像是害怕得快要哭出來了:
「我夫君是朝中太傅沈辭舟,我表兄是提刑司謝厭。」
「若我能安全回府,今日之事,我會說服他們,不再追究。」
謝厭的指尖頓了一下,忽然鬆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心跳如雷、手心發汗時,我聽見頭頂傳來謝厭的嗤笑。
「……哈。」
他抬起了我的下頜,目光掃過我有些慌亂的眉眼,聲音輕似繾綣:
「阿寧,不要用這樣陌生的目光看我。」
他抬手撫過我微紅的眼尾,像是真的很疑惑:
「爲什麼要害怕呢?你不是記得我的名字嗎?」
「年少時第一次習字,是你纏着我,要我教你『謝厭』二字怎麼寫。」
「如今便也說忘就忘了嗎?」
在他寒涼的目光下,我僵在原地,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
他的眼眸很黑,帶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盯着我的時候,讓我有種獵物被抓住的錯覺。
他微垂着眼睫,意有所指開口:
「忘了也沒關係。」
「畢竟我們之間,絕非什麼阿貓阿狗可以插足的關係。」
指尖揩去我眼尾氤氳出的些許淚痕,沾染一點溼潤,謝厭俯身貼近,語氣輕得像是嘆息:
「你是我親手養大的。你的衣衫、描眉的螺黛……身上哪一處,不是由我經手?」
風雪有些大了,他抬手攏好我的大氅,垂眼欣賞着我的錯愕,眉眼幾分愉悅。
「你說你忘了。好,我信你。」
謝厭微微笑了:
「但是阿寧——」
「你最好不要讓我發現,你是在騙我。」
9
馬車戰戰兢兢地前進,謝厭似乎是嫌車伕太慢了,一聲不耐的輕嘖,嚇得年過半百的車伕渾身一僵,不敢回頭。
我不知道爲什麼謝厭會在此時回京,分明那時他在信上說事情另有隱情,或許要明年春末才能回京。
若是我還在沈府便也罷了,但偏偏我被他抓了個正着。
眼看馬車駛進了寒光寺,謝厭掀起眼皮,聲音輕飄飄傳過來:
「從前你要什麼我給什麼,從未見過你求神拜佛。」
「如今嫁了人,竟也落魄到要來寺裏上香祈願了?」
他幾分譏誚:
「求的什麼?」
「夫妻恩愛?還是子嗣昌盛?」
見他眉眼越來越黑,我連忙安撫他,老老實實說:
「不是,我是來求和離的。」
謝厭聞言一頓,轉過臉,一雙眸子靜靜盯着我,驟然安靜了下來。
我硬着頭皮,把那天晚上敷衍沈辭舟說不熟的話又和謝厭說了一遍。
直到下了馬車,他的臉色好看許多,不緊不慢地跟在我身後,再沒像來時那般怒火中燒、冷笑譏誚了。
我原想着倘若日後嫁的夫君寵我愛我,或許等到謝厭回京後,我還有與謝厭周旋的餘地。
可偏偏沈辭舟不喜歡我,偏偏他還有一個愛而不得的小青梅,所以我死心,打算成全。
我只是不太明白,爲什麼我只是假裝失了個憶,一夜之間,一切好像全都亂了套。
在謝厭的注視下,我跪坐在蒲團上,對着神佛祈願。
求的卻不是與沈辭舟和離。
和離是要和離的,但絕對不能是現在。
謝厭回來了。
在和離之前,我必須給自己找好退路。
10
我沒能順利回到沈家。
上完香後,車伕被謝厭踹下馬車,頭也不回地駕車走了。
謝厭這個人,向來只憑自己的心意過活。將車伕丟在荒無人煙的山道上時,他也只平平淡淡地丟下一句:
「給你府上大人帶個話,阿寧回謝府歸寧,今晚不回去了。」
「不,」謝厭脣角翹起來,不容置喙說,「今後都不回去了。」
朝着與沈家截然相反的方向駛了許久,他牽着我下了馬車,我看着眼前熟悉的謝府牌匾,微微垂下眼。
回房的一路上,丫鬟侍從垂頭問安,謝厭攥着我的手腕往前走,一邊對府中下人囑咐我的衣食住行。
牀榻被褥全部換新,地上的絨毯要用京中最上乘的布料趕製……末了又想起府外的馬車,謝厭偏過頭來,脣色偏紅,看着我笑:
「阿寧許久未歸家,應當不太想出門吧?」
我的頭皮都隱隱發麻起來。
看見略顯荒敗的院落,謝厭腳步一頓,眉眼沒什麼溫度,偷懶的下人顫抖着跪下來,他卻在求饒聲中陡然改了主意。
言笑晏晏,全然不見原先的冷臉。
「阿寧一聲不吭走了半年。」
「既然如今院落荒置,那麼阿寧,便與我同住罷。」
我抿了抿脣,正打算開口,謝厭的目光卻落在遠處躲在樹後偷看的布衣女童,皺眉隨口問了一句:
「那是誰?」
丫鬟支支吾吾有些猶豫,侯府陳管事氣喘吁吁,姍姍來遲。
「公子,宮裏來了人召見,現下正在府外候着。」
「至於這孩子——」
他的餘光掃過樹後的身影,旋即笑說:
「許是府中哪個下人的孩子不懂規矩,貪玩迷了路。」
謝厭被支走後,陳管事鬆了一口氣,朝身後使了個眼色,很快便有人將那孩子帶走。
他站在我身側,冷眼看着那孩子掙扎,神色泰然自若。
「表小姐還不知道吧?半年前您出嫁後,侯爺不得已命人尋了一批孩子,代替您繼續試藥呢。」
他眯着眼睛笑:
「您說,這些孩子午夜夢迴時,會不會恨你爲什麼要逃?」
11
直到深夜,謝厭也沒能回來。
我原先的院子自然是沒人去清掃的,謝厭走後沒多久,我便被丫鬟請到了謝厭的院子裏。
謝厭想要做到的事,自然會有人前赴後繼替他做到。
我在榻上和衣睜眼躺了很久,直到燭火暗淡,守夜丫鬟困得垂頭的影子映在門框上徹底安靜下來,我這才小心翼翼地從窗戶翻了出去。
畢竟是生活過十幾年的地方,我熟稔地繞過府中巡視的侍衛,在雪地裏刻意繞了一段小路,來到一座徹底荒廢的院落前。
我在院外站了片刻,終究是走了進去。
白日裏的那孩子聽見動靜,從破敗的屋門裏探出腦袋。
其實她並不像下人的孩子,雖然穿的是不顯眼的布衣,身上卻被打理得很乾淨。
她朝我警告般地發出很輕的低吼聲,見我朝她繼續走來,扭頭就要再跑。
我的手指下意識蜷起來。
五六歲的孩子不可能躲過我,她跑得臉頰泛白,最後被我堵在狹小的耳房裏,兇得像是頭會咬人的小獸,用眼睛狠狠瞪我。
我沒再靠近了,朝她腳下丟了幾塊碎銀。
「後山的那片竹林背後,有一個可以直通府外的破洞。」
我面無表情說:
「滾吧。」
她像是聽懂了,不再朝我低吼,大半個身形藏在桌椅後,只是依舊目光警惕地看着我。
或者說,是看向我的身後。
我回過身,見陳管事捧着一個木匣,目光和藹地看着我,卻一如多年前那樣令我作嘔。
12
燭火微微晃動,被打開的木匣從桌案另一側朝我推過來,裏面是一枚漆黑亮澤的藥丸。
陳管事收起點亮蠟燭的火摺子,說:
「這藥太珍貴了,這些孩子不像表小姐從前那樣命好,也比不得表小姐自小那樣出色,只能先用些制廢了的藥渣讓他們適應。」
他微微嘆說,像是有些可惜:
「沒挺過去的孩子只能丟到亂葬崗燒了,這孩子是他們之中表現最好的一個。」
「她和當年的表小姐最是相像,怎麼關也關不住。」
「不過也快到頭了,聽說前幾日還嘔了血。」
「侯爺氣得急了,一不留神砸爛了屋裏御賜的花瓶,戰戰兢兢躲在府裏不敢出門,我廢了好大力氣才尋到了一個贗品。」
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像是有些抱怨,看向我時又眉開眼笑起來:
「說起來,表小姐真是我的貴人。」
「十年前我因您晉升爲府中管事,如今窮途末路之際,又是表小姐出現救了我。」
他將木匣又朝我推近些許。
「表小姐快服藥罷,老奴好與侯爺交差。」
我沒說話,陳管事也侯在一旁耐心等着,直到我當着他的面將那枚藥吞了下去,他像是總算安下心來。
他將木匣收好,又起身要去抓那孩子。
眼見陳管事就要抓住她,我眼也沒抬,手中慢吞吞地剪掉明亮的燈芯,隨手將燭刀丟回在案桌上。
屋內霎時暗下來,燭刀擦過桌沿滾落在地上,激起一片塵灰,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陳管事。」
我平靜地開口:
「你還記得你左眼的那道疤,是怎麼來的嗎?」
他忽然僵住了。
那孩子趁着黑暗,如泥鰍般溜了出去,很快不見了身影。
我收回目光,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十年前,我第一次試藥時,你抓住了想要逃跑的我,從此躍身爲侯府管事,好不風光。」
他回過頭,揹着月色,那張堆着笑意的臉上終於有了裂痕,看向我的眼中滿是恨意。
「後來,你覺得自己擁有了權力,就忘了自己不過是個低賤的奴才。」
那時我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謝侯爺、我名義上的舅舅,爲了讓我乖乖試藥,把我關在這座我娘曾經住過的院子裏。
我被人壓在身下撕扯衣衫時,攥着那把燭刀,劃傷了他的眼睛。
我毫無章法地往他身上捅了好幾刀,他的哀嚎引來了院外的丫鬟。她們趕到時,我抓着刀,渾身是血地抬起眼,那些丫鬟滿臉驚駭,被嚇得下意識後退幾步。
謝侯爺得知後氣得渾身發抖,本想命人將陳管事打死,但不知他究竟和謝侯爺說了些什麼,居然撿回了一條命。
我站起身,漠然地看着陳管事垂着腦袋氣得發抖,兀自越過他,邁出屋門。
「怎麼過了這麼多年,你還是不長記性啊?」
「你說,你的侯爺主子會不會爲了保住我,命人剜掉你的一雙眼睛?」
我的聲音一頓,像是終於有了幾分興趣,笑意盈盈地說:
「還是說,我親自來?」
「畢竟現在的我,已經知道燭刀究竟該往哪裏捅,才能真正結束一個人的性命。」
屋外的雪又開始落下了,月亮被雲層遮擋住,小孩逃跑的腳印已經被落雪層層疊疊徹底覆蓋。
我即將走出院門時,聽見陳管事咳嗽嘶啞的聲音。
「既然表小姐回來了,那麼這些啞童,無論是逃了還是死了,侯爺根本不會在意,表小姐大可以放心。」
「只是表小姐莫要忘了,他們無父無母,沒有牽掛,但你不同。」
他咳了一下,滿含惡意說:
「若你還想見到你娘,就從來都沒有拒絕的權利。」
「這一次你見到的是代替你試藥的啞童,那麼下一次呢?你再見到的會不會就是你孃的屍體?」
「你從來就沒得選。」
我娘帶着我投奔謝侯不久,所有人都說她落水死了。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我親眼看着謝侯命人將她帶走,直到半年後謝侯得到一個藥方,從此開始抓着我試藥。
卻相思,多麼動聽的名字,傳聞只要喫下它,就可以在夢中見到想要見到的人。
我不知道謝侯拿着這藥是想要討好誰,起初我絕食抗拒、寧死不從。
後來沒過多久,謝侯帶來了我孃的香囊和書信。
他說我娘沒死,只要我乖乖試藥,就可以重新再見到她。
這些年來藥方改了又改,這藥傷身,起初也有險些熬不過去的時候,再到後來,或許是這藥真的起了作用,有時我也能在夢中與我娘安靜待上片刻。
謝侯捧着丹藥費心討好的那人卻又怕死至極,每次服藥前必須由我提前幾日試藥,以防卻相思日積月累的毒性超出身體負荷。
拿着至親去脅迫一個孩子,當真是世間最噁心最卑劣的手段了。
如今我終於明白這樣卑劣的法子究竟是出自於誰。
我譏諷一笑,頭也沒回,只丟下一句:
「不過有一句話你說得對——」
「即便用再多的孩子來試藥,他們也終究比不過我。」
……
小孩踩着雪跑出院子,她蜷縮在灌木叢中,那些人好像已經發現她逃跑了,來找她的人很多。
巡視的侍衛走後,她又謹慎等了一會,一頭扎進後山的竹林。
竹林很大,圍牆似乎怎麼也看不見盡頭,雪天太冷了,她爬不上樹,也翻不過圍牆,餓着肚子漫無目的地繞着圍牆走時,忽然聽見一陣悉悉碎碎的動靜。
目光的盡頭是一個狗洞,雜草叢生,地上散落幾隻沾了塵土的饅頭,有一隻大黃狗正叼着儲備糧繼續往圍牆裏丟去。
她飛快地跑了過去,三兩下撿起了饅頭塞進嘴裏。黃狗丟了食物也顧不上其他,氣得要咬她,她掐着手心用痛意逼自己跑得快一點、再快一點,但狗好像馬上就要咬到她了。
她被追得怕了,一口氣竄上樹。
這是她第一次學會爬樹,那狗朝她兇狠地吠叫幾聲,不遠處似乎有人注意到了這裏的動靜,提着燈籠踩着雪,穿過竹林往裏走。
光愈發近了。
欺軟怕硬的黃狗應聲而逃,小孩看着圍牆角落顯而易見的狗洞,咬咬牙,從樹上跳了下來。
腳腕似乎扭了一下,泛起細細密密刺骨的疼痛。肚子裏還是很空,她根本跑不過那些要抓她的人。
但是這個洞現在不能被人發現。
她忍着疼,在那人到來之前,用一旁草垛將牆上的破洞遮掩好。
13
我是被盯醒的。
謝厭守在我的牀邊,他看着指尖的淚痕,像是很不解:
「夢到誰了?」
「爲什麼要哭?」
不知道謝厭是ťũ̂ₘ什麼時候回的府,我穩下紊亂的呼吸,把腦袋埋進被子裏,過了一會,這才小聲說:
「……謝厭。」
「我好像夢見我娘了。」
謝厭一頓,倏然揚了眉尖:
「你失憶好了?」
就算打死我也不可能承認自己恢復記憶了,否則謝厭就要來與我清算與沈辭舟的婚事了。
我猛地搖頭,後來又想起來自己現在正蜷在被子裏,謝厭根本看不見,於是我又清了清嗓子,說:
「沒有,就是夢見我娘了。」
我沒有說的是,她好像哭得很傷心。
像是察覺到我的低落,謝厭沒再出聲,周遭也徹底安靜下來。
正當我以爲謝厭已經離開了的時候,一隻手不知何時探了進來,勾勾纏纏地牽住了我的手心。
修長的指尖從我的指縫裏鑽進來,他的掌心一翻,勾着交錯纏繞的手指探出被褥,我被謝厭從被褥里拉出來,連帶着大半個身子朝他貼近。
被褥滑落至腰間,謝厭的目光從緊緊相扣的十指,落到我有些愕然的面龐。
他垂下一點眼,聲音很輕:
「真是沒良心。」
他朝我傾身過來,就連發絲也從肩頭垂落下來,烏黑髮絲如瀑布般交纏在一處。
「你娘伴你不過短短五六載,而我們之間早就遠超那些年歲。」
「你想起的第一個人,竟然不是我。」
那雙漆黑的眸子盯着我,鴉黑睫毛下像是有霧氣未散,他一字一頓地控訴,像是很不滿:
「阿寧,你真的很沒良心。」
只要不涉及什麼分開啊、要離開之類的話題,謝厭平日裏還是很好相處的。
我回過神,眨了眨眼睛,很熟練地服軟:
「說不定……說不定等我再睡一覺,我就把你也想起來了。」
謝厭沒說話,抿了抿脣又把我塞回被褥裏。
等我一頭霧水重新從被褥裏探出腦袋時,只見謝厭安靜蹲在牀榻邊,一本正經地盯着我,語氣有些兇巴巴的。
「那你快點睡。」
但是謝厭沒能等到我重新睡着。
因爲沈辭舟來謝府找我了。
14
再次看到沈辭舟,恍若隔世。
他的眼下有難以遮掩的青黑,看向我的第一眼,先是確認了我的安危,末了纔不緊不慢地對謝厭說:
「謝大人,真是好手段。」
我這才知道原來昨日謝厭爲了支開沈辭舟,特意請了一道聖旨。
謝厭從揚州查案帶回的卷宗,天子指名要沈辭舟一道處理,昨日下朝前他便被困在宮中,直到半個時辰前,這才得以脫身。
謝厭倦懶抬眼,朝沈辭舟瞥去一眼,毫不客氣地點評:
「寡淡,無趣,不過爾爾。」
他命人呈上一封和離書。
「我都聽說了,你與阿寧是因爲一同落水纔不得不成婚。」
「既然太傅對阿寧無意,你年少時的那位溫家青梅如今也重新返京,不如就此和離,好聚好散。」
我的手心攥得生疼,我沒有想到謝厭會如此直白地開口。
我的確想過要與沈辭舟和離,但倘若今日他當真應下,此後我在謝家的局面會很被動。
謝厭會爲了不讓我再與外男接觸,限制我的出行自由。
我逃不掉謝侯的試藥,逃不出謝府,一切都只會回到原先的一潭死水。
我正要開口,卻聽見沈辭舟字句平穩說:
「我不同意。」
我怔然抬眼,卻見沈辭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在解釋給我聽。
「家父曾與溫家交好,幼時兩家的確曾經想要定下娃娃親,但我從未答應。」
「誰說我與阿寧是因爲落水而不得不成婚?」
「我不想娶的女子,從來就沒有人能夠逼迫我娶。」
沈辭舟聲音一頓,目光清冷如霜,卻是矜然一笑:
「饒是我在謝大人眼中再寡淡、再無趣。」
「但那又如何?」
「只要阿寧喜歡便足夠了。」
他看着謝厭,語氣又輕又涼:
「謝家表兄,你是不是管得太寬了?」
謝厭黑瞳沉沉,毫不掩飾眼中的殺意,沈辭舟也不避不退,慢吞吞地拿出了一道貴妃手諭。
「我知道今日謝大人是不會輕易讓阿寧隨我回府。」
「不過沒關係,畢竟請旨入宮、支開旁人的事情——」
「我也會。」
15
我端坐在馬車上,沈辭舟撩了車簾,坐在我身側。
昨日他便已經用謝厭的法子將謝厭「請」回宮中了,他知道謝厭命人守着謝府大門,所以這道貴妃手諭,請的不是Ţųₖ謝厭,而是我。
沈辭舟將暖爐塞進我懷裏,末了還要拉踩謝家一句:
「怎麼臉色這樣蒼白?可是謝家下人照顧不周?」
我搖頭,想了想,同他說:
「可能是上次落水風寒還未好全。」
我垂着眼睛,下意識掐住了手,可是下一瞬,有人輕輕牽住了我冰涼的手心,溫熱修長的指節將我緊攥的手心舒展開來。
我抬起眼,忍了又忍,但終究還是沒有忍住,遲疑問:
「你方纔說的……不是因爲落水才成婚,是什麼意思?」
沈辭舟聲如溫玉,不緊不慢說:
「自然是因爲喜歡阿寧,所以才與阿寧成婚。」
我神色複雜地收回目光。
這下我是真的分不清沈辭舟是真的因爲想要將錯就錯,還是因爲我在寒光寺許的那個願望靈驗了。
空氣安靜了一會,入宮還有一段距離,昨夜沒有睡好,我在車輪慢悠悠的滾動中,迷迷糊糊有些困。
沈辭舟忽然喊我的名字:
「阿寧。」
我清醒些許,聞聲轉頭,卻見沈辭舟微微垂下眼睫,是一種強忍失落和委屈的神情。
「方纔謝厭說的,寡淡,無趣,不過爾爾。」
「阿寧也是這樣認爲的嗎?」
我:「……」
我沒忍住嘆了一聲。
16
進宮的這一段路,沈辭舟就不能再陪我同行了。
貴妃留我在宮中小坐片刻,談話間暗示般提起輔佐四皇子之事。
四皇子與太子爭鬥許久了,雖然貴妃是沈辭舟的姨母,但我不太清楚沈辭舟對奪嫡這件事的態度。
面對貴妃的百般試探,於是我便藉着失憶的由頭,迷迷瞪瞪、含含糊糊地應付:
「啊?」
「嗯。」
「噢。」
到最後貴妃也有些無語了,小聲地和身旁的嬤嬤抱怨說:
「莫不是她把腦子真的撞傻了吧?」
我沒太聽清,依舊迷茫問:
「啊?」
貴妃也只好強撐着笑,擺擺手讓我走了。
領我出宮的女子是貴妃宮中的侍女,只是我們走至一半,迎面卻來了一道很大的儀仗。
宮廊很長,我低眉退至一旁,誰知那女子竟在我跟前停下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南珠層層點綴的鳳履,雪白裙裾隨步伐擺動間,竟在日光下隱隱透射出金絲的光亮。
她抬起我的下頜,我便對上一雙哀愁又懨懨的水眸。
憔悴的模樣倒叫人有些傷心。
她輕聲說:
「上次賞花宴,我們見過呢。」
我垂着腦袋不敢吭聲。
我認得她,天子最寵愛的女兒華陽公主。
上次我拽着沈辭舟落水的賞花宴,就是她主辦的。
帶路的侍女見狀不對,連忙搬出貴妃的名號:
「方纔貴妃娘娘——」
很清脆的巴掌聲,侍女被華陽公主身邊的女官一巴掌打至偏過頭去。
「允許你說話了嗎?」
侍女伏跪下來,顫抖着不敢再發出聲音,華陽公主像是全然未曾注意到這段不愉快的插曲,仔細端詳着我的臉,幾分哀愁說:
「真好看,我見猶憐的,不愧是謝厭的表妹。」
我忽然想起來時路上聽見的市井傳聞,都說殺人如麻的謝厭回京後辦的第一案便是將駙馬崔纓全府下獄抄家。
牢獄之內,駙馬只託人帶給公主一封休書。
也不知是爲了保全公主,還是爲了羞辱皇家。
如今看華陽公主一身素衣哀愁,宛若守節的模樣,我大抵明白了,應當是前者。
果然,下一瞬,華陽公主繼續說:
「只不過,夫人有夫君愛護,有兄長疼愛,而本宮的夫君將死,嫡親兄長卻窩囊至極。」
「這樣一想,倒叫本宮心中有些不平。」
昨日沈辭舟被謝厭強留在宮中所辦的事,似乎也是與駙馬有關的。
新仇舊恨。
很好,這下徹底得罪死了。
華陽公主身後的侍女們聞言幾步上前,一把將我押跪在地上。
膝蓋磕得生疼,身後便是一汪湖水,我忍着疼,心想若是她命人把我丟下去,我怎麼也得拽着幾個人一同下水。
我眼睫顫抖着,微微閉上眼。
反正都已經得罪了,也不怕得罪得再深一些了。
想象中的冰冷卻並沒有到來。
有人挾風而來,一腳踢開牢牢押住我的侍女。
謝厭扶着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帶起來,牽扯到膝蓋的傷口,我沒有站穩,險些又跌坐下去。
我被謝厭擋在身後,他緊攥我手心的那隻手,似乎在隱隱顫抖。
他面上不顯,濃黑眼睛裏滿是冷然寒意。
「殿下,這是在做什麼?」
華陽公主忽地笑出聲,脣邊譏誚。
「這不是很明顯麼?」
「謝大人令本宮失去夫君,所以本宮也想叫謝大人嚐嚐失去妹妹的滋味。」
謝厭冷笑一聲:
「那殿下怕是找錯人了。」
「實不相瞞,我奉命赴往揚州,就是爲了拿到崔纓的罪證。」
「我在揚州停留數月,幾乎無功而返。直到一月前,有人卻將僞造好的罪證呈到我跟前。」
「天子密令接踵而至,要我拿着崔纓的這份罪證,回京問責。」
他似笑非笑說:
「現在你明白,究竟是誰想要崔纓的命了嗎?」
謝厭沒再理會,轉身就要帶着我走,華陽恨得咬牙切齒:
「你身爲提刑司,本應申理冤濫,卻放任冤案錯判——」
謝厭冷冷打斷她:
「旁人的生死與我何干?」
「若他不死,被下獄抄家的或許便是謝府了。」
「殿下如今不也屈尊於天子之下,不得不咬碎牙齒往肚子裏咽麼?」
侍女還要再攔,謝厭的手卻已經摁在腰側的劍柄上。
特許帶刀上殿之人,朝中屈指可數。
他微微側頭,聲音譏諷:
「我想要帶走的人,從來沒有人能攔得住。」
劍拔弩張之下,華陽公主的臉色難看至極,最後朝女官輕輕點了點頭,阻攔的侍女便一併散去。
謝厭攥着我的手腕往宮外走。
力道卻大得生疼。
17
謝厭把我塞進馬車裏,駕車在城郊來來回回轉了許久,甩開身後的各種尾巴。
我摸了摸腰側,那裏空蕩蕩一片。
方纔被押跪在地上時,我的香囊已經被人取走了,所以香囊裏的字條,那個人應該也已經看見了。
只是如今出了一點變故——
馬車停下,謝厭攥着我下車,我看着全然陌生的府邸,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謝厭?」
我不知道這是城郊的哪個院子,也不知道謝厭究竟是什麼時候準備好的。
我被謝厭攥着手腕,踉踉蹌蹌地一路帶進府中,府中的下人都很沉默,見我們進來後,便關上了厚重的大門。
我被謝厭推坐在牀榻上,這裏的裝潢與我在謝府的院落無異,地上的絨毯是用最柔軟的羊毛,案桌上擺放的茶具是晶瑩剔透的青玉……
不,還是有些不同的。
我望着牀頭那兩隻相互依偎的枕頭,忽然安靜下來。
謝厭捏起我的下頜,聲音生澀而冰冷。
「阿寧,我已經足夠縱容你了。」
我的手指攥得發白,我聽見謝厭說:
「你說你不記得了,你說你上香是爲了與沈辭舟和離。所以那日我也不再追究你與他的婚事。」
「但你是真的想與他和離嗎?」
謝厭盯着我,聲音一字一頓:
「若你當真想與沈辭舟和離,就應像崔纓那般決絕地留下一封休書,而不是想方設法地離開我身邊。」
「留在府中不好嗎?」
「天子本就最寵華陽,如今又令她喪夫百般虧欠。」
「她若是想要殺個無關緊要的人泄憤,天子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倘若我今日沒來,你知道你會是什麼下場嗎?」
我咬着牙,沒有吭聲,謝厭卻像是已經厭倦了從前的縱容,忽然站起身。
見他要鎖上門,我有些着急地阻止他,卻只觸碰到了已經關緊了的屋門。
我不甘地拍了拍門,但是謝厭已經走遠了。
18
第二日晚上,謝厭來看我。
他像是重新冷靜下來了,精緻的眉眼幾分平寧,見他推開門,我從案桌前站起身。
謝厭解下沾雪的大氅,隨意放在軟榻上。
「聽下人說,你不肯喫東西?」
我並不想以死相逼,只是昨日謝厭走後,就再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要被關多久,我一日見不到謝厭,便少一分出去的可能。
見我抿脣不語,謝厭也不惱,他命人將重新熱好的晚膳呈上來,牽着我坐在桌前。
湯匙被遞至我脣邊,謝厭耐心地等着。
「阿寧不喫嗎?」
我沉默很久,最終還是張開口,乖順地用完粥。
我原以爲自己已經找到安撫謝厭的方式了,每次他生氣動怒時,只要順着他的意思哄,到最後他總會妥協。
但這一次好像不太一樣。
我同他說:
「謝厭。」
「屋子裏太悶了,我想出門。」
謝厭正在專注地剪燭芯,琉璃燈映照下,眉眼平添幾分靡豔。
「不可以,阿寧。」
我又提了幾個要求,除了離開這間屋子,其他的他都百依百順。
我掐住手心,很不能理解地問他:
「你打算就這樣把我關一輩子嗎?」
把我關在這裏,做一隻他隨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籠雀?
還是想要像年少熬鷹那樣,要我丟掉自己的意志,對他百依百順纔好?
謝厭的神情有些驚訝:
「阿寧怎麼會這樣想?」
我強忍哭腔,用泛紅的眼睛看他;
「你這樣把我關在這裏,究竟是把我當作什麼呢?」
「我會與沈辭舟和離的。和離書也好,休書也罷,但倘若我不出現,沈辭舟是不會死心的。」
謝厭聞言溫柔地蹲在我跟前,有些苦惱地給我擦眼淚。
「沒關係的。」
「我去把他殺了,這樣你就能名正言順地回來了。」
他說:
「阿寧,且再等一等。」
他推門離開的那一瞬間,我垂着腦袋,悶悶喊了他一句:
「哥哥。」
謝厭僵住了。
我用手背抹掉眼淚,我很久沒有喊過謝厭「哥哥」了。
第一次見面,我在雪地裏渾身狼狽地喊他「哥哥」,從此他把我帶出黑暗,沒人再敢欺辱我。
第二次,是現在。
但是謝厭沒有回頭,他平靜地反駁:
「我不是你哥哥。」
門鎖落下,與落鎖聲一道傳來的,是被屋門阻隔而顯得有些模糊的聲音。
聲音很輕。
「我們之間,總要不死不休纔好。」
19
我被謝厭關了兩個月。
冬去春來,就連窗外的桃花都已經開了。
謝厭並非日日都能來看我,我也不再絕食相逼了,因爲我知道這對他根本沒用。
我就像是死心了,每天掰指頭數着日子過。
有時他會忽然來了興致,拿着螺黛要替我描眉。
ƭū́₌一如今晨,我安靜地坐在銅鏡前,看着鏡中模糊倒影溫柔,彷彿我們是一對真正的恩愛夫妻。
謝厭的模樣很認真,起初他根本不敢下重手,磨磨蹭蹭半個時辰,還要很不滿地小聲說:
「怎麼感覺沒有變化?」
換作平常,我定要笑話他大半天。
但如今,我乖順地沉默着,他替我點口脂時,我忽然開口問他:
「你不是想知道,爲什麼我總想離開你身邊嗎?」
謝厭指尖一顫,沾歪了的口脂氤氳開來,在脣角留下一道緋色的紅痕。
他用帕子擦掉那道紅痕,眼睫始終低垂着。
「……阿寧,不要說。」
我彎了彎眼睛,自顧自繼續開口:
「其實你早就知道我根本沒有失憶吧?」
帕子按在我的脣角,力道稍重些許。
似乎是察覺到我接下來要說什麼,謝厭下意識抿脣,臉色很難看。
趕在他讓我強制閉嘴之前,我飛快地說:
「你放心,我想離開你,從來就不是因爲沈辭舟。」
謝厭怔住了,像是聽見了什麼始料未及的答案。
他的神情有些呆呆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
「真的?」
我點點頭,很安靜地看着他。
我沒有騙他。
我看着他手足無措起來,笨拙地打翻了脂粉,漆黑的眸光忽然亮起來,目光始終停凝在我眉眼。
那雙沉寂許久的黑眸,時隔許久,終於重新泛上欣喜。
彷彿明月失而復得。
但我根本不在乎謝厭究竟相不相信剛纔的那番話,只是兀自說着:
「謝厭。」
「你知道有一種藥,叫做『卻相思』嗎?」
我微微蹙起了眉,像是陷入回憶。
「第一次喫這個藥的時候,很疼。」
「心口好像有密密麻麻的蟲子在噬咬,感覺就快要喘不過氣了,我疼得直掉眼淚,忍不住用腦袋去撞牆。」
「他們怕我傷害自己,於是就把我綁起來。」
「不過慶幸的是,後來的我好像開始慢慢習慣這種疼痛了。」
我沒有理會謝厭的錯愕,彎腰拾起了被打碎了的胭脂盒。
「藥方改了很多次,每次那人在喫藥之前,總要我先試藥。」
「卻相思,卻相思……聽說這藥可以讓人在夢中見到心心念念之人。」
我有些埋怨,卻又很不解地問他:
「你說,這人到底是想要見到誰?」
「爲什麼要拿我試藥?爲什麼這藥會讓我這樣痛苦?」
「既然已經是不能再見之人,究竟是爲什麼,還要執着於相見?」
我安靜下來,望着謝厭,摸了摸跳得緩慢的心口。
似哭似笑。
「謝厭,好疼啊。」
周遭寂靜,空氣彷彿也凝滯下來,就連窗外的鳥叫聲都聽不見了。
似乎過了很久,謝厭聲音嘶啞地問:
「……是誰?」
他很用力地攥着我的手腕,聲音像是擠出來那樣:
「阿寧,那個人是誰?」
我沒有回答,只是安靜凝望着他,直到他眸中了悟,直到看他崩潰折磨。
他恍然般的撤回手心,目光幾分驚惶,像是再不敢觸碰我。
「你不知道卻相思,不知道試藥,甚至從未知曉此事,從未參與其中。」
「但是謝厭,你知不知道?」
「我費盡心思地想要逃出去,你每強迫我留在謝府一次,我就更痛一分。」
話音剛落,謝厭臉上的表情寸寸碎裂,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將他徹底吞沒了,他恍恍惚惚地驚覺,自己竟然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像是嘆息。
「你是幫兇啊。」
20
謝厭走了。
屋子裏沉寂很久,我站起身,試探性地推開屋門。
吱呀一聲。
……門開了。
落在掌心裏的那顆眼淚已經乾涸,可我下意識蜷了蜷指尖,依舊覺得手心刺痛又滾燙。
那是謝厭的眼淚。
我平靜地燒掉了藏在糕點裏送進來的紙條,其實我也不想這樣的,但是謝厭看得我太嚴了,來接應我的人根本沒有機會救出我。
而且,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作爲侯府未來承爵的嫡子,如若他知道真相,會怎麼做?
即便父子感情再不親厚,但一邊是生養他的生父,一邊是隻想逃離他的我。
是會選擇包庇、縱容?還是一如曾經,救我於水火?
賭一個人的真心真的太累了。
我根本無法承受就連謝厭也選擇繼續傷害我的結果。
我從院子裏走出來,天色沉沉,像是要下雨了。
接應我的是華陽公主身邊的人,我和華陽很早就相識了。
不管是賞花宴落水,還是宮廊裏被攔下,一切不過逢場作戲罷了。
我問那人:
「崔纓逃出去了嗎?」
他慶幸地點點頭:
「在姑娘失蹤的第三日,殿下已經按照姑娘之前的謀劃,從牢獄中劫出崔公子了。」
「對了,姑娘想要見到的那人,昨日我也已經綁來了,現下正丟在城郊那座破廟。」
我彎起眼睛,平靜笑說:
「是嗎?真是辛苦你了。」
遠處一聲悶雷,樹影隨狂風劇烈顫動,花瓣碎落一地。
我聞聲抬起頭,風雨欲來,一顆雨珠砸落在我的眼角。
雨落下來了。
……
小孩被雷聲嚇了一跳。
那日被草垛藏起的破洞,果然沒被人發現。
她昨日夜裏喫了藥,起初疼得想用腦袋砸牆,後半夜心口卻又冷得直打顫。
爲了讓這些副作用消失,藥方改了又改,但每一次似乎都作用不大,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庸醫研製出來的藥。
往常她喫過藥後,府裏這些人會對她放鬆警惕。
她裝作因藥物而熟睡的模樣,在丫鬟走了之後翻身溜了出去。
她沒準備包袱,只往懷中揣了些碎銀子,她熟稔地躲開巡視的侍衛,朝着後山竹林破洞的方向悶頭前進。
趴下來打算從破洞裏鑽出去的時候,一道悶雷狠狠炸在她耳邊。
她的心臟砰砰直跳,不知道爲什麼,她總感覺心慌不安。
她費勁地爬出破洞,看見的卻不是她渴求的自由。
有人站在圍牆外,那些人舉着火把,狂風暴雨之下,火焰幾乎快要被澆滅。
爲首的那人撐着傘,那是她的舅舅,如今正含笑問她:
「你不想見到你的阿孃了嗎?」
荷包被隨意丟棄在地上的水窪中,沾染了泥濘,激起一片水花。
她認得,那是她阿孃的東西。
她衝過去將荷包撿起來,用袖子小心拭去荷包上的泥濘。
但是她的衣衫早就溼了、髒了,她再也擦不乾淨了。
她狠狠地瞪向那個人,目光兇狠,彷彿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會毫不猶豫地咬下那人身上的皮肉。
他繼續說:
「只要你乖乖喫藥,就可以救出你阿孃,重新再見到她。」
他輕聲又問:
「你不想見到她嗎?」
身後的侍從慢慢包圍住了小孩,小孩掐着手心只猶豫了一下,沒有再跑。
從前她逃跑被抓時,總是拳打腳踢、掙扎不停。
如今她安靜地站在原地,雨水將她從頭到腳澆透,她垂着腦袋,手裏卻緊緊攥着那枚荷包。
她是那樣狼狽,那樣痛苦。
卻已經沒有了從前的兇狠與抗拒。
謝侯終於滿意地笑起來。
「阿寧,該回家了。」
那些人帶着她回到謝府,沒人再去在意後山竹林圍牆上的那個破洞,也沒人會浪費時間去重新修補。
因爲那些人知道——
有些人,一旦心被困在了這裏,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21
我收起傘,走進破廟。
陳管事被人用黑布矇住腦袋,我摘了他的頭套,看他滿眼恐懼地掙扎,耐心地問:
「我娘在哪裏?」
陳管事是謝侯的心腹,即便阿孃被抓走時他尚未爬到那個位置,但是後來謝侯給我的荷包和書信卻都由陳管事經手。
他一定知道。
陳管事痛哭流涕:
「表小姐,您放過我吧,那地方看守森嚴,我帶您去。」
他的眼珠子轉了轉,含混着哭聲哀嚎說:
「城西、城西的那家糕點鋪,後院有一條通道——」
我低垂着眼,居高臨下看他,彷彿在看一隻自尋死路的螻蟻。
我彎下腰,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的臉頰,很疑惑地問他:
「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啊?」
城西的那家糕點鋪我去過,那是華陽的情報點。
陳管事眼中閃過驚慌,見我從袖中抽出燭刀,他嚥了嚥唾沫,閉上眼睛大喊:
「死了,你娘早就死了!」
我的指尖一滯。
「……你說什麼?」
他嚥下恐懼,語速越來越快:
「那年長寧王全府被屠後,你娘帶着你投奔侯爺。」
「只不過她大抵沒有想到,她的哥哥會爲了討好貴人,親手將她送上那人的牀榻。」
什麼啊。
他是在……騙我的吧?
我娘和長寧王根本沒有關係啊。
我剛要開口,腦中卻忽然傳來一陣劇痛,我難受地扶住腦袋。
眼前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
被屠戮的王府,阿孃跪坐在血泊裏,似乎抱着什麼人,哭得很傷心。
有些看不清了,眼前漸漸模糊起來,我忍不住又用力地錘了錘腦袋。
陳管事見狀像是明白了什麼,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像是很不可思議:
「不會吧?你忘了你爹是被滅滿門的長寧王嗎?」
「當年長寧王迎娶你娘時,聘禮從城西排到城東,風光大嫁,京城哪個女子不羨慕?」
「後來不知究竟得罪了什麼仇家,全府上下一夜滅門。」
「你娘爲了保下你,隱姓埋名投奔謝侯,對外只稱自己是來侯府打秋風的遠房親戚。」
「這些你也都全忘了嗎?」
他怨毒地咒罵着:
「即便生在王府又如何?你就是一個災星啊。」
「你出生後,你爹被你剋死了,你娘爲了救你,也被你剋死了。」
「最該去死的人其實就是你啊。」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我覺得頭很痛,好像有很多零碎的記憶翻湧了出來,我喘着粗氣,眼前一黑,心臟像是被人驟然攫緊了,我幾乎快要不能呼吸。
陳管事不知何時已經掙脫開了繩索。
他掐住我的脖頸,雙目赤紅。
我被他撲到在地,咳嗽着,啞着聲音問:
「……那些信呢?」
那些每年都在訴說自己現在很好,冬日裏囑咐我添衣,夏日裏要我不要貪涼的信呢?
那些說想我愛我的信呢?
「假的。」
聲音落下,我微微睜大了眼睛。
燭刀在我暈眩被掐住脖頸時脫手飛了出去,陳管事一手掐住我的脖頸,費力地探出另一隻手去夠遠處的燭刀。
「手帕荷包都是她出嫁前留在府中的遺物。至於那些信,侯爺特意吩咐過了,尋了人模仿筆跡,那時你不過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能認出什麼?」
一陣驚雷響起,他終於摸到了那把燭刀,喜形於色地扭過頭,神色狀若癲狂。
但他沒能再有所動作。
因爲一支髮釵已經扎進了他的脖頸。
他不可置信地嘔出一口血,滴答,滴答。
我的眼淚不自覺地砸下來,沖淡了臉頰被噴濺到的血跡。
22
耳鳴。
止不住的耳鳴。
腦子裏很亂,有一些不屬於我的零碎記憶噴湧而出,讓我幾乎快要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過了很久,久到破廟外的暴雨都快要停了。
雨珠從屋檐滾下,砸在水窪裏,發出清脆的響。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來,陳管事雙目圓睜躺在一邊,早就沒了氣息。
我望着蓮臺上神佛低垂的眉眼,倏地嗤笑出聲。
神佛啊。
找不到阿孃時,我曾跪在神佛前,虔心許願。
我求神,請把我的阿孃還給我。
被喂藥痛不欲生、幾近尋死時,我用腦袋一下一下地砸着牆。
我求神不要再讓我這樣痛苦了。
爲什麼我會這樣痛苦?
我在痛苦中等啊等,可是神明沒有出現,沒有人來救我。
直到現在,我等來了一個破碎的謊言。
連同真相搖搖欲墜的謊言。
高坐的神像被狠狠貫穿打碎,破碎的頭顱滾到一旁,露出被精心雕刻的面容。
慈眉善目,依舊低垂着眉眼。
我渾身發着抖,丟掉了那根棍子,然後在一片血泊中,撿起了那支髮簪。
我嚥下喉間腥甜,微微垂下眼,低頭看了那簪子半晌,沒什麼表情地就要往自己心口捅。
就要捅下去的時候,破廟外,忽然有人喊住我。
「……阿寧。」
我回過身,見沈辭舟站在門口。
大雨將他徹底澆溼,地上滴落的水痕一片,不知他究竟看了多久。
23
我歪過頭,隨手拭去頰上的血珠,但是怎麼也擦不乾淨,留下一道血痕。
我疑惑問他:
「怎麼了?被我現在這個樣子嚇到了嗎?」
我理解地笑了笑:
「你放心,和離書我會籤的。」
畢竟沒有人會喜歡一個渾身是血、滿是不堪的妻子。
我想了想,又和他說:
「其實我沒失憶,那是我爲了和離撒謊騙你的。半年前意外落水也是假的,我故意拽着你跳的。」
「想要嫁給你只是爲了從那個地方逃出來。」
「我原先想拽的人也不是你,但當時你把四皇子給擠開了,我實在沒來得及收回手,一不小心就把你拽下水了——」
我抿了抿脣,彎了彎眼睛,像是很不好意思:
「耽誤你了,真的很對不住。」
這是一段錯誤的姻緣,如今也將由我把錯誤徹底結束。
沈辭舟卻在此時打斷我。
「不是。」
他一字一頓重複:
「不是耽誤。」
「你說你是不小心把我拽下水的,但你又怎知,我不是故意站到你身邊的?」
我愣住了,但是腦袋亂得一團糟,已經不能思考。
我很不能理解他的話。
「爲什麼呢?」
沈辭舟沒有再開口,只是朝我走了過來。
他很用力地擁住了我,有溼潤的東西砸落在我的脖頸,不知是他身上的雨水,還是眼淚。
「躲在樹後羨慕別人盪鞦韆的小姑娘。」
「對不起,是我來得太晚了。」
24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我不過十餘歲的模樣,隔三差五就要喫一種很苦很難喫的藥。
那時候我已經不怎麼逃跑了,我要留在侯府換回阿孃,而且那時候我已經遇見了謝厭。
雖然府中下人待我總是小心翼翼的,但已經比原先好很多了。
但京中同齡的姑娘卻總是不大瞧得起我。
他們都說我的阿孃與人私奔後走投無路了,這纔回侯府打秋風。
……我的阿孃是與人私奔的嗎?
我不太記得了。
其實我和那些官家小姐們也沒什麼不同,我們都長着兩隻眼睛一張嘴,她們有人照顧,我也有。
謝厭就很喜歡照顧我。
唯一不同的大抵是,我沒有爹孃相伴,沒有人會替我趕跑那些奚落嘲笑。
去女學讀書時,那些姑娘們都離我很遠。
我偷偷地躲在樹後看,看她們輪流推着對方盪鞦韆,我很羨慕,因爲我一個人的時候,怎麼也蕩不起來。
直到有一天,我趁她們都走了,這才爬上那個鞦韆架。
我笨拙卻又狼狽,許是有人看不下去了,往我身上砸了個石子。
圍牆的另一邊是國子監,那人高坐圍牆之上,百無聊賴地看着我費勁地擺弄雙腿。
他歪了歪頭,漆黑的髮絲也在晨光熹微下映照出一層金燦燦的光。
「喂,要我幫你嗎?」
我被嚇得一激靈,慌張到從鞦韆架上摔下來,餘光卻看見滾落腳邊、包裹着精緻糖紙的那顆糖。
原來砸到我的不是石子,而是糖。
我撿起了那顆糖,呆呆地站在圍牆下望着他。
圍牆那頭似乎有人來找他了,他有些苦惱地抿脣,對我說:
「明日。」
「明日的這個時間,我在這裏等你。」
但我沒能赴約。
那天晚上,我在陳管事的監視下又喫了一次卻相思。
等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早就已經錯過了約定好的時間。
我也沒能再去女學讀書,女夫子們說我總是因病請假,很影響女學的風氣。
謝厭也不大喜歡我出門,起初還會請夫子上門教我讀書,再到後來,他乾脆不假手於人,自己來教了。
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人。
25
再睜眼時,天色好像已經暗下來了。
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多久,在破廟的時候,我好像忽然沒了意識,直接昏在沈辭舟懷裏了。
直到現在清醒過來,四肢彷彿重新喚回知覺。
我抬起胳膊,卻從被褥裏抓出了另一個人的手。
這時我才發現,在我睡着時有人與我十指緊扣,指節交纏,彷彿一刻也不願意鬆開。
沈辭舟好像是被我吵醒了,睜開眼的時候,眼瞳裏似乎還有霧氣未散,卻又很快清明起來。
他很自然地用臉頰貼近我的額頭,分開後,又用被褥將我嚴嚴實實包裹起來。
「還有些發熱。」
他替我拿了杯水,我在他的目光下,沒有說話,但是慢吞吞地喝完了。
那天之後,我和沈辭舟友好地相處了好幾天。
我沒主動開口說起那天破廟裏的事,他也沒提。
直到有天傍晚,我坐在廊下看夕陽。
院子裏是沈辭舟今日剛做好的鞦韆架。
我咬着桃子,桃子酸得我牙齒都快軟了,我無意識皺了皺眉,就要嚥下去。
一隻手卻伸到我面前,示意我吐出來。
沈辭舟輕聲說:
「很酸嗎?」
我仰起頭看他,眼睛眨了又眨,也不見沈辭舟改變心意。
剛與沈辭舟成婚的那會兒,京城裏頭都在傳,沈辭舟是出了名的禁慾冷淡,塵灰半分也不肯沾染。
現在這般,他不嫌髒嗎?
他看了我半晌,我乖乖吐了出來,還把只咬了一口的桃子也塞進他手裏了。
沈辭舟說:
「在我這裏,你可以告狀。」
桃子太酸了可以告狀,茶水涼了可以告狀,遇見不開心的事可以告狀,不想去做的事,也可以告狀。
不需要全盤接受,不需要委曲求全,你只需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就可以。
我仔細想了想,試探說:
「我的確有幾個狀要告。」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掰着指頭數:
「我剛嫁進來的時候,你不讓我碰你。」
「我抱着枕頭去書房找你自薦枕蓆的時候,你直接把我趕了回去。」
「我生病累倒了,你還嫌我嬌氣。」
沈辭舟俯身朝我貼過來,我的手下意識支在身後,往後仰了些許。
見我沒有再後退,他反剪住我的手,在我的脣上輕輕碰了一下。
他說:
「嗯,我錯了。」
過了一會,他又問:
「還有要告狀的嗎?」
我耳尖發燙地捂着脣,無論他怎麼哄,也不肯再開口說話了。
26
我是在清晨離開的。
沈辭舟睡得很熟,昨夜我往他喝的茶水中加了一點安神的東西,希望他醒了以後不要怪我。
他的睡容很安靜,不知道究竟是夢到了什麼,眉尖微微蹙起。
像是知道我就要走了,就連在睡夢中都想要挽留。
我撫平他的眉尖,坐在牀邊看了他一會,然後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清晨的霧氣很大。
謝侯被繩索牢牢捆緊,被人丟在懸崖邊。
一同被綁的還有我。
華陽的死士同我說:
「只有一刻鐘說話的時間。」
「負責阻攔兵馬司和謝厭的人,恐怕支撐不了太久。」
崔纓被救出來後,城門戒嚴,他沒來得及逃出京城。
將近兩個月鋪天蓋地的搜查,就連華陽也幾乎快要藏不住他。
所以我告訴華陽,崔纓的部下在窮途末路之下,報復般地綁了謝厭的父親和表妹。
謝厭怒極之下,定會要挾兵馬司的人一同前來。
屆時崔纓再趁亂由城西出城,走水路,輾轉抵達華陽的封地。
這座被搭建起來的戲臺裏,似乎所有人都各司其職。
崔纓有他的調虎離山。
我有我的借刀殺人。
這出戏目,很合理,不是嗎?
我走到謝侯面前,歪着頭笑說:
「舅舅,近日可好呀?」
他不可置信地問,帶着點驚懼:
「你們是一夥的?」
我沒理會他,繼續看着他笑:
「阿孃最近總是託夢給我,說是很想您。」
「想您去地下對着她磕頭贖罪呢。」
謝侯的表情忽然凝滯住了,但他的神情淡了下來,全然沒了原先的恐懼。
「你都知道了啊。」
世人眼中昏聵無能、膽小如鼠的謝侯,可以因爲意外砸碎御賜的一個花瓶,就恐懼地躲在府裏大半個月不出門。
就連陳管事都被他欺騙了過去。
這樣膽小怯懦的一個人,在得知妹妹似乎捲進滅門慘案後,第一反應竟然不是害怕牽連將她趕出府。
而是穩住她,又主動將她送往權貴手中。
他真的如表面那般怯懦糊塗嗎?
在那晚破廟中出現的零碎記憶中,我看見阿孃帶着我在謝府待了幾日後,似乎察覺到了不對,想要帶着我逃跑。
來抓我們的人很多,夜色太黑了,我踩在石子上狠狠摔了一跤,但是不敢哭出聲。
阿孃停下腳步,眼睛裏像是有淚,她咬緊牙關,拽着我一起跑。
後來我無數次想過,如果那天我沒有摔跤,如果阿孃是一個人跑的,如果這個世間從來就沒有一個我——
那麼會不會,阿孃已經跑出去了呢?
我沒有天真地去問他爲什麼。
出賣血親,甚至甘願冒着被滅口的風險,從此侯府昌隆,興盛不衰。
貪名逐利,不外如是。
謝侯的表情淡下來,像是有些自嘲。
「你說,人這一輩子,究竟是在追尋什麼呢?」
他是家中嫡次子,自小爹孃眼中卻只能看得見他的兄長。
得知兄長因雪崩死在上任途中時,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哀慟,而是欣喜若狂。
他熬死了兄長。
他以爲這回爹孃總算能看見他了,可他卻在廊下聽見爹與幕僚的談話。
他們說他心思太重,將侯府交到他手裏,恐怕會遭來災禍。
末了,他聽見他爹喟嘆一聲,像是很可惜。
「如果令宜是男子便好了。」
那一刻,他彷彿被人當頭一棒,徹徹底底僵在原地。
令宜,謝令宜,他的嫡親妹妹。
他不能理解,他當真如此不堪嗎?
明明他的策論就連國子監裏的夫子都讚不絕口,明明他已經很用心地討好他們了。
爲什麼?
究竟爲什麼他們還要這樣對待他?
妹妹出嫁後,京中局勢嚴峻,侯府也不可避免地捲入皇子奪嫡。
他親手結束了他爹的性命,畢竟他不想日後再多出一個弟弟或妹妹了。
他裝得糊塗,彷彿沒有野心。
爲了坐穩那個位置,他把妹妹親手推了出去。
他無所謂其他人的生死,試個藥而已,有那麼痛苦嗎?
爲什麼總想着逃跑呢?
他砸爛花瓶,看似不經意地遞出一個個可有可無的把柄,好向那人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做了好多好多,但這一次,好像他也快要到頭了。
他的一生爲了追尋那個位置,說過無數謊話。
假面戴久了,好像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直到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他看見謝厭冷然帶兵圍了上來,看見綁走他的那些人負隅頑抗,他頭一回主動說了真話。
「宋若寧,你真的以爲你的仇人是我嗎?」
「你找錯人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對着兵馬司的人大喊:
「她與崔纓——」
她與崔纓叛黨勾結。
話沒能說完,死士已經將他一劍封喉。
他不可置信低頭,看見衣襟沾滿鮮血。
一如他親手了結生父的那晚,乾脆利落、下手狠絕。
血珠滴落在泥土裏,氤氳出一點深色的痕跡。
我輕聲說:
「我知道的。」
我知道那個人是誰。
但是不要着急,請再等一等我。
我一定會一個一個,將你們親手送下地獄。
一聲暴喝,有人聲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我若有所感地回過身,一支箭如白虹貫日劃破長空,帶着凜冽寒意,徑直朝我奔來。
沈辭舟面色蒼白朝我跑來,遠處謝厭咬牙甩出匕首阻攔,似乎是想要追上那支箭。
但終究晚了一步。
長箭貫穿我的左肩,我只來得及避開要害。
下一刻,腳下一空,我因巨大沖力墜出崖邊。
我最後看到的是,佩戴半張鬼面的玄衣青年,緩慢地收起弓弦。
天子近衛,殿前司指揮使——
陸青照。
27
車軲轆軋過雜草,在微微溼潤的泥土上留下一道淺淡轍痕。
府裏的小廝匆匆忙忙,正在拆卸馬車上的行囊。
春雨總是連綿,淅淅瀝瀝又滴落下雨點。
我從馬車上跳下來,也顧不上激起的水花會不會濺溼鞋面,侍女小荷慌慌張張地給我撐傘。
我跑得很快,將小荷遙遙甩在了身後。
轉過迴廊,迎面是一道身形頎長的人影。
我滿臉驚喜地撲進他的懷裏。
「夫君!」
謝厭輕輕一聲嗯,屏退了匆匆趕來的小荷,拂去了落在我肩頭的雨珠。
我抓着謝厭不肯鬆手,他一向很甘願縱容我。
他微微低頭,將頭埋進我的髮間。
像是用力抱緊了我。
……
晚間的時候,我拉着謝厭去府外的酒樓用膳。
我坐得端正,面帶微笑地看着小二上完菜,謝厭看見我這般板正的模樣,撲哧一下笑出聲。
「不用這樣守規矩,又沒有外人。」
小二還沒走,我惱羞成怒地在案桌下狠狠掐了謝厭一把。
見他輕聲吸氣,我這才哼哼兩聲收回手。
我有點埋怨:
「裝賢淑本來就很累,說好了不拆我臺的。」
我很擔心,不免惆悵起來:
「萬一他們以爲你娶了一個不識大體、不懂規矩的夫人,害你被同僚嘲笑了怎麼辦?」
我不想給他丟臉。
三年前謝厭離京赴往徐州上任的途中,在河裏撿到了墜崖失憶的我。
傷很重,不知道我是不是踩到了獵戶的機關,左肩被箭貫穿。
那時傷口泡了水,以至於如今遇見雨天時,偶爾還會隱隱作痛。
謝厭救了我,光是養傷就養了整整一年。
他剛上任的時候很忙,那時恰逢徐州洪災氾濫。
白日裏他要處理水患、安置災民,晚上還要給我哄我喝藥,照顧發熱的我。
後來一切好像都變好了,我養了一年的傷,那時大夫說我的身體有很大的虧空,所以總是時不時昏倒暈厥。
一年半後,我的身體終於養好了。
但是不知是不是因爲平日裏太勞累了,謝厭好像累垮了。
第三次看見謝厭偷偷吐血之後,我急得堵住從前替我治病的大夫。
他支支吾吾不肯說,我急得團團轉,攥着銀子去街巷買了一堆人蔘。
一定是謝厭太虛了。
大夫不補,我來補。
但是人蔘好像沒有用。
我滿臉惆悵踢着路邊的石子,賣首飾的大娘好奇問我怎麼了。
聽完我的遭遇後,她很是同情。
末了又安慰我說:
「既然是救命之恩,不如以身相許,話本子裏都是這樣寫的。」
「謝大人不是有那啥子隱疾嘛,反正至少是個州牧夫人。」
她拍了拍我的肩,像是很看好我:
「守着萬貫家財哩,不虧。」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大娘說得也很有道理。
據說謝厭剛剛料理完徐州水患的時候,門庭若市,說媒的人都快要踏破府裏的門檻。
謝厭快要被煩死了,當着所有人的面,面無表情地說自己身有隱疾。
從此府裏又冷清了下來。
從那以後我就不再折騰了,瞞着所有人偷偷繡嫁衣。
繡工不是很好,但也勉強能看。
直到最後一根針線也塵埃落定的那天晚上,謝厭敲響了我的房門。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底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整個人彷彿都要破碎了。
他看了我半晌,最後輕聲問我:
「聽說……你最近在繡嫁衣?」
嫁衣都已經繡了半年了,謝厭居然才發現。
他真的好遲鈍。
見我點頭,謝厭的身形晃了晃,勉強擠出笑問我:
「是哪家的公子?」
「可允諾你何時來提親?」
我的目光心虛地移開來,小聲說:
「他還沒答應來娶我。」
謝厭氣得直咳嗽,一邊恨我不爭氣,一邊咬着牙說:
「那個人欺騙你感情?」
隨後滿面冷峻地提起長劍就要出門,似乎是要把那個負心冷情的薄情郎抓來狠狠痛打拷問一頓。
但他沒能走出大門。
我把嫁衣一股腦全塞進他懷裏,自暴自棄地說:
「你不想娶就算了。」
「拿着劍嚇唬人做什麼?到時候有人在朝廷參你仗勢欺人怎麼辦?」
我垂着腦袋在原地站了很久,心想謝厭要麼答應要麼拒絕,最差的情況就是爲了避嫌,將我從府裏趕出去。
於是我又有點後悔。
早知道就不聽那個大娘的話了,至少這樣我還能留在這裏。
我偷偷抬起眼用餘光去看,月光如霜,在長廊裏撒下一片瑩白,謝厭的影子被拉得很長。
沒有生氣惱怒,沒有害羞迴避,也沒有爲了避嫌讓我滾出府。
他只是緊緊攥着那件嫁衣,垂着頭。
像是在哭。
28
謝厭陪我用完膳後,原本要陪着我去看花燈。
他回京後官復原職,又做回原先的提刑司,整個人就更忙了。
但他最近又病了,咳嗽怎麼也不好,比我初見他時還要糟糕。
春寒料峭,我有點擔心他的病會加重,又改口說不想看燈,想回府了。
提着裙裾上馬車的時候,遠處街頭正好有人在賣藝。
人影攢動,鐵樹銀花。
我聞聲抬眼望過去,只見人羣喧鬧,火花四濺之時,千樹繁花如流星璀璨。
人羣之外卻站着一個人。
那人白衣黑髮,站在人羣之外,很安靜地凝望着我。
我的心口一窒,腦袋裏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撕裂開來,我有些難受地扶住腦袋。
腦海裏像是忽然閃過些什麼。
似乎曾經也有一個人,渾身溼透地站在破廟外,也是這樣安靜又難過地看着我。
謝厭問我:
「怎麼了?」
我搖搖頭,把那些混亂的、毫無釐頭的東西從腦海裏甩出去。
再回頭去看的時候,那個地方已經空無一人了,彷彿剛纔的對視都只是我的錯覺。
上元佳節,來來往往的人都成雙成對。
也不知他一個人站在那裏,究竟是在等誰。
29
沒過幾日,府中就收到了公主府的帖子。
說是邀請了世家夫人們參加賞花宴。
京城裏的夫人們我還不怎麼認得全,那些花和世家小姐們寫的詩,我也沒有什麼心思去欣賞。
席間侍女不小心將茶水灑在我身上了,說是要帶着我去換身衣裳。
行至一半時,侍女似是腹中疼痛,猶豫地看了我一會,請我到涼亭小坐一會。
不知道爲什麼,這個地方我總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彷彿我曾經來過。
沒有等那侍女回來,我百無聊賴地往假山後走。
我總感覺那座假山後面似乎養着只鸚鵡,我想去那裏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走過轉角,繞過假山,廊下掛着一隻籠子,裏面正關着只鸚鵡。
似乎一切都與記憶裏沒什麼不同。
腦袋又開始痛了,最近我的腦袋總是痛得很頻繁,我的身形晃了一下,一不留神踩中了石子,險些摔倒。
有人卻穩穩當當地扶住了我的後腰。
「夫人,當心些。」
我回過頭,卻看見那日上元節見過的那人就站在我身後。
眉眼清峻疏離,他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微微垂下眼睫看我。
我緩緩掐住了手心,神色平靜地同他道謝,轉過身就要離開。
籠子裏的鸚鵡卻在此時忽然出聲。
「偷情,偷情。」
我微微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那隻鸚鵡。
腦中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這破鸚鵡的嘴怎麼還是這樣毒。
我甚至沒有心思去深究思考爲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想法。
明明我是第一次來到這裏。
我扭過頭,拋下一句「告辭」,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那個人被我拋在身後,他安靜地站在原地,注視着我的離開。
似乎抿着脣,無奈地在笑。
等我匆匆忙忙走出假山後,發現原先的侍女已經回來了,正焦急地到處找我。
我跟着她走,狀似無意地問了她一句:
「你知不知道一位渾身素衣、替人守節的公子?」
不管是上元那日,還是今日,那人的冠上繫着白布,似乎在替什麼人守節。
侍女想了想,恍然了悟。
「夫人說的是應當是沈太傅吧?」
「三年前他的夫人與老謝侯一同被綁,不知爲何沒能救下來。」
她有些唏噓:
「聽說他們剛成婚時,全京城都說他們感情不睦。」
「誰知後來沈夫人死了,沈太傅爲她守節三年。」
「朝中爲他說媒的人數不勝數,但是說什麼他都不肯再娶。」
她又問:
「前幾日他同殿下說,府中有幾冊孤本想要抄錄。」
「方纔夫人是遇見沈太傅了嗎?」
我一口咬定說沒有,又隨口扯了一些別的話題遮掩過去。
後腰被觸碰到的位置似乎仍在隱隱發燙。
方纔他扶住我的時候,我的眼前閃過一些破碎的畫面。
那好像也是一個春日,我看見自己坐在迴廊下,不遠處的鞦韆隨風微蕩。
被咬了一口的桃子軲轆滾到地上,他俯身朝我欺近,一片溫熱觸到我的脣角。
我覺得我可能是瘋了。
30
我換好衣裳後,再出來時侍女已經沒了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神色懨懨、容貌明豔的女子。
之前我在席上見過她,華陽公主。
此次邀我參加賞花宴的就是她。
想來先前被茶水弄髒衣裳也不只是一個巧合。
她蹙起眉,見我眉眼平靜地向她問安,幾分悵惘說:
「你終於捨得回京了?」
我不太明白她說的話,但面上不顯,平靜反問她:
「怎麼了?」
她有些不開心地嘟囔起來:
「不過三年未見,你就同我這樣生分了。」
「不是說好了,你要做我一輩子的謀士嗎?」
她捏着帕子假惺惺地哭起來,還要目若秋水地用餘光偷偷瞥我。
我的表情有些許僵硬。
雖然已經隱隱猜測到,我失憶前應當是與這些京中人士有些瓜葛。
但是傳聞中囂張跋扈、恃寵生嬌的惡名公主,私底下居然是這個樣子的嗎?
以及,原來我失憶前,和華陽公主竟然是這種關係嗎?
我的表情都有些木了,慢吞吞地應了一聲「啊」。
然後在華陽公主期盼的目光中,略顯僵硬地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擠出一句:
「……自然。」
誰知華陽公主聞言勃然大怒,上來就要扒我的衣服。
直到看見左肩那道淺淡的疤痕時,華陽公主不解地自言自語:
「沒錯啊,沒被調包啊。」
她又狐疑地看向我:
「難不成你真失憶了?」
她恍然大悟,自顧自地又說下去:
「怪不得這回你換了個身份,還嫁給謝厭了。」
她朝我冷笑:
「騙子,還想騙我呢。」
「每次有事找你出謀劃策,你都說拿條件交換。」
「還一輩子的謀士?你都失憶了還謀士?」
我被她推倒在榻上,生無可戀地仰頭看天。
還不如一開始就挑明瞭呢。
華陽坐在另一側,冒着熱氣的茶水被她推過來。
她神色懨懨地支着下頜:
「關於我們原先的計劃,你還記得多少?」
我搖搖頭,反問她:
「我連你都不記得了,還能記得你口中的計劃嗎?」
華陽沉默下來,她有些煩躁,又像是有點後悔。
「早知那日陸青照會出現,我死也不會答應讓你去以身作餌的。」
似乎是想起我不記得那些了,她又嘆了一聲,問我:
「那麼沈辭舟呢?你也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這回沉默的變成我了,我慢吞吞地說:
「應該……記得一點吧。」
「最近頭疼得很頻繁,感覺很快就能都想起來了。」
我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先前你說的那個計劃,這三年裏還順利嗎?」
華陽點點頭,又說起最近四皇子蠢蠢欲動,可能是要奪嫡逼宮了。
我垂下眼,聽完了她說的那些,忽然對她笑了笑,讓她安心。
雖然有些記憶想不起來了,但我好像在失憶前已經做了很多事。
正如華陽所說,她視我爲謀士。
一個合格的謀士,理應佈局全盤,提前謀劃十步、百步。
既然我曾經告訴過她那個計劃可行,那麼即便後來有我無我,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臨走前,華陽又喊住我。
這一回,她沒了那些刻意僞裝出來的驕縱神情,很認真地和我說:
「當年那一箭,說到底還是我對不住你。」
她似乎喊了什麼人進來,黑衣黑髮,脣色抿得很緊。
腦海中似乎又閃過些什麼。
是陸青照。
陸青照走到我面前,拿出一把匕首,當着我的面,狠狠刺進自己的左肩。
流出的血濡溼了肩頭,黑衣也因匕首劃出豁口,露出翻紅的血肉。
「你墜崖的後一年,陸青照就叛出殿前司了。」
聽見華陽這樣說的時候,我的內心竟然沒有一絲驚訝。
彷彿在潛意識裏,我早就知道終有一日他會選擇華陽、會出現在這裏。
但是他的表情好像不太痛。
我覺得還是他當年射我的那一箭比較痛一點。
於是我腳步一頓,又轉過頭,一本正經地對華陽說:
「一士不奉二主。此人原是天子最信任的忠臣,你須得再考慮考慮……」
話還沒說完,陸青照抓着匕首又往左肩上捅了一刀,攪動血肉轉了半圈。
這一刀捅得極深,他悶哼一聲,身形晃了一下。
像是害怕華陽真的不要他了,他臉色蒼白,祈求般望向她。
末了還不忘偷偷地瞪我一眼。
我彎起眼睛笑了,總算是放過他了。
我對華陽說:
「那是我自己的選擇,你沒什麼對不住我的。」
「而且,我一直都分得清楚。」
「我很清楚究竟是誰在欠我。」
31
四皇子策劃逼宮的時間就定在天子的壽辰。
各家權貴幾乎都來了,男女不同席,謝厭送我到女眷席位時,正巧撞見有位御史要替沈辭舟說親。
太子平庸,四皇子是最炙手可熱的奪嫡人選。
沈辭舟作爲四皇子母族的子侄,即便對奪嫡態度不明,但也足夠無數人前赴後繼了。
屢次被拒絕後,那人似乎有些急了,怒氣衝衝地問沈辭舟:
「你無子嗣,髮妻又死了三年,爲何不續絃?」
「我家女眷倒也不至於如此不堪吧?」
沈辭舟沒有理會,目光從我身上一掠而過,忽然喊住了謝厭。
他不緊不慢,淡聲說:
「巧了,謝大人。這裏正好有一樁案子需要你來審。」
他故作嘆氣:
「聽說鄒御史在賭坊的賭債都已經追上家門了,對方揚言要砍掉鄒御史的一隻手呢。」
「謝大人可得好好審審。」
「莫要讓鄒御史白擔這不實之冤。」
謝厭咳嗽了幾聲,聲音微啞:
「我這裏是提刑司,不是御史臺。」
「沈太傅找錯地方了。」
沈辭舟揚了眉尖,恍然大悟。
他遲疑地看了看身邊的御史,慢吞吞地說:
「你的意思是……鄒御史他監守自盜、以權謀私?」
鄒御史捏緊了拳頭,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也沒什麼臉皮繼續再說親了。
我沒再繼續聽下去了,接過謝厭塞給我的手爐,轉身便走了。
只是後背微灼,彷彿有人的目光始終不曾移開過。
32
我從宴席上出來透氣。
席上的人我都不太熟,華陽與我在外人面前也只裝作陌生模樣。
況且一會四皇子有所行動了,女眷席位恐怕會第一個淪爲被用來要挾的人質。
沒等我走過轉角,宮廊遠處已經有人拿起刀將送茶水的宮女滅口。
我不動聲色地往後退回去,腳後跟卻像是踩到了什麼,險些被嚇出聲。
我幾乎是掐着手心將聲音嚥了回去。
那人捂住了我的口鼻,將我推在牆ťŭ₀上,眸光很淡,示意我不要出聲。
瑩瑩月色下,我看清了他的臉。
在持刀侍衛發現我們之前,沈辭舟拉着我的手,隨手推開一扇門,躲進了大殿。
屋子裏一片黑暗,不知是廢棄的別院,還是此處的主人已經被滅了口。
我們躲在黑暗中,門外有來來往往的人匆匆走過,在紙窗上留下一道道影子。
看來宮變已經開始了。
我鬆了一口氣,剛想站起來,頭皮一疼,髮絲似乎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剛纔躲進來的時候,頭髮勾到哪裏了。
我忍着疼,順着髮絲去摸勾住頭髮的地方。
黑暗之中,我摸索得緩慢,指尖卻觸到一片溫熱。
沈辭舟輕輕一聲「嘶」,我下意識收回手,卻被他捉了個正着。
他攥住我的手腕,將我朝他的方向拉了過去,重心不穩,我下意識用另一隻手撐了一下。
但這回卻直接摁到他胸膛上了。
我縮回了手,蜷了蜷指尖,抿着脣小聲同他說:
「我的頭髮好像纏到你外袍的扣子上了。」
他悶聲笑:
「是嗎?」
我的耳尖莫名有點燙。
我也不想再搭理沈辭舟了。
我又摸索着將手探了過去,這回終於找到釦子了,我有些慌張地想要解開。
畢竟是在陌生的別院,門外還有隨時準備逼宮的刺客,萬一他們推門進來,我和沈辭舟被纏在一起,想逃都沒法逃。
沈辭舟卻慢條斯理地握住我的手。
「不要着急。」
我認真地反駁他:
「我沒有着急。」
頭髮好像越解越亂了,沈辭舟笑意晏晏,一點也不介意似的應和着我的話:
「嗯,你沒有急。」
我又不說話了。
距離很近,脖頸處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有一點癢。
頭髮一直解不開,我有點煩了,微微偏頭問沈辭舟:
「你有刀嗎?」
我想直接把那簇頭髮斬斷。
沈辭舟沒應,而是抬手覆在我的手背上,帶着我解開那縷被纏繞住的頭髮。
似乎遊刃有餘。
甫一解開,我就往後連退了好幾步,想要與沈辭舟拉開距離。
他卻欺身過來,掩住我的口鼻,又攥住我手腕。
視線相撞,呼吸驟然停頓。
「噓,有人要過來了。」
人影在紙窗外攢動,沈辭舟輕聲說:
「既然外面已經亂了,不如先將就待在這裏。」
「這裏看上去還算安全。」
我默許了他的提議。
撤回手的時候,他的指尖似乎在我手心裏勾了一下。
我有點惱,一把揪住他衣襟,幾乎是氣音。
「讀聖賢書的君子,竟也會做如此不堪卑劣的事麼?」
他沒回答,只是含笑問我:
「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阿寧?」
回京後我接觸到了舊人舊景,的確差不多都想起來了。
但是我有一點生氣。
因爲重逢時沈辭舟一點都沒有驚訝的樣子。
他早就知道我還活着了,但是這三年裏他一次都沒有找過我。
見我沒有說話,他又慢吞吞地說:
「我從未自詡過是君子。」
我攥着他的衣襟,將他用力往下扯。
帶着一點咬牙切齒。
「那剛纔算是什麼?」
沈辭舟想了想,不確定地說:
「……偷情?」
我:「……」
都怪華陽養的那隻破鸚鵡,回頭我一定要抓它燉湯喝。
我忽然沒了繼續追問的力氣,我鬆開手,跌坐回到原先的位置。
遠處似乎已經有火光開始蔓延了,我輕聲問他:
「爲什麼不續絃?」
沈辭舟頓了一下,很不解地反問我:
「爲什麼要續絃?」
明明知道我還活着,明明一直在說愛我,但卻不來找我也不肯續絃。
他到底是想做什麼呢?
我不想再聽沈辭舟這些似是而非、含含糊糊的話了,拍了拍裙裾,起身就想走。
他卻牽住了我的手。
想抽回手也抽不動,我回頭垂眼看他,只見他眉目瀲灩,垂下眼睫時莫名有種可憐的意味。
他拍了拍身側的空地,小聲嘟囔:
「急什麼?過來坐。」
我沉默一會,屋外似乎又來了人,我只好坐了回去。
他的眼角微微彎了彎。
「我還沒有和你說過我夫人的事吧?」
他轉過頭,像是陷入了回憶。
「你知道嗎?其實我的夫人並不喜歡我。」
「最開始她想嫁的人根本就不是我。」
「這樁婚事是我強求。」
他輕輕一笑,像是想起了什麼。
「成婚後,她小心翼翼地迎合我的喜好。」
「話說重了怕她傷心,不拒絕卻又怕她委屈勉強自己。」
「我有時候真的覺得她像塊木頭,有時候卻又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目光漸漸失落下來。
「後來人人都說她死了,我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找了她多久。」
「那時她已經沒了意識,大夫都說她身體虧空太多,讓我趁早準備後事。」
「我不死心,直到有一天她的表兄找到我,他說他有辦法救她,條件是三年。」
「以三年爲期,我不能再出現在她面前。」
心無法抑制地狂跳起來,我輕輕蜷起手心。
「你說我能怎麼辦呢?我什麼都沒得選。」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一個人在盪鞦韆,裙襬揚起來的時候就像是天空自由的鳶鳥。」
「我在約定的地方等了很久,從盛夏蟬鳴等到滿地白雪,她都沒有來。」
「我們之間好像總是在錯過。」
「她不愛我,我知道。」
「但是沒關係,被她利用也好,被她丟掉也罷,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他的目光落在我眉眼,像是真的很苦惱。
「阿寧,你告訴我,我究竟要怎麼做——」
「……她纔可以喜歡我一點點?」
遠處傳來一聲巨響,那是華陽行動的信號。
我沒說話,起身推開門,屋外很安靜,零零散散倒着一些宮人和刺客的屍體。
沈辭舟跟在我身後,微微抿起脣,看着很乖巧。
「阿寧又要丟下我了嗎?」
我沒有搭理他,見他亦步亦趨地跟着我,我想了想,止住了腳步。
「你說你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我歪着頭,笑盈盈地問他:
「弒君。」
「你敢嗎?」
他的神色平靜,只是上前一步牽住了我的手。
「那我們快走吧,別讓陛下他老人家等急了。」
彷彿這件事在他眼中就好像喫飯睡覺那樣簡單。
我提醒他:
「你不怕嗎?」
「百年後史書落筆,說不定你的清名就此毀於一旦了。」
沈辭舟沒有回頭,只是默默攥緊了我的手心。
「我要百年後的名聲有何用?」
「它們不能解我此刻困苦,亦不能使我餘生順遂半分。」
「我只想抓住眼前我能抓住的。」
33
我獨自走進了大殿。
天子坐在大殿之中,看見我的第一眼,他卻是微微笑起來,像是在誇讚:
「你長得真的很像令宜。」
我有些冷淡地打斷他:
「別那樣喊我娘。」
「那孤應該喚她什麼?」
他似笑非笑:
「王妃?還是弟妹?」
「從小他就比不上我,不過一介粗淺武夫,所有人都說他遲鈍、說他笨,偏偏令宜鐵了心要嫁給他。」
「他配麼?」
見我無動於衷,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
「你應該不知道吧?長寧王死的時候,血從院子裏流到大門。」
「凌遲的疼痛他說忍就忍了,愣是一聲沒吭。」
他一愣,很奇怪地問我:
「你怎麼不哭啊?」
我平靜地看着他,就像在看戲臺上的跳樑小醜。
滅門我爹,奪走我娘。
後來阿孃自盡了,他命人尋來「卻相思」。
他捨不得殺我,因爲我是阿孃最後的血脈,卻又恨我,因爲我的眉眼間有他最厭惡的人的影子。
所以他指使謝侯讓我試藥,他要我折磨,要我痛苦。
嘴上標榜着愛至入骨,到頭來卻連一顆能見心上人的丹藥都要旁人先試毒。
這就是他所謂的愛。
我將榻上那木匣裏的丹藥傾倒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踩碎碾過去。
「卻相思,可以讓人重新見到心中相見之人。」
我歪着頭,問他:
「你見到你想見的人了嗎?」
正好,新仇舊恨,今日Ṱŭ̀⁻一併清算吧。
這句話卻像是徹底點燃了他的逆鱗,他的額角青筋微微隆起,用力捏住書案邊緣,目光兇惡得像是想要把我千刀萬剮。
「假的……你一直在騙我。」
「你和謝霖一直串通起來騙我……」
這下我是真的有一點驚訝了,見他神色憤恨不似作假,我沒有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像是很不可思議。
「你……從來沒在夢裏見到過我娘嗎?」
他追尋一生之事,拼上毀掉一切也要強求的事,竟然一刻都沒能實現。
我娘就連在夢裏都不願見他。
多像個笑話。
氣血攻心,他沒忍住咳出了血,冷笑說:
「是誰幫了你?太子?還是四皇子?」
我好心情地告知他如今的局面。
「四皇子逼宮失敗,被殿前司陸青照當場射殺。」
他譏笑一聲:
「那就是太子——」
我慢吞吞地繼續說:
「太子被囚至東宮,一條白綾自盡了。」
他滿臉錯愕,像是從來沒有意料到的樣子。
「你縱容四皇子殘殺宗室的時候,沒有想過會有今日這個局面嗎?」
「其實我最不滿意華陽的就是她身上還流着你的一半血脈。」
「不過後來我想清楚了,她是她,你是你。」
「她很好,比起懦弱的太子和殘暴的四皇子,她足夠坐到那個位置上了。」
「不過,你猜我爲什麼會選擇她?」
我忍不住笑了,看他怒目圓睜,帶着譏諷,一字一頓說:
「因爲她能給我最想要的。」
「你留下的遺詔上始終只有一條,那就是不許任何人將我娘從皇陵裏遷出。」
「但你聽見方纔那聲巨響了嗎?」
那天破廟大雨,我忽然改變心意,不打算離開了,而是答應華陽替她謀劃。
我和華陽交易的條件始終只有一個,那就是把我孃的棺冢從皇陵裏移出來。
她寧願死也不肯待在這個人身邊,她不會想要永生永世困在那裏的。
他像是被徹底激怒了,雙目赤紅地想要掐住我,但是想要逼宮的四皇子早已提前給他餵了軟骨散,我輕輕一推,他就倒了。
「你不能……不能這樣做……」
他的面前正躺着那堆被碾碎了的「卻相思」,他微微一愣,抓住一把碎末,毫不猶豫地就往嘴裏塞。
「令宜……謝令宜!」
他氣憤地用手掌拍地,眼淚和鼻涕混在藥末裏,一把又一把地將那堆東西吞食殆盡。
我居高臨下,冷眼看他走向癲狂。
怨恨、後悔……他的眼淚真是廉價的東西。
我沒有再回頭,推開門,華陽站在殿外,像是在等我。
殿內傳來掙扎、指甲抓地的聲音,沒過多久,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從此再沒有了動靜。
華陽的神情很平靜:
「那個女人真的很傻。」
「她明明知道自己只是替身,卻還是飛蛾撲火。」
「是皇后又怎樣?不還是因爲想要放了另一個可憐人,就被枕邊人用枕頭活活悶死了嗎?」
她彎起眼睛,狡黠地笑起來:
「哈。你以爲我會這樣說嗎?」
「母后死得早,我早就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
「不過這世道未免太過不公。我與他是雙生子,他可以因爲那張與故人相似的臉就當上太子,憑什麼我就不行?」
遠處皇陵方向的火光愈來愈亮,幾乎染紅了半邊天。
人終究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一如天子,一如謝侯,一如我。
我的腳步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跑起來。
就像是終於逃出了曾經困住我的那個牢籠。
34
謝厭病了。
他病得很重,那天宮變之後就徹底倒了。
替他把脈的大夫說他原本活Ṭŭ̀ₙ不過三年。
但不知道他究竟是爲了什麼,竟然苦苦支撐了這樣久。
我去看他的時候,湯藥的苦澀氣息都從屋子飄到院子裏了。
見我來了,他掩着脣咳了一會,隨後若無其事地藏起了那塊帕子。
他還以爲自己能藏住那抹殷紅。
我將湯藥遞給他,坐在他牀邊,同他說:
「謝厭,我都想起來了。」
他的指尖一頓,似乎是愣了一下,又彎起脣,垂下眼睛說:
「那樣也好。」
指尖顫抖,他怎麼也喝不到湯匙裏的藥,像是忍無可忍,他顫抖着把碗摔了出去。
玉碗四分五裂,苦澀的湯藥灑落一地,他很用力地攥住我的手。
漆黑的瞳孔像是有火在燒。
就連愛恨都濃烈。
那一刻,我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謝厭在此刻想要狠狠掐住我的脖頸,把我一同帶走,一如當初那句「不死不休」。
但是他沒有。
不知道爲什麼,他抬起手,顫抖着遮住了我的眼睛。
他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擁住我,明明已經支撐不住了,明明已經走到盡頭了,但他就是不肯鬆手。
「真的……很不甘心。」
感受着他漸慢的心跳,我垂下了眼睫。
「謝厭,我不怪你。」
我不怪你的出現,不怪你的存在,其實或許一直困住我的都只是我自己,很抱歉那個時候我爲了離開遷怒了你。
後頸一燙,像是有淚砸下來。
他惡狠狠地咬住我的頸側,像是想要將我刻進骨血裏,卻又好像捨不得,所以總是遲遲不肯下手。
過了很久,我的眼睫一顫,若有所感地抬起頭。
我輕聲喊:
「……謝厭?」
屋外的桃花已經凋零了。
沒有人會再回答我,也沒有人會在雪地裏見一個小姑娘可憐,就把手中的燈送給她了。
35
我回到了梁州。
這裏原先是我爹的封地,如今故人已逝,我帶着阿孃回到故土。
華陽起初還想留我在她身邊做女官,我沒答應,我不想再待在京城裏了。
我拿着銀子在梁州開了一座酒樓,生意很好,日進斗金,後來我覺得無聊,又跑到一個偏僻的村子裏去教書。
作爲這裏唯一的女夫子,大家都對我抱有深深的偏見和不信任。
直到我教出了一個狀元。
女扮男裝的狀元郎得知我離開京城後,跑到梁州來找我。
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就連村口的殺豬匠看向我的目光都變得敬畏肅然,大夥們爭先恐後地把孩子送到我這裏求學。
但我說我只教女孩子們唸書。
他們咬咬牙,同意了。
心想,反正如今天子都是女的了,說不定哪天自己家裏也出了個女狀元呢?
狀元郎向我告別。
她愧疚地對我說:
「對不起,恩人,是我來得太晚了。」
但其實她並不是我教出來的,那年破廟暴雨,她快要病死的時候,我給了她一錠金子。
我的條件只有一個,如果她靠這錠金錠活下來了,如願站到了想要的位置以後,她就得替我殺一個人。
她用那錠金子治好了病,又租了間宅子。
後來她總算站到了想要的那個位置,如願解決掉了從前寵妾滅妻、殺妻滅口的爹,還成爲了華陽在朝中的心腹。
等她終於有能力去夠到那個人的時候,她卻發現那個人已經死了。
宮變那天華陽問我:
「你就不怕我背叛你嗎?」
「利用完你再把你滅口,這樣你就永遠也完不成想要做的事情了。」
「你真的一點都不怕嗎?」
那時的我搖搖頭,她以爲我的意思是「不害怕」。
但其實是「不會不完成」。
我不喜歡將希望全部寄託在一個人身上,我曾經爲了報仇深謀遠慮、步步爲營,也曾經如被折斷雙翼的雀鳥,被困寸方天地、滿身泥濘。
我曾經無數次地渴求能有一個人來救我,但是並沒有。
如果華陽不行,那就換一個;如果另一個不行,還會有下一個。
所以那時候的我說,只要棋盤落定,那麼即便後來有我無我,都已經無關緊要了。
我想要的都會完成。
只是會遲一點、慢一點。
盛夏蟬鳴之時,我找了把鐵錘,想要在院子裏搭個鞦韆。
在屋子裏翻了半晌,拿着錘子走出去的時候,發現院子裏站了一個人。
沈辭舟站在天光裏,歪着頭說:
「好巧。」
我看了他一會,把錘子遞給他。
聽說女帝終於批覆了他的請辭奏摺,他緊趕慢趕,連夜跑死了三匹馬,總算來到我面前。
我坐在新的鞦韆架上,一如當年那樣感受風拂過臉頰。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無論是在黑暗或是泥濘。
總有人會托住我。
謝厭番外:明明明月是前身
1
謝厭第一次見到她,是一個雪天。
雪很大,她躲在竹林裏,身旁是亂七八糟的草垛,她驚惶地躲在那裏,懷裏似乎還揣着什麼東西。
他隱約記得她,來府裏打秋風的表小姐。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這樣狼狽。
不過沒關係,他不關心,轉過身就想走。
但是她卻喊住他,怯生生地喊他「哥哥」。
手心裏躺着一個髒兮兮的饅頭,像是要送給他。
謝厭愣住了。
他覺得很可笑,一個破饅頭而已。
明明已經餓得狠了,明明根本捨不得,卻還要眼巴巴地望着他,將懷裏唯一的饅頭捧到他面前。
說不清爲什麼,可能是那天太冷了,他的腦子被凍壞了吧。
他抿起脣,冷冷地看了她一會。
卻鬼使神差地接下了那個饅頭,把燈籠塞進她的手心。
2
起初謝厭很煩。
但後來又覺得多一個她也沒什麼不好的。
他不喜歡她叫他哥哥。
府裏庶出的子嗣很多,個個都虛情假意。
他不過大她兩三歲的樣子,初見她時也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他什麼都不懂,不懂爲什麼她會發燒,不懂她爲什麼總是生病,他根本不懂究竟該怎麼去養一個孩子。
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放棄。
他幾近笨拙地將她養大了。
她也會像個小尾巴一樣跟在他身後,她的目光只會看向他。
不知道爲什麼,他雖然總是一副冷漠無情的樣子,但內心卻好像總是無可抑制地雀躍歡喜。
直到她漸漸長大了,眉黛青山,雙瞳剪水。
提親的人數不勝數。
他也說不清爲什麼自己會這樣生氣。
他徑直闖進她的屋子裏,質問她對提親那人是否有意。
她被他抵在書案前,睫毛簌簌,像是很難過地偏過頭去。
如月照螢雪。
不過還好,她沒有說出他最不想聽見的那個回答。
3
她揹着他偷偷嫁人了。
他看着她假裝失憶,看着她在他與旁人中虛情周旋,他幾乎是氣笑了。
她真的就這麼想嫁人嗎?
留在他身邊不好嗎?
他不能理解爲什麼要嫁人,一紙婚書真的能困住什麼嗎?
成婚前他爹孃情深意篤,可後來不也走到相看兩厭、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的境地嗎?
這是分明是世間最虛情假意的東西了。
但如果是她想要的東西,即便他深惡痛絕,即便他無法理解,他也會想要試着去爲她做到。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從前他以爲沒有人會是比他們更爲親密的存在,他以爲她會一如當年那樣,把自己所有的真心都捧在他面前。
謝厭是在一個雪天與阿寧相遇。
卻早在時間和謊言裏徹底失去了他的阿寧。
錯過就是錯過了。
4
直到走到生命的盡頭,他忽然有一點恨。
他恨她。
他恨她爲什麼從來就不信他,恨她爲什麼總想離開自己。
但他更恨他自己。
爲什麼這樣遲鈍, 爲什麼命運弄人。
爲什麼他們總是在錯過?
他快要死了,那年她中箭墜崖,已生死志, 他覺得自己真的快要瘋掉了。
藥石無醫,直到最後, 他找到了一個法子。
以至親至愛之人換血, 從此他替她揹負那些不堪與痛苦。
沒有人會比他們更親密了。
如果將他融入她的骨血, 這樣, 能不能算是圓滿?
冰雪侵蝕他的肺腑,他覺得心口彷彿被人剖開, 就連呼吸都在疼。
偷來的三年光陰, 竟然逝去得這樣快。
那個會飛奔進他懷裏的阿寧, 那個賭氣將嫁衣一股腦塞進他懷裏的阿寧,那個或許有一點喜歡過他的阿寧。
……怎麼忽然就不見了啊?
他恍惚想起她向他坦白的那一天,此後數年百般病痛折磨,卻都不及她一句「幫兇」來得摧心折骨、痛得猛烈。
謝厭的一生見過很多眼淚。
被提刑的犯人在生命盡頭痛哭流涕,被流放的家眷哭着求他饒過她們家主一命。
其實謝厭不太能理解眼淚這種東西, 他Ṭŭ̀₀想要得到的, 他都會用自己的雙手拿到。
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可他那時垂下眼,看着指尖一點溼潤,忽然怔愣在原地。
最討厭眼淚的謝厭、視人命如草芥的謝厭、意氣風發的謝厭、想要什麼都能得到的謝厭——
堂堂謝厭。
……竟也會哭麼?
5
謝厭睜開眼。
看着縮水了一大截的胳膊與手心,他徹底怔愣在原地。
銅鏡裏的孩童依舊冷漠稚嫩,唯一不同的是, 他的右眼角下多了一顆小痣。
他隱約想起來,那時他模模糊糊逝去的時候, 她好像還是掉了眼淚。
眼淚砸在他的眼角, 不偏不倚。
來不及想太多,他赤着腳跑進竹林雪地, 雙腳都裂出血痕了,但他什麼都顧不上了。
從前他就是在這裏撿到她的。
步伐漸慢下來,他看見她一如當初蜷縮在草垛裏, 目光害怕又警惕。
他忽然鬆開手,手心裏的燈籠掉在雪地上,砸出一點響, 倏地滅了。
他一步步走近, 在她滿面的怔然中,一點一點,很用力地將她擁進懷裏。
第二日一早, 府裏的小廝看着滿滿當當的馬車, 不解地問他;
「公子, 我們不去了嗎?」
許是爲了支開他,抑或只是巧合,他撿到她的第二日,謝侯命人備了馬車, 要送他去徐州遊歷。
那是他的第一次錯過。
他冷笑一聲, 說:
「不去了。」
他要留在這裏,留在她身邊,寸步也不離。
那些所有骯髒的、不堪的、隱藏在謊言之下的噁心東西, 他都會與他們一一清算。
他依舊不喜歡她喊她哥哥。
難道指望這輩子謝厭能做回一個正常的兄長,又一次地看她喜歡旁人、送她出嫁,最後甚至與他人同葬麼?
……哈。
想都別想。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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