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 Omega 們的避風港,也是 Alpha 們的眼中釘。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想要標記我的 Alpha,他抓心撓肝,搖尾乞憐,患得患失……
而我只能十分霸總地搖搖頭,回答道:「抱歉,我只是個 Beta。」
-1-
我是一名生活在 ABO 文裏的 beta。
衆所周知,ABO 世界裏,主角基本由強悍有力的 alpha 和嬌軟可愛的 omega 這樣的標準組合構成。
人們喜聞樂見地看他們互相吸引,墜入愛河,編織出一條條曲折離奇的紅線。
每一對 AO 都是世界的主角。
但我是個 beta。
簡而言之,就是路人甲。
我的日常,就是聽我的 omega 朋友們或是炫耀或是抱怨他們豐富多彩的感情生活。
每天下班,都會隨機收到一個朋友的來信,約我去酒吧一敘。
今天是付敏敏。
付敏敏是付氏財團的千金,是個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大小姐,有着白桃玫瑰味道的迷人信息素。
雖然我作爲一個 beta 根本聞不到就是了。
我到的時候,她穿了身酒紅色連衣短裙,媚眼如絲地靠在吧檯邊,身邊聚集了幾個看起來不正經的混混。
我過去,不動聲色地將他們趕走,坐在付敏敏身邊。
「阿水,你來得好慢吶。」
我無奈道:「大小姐,我是要上班的。」
付敏敏輕哼了一聲:「你和他一樣,一工作起來就把我忘在腦袋後面了。」
我一瞬間領悟了今天的主題,不出意外,是她的律師男朋友又因爲工作冷落了她。
我道:「律師忙起來都沒日沒夜的,過一陣子就好了。」
付敏敏撇嘴,又灌了一口酒:「你說他是不是不在乎我啊……」
我這才注意到,她面前已經擺了很多空酒杯,面色潮紅,人也變得東倒西歪。
「不會的,他很在乎你。」我攔下她繼續要酒的手,偷偷給賀奕發了位置。
不到二十分鐘,從門口就進來一個清冷俊逸的男人,西裝革履,戴着銀框眼鏡,很是引人注目。
我向他招了招手,他便徑直走過來。
付敏敏已經靠在我肩頭睡了過去,賀奕把她橫抱起,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
我把外套披在她身上,道:「我來的時候她就喝了很多,你……這些天多陪陪她吧。」
賀奕淡淡地點點頭,向我道謝,然後抱着付敏敏離開了。
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我不覺有些感慨。
當初是付敏敏倒追的賀奕,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纔拿下這朵高嶺之花,雖然賀奕總是對她忽冷忽熱,但除了這點,他的人品還是沒有問題的。
他們兩個自小衣食無憂,有的是時間去談情說愛,不用像我這樣爲生計奔波。
我看了看時間,還不算太晚,明天是週末,今晚可以泡個澡,睡個好覺了。
-2-
一大早,我被電話鈴聲吵醒,看了看外面才微微泛白的天,知道懶覺是泡湯了。
「水風……」電話那頭傳來陣陣哭腔,「我該怎麼辦啊。」
我尚在睡眼朦朧:「明溪,怎麼了?」
沐明溪,我的另一個 Omega 朋友,高知家庭子女,漂亮清純的女大學生,但是個重度戀愛腦,癡戀總裁男友,心甘情願做替身。
她在電話那頭不住地抽泣:「他的白月光回來了,那我是不是就該滾蛋了嗚嗚嗚嗚。」
我聽着這手標準的白月光和替身互撕劇情,額頭「咚咚」跳個沒完。
「不,首先,你應該去問問封終言,問他現在心裏到底愛的是誰。」我耐心地跟她講道理。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
「可是,如果他愛的不是我……」
我打斷她:「好了,你現在去洗個臉,我陪你去找他好嗎?」
掛了電話,我仰躺着閉目嘆氣。
真不知道沐明溪是天生大情種,還是被封終言的信息素影響了,爲什麼整個人戀愛後就變得不太聰明瞭。
信息素,真是害人的東西。
說實話,我也很不想見到封終言,畢竟當初他倆剛談上的時候,我就和他很不對付。
畢竟……誰家正經人會找替身。
原本打算在公司裏把他逮個正着,卻發現封終言不在公司,而是跑去了一個酒會。
看了酒會上傳出的合照,沐明溪嗚咽地又落下了眼淚。
她指着合照中的一個身着白裙的女人道:「她就是那個蘇甯。」
我皺着眉頭端詳了半天,到底也沒看出她倆哪裏相似。
到了酒會大廳門口,我們透過玻璃看到了裏面的封終言,以及站在他身側盈盈而笑的白月光。
我預判到沐明溪見ƭù₅到這一幕又要繃不住,於是搶先制止了她。
我說:「給他打電話,約他來二樓露臺見面。」
打了好幾個,最後終於聽到電話那頭有些煩躁的聲音:「怎麼了?我很忙。」
沐明溪支支吾吾半天,什麼也沒說出來,我一把拿過電話,對那頭道:「來二樓露臺,不然分手。」
對於這種腦子不好使的霸總,我懶得多說一句話。
果然,不一會兒,封終言還是一臉狐疑地出現了。
這廝斜睨了我一眼,對着沐明溪開口就是:「你又在鬧什麼?」
沐明溪瑟縮了一下,還是迎着他的目光道:「阿言,我們談談吧。」
「談什麼?」封終言挑眉。
「蘇小姐她……你們……」
我在旁邊抱臂旁觀,表面上淡如菊,其實已經走了有一會ŧů₆兒了——
我受不了了,我的週末,馬上就要結束了啊,魂淡。
於是我直接接過沐明溪的話,質問他道:「你,現在到底愛的是明溪還是你的前女友?」
封終言的俊臉在聽到我的發言後瞬間黑了半扇,反問:「你憑什麼……」
「憑你喫着碗裏,看着鍋裏的。」
封終言被噎得半晌沒蹦出一個字來,定定地看着沐明溪,嘴巴張了張,說出一句不是人話的話:「你不過是一個替身而已。」
經典,太經典了。
我點點頭,比了個 OK 的手勢,拉起沐明溪就要走。
可封終言卻長臂一攬,把沐明溪又攔了回去。
許是他信息素味道太過濃烈,沐明溪直接雙腿一軟,跌進他的懷裏。
我冷笑一聲:「這是什麼意思?」
封終言偏頭,擰着眉對我道:「這是我和她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你閒事管太多了吧。」
很好,居然還被惡人倒打一耙。
我右眼狂跳,正欲發作,卻被身後的人打斷了。
「終言,你們在做什麼?」
是蘇甯。
她窈窕長裙拖在身後,疑惑地走上前來。
我頓時兩眼一黑,覺得這場大戲越來越熱鬧了。
爲了防止事態愈演愈烈,我決定強行帶走沐明溪,但她被封終言死死抱着,同時蘇甯又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火上澆油……
好了,現在亂成一鍋粥了,大家趁熱喝了吧。
露臺不知道什麼時候圍了很多人,封終言臉上掛不住,便好言好語地勸我:「你先放手,我們都冷靜一下。」
我嗤笑一聲,瞪着他道:「滾,還想用這套騙人家小姑娘,做你的春秋大夢!」
封終言畢竟是 Alpha,體能力量遠在我之上,只是一個揮臂,就把我推了個踉蹌。
推我不要緊,我回過神來時,便看到沐明溪臉色發白,將暈未暈,似是受了極大的刺激。
這下忍不了了。
我理了理頭髮,推開企圖攔着我的蘇甯,走到封終言面前向他笑了笑。
「封總,你說得對,我們的確都該冷靜一下。」
「你知道就……」
啪。
趁他不注意,我大臂連着小臂,小臂連着手掌,用了喫奶的力氣掄在了他的臉上。
封終言毫無防備地跌倒在地,右臉高高腫起。
待他回過神來,我已拉着沐明溪竄出了很遠。
路過圍着的人羣時,我感受到一道陰冷銳利的目光正盯着我的脖子,直到我消失在樓梯拐角。
回到家裏,沐明溪一直在哭,不僅哭自己這些年餵了狗,還哭我爲了她又得罪了封終言。
我說沒事,這些年我得罪的人還少嗎?
從 B 級到 S 級的 Alpha,大概都被我得罪了個遍。
畢竟,我的 Omega 朋友們總是愛談一些讓自己受傷的戀愛。
Omega 們很脆弱,他們總是弱勢那一方。
我發過誓的,我永遠會保護他們。
即便我空無一物,即便我力弱勢微。
我不怕和 Alpha 對抗,在我眼裏,他們其實都沒什麼不同。
不過是……強大一些的野獸而已。
經此一遭,沐明溪終於大徹大悟,決定從這段不健康的感情中走出來,聽從了她父母的安排出國。
而我,林水風,依然是個普通的上班族,一個平平無奇的 Beta。
-3-
這幾個月我過得頗爲平靜,沒有朋友來叨擾,也沒有 Alpha 來找茬,連妹妹的身體也在逐漸好轉。
日子似乎變得好了起來。
林水月,我的妹妹,正在上高中,在分化成 Omega 的時候受了涼,身體一直都不太好。
爸媽雖然都不在了,水月卻很讓我省心,她成績好,住校時也能料理自己的生活,除了經常要生病住院,基本沒什麼要我擔心的。
送水月進了學校,我的信息欄又開始滴滴地彈出消息。
「阿水,最近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別隨意接陌生人的電話。」
「有條件的話,可以休幾天假,帶着你的妹妹去旅行。」
……
齊鶴給我一連發了許多不明所以的消息,更怪的是,自從給我發完這些東西之後,就人間蒸發了。
他的同事、家人,都沒了他的消息。
一籌莫展之際,我想起了他的女朋友,一位女性 Alpha——姜莘虞。
可惜,她也不見了。
兩個大活人突然失聯,饒是誰也不能坐視不理。
這幾天,我一邊工作,一邊着手去找齊鶴,卻是收效甚微。
卻在某天中午,收到一封郵件,寄件人身份地址不詳,內容只有短短幾個字——「渭水雅舍,齊鶴。」
我思索片刻,覺得這種釣魚未免太過明顯。
於是,我報警了,理由是疑似有人非法監禁。
警察火速出警。
在那裏搜查一通後,結果就是我被教育不要隨便報假警。
但隔天,我又收到了相同的郵件。
我沒理會。
下一天,同樣的時刻,我收到了原封不動的第三封郵件。
我查了發件人的 ip,卻發現每次 ip 都是國外不同的地方。
可以啊,這麼大費周章,就爲了釣我這條魚。
嘻嘻,我就不。
因爲齊鶴父母那邊已經有了進展。
齊鶴失聯後 24 小時,我就讓他們去報警,如今,警方那邊已經查出齊鶴手機信號最後出現的位置。
渭水雅舍。
警方開始瞭如火如荼的調查,我卻依然在次日收到了那封雷打不動的郵件。
「渭水雅舍,齊鶴。」
只是這一回,裏面附加了一張照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校服,梳着高高的馬尾,安靜地坐在臺階上喫雪糕。
那是我妹妹,林水月。
與此同時,警方那邊也取得了齊鶴的聯繫,他們果然沒在渭水雅舍,而是在國外災區支援。
齊鶴和他的女友都是醫務人員,一週前被莫名其妙調去了災區,那裏沒有信號,他們聯繫不上外界。
齊鶴告訴我,在他們被調走之前,有個 Alpha 想通過姜莘虞和我取得聯繫,但被他們拒絕了,第二天,他們兩個就都被調走了。
「阿水,莘虞說他不是好惹的人物,你一定要躲着些。」
「好。」我如是答應道。
不過可惜,我已經躲不掉了。
他已經盯上了水月,這個渭水雅舍,我是非去不可了。
-4-
渭水雅舍是個佔地五千多畝的私人莊園,在本市郊區,造價不菲且不對外開放。
想都不用想,這裏面一定住了個非富即貴的資本家。
可我又實在想不出自己怎麼得罪了這樣一個有錢有勢的巨貴。
到了後,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便被人引着去了一間別墅的會客廳。
不一會兒,身後的門便開了。
來者是個我從未見過的年輕男人,着裝隨意,黑髮金瞳,頗有英倫紳士的儒雅矜貴氣質。
他向我伸手問好:「林小姐,您好。」
「說實話,不太好。」我把手背在身後,警惕地看向他,「你想做什麼?」
男人攤攤手,在我對面坐下。
「我只是,有些問題想要問林小姐而已。」
「問。」
我假裝冷靜自持,實際心底可算長舒了一口氣。
好在不是要謀財害命。
男人微眯着眼睛,像只狡黠的狐狸,慢條斯理地問:「我很好奇,林小姐明明是個 Beta,身體卻散發着信息素的味道,這是爲什麼呢?」
「哦,可能是我妹妹的信息素的味道。」我囫圇着應付道。
按照 Alpha 們的話來說,水月信息素的味道對於 Alpha 來說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且具有穩定情緒的作用。
但這種體質之於體弱又貧窮的水月來說,不是福氣,而是災禍。
所以我散盡家財,陪她去醫院改變信息素的味道,久而久之,自己身上也多多少少沾了這些氣味。
我死死盯着對面的男人,問:「有什麼問題嗎?」
他微微笑着,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別緊張,林小姐,我對您的妹妹沒有多大興趣。相反,關於您自己,我才比較好奇……」他眸中的光芒一閃而過,「您是怎麼不着痕跡地摘除了自己的腺體的?」
……
我的後背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見我怔愣着不答,他又繼續說:「Omega 摘除腺體是常有的事,因爲他們不想自己成爲被激素支配的生育工具,但是你……」他低低笑了,「作爲 Alpha,是怎麼想到要摘除自己的腺體的?」
在我僵硬到說不出話的時候,他笑眯眯地補充道:「爲了你的家人和朋友,煩請林小姐實話實說。」
-5-
這個男人,很可怕。
他對從未會面過的我的人生,瞭如指掌。
我以前,的確是差點變成了 alpha。
我的分化期來得很晚,水月才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分化成了 omega,而我卻遲遲沒有任何動靜。
我想,我大概是一個不會分化的 beta。
但這樣也好,如此一來我就能做個不受激素控制的普通人了。
然而高三那年,我的身體忽然變得異常虛弱,常常不分場合地憤怒,破壞。
像失去理智的獸類,無時無刻不處於攻擊狀態。
於是,在愛憎分明的青春期裏,我被孤立了。
冷眼和謾罵接踵而至,我被 alpha 們關進學校裏不見天日的庫房內,聽着水滴在地上的聲音。
幽暗,寂靜,我一度覺得自己會死在那裏。
我也從沒想過,沐明溪會帶着一羣 Omega 撬開那生鏽沉重的門鎖,把我救出來。
她說:「阿水,別怕。」
她救我出來的時候渾身顫抖,那時我以爲她是爲我擔心,後來才知道,她是被我失控的信息素味道嚇到了。
明明自己也怕得要命,卻還是忍着生理性的排斥靠近我。
她們這樣好,是我辜負了她們。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的理智,只記得清醒過來時,明溪手臂上那幾道刺目的血痕。
是我的「傑作」ẗū́⁽。
我知道的。
我恨自己。
在那之後,我去醫院做了檢查,醫生說,我的腺體即將成型,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分化成一個 Alpha。
信息素的味道是——灰燼,意味着破壞和毀滅。
她說,我的易感期大概率會很不穩定,發作時破壞力會很強,還會傷害到周圍的 Omega。
需要長期服用抑制藥物,來維持情緒穩定。
可那藥的價格太貴了,我承擔不起。
傷害別人的後果,我也承擔不起。
醫生安慰我說,我這樣擁有稀有信息素的 Alpha,生來就是要做偉大的事的。
可我不想做偉大的事,我只想做個普通的,正常的人。
於是我問醫生:「可以阻止分化嗎?」
她有些遺憾地說:「這個階段,只能摘除腺體了,但可能會有後遺症。」
「比如貧血、嗅覺失靈之類的,而且過程會很痛苦。」
估計是沒見過 Alpha 摘除腺體的,於是她再三問我:「你考慮好了嗎?」
「嗯。」
這對我而言是個不需要猶豫的問題,不做 Alpha,我才能保護水月,保護我在乎的人。
我不能讓自己成爲我討厭的加害者。
於是,我把還沒完全發育成型的腺體摘掉了。
隨之而來的,是我失去了嗅覺,以及患上了嚴重的貧血症。
這些,沒人知道。
所以我更加好奇,這個與我素昧平生的男人,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一次酒會上,當時你打了封家公子,攪亂了我的酒會就逃之夭夭,經過我的時候,我聞到了你身上微乎其微的信息素味道。」
他抬了抬鼻樑上的眼鏡框,危險而迷人地開口:「那不是 omega 的味道,而是屬於 alpha 的,充滿侵略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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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遞給我一張名片,黑色的磨砂卡片上刻了幾個燙金小字——荊照,S 級 Alpha。
他名下有很多產業,其中就有一家關於信息素的研究所。
荊照Ţú²說他對我很感興趣,同時也好奇,我明明還有殘存的信息素氣味,爲什麼身邊還聚集了很多高質量的 Omega。
他希望我加入他的研究項目。
「不要。」我嚴詞拒絕,「你也別想強迫我,否則我會報警。」
荊照忽然低聲笑了:「是啊,林小姐確實很會求助警察。」
聞言,我尷尬地定住了。
我猜他是在對我報警查他莊園的事情耿耿於懷。
他遞給我一個合同,道:「在這期間,我會保證你的身體健康和人身安全,並且,會提供給你妹妹最好的醫療資源。」
……
說實話,這真是讓人很難拒絕,但同時我也有諸多疑慮。
畢竟我們之間跨越了不知多少個階級,他碾死我,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我怎麼確定你會信守承諾?」
荊照扶了扶眼鏡,道:「這些東西對我而言,還沒到需要抵賴的程度。」
可惡的資本家……
但是,人有的時候還是不得不向資本低頭。
我不在乎自己在他們的研究過程中是否健康,但水月能得到最好的治療,對於我這個很快就負擔不起醫療費用的窮光蛋來說,是致命的誘惑。
於是,我隔天就拿着合同去了荊照的研究所。
「林小姐考慮得很快啊。」荊照換了一身白大褂,笑着和我握手,「我以爲,你還要猶豫幾天的。」
我說:「我沒有時間了,我妹妹那邊,煩請你馬上兌現。」
他點點頭,請我進到另一個房間,裏面是一堆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員。
他們那種看小白鼠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但還是強忍着不適坐了下來。
而後,就有人端着器械來給我抽血。
我伸出胳膊,空洞麻木地看着前方。
荊照抱臂在旁邊觀察着,饒有興致地問我:「我還是很好奇林小姐究竟爲什麼要摘除自己的腺體。」
我抬頭反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所有人都想變成 alpha?」
他聳聳肩:「至少……大多數是這樣。」
我哂笑道:「對,我就是那少數。」
荊照沉默了,低垂着金子一般的眼眸,像是在思索什麼。
半晌,他道:「我以爲,林小姐這樣喜歡出風頭的人,比較適合 alpha 強壯的身體。」
果然他還是在對我毀掉他酒會,查他莊園的事情懷恨在心吧。
我無所謂地靠在椅子上,玩味地說:「荊總,沒有你們這樣的 alpha,我想我也不會這麼好鬥。」
將 omega 們圈禁在家的是他們,把他們棄之如敝履的也是他們。
我在幫他們反抗,我沒有錯。
手臂又是一痛,轉頭才發現已經抽完血了。
「林小姐,你可以走了,請下週二上午繼續過來。」
我一頭霧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就……抽點血?我還以爲得給我插上一大堆管子,再切點肉什麼的。
這也太划算了。
笑容逐漸浮上嘴角,一種佔了便宜的舒爽感讓我暫時忘記了手臂殘存的疼痛。
「林小姐,你看起來好像很高興。」荊照眯着眼,意味深長地看着我。
「還好,這還要謝謝荊總。」我禮貌揮手,向水月未來的續命大仙告別。
出了研究所,就看到齊鶴髮來請我喫飯的消息。
他和女友兩人一臉愧疚地坐在對面,像兩個犯了錯的孩子。
「阿水,對不起,當時我們實在沒有機會……」
我擺擺手:「沒事,兩拳難敵四手嘛,你們倆胳膊再硬,也擰不過荊照的大腿。」
何況,我也沒什麼損失,只不過荊照逼我合作的手段實在是不光明。
姜莘虞是醫院的主任,而荊照算是她的老闆,她的去留,還不是荊照一句話的事。
我匆匆喫過午飯,就去醫院看水月了。
荊照果然信守諾言,給她安排了最好的醫療資源,病房比我們住的房子還大,像五星級酒店一般,而且只住了兩個人。
我看了看被簾子遮起的另一邊,問:「小月,那邊病牀也住了人嗎?」
水月點點頭:「是個年紀很小的男孩,看起來還沒有分化。」
她有些擔憂地握住我的手,問:「姐姐,這傢俬人醫院,看起來費用不低,我們……」
「不用擔心。」我笑笑,「姐姐一沒偷二沒搶,你只管放心治療。」
也就不過是稍微出賣了一下自己的人格而已……
簾子那邊時有醫生護士來檢查,病牀上的男孩像珍寶一般,隔三差五就要被確認一下還健在否。
看這個待遇,估計也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男孩很安靜,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哭不鬧地睡着。
臨走時,我無意間瞥到了醫生的病歷本,這個病房欄處填了兩個名字。
一個是水月,另一個叫荊安。
荊安……和荊照同姓,難不成是他的親戚?
於是我問了值班的護士,那個男孩究竟是什麼身份。
護士思索片刻,道:「那位……似乎是我們院集團老總的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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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前往研究所,我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等待抽血。
荊照還是面無表情地在一旁看着。
我嚥了口唾沫,試探着問:「荊總的弟弟身體也不好?」
荊照先是怔了一瞬,旋即點頭:「你知道了啊。」
「那你爲什麼要把金尊玉貴的弟弟和我妹妹安排在同一個病房?」
荊照坦然地走近我,答:「因爲你妹妹的信息素有鎮定作用,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我激動地掙扎起身,抽血的針管錯了位,那塊皮膚迅速鼓起一個包。
荊照皺眉,把我按回去:「嘖,小心些,很痛的。」
「別轉移話題,」我一把推開他,「你一開始就是爲了讓我妹給你弟弟當鎮定劑對吧!」
荊照臉不紅心不跳地攤手道:「難道不可以嗎?你的妹妹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療,我的弟弟也能安穩地治病,你不覺得這是兩全其美的事嗎?」
「那你一開始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也沒打算瞞着你,」荊照笑笑,「否則……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你倒不如永遠不讓我知道,」我冷笑,「這樣我還能對你們 Alpha 有點好印象。」
巧舌如簧的荊照難得沉默了。
半晌,他正色道:「林小姐,你的妹妹之於你,就相當於我的弟弟之於我,我想,我們都希望他們擁有健康的身體。」
不得不說,荊照是個很會談判的商人,我幾乎從他的話裏揪不出任何毛病。
被忽悠的怒氣瞬間消散了不少。
也是,如果我們對他而言沒有任何價值,那麼他又有什麼理由來幫我們呢?
我說服了自己,靠在椅子上,眼前卻突然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失去意識前,有一雙手穩穩接住了我,而後的事,我都記不得了。
再醒來時,我正躺在研究所的牀上,胳膊上扎着吊瓶的針,身邊站着神色複雜的荊照。
他的手裏拿着張報告單,難得沒有帶着他那程式化的微笑問我:「你……知不知道自己有重度貧血?」
「知道。」我摸了摸後頸,「摘除腺體手術的後遺症,醫生有告訴過我。」
「不止吧。」他把報告單遞到我面前,「報告顯示,你的貧血還來自於長期的營養不良,這又是怎麼回事?」
我呼吸一窒,張了張嘴,尷尬地笑道:「荊總,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從小到大衣食無憂的。我父母去世得早,我當時還是個學生,要養活自己和妹妹,還要付醫藥費,我……」
後面的話我沒再繼續說,算是給自己留下些體面,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無所謂地把傷疤揭下來給人看的。
荊照盯着我,沉默良久。
他抿了抿下脣,審視地看着我,而後又勾起笑容:「林小姐,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要厲害得多。」
我心裏大大翻了個白眼,表面上還是接受了他陰陽怪氣的恭維。
只是,在這之後,荊照再沒挖苦諷刺過我。
大概是……他那顆黑心肝裏,多多少少還殘存着一絲名爲憐憫的良知吧。
-8-
要說我的 Omega 好友圈裏,第一不讓人省心的是沐明溪,第二則是身爲記者的梁映雪。
她常年奔波在外,從街頭採訪到黑煤窯暗查,忙碌且危險,常常失聯一兩個月不知所蹤。
因此我每次收到她消息的時候都有一種見證「死人復生」的激動。
時隔三月,梁映雪換了身與以往不同的行頭,燙了捲髮,染了紅脣,脫掉了工地風的寬鬆行頭,改穿了看起來行動極爲不便的包臀短裙。
我問:「你是順利打入娛樂圈準備做明星了?」
「什麼啊。」梁映雪撇嘴,「上面派給我一個大活兒,聽說這週末西城酒店要辦個招商晚宴,所有大人物都會去,肯定少不了明槍暗箭,主編讓我去挖點新聞來,這不,我正適應名媛的生活呢。」
還好,只是去晚宴上搞點富商政要的花邊新聞,不是遠赴索馬里採訪海盜了。
我心裏正默默欣慰,便見對面的梁映雪擠眉弄眼地看我。
我皺了皺眉,還未開口,她便扭捏着說道:「阿水,那個晚宴……你陪我一起去唄。」
……
我就知道。
「我要上班,還是算了。」我對那些大人物的花邊新聞沒什麼興趣。
「阿水,幫幫我嘛,另一張邀請函上寫的是男性 alpha,沒有男伴同行,我進不去啊。」
男伴?
梁映雪見我神色鬆動,馬不停蹄地就去帶我置辦行頭,將我放在烤架上,不給我下賊船的機會。
因爲有 alpha 的基因在,我生得比普通 beta 女性要稍微英氣一些,又被梁映雪不知從哪裏請來的造型師一捯飭,看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
正所謂騎虎難下,週末當天,就被梁映雪拽着去了晚宴現場。
商界名流齊聚一堂,大多都是我沒見過的,但梁映雪卻如數家珍地準確叫出他們的名字。
她進了宴會廳,便馬不停蹄地去社交,即使不認識的人,也能攀談幾句,僞裝成胸針的錄音設備一刻不停地監視着所有人的言行,也許第二天,誰的一句無心之語就會悄然登上新聞頭條。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百無聊賴地坐在角落,等着晚宴散場。
期間有不少 Omega 來和我攀談,問我各種私人問題,諸如——
「您是哪家的少爺?」
「有無標記的配偶?」
「家族產業幾何?」
這些東西,我空口瞎編,還能搪塞一陣子,但梁映雪給我噴的信息素香水的味道越來越淡了,這要是被人發現我是個 B 裝 A,那她的計劃恐怕要破產了。
於是我逮到空閒,溜到了沒人的二樓,在樓道里揹着手閒庭信步。
外面的天色漸暗,星斗若隱若現,我靠在牆邊給水月發了個消息,問她有沒有好好喫飯。
消息才發出,還沒等水月回覆,忽然聽到走廊盡頭的安全通道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音。
我轉開門把手,忽然一個身形高大的人撲倒在我肩頭。
我往後踉蹌了幾步,轉頭正和那人對視。
「荊照?」!
-9-
我還沒來得及困惑怎麼就那麼巧在這裏碰到他,就聽他歪倒在我頸側,喘息着道:「帶我去最近的房間,快。」
他看上去很虛弱,也很躁動,我便順手拉開一扇門帶着他躲了進去。
「把門鎖上。」他沉聲道。
我聞聲囉嗦,不一會兒便聽到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經過,幾個人在疑惑着荊照去了哪裏。
等他們過去後,我拉開房間的燈,纔看清荊照現在的樣子。
他衣衫半解,頭髮凌亂,面色潮紅,金色的眼睛迷離地看着我。
「荊總,你怎麼了?」
「被暗算了。」他皺着眉,似是在忍耐極大的痛苦,「我的易感期提前了。」
「那你帶抑制劑了嗎?」
他搖搖頭,意識不清地開始用後腦勺撞牆。
壞了,沒有抑制劑,他的伴侶也不在,外面還有虎狼環伺……
我咬咬牙,把他拖進了浴室,打開花灑就往他頭上澆。
「對不住了,荊總,這也是不得已……」我一面控制他,一面發消息給梁映雪,要她搞支抑制劑送過來。
梁映雪半天沒回,大概是忙得沒時間看手機。
我只得在同時祈求她快點收到消息。
荊照在冰水的刺激下恢復了一些理智。
我趁機詢問道:「是誰暗算了你。」
「還不知道,大概是想趁着易感期,讓我背上強迫 omega 的罵名。」
好經典的橋段。
經典到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破壞了荊照和他命定之人的相逢。
比如……一夜情帶球跑什麼的霸總劇情。
我說:「Ťúₚ我給我朋友發消息了,讓她送抑制劑來,你先忍忍。」
荊照靠着我,緊緊閉着眼睛,我有些好奇地問:「你這種人物,一個 Omega 就能讓你身敗名裂?」
荊照冷哼一聲:「不會,但我不喜歡被別人算計。」
「哦。」
半晌,他湊過來補充道:「你不準走。」
我搖頭:「不會走的。」
畢竟,我也沒有刻薄到見死不救。
許是荊照信息素的味道過於濃烈,有人循着味道敲響了房門。
這要是開了門,荊照的清白可就不保了。
可若是不開門,照這個架勢一會兒被人破門而入,反而更是說不清。
於是我一不做二不休,抓着荊照的頭髮,把他的頭帶到我後頸,咬牙道:「咬。」
荊照迷濛一瞬,忽然發了狂,抱住我在我後頸狠狠咬了一口,溫熱的血液順着他齒縫流出來,疼痛瞬間席捲全身。
我來不及遲疑,把他拖到了牀上,用被子捲起來,脫掉自己的外套,把頭髮揉得凌亂,跌跌撞撞地開了門。
門口站了不少人,見到開門的不是荊照,皆面露詫異。
我煩躁地湊過去,道:「幹什麼!攪人好事是吧?」
我湊過去的一瞬,許多人蹙眉掩面連連後退,打頭的看了看屋內狼藉,面色一紅,忙向我道歉,慌忙地退了出去。
我又將門重重關上,強忍後頸的疼痛回頭去看荊照。
他竟意外地鎮定下來,安詳地合上眼睛躺在牀上。
等到梁映雪送抑制劑來的時候,已是晚宴結束了。
我給她打開門,她瞬間腳下一軟,難受地問:「怎麼這麼大的……火災現場的味道?」
我來不及和她解釋,拿過抑制劑便給荊照的小臂來了一針。
待他恢復清明後,我的精神也終於撐到了盡頭,在他們或驚或憂的眼神中,直直倒了下去。
-10-
再睜眼,我首先摸了摸後頸,疼痛減輕了不少,傷口也被妥善地包紮了起來。
「你醒了。」
耳邊傳來荊照古井無波的嗓音,可我累極,懶得轉頭去看他。
「嗯。」
「爲什麼,」他問,聲音竟有些茫然,「你的腺體爲什麼還在?」
我老實回答道:「手術前,我特意囑咐醫生留了一部分沒用的腺體組織,不至於讓我有 Alpha 的特徵,但又能在腺體破裂時散發出信息素的氣味。」
「也是爲了你妹妹?」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我合上眼,有氣無力地道,「荊總,不要凡事都要問個爲什麼,不是每個問題都能有標準答案的。」
當初留下一部分腺體,就是爲了在某一天和 Alpha 對峙時,可以破釜沉舟地用信息素壓制對方。
畢竟醫生也說,我的信息素充滿了殺意。
這麼多年一直沒用到,沒想到第一次咬破他,竟是爲了救荊照。
「那你這樣到底算什麼?」荊照忽然神色複雜地問,「Alpha,還是 Beta?」
「人啊,」我不假思索地答道,「歸根結底,我都是個和你一樣有手有腳的人類,Alpha 和 Beta 又有什麼分別。」
聞言,荊照不做聲了,但他也沒走,就在我牀邊坐着。
我實在困得要死,便索性不管他,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我聽到了荊照和醫生的交談。
他似乎在詢問一些腺體切除手術的事情。
和他說話的醫生說:「Alpha 做這種手術風險極大,若是想要保留一部分,更是困難,要在病人完全清醒的情況下摘除,痛苦極大不說,而且還會影響今後的生活……」
「畢竟……有着腺體,卻沒有性徵,就很難界定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了……所以,您還是謹慎考慮您弟弟的病情。」
我聽到荊照低低「嗯」了一聲,情緒不明。
睡夢中,我好像聽見有誰低聲呢喃着問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
「爲什麼會把自己過得這樣?」
……
過了許久,又傳來很輕很輕的一句:「你當時……很疼吧。」
-11-
水月的狀況在一天天好轉,多虧了荊照那幾萬塊一天的高級儀器一刻不停地運轉。
暑期時候,我把她送去了夏令營,而我,也變得閒了下來。
荊照對我的態度變得很奇怪,每次我去研究所抽血,他都死死地盯着我,眼神說不清道不明。
我打趣着問:「荊總,這麼久了,你們到底從我身上研究出什麼沒有,我這個血會不會白抽了?」
荊照卻不理會我的嘲諷,手裏自顧自翻着我身體檢查的報告單,道:「這個就不勞林小姐費心了,我覺得你還是該多關注一下自己的身體健康。」
他抖了抖那寫了許多字的報告,無奈地用金色眼睛看着我:「貧血,營養不良,嗅覺失靈,夜盲症,風溼……」
荊照負手看着我:「這些很多都是你手術留下的後遺症和併發症。」
「那能怎麼辦呢,」我破罐子破摔,「荊總,這世界上只有一種病,窮病。」
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殘破不堪,但在最好的治療時間,我沒有足夠的財富支撐我克服它們,現在……也不需要了。
荊照忽然靠近我,道:「來我的醫院,你可以得到免費治療。」
我不明白這個資本家怎麼突然變得好心起來了,但我也深知這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於是打哈哈道:「行,有空一定去。」
水月不在,我在家裏無聊到沒日沒夜睡覺的時候,收到了朋友們的邀請。
梁映雪和付敏敏約我去馬爾代夫度假。
梁映雪說她上次在宴會上挖到了大料,爲了感謝我的支持,由她來負擔我的旅行費用。
這種好事,我自然樂享其成,左右水月還要半個月纔回來,我便喜滋滋地應了下來。
同行的除了梁映雪和付敏敏,還有她倆各自的男友,到了目的地,又看到了早已等待多時的齊鶴和姜莘虞。
……
這麼說,七人度假,三對情侶,只有我是孤家寡人。
我恨。
-12-
我們在海邊租了個巨大的別墅,租金對於這些少爺小姐來說基本算是灑灑水,所以我獨享一間大屋子,也沒有絲毫負罪感。
他們幾對各自在海灘的角落膩歪,我則豎起一大把遮陽傘,在海邊曬太陽、吹風、聽歌。
海浪翻湧的聲音像果凍搖晃一般,催得人昏昏欲睡。
忽然,眼前的光亮被陰影遮住,我撥開墨鏡,正要看看眼前人是誰,就被突如其來的海浪潑了一臉。
我從躺椅上滾落,掙扎着抓住了一雙手,那手穩穩地將我扶起,我站定後連聲道謝。
「林小姐,好巧。」
這聲音太過熟悉,我一抬眼,就對上那雙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金色瞳孔。
Damn,是陰魂不散的資本家。
「哈哈,荊總,真是好巧……」我皮笑肉不笑地寒暄道,注意到了他身後領着的小男孩,於是俯下身也和他打招呼,「荊安,你好啊。」
「林姐姐,好久不見。」荊安道。
我心中感嘆,他這個常年臥牀的弟弟,竟也破天荒地出來度假了。
「你弟弟最近也不錯啊。」我道。
荊照點點頭:「集團福利,組織股東來度假,我就把他也帶來了。」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能附和着他乾笑幾聲。
畢竟我覺得我們還沒熟到可以隨時隨地聊家常的地步。
好在資本家不像我一樣,整天都有空閒。
荊照瞧了瞧遠處,道:「我還有事情,晚上見。」
原本,我以爲這只是一句客氣話。
傍晚,我們在海邊準備喫晚飯的時候,就看見荊照也從海灘那頭款款地過來了。
「荊總,你怎麼過來了?」我右眼猛地跳了跳,「你不用照顧荊安嗎?」
言下之意就是讓他趕緊走。
但荊照徑直越過了我,在我身邊拉下一把椅子坐下,淡淡道:「不是說晚上見嗎?」
「……」
他睨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菜品,不鹹不淡地指着一樣樣菜道:「這個,這個……你都不能喫。」
「憑什麼?」我大聲控訴。
「因爲你有貧血、痛風、低血糖……」
「行了行了。」我認命地放下刀叉,「我知道了,喫了這些影響你的研究數據就不好了。」
聞言,荊照忽然笑容一滯,把後面的話都嚥進了肚子裏。
託荊照的福,雅荊照的思,我這一晚上只喫了一堆健康蔬菜和五穀雜糧,一桌子海鮮我是一點沒碰。
飯後,我坐在別墅露臺上,淺闔着眼睛吹夜風。
荊照和付敏敏幾個人坐在樓下門口不遠處閒聊着什麼。
他們兩家有生意往來,大概是什麼我聽不懂的商場套話。
我有一搭沒一搭地旁聽着,無聊的對話催得我昏昏欲睡。
可說着說着,付敏敏忽然提起我高中時候的事來。
「阿水高中的時候可厲害了,比那些 Alpha 們都強,每次我和明溪被欺負,都是她幫我們解圍的。」付敏敏笑道,「當時好多 Omega 都喜歡阿水,每週都能收到情書呢。」
荊照就在一邊默默地聽着,一言不發。
「無論什麼競賽,阿水總能拿到前三名,」付敏敏越說越來勁,捏着酒杯笑得東倒西歪,「有一回,她代表我們學校去參加辯論賽,把對面噎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還給我們學校拉來了大公司的投資……」
一直垂首不語的荊照在這一刻忽然抬頭,銳利地望向付敏敏,問:「你們的中學,叫什麼名字?」
付敏敏一頭霧水地答道:「就……A 市 C 區的第一中學啊。」
我看到荊照的手陡然握緊,旋即步步緊逼地問道:「後來呢?她爲什麼沒再去參加辯論?爲什麼我去你們學校考察的時候沒再見過她?她去了哪裏?」
付敏敏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懵了,卻還是恪守和我的約定,沒把我不堪的那段經歷說出來。
「啊,荊總,後來我就記不太清了。」付敏敏胡攪蠻纏地往賀奕懷裏一歪,「我困了,老公,我們回去睡覺吧。」
作壁上觀的我霎時鬆了一口氣,轉眼就看到荊照起身進了別墅裏。
他不會上來問我了吧?
我趕忙從躺椅上爬起來,準備逃回房間。
剛拉開露臺的門,就對上了荊照來勢洶洶且晦暗不明的目光。
我心臟狂跳,不知怎的忽然心虛得要命。
他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順勢關上了露臺的門,我們就一上一下地卡在閣樓和露臺之間的臺階上,氣氛頓時有些凝重。
荊照說:「談談吧。」
-13-
我嚥了口唾沫,企圖從他身側溜走:「太晚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他卻長臂一攬,把我禁錮在了臺階上,悶熱腥鹹的氣息籠罩而來,我靠在露臺的門上,進退兩難。
我無奈地笑笑:「到底有什麼好談的?」
「你高三那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目光灼灼,單刀直入地問。
「什麼也沒發生啊。」
「那我那天下午,爲什麼沒有在學校見到你?」
……
我的假笑僵在臉上,無措地看着他。
荊照沉聲道:「我聽了你的辯論賽,才決定投資你的學校,可我那天下午去考察的時候,爲什麼他們說你不在?」
我腦子飛快運轉,準備編出一個理由:「哦,那是因爲……」
他撐在我身側的手臂緊了幾分,帶着幾分怨懟道:「不要說謊。」
我霎時像泄了氣的皮球,身上沒力,臉卻漲得通紅。
我深吸一口氣,垂着腦袋道:「我……被關進庫房了,兩天後我纔出來。」
那個時候,荊照早已經離開了。
我在這方逼仄狹小的空間裏,被迫把我深埋在心裏最不堪的祕密暴露了出來。
從萬衆矚目的鮮花叢裏跌入了泥潭,我咎由自取,我活該。
「就這樣,我沒騙你。」我儘量作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可心裏的疼痛卻時刻提醒我,我從沒放下過。
「讓我走吧,荊總。」
荊照的臉色不知爲什麼比我還難看,他的薄脣一張一合,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那天……」他竟哽咽了,「對不起。」
我苦笑着看着他:「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他什麼都不解釋,只是把頭沉得很低很低,說:「對不起。」
-14-
那晚過後,荊照對我的態度變得愈發微妙起來。
這種轉變很難形容,我曾認爲我於荊照而言,是一隻可以隨意掐在手裏拿捏把玩的棋子。
但現在,這種關係似乎在漸漸發生着改變。
他鮮少會再用那種上位者的語調同我說話。
或許我在他心中的庶民形象在某一個瞬間土崩瓦解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對我的重新審視——
基於平等的審視。
我的想法在他的弟弟荊安身上得以驗證。
彼時,荊照一如往常地在度假期間談生意。
而荊安便理所應當地被託付給了我。
又或者說,這些人裏……他唯獨比較熟悉我。
我們在海灘上用沙子築起高高的城堡,然後再任憑海浪將它吞沒。
其實我很喜歡和小孩子待在一起。
因爲他們還未分化成任何一種性別。
他們的想法總是最原始、最真實的。
不需要擁有高貴的信息素的味道,也能和小孩子成爲朋友。
「姐姐。」荊安忽然喚了我一聲。
他在城堡那頭探出腦袋,煞有介事地問道:「你是 alpha 還是 omega 呢?」
我先是一怔,旋即回答道:「都不是,我是個 beta。」
「唔……」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而後正色道,「那我以後也要成爲 beta。」
我對這孩子突然間來的想法有些驚訝。
印象中,他似乎很依賴也很崇敬荊照,加之身體孱弱的原因,這樣的孩子,或許更想成爲一個強大的 alpha。
於是我問:「爲什麼想成爲 beta 呢?」
畢竟,這是世界上最不被注意到的一羣人。
荊安眨眨眼,道:「因爲你很不一樣。」
沒等我開口,他又解釋道:「我哥對你,很不一樣。」
太陽漸漸沉入海平線。
我在赤紅的夕陽下,聽着荊安將他和荊照的過往娓娓道來——
他們出身於典型的上層精英家庭,早不知從哪一代起,一家子便已不知道「窮」字怎麼寫。
故而到了荊照他們這一代,也接受着家族傳統的精英教育。
他們的世界裏,由基因所劃分的等級更加分明,弱肉強食的法則也更加顯著。
但在這樣的一家子裏,偏偏生出了荊安這樣一個身體孱弱的孩子。
尤其是有荊照這樣的 S 級 Alpha 在前,便顯得荊安愈發像一個棄子。
而他也的確是一個棄子。
自出生到現在,這個尚不足八歲的孩子,從整個家族裏感受到的溫暖,僅僅來自於他的哥哥一個人。
他喜歡荊照,依賴荊照。
因爲荊照和他的父母不一樣。
他從來都是溫和的,沉穩的,好似即便天塌下來,他也能創造另外一片天空。
可他又不能完全避免基因中自帶的傲慢。
比如……他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想法。
他很自信,一切都會按照他預想的方向發展。
「但是我哥對你不是這樣的。」荊安篤定道。
「是嗎?」我心不在焉地把手插進沙子裏,「我覺得也沒什麼不一樣的。」
「不不不,」他拼命搖頭,「我哥會考慮你說的話。」
「他原來很獨裁的,但他會聽你的話。」
「所以,我想成爲像你這樣的人。」
……
都說童言無忌,不過有的時候,孩子說的話倒也一針見血。
我垂眸,摸了摸他髒兮兮的小臉,道:「有沒有可能,這樣纔是正常的?」
「啊?」荊安一臉茫然。
我說:「其實,在做一件事的時候本來就應該考慮其他人的想法,無論這個人是不是特別的。」
荊安聽着我的話,垂眸不語。
半晌,他說了句:「我聽不懂。」
「沒事,」我拍拍他尚且稚嫩的肩膀,「你哥估計也不懂。」
天黑了,我估摸着荊照的事情大概已經結束,便牽着荊安往回走。
別墅區燈火通明,眼見要回到住處時,卻被迎面走來的不知名男孩攔住了去路。
少年金髮碧眼,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用蹩腳的中文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煙花。
他羞澀地看了我一眼,表示可以帶我們找到最好的觀看位置。
我心中暗自警惕,但面上儘量保持着平和,看向荊安,詢問他的意見。
荊安顯然對煙花很感興趣,眼睛裏閃爍着興奮,小聲問我:「會不會太晚了?」
「還好吧,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是天亮了才睡覺。」
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少年臉上綻出了燦爛的笑容,立刻在前面帶路。
一路上,他偶爾會偷瞄我一眼,然後迅速收回目光,臉頰微微泛紅。
很快,我們被帶到了一片開闊的海灘上,那裏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都在期待着即將綻放的煙花。
金髮少年找了一個視野極佳的位置,讓我們坐下等待。
夜風輕拂,帶着幾分鹹溼的海水味。
荊安坐在我身旁,眼睛緊緊盯着遠處漆黑的海平線。
他興奮地搓着小手,偶爾轉頭看看我,眼裏滿是期待和喜悅。
我注意到那金髮少年並未離開,而是站在不遠處,目光不時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中似乎藏着什麼未說出口的話。
我禮貌地朝他微笑點頭,他卻好像得到了邀請一般,緊張地湊了過來。
他張了張嘴,有些結巴地問道:「你是這孩子的母親嗎?」
我一怔,旋即擺手道:「他是我的弟弟。」
聞言,少年眼中似乎又添上了一份欣喜。
「那你是 beta 嗎?」他接着問。
我點點頭。
「這樣啊……怪不得你對我的信息素毫無反應。」
「你是 alpha?」我禮貌地詢問。
少年搖搖頭道:「不,不,不,我是一個 omega。」
夜風裏,他用略帶生澀的中文對我道:「剛纔,我看到了你在堆沙子。」
「很漂亮。」
說完,他好像意識到了話語中的歧義,又急忙解釋道:「我是說……你很漂亮。」
說實話,我不是沒有收到過 omega 的示好。
但這樣直白的還是第一次見。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便也笑着恭維道:「你也很漂亮。」
他聽後,臉頰上的紅暈更甚,羞澀地低下了頭,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突然抬頭說:「你們一定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吧?這裏的煙花表演是每年最盛大的慶典之一,希望你們會喜歡。」
我點了點頭,看向荊安,他正聚精會神地望着海面,對即將到來的煙花充滿了無限的好奇與期待。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注意聽少年的話。
「哦,對了,」少年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這裏有個傳說,說是當第一束煙花綻放時,藉着光亮,人們會在大海中看到命定之人的倒影。」
「是嗎……」我喃喃。
就在這時,遠處海平線上開始有光芒閃爍,人羣中的喧鬧聲也隨之而起。
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身,望向那片即將被點亮的天際。
第一束煙花如同流星劃破夜空,光芒耀眼奪目,幾乎照亮了整片海灘。
我被那一瞬的炫光晃得閉上了雙眼。
再睜眼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隻修長的手掌。
五指併攏,虛虛地掩在了我的臉前。
煙火升空的聲音依然響個不停,擋在面前的手徐徐放下,我眺望向海面,似乎想去驗證那個不切實際的傳說。
可我沒看到大海,只看到了荊照隱沒在陰影裏的側臉。
他神色不懼,淡淡地瞥了那個少年一眼。
「回去了。」他道。
我點點頭,將荊安送到他身邊。
荊照牽起他的手,又看向我,重複道:「回去了。」
我一頭霧水:「什麼,我也要嗎?」
聞言,荊照挑眉,不陰不陽地看了那邊手足無措的少年一眼:「不好意思,是我打擾你了嗎?」
「那倒也沒有。」我忙擺了擺手,試圖緩解空氣中突然凝固的尷尬氛圍。
「既然如此,那一起看吧。」
荊照這麼說着,忽然就放棄了要走的想法,整個人橫坐在我和少年的中間。
他的信息素不着痕跡地散發着,讓周遭一圈的 Omega 都退避三舍。
煙花於他而言似乎沒什麼好看的,絢爛的色彩映在他的眼裏,依然觸動不了那兩汪波瀾不驚的潭水。
到最後,煙花落幕,海面歸於沉寂,只留下淡淡的硫磺味。
荊安不知何時靠在他懷裏睡着了,我起身,正準備回去。
荊照卻在此時忽然開口了。
他問:「好看嗎?」
我不假思索道:「好看啊。」
「撒謊,」他低聲道,「你的眼睛明明很怕強光。」
……
「我只是不想掃興,」我抬頭,讓海風穿過髮間,「況且,我以前也挺喜歡看煙花的。」
後來被關進倉庫的時候,有人往裏面扔了白磷,傷了眼睛,也留下了陰影,就再也沒怎麼看過了。
荊照還是坐着,一言不發,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麼。
潮水沒過我小腿的時候冰涼涼的,一時竟有些歲月靜好。
忽然,荊照抬眸,定定地看向我,嗓音和夜風混在一起,極小地說了一聲:「是我來晚了。」
後面,他又接着喃喃了一句,只是聲音太小,連着上一句話悉數消失在了空寂的海風裏。
-15-
我在接水月放學的路上,收到了沐明溪來自英國的消息,她說下週要回來看我,還附贈了自己與新男友的合照。
對方是個古銅色皮膚的男孩子,眼睛很大,笑意盈盈,看向鏡頭的目光有些青澀。
我笑着回覆她的消息,全然沒注意到身邊有一輛麪包車擦肩而過。
我在校門口等到天黑,依然不見水月的蹤影,打了許多電話也不見回覆。
正欲進學校去找她,忽然收到了水月的回電。
可接起時,對面傳來的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林水風,想見你妹妹嗎?」
這聲音很是耳熟,上揚、輕蔑還有一絲很熟悉的欠揍感。
一瞬間,我便知道發生了什麼。
「封終言,你還要不要臉?」我道,「什麼年代了還在搞綁架這一套?再說了,你要綁就綁我本人,綁我妹妹,你是真小人。」
封終言在那頭嗤笑一聲,回道:「招數不管爛不爛,好用就行,單單綁你我是真怕你和我同歸於盡,但是你妹妹嘛……」
「你想怎樣?」我打斷他。
「很簡單,給你兩小時,過來找我,不要報警。」他頓了頓,補充道,「也別想找你那些沒用的朋友,就你自己,多一個人你妹妹都活不了。」
我沒來得及說一句話,他就掛斷了電話,而後給我發來一個地址和水月熟睡時的照片。
她的側臉很安詳,看起來仍安然無恙。
封終言,我原先以爲他只是沒素質沒禮貌情商低,沒想到還是這麼個睚眥必報,不擇手段的小人。
他誘我上鉤,若一步步真的按照他給我規劃的路線走,那我估計是活不成的。
於是我思索片刻,拿起手機果斷報了警。
他給我的地址處於市郊區,是一家廢棄的兵工廠,裏面塵土環繞,煙氣瀰漫。
我皺眉——
這樣的環境對水月的呼吸道很不好。
「我到了。」我撥通電話,言簡意賅地道,「讓我見我妹妹。」
「彆着急,你看到大門了嗎?先走進來。」
我駐足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着大門口閃着紅光的攝像頭,道:「先讓我見我妹妹。」
「你先進來。」
……我仍巋然不動。
半晌,對面似乎妥協了,於是打來了視頻,那是一個監控視角,水月已經醒了,在不知名的房間裏來回打轉,時不時大聲嘶吼,看起來焦躁不安。
看到水月暫時安全,我便心一橫,將那厚重的大門推開,迎面是一條陰暗的,看不到盡頭的通往地下的樓梯。
我一步ŧű⁽步往下走着,地下靜謐到幾乎要將我溺死。
「別緊張,走到盡頭。」耳邊忽然傳來封終言含着譏諷的命令。
我繼續走着,在盡頭處看到了一些光亮,我停在那扇透着光的門前,道:「讓我見到我妹妹,面對面的那種。」
對面頓了頓,而後道:「當然。」
吱呀。
我將門推開的一剎那,就被幾支槍指住了面門,端着槍的幾個身形高大的 Alpha,我看了看,裏面沒有封終言。
「封總,你比我想象中沒下限得多,甚至你不敢親自面對我。」我朝着攝像頭揚起下巴,露出嘲諷的微笑,「你就這麼怕我啊。」
封終言沒理會我的挑釁,依舊慢條斯理地靠着一部手機和我交流:「其實呢,你妹妹壓根就不在這裏……但只要你聽話,我保證她會沒事的。」
我毫不意外地點點頭。
他這樣的人要是乖乖把水月放在這裏纔是有鬼了。
「把你的武器丟掉。」
我攤攤手:「我沒有武器,再說了,我一個 Beta,哪裏打得過這些 Alpha?」
封終言在那頭滿意地笑了,而後又道:「看到前面的抽血泵了嗎?把胳膊放上去。」
我拖延着向前走去,槍口也隨着我一起移動:「我不明白,你費這麼大勁,只是要我的血?那你不妨直接僞造一個獻血車,沒準我直接就自願走進去了。」
「別掙扎了,你……」電話那頭頓了頓,封終言安然自得的聲音終於出現了裂痕,「林水風,你敢報警?!」
他話音剛落,我耳邊便齊齊響起子彈上膛的聲音,我摸了摸自己才做的長指甲,掃視一週,猝不及防地將它們戳進了我纔好不久的後頸。
血液順着脊椎流淌下來,那些端着槍的男性 Alpha 悉數沒了力氣,跌倒在地上,有甚者已經暈厥過ẗŭ₅去。
這信息素可真是好用。
我捂着後頸往外走,又想到,還好我將腺體摘掉了,否則揣着這樣無法控制的信息素,不知要變成怎樣的禍害。
封終言那邊已經沒了聲音,我想他大概後半生都要在監獄裏度過了吧。
就算他沒犯那麼重的罪,荊照也不會放過他了。
畢竟,對我的血感興趣的,也就只有他們倆了。
沒走幾步,我就因失血過多而跪倒在長長的階梯上,手腳怎麼也用不上力。
甫一抬眸,卻看到一個人倒着急匆匆的步子向我奔來。
是警察嗎?這麼快就到了啊。
意識朦朧間,我聽到一個聲音不停在我耳邊呢喃:「對不起。」
「我是不是又來晚了。」
-16-
從我昏過去到再次恢復意識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水月已經被救了出來,封終言也被拘留起來,數罪併罰,估計日後也風光不起來了。
比較意外的是,那天趕來救我的居然是荊照。
此時他正坐在我病牀邊,神色不虞地和我大眼瞪小眼。
他問:「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報警了啊。」我笑笑,「怎麼說也是我的家事,不好麻煩你。」
荊照一怔,旋即苦笑道:「你在怨我嗎?」
「沒有。」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追根溯源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是我分析了你的血液,被封家盜了檢測單,纔會連累你妹妹也……」
他沒再說下去,此刻就連空氣也沉默。
從封終言打過第一個電話過來時,我就知道他肯定不想只是揍我一頓或者要了我的命,否則也不會大費周章拿我唯一的軟肋威脅我。
他非但不想要我死,而且還想我活着,思來想去,我實在不明白他從我身上想得到什麼呢。
如今,好像也逐漸明朗起來了。
「那家工廠的負五層是個非法研究所。」荊照道,「你的血液具有很強的刺激性,簡而言之就是……一種天然無害且只針對 alpha 的靶向興奮劑。」
封終言想我活着,成爲他實驗研究的小白鼠,所以他才那麼妥善地安置了水月,因爲這是件長期的事情。
水月死,我也不會獨活,所以他不會輕易傷害水月,也因此我纔敢肆無忌憚地報警。
荊照忽然嗓音沙啞着問我:「你是都計劃好了纔敢去的嗎?」
「那當然……」
「你撒謊,」他篤定地打斷我,扣在牀邊的手竟有些發抖,「你在賭,你賭封終言不敢冒險,賭他忌憚你,賭他只敢用 alpha 去控制你。」
他說對了,其實,那裏面但凡有一個 beta,我都不一定能全須全尾地活下來。
本來我也心裏打鼓,可看到封終言一步一步謹小慎微的樣子,我便逐漸放下心來。
他怕我,怕得要死,思及此,我的心中竟有些別樣的快感。
我迷茫地看着好像比我還有劫後餘生感的荊照,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半晌,我低低笑了:「荊總,你說我的血這麼值錢,你爲什麼不讓我繼續去你研究所了?」
這也算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
「因爲我後悔了。」
「啊?」
荊照忽然把手覆在我手背上,將頭整個垂下去,像禱告一般虔誠地一字一頓道:「我後悔了。」
難不成我的血實際上沒什麼用,他不但花了一大筆沉沒成本,還被我白嫖了水月的醫藥費?
我不懂,荊照的謎語太過複雜,這答案除了他沒人知道。
-17-
經此一遭,我又回到了熟悉的病房。
病牀前每天都有人前來探病。
探病的人裏當屬付敏敏最爲誇張,哭喪一般地來了就趴在我牀前哭嚎,白色的牀單被她蹭了一片嫣紅色脣釉。
一邊哭,一邊招呼賀奕:「阿水,你放心,有我老公在,肯定把他告得傾家蕩產。」
我抬眸看了眼賀奕寒光凜冽的眼鏡片,頓時信了他能把封氏告得傾家蕩產這回事。
「對了阿水,聽說當時綁你的有四五個男性 Alpha,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
我心中咯噔,這一說出來,我隱瞞十多年的事情不就暴露了?
正當我哽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時候,荊照穿着身家居服從門外進來了,他以我需要休息爲由趕走了付敏敏他們。
我霎時鬆了口氣。
荊照把飯端到我牀前,無奈問道:「爲什麼不告訴他們?」
我即答:「沒必要,也不是什麼大事。」
「那你就打算一直這樣?」
我抬眼輕笑道:「這樣不也挺好的嗎?」
我看到荊照微不可查地擰了下眉,而後又抱臂說:「你的身體負荷已經到極限了,再不把剩餘的組織清除,早晚要出大事。」
……
我捧着杯子默不作聲。
要說現在能比我更瞭解自己身體的,大概就是荊照了。現在連他都這麼說,恐怕情況的確不容樂觀。
於是我問荊照:「我還有幾年可活?」
荊照頓了頓,道:「你放着不管的話,最多十年。」
他好像怕我給出一個他不想聽到的答案,於是還沒等我問下一句,便緊接着道:「但如果你跟我走,這個數字可以延長至四十年到五十年。」
這的確是個很讓人心動的提案,有人願意爲我餘下的生命買單,即使他大概還另有所圖。
我沉思片刻,忽然看到手機上的來電顯示,水月那張乖巧安靜的臉出現在上面,似有什麼好事要和我宣佈。
我接起,聽到水月雀躍的聲音傳來:「姐姐,後天是我的畢業晚會,你會來嗎?」
啊,昏昏沉沉這麼多天,都忘記水月已經快畢業了。
我笑着點點頭:「當然。」
-19-
我高中畢業的時候,只是在學校操場辦了個平平無奇的典禮,大家穿着校服聽校長嘰裏呱啦講兩個小時的話,再拍拍照,就算是畢業了。
我以爲水月的典禮大概也和我差不多,可萬萬沒想到,現在的高中生,竟是在如此富麗堂皇的巨大禮堂告別自己的青春。
我坐在觀衆席上,感嘆着社會的進步。
「現在的高中生真幸福啊。」
「別想太多了。」荊照在我身邊不鹹不淡地來了一句,「他們這一屆有個政界高官的孩子,所以畢業典禮纔會這麼隆重。」
……
果然,這樣的大場面還是有鈔能力在成分的。
典禮開始,水月和另一個高瘦俊朗的男孩作爲學生代表致辭,她穿着一身淺藍色禮服,出落得亭亭玉立。
我不覺有些恍惚,記憶裏水月還是抱着我的大腿撒嬌的小孩子,怎麼一眨眼就長這麼大了。
和那個男孩站在一起,竟平白生出了幾分般配。
我正感慨,耳邊又聽見荊照淡淡道:「臺上這個,就是那高官的兒子。」他低低笑了兩聲,「和你妹妹信息素匹配度還挺高的。」
我猛地轉頭,對上他那雙帶着幾分玩味的金色雙眼。
「別懷疑我的感知力。」荊照看看我,又看看水月那邊,「林水風,你早就知道的,你妹妹已經長大了。」
我陡然一怔。
是啊,水月已經長大了,她以後會越來越不需要我,她會遇到與自己匹配的 Alpha,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生。
我知道水月早晚要離開我,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心思被荊照一眼看穿,我窘迫地低下頭,強迫自己不去看臺上那一對光彩奪目的璧人。
手機嗡嗡作響,打開,是付敏敏發來的照片。
大紅底的照片襯着她和賀奕愈發甜蜜。
「阿水,我們結婚啦,下個月和齊鶴他們一起辦婚禮,你一定要來做伴娘哦。」
望着這段話,我手指在屏幕上停留許久,竟一個字也沒打出來。
他們都要結婚了啊。
明溪似乎也在進行着健康的戀愛,映雪好像也說過有結婚的打算……
朋友們的好消息紛至沓來,爲什麼我卻高興不起來呢?
我再也不用下了班還要陪他們去酒吧裏買醉,也不用擔心他們在找尋良人的路上受到傷害,那些瑣碎的事情,逐漸會由另一個人代替我來做。
已經……不再需要我了。
心中有些東西在被緩緩抽離,我一時間無所適從。
我猛地甩甩頭,平復即將崩塌瓦解的情緒。
我保護了這麼多年的人,如今全都有了歸宿,我應該爲他們高興。
我該高興。
水月總勸我要爲自己考慮考慮,現在,我確實可以毫無顧忌地爲自己考慮了。
我在年少的時候想過的未來是什麼來着。
哦對了,我想要學天文學來着,可惜這個專業太燒錢,我供了自己,就供不起水月了。
我想過要買一座大房子,和朋友們一起住進去,眼下……他們各自都有了去處,自然不會和我住在一起。
現在想來,我構建未來的地基早已經被我自己炸成了一片廢墟,迄今爲止所有的願望都已土崩瓦解。
我還能做什麼呢?
典禮結束,我恍惚地走在路上,荊照在後面叫了我幾聲都沒聽到。
他幾步趕過來,一把將我拉到他的車上,我在副駕駛上掙扎片刻,最後還是認命地讓他繫上了安全帶。
一路上他一言不發,將車徑直開到我和他初見的那座莊園。
這裏夜晚燈火通明,我還未來得及仔細看看這些高級的照明設備,便被荊照帶到了他常住的別墅裏。
「考慮好了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考慮好了。」我道,「我還是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
十年,用來和世界道別已經夠了。
林水風的生命,就應該終結在她發現自己長出 Alpha 腺體的那一天。
我的人生,早就爛透了。
顯然,這不是荊照想聽的答案,於是他打斷了我:「拒絕我的時候,希望你給出一個合理的理由。」
事到如今,我Ťŭ̀₁已經沒有了和他拉扯的力氣,於是破罐子破摔地和他坦白道:「我活夠了,算不算理由。」
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截了當,荊照的脣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無措的樣子,覺得真是新鮮,他這麼個光鮮亮麗的頂級 alpha,竟也有這樣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未來得及和他調笑兩句,就被他猝不及防地攬進了懷裏,力度之大,似是要把我活活嵌進他的胸口。
「有救,」他的聲音劇烈顫抖着,「有救的。」
我冷笑:「荊總,我知道你厲害得很,有千百種辦法治好我,但是我不想了。」
他好似沒聽到我的話,大掌一下一下撫摸我的背,就像在安撫一個嬰兒。
「不是的,你只是累了,水風,你生病了,我會把你治好的……」
他在我耳邊諄諄呢喃,聲音輕柔,小心翼翼。
這一刻,我久違地感受到了來自年長者給予的安全感。
「爲什麼?」我茫然地問,「你爲什麼要這樣?」
我想從他這裏得到一個答案,什麼都行,只要是一個肯定我還有一些價值的答案。
「可能因爲你很強,就算沒有腺體,也比很多 alpha 要強。」荊照正經道,「你知道的,我很欣賞強者。」
「也可能是因爲你很可憐,比所有人都可憐,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卻沒人知道。」
他停頓半晌,忽然低聲道:「還有可能因爲……」
「我有些喜歡你。」
-20-
這句話,於平地炸起一個驚雷。
我,林水風,一個成爲 alpha 未半而中道崩殂的 beta,被另一個 alpha 告白了。
簡直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我推開他,以爲他在開玩笑:「荊總,我是個 beta 啊。」
甚至以前還是個 alpha。
「我知道。」他看着我,極爲認真地道,「這不重要。」
不不不,這很重要。
驚嚇突如其來,打破了沉痛的氣氛,我三兩步退到牆角,說:「荊總,這個玩笑就像人類喜歡上披薩盒一樣,太荒謬了。」
荊照起身,一步步向我靠近,我條件反射地將手指覆在後頸上,卻被他小心翼翼地擋開。
他撫摸着我的後頸,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在看我後頸的時候情緒都很複雜,像是惋惜,又像是憐憫。
他說:「你覺得荒謬嗎?其實我也覺得不可思議。無論是從前的你還是現在的你,與我都算不上良配,你無法嗅到我的信息素,我也永遠無法標記你……」
荊照不安分的手從我的後頸移到我的臉頰,而後用手指輕輕點着我的脣:「我十年如一日地研究着信息素之間的匹配機制,覺得 Alpha 與 Omega 都逃不出這種互相吸引的客觀規律……」
說到這,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可研究到最後,這種規律竟被我自己給打破了。」
我看着他,眼神有些迷茫,卻逐漸在他娓娓道來的字句中放鬆警惕,那雙泛着黃金般光澤的眼睛似乎有着極大的迷惑性,被他注視着,我的大腦逐漸變得空白。
「水風,」荊照的手臂從我腰側滑過,手掌貼到我單薄的脊背上,脣瓣貼着我的耳朵輕輕道,「或許,我在成爲 alpha 之前,首先是一個會被除了信息素以外的東西吸引的人。」
他說的除了信息素以外的東西,是什麼……我來不及思考,理智和氣息被吞喫進他極具侵略性的脣舌中。
這個意料之外的吻綿長而激烈,直到我不再掙扎,他才滿意地舔了舔我的嘴角。
「對不起。」他鬆開雙手,神色卻無一絲歉意,「我剛纔可能有些失控,我好像……有些理解你討厭 alpha 的原因了。」
我抿了抿被吸吮得發痛的下脣,微微的痛感讓我瞬間從沉溺中清醒過來。
我抬眸道:「荊總既然知道,那有些話我也不多說了。」
我理了理有些凌亂的衣衫,朝門前走過去。
路過荊照身邊時,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只是虛虛握着,我卻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水風。」他微微低着頭,不敢與我對視,看起來很難過,「你什麼都沒做錯。」
「你只是,太久沒有爲自己活着了。」
我所有的舌燦蓮花、伶牙俐齒,在這一刻全都派不上用場了,荊照的語調淡淡,說出的話卻一針見血。
我幾乎是逃一般地跑到了門口,手卻在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變得不聽使喚,門板精美繁複的紋路在我眼中變得模糊扭曲,我扶着邊緣,讓自己不要即刻摔下去。
真糟,貧血又犯了。
還偏偏是在這個時候。
昏過去的前一刻我忽然想到,幾乎每次我狼狽不堪的樣子都會被荊照看到,饒是這樣,他竟然都能喜歡上我,真是無法理解……
我的身體不聽使喚地栽倒下去,卻墜入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荊照焦急的聲音似乎在絮絮叨叨地叫着我,可我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了。
-21-
我和荊照在病房裏面面相覷。
已經數不清我們是第幾次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面了。
然而這次的情況分外尷尬。
我撓撓頭,欲開口說些什麼,一個字還未脫口,就被荊照堵了回去。
「跟我走。」語氣不容置喙,「我會每個月支付給你十萬美元的停工補償。」
荊照好像瘋了,這完全不像是資本家會說出的話來。
於是我噗嗤一聲笑了:「荊總,你給我治病,反過來又給我錢,你圖什麼啊?」
他好像沒聽到我的話一樣,從手邊拿出一封信來。
「這是瑞士頂級學府的推薦信,意味着如果你跟我走,你妹妹也能享受最好的教育資源。」
……
他真的很懂怎麼拿捏我。
於是我妥協了,認命了,有人願意接管我這個搖搖欲墜的後半生,何樂而不爲呢。
我只是不懂,荊照這樣矜貴驕傲的 alpha,何故要來喜歡我呢?我自己都不喜歡自己,他何必將我當個價值連城的寶貝。
這個疑問藏在我的心裏,直到去往瑞士。
這是我第一次出國,下飛機的時候,荊照給我裹了件毛毯,然後將我塞進了他的車裏。
他在旁邊事無鉅細地囑咐我,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像是個年薪百萬的高級私人管家。
而我靠在座椅上,興致缺缺,百無聊賴。
「荊總……」
「叫我荊照吧。」他撥弄了一下不知何時戴上的眼鏡,淡淡道。
我望着卡其色的車頂,自顧自道:「其實我以前做過一個夢,夢到我在另一個只有男女兩個性別的世界,我從那個視角看我們所處這個世界的時候,發現這裏的主角永遠是 alpha 和 omega,beta 似乎從來不會被提起……」
「嗯。」
我很意外,荊照竟不覺得我的話很荒謬,於是便接着道:「可我覺得 beta 也沒什麼不好的,比起成爲一個 alpha,日子過得轟轟烈烈、跌宕起伏,像我這樣在無人注意的地方平平無奇地過一輩子也挺好的。」
至少,我永遠是理智、自由的。
荊照默然,不置可否。
我住的療養院依然是荊照的私人資產,這裏臨海,有陽光和海鳥,讓人覺得就算一輩子住在這裏也未嘗不可。
我的 26 歲生日,就在這裏度過。
這一天早晨我收到了一份來自梁映雪的郵件,很難想象到了數字時代,居然還能收到如此古樸的紙質信封。
我將信封小心地拆開,從裏面拿出了一張寫滿的信紙,以及一串鑰匙。
——
「親愛的阿水:
這是來自我們四個人,或者說是四個家庭的來信,在我們各自遇到自己配偶前的十餘年裏,我們都活在你的羽翼之下,在我們 omega 敏感易碎的青春裏,很幸運地遇見了林水風,連天都不服的林水風。」
在我們的記憶裏,阿水的擁抱總是溫暖的,笑容總是熱烈的,阿水愛我們,我們知道,我們也愛阿水。
但是阿水已經爲了我們奔波了太久,你已經累了,是時候休息了,先停下來吧,看看屬於自己的風景。
無論是你 alpha 還是 beta,林水風就只是林水風。
在我們的世界裏,永遠留有最高席位的林水風。
「生日快樂。」
……
啪嗒啪嗒,溼潤的液體打在信紙上,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原來,他們都知道了。
我沒有被嫌惡,也沒有被丟棄。
海風穿過落地窗吹來,將信封內的另一張字條吹了出來。
展開一看,是幾個熟悉的地址。
原來,那串沉甸甸的鑰匙,是他們每個人的家門鑰匙。
-22-
荊照將我後頸殘留的腺體組織徹底清除殆盡,不留一絲餘地。
手術過後剩下的時間,就是漫長的調養階段。
在藥劑的作用下,我的嘴巴每天都在發苦。
荊照會給我喫一些緩解苦味的東西,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遠遠比不上糖果甜品給人帶來的充裕和滿足。
於是,我迷惑了營養師的助手小哥,他看上去對我有些好感,對上我眼神的時候有些害羞,說話時偶有結巴,三句不到臉就泛紅。
在我的無數次懇求和拜託下,他終於答應給我偷偷帶個低糖蛋糕回來。
然而還未等我品嚐到一口時,荊照便神色不虞地進門,將沒捂熱乎的蛋糕從我手中端走了。
「林水風,你是怎麼做到的?」他又生氣又好笑地問我了一句,「我是說,那個助理。」
我挑眉:「大概是……因爲他喜歡我?」
荊照忽地面色一沉,向我湊近幾分,壓着嗓音道:「我也喜歡你,你怎麼不來拜託我呢?」
「那怎麼能……」
話說一半,便見荊照不知從哪掏出來一個精美的新蛋糕。
我震驚地看了看蛋糕,又看了看他,一時語塞。
荊照臉上居然顯現出難得一見的彆扭,他半蹲下來,將蛋糕遞到我的病牀前。
「有些遲,但是……生日快樂。」
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尤其是被他那雙能將人沉溺其中的美麗雙眼那樣溫柔地注視着,我的心緩慢而強烈地顫動了一下。
「水風,」他看着我將那塊蛋糕喫完,有些猶豫地開口,「下週的手術……」
「我知道。」我舔了舔嘴角殘留的奶油,很甜,比我以往喫過的許多蛋糕都要甜,「我信你。」
荊照說,病變的腺體散發出的激素已經侵蝕了我的內臟和血液,下週的手術就是爲了徹底清除其餘病變的部分。
手術風險很高,但荊照團隊的醫療技術已經將風險一降再降了。
他們要從我的胸腔開一道二十釐米左右的創口,這對我而言,無異於一次新生。
我從未想過,有人願意把已經破損腐爛的我,撿回去一點一點修好。
所以在進入手術室的前一瞬,我依然在問荊照:「爲什麼喜歡我呢?」
他卻只是沉默着,看着我離他越來越遠,直到大門關閉的那一剎那,也仍然沒和我說一句話。
-23-
手術很成功,我醒來時,手不自覺地覆上了已經包紮妥帖的胸口,心臟依然在篤篤跳動。
水月,以及我的朋友們在我的病牀邊圍了一圈,像看珍稀動物一般看着我,鮮花禮物擺滿了旁邊的櫃子。
我環顧一週,卻沒看到荊照的影子。
「阿水,你這回一定能好起來的吧。」沐明溪忍着眼淚輕握住我的手。
我點點頭,聲音發虛地答道:「嗯,會好的,這還要謝謝……」
水月似乎知道我想問什麼,於是接道:「姐姐,荊總有事情要處理,就回國了。」
我沒太在意,畢竟要求他一定要在手術後來看我這件事未免太過自私,只是沒見到他,心裏有些難言的失落。
說起來,我和荊照現在算是什麼關係呢?追求者與被追求者,慈善家與被救助人?
好像從頭到尾,我都在一味地接受他的好意。
我喜歡他嗎?這很難說,就像他也從未正面回答過爲什麼喜歡我。
似乎喜歡對於我們來說,太簡單又太複雜了,或許對於荊照而言,這只是茶餘飯後的興趣和消遣,對我而言,是無法企及的奢侈品。
無論是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都無法被他標記,他不會爲了我放棄自己的階層成爲一個 beta,我亦不會爲了他放棄自己的自由和尊嚴假裝成一個 omega。
我們都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
我懷着這種想法修養了三個月,但奇怪的是,這三個月裏,我再也沒見過荊照。
問其他人,他們也只是說他很忙。
我覺得有些不安,心中惴惴,望着發過去就石沉大海的消息,不由得苦笑起來。
果然,在這個他是主角我是路人的世界裏,我們沒有結局,就已經是結局了。
出院那天,我收到了荊照按照約定支付給我的停工補償,隨着轉賬信息附送來的,是一段不太長的文字——
「水風,很抱歉你的問題我無法給出答案,所以,在我們找到答案之前,我並不想用所謂的恩情和喜歡來綁架你。
你說過,在 alpha 與 omega 的故事裏,你是個平平無奇的配角,但我想,並非是這個世界拋棄了你,而是你在世界與自己之間,選擇了後者。
我們都知道,在情感裏,其實有什麼東西是凌駕於信息素之上的,我會窮盡一生探尋其中的原理,所以我也堅信有什麼東西也在命運軌跡之上。」
「希望當我們都找到那個答案時,你能像選擇成爲自己那樣,選擇我。」
-24-
自那以後,我再也沒和荊照聯絡過。
他大約還在他那偌大的商業帝國裏大展宏圖。
而我,也在試圖緩慢地把自己的混亂人生理清。
我們又變成了不會相交的平行線。
但這些年,我們在變,世界也在發生着變化。
人們逐漸意識到用腺體與信息素將人分爲三六九等的不公。
Omega 和 Beta 開始反抗精英 Alpha 們對於社會資源的壟斷。
隨之而來的,是針對腺體分化抑制的藥物問世,服用藥物的人可以無副作用地免去分化階段,從此不再受信息素的困擾。
像 Beta 這樣原本少數的普通人,最終會因爲藥物的選擇,而變成社會的大多數。
然而,這也意味着世界將在某一天會被作爲大多數的 Beta 所領導。
由基因和腺體奠定的社會層級將土崩瓦解。
於是,這場永不止息的戰爭就開始了。
社會頂層的精英 Alpha 們蠻橫地以各種方式阻撓着藥物的普及和改良。
都說強者向來獨往,可到了這種時刻,他們卻出奇地團結。
他們利用手中的資源和權力,試圖將藥物視爲違禁品,甚至將其製造者視爲罪犯進行打壓。
新聞媒體上盡是對他們的口誅筆伐,搞得剛升做主編的梁映雪頭疼不已。
「有的時候我真的想把那羣 Alpha 的腦子切開看看,他們到底怎麼想出這麼下賤的招數的?」
「平時裝得人模狗樣的,一觸碰到切身利益就原形畢露了。」
「難道我們 Omega 就活該窩在家裏生孩子嗎?」
她憤怒地指桑罵槐,明裏暗裏地擠兌剛剛分手的前男友。
話畢,她瞧了瞧行程單,兩眼一翻:「採訪?採個屁,看到他們我都噁心!」
「採訪誰?」我撿起行程單,淡聲道,「你不想去的話,我替你去吧。」
她抬眸問道:「真的?」
我點點頭。
「你……沒問題嗎,現在是不是不太方便露面?」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我摩挲着採訪人的名字緩緩道。
採訪日如約而至。
玻璃制的辦公大樓裏,主角姍姍來遲。
見到來人是我,西裝革履的男人臉上劃過一絲裂痕。
「林水風?」他的訝異溢於言表。
我起身,向他伸手致意:「成緒先生,好久不見。」
其實,也算不上很久。
畢竟幾天前我還在經濟新聞上看到了一長段讚頌他的溢美之詞。
當年,他還在荊照手下默默無聞地做研究員,如今也是風光無限的老總了。
同他寒暄了幾句,說着說着,不免繞到我們共同的老熟人身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荊總現在還好嗎?」
聞言,成緒頓了頓,旋即搖頭:「很不好。」
「很不好……」我問,「他生病了嗎?」
說到這,他苦笑一聲:「他現在……衆叛親離了。」
我手中的簽字筆應聲掉落在地上。
「什麼叫……衆叛親離?」
在我記憶裏,這幾個字和荊照完全不搭邊。
他似乎無論何時都無所畏懼,遊刃有餘。
成緒嘆氣,沉默了許久纔回答道:「他動了大多數人的蛋糕。」
「你還不知道吧,那些禁藥……其實一開始就來源於他的研究所。」
「沒人知道他爲什麼選擇毀掉自己的大好人生,去做一件永遠得不到好處的事。」
「他現在是整個 S 級 Alpha 的圈子裏的叛徒。」
聽到這,我喉頭一窒,忽然什麼也說不出來。
成緒說,他的產業正在被瓜分蠶食,如今已是危如累卵。
而荊照本人,卻依然在藥物改良的路上一意孤行。
昔日盟友都和他成爲了對立面。
在 Alpha 的世界裏,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
沒人會理解他,也沒人會接納他。
我望着成緒那充滿感慨和無奈的眼神,心中五味雜陳。
我撿起地上的簽字筆,深吸了口氣,繼續問道:「那……你呢,你對他的決定怎麼想?」
成緒苦笑:「我的想法其實沒什麼重要的。但我尊重荊總的決定,儘管我也不能完全理解。」
「爲什麼?」我追問。
「或許,是他的方式確實太過激進了。」他緩緩開口,「畢竟這個世界並不總是那麼寬容。既得利益者,不會允許有人挑戰他們的地位。」
「包括我。」
「這是身爲 Alpha 的本能。」
掠奪的本能。
本能嗎?我在心底冷笑,也許這種本能就不該存在。
-25-
離開大樓的時候,外面已經不是白日裏豔陽高照的景象。
狂風在陰鬱幽暗的城市中呼嘯,我這時纔想起,今晚似乎會有颱風。
坐進車裏的時候,手機收到了來自成緒的消息——
那是一串我不甚熟悉的地址。
後面附了一行字:「如果你想幫他,那就在今天,去救救他。」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我凝視着手機屏幕上的地址,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
我將手機放回口袋,看着窗外愈發肆虐的狂風,發動了車子。
車子在驟雨中疾馳,漸漸駛入一個偏僻的工業區。
這裏曾經是荊照衆多產業中的一處舊倉庫,在臺風天裏顯得格外破敗。
倉庫的門緊鎖着,裏面卻透出了微弱的光。
我看了看手機,信號逐漸從微弱到消失,似乎也在昭示着——
這裏很適合殺人放火,毀屍滅跡。
瞧着雨越下越大,我咬了咬牙,踩下油門,衝着大門直直撞了過去。
「砰。」
門栓應聲而裂。
颶風湧了進來,混着慘白的遠光燈打在裏面。
而我,在幽暗處看到了比燈光還璀璨的,那雙金色的瞳孔。
荊照看起來很落魄地被雙手反剪地銬在水管上,西裝蹭滿了泥土。
而我,迎着颱風疾馳而來,滿頭水污塵垢,也沒好到哪裏去。
我們在空曠的廠房裏相顧無言。
他沒有想到我會出現在這裏。
我更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狼狽地被禁錮於此。
對視片刻後,他露出一個慘然的笑來:「水風,走吧。」
「爲什麼?」
「這裏會在臺風颳過的時候,爆炸。」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理所應當,好似已經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可是我們做的從來都是違抗命運的事情。
我又怎麼能讓他聽天由命。
我說:「我不會走的,你不也沒有放棄過我嗎?」
「被關在小黑屋裏的滋味很不好受吧,我從高中的時候就體會到了……」
話畢,我從後備箱裏掏出了一把嶄新的油鋸。
「所以,我開始學會凡事都留點自救的餘地。」
油鋸在手中轟鳴作響,對準了鎖住他的鐵鏈。
風暴在倉庫外肆虐,雨水拍打着破舊的鐵皮屋頂,震耳欲聾。
鋸齒逐漸咬進冰冷的鐵鏈,火花四濺,伴隨着刺耳的金屬切割聲,手銬應聲而碎。
我們坐上早已被撞得稀巴爛的車,破開了雨幕。
駛出沒多久,身後便傳來了建築倒塌的悶響。
不知是炸藥炸掉了那本就搖搖欲墜的舊工廠,還是颱風吹倒了哪一座倒黴的雕像。
這都不重要了。
車子最終還是拋錨了。
我和荊照躲在最近的地下車庫裏,等待破曉的到來。
四下空曠,迴盪着嚎哭一般的風聲。
黑暗中,荊照手心的溫暖隔着皮膚一點點傳遞給我。
這時,我煞風景地問:「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爲什麼寧願被千夫所指,爲什麼寧願站在自身同類的對立面……
也要一意孤行。
忽然,空氣陷入了良久的寂靜。
半晌,荊照忽然轉過頭,注視着我的眼睛。
他那雙燦若金輝的雙眸,在暗夜裏依然泛着幽幽的光澤。
他說:「因爲這些年,我後知後覺地發現你是對的。」
「世界的確向來遵循着弱肉強食的法則,但天生的強弱,未免太過不公。天生的強者,必然造就天生的加害者。」
「弱者被強者剝削,強者也從來都被信息素控制、分裂,被支配着愛和恨。」
「我不喜歡這樣。」
言及此,他笑着吻了我的手背:「所以,我只是在做你一直都在做的事。」
「即使,這條路上只有我一個人……」
「怎麼會,」我打斷他,「你不是有盟友嗎?」
荊照詫異:「誰?」
我笑着拍了拍胸脯:「我啊。」
怔愣片刻後,他也笑了。
「可我已然是臭名昭著。」
聞言,我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皺巴巴的名片。
硬質的卡紙泡了水,變得又皺又軟。
我遞給荊照,一如初見時,他遞給我名片時的場景。
我用手電筒殘存的光打亮上面變得模糊的字。
「林水風,Beta,月風化學有限公司負責人。」
「你可能沒聽過這家企業的名字,但這不重要,」我解釋道,「因爲我本來也不是一個會經營公司的商人。」
「比起商人,我更適合做一個走私犯。」
「走私你的藥品。」
荊照不知道,他所研發出的藥物,最終竟是經過我手流通進市場。
我也不知道,這些藥物的源頭, 是荊照的研究所。
這大概也算是一種殊途同歸……
也對, 反抗命運的人,天然就會成爲盟友。
荊照在黑暗裏怔怔地沉默了許久。
我靠着他, 準備伴着雨聲昏睡一會兒。
可眼皮剛剛闔上時, 荊照忽然小聲地開了口。
他說:「之前你問的那個問題,我可以告訴你答案了。」
「關於……爲什麼會喜歡你。」
「我……」
他話未出口, 我忽然抬手抵住了他的脣。
我說:「我知道了。」
他爲什麼喜歡我。
無關信息素。
無關金錢。
無關外表。
只是因爲。
因爲。
我是林水風罷了。
番外。
荊照怎麼也沒想過,當年那個在臺上舌戰羣儒、以一敵四的意氣風發的少女,就是眼前遍體鱗傷的林水風。
那時他才從國外回來,家裏把投資學校的項目交給了他, 他本對這種沒有意思的活動嗤之以鼻。
只是在後臺心不在焉地聽着前面無聊的較量。
後來, 他逐漸被一道恣意明亮的聲音吸引,他聽着她字字珠璣,鍼砭時弊的話, 覺得眼前陡然一亮。
他本想去前臺看上一眼,卻被特助突如其來的安排打斷, 此後一個月,他都忙得不可開交, 心裏卻始終沒忘了要去見那個女孩一面。
等到終於去到她的學校時,卻被告知她不在的消息。
「林同學生病了,應該是去醫院了。」他們這樣說。
他正想問她的全名,卻被樓下的一陣吵鬧打亂,他瞥了窗外一眼。
幾個學生正推搡着另一個學生進了一間屋子, 然後緊緊地把門關上。
荊照不知道那是玩笑還是惡作劇, 左右都是校方管理的問題, 他不便插手。
學生之間的玩鬧, 再平常不過了。
經這麼一打斷,便開始岔開話題談投資的事情, 而關於「林同學」的事, 就不了了之了。
此刻, 荊照躺在房間裏,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他無數次回想起那個下午,想起林水風被關進暗無天日的房間。
他後悔了。
如果他知道那個被推進庫房的人是林水風……
但他沒有。
他本可以救她……
但他沒有。
而後, 林水風所有的不幸都從那一刻開始, 被生存、疾病磨得不成樣子。
她在最脆弱的時候,沒有得到正確的引導。
所以她厭惡自己的一切,厭惡暴戾不受控制的自己。
她說, 自己在那個漆黑的房間喊了一遍又一遍,喊啞了嗓子。
從那以後,再也發不出那樣清亮自信的聲音了。
但她把所有的不幸都歸結於自己身上, 不恨任何人,對於弱者的不公遭遇,她依然選擇奮不顧身。
她一直在拯救別人——她的妹妹, 她的朋友, 甚至是陌生人。
她期待着在拯救別人的過程中,拯救過去的自己。
思及此,荊照忽然心如刀絞。
他後悔了。
後悔在林水風爲了沐明溪同封終言大打出手的時候做了個看客;
後悔用她的妹妹威脅她;
後悔對她說了很多不好的話;
後悔在那個下午,沒有下去把她從那個房間裏救出來……
爲什麼, 在她所有不幸的時間點裏,他都只選擇了旁觀?
林水風,很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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