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鳳還巢

一向成績優異的堂妹在高考前突然瘋了。
第二天,村裏最有錢的刁家八抬大轎將她娶回家。
村裏人都笑,刁家那麼精明,娶個瘋媳婦?
幾天後,堂妹的學渣丈夫考上了大學。
當晚,堂妹死了。
七月十五上墳,我突然看見她出現在我家祖墳供桌上。
大口吞着元寶。
她回來了。

-1-
臘月的一天,我家祖墳突然開始冒青煙。
先是一座墳包往外鼓。
後來整片墳都鼓了起來。
墳上野草也跟着開始冒尖。
遠遠望去,山坡上青煙瀰漫,像是擺滿了剛出籠的綠包子。
祖墳冒煙這事,聽的多,見的少。
不僅本村,外村人都來看熱鬧。
還有人聽到墳底下傳來聲音。
鑼鼓嗩吶,夾雜着笑聲。
那聲音一會遠,一會近,聽着詭異。
有人就嚇壞了。
村裏老人說:年輕人懂啥?這是老祖宗在高興哩。
青煙冒了一天一夜,散了。
當時村裏就傳,金家要有大事發生。
三天後,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那是 1978 年。
我成了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

-2-
1977 年秋天,廣播裏突然傳來一個重大消息:
中斷多年的高考將於今年恢復,並於當年的 12 月開始考試。
我娘聽了,立刻就要我去報名。
我爹當時還不同意,擔心沒人在地裏掙工分。
我娘急了:
「這都啥時候了,還在乎你那點工分?」
我爹解放前在城裏當苦力,就想着改變命運,一衝動,48 年加入國軍。
因爲我爹的這一決定,導致他後來失去了家庭決策權,出啥主意都沒人信。
我娘又說,現在形勢變了,國家以後要搞建設,正需要大學生。
考了大學,畢業後進工廠,進學校,進機關,那就是城裏人,有前途。
這是咱農民改命的機會。
我爹總算勉強答應。
報完名,到處都找不到複習資料。
那年高考急,從公佈消息到考試只有兩個月時間,全國有五百多萬人報名,很多人通宵在書店門口排隊都買不到參考書。
我娘四處打聽,最後套了馬車,拉着我去城裏一個遠房親戚家,送了人家兩袋米,連夜抄了一套《數理化自學手冊》。
回來後,我又抄了八份,送給本家的幾個考生。
成績出來後,我是全村唯一一個考上的,還是全縣理科第一。
我的名字被寫進了縣誌。
村裏好好爲我慶祝了一下,都說:青史留名,山溝裏飛出金鳳凰。
本家好些人給我送喫送喝送穿的。
我爹這才反應過來,連誇我娘有眼光。
我娘也感慨:
「人的命啊,一念之差,天差地別。」
我爹又說:
「祖墳冒青煙,應的就是咱家這事!」
我們一家人好好上祖墳前祭奠了一下。
感謝祖宗保佑。
但後來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你永遠想象不到,人爲了改變命運,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3-
1978 年大一暑假,我從外地回家。
爲了省錢,我沒在縣城住宿,步行走回村子。
快走到村口的時候,都快半夜了。
霧氣漸濃,下起了小雨。
那時候不像現在,沒路燈,路也滑,我身上沒手電,撐着傘,憑感覺在霧氣裏一路走。
遠遠看見村口的歪脖大槐樹。
走近槐樹時,霧氣中有白色的東西紛紛灑灑落下來,好像下雪。
伸手接過後一看,才發現是紙錢。
我心裏連叫晦氣,趕緊丟了。
就在這時,聽到前方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音。
噠噠噠噠……
一團白色的東西朝我跑了過來。
離近後纔看清,是一隻雪白的大公雞。
但這公雞沒頭。
農村殺雞時偶爾遇上手快的,也能看到無頭雞滿院子跑,但一般跑上幾步就死了。
這隻雞卻精神,雖沒頭,脖子依然直直挺着,雞血一點點落在地上,在身後連成一串。
無頭雞跑到我跟前,似乎察覺到面前有東西擋着,停下了,然後圍着我繞了一圈,又跑了。
正疑惑時,霧氣中有一條長長的東西飄飄蕩蕩出現,像一隻白色的大水母。
隨後走出兩隊人。
前面飄搖的東西是根丈高的招魂幡,雖是半夜,但白紙黑字,隱約也能看清,上寫:
西天大路。
招魂幡下有人舉着紙房紙車,慢慢走着。
後面人好像還拿着嗩吶鑼鼓,看樣子像是在敲打,但都沒有聲音。
隨後,八人抬着一口棺材,慢悠悠走了過來,棺材後面,還有兩人抬着一頂紙糊的小花轎,顫顫巍巍走着。
我撞見了出殯。

-4-
村裏出殯,一般選擇在凌晨日出前。
半夜出殯的,都是橫死之人。
此時正是半夜。
出殯隊伍靜悄悄的,前面沒人放鞭炮,鑼鼓也沒有發出聲響。
濃霧中,每個人都垂着頭。
頭很低,幾乎要捱到胸部。
看不清臉。
姿勢怪異。
路上撞見出殯有規矩,看過第一眼後,就別再看第二眼。
你我無緣,也不是同路人。
我就閃在路旁,用傘擋着自己,連忙走了。
和出殯隊伍交錯走過時,感覺那邊傳來一陣涼氣。
雖是夏夜,都覺得一陣陣陰冷。
我低了頭,屏住呼吸往前走。
「喂——」
一個女人在我耳邊喊了一句。
聲音悅耳。
我腦子一陣空白,等反應過來時,已把頭扭了回去。
——唰!
送葬隊伍突然都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5-
我兩條腿僵硬地站在原地,頓時呆住了。
這隊伍明明是跟我走的相反方向,怎麼一瞬間就調頭了?
愣神的工夫。
咔——
所有人的臉都在一瞬間都抬了起來。
這些人雖抬頭,但身體依然是向下彎曲的姿勢,看上去極爲詭異。
是紙人。
霧氣中,一張張慘白的臉衝我笑着,紅臉蛋格外鮮豔。
紅紅的小嘴一起張開,發出古怪的笑聲:
「一——起——去——呀——」
「啊啊啊啊我去你媽!」我大驚失色,舉着傘跑了。
地上泥濘,我深一腳淺一腳跑了不知多遠。
逐漸看見村口的房子,隱約還有狗叫傳來。
看着熟悉的村子,總算沒那麼害怕了。
停下來後,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汗。
心裏還在怦怦跳着,疑心剛纔是不是看ṱŭ₎岔了。
村裏出殯的事我見多了,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我努力不去想這些東西,就想趕緊回家。
走着走着,突然停下。
沙沙沙……
身後那個聲音也停下了。
這條路上,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走路的聲音。
身後有什麼東西跟着我。
我僵直站着,雨點一下下打在傘上。
前面就是村口的土地廟,今天不知誰在裏面點了一對白蠟燭,燭光晃動。
我默默向土地爺祈求:
「您老的地盤,您可不能不管事啊……」
我沒有回頭,小跑着回到家。
推開院門,我看見影壁神龕裏的天地爺前面點了兩支蠟,還燒着三支香。
蠟燭和香快燒完了,只剩下幾點若有若無的光。
雨已停了,我收了傘,回頭看着街上。
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
關好院門,懸着的心總算落下來。
放鬆之後,突然感覺兩條腿上像是綁了好幾塊磚,沉得抬不動。
一陣冷風從身後吹來,天地爺前的兩支蠟呼地滅了。
後來才知道,那天晚上,有東西跟我進了家。

-6-
我娘聽到響動,把我迎進屋。
桌上點着一盞小小的油燈,發出昏黃而溫暖的光,我爹和小勇還在炕上睡着,發出輕微的鼾聲。
看着熟悉的一切,我心裏踏實下來。
這是我大學第一個暑假。
本來一放假就要回來,老師介紹我在一家化肥廠裏幫幾天忙,我就寫信跟家裏說了回家日期。
但工廠裏的事比我預料的簡單,忙完後,我就提前三天回來了。
本以爲能給家裏個驚喜,誰知我娘卻一臉驚恐地看着我:
「你咋回來了?」
原來我娘前天去縣城郵局給我拍了電報,讓我暑假別回來。
那時候寫信慢,電話還是稀罕物,有急事,第一個想到的都是拍電報。
但我娘拍電報的時候,我已經上了火車,所以錯過了。
「爲啥不能回來?」我就問。
「別問了,明天一早讓你爹送你去縣城,坐火車趕緊回去。」我娘似乎很急。
說完又是嘆氣,估計是心疼來回火車票的錢。
我更疑惑。
我娘沒再說什麼,給我煮了碗麪條,還專門加了雞蛋,就讓我趕緊喫了睡。
但我更擔心了,喫麪條的時候又問:
「是家裏出啥事了?」
「家裏沒事,是你的事。」
我娘似乎是擔心被什麼東西聽到一樣,左右看了看,湊到我跟前,壓低了聲音問:
「回來的時候,遇到啥沒有?」
我又想起剛纔看見的紙人出殯,怕我娘擔心,就沒說,只是問:
「能遇見啥?」
問完後,突然反應過來了。
村裏人在院子裏供的天地爺,除了過年時候都不燒香,今天爲什麼燒香了?
就說:
「是因爲有人半夜出殯?」
我娘緊張地問:
「你撞見了?」
我心裏頓時惶惶的,說:
「看見了,誰家出事了?」
我娘一臉愁容。
「哎,哪天回來不行非要今天,真是趕上了,你就別問了。」
我們這對於橫死之人,白事期間都儘量不討論,據說是死者聽見了不高興,容易招惹事情。
麪條喫完了,卻感覺更餓,我娘就又給我下了一碗。
喫麪的時候,心裏還是在想:
「死的是誰呢?跟我有啥關係?」
這時就感覺嘴裏不對勁,有東西牽牽絆絆的。
我從裏面扯出一根頭髮。
頭髮藏在麪條裏,越扯越長,足有兩尺。
我們家人沒有這麼長的頭髮。

-7-
看着這團頭發,我頓時沒了胃口。
我娘變了臉色,但沒吭聲,只是把麪條端出去倒在雞窩外面,讓我先睡,啥也別想,明天一早起來去縣城趕火車。
又在炕頭竈王和門板後的門神上了香。
我沒再問,就躺下了。
心裏還在琢磨,死的到底是誰呢?
我自己也沒做過什麼虧心事,爲什麼我娘這麼怕這件事?
我白天坐了一天車,又走了二十里地,早已累得不行,雖然心裏有事,但很快也睡着了。
迷迷糊糊間,感覺家裏的油燈亮了。
沙沙沙……
一個人正坐在油燈下,背對着我,低着頭,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在炕上看了一眼。
我爹,我娘,弟弟小勇都在睡覺,會是誰呢?
我側轉身來再看,桌前的人又沒了。
我以爲是眼花,懷疑是我娘剛纔忘記熄燈,就起身下炕。
我湊到油燈前,呼的一聲把燈吹滅。
燈滅的瞬間——
我看到一張臉。
「嘿嘿嘿嘿……」
不知是哭是笑,聲音雖然微小,卻尖銳刺耳。
還沒等我看清,這張臉已經轉瞬即逝。
黑暗中我心裏一陣陣發毛,懷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慌忙拿起火柴點燈。
心一慌,手就抖。
接連劃斷兩根火柴都沒點着,心裏更急,同時拿起三根火柴一起點。
撲哧一聲,火焰呼地着了,我伸上前去點燈。
——呼!
一口氣吹過來,火柴又滅了。
那口氣又涼又腥。
是被什麼東西吹滅的。

-8-
我手一哆嗦,火柴盒掉在地上。
「嘿嘿嘿嘿……」
那聲音又來了。
這次聽清了,聲音在桌子下面……
我的心劇烈跳動着,感覺隨時要爆炸。
兩條腿似乎僵住了一樣,站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想跑,可根本抬不起腿,想說話,嚇得說不出話。
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在我看來卻是漫長無比,我兩手扶着桌子,慢慢抬起腿,一點點向後退。
「嘿嘿嘿嘿……」
桌下的聲音又來了。
雖然屋裏昏暗,但我依然能看清……
一雙慘白細長的胳膊,猛地從桌子下面伸出,像鉗子一樣抓住我的腳脖子,往下猛地一扯。
只一瞬間,我已經被這兩隻手扯到了地下,感覺要陷入一個無盡的黑洞裏。
「啊啊啊啊啊!」
我嚇得大叫,不顧一切扯着身邊任何能抓住的東西。
刺啦一聲,我猛地醒來,發現自己坐在炕沿上,
天已矇矇亮了。
小勇光着腚,捂着襠,一臉懵逼看着我。
「哥你……幹啥?」
我一低頭,看見自己手上抓着小勇的褲衩子。
那時候家裏困難,小勇一個褲衩穿到洗變色都不換,布都朽了,已被我扯成一片破布。
我連忙把破布丟地上,看看屋裏,一切正常,才知道昨晚的事情是一場噩夢,長出一口氣,擦擦腦門的汗,衝小勇一笑:
「那個……哥給你買了幾條城裏的褲衩,不穿這個了。」
「上個大學回來,就給我買個褲衩?」小勇有些不屑。
「還有城裏的夾心餅乾,這就給你拿。」
我起身下炕,腳下一軟倒在地上。
剛撐着要起來,渾身的冷汗就跟商量好似的,唰地一下全出來了。
小勇嚇壞了,連忙跳下來扶我。
「哥你咋了?」
我心裏突突跳着,喘不過氣,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我發了燒,輸液打針都沒見效。
腦門上燙得要冒煙,兩腳卻像踩在冬天的河裏,凍得直哆嗦。
我娘燒了一盆熱水給我泡腳,腳都快燙出泡了,可我依然覺得冷。
被熱水燙過後,兩個腳腕上逐漸浮現出一雙黑色的印記。
任誰都能看出來。
這是兩隻手抓出來的印記。
昨晚的事,不是噩夢。
我娘突然哭出聲來。
「到底是沒放過俺家朝陽!」

-9-
晌午時候,我娘把老六請來了。
老六是村裏的陰陽仙,據說有家傳的本事,懂風水方術,能治邪病。
前些年破四舊,六叔就不幹這種事了,但村裏誰家遇到邪事,還是會偷偷找他。
按輩分,我喊他六叔。
六叔沒說話,先要煙。
我娘給他點了根官廳,他抽着煙說:
「這是輪到朝陽了。」
我娘就開始在院子裏喊:
「你死都死了!出了兩回殯,咋就送不走了呢!」
六叔突然大驚失色,像是怕這話給人聽見,連忙攔住:
「嫂,先別喊,惹毛了可就更麻煩了。」
我娘憤憤不平。
「惹毛了咋的?俺還不怕這個害人精了!」
我就問:
「娘,你說的到底是誰啊?」
我娘有些沒好氣。
「她來也來了,現在也不怕說了,是秋歌。」
我一愣,想了會纔想起來。
金秋歌。
論起來,她是我一個未出五服的妹妹,比我小兩歲。
沒想到竟然死了,可我跟她都沒怎麼說過話。
爲什麼要來找我?
六叔又點了根菸,慢慢跟我講了秋歌的事。

-10-
去年高考恢復後,高中裏女生也逐漸多起來。
秋歌也想上大學,以後進城上班。
她爹石頭叔不同意,說家裏窮,就別再花錢了,考上大學又能咋地?還不是嫁人過日子?
秋歌倔,在門口跪了一宿。
她娘拗不過,就同意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石頭叔事先跟秋歌說好了:要是沒考上,你往後不管什麼事,都要聽家裏的。
秋歌答應了,沒日沒夜拼了命學習。
高考前一個月的時候,突然瘋了。
沒命地做題,把家裏所有的紙都寫滿了。
被褥、窗簾、牆上、地上、桌子上,全是。
鋼筆早已沒水了,但秋歌依然捏着鋼筆在用力寫。
一邊寫,嘴裏一邊喃喃自語,想題的時候咬指甲。
指甲都咬掉了,還渾然不覺。
她娘嚇壞了,就去奪她的筆。
秋歌就瘋了。
家裏把她關了起來。
秋歌在屋裏不喫不喝,不眠不休,嘴裏一直念念叨叨,一會是數學,一會是物理,一會是化學,一會是地理。
就覺得自己正在高考,馬上交卷了。
誰要是敢上前打擾,秋歌都會連抓帶咬,拼了命反抗。
六叔說,石頭還專門叫他去看。
但也看不出啥來。
就是瘋了。
我娘也說:
「這孩子可憐,沒瘋前就滿腦子考大學當城裏人,壓力太大。」
沒幾天,村長刁來銀上門提親,說家裏老五刁世達看上秋歌了。
我所在的村子名爲金雕屯,主要就金刁兩家。
但兩家關係一直不太好。
石頭叔當時就惱了,說刁家來他家看笑話。
老五刁世達卻一臉真誠,說打上學時候,就一直喜歡秋歌。
刁家出了五百塊彩禮,外帶三轉一響。
三轉分別是縫紉機、自行車、手錶,一響是收音機。
這在當時是天價。
石頭叔喜不迭地同意了。
當時的婚齡還是男 20 女 18,沒幾天兩人就舉辦了婚禮。
村裏人暗地裏都笑,刁家那麼精明,娶了個瘋媳婦?
然後刁世達去高考。
考了全縣文科狀元,進了北京的學校。
我聽了有些不信,刁世達雖精,可學習從小就差,怎麼可能?
但現在高考嚴,根本不可能作弊。
刁世達領了錄取通知書沒幾天,秋歌上吊了,死在刁家。

-11-
死的時候,據說瘦得皮包骨頭,眼睛裏流出來的都是血。
秋歌死得邪,入不得刁家祖墳,被埋進了亂葬崗。
秋歌死後第二天,刁家人就聽見屋裏到處都是沙沙沙的寫字聲。
還有喃喃自語。
不僅是老五刁世達,刁家其他四個兒子也都跟着遭殃,據說鬧得很邪。
後來刁家請來城裏師父給看,說是秋歌冤魂不散,放不下考大學的事,看着刁家五子登科,怨念太重不肯走。
刁家破天荒出了兩次殯。
用紙人把秋歌怨念送走。
紙人出殯,生人迴避。
沒想到被我撞見。

-12-
聽完六叔講的這些事,我頓時同情起秋歌來。
可又感覺整件事情有點怪。
秋歌是因爲高考瘋的,爲什麼要找我?
六叔就說:
這鬼跟人可不一樣。
一旦有了怨念,哪還有理智可言?
別說鬼了,就是人,一旦嫉妒起來,怨起來,那也毫無道理可講。

-13-
六叔見我不信,就去屋子裏轉了轉。
拿起我回村時穿的那雙布鞋,一抖,從鞋裏抖出一枚紙錢。
六叔夾着兩枚紙錢給我看:
「看見沒?順路錢都給你備好了,人家這是想帶你走。」
我娘一看就怕了,問老六怎麼辦。
六叔燒了這兩枚紙錢,又讓我把大學相關的東西都交出來。
我揹包裏帶回來兩本大學教材打算暑假看,還有學生證。
六叔收好我的這些東西,又讓我娘去肉鋪買只全羊,外皮內臟都處理完那種。
我爹買來羊,六叔就把我的書和學生證都塞進羊肚子裏用紅線縫上,問過生辰,又把我的八字寫在一道符上,塞進羊嘴裏。
弄完這些,六叔把羊吊在我家院子的棗樹上。
我問這是要幹啥?
六叔說:
「還能幹啥?糊弄鬼唄!」
六叔要我們全家都躲在屋裏,無論外面發生什麼事,都別吭聲,更不能出去。
「然後呢?」我問。
「然後秋歌會來,但她會把那隻羊當成你,把羊帶走之後,你就沒事了。」
「那秋歌啥時候來?」我娘又問。
六叔捻着下巴上的幾根鬍子,說:
「早來了。」

-14-
這話一出,我們全家人嚇得全都抱在一起,緊張地看着屋裏。
六叔就笑。
「來是來了,大白天鬧不起來,指不定貓在哪歇着呢,不用怕,要怕也等天黑以後。」
天黑了。
我們家早早喫了飯,插好門,一家人躲在屋裏。
我娘先是點了盞油燈,可又怕秋歌找進來,就給吹了。
屋裏黑了一會,大家都開始覺得害怕,就又點着。
一家人都坐在炕上,誰也不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該幹啥。
小勇從抽屜裏掏出一摞毛了邊的撲克,笑着衝我們看看,想玩牌。
我娘抬手給了他一記無聲的鑿栗。
小勇立刻捂着頭把撲克放回去了。
從 8 點一直等到快 12 點,院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
白天的時候雖怕,但時間一久,也就沒感覺了。
小勇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我被傳染了,也跟着打起哈欠。
我爹指指枕頭,意思是睡吧。
我們就都躺下。
迷迷糊糊剛要睡着,我娘突然晃了晃我肩膀,我爹和小勇也都支起身子,歪着頭聽院子裏的動靜。
沙沙沙……
沙沙沙……
她來了!
院子裏傳來一陣類似掃地的聲音。
可聲音頻率比掃地快。
像是一個尖銳的東西快速剮蹭後發出的。
沙沙沙……
沙沙沙……
這聲音在院子裏盤旋了一會,不響了。
然後是肉被撕扯的聲音,還有骨頭斷裂的聲音。
聲音裏還夾雜着嗚咽的哭聲,好像充滿了無盡怨毒。
我們這時才覺得可怕,全都嚇得捂住了嘴,大氣都不敢出。
「啊……」
屋外傳來一聲輕微的哀號。
「放開我……救命啊!」
屋外的哀號聲越來越清晰。
令人毛骨悚然。
因爲那是我的聲音。

-15-
「朝陽!」
我娘聽見外面的聲音,突然就脫口喊出我的名字。
我爹一拍我娘,衝她使了個眼色。
我娘這才反應過來。
我就在屋裏。
「爹,娘,小勇,救命啊!」
屋外又開始喊起來,聲嘶力竭,越喊越慘。
這聲音對我娘簡直就是莫大的折磨,她捂着耳朵不去聽。
「娘,趕緊來救我啊!快來救我啊!」外面的聲音一遍遍喊。
我娘轉過身緊緊抱着我,感覺她渾身都在發抖。
我擔心我娘被外面的聲音迷了,也衝她擺手。
「咩——」我的嘴裏突然發出了細微的聲音。
我娘嚇了一跳,一把推開我,好像見了鬼。
我也嚇壞了,摸了摸喉嚨,不覺又喊了一聲:
「咩咩咩——」
不僅是我,我爹、我娘、小勇全都嚇壞了。
「爹!娘!我在外面,趕緊來救我啊!」門外聲音又喊。
我娘瘋了一樣,跳下炕,一手抓起燒火的鐵棍,一手抽下門栓,打開了門。
呼——
桌上的油燈火焰突然躥起兩尺多長,發着綠光,將一切照得愈加恐怖。
油燈的火焰似乎一瞬間燃盡了燈盞裏的油,呼地滅了,屋裏頓時陷入黑暗。
炕上憑空颳起一陣狂風,夾雜着沙石和不知道是哭是笑的聲音,把屋裏的鍋碗全都吹起來摔在地上。
黑暗裏似乎有頭髮從我身上掃過,還有東西抓在我身上,像野獸的利爪。
她進來了。
「啊啊啊啊……」
也分不清是誰喊的。
我爹,我娘,小勇,我,四個人嚇得滿屋子竄。

-16-
亂號了一會,我娘反應過來了,轉回身撲在我身上護着我,我爹抓着笤帚一頓拍打,小勇嚇得抱着頭哭。
房門突然被一腳踹開,六叔打着手電從外面衝進來,手裏抓着一塊羊皮蓋在我身上壓住,讓我別喘氣。
我連忙憋氣,我娘跟着又拿手捂着我的嘴。
屋子裏的狂風瞬間安靜。
第二天天亮後,我們纔開門出去。
棗樹上依舊掛着那隻羊。
只是整隻羊都腫了起來,圓滾滾的,上面佈滿抓痕,發出一陣陣腥臭,落了一層蒼蠅。
這時我才發現,我自己胳膊上也有幾道輕微的抓痕,傷口發黑,都是秋歌留下的。
六叔看過羊,放心了,要我們把這隻羊裝麻袋裏找個地方埋了,裏面的東西也不要了。
然後又拿了碗水,畫符燒了給我喝,又寫了一道符,用塑料布包好,要我貼身戴着。
六叔做完這一切,我腿上的黑印當晚就好了。
可我還是有些疑惑,問六叔:
「秋歌現在怎麼樣了?」
六叔連忙說:
「放心,糊弄走了,人家不惦記你,你可就別再惦記人家了。」
我娘也說,別再想這事了。
我嘴上沒再說什麼,心裏卻依然犯嘀咕。
總覺得,好像虧欠了秋歌點什麼。

-17-
我撞邪的事沒跟外面人講,六叔也替我們保守祕密,所以沒人知道。
七月半要祭祖,臘月時祖墳冒青煙保佑我上了大學,我家必須也要跟祖宗表示表示,而且地裏還有些農活,我就沒回學校,留在家裏幫忙。
接下來幾天,一切恢復正常。
村裏人聽說我回來了,好多人都來看。
有給送東西的,有高中生來問學習的,有單純聊天打聽城裏新鮮事的。
但最多的,是做媒的。
十里八鄉,甚至臨近縣裏都來人了,有的還帶了照片來看,條件都好談。
去年臘月我爹擺升學宴喝酒時,我沒覺得大學生有啥好,現在體會出來了。
我娘心裏樂開了花,臉上不動聲色,就說朝陽還要上大學,現在成親也不能一塊過,耽誤人家姑娘,ẗù⁼等畢業了再說。
話雖這麼說,但登門說媒的人依然絡繹不絕,不僅有女的,還來了個男的。
這人是鄰村一個鼓匠,三十來歲,大家都喊他李老四。
李老四那天來給我們村送鼓,送完鼓,拿着兩個西瓜過來送給我爹。
那年頭大家穿得都土,別說村裏,就是進了城,一眼望過去,也就是藍綠灰黑。
但李老四穿了件皮夾克,梳個分頭,還戴了一副蛤蟆鏡。
這套裝扮別說在村裏,就是城裏都是頂級時髦的。
李老四進門後就跟我娘嘮起來,先是誇我家祖墳風水好,又誇我娘眼光好。
把我娘說得樂開花。
然後李老四話鋒一轉:
「聽說現在的大學生啊,都興自由戀愛,上課學習,下課搞對象。」
我娘頓時就緊張起來。
李老四又開始列舉自由戀愛的種種不足,比如喫不到一塊,不清楚對方家裏情況,彩禮規矩不一樣,要是找個外省的,過年時候那就兩頭流竄吧。
我當時在屋裏看書,豎着耳朵聽李老四在院子裏講這些,就覺得他沒安好心。
果然,李老四接着就說,應該趕緊讓朝陽找個知根知底的人成親,把心定住纔好,他有個侄女,和朝陽一般大……
繞了半天,李老四是給侄女做媒來了。
我娘沒好直接回絕,就說有空了讓兩邊見一見。
臨走的時候,李老四又來屋裏跟我寒暄,進門先伸出一隻手,就像城裏人一樣,要跟我握手。
那時候村裏還不興握手禮,我一看,連忙也伸手上前,握了握手。
「在下李天喜,久仰久仰。」
我也趕緊跟着說:
「不敢當,在下金朝陽,幸會幸會。」
握手時,李老四在我胳膊上瞅了幾眼。
上面是之前被秋歌抓出的痕跡,現在還有一點印。
「不要緊吧?」
我說沒事沒事,擼下袖子遮住這些傷痕。
「行。」李老四笑了笑,「怪不得現在不願意說親,身邊有人啊。」
李老四又寒暄了幾句,告辭離開。
回頭我娘就問:
「你悄悄在大學搞對象了?」
我連忙說沒有,李老四亂講。
我娘也不太喜歡這個李老四。
據說他年輕的時候因爲打架坐過兩年監,平時也神神道道的,他侄女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只是對李老四的那句話好奇。
他說我身邊有人,是什麼意思呢?

-18-
不知爲何,有時候我總會想起秋歌。
我曾想去她家裏看看,但聽說出了之前的事情後,村裏很多人都對她家人躲得遠遠地。
尤其是那些上學的,都不願意跟秋歌家有什麼牽連。
這天我去供銷社裏買東西,出門時,迎面遇見了張嬸。
張嬸是秋歌的母親。
去年我考上大學擺酒席,她還專門來我家幫忙,忙裏忙外地,很熱情。
張嬸除了種地,還在園子裏種菜,每天起早貪黑操勞,腿上鞋上全是土。
幾個月不見,頭髮白了一大半,腰也更彎了,一臉的愁苦。
張嬸認出了我,笑了笑,臉上滿是皺紋。
「朝陽回來了?」
這笑容讓我有些內疚。
我看見張嬸正背了一包化肥回去。
化肥很沉,我就幫着扛回去了。
這還是我頭一回來秋歌家。
一進院子,就聞到一股發黴的味道,還夾雜着一些酒的氣味。
我幫張嬸把化肥放在地上,就準備走。
張嬸攔住讓我進屋歇會,先是拿了些家裏種的菜要我帶回去,又問起些城裏的事。
我看張嬸臉上開心了很多,就跟她說了一些。
剛說沒幾句,張嬸突然起身,掀開門簾去隔壁裏間看了看,又出來跟我聊。
只是要我小點聲。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裏間的門簾。
張嬸說:
「快考試了,別打擾她學習。」
說着又笑了:
「等考上大學就好了。」
我背脊頓時一涼。
因爲張嬸就一個孩子,那就是秋歌。

-19-
我頓時就ṱŭ̀₉感覺房間裏有些涼,渾身都不舒服,就起身告辭。
張嬸說沒關係,好不容易來一回,多坐會。
嘴上說着,手上也緊緊抓着我胳膊不撒手。
又指着裏間說:
「秋歌剛纔還跟我說,她有道題不太懂,讓你給講講。」
我嚇得連忙起身就往外走。
張嬸半是笑着半是哀求,手就像鉗子一樣緊緊抓着我胳膊,一遍遍說:
「給她輔導輔導……」
「給她輔導輔導……」
我嚇得說不出話,抓着門框拼命要出去,猛地一扯,胳膊上被張嬸抓出好幾條血道子。
張嬸一屁股坐在地上,頭髮也散了,突然抬起頭,惡狠狠看着我。
「你是大學生,給她輔導輔導咋了?」
張嬸突然以詭異的速度撲到我面前,抓着我的領子:
「俺家秋歌也想上大學!你給她輔導輔導!」
喊着喊着,聲音已是近乎絕望的哀號:
「咋就不讓俺家秋歌上大學!」
張嬸的聲音尖銳高亢,像一根根鋼針紮在我身上,牆上的鏡子突然裂開,屋裏所有東西似乎都跟着震動起來。
驚慌失措中,我看着破碎的鏡子——
秋歌穿着一身紅色嫁衣,垂着長髮趴在我後背上,手裏拿着一支筆,正在我後背上寫着什麼。
她突然抬起頭,兩眼流着血,對我微微一笑。
在我愣神的工夫,腳腕一緊,已被張嬸拽倒往裏拖。
我兩手在地上慌亂地抓着,兩腳亂蹬。
房門突然開了,石頭叔進來一看,上前抓住張嬸衣領,直接就是幾個大嘴巴子。
噼噼啪啪一頓打後,張嬸似乎恢復神智,恍惚看着我,一笑:
「朝陽回來了?」
我嚇得不敢說話,連忙起身出門。
石頭叔冷着臉送我出了院門。
「你嬸子現在精神不好,就別來刺激她了。」
說話的時候,聞到他嘴裏一陣陣酒味。
張嬸也從屋裏出來,在院子裏衝我招手:
「咋剛來就走啊,坐坐啊,我給你帶點家裏的菜……」
我連忙離開。
出來後,石頭叔連忙就把院門關上了。
在院門關上的一瞬間,我看見正屋窗戶後面似乎有個人影正在看着我。
一閃又不見了。

-20-
「我咋覺得,村子裏好像什麼都變了呢?」
喝酒的時候,我突然問金曉文。
曉文笑了笑說:
「不是村子裏變了,是你變了。」
又說:
「你現在是大學生了,以後就在城裏過,不用在意村裏人。」
曉文是我本家的一個哥,也是同學,自小玩得好,去年他跟我一起考試,落榜了。
我上大學後,還專門從城裏給他寄了些複習資料,但今年還是落榜了。
我這次給他帶來一些學習資料,買了點心,鼓勵他明年再考。
曉文苦笑:
「不知道吧?明年改政策了,過了二十五的不要。」
曉文今年剛好二十五。
「啥叫命?這就是。」曉文自顧自喝了一杯。
我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
曉文說:
「沒事,今年成親,到時候讓我兒子好好唸書,我當不了大學生,他得是,從小我就抓他學習,就不信考不上了!」
我連忙點頭。
曉文越說越興奮:
「我也生五個,跟刁家一樣,來個五子登科!」
曉文喝高了,我也是。
我又問起秋歌的事來。
曉文紅着眼睛看着我。
「朝陽,你真不知道咋回事?」
我說不明白。
曉文靠在炕上,看着牆上的照片。
照片上我站在中間,曉文和秋歌站在兩旁,三個人開心笑着。
去年我考上大學,村長刁二叔專門把鄉里宣傳部的攝影師叫來拍照留念,但我不記得拍過這張。
「因爲你當時喝多了。」曉文說。

-21-
那天我爹在院子裏擺了好幾桌酒席。
好多人來跟我敬酒,一杯接着一杯。
我喝多了。
一個女孩擠過來,也端了酒杯上前。
大家都笑了,說女的給男的敬酒?
女孩有些醉,一點不在意,只是問我:
「朝陽哥,大連是不是有海?」
我說有。
女孩眼睛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閃。
「哥,我也想看海!」
「你考上大學,也能看。」
「嗯,跟你考一個大學。」
「那好,到時候開學咱就一起去呀!」
說完着話,女孩跟我乾杯。
我鼓勵她,想上大學可得喫苦,得好好學。
女孩笑着說:
「不怕,讀書再苦,也沒有種地苦。」
我那天話多,就跟女孩說起很多城裏的事。
單位分房子,百貨大樓,公園,舞會……
其實這些事也都是自己聽來的,但我覺得好,就想講給她聽。
村裏長輩們也說,咱家祖墳冒青煙了,怎麼也得出十個八個大學生。
要是出女大學生,秋歌肯定是第一個!
秋歌聽完更激動了,說:
「等我考上了,到時候開學一起去呀。」
我也大聲說:
「一起去呀!」

-22-
我拿着酒杯,茫然看着曉文。
「我說過那話嗎?」
曉文紅着眼睛看着我,點了點頭。
「就是那句話激勵了她,秋歌沒日沒夜學習,就是想考你在的那個學校。」
我低着頭半天沒說話。
曉文又說:
「落榜以後,秋歌偷偷給你寫了好幾封信託我寄出去,你咋不給人家回個信呢?」
我大驚,因爲我從來沒收到過她的信。
曉文茫然笑了笑: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
「她壓根就不該聽你的。」
「本來她在村裏嫁人生娃就行,你給她講城裏的事,講大學有多好,給了她不該有的念想。
她憋足了勁想考上。」
「可這種事,不是憋足了勁就行的。」
「你是命帶文昌,你考上了,別人不一定行。」
曉文最後幾乎是哭着跟我說:
「你害了秋歌!」
曉文趴在桌子上哭了。
我又看着牆上的照片。
我站在中間,曉文和秋歌站在兩邊,曉文的眼睛沒看鏡頭,看的是她。
曉文喜歡秋歌。

-23-
回家時已是半夜。
村裏人睡得早,路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跌跌撞撞走在街上。
曉文和秋歌的話交替在我耳邊一遍遍閃回:
「你害了她!」
「一起來呀——」
「你害了她!」
「一起來呀!」
我給了自己一耳光。
一陣涼風吹過,我胃裏一陣翻湧,扶着牆吐了起來。
嘔吐物和淚水一起流了出來,一邊吐,一邊哭。
眼冒金星,感覺腦袋都暈了。
恍惚間,就覺得身後的腳步聲逐漸增多了起來。
沙沙沙……
起身後,突然發現路上都是人,影影綽綽。
兩隊人吹吹打打正從我身邊過。
紙人,紙馬。
紙人都穿着紅衣,戴着紅色小帽,手裏拿着紙紮的鑼鼓嗩吶在鬧。
咿咿呀呀的聲音一圈圈在我身邊繞。
我本來就醉,恍惚看着這些東西,更迷。
站立不穩間,已有兩個紙人扶我上馬。
雖是紙馬,坐着卻穩,走得也快。
紙人們在兩邊跑着,拼命敲着鑼鼓,使勁吹着嗩吶,臉鼓得像蛤蟆。
兩邊的房子、樹,像風一樣,快速從我兩邊飛馳而過。
「你們要帶我去哪?」
我在紙馬上喊着。
旁邊有紙人湊過來,紅色的小嘴一張一合。
「喜事哩!」
「喜事哩!」
恍惚間,我發現自己已換上了一套紙糊的禮服,胸前戴紙花,頭上戴紙帽,來到一座大宅子前。
院門前有兩個大石獅子,高大氣派。
兩個人左右架着我,輕飄飄進了院門。
院裏掛滿暗紅的燈籠。
一個全身穿紅的新娘子,頭頂蓋頭,在月下站着。
司儀一看我來了,連忙迎進來,說要拜天地。
一幫人在旁邊給我恭喜。
「天作之合!」
「郎才女貌!」
不知爲何,一股喜悅在我心裏慢慢升起。
就像考上大學時候,大家跟我敬酒一樣。
我也跟着笑呵呵上前,準備拜堂。
洞房裏佈置得很好,古香古色,還掛着很多字畫。
我突然有些喜歡這院子,覺得住在這裏也不錯。
抬頭時,看見正中大牌匾上寫着四個金色大字:西方正路。

-24-
我心裏一慌,連忙就要跑,卻被兩邊的紙人緊緊抓着。
周圍人也跟着喊:
「新郎官急着進洞房哩!」
我再看牌匾上的字,已變成龍鳳呈祥。
但我已感覺出周圍不對勁,用力掙扎着。
「不行不行!我開學就走了,不能成親!」
新娘子嫋嫋走來依偎在我身邊,輕聲說:
「沒關係呀,咱們說好的……」
一邊說着,新娘子抓着紅蓋頭的兩角。
她十指的指甲都已經翻開,手上還有墨水痕跡,血滴滴答答順着指甲縫落下來。
「……一起去呀——」
鑲嵌珠寶金絲的蓋頭掀起,我再一次看到了秋歌。
但完全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她臉色蒼白,頭髮散亂,眼睛圓睜,齜牙衝我說:
「一起去呀!」
沒等我反應過來,秋歌已經用紅蓋頭蒙在我頭上。
只感覺四周一黑,我已被她死死抱住,耳邊迴盪着秋歌淒厲的笑聲。
「呀哈哈哈哈一起去呀——去城裏!上大學!」
紅蓋頭越裹越緊,我逐漸喘不過氣來。
快要暈過去的時候,猛地一掙,突然發現自己站在村外亂葬崗子前。
荒草間隱約看見幾座墳包,上面還放着破爛的花圈紙人,雨水打過後,已殘缺不全。
剛纔的紅蓋頭只是塊破布,散發着一股屍臭味。
我丟了破布,沒命地往家裏跑。
驚魂未定躺在炕上,還在大口喘着氣。
爲什麼會這樣?
就感覺自己從回村後,就一直不對勁,好像被什麼東西盯上了一樣,怎麼也想不明白。
小勇背對着我,正睡得香。
我爹和我娘也正睡着。
就想着,等明天再把這些事跟他們說說吧。
噠噠噠……
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越來越大。
我鼓起勇氣,問:
「誰?」
外面沒吭聲。
只是敲門。
噠噠噠……
聲音逐漸變大。
不僅有敲門聲,還能感覺院子裏好像聚集了越來越多的東西。
我有些怕,就去晃小勇。
小勇卻一動不動。
我一摸,都是涼的,嚇得連忙點起油燈。
炕上,小勇,我爹,我娘。
三人都直挺挺躺着,整整齊齊穿着衣服。
是壽衣。

-25-
「爹,娘,小勇!」
我嚇得幾乎哭出來。
他們三個依然不動。
外面敲門聲更重。
噠噠噠……
噠噠噠……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越來越多的手在門板、窗戶、外牆上拍打。
屋頂上也有東西在拍打。
整個屋子似乎都在顫動。
炕上,我爹、我娘、小勇也跟着顫動起來。
渾身抽搐,嘴裏嘟嘟囔囔開始出聲,只是已不是他們往日的聲音。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一起去呀!」
房樑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垂下一條繩子,繩子上打了個索。
圓圓的,停在我眼前。
透過繩索,我又看見了那天的升學宴。
村裏人挨個跟我敬酒,我爹喝高了,跟人在吹牛,說祖墳冒青煙,代代出狀元。
小勇低着頭只顧着喫,我娘樂開了花。
曉文喝多了,秋歌也喝多了,都來跟我敬酒。
我們三個人都拿出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曉文考上了,秋歌也考上了,其他好幾個兄弟姐妹們也都考上了。
都去城裏念大學。
曉文和秋歌揹着包,其他七八個人在後面跟着,一起走出村子,紅色的朝霞照在我們身上。
秋歌回頭看見了我,招手叫我。
「哥,一起去呀。」
笑得格外甜。
我邁步上前,跟着他們一起去了。
一起去吧。
去城裏。
畢業以後,國家給分配工作,單位給分房子,結婚,生娃,像城裏人一樣過日子。
有菜市場,有百貨大樓,有新華書店,有公園,有電影院。
想買什麼,想喫什麼,想玩什麼,都有。
穿着時興的衣裳,朝九晚五,生病了有醫保,退休了有工資。
不用起早貪黑,不用風裏雨裏,不用看個病都要跑去城裏。
多好啊。
多好啊。
一陣陣幸福的眩暈襲來,我感覺自己要睡了過去。
恍惚間聽見雞叫。
我睜開眼睛。
發現自己半跪在祠堂門口。
除了過年期間和辦白事,祠堂平日都不開門,只用一條鐵鏈鎖着。
我的脖子現在就卡在鎖門的鐵鏈上。
鐵鏈很涼,硌得我脖子和下巴很疼,因爲缺氧,渾身都沒力氣。
雞叫聲一遍遍傳過來。
我扭過身子,脖子從鐵索裏脫出來,渾身痠軟坐在地上。
一動,哪都疼,好像被一羣人打了一頓。

-26-
回家後,天已矇矇亮,我倒在炕上就睡着了。
睡沒一會,我娘把我叫醒。
說去祭祖。
我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七月十五。
我腦子還嗡嗡的,渾身都疼,想起昨晚的事,有些驚魂未定,就問能不能不去了?
我娘說,全村都能不去,就你不行。
「咱家祖墳的青煙都冒給你了,你要不去上墳,都得說你沒良心。」
我只好強撐着起來。
今年七月半上墳,家裏格外重視。
除了常規的香燭紙箔元寶鞭炮,還特意買了豬頭豬尾,蒸了饅頭,買了水果點心,我爹專門找人紮了花圈、紙房子紙衣裳紙電視。
我爹帶着我和小勇,拿着這些東西,浩浩蕩蕩去了。
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低低壓在天邊,我有些喘不過氣。
剛來到村西祖墳邊,就聽到一羣人吵嚷的聲音。
金家和刁家人幾乎要打起來。
曉文的爹來慶叔就在嚷:
「這橫死的女人就不該入祖墳,你們這是想幹啥?」
刁來銀已經帶着自己五個兒子回來了,後面還站着其他好幾個侄子。
刁來銀一臉委屈,說:
「來慶,這都啥年代了?還說那套封建迷信?」
來慶說:
「那咱不論封建迷信,你刁家的墳咋又跑俺金家的地裏了?」
金雕屯主要就是金刁兩家,兩家的祖墳都在這座山坡上。
金家靠東,刁家靠西。
明朝時兩家從山西大槐樹來到這,祖墳就定下了,還立了界石。
據一個陰陽仙說,這個山坡好風水,金家佔了貴,刁家佔了富。
但刁家祖墳往下修的時候,總往東靠。
代代總要佔點便宜。
這回更過分,突然在兩家祖墳的界線上修了一座墳。
走過去後我才發現,是秋歌的墳。
之前都說刁家在村外亂葬崗把秋歌埋了,沒想到趕在七月半前又給遷回來了。
雖然秋歌的墳修得高大,但不知爲什麼,就感覺孤零零的。
刁來銀站在秋歌的墳前,眯着眼睛朝山坡上瞅。
「又偏了?」
又說:
「大半夜修的時候,也沒看清。」
其他人就喊:
「你們刁家好幾個媳婦的墳都壓着俺金家的地,趕緊挪回去!」
刁來銀苦笑着說:
「這修都修好了,哪有挪回去的道理?」
「再說,這秋歌是俺家媳婦,不也是你金家閨女?」
「婦女能頂半邊天,秋歌在金家祖墳裏就不能有塊地?」
說完,刁來銀又問石頭叔。
「石頭,秋歌生前苦,這都走了,好好修個墳,行不行?」
又看着我們說:
「你們也都是秋歌的叔伯、兄弟,這點情面都沒有?」
刁來銀不愧是村長,這套說辭下來,大家都不吭聲了。
曉文的爺爺,村主任金三爺就說:
「就讓秋歌在這吧,大家上墳吧,別誤了時候。」
兩家就不再吵,各自回去上墳。
往祖墳走的時候,就感覺眼皮一直跳。

-27-
太爺爺墳前新修了一座寬大的石頭供桌,我和我爹貢品擺好,點好香燭放鞭後,把帶來的元寶、紙箔、紙紮的衣服房子家電點了,開始磕頭。
神三鬼四人一個。
給祖宗上墳磕頭,要磕四個。
金三爺帶着我們這些後輩開始磕頭。
墳前的紙錢元寶今年放得格外多,火燒得也旺,煙霧跟着火焰冒起來。
第一個頭磕下去後,濃煙逐漸在墳包間蔓延起來,我隱約聽見供桌上有聲響。
抬起頭看,一切正常。
第二個、第三個頭磕下去。
依然能聽到供桌上的響聲,可是抬頭後,依然正常。
磕第四個頭的時候,我沒有低頭,悄悄去看。
透過火焰、濃煙和飛散的紙灰,我看到供桌上蹲滿了人。
這些人頭髮極長,幾乎拖在地上,穿着破破爛爛的壽衣,身上還掛着金銀首飾,珠翠掛件。
全是年輕的女人,有四個。
供桌也變了,原本只是一堆金紙疊成的元寶,現在卻全都變成真正的金元寶。
層層疊疊壘了有一丈多高,金光閃閃。
在火焰和煙霧中,元寶錢幣像雨一樣落在供桌和周圍地上。
這些女人兩手抓着饅頭大小的元寶,張大嘴巴,整個吞了下去。
元寶進了喉嚨,女人的脖子像蛤蟆一樣脹開,皮膚破裂,骨頭露了出來,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女人的臉都被憋得發紫,血管凸顯,兩隻眼睛鼓着,幾乎要暴出來,看樣子極爲痛苦。
當元寶進了肚,脖子上的傷口瞬間又癒合了。
女人又抓起元寶,開始吞下一個,週而復始。
每當吞下元寶和金錢,肚子裏都能發出清脆的響聲。
女人的肚子都脹得很大,撐破了壽衣露在外面。
透過藍灰色的皮膚,黑色的血管像蚯蚓一樣湧動。
看着眼前這一幕,我整個人都呆住了。
然後又看到地下鑽出一個女人。
這女人有些眼熟。

-28-
鮮紅的長裙,滿頭金色頭飾,手腳的指甲都生得很長,臉上畫着濃妝,雪白的臉上,抹着血一樣的腮紅和嘴脣,像一隻長腿大蜘蛛一樣爬過來,撿起地上的元寶也開始吞噬。
剛張開黑洞洞的嘴巴要喫,突然愣住了。
她看見了我。
這個女人丟下元寶,慢慢朝我爬了過來。
張大嘴巴,發出嘶嘶的聲音。
隨後又化爲淒厲而哀怨的嘶吼。
穿過濃煙和火焰,猛地朝我撲來,抓着我往她那邊扯。
我被她扯了過去,一腳踩在眼前的火焰上,紙灰撒了一臉。
我忘記了疼,只是被她往後扯着。
等反應過來時,小勇和曉文已在旁邊拉着我。
「咋了咋了?」
眼前的女人似乎很懼怕其他人,嚇得立刻鬆開了手往後爬,爬到墓碑旁時,又轉過身看着我,張開嘴巴吼叫着,用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一個手勢。
抹脖子的手勢。
我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才清醒過來。
揉揉眼睛再看。
眼前的一切都沒什麼異樣,供桌上依然是紙疊的元寶。
我起身,看着那個女人剛纔鑽下去的地方,旁邊就是墓碑,上面寫的是金秋歌的名字。
「秋歌!剛纔是秋歌來了!」
大家聽我這麼一喊,都跟着四下去看。
可一切都很正常。
刁世達倒是傷心了,一邊燒紙一邊哭。
「秋歌啊,我苦命的媳婦啊!」
我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看見秋歌幹啥了?」
「秋歌在喫咱疊的元寶。」我小聲說。
「那不能。」我爹說,「這是咱金家的墳,她現在是刁家的人,就算領東西,也是去刁家那邊領啊。」
是啊。
爲什麼會這樣?

-29-
我沒回家,獨自去找六叔。
一進門,就聽見裏面有摔東西的聲音。
六叔已瘋了,把家裏砸了稀爛,蜷縮在炕上,嘴裏一遍遍喊着:
「不是我要害你,不是我要害你!」
我走進後,六叔認出我來,戰戰兢兢看着我。
「朝陽?」
隨後又看着我身後方向,嚇得又往後縮。
「你找他!你找他!別來找我啊!」
我看這樣,也不敢再問,連忙出去了。
但心裏已經明白,六叔那天根本就沒治住秋歌。
我突然又想起一個人。
他第一次見我時,就發現事情不對勁。

-30-
我騎車去了鄰村馬莊。
兩村本來離得不遠,稍一打聽,就找到了李老四家。
一進門,看見他正在桌前調試自己的收音機。
我剛要說話,李老四擺手示意別吭聲,他正在聽收音機。
收音機裏傳來鄧麗君的歌《小村之戀》。
那時候鄧麗君的歌被說成是靡靡之音,黃色歌曲,正常電臺里根本聽不到。
我是上了大學後,才從別人那聽到的。
沒想到村裏也有人改裝收音機偷聽鄧麗君。
李老四這一行爲,擱以前算收聽敵臺,但當時已不太管這種事了。
我就坐在旁邊,跟着他聽完了整首的《小村之戀》。
聽完後,敵臺裏開始播報別的東西,李老四就給關了,意猶未盡跟我說:
「啥臺灣歌星,其實是咱老鄉,我跟她姑姑還認識哩。」
我沒空跟他說這個,直接就說:
「四叔,上回見面,我態度不太好,您可千萬別見怪。」
李老四看着我問:
「咋的?這麼着急想見我侄女了?」
「不是不是,我是想問問,那天你說我身邊有人,是啥人?」
李老四笑了笑,說:「鬼。」
我自小在村裏長大,沒少聽鬼故事,可都覺得是人編的,或者騙人,或者自欺。
但現在自己遇見的這些事,根本不能拿以前的方式來解釋。
於是我問他:
「鬼到底是什麼?」
李老四笑了。
「這事真說起來就複雜了,你是大學生,就用你大學生能接受的話跟你說:鬼神生於人心,人心有所敬,那就是祖考眷屬之鬼神,人心有所畏,那就是妖異厲惡之鬼神。」
我想了想,問:「能不能用小學生的話講?」
李老四就說:
「鬼神都是出自人心,善念就是神,惡念就是鬼。」
「怨念也算惡嗎?」我問。
「當然,而且最怕的就是怨念,所有作祟的鬼,都是憑這口怨念活着。」
我問他:
「你能不能過陰?」
「你想幹啥?」
「我想見秋歌。」
李老四笑了。
「尋常人撞了邪,都是想着怎麼躲,你倒是要主動去見?」
「我實在是不信,秋歌死後會變成這樣,我想當面問問她。」
李老四遲疑了一會,說:
「我勸你還是別見,有些事太好奇了不好,要不這樣,我幫你個忙,保證她不再來糾纏你,你也別見她了,怎麼樣?」
我說不。
李老四就說:
「我就不明白了,她已死了,你就算見了又能怎樣?」
「起碼我能安心。」
正說的時候,一個女孩走了出來,看了我一眼,就問李老四。
「四叔叔,這是誰?」
剛一問完,突然臉紅了。
我猜出她是誰了,估計她也猜出我是誰。
女孩就瞅着李老四。
眼巴巴瞅着。
李老四就裝作沒看見,裝了一會,投降了,無奈地看着我。
「哎,這大白天給人過陰,我可是頭一回。」

-31-
李老四帶着我來到一個小屋,他侄女也跟着過來,把門窗關好,窗簾拉上。
屋裏頓時黑了下來。
李老四在神龕前點了三支香,兩根蠟,然後坐在椅子上,把鞋脫了。
他侄女蹲下來,把李老四的一隻鞋翻過來放好。
我以爲要開始了,誰知李老四開始對他侄女介紹我:
「這是金雕屯的金朝陽。」
女孩看了我一眼,臉有些紅,只是點點頭。
李老四又對我說:
「我家侄女,彩秀,一會你就聽她的。」
我說好。
遲疑了一會,我問:
「這個……收費嗎?」
李老四瞥了我一眼,就說:
「這叫啥話?能收你錢嗎?交個朋友。」
李老四於是閉上眼睛,嘴裏喃喃自語,唸了一會,慢慢抬起雙腳,離地一寸的樣子,開始慢慢走着。
一邊走,嘴裏似乎還在唸叨:
「南贍部洲河北省……金秋歌。」
等了一會,李老四身體突然一震,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撞了一下,立刻不動了。
然後開始打哈欠。
打過哈欠後,身上開始微微發抖,閉着眼睛看着周圍,突然又看着我。
雖然是閉着眼睛,但我依然被嚇得一凜。
因爲我感覺此時的李老四和剛纔給我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彩秀在一旁輕聲對我說:
「朝陽哥,來了。」
我看着李老四的樣子,還是感覺有點怪,猶豫了一下,小聲說:
「是秋歌嗎?」
李老四嘴脣在發抖,慢慢張開嘴,似乎要開始說話——
「啊啊啊……」
這聲音把我嚇一跳,李老四又張開嘴,但發出的聲音依然是:
「啊啊啊啊——」
喊過幾次後,焦躁起來,兩手揮舞着,似乎要把我抓過去。
我嚇得稍微後退了兩步。
李老四依然在抓,但他坐在椅子上,手碰不到我,嘴裏只是啊啊啊啊喊着。
嗚嗚呀呀說不清楚,然後是哀號。
一邊哀號,一邊痛苦地抓着自己脖子,做出抹脖子的手勢。
和我上墳時看見的動作一樣。

-32-
我嚇得連忙往後退。
李老四渾身抖動得更厲害,幾次要站起來。
彩秀上前去按,根本按不住。
李老四猛地起身,舉着雙手朝我撲過來,兩手抓住了我的衣領拼命地扯開。
「啊啊啊啊!」
我知道她就是秋歌,一時竟忘了該怎麼應對,既害怕,又不忍反抗
李老四抓着我越晃越用力,突然一抖,渾身一軟倒在我身上。
彩秀把李老四反轉的鞋子翻了回來。
李老四渾身打了一個寒戰,猛地睜開眼睛,看着周圍,起身後摸了摸旁邊的桌子,才確定自己已經回來,隨後擦了擦額頭的汗,驚魂未定看着我。
李老四問:「剛纔說啥了?」
我說:「好像也沒說啥。」
彩秀也說:
「咿咿呀呀,一句沒聽清,看着嚇人。」
李老四也擰着眉頭在想。
我又說:「她做了抹脖子的手勢。」
彩秀想了想,卻說:
「她抹脖子不是殺你的意思。」
「那是啥意思?」
「是想讓你殺了她。」
我大惑不解。
但立刻反應過來了。
一個人只有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時候,纔會要求別人殺了自己。

-33-
我把從回村撞見紙人抬棺到今天上墳時看見秋歌吞元寶的事都告訴了李老四。
李老四聽完,久久沒有吭聲。
等了一會,看着我脖子上的那根紅繩。
我說這是六叔給我的驅邪符,晝夜不能離身。
李老四拿過驅邪符,拆開看了一眼,指着上面的符給我講:
「驅個屁的邪,這是勾招鬼的符。」
李老四又瞅着我,然後伸手在我衣領裏面摸着,摸出一個疊成小方塊的紙來。
打開後,是個白紙剪成的食指長短的小人,手腳俱全,有嘴有眼,屋裏雖然沒風,手腳卻還在一動一動,後背上寫着我的生辰八字。
李老四拿紙人在蠟燭上點了。
紙人立刻發出吱吱的聲音,胳膊腿還在一蹬一蹬的樣子。
紙人一燒,我腦子頓時清靈了些,沒有之前那種恍恍惚惚睡不夠覺的感覺了。
我不明白,六叔爲啥要害我?
李老四笑了笑。
「這不是老六的符,他還沒這本事。」
看着符咒又說:
「這是刁家的咒。」
我不明白,刁來銀幹了好多年村長,當年還帶頭破四舊破封建迷信,能信這個?
李老四說:
「平時不顯山露水的,纔是真行家。」
李老四就問我,解放前縣城裏有個三茅會,會長是盧老仙,有沒有印象?
我小時候確實聽大人們說起過。
說那個盧老仙裝神弄鬼騙了不少人,解放後打擊會道門,就給槍斃了,村裏當笑話講。
李老四卻說:
「槍斃不假,可抓他的時候,好幾個人開槍,槍都沒響。」
「咋回事?」我問。
「他有法,最後還是我爺爺一磚頭拍在他腦門上,然後再開槍打死的。」
「……」
我只聽說過武功怕菜刀,沒想到法術怕磚頭。
當時一同槍斃的,還有盧老仙的兩個兒子。
但盧老仙還留了一個十多歲的女兒,也就是刁來銀的姥姥。
知道了這個,其他所有事情就都串起來了。

-34-
在 1977 年之前那幾年,學生想上大學,靠的是領導推薦。
雖然也考試,但成績保密。
因爲我爹 48 年加入國軍,我一直得不到推薦機會。
刁來銀的大哥刁來金是縣長,自己是村長,所以前四個兒子都推薦上了大學。
輪到老五刁世達的時候,恢復了高考。
那年,村裏就我一個考上的。
刁來銀估計沒少想轍,但當時故城縣縣長高考舞弊鬧得很大,幾十個人被抓,高考更嚴了。
刁來銀不敢作弊,才用起了自家的法。
秋歌在高考那三天發燒昏迷,其實是生魂被人騙了出來,附在刁世達身上參加了考試,醒後感覺是一場夢。
等嫁給刁世達當晚,看見刁世達的錄取通知書,和他聊起高考的事,才發現刁世達根本沒去高考,去的是自己。
可這事說破天也不會有人信,她就瘋了。
我奇怪。
「既然已經考上了,刁世達爲什麼還要娶秋歌?」
李老四說:
「我見過秋歌那孩子,有命無運,如果沒什麼事,一輩子心高氣傲白忙一場,可要遇到行家,一眼就能認出來,她是上好的陰財料子。」
按古代說法,妻爲夫財。
娶妻要娶八字能克住的人,克住了,妻就成了夫的財。
也就是旺夫。
財分陰陽,旺夫也分陰陽,有活着旺,有死了旺。
李老四講到這裏,我一驚,似乎察覺到什麼。
李老四又說:
「你聽沒聽過這樣的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刁來銀把秋歌煉成了刁家的鬼,還是吞金餓鬼。
世世代代給他們吞金盜氣。
我明白了,難怪我家祖墳前的元寶,都被秋歌吞了去。
刁來金,刁來銀,還有家裏兩個兒子,都曾二婚。
這四個人頭婚的女人,都是在幾天到半年內橫死。
或是生病暴斃,或是出意外而死。
所以村裏有個說法,刁家克婦。
李老四拿過一張白紙,上面畫出刁家橫死媳婦墳地的位置。
一共五個,組了個局,名爲血氣撲墳。
這個局的局眼,就是第五個死去的秋歌。
有了秋歌的墳,這個局的勢就成了。
「去年你家祖墳冒青煙,就是他們已經動手盜你家的地氣,高興的不是你家祖宗,是刁家祖宗。」
「我家有啥地氣?」我問。
李老四說,你家祖墳的山坡,叫鳳凰回頭,地脈上有鳳凰枝,按說,能出不少秀才。
我恍然大悟:
「刁家先是施法騙秋歌替刁世達高考,死後又被他們煉成吞金餓鬼,現在還要拿她的墳組成血氣撲墳,繼續盜我家地氣?」
李老四點頭。
「那過陰的時候,爲什麼秋歌不跟我說話?」
李老四遲疑了一會,跟我慢慢解釋道:
刁家活割了她的舌頭封在牌位裏。
舌連心,這樣纔好操控她。
因爲秋歌對我留了一念,一點人性未散,雖然成了吞金餓鬼,卻沒能完全馴化,所以時常作祟。
刁家爲了害死我,早就做了周密準備,先用紙人抬棺對我施法,又買通六叔,給我身上佩了招鬼符,刁家暗中作法,令羣鬼裝作秋歌的樣子來害我。
「只有你死了,秋歌沒了牽掛,人性一散,才能死心成了刁家的鬼。」李老四說道。
聽到這裏,我的手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是我害了秋歌。
彩秀也在一旁說:
「惡毒玩意,這一家子都該死!」
我求李老四救救秋歌。
李老四卻很無奈。
人都有命。
你上了大學成爲城裏人,是你的命。
秋歌做七世餓鬼,也是她的命。
刁家用這套法術盜他人氣運,也是人家的命。
每個人,只能按自己的命活着。
我說去他媽的!
「憑啥有人生來就要當耗材,有人生來就喫人不吐骨頭?」
李老四淡淡說:
「大魚喫小魚,小魚喫蝦米,蜂窩裏還分工蜂蜂王呢,這是天道。」
「幫不了?」我問。
「幫不了,也是爲你好。」
「我不信這個天道。」
「我還不信地心引力呢,它就沒有了?」
李老四說這話的時候,一隻綠頭蒼蠅一直圍着他轉。
我突然出手一把抓住,對李老四說:
「既然你懂天道,那就算一算,這蒼蠅是死是活?算準了,我就信你。」
李老四看了一會,笑了笑,說:
「它們今天死不到你手裏。」
我笑了笑,用力一捏,張開手給他看。
誰知手心的蒼蠅竟飛了起來。
原來這倆蒼蠅正在配,我剛纔沒看清,捏死了一隻,還剩一隻。
我再要抓,這隻守寡的蒼蠅已倉皇飛走。
李老四笑了:
「看見沒?一隻蒼蠅的命你都改不了,更別說吞金餓鬼。」
啪!
彩秀不知什麼時候抓起了蒼蠅拍,打下了這隻蒼蠅,又衝我喊:
「還沒死透!」
我看着地上掙扎的蒼蠅,上去一頓猛踩,踩了個稀爛。
然後又看着李老四:
「這回我給這蒼蠅改命了!」
李老四連忙說:
「我說他死不到你手裏,現在是死在你腳下!」
彩秀也在一旁說:
「四叔叔,你咬文嚼字,耍賴!」
我第一次看見李老四有些慌。
他略帶尷尬地對我說:
「朝陽,這事我不想插手,一是不想摻和這個因果,還有個原因。」
「啥?」彩秀問。
「這盧老仙,是我爺爺的師父。」
「啊?」我和彩秀都驚了。
我氣地指着他。
「難怪你懂這些東西,你們是一家的?」
李老四連忙解釋:
「不是不是,法無正邪,看怎麼用,是他用邪了。」
「那你更應該教訓他了!」
李老四嘆息說:
「門裏有規定,插手本門所立之法,遭五雷轟頂,發過毒誓的,我爺當年因爲這個遭了罪,我不能再插手了。」
我頓時不吭聲了。
彩秀想了一會,突然說:
「四叔叔,不准你對刁家插手,沒說不準插腳插嘴啊?」
李老四有些緊張地說:
「這事可不敢咬文嚼字。」
彩秀說:
「也不用你咬文嚼字,你就胡說兩句行不行?胡說八道!」
李老四撓了撓頭,說:
「遙控飛機最怕啥?遙控器壞了,遙控器一燒,飛機就自由了。」
「能說你就多說點!」彩秀在一旁催。
李老四又說:
「飛機一自由,之前操縱飛機的可就要倒血黴了。」
我一聽,立馬就要走。
李老四又提醒我:
「改自己命憑的是本事,改別人的命,可要付出代價,想清楚了?」
我點頭。
彩秀也有些擔心。
「偷東西可沒那麼容易,要不咱換個法?」
我說不用。
剛要走,彩秀拿出一根小木棍送我。
說是拿小孩墳上長了七年的樹枝煉的寶貝,一捅就能把門鎖捅開。
我疑惑地看着,有些半信半疑。
李老四在旁邊一副心疼的樣子。
「我好不容易煉的寶貝,你咋就輕易送人了呢?」
彩秀一笑。
「你給都給了,我願意拿來開鎖就開鎖,願意拿來送人就送人,管不着。」
然後彩秀又叮囑我說:
「但這玩意只能用一次。」
我看這小棍也不佔地方,就收下了。
然後彩秀又拿了件黑色襯衣給我。
「這也是法寶?」我問。
「你晚上偷東西,穿個白的容易給人看見。」
我換了黑襯衣,又借了彩秀一些東西,做足了準備,走了。
李老四最後又說:
「朝陽,你今晚可沒來過我家。」
我說明白。

-35-
我騎回金雕屯的時候,天已黑了。
七月半當晚,村裏沒人出門,街上空蕩蕩的。
小說裏寫到大俠飛賊偷東西,都用黑布蒙面。
但其實行家都在臉上抹鍋底黑。
不僅方便易行,而且還保證呼吸暢通,打起來的時候,也不用擔心給人扯掉。
我拿出一包鍋底黑,把臉上耳朵脖子都抹了,穿着彩秀給我的黑襯衣,順着牆根陰影,悄悄來到刁家老宅外面。
看左右沒人,小跑幾步後,腳尖點牆,雙手扒住牆頭,輕輕爬了上去,趴在房頂往院子裏看。
刁家今天有些古怪。
院子裏早就熄了燈,只掛着幾盞青色的燈籠。
院角臨時搭了個竈臺,放着大鐵鍋,正在煮着今天祭祖用過的牛頭豬頭羊頭。
滿院子都是煮肉和燒柴的味道。
我彎着腰,繞到西廂房屋頂上,往正屋裏看。
刁來金和刁來銀從外面進了院子。
刁來金問:
「秋歌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鎮回去了,還是不穩定。」刁來銀一臉愁容,「他媽的就是忘不掉朝陽。」
「我再想想辦法。」
刁二嬸問:
「可不能讓朝陽活到開學,到時候秋歌又得在家鬧了,得趕緊動手。」
刁來金眼一挑:
「哪那麼容易?殺人的事,可不能留下一點把柄。」
刁來銀的五個兒子從東屋出來了,各自捧着貢品香燭往正屋走,刁世達還提着一隻活公雞,看來是要給家裏祖宗燒香上供。
刁來銀就招呼說開始了。
刁二嬸美滋滋在旁邊說:
「趕緊趕緊,今晚七月半,可是咱家餓鬼幹活的好時候。」
我看他們都進了裏間,心裏暗叫不妙。
如果是平時還好,今天這情況就點難,就算能打出去,搞不好也暴露身份了。
我在屋頂上稍微等了一會,聞到裏面散出陣陣燒香的味道,還聽見有人似乎在裏面念着什麼。
又等了一會,裏面還沒完事的意思,我四下瞅着,想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
這時刁二嬸從屋裏出來,美滋滋來到院子竈臺前,掀起鍋蓋,看裏面的肉。
我一看機會難得,連忙從腰上解下一個小農藥瓶。
這裏是我在李老四家用硝酸鉀化肥配的炸藥。
你們刁家有法術是吧?老子學的化工。
我瞄準竈臺口,把小瓶丟了進去。

-36-
刁二嬸正掀開鍋蓋,拿筷子挨個插裏面的肉,蒸汽瀰漫,她啥都看不清,但聽到了聲音。
刁二嬸就蓋了鍋蓋,彎腰去看竈臺裏面,似乎看見了農藥瓶子,就拿燒火棍要撥出來。
ṱŭ₃棍子剛伸進去,轟隆一聲——
竈臺炸了。
刁二嬸一屁股坐在地上,殺豬般叫了起來。
但聲音剛出嗓子,頓時又給嚇回去了。
在刁二嬸上方。
好幾個熱氣騰騰的豬頭、羊頭、牛頭正從空中落下。
一同落下的,還有大鐵鍋和一鐵鍋的開水。
爲了增加煙霧,我還在農藥瓶裏放了硫磺、鋸末、白麪。
刁二嬸那殺豬一樣的叫聲再次爆發了出來。
「哎呀呀呀呀燙死人啦啊!」
黑煙瀰漫中,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我又拿出一個小瓶,裏面是我用甲醇和衛生所買來的硼砂配的藥水,用破布蘸過後,拿打火機點了,立刻冒出了綠色的火焰。
破布上拴着小鐵鏈,我抓着鐵鏈,在屋頂上一圈一圈掄着。
屋裏人聽見刁二嬸的叫聲,跑了出來。
迎面看見院子裏好大一團鬼火一晃而過,全都慌了神。
我在鐵鏈上拴了個泥哨,轉的時候,空中傳來一陣陣尖銳而詭異的呼嘯。
刁來銀連忙問:
「咋了這是?咱家的餓鬼跑出來了?」
刁來金連忙擺手。
「世達,快拿寶劍!」
刁家一幫人在院子裏開始忙活。
我扒着屋檐翻身下來,溜進正屋裏間。
裏間放着一個大供桌,層層疊疊擺滿了好幾排牌位,屋裏沒開燈,桌前點着很多蠟燭。
我拿起一根蠟燭照亮,很快在裏面找到了秋歌的名字。
她的牌位很特別。
刁家祖上的牌位都是紅木底金字,秋歌的卻是綠字。
我抓過秋歌的牌位,才發現底座上黏乎乎的,聞了聞,像是血,背後還畫着怪異的符,還掛着一條烏黑的辮子。
我對牌位輕聲說:
「妹子受苦了,哥帶你回家。」
我把秋歌的牌位裝進揹包,看見上面還擺着其他幾個女人的牌位,同樣是紅底綠字,畫符滴血掛辮子,知道是刁家其他被煉成餓鬼的女人,也一併給偷走了。
刁家五個兒子正把刁二嬸往家裏抬,我揹着牌位,踩着窗臺上了房,悄悄溜走。
身後的五塊牌位沉甸甸的,咯吱咯吱響。

-37-
天上一絲雲都沒有,一輪圓月掛在天上,微微發紅。
地上很亮,路看得清清楚楚。
我朝村外祖墳方向一路騎着。
背後五個牌位沉甸甸的,隨着我騎車一顛一顛,一下下撞在我後背。
路上空蕩蕩的。
剛騎一會,遠遠一個人騎車朝我這邊趕過來,竟然是彩秀。
騎過來後,彩秀從兜裏掏出一條烏黑髮亮的念珠給我。
「四叔叔的珠子,我偷偷拿來的,你戴着。」
我心裏有些感動,連忙說謝謝。
彩秀笑了笑。
「用完記得還我。」
說完,她又騎車走了。
我把念珠戴在脖子上,繼續騎車往祖墳那邊趕。
又騎了一會。
遠處看見有個人拐過來,攔在路上。
騎近後纔看見,竟然是我娘。
「你要幹啥?」我娘問我。
「救人。」
「救誰?」
「秋歌。」
「秋歌都死了,你還能救活咋的?」
我知道現在解釋不清,就說:
「秋歌給刁家人害了,我給她超度。」
我娘氣得扯着我胳膊就往下拽。
「虧你還是大學生,人都死了,到底過得怎麼樣誰知道?」
說着就要上前扯我的揹包。
「人家刁家真追究起來,你這算入室盜竊,刁家老大是縣長,那可饒不了你!」
正說着,後面遠遠跑過來一夥人攔住了我。
刁來銀跑在前面,後面五個兒子拿着鋤頭鐵鍬追過來。
「把金朝陽抓縣裏去!」
我娘上前開始扯我的揹包。
「趕緊把牌位還回去,現在還好說!」
我突然一怔,看着我娘。
「你咋知道這裏面是牌位?」
我娘一愣。
再看地上,我娘根本沒有影子。
我上前一巴掌打過去,打了個空。
才發現眼前根本沒人,只是車把上夾着一張紙剪的小人,還在一晃一晃。
再回頭看,剛纔跑來的刁家人也不見了。
刁家的東西果然邪性,事不宜遲,我得趕緊去祖墳那邊。
抄近路吧。
這裏有條近路可以去祖墳那邊。
近路里面還有一條近路。
然後還有一條近路。
我越騎越迷糊。
怎麼這麼多近路?
這才反應過來,剛纔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心裏一個聲音在提醒我。
恍惚間,我已經走錯了路,一時間認不清方向。Ṫŭ̀₄

-38-
「走啊,趕緊走啊。」
那個聲音又出現了。
我一回頭。
秋歌一雙眼睛從我肩膀後面露出來,一笑,眼睛彎彎的。
「我就知道,你會帶我一起走。」
我連忙停車下來。
車座後面沒人。
「哥,你帶我去哪?」
秋歌還在肩膀後面看着我。
我左右轉身回去看,後面沒人。
又伸手去摸,摸到一把頭髮。
肩胛位置一陣疼。
「咋不走了?」
秋歌依然從肩膀後面看着我,說話的時候沒張嘴。
因爲咬在我後背上。
背後接連傳來一陣陣的疼,疼的位置還在一點點變。
身後的揹包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
只有五個長髮女人的頭。
她們咬着我的後背,一遍遍問:
「要帶我們去哪?」
「要帶我們去哪?」
「要帶我們去哪?」
一邊問,一邊發出呀呀呀的叫聲。
我後背一陣陣疼,反手去抓,抓到的始終是一團頭髮,用力一扯,頭髮變得更長,根本扯不下來。
我兩手慌亂抓着,身體亂晃。
腳下一軟,從路上翻了下去。
路面和下面地面有兩三米高,我翻滾着掉下來。
再一摸,身後依然揹着雙肩包,牌位還在裏面,只是揹包和我身上纏了很多頭髮。
頭髮乾枯,一股難聞的味道。
頭髮越扯越多,幾乎要把我纏住,每一根頭髮似乎還在微微扭動着,像蛇。
無數女人的聲音貼着我耳膜尖叫着。
「還給我!」
「還給我!」
「還給我!」
我拼命去推開這些頭髮,卻越扯越緊。
頭髮逐漸勒住我的脖子。
越勒越緊。

-39-
我很快喘不上氣,兩腿亂蹬,眼前一陣陣發黑,感覺眼睛都要暴出來。
我連忙掏出打火機點着。
唰的一聲——
脖子上一團火焰燒了過去。
我大口喘着氣,頓時清醒過來,才發現剛纔我在拿一截辮子在勒自己。
剛纔見到的我娘是假的,彩秀也是假的。
彩秀也沒給我什麼念珠,我只是稀裏糊塗把手伸進揹包裏,把牌位上的辮子掛脖子上了。
我背好揹包,從地裏爬到路上。
剛要上車,迎面又有人騎車過來,看見我,老遠就喊:
「朝陽!朝陽!」
來人是曉文。
我一看曉文,二話沒說,上前就是一拳。
我和曉文、小勇都跟着村裏老白頭學武,經常打着玩。
曉文一低頭躲過,我又是一腳踹在他大腿上。
曉文屁股朝天翻到在路上,捂着大腿看着我。
「癔症啦?」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看曉文的招式,又看看他的影子,一切正常。
「真是曉文?」
「廢話,還有誰?」
曉文上下打量我。
「弄成這樣,這是要幹啥?」
我沒瞞着他,就說去祖墳,看看秋歌。
「正好,我也要去祖墳。」
我就說一起去。
曉文突然很高興看着我說:
「下午我哪找都沒找着你,沒想到在這遇見了,也是咱祖宗顯靈。」
「祖宗顯靈?」
他這話說得怪。
我剛在想這是啥意思——
砰!
眼前視線猛地一晃,我的後頸受到重擊,倒了下去。
恍惚間,曉文的臉湊上來,陰惻惻衝我一笑。

-40-
醒來時,我手腳已被繩子捆上了,後腦勺一陣陣疼,還犯惡心。
我坐在祖墳邊。
前面一座墳已經給人挖開了,裏面有個人正一鍬鍬往外剷土。
墳前有人背對着我正在燒紙。
這人聽到我的動靜,回過頭來看我,火光映照在他臉上,一晃一晃的。
是金三爺。
我連忙喊:
「三爺!是我啊!」
三爺拎着鋤頭走過來。
「敢喊一聲,一鋤敲死你!」
墳地裏慢慢冒出一塊棺材板,曉文和他爹有慶叔抬着棺材板從坑裏出來了。
我連忙問:
「曉文,曉文你咋了?」
曉文丟了棺材板,蹲在我面前,拿手指一下下戳着我的頭。
「朝陽,論學習、論腦子、論打架,我哪點比你差?」
我一時呆住了,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
曉文指着上面高祖父的墳。
「都說咱家祖墳修得好,地脈裏有鳳凰枝,要出一筐一斗芝麻官,憑啥這福氣都讓你一個人佔了?」
我這纔看明白了,曉文挖的,是自己太爺爺的墳,這個太爺爺和我太爺爺是親兄弟。
當初冒青煙的,是我們高祖父的墳,要再往上一級。
金三爺也說:
「朝陽,別怨俺。」
又對着祖墳說:
「您老一碗水沒端平,就別怨俺們自作主張了,回頭俺給你把墳好好修修。」
金三爺、有慶叔、曉文,祖孫三代冷冷看着我,這眼神讓我從心底升起一陣涼氣。
之前撞鬼都沒這麼怕過。
「你們要幹嗎?」我拼命掙扎。
曉文和有慶叔上前按着我,開始脫我的衣服。
我手腳上綁着繩子,不好脫,他們直接開撕。
三兩下後,我就被他們撕扯得光溜溜。
金三爺一手拿着個小碟,一手拿支毛筆,蘸着金粉開始在我身上畫符。
毛筆寫在身上涼颼颼的,又癢,我使勁掙扎,但根本沒用,而且這金漆很難擦掉。
曉文拿匕首頂在我喉嚨上,我不敢動了。
沒一會,我渾身上下已被金三爺寫滿了奇怪的文字。
金三爺竟然也會這些東西?
我突然想起李老四說過的:
不顯山露水的,纔是真行家。

-41-
夜色下,我身上金光閃閃。
曉文和有慶一邊一個架着我,去了曉文太爺爺的棺材邊。
我連忙喊:
「別別,三爺,咱家祖墳有問題,那是刁家搞的鬼,弄我沒用啊!」
金三爺嘿嘿一樂。
「血氣撲墳是吧?你放心,我給他撲回去。」
然後看着我的眼睛說:
「我保證,回頭把你的墳弄成這座山上最兇的,把他們都壓下去!讓你生生世世,做咱家的守墓招財鬼。」
曉文在一旁也笑。
「活着是縣裏狀元,死了也是鬼狀元。」
有慶和曉文按着我就往墳圈裏走。
墳圈裏放着一個沒蓋棺材,曉文的太爺爺躺在裏面。
他是我太爺爺的大哥,按規矩,也是我的大太爺。
雖然下葬十來年了,卻面目如生。
我連忙說:
「別別,你看大太爺這樣,就知道這是風水寶地了,曉文,你肯定有福氣。」
又喊:
「祖宗都看着呢,這不好吧?」
金三爺拿刀挾持着我。
「你大太爺要是活着,也得同意這麼幹。」
曉文和有慶叔進到棺材裏,把大太爺直挺挺給擡出來了。
放在地上後,這倆人又開始扒大太爺的壽衣。
大太爺死時正窮苦,下葬時也沒件像樣的東西,那身衣服還是布袋改的。
但依然結實。
曉文和有慶叔把大太爺也給扒得光溜溜。
月光下,直挺着一具慘白如枯柴般的屍體。
曉文拿着壽衣過來,給我套了褂子褲子,又拿出一根鐵索,把我上上下下纏了好幾圈,最後還上了鎖。
這鐵鏈很古怪,是拿棺材釘擰成圓環後套起來的,也不知道什麼說法。
然後曉文和有慶叔抬着我往棺材裏放。
我手腳都沒法動,只是來回扭着。
任他們把我放進棺材。
金三爺抬頭看天。
月亮逐漸出現一個小小的缺口,顏色發紅。
曉文和有慶臉上露出貪婪的笑容,那笑容讓我有些毛骨悚然。
我自小和曉文長大,有慶叔和金三爺對我一直也不錯。
但沒想到,他們會變得如此陌生。
曉文看着天上的月亮,嘴裏唸叨着:
「天狗食月時,陰鳳還巢日,爺你算得真準!」
「這鳳凰枝,要躥到咱家了。」
又看着我說:
「要不是你大晚上往這邊跑,我們也趕不上這時候,朝陽,啥也別怨,這也是你的命!」

-42-
我衝曉文大喊:
「曉文哥,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這就是月食,沒啥天狗食月,要相信科學,封建迷信害死人啊!」
曉文不屑地看着我。
「我今天就秉承科學精神,拿你驗證驗證。」
曉文和有慶叔把我抬進棺材裏後,又把光溜溜的大太爺抬了過來,臉對臉放在我身上。
蓋好棺材蓋後,我的周圍立刻陷入黑暗中。
棺材板上砰砰響,他們在釘釘子了。
然後是撒土的聲音。
沒過多久,棺材裏只剩下我喘氣的聲音。
我更加害怕,拼命掙着。
稍微一動,就感覺大太爺鼻子吭哧吭哧冒臭氣,燻得我幾乎要暈過去。
漆黑一片中,周圍的空間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空曠。
我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裏。
四周空蕩蕩的,任何一點聲音發出去都沒有迴音,好像沒有邊界。
逐漸傳來吱吱喳喳的叫聲。
無數鬼魂模樣的東西逐漸出現,在周圍飛來飛去。
當這些鬼魂碰到我的時候,就像重影一樣從我身上穿過去了,身上傳來一陣透骨的寒冷,伴隨着一陣陣眩暈。
我突然反應過來,今天是七月十五,鬼門關大開的日子。
我拼命掙扎,上面的大太爺也跟着扭來扭去,似乎也睜開眼睛看着我。
一咧嘴,露出裏面僅剩的幾顆黃牙。
鬼魂們越聚越多,在我身上穿來穿去。
在一陣陣寒意和眩暈中,我的腦子逐漸變得瘋狂混亂,感覺身體一直在被各式各樣的鬼魂替換扭曲,無數記憶一起湧入我的腦子裏。
嗔恨、飢餓、憤怒、哀怨。
種種痛苦的情緒挨個在我腦子裏轟炸。
「啊啊啊啊啊啊……」
我感覺自己一次次從身體上飄起來,又返回去。
每經歷一回,就感覺死了一次,腦子一陣陣空白。
這樣下去的話,就算他們明天放我出來,我恐怕也會變成一個白癡。
我逐漸體會到秋歌遭遇的痛苦。
就在我陷入巨大的驚恐時,聽到一聲淒厲的怪叫。
一個身穿紅衣的厲鬼衝了上來,擋在我面前,攔住了蜂擁而至的孤魂野鬼。

-43-
是秋歌。
是旁邊墳地裏的秋歌過來了。
她衝我笑着,看着我的腳,眼淚流了下來。
我想起來了,上大學那天,我娘說不知道誰給我做了雙布鞋,樣式還很時興,就給我穿了。
這雙鞋,原來是秋歌悄悄做了送我的。
秋歌之所以能認出我,是因爲我現在腳上還穿着她給我做的鞋。
秋歌一來,周圍的鬼魂立刻都嚇退了。
我逐漸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棺材裏。
裏面的空氣逐漸變得稀薄。
我開始感到窒息,想打開棺材,可又被棺材釘鐵鏈鎖着,一遍遍徒勞地掙扎着。
秋歌伸手來幫我扯,她的身形立刻像幻影一樣跟我重疊。
茫然無措下,她突然一遍遍指着我的鞋子。
我突然想起來了。
彩秀擔心我偷牌位時不好開鎖,送給我一根小木棍,可以開鎖,就藏在鞋裏。
我蜷縮着身子,拿出小木棍。
但依然心存疑惑。
如果是根別針還有可能,一根小木棍能行嗎?
可當小木棍頂到身上的鐵索時。
咔的一聲脆響。
鎖已自ƭũ̂ₘ己開了。
掙開兩手後,我連忙用拳肘一遍遍打着棺材板子,拼了命地去砸。
感謝大太爺爺下葬的時候家裏困難,用了這副桐木薄棺材。
幾下後,這棺材板終於蓋不住我,砰地給我撞開了。
上面只象徵性地蓋了一層黃土,撒了我一身。
我披着壽衣,踢開棺材板,從ṭű⁸裏面跳了出來。
有慶叔看我跑出來了,抓起鐵鍬就朝我頭上拍過來。
我低頭躲開,一腳把他踹倒,金三爺看我衝過來了,嚇得連忙往後躲。
我正要上前,曉文拿出一杆獵槍對住了我。
去年時候,我們還一起揹着獵槍去打兔子,他槍法很準。
就算我跑得過兔子,也不敢拿這事冒險。
我立刻不動了。

-44-
我連忙勸。
「曉文哥,考不上大學也不是就沒別的路了,我認識化肥廠的人,可以介紹——」
「我不需要你的施捨!」曉文衝我怒吼。
「我也不需要你從城裏給我買的那些書、那些點心,我也不想聽你在城裏的那些破事!」
曉文越說越激動,胸口一起一伏劇烈喘息着。
之前我和曉文喝酒聊天時,確實講了不少城裏的好玩事,他當時一直低頭在聽,我以爲是感興趣,現在才知道,他在忍着怒氣。
嫉妒的怒氣。
我給他帶的東西,說的事情,都在一遍遍刺激着他。
曉文繼續衝我吼道:
「我哪點不如你了?憑啥你上了大學,我上不了?」
我看他激動,連忙舉着雙手,可又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曉文說:
「我今天不要你命,就讓你把咱祖墳裏的福氣還給我,躺進去!」
「曉文,別信這一套,人還是得自己努力啊……」
砰的一聲!
曉文氣得Ṭŭ₈朝高祖石碑上開了一槍,又拿槍口對着我:
「老子沒你努力嗎?老子沒你聰明嗎?老子缺的是運氣!滾進去躺好!」
我只好慢慢向後退。
旁邊黑暗中有個紅點一亮一亮的,一個人影走了出來,嘴裏叼着煙。
是李老四。
曉文和金三爺都疑惑地看着他。
李老四抽了口煙,上下打量着我身上金閃閃的符咒和墳圈裏的棺材,笑了。
「陰鳳還巢?想不到你們金雕屯裏還有人會這個。」
「李老四,這沒你事。」金三爺說道。
李老四瞅了瞅天上,被遮的月亮已露出一條細微的光亮,對曉文說:
「時辰已過,你沒這個命,算了吧。」
曉文突然氣急敗壞拿槍對準李老四。
「哎……」我剛要提醒李老四,曉文已開槍了。
咔……
扣動扳機後,槍卻沒響。
不僅是我和曉文,金三爺和有慶叔也驚呆了。
曉文手中的是柄三響翻子,剛纔開過兩槍後,連忙又對着李老四來了第三槍。
咔……
依然沒響。
在他愣神的工夫,我已衝了過去。
曉文舉起槍托朝我砸過來,我飛身跳起,一腳踢在他頭上,曉文重重捱了一擊,倒在地上不動了。
我上前奪過他手裏的槍,說道:
「曉文哥,平日裏練拳我打不過你,是知道你這個人好勝心強,我讓着你。」
曉文蜷縮成一團,臉貼在地上,嗚嗚哭了出來。
「俺不想種地了,俺想進城……」
我不忍再說什麼,讓他們爺仨把大太爺的墳填好,就當今晚啥事沒發生。

-45-
一陣清涼的風吹來。
黑暗的山坡上逐漸又鋪上了一層月光。
天狗食月結束了。
我把五個牌位放在刁家祖墳前點燃,木頭在火焰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尖叫。
我光着腚,看着這些女人,想起她們悲慘的身世,不禁有些哀傷。
燒到後面,牌位發出濃烈的白煙。
煙霧中出來五個年輕的女人,微笑着衝李老四一鞠躬,消失不見了。
只剩秋歌。
那一瞬間,秋歌恢復了以前的樣子。
還是那個秋歌,嘴角帶笑,眉眼帶着倔強。
我嚇得連忙要跑。
李老四說:
「跑啥?之前看見的都是刁家弄來害你的,這回纔是真的。」
我跑不是因爲怕她,是怕她看到我現在這副古怪的樣子。
我夾着腿蹲在地上,側對着秋歌。
真沒想到,最後以這麼一個方式和她告別。
李老四脫下襯衣,把衣服系我腰上。
然後對秋歌說:
「有話趕緊說,子時馬上就要過去了。」
秋歌笑了笑,張開嘴,沒有聲音。
我這纔想起來,她的舌頭還在刁家的牌位裏。
火焰裏噼啪又響了幾聲,終於燒完了,秋歌的嘴裏終於發出了聲音。
「哥……」
剛一出口,眼淚立刻流下來,只是在哭。
李老四在旁邊提醒:
「有話快說,關門了。」
秋歌抿抿嘴,笑着衝我招招手。
「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了,你好好上學,去吧!」
我喉嚨發硬,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一陣風吹過後,秋歌消失不見了。
我悵然看着秋歌的墓碑。
「這麼好的姑娘,爲什麼還要回鬼門關?」
李老四說:
「啥事總有個流程,剛從餓鬼升到鬼,已經是進步了,這孩子生前可憐,死後我不能再讓她喫虧。她吞的那些金,我都給她帶去,下輩子啊,不愁喫喝。」
我有些不屑。
「不用光說下輩子下輩子,誰也不記得上輩子的事,上輩子好不好的,又有什麼關係?」
我突然有些恨。
「報應要是真靈,就該這輩子出現。」

-46-
七月十五當晚,村裏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刁家煮豬頭的竈炸了。
第二件:刁來銀家裏鬧鬼驅邪,又是燒紙又是燒香,突然來了陣怪風,把一捆點燃的紙箔吹了出去。
火燒得邪性,瞬間就把刁家大院給點了。
刁來銀全家都燒死在裏面,一個沒逃出來。
只有刁來金活了下來。
從後來的現場分析看,他們拼命開門也沒打開。有人解釋是門被燒變形了,可農村的門縫大,根本不可能卡住打不開。
鄉里來清理現場的時候,發現不少錢財,牽扯出了刁來金貪污問題,當月把他也給抓了。
後來據說他在監獄裏瘋了一陣子,就死了。
我逐漸有些理解李老四跟我講過的,神也好,鬼也好,都是從人的心念裏生出來的。
七月十五的事情過去沒幾天。
李老四又託人捎來話,說想介紹自己侄女跟我認識認識。
我說行,就認識認識。

-47-
和彩秀見過兩次後,我們定親了。

-48-
暑假結束後,我回大學繼續上課。
我後來成了大學老師,把兒子從村裏接到城裏上學,和老家人過上了截然不同的生活。
多年後我才真正意識到,那年的高考,是中國人改變命運的一次機會。
這種機會,人一輩子遇不上幾次。
抓住就抓住了,錯過就錯過了。
我曾經問四叔,到底什麼叫命運?
四叔說,我給你講玄的,你這個大學生肯定不愛聽,就講個簡單的:
有些事出現了,你非做不可,這就是你的命,能不能做成,就是你的運。
你趕上了恢復高考,是命。考上了,是運。
我感慨母親的眼光,也感慨人在鉅變面前的後知後覺。
「那祖上風水呢?」我問。
李老四說:
這些你不都看見了嗎?
一個祖墳下,子孫各不相同。
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你的心。
你當年抄到那套《數理化自學叢書》後,又給其他人抄了八份,所以考上了。
我說:你知道這事?
李老四說:就因爲這個,彩秀才看上了你,因爲彩秀看上了你,纔給了你那根小棍,你才活了下來。
說完又嘆息:
就當年高考那個難度,豬抄八遍都能考上啊。
現在的孩子苦啊,按當年標準,一半都能上清華。
可現在連份像樣的工作都不好找,更別說分房子了。
你們是趕上好時候了啊!

-49-
以上,就是我爸講給我聽的高考故事。
2002 年,我高考。
我爸比我還緊張。
因爲他是村裏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這一事蹟直接被寫進了縣誌裏,成了名副其實的鳳凰男。
我爸自視甚高,認定了我能子承父業,成爲村裏的第一個碩士、博士,乃至院士。
但我卻喜歡上了畫符唸咒打坐煉丹,越來越像個道士。
這就讓化工出身的我爸很崩潰,一度懷疑我不是親生的。
擔心我一落榜,他身上這聰明的血脈就斷絕於世間了。
後來我半道改學畫畫,憑藉畫符練就的筆法,竟然考上了大學設計專業。
我爸懸着十多年的心總算放了下來,買了件紅 T 恤,帶着我榮歸故里,衣錦還鄉。
專門在奶奶的院子裏擺了幾桌,請大家喫飯。
說是讓我感受感受,啥叫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全村知。
村裏人也都說,別看金角從小傻,其實跟他爹一樣讀書有本事。
又聽說我學的是畫畫,一幫鰥夫寡婦都拿出過世老伴的照片,要我幫着畫遺像,我爸連忙把他們打發走,說俺這是設計師,不幹畫工的活。
我都覺得有些尷尬。尤其也不喜歡我爸在這裏裝逼。
那年頭大學生已經開始貶值,村裏每年都有不少大學生,我不明白這有啥好顯擺的。
我奶奶說,你是不知道當年上個大學有多難。你爸把你們帶進城,你以後就得再進一步,往大城市跑,再以後生了娃,那就出國唸書,一代一代就這麼改變。
我不知道我爸當年上大學的事,就去問他。
我爸喝醉了,一聽這個,來勁了。
在那個略帶涼意的夏夜,我爸拎着瓶酒,跟我說起他高考那年,遇見的邪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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