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行:長安居大不易

我在佛寺待了十八年。
十八年後,我以長安公主的身份迴歸。
母后爲了彌補我,當衆允諾,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我環顧四周,指着庸庸人羣中耀眼奪目的魏昭說,我要他做我的駙馬。
後來,我才知道,魏昭是我的嫡親妹妹康樂公主的兩小無猜,兩人只差一道賜婚聖旨便能喜結良緣。
可那又怎樣?
即便早知如此,我也要定了魏昭!

-1-
大婚之夜。
魏昭醉醺醺東倒西歪撞進了洞房,闔府上下都能看得出來,他並不情願。
他也毫不遮掩,染了醉色的緋紅面容上,一雙眸子清冷的可怕。
他恨我。
可我絲毫不放在心上。
我——長安公主趙紫玉,如今是華京新寵。
我爲國祈福十八年,青春年華都耽誤在了佛寺,如今榮耀歸來,皇后對我有求必應。
連被皇后寵愛了十五年的康樂公主都要避我鋒芒。
小小魏昭,能奈我何?
可我看着這張臉,實在無法生氣。
魏昭長得俊俏,劍眉星目,飄逸若仙,這樣的姿容養在府中看着也賞心悅目。
魏昭走到我面前,冷笑一聲。
他惱怒不羈的脫掉了外面那一層紅衣華服,穿在最裏面的赫然是一件白到刺目的孝服。
他是我的夫,他穿孝服,分明是希望我死……
張嬤嬤面色大變,開口呵斥。
「駙馬,你怎敢如此無禮?」
我擺擺手,示意張嬤嬤噤聲。
我淡淡道:「你心悅康樂?」
「你明知故問!」
魏昭咬牙切齒,他喝了酒,大概豁出去了。
「若不是你,此時該在這裏成親的是我與允兒。」
哦!
是了。
這公主府原本也是給康樂公主趙允兒的。
可如今,我回來,這公主府歸了我。
我笑了。
搶人東西的感覺如此爽。
難怪父皇當初不僅搶了先皇的位子,還搶了先皇的皇后。
我的母后,當年曾是華京第一美人,引得兩位皇子都動了心。
先皇一馬當先抱得美人歸。
而父皇后來者居上,不僅殺了先皇坐享皇位,還將曾經的皇嫂轉換身份,名正言順的留在身邊做了自己的皇后。
不說我不知魏昭和康樂兩情相悅,便是知道,我今日所爲,也不過是效法先皇。
眼前的魏昭,是華京第一美男子。
我在雲初寺的時候,就聽過他的盛名。
當時不以爲意,初見時,才知我淺薄了。
他的確長得挺美的。
只可惜,腦子不好。
難怪會成爲魏家棄子。
不過,這話若說給魏昭聽,只怕打死他都不會相信。

-2-
我給魏昭兩個選擇。
一個是現在脫下孝服,我既往不咎。
另一個則是,他穿着孝服滾去後院睡,洞房之夜,就不必了。
魏昭不負衆望,果斷選擇了第二個。
他要爲康樂守身。
他大步流星,迫不及待的去往後院。
張嬤嬤愕然。
「公主,您真的放他走?」
「不然呢?」
我示意她爲我卸下沉重的珠冠。
我垂眸看着指甲上的殷紅丹蔻,燭光映照下,華美非凡。
可惜了。
我生平第一次裝扮得如此好顏色,竟然不是爲了那人。
我在雲初寺的時候,認識了寧則。
他是山腳下農人的兒子,生得一副好樣貌。
我在雲初寺的十八年,常偷偷下山找他玩耍,我們一起抓泥鰍,掏鳥蛋,捕知了,捉蝴蝶,幹盡了淘氣之事。
直到我及笄,成了大姑娘。
他忽然拘泥起來,說男女授受不親,讓我以後少來找他。
笑話!
公主眼中,可沒有男女,只有君臣。
我命令他陪我玩耍,他無奈從命。
直到他死在我懷裏,我才明白,我這樣的人,不該有玩伴的,有玩伴就是叫他去送命。
我說,「寧則,只要你不死,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要求,不管多難,我都會替你做到。」
「真的嗎?」
寧則的眼眸中迸發出求生的光芒。
他抓住我的緇衣,虛弱求懇。
「那你幫我護着魏家,魏家倒,天下亂,你若能做到,便盡力而爲,若不能,便罷了。」
魏家,他與魏家何干?
寧則苦澀一笑。
「我是魏傢俬生子啊!」
他的母親是罪臣之後,魏相悄悄將人救了下來,私下安置,誰知一來二往,暗生情愫,有了他。
可他的存在,會將整個魏家拖下水,只能一直瞞着,寄養在農人家。
「母親死時,不怪父親,我也不怪他,我只是恨……」
恨什麼?
我心知肚明。
父皇弒兄上位,先皇時的許多大臣便不能用了。
那時的華京,遍地都是罪臣。
而魏家看似風光,實則是父皇穩住朝臣的手段。
如今十幾年過去,魏家的作用已在減小,若我是父皇,也是時候拔除魏家這根心頭刺了。
我咬牙,「好,只要你活着,我答應你,我不死,魏家就不會倒。」
「好……我一定……活着」
寧則死在了我的懷裏,屍身漸冷。
那一年,我感覺到刺骨的寒意,從骨縫裏一點點冒出來,哪怕外面豔陽高照,我心裏依舊一片冰寒。
沒多久。
母后終於想起了我,她宣我回京。
在回京的路上,我自嘲的想着,我一個無權無勢,連父母恩寵都稀薄的公主,憑什麼護住魏家?
唯一能讓我和魏家扯上關係的,大概只有聯姻了。
我仗着初回京時,母后的那一點愧疚,張揚跋扈的要了魏昭。
一來,他與寧則一般,都是魏家棄子。
二來,他酷似寧則。
初見時,我以爲自己看花了眼。
細看之下,才明白……
往事不可追,故人難再尋。

-3-
公主大婚第二日,要去宮中拜見父皇母后。
三請四催之下,魏昭姍姍來遲。
眉宇間的厭憎,濃如實質。
我並不在意,擺駕前往宮中。
引路的太監,笑的恭敬卻疏離。
後宮是母后的天下,母后真心寵愛誰,這些人一清二楚。
在長寧宮中,我見到了父皇、母后以及康樂。
康樂眼睛腫如核桃,眼角通紅,顯然哭過,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扭過頭,卻又似想到什麼,彆扭的仰着下巴,不甘示弱的看向我,旋即目光又一瞬不瞬的落在魏昭身上。
魏昭同樣如此。
一對璧人,因我,而天涯永隔。
真是悽慘!
我一板一眼的行了禮。
母后笑着招手,讓我上前。
「對自己的父皇母后,何必如此拘泥?允兒,你該向紫玉學一學規矩,要是哪天你如紫玉這般,母后便不操心了。」
我脣角勾着溫和的笑容,低頭上前,任由母后拉住我稍顯粗糲的手指。
地裏野大的孩子,沒有那麼精細。
母后頓了一頓,便鬆開我的手,脣角的笑容黯淡幾分。
或許,我這雙手讓她想起自己身在佛寺的日子。
康樂眼睛又紅了,她咬着脣,連連跺腳。
「母后有了新人就不要舊人,我若是如長安公主這般,還能落到如此地步?」
一句話,讓父皇和母后都變了臉色。
我垂眸遮住眼中笑意,悄悄在心裏給康樂點了個贊。
論一句話能得罪多少人的本領,康樂稱第一,無人敢稱第二。
在這一點上,她和魏昭真是佳偶天成。
康樂也終於反應過來。
她猶疑一下,上前窩在母后的懷裏,又搖又抱,還悄悄拉父皇的袖子。
很快,帝后二人被她逗笑了。
三個人,其樂融融。
我似一個外人。
不,我本就是一個外人。
母后又詢問了我幾句婚後如何,便打發我離開,連一頓飯都沒有留。
出了長寧宮,我臉上的笑容已僵硬到落不下來。
我拖着長長的公主裙襬旖旎婉轉的走着,魏昭走走停停,不時的回望一眼。
我轉過轉角等他,便看到他徹底停了下來。
而他後面,康樂公主提着裙襬,如乳燕投林一般追出。
兩人的手將要拉在一起,我站出來,輕咳一聲。
那一雙即將緊握的手,猛然頓住。
魏昭鐵青着臉狠狠瞪我,而康樂又羞又氣。
沒我之前,她是宮中最受寵愛的公主,我來了之後,她無憂無慮的生活多了一絲陰霾。
可偏偏我這陰霾並不識趣,完全沒有挪開的意思。
兩人相顧無言。
末了,魏昭似下定決心一般,掀開紅衣喜服,露出衣角雪白的麻衣孝服。
「康樂,我心不變,你放心!」
放心什麼?
自然是不會被我玷污。
他打定了主意要替康樂守身如玉。
很好,省得我想借口打發他。
康樂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顯然欣喜壞了。
她臉上喜色藏也藏不住,看向我的眼神,帶着悲憫,得意,幸災樂禍。
她嘲笑我,得到了人,卻得不到心。
我也笑了。
兩隻無憂無慮的金絲雀,活的還真是簡單純粹。
回程路上。
魏昭一個人蜷坐在車角,怕我非禮他。
我覺得好笑,忍不住想逗逗他,看他得腦袋瓜是不是真的生鏽了。
我問,「你真以爲,若沒有我,你和康樂便能在一起?」
「那是自然,我父親已向陛下求親,陛下的賜婚旨意,只差半步就到了魏府,可偏偏你……」
魏昭越說越氣,眸子通紅,他一拳打向車壁,手指見了血,卻偏偏不肯呼痛服軟。
他忍痛忍得很辛苦。
我憋笑憋得同樣辛苦。
畢竟,我現在是一個狠心奪愛,貪戀美色,偏偏美色不從的癡情公主,我該爲情所困,黯然神傷,無論如何都不能笑場。
回到公主府。
魏昭不等我吩咐,自覺前往後院。
我道,「且慢。」
「趙紫玉,你還想如何!」魏昭壓抑着怒火。
我明眸淡掃過他,吩咐張嬤嬤。
「傳本宮令,駙馬爲祭奠自己死去的愛情,需着孝七七四十九日,這四十九日,駙馬要念經茹素,閉門思過,誰也不許打擾。」
「是!」張嬤嬤雖愕然,卻痛快應下。
魏昭大驚。
「你要軟禁我。」
我理也不理,自他身邊從容走過。
是!
我要軟禁他。
畢竟我趙紫玉爲愛癡狂,軟禁一個如花似玉的駙馬,不算什麼吧?

-4-
事實上。
我有大事要辦。
魏昭是一隻魚餌,有了魚餌,魚自然會上鉤。
很快,魏相拜訪公主府。
我將魏相請了進來。
魏相氣勢端凝,如一尊大佛,垂眸端坐。
他等着我開口,我則慢條斯理的用膳。
用完膳後,我洗淨手,用母后賜下的玉手膏,細細潤着手。
良久,我才道:「魏相,你我可曾見過?」
魏相眸中一絲驚訝滑過。
廟堂之上的相爺自然不會認識寺廟中修行的長安公主。
可作爲寧則的父親,他大概是見過我的。
魏相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長嘆一聲,拱拱手。
「多謝公主慷慨援手,護着魏家,魏家欠您一份恩情。」
輪到我驚訝了。
沒想到,他認了。
魏相澀聲一嘆,「公主猜得不錯,老臣曾三次向陛下求親,可都被陛下拒了。」
我點頭。
作爲魏家的掌舵人,魏家是否風雨欲來,魏相感受得比誰都清楚。
他妄圖用魏昭和康樂公主聯姻,向父皇示好,穩住父皇。
可惜,父皇下定決心的事情,連母后都未必能改變他的主意。
魏相絕望之際,只好棄了魏昭,將精力用在培養魏家長子和次子上。
別看魏家大兄和二兄聲名不顯,但論才幹,遠超魏昭。
可憐魏昭聲名極盛——華京第一貴公子,卻不知這聲名是他父親精心捧出來的。
皆因他生了一副好相貌,一幅令康樂公主一見傾心的好相貌。
父皇不肯允婚,魏家風雨飄搖。
恰在此時,我出現了,選了魏昭。
魏昭從一枚棄子,變成了一顆真正的棋子,而他卻不自知。
魏相真心實意的向我行禮。
我坦然受之。
末了,我問他。
「本宮和寧則相識,是否是你算計?」
魏相渾身巨震,猛地跪下。
「微臣惶恐,微臣不敢。」
我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從他面上看不出一絲心虛。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大概,我和寧則相遇真是偶然。
無論如何,寧則死了,還是爲我而死。
若真是魏相安排,我也謝他,在我冰冷孤寂的童年裏,送來了一縷光。
我從懷裏拿出一枚玉佩扔給魏相。
「阿則的玉佩,留給魏相做個念想。」
我提醒他,不要忘了阿則。
阿則只有他這一個親人,他若不給阿則燒紙,阿則在地下怕是要過窮日子。
魏相緊握玉佩,黯然藏好。
末了,他道,「要不微臣去勸勸阿昭,將陛下拒婚的事情告訴他。」
我笑了。
「告訴他做什麼?他信嗎?」
「讓他恨着本宮也好,本宮對他並無感情。」
「若由他纏着本宮,本宮嫌煩。」
「魏相也知道自己的兒子,不說話時靜若閒花,他若說話,本宮只怕演不下去,親手殺了他。」
魏相啞然。

-5-
我能在雲初寺活下來。
我從來不是善茬。
華京所有的尼姑都知道,雲初寺的尼姑是最不好當的,死亡率太高了。
我在雲初寺的十八年,遭遇了大大小小無數次刺殺。
尼姑換了一茬又一茬,我安然無恙。
我自幼習武,天生奇才。
若非女兒身,又貴爲公主,提槍上馬便能殺敵報國。
可惜,我是女子。
我胸有丘壑,也無法袒露半分。
我只能纖纖作細步,擺出柔弱無依的姿態,尋求父皇母后的憐惜。
而我不知,這憐惜能持續多久。
畢竟,沒人願意一直活在愧疚中……
魏昭關足了四十九日才被我放出,他如一頭被激怒的惡狼,一出來,就氣勢洶洶的出府。
我以爲他要回相府訴苦,誰知他去了紅玉樓……
並且一住就是三日。
紅玉樓是什麼地方?
華京權貴們的銷金窟。
裏面的姑娘個頂個的好。
我聞知消息,被氣笑了。
魏相聰明一世,沒想到生了一個紈絝。
很好,我正好想看看紅玉樓是什麼樣子,又是誰的產業。
我帶着人浩浩蕩蕩的去了紅玉樓。
堂堂公主做這種事情實在有失體面,但我無所謂,誰讓我是佛寺里長大,無人教導的刁蠻公主呢?
我進了紅玉樓,被裏面的富麗堂皇給驚住了。
裏面的東西樣樣都恪守禮制,可樣樣都能在禮制之內玩出花兒來,果然是大手筆。
我往那裏一坐,公主府的三百禁衛自然浩浩蕩蕩的清場子。
所有的老鴇,龜公,姑娘,恩客都被趕了下來,其中便有喝得醉醺醺的魏昭。
我屏住呼吸,隔絕酒氣,假做憐惜般用帕子在魏昭的臉上胡亂搓了一頓。
我感覺魏昭動了一下,卻又硬挺挺的控制住僵硬的臉。
我暗暗掐了他胳膊一把,看他忍痛不敢動,我真是樂瘋了。
我看向老鴇,沉了臉。
張嬤嬤喝道,「一個賤籍,不配和公主說話,把你的主子叫出來給公主賠罪。」
好一個張嬤嬤。
不愧是母后派給我的得力助手。
老鴇沒敢猶豫,很快遣人去通知。
沒多久,人回來了,背後跟着一個管事樣的人,拿着一個匣子,恭恭敬敬的交給我。
「公主,紅玉樓從前沒有主子,打今兒起,您就是紅玉樓的主子。」
這是些地契,房契。
真是大手筆。
這麼輕易就將紅玉樓送給了我,還能這麼快的辦妥這些手續,厲害!
不過,我知道,這些不是給我的。
他們給的是我背後的皇后。
我輕笑一聲。
將這房契、地契撕了。
「太祖皇帝有令,官員不得經商與民爭利,本宮身爲皇家公主自然不會違背祖訓,你們這是要本宮知法犯法?」
那人變了臉色。
而在此時,魏昭忽然不適的輕吟一聲。
他雪白的面孔變得烏黑,竟是中了毒。
我拍案而起。
「你們竟敢給駙馬下毒?來人,給本宮將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6-
紅玉樓被我查封。
魏昭被我擡回家。
宮中太醫匆匆前來,對魏昭的毒連連搖頭。
「此毒古怪至極,無藥可解,公主看來要另想辦法。」
魏昭昏迷不醒。
我作爲新婚燕爾的癡情公主,自然要跑到宮中向母后訴苦。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一言不發。
而此時,康樂則在母后的懷裏撒嬌癡纏,又搖又晃。
「母后,求求您救救阿昭,我不要阿昭死,我要他活着。」
母后被晃得不行,寵溺一嘆。
「你呀!可真是……難爲你們姐妹同心,母后就幫你們這一次,下不爲例。」
她又看向我,眸色深了幾分。
「紫玉,你也該好好約束駙馬,你們新婚燕爾,他如此做,實在有失體統,此事便是一個教訓。」
我恭聲應是,低眉順眼。
母后氣息微窒,輕輕一嘆。
「你我母女之間,不必如此生分,等時日久了,你自然會明白母后的心意。」
我抬頭,露出感激的笑容,努力讓自己的眼眸真誠些。
我離開長寧宮,康樂追了出來。
「趙紫玉,你站住!」
我停住腳步,回眸看她。
康樂紅了眼睛,看樣子又哭過,她還真是喜歡魏昭。
她面上神色變幻,卻終究爲了魏昭,放下驕傲和自尊。
「阿昭如何了?我要去看阿昭。」
我淡淡道,「魏昭很好,不勞公主大駕。」
「趙紫玉,我要去看阿昭,你不要欺人太甚。」康樂怒目圓睜。
她長得嬌俏可愛,如此模樣並不讓人生氣,反而讓人憐惜。
可惜,我生不起憐惜之情。
在絕世容顏面前,可愛算什麼?
我懶得再理她,轉身就走。
康樂在我身後大喊,「趙紫玉,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就是嫉妒我,你嫉妒我才搶走魏昭,搶走公主府,你怎麼那麼壞!」
我笑了。
我嫉妒她?
誰會嫉妒一隻金絲雀呢。
可笑。
我留了一句話給她。
「你不如去求求母后,若是母后讓你來,你就來,本宮不會攔着你。」
「你以爲我不敢?我這就去。」
康樂氣鼓鼓的跑回長寧宮。
我也回了公主府。
我一直等着康樂來,卻一直沒有等到。
我看着月上柳梢,又看着旭日初昇。
終於明白,母后還是疼愛康樂,所以,不願她攪和進這些風雨裏,可偏偏,她讓我攪進去了。
雖然我是心甘情願。
可當初,若她阻攔我一下,我也會謝謝她的恩情……
我雖沒有等到康樂,卻等到了紅玉樓的消息。
母后大怒之下,徹查紅玉樓,查出紅玉樓是左相府中管事的產業。
父皇下旨申斥左相,左相閉門思過,而父皇趁此時機,削減了左相的勢力。
我悄悄鬆了一口氣,魏家算是暫時保住了。
父皇若是還沒有昏庸過頭,自然不會同時動兩位宰相。

-7-
第二日。
父皇宣我進宮。
御書房裏,我恭恭敬敬的行了禮。
父皇沒有叫我起來,我便一直半蹲着身子。
時間久了,我鼻尖出汗,身子搖搖欲墜,最後摔倒在地。
我惶恐得跪好。
父皇輕哼一聲,抬頭看我。
那目光銳利,似有毒。
他冷冷道,「別以爲朕不知道是你背後搞鬼。」
我抬眸震驚的看着父皇,毫不費力的逼出了盈盈淚水。
「父皇,兒臣不懂,是因爲兒臣搶了魏昭嗎?兒臣那時並不知魏昭和康樂青梅竹馬,若是兒臣知道,又怎會做出這種事?」
我自然知道父皇詢問的是左相之事,魏昭在紅玉樓中毒,此事怎麼看怎麼古怪。
誰會去害一隻繡花枕頭呢?
偏偏這樣的事就是發生了。
可我不敢讓父皇明白我知道他問的是什麼,我只能把事情往情情愛愛上扯。
畢竟,我是一個爲愛所困的草包公主,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
我努力含着淚,不讓淚水掉落。
美人淚眼盈盈才漂亮,若是眼淚真掉下來,那就落了下乘。
我一向知道自己很美。
我長的像母后,這是我唯一的優勢。
父皇容色鬆動幾分。
他冷聲道,「起來吧!此事是父皇錯怪了你。」
「是!」
我低頭,讓眼眶裏快要拘不住的眼淚砸在地上,不損半分妝容,這才垂眸起來。
父皇又詢問了我幾句,我恭敬又感恩的回答。
那姿態,像極了一隻沒骨氣的狗。
離開御書房,父皇賞賜了許多東西。
我帶着東西回到公主府,稍稍鬆了一口氣。
大概,我安全了吧?
既然如此,是時候給魏昭解藥了。
紅玉樓裏,我用帕子給魏昭抹臉的時候,帕子上沾染了毒。
確切說來,那東西也不能算是毒,而是一種能麻痹人全身的藥。
是我和寧則在山上玩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
要解開,也簡單。
不過,給解藥的過程,一定要可歌可泣,人盡皆知,才能突出我癡情公主的人設。
我聽聞天山雪蓮能解萬毒,便重金求購。
又聽聞千年靈芝能起死回生,便走遍坊市。
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一種異域來的神藥,不惜花費萬金買下。
人人都說我上當了。
我卻無所畏懼,毅然決然的拿回公主府。
後院中。
我搖了搖草木灰混合的水,給魏昭喂下。
魏昭被嗆醒了,他咳嗽幾聲,悠悠醒轉,一見我便怒目而視。
「趙紫玉,你害我,你帕子上是什麼東西?」
我驚訝極了。
竟然不蠢了?
我笑了一下。
「駙馬還想去哪裏玩?本宮陪你一起去。」
「我去哪裏你管不着,你真是狠心惡毒,我這輩子都不會和你在一起。」
魏昭面色鐵青,他狠狠瞪我一眼,怒氣衝衝的下牀。
他身形搖搖晃晃,離開這裏的決心卻格外堅定。
「嘩啦!」
他拉開門,刺目的陽光爭先恐後的湧進來。
他抬袖子遮住眼睛,陽光在他的臉上,鍍了一層金色。
我也被陽光晃了眼,呆呆的看着他……
這側臉,真像阿則。
一柄長劍刺來,我這才發現,這光不僅僅是陽光,更有劍芒。
我一把拉開魏昭,一掌將刺殺之人打飛。
而此時,更多的刺客湧了過來。
魏昭傻了。
他一個公子哥兒哪裏見過這種世面。
我一把將他推進屋裏,自己轉身奪了一把刺客的劍,和他們拼殺起來。
刺客源源不斷。
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用足十成力氣。
萬幸,侍衛們發現了這裏,很快衝了過來。
沒多久,刺客走的走,逃的逃,只留下一地死屍。
而此時,我滿身血色,裙角的血滴滴答答,隨着我走動灑在地上。
我挑開一個刺客的衣衫,在他鎖骨處看到了一枚熟悉的印記。
我的心一沉。
我暴露了。
父皇在試探我。
一個能連殺十人的公主怎麼會跪一會兒就搖搖欲墜的摔倒?
父皇從來沒有相信過我,而我也從來沒有安全過。
我腦中急速運轉,想着該如何從父皇的手下死裏求生。
偏偏魏昭在此時問,「你……會武功?」
「你是公主,你……怎麼能會武功?」
「你是假冒的是不是?真正的公主是不是已經被你殺了?」
就特麼離譜!
我被氣的強行停止了思考。
我一隻手捏住魏昭的喉嚨,面色鐵青,一字一句道,「你給我閉嘴!」
魏昭死命抓我的手,都給我手背抓出來血印子。
我真想捏死他,這是我好不容易纔保養回來的手。
我將他推開,忍不住發泄憤怒。
「你可真是……白瞎了這樣一張臉。」
白長的和阿則那麼像。
阿則就不會這麼蠢!
他那麼聰明,那麼機靈,只因血脈,才成爲一個棄子。
可偏偏血脈,又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
不然,怎麼能父傳子,家天下?
我像是想明白了什麼關竅,陡然間清醒過來。
「你在府中待着,沒我的命令,不要輕易出府。」
「趙紫玉,你又想軟禁我?」
魏昭出奇的憤怒,想想也是,任誰自從做了駙馬,不是被軟禁,就是中毒,心情都不會很好。
我淡淡道,「你要想出府也可以,只要你能有命回來,我是不介意換個駙馬,就不知道有人會不會跟着你一起殉情。」
魏昭纔不信我。
「天子腳下,我看誰敢亂來!」
他怒氣衝衝的出府,一打開門,就被攔住了。
「陛下有令,公主遇刺,爲保證公主安全,公主府加強守衛,任何人無詔不得外出,請駙馬回府。」
我冷眼看着這一切。
這下可好。
連我也被軟禁了。
就倒黴透頂!

-8-
魏昭像是一隻被侵犯了領地的憤怒的老虎,滿屋子來來回回的走。
呸!
他哪裏算一隻老虎,分明是一隻病貓。
「父皇軟禁你,一定是發現你是假冒的公主。」
「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殺了真公主?」
「你只要如實交代,我可以讓我父親替你求情?」
魏相?
只怕他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若我所料不錯,父皇此時恐怕已經在琢磨下手削弱魏家。
父皇的膽子一向很大,要不怎麼能殺兄奪嫂?
不過,一次性對付兩位丞相,還是太猖狂了些。
我在府中實在無聊,也不介意逗傻子玩耍。
「真的?」
「你若真能保下我,我就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訴你。」
「好,你說,我向你保證。」
魏昭一臉嚴肅,但眼神閃爍,一看就是我若真得交代,他立刻就要將我賣了的嘴臉。
我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我扯着他的耳朵,低聲輕語。
「你猜的沒錯,我的的確確是……啊……」
我對着他的耳朵,就是一聲巨嚎,聲音大的能嚇死一頭牛。
魏昭急忙躲開,死命的揉耳朵。
「趙紫玉,你有病啊!」
「哈哈哈哈哈!」
我揚天大笑,笑着笑着,眼睛裏滾出淚珠。
我心裏明白。
魏昭湊近的那一刻,我分明將他當成了阿則。
我真是個壞人。
我怎麼能把別人想成阿則?
我擦掉眼淚,傲然的看着他,聲音冰冷刺骨。
「魏昭,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趙紫玉,是千真萬確,如假包換的大周公主,你可以徹底死了心。」
「別想着出賣我,你就能和康樂在一起,這輩子,你和康樂絕無可能。」
「趙紫玉!」
魏昭的臉氣變形了。
「我和你不共戴天。」
「那好!」我淡淡道,「下個月是康樂的生辰宴,我想駙馬一定不願和我一起去,那我就獨自赴宴了。」
「……」
魏昭俊俏的小臉快要漲成了豬肝色,渴望終於讓他的理智迴歸了一些。
「可你都出不了公主府。」
「那又如何?我翻牆出去,父皇又不會真的砍了我。」
爲了讓魏昭相信我的話是真的,到了晚間,我真的帶他翻了一次牆。
我拎小雞一樣的將他拎了出去,全程巧妙的避開了那些衛兵。
站在熱鬧的大街上,魏昭的神情還是一臉迷幻。
我笑盈盈道,「現在相信了?」
魏昭臉色難看,但我莫名從他臉上看出來一些敬佩。
就離譜!
我繼續道,「下個月要想讓我帶你去生辰宴,也不是不可以,就看你表現如何。」
「你想讓我伏低做小的伺候你?任你欺凌?你在做夢!」魏昭立刻拒絕。
我傲然道,「我堂堂公主,做我的跟班,難道委屈了你?」
魏昭臉上神色變幻,最終算是默認當我的跟班不丟人。
我老實不客氣的用起了他,買東西,揹包袱,丟垃圾,用的着實順手。
在泥塑攤子,我停了下來。
那攤主的手藝活靈活現。
我動心了。
「捏一個我,塑一個他。」
「好嘞!」攤主歡喜應下。
魏昭臉色難看,很不情願,卻委屈的不敢違逆。
我並不解釋,只等攤主要捏衣裳時,才道,「不要他身上這一套,要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山間少年的樣子,眼角要多一顆淚痣。」
魏昭憋着氣,「你就想看我落魄,你才高興。」
這就是胡話。
這傻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山間過得有多快活!
我拿了泥塑,帶着魏昭悄無聲息的潛回府。
其後許多天,魏昭都不敢出現在我面前,估計是怕我再使喚他。
等到生辰那一日,他一身簇新的前來報道了。
穿得是真漂亮,那模樣真是公子如玉,舉世無雙。
可在我眼中,這模樣分明是急不可耐的要給我帶綠帽子。
我笑吟吟道,「到了宴會,你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吧?你是有婦之夫,你不會亂來吧?」
「哼,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用你特意吩咐。」魏昭微微紅了臉,又羞又臊。
我也不再逗他,帶着他大搖大擺的往府外走。
魏昭很茫然,又氣又急,「趙紫玉,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帶我去?我們這樣子出去,立刻就會被捉住。」
我命人拉開大門。
「嘩啦」
門開了。
衛兵卻已經不見了。
我昂首道,「爲何會被捉住?我是大周公主,是母后的親女兒,怎麼可能一直被關着。」
託母后的福,我被關了七天就放出來。
可魏昭一直躲着我,而我也不想出去,就一直拖到現在纔開公主府的門。
魏昭狠狠瞪我一眼,咆哮道,「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你也沒問呀!」我一臉無辜。
魏昭氣得跳腳。「趙紫玉!!!」

-9-
康樂的生辰宴。
我和魏昭姍姍來遲。
魏昭因爲太生氣,跳亂了頭髮,不得已又要重新打扮,耽誤了一些功夫。
總之,越是太鄭重,最後反而越慌亂。
魏昭到了之後,立刻被拉到了男賓那邊。
我給康樂送了禮物,便坐入女席,一個人靜靜用些東西。
這京城貴女,我沒有一個相熟,我也不喜勉強自己。
圈子什麼的,融不進去,就不要硬融。
顯然,她們也沒有要和我融的意思。
一羣人圍着康樂,換着花樣的恭維康樂今日的衣着打扮,從頭髮絲恭維到腳上的繡花。
可康樂明顯心不在焉,聽得厭煩。
她的注意力全在男賓那邊的魏昭身上,而魏昭同樣如此。
兩人眉來眼去,癡情相望。
我似一個鎮殿閻羅橫亙在兩人中間。
幾個貴女相互使了眼色,笑盈盈的向我敬酒,纏着我說話。
「公主殿下,聽聞您之前一直在雲初寺修行,請問修的是什麼道?」
「殺生道!」
「呀,公主真會開玩笑,我聽聞尼姑和尚一向是最心善的,根本不會殺生,公主想必也是如此。」
「所以你們看我善良,打算欺負我?」
我抬眸,笑盈盈的看着她們。
看她們臉上的笑容垮塌下來,目光中幾分慌亂,旋即又浮起微笑的假面。
這過程真有意思。
「公主這是哪裏話,我們敬重公主還來不及,怎會欺負公主?」
「就是,您可是公主啊!」
「讓開!」
我眼角餘光瞥見康樂和魏昭趁着我這邊圍滿了人,已經鑽進了小樹林。
這我豈能忍?
我站起來,目光冷冷的瞪着眼前的貴女。
幾人尷尬的站起來,卻沒有退開的意思。
是了……
不止宮中的宮女太監知道誰是真正受寵之人,這些京中長大猴子一樣精的貴女同樣知道。
公主府被封就是一個信號,明明白白的告訴她們:我這個公主在父皇那裏不咋地!
眼看一頂綠帽子就要到我的頭上。
我一腳踹飛了兩個貴女。
桌椅餐盤砸了一地。
衆人驚慌退開,我大步流星的朝着小樹林走去。
眼看着康樂淚眼朦朧地軟倒在魏昭懷中,眼看着兩人的嘴就要挨在一起。
我撿起一顆石子向着兩人的嘴巴打去。
「啊!」
魏昭捂着嘴,石子鑽進他的嘴巴。
他吐出石子,呸呸幾口,向我的方向怒目而視。
待看清是我,他又毫不猶豫的將花容失色的康樂護在身後。
這個傻子。
我慢條斯理的走過去,淡淡道,「出門前,你答應我什麼?」
魏昭紅了臉,無言以對。
我又看向康樂,「母后知道嗎?」
康樂白了臉,貝齒輕咬紅脣,我見猶憐。
我看着魏昭,「不想繼續丟臉,就跟我走。」
魏昭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我的戰鬥力,他知道的清清楚楚。
他柔聲對康樂鄭重道,「允兒,我心非石不可轉也,從前是我顧慮家中,不敢拒婚,這段時日,我想明白了,我會求陛下讓我和離,陛下要打要罰,我都認了,我這輩子只認你一個。」
康樂眸色乍喜,「好,我去求母后,母后若是不答應,我就……我就絕食,以死相逼。我不信母后不心軟。」
她看着我,帶着耀武揚威的神色。
是了……
連康樂都心知肚明,母后最寵愛的人是她。
我只難受了一瞬,便笑了。
寵愛和寵愛是不同的。
康樂以爲的寵愛是有求必應,萬事遂心。
而母后的寵愛則是安全爲先,衣食無憂,個人的情愛和歡喜是靠後的。
我雖不在意他們,不過,當着我的面商量如何對付我……
真當我是死人?
我淡淡道:「魏家何其造孽,生了你這樣一個冤家,你以爲皇帝的女兒是大街上的白菜,可供你挑挑揀揀?康樂,你信不信母后掰開你的嘴給你灌飯?」

-10-
兩人氣到失語。
我朝魏昭勾勾手指,目光銳利。
ƭű̂ₗ魏昭憋着怒火,負氣而走。
我眸色淡掃過康樂,也轉身離去。
康樂憤怒的大吼,「趙紫玉,我到底哪裏得罪了你?你偏偏要這樣針對我?你爲什麼回來?你爲什麼不一輩子待在佛寺?」
我:「……」
就離譜!
她有被我針對的資格嗎?
我笑了。
「大家同爲公主,該平起平坐;論長幼,我在你之前,你該尊稱我一聲阿姐,我爲國祈福十八年,勞苦功高,你一個坐享安樂的公主,憑什麼覺得可以壓我一頭,高我一等?是父皇母后的寵愛,給你的錯覺嗎?」
「康樂,你選擇了做一隻金絲雀,就不要怪別人安排你的命運。」
「接受父皇和母后爲你挑選的婚事,這是你最好的結局。」
那一刻,我平衡了。
原來命運是公平的,給了康樂無憂無慮的生活,也讓她失去搏擊長空的能力。
華京這場局,她連入局的資格都沒有。
只能做一隻隨波逐流的小舟,漂到哪裏算哪裏。
偏偏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以爲自己可隻手遮天,隨心所欲。
不過,我也的確羨慕她,有兩雙巨手願意爲她遮風擋雨,而我只能在風雨中苦苦掙扎。
康樂顯然沒聽明白我的勸告。
她迷茫無辜的眸子,忽然變得狠毒。
「我不信,我不信你說的。」
「父皇母后對我寵愛有加,這一次,我一定能贏你。」
她狂奔起來,向着湖邊跑去,然後,毫不猶豫的跳進湖裏。
我:「……」
就特麼的離譜。
沒想到康樂是個瘋批!
我腦中已經浮現了無數將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每一種結果導向都會讓我的處境更加艱難。
看來這個鍋無論如何我都背定了。
就倒黴到家!
我衝到湖邊。
已經有人比我先一步跳進湖裏,是魏昭。
我狠狠心,也跳進湖裏。
趕在魏昭救康樂之前,搶先一步將康樂拉住。
康樂極其抗拒,她拉扯着我,想把我也往水裏淹。
她發了狠,力氣格外大。
我被拽的浮浮沉沉,嗆了幾口水。
再這樣下去,我們倆都要死在這裏。
爲了一個狗男人,不值!
我一怒之下,一掌將她拍暈,將她拉到岸上。
然後,又順勢一腳蹬向匆匆趕來魏昭的臉,將他踢進湖的更深處。
特麼的,這狗男人,不老實。
我看康樂被人接住,一羣人圍着她,我這才轉身遊向魏昭。
我抓起魏昭的衣領,將他狠狠按進水裏。
魏昭被灌了好幾口水。
「噗,趙紫……」
「玉……噗」
「住手……」
我一下下的摁着,眼看着他快要沒了氣,我這才拽着他的衣領,逼迫他面向我。
「魏昭,你給我記清楚,我會和你和離,但不是現在。」
「你要敢壞我的事,我就敢讓你和康樂下地獄。」
我將他拽上岸,坐在岸邊氣喘吁吁。
魏昭還在迷惑着,顯然他搞不懂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而康樂已經醒來,她推開一羣圍着她的人,看向我,似鼓足勇氣一般柔柔弱弱的說話。
「阿姐,你說過我若敢跳進湖裏,你就將阿昭還給我,我已經做到了,阿姐,你不要食言。」
「我求求你,將阿昭還給我。」
見鬼!
康樂第一次叫我姐姐,竟然是爲了陷害我。
這婊裏婊氣的語氣,真賤!
可偏偏她長了一張脆弱無辜的臉,讓人絲毫不起疑心。
而魏昭顯然也驚呆了。
迷惑的看看我,又看看康樂。
我笑了。
我抹了抹臉上掉下來的水珠,將溼發甩在腦後,姿態端雅站起,氣勢莊重的走到康樂面前,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狠狠賞了她一個巴掌。
「啪!」
「康樂,你是堂堂大周公主,不要學那些嚶嚶作怪的賤人手段,不要自甘下賤。」
「本宮敢對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發誓,本宮沒有說過那些髒話,你敢嗎?」

-11-
康樂不敢。
祖宗二字,是一個人的血脈來源。
康樂再放肆,也不敢在祖宗面前撒謊。
她咬着脣,紅了眼睛,活像一隻楚楚可憐的兔子。
可惜,這兔子是騷的。
我渾身溼淋淋的傲然離開,魏昭灰溜溜的跟在我身後。
回到公主府,我頭腦昏脹的厲害,勉強換了衣服,便不想再動彈。
可偏偏母后此時宣我入宮。
她一定是想知道小樹林裏發生的事,或許還想爲康樂出一口氣。
可我是一個人,我也剛剛落了水,我不是鐵打的。
我心裏厭煩無比,並不想去。
可宮中的女官卻很強勢。
「公主若是身體不適,正好去宮中請太醫查看一番。」
「好,我去。」
我坐上馬車,忍着頭痛,踩着虛浮的腳步,來到母后的長寧宮。
我萬萬沒有想到,裏面卻在吵架。
母后怒喝,「康樂,你給我安分一些,魏昭已經是你姐夫,你不要做出不知羞恥之事。」
「明明不知羞恥的是趙紫玉,如果不是她,魏昭現在是我的駙馬,是我的。」康樂在歇斯底里的哭喊。
「總之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你不要再妄想別的,我爲你相看了幾家兒郎,會選一個比魏昭更好的。」
「母后!我是人,不是玩物,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只要阿昭,除了阿昭,別人再好,與我何干!」
我聽清了康樂的撕心裂肺。
第一次覺得康樂終於有了一點人樣子。
可母后結結實實的賞了康樂一耳光。
「啪!」
「看來你還沒有清醒。」
「對人來說,活着纔是最重要的,你個蠢材!」
母后的聲音咬牙切齒,帶着恨鐵不成鋼的怒氣。
我覺得母后這話要求太高了。
既喜愛康樂的天真稚氣,養成了她無法無天的性子,此時卻又嫌她太過天真。
若真想調教,早幹什麼去了。
裏面安靜了。
女官長舒一口氣,「啓稟皇后娘娘,長安公主到。」
康樂猛地掀開簾子,目光怨恨的瞪我一眼,旋即跑了出去。
一羣宮女追在身後,說她才落水,讓她跑慢一點。
母后的目光也追隨着她,直到看不見了,才戀戀不捨的收回。
她眸色復,聲音疲倦。
「你來了,可好些了。」
「多謝母后關心,兒臣尚好。」
「唔。」
母后發着愣,明顯心不在焉。
良久,她才道:「康樂被母后寵壞了,你不要介意。」
我頭疼的厲害,氣血上湧,脫口而出。
「母后爲何不讓康樂知道,即便我不存在,您也不會讓她嫁給魏昭?」
「什麼?」
母后目光中情緒複雜,不敢置信又彷彿重新認識了我。
我既然問了,便索性問個明白,好讓自己徹底死心。
「母后若真的想讓康樂嫁給魏昭,早就爲兩人指婚了,又怎會拖到我回來的那一日?」
「您看出魏家快完了,所以不想讓康樂嫁過去受苦嗎?」
「既然如此,當初我求您指婚的時候,您爲何沒有拒絕呢?」
「在您眼中,康樂比我重要,權勢也比我重要,是嗎?」
我得問題漸漸尖銳,母后終於惱羞成怒。
「你也要和康樂一般忤逆,在我身上發泄怨氣嗎?你給我出去!」
母后的指尖顫抖,還有一些被拆穿真相的羞愧難堪。
我一步一步退出去。
身體和心都冰冷的厲害。
那感覺,彷彿我又回到了寧則死的那一日,也是如此,站在陽光下,被暖融融的光芒曬着,卻依舊渾身冷的發抖。
寒意從骨縫裏滲出,從孔竅裏滲出,從每一根頭髮絲滲出……
陽光卻怎麼也鑽不進身體裏。
母后愛着康樂,她想指揮康樂的人生,卻又不想擔起康樂的怨恨。
她寧願康樂恨着我,也不願說出真相。
我求旨賜婚的時候,她本可以拒絕。
可權勢欲讓她應了下來。
而爲了康樂,她就可以毫不猶豫的拒絕。
是我自不量力,以爲母后會一碗水端平,其實,我心裏明白,這是根本就不可能的。
明知不可爲而爲,我真是犯蠢。
可哪一個孩子,能在母親面前不犯蠢呢?
我站在陽光下,感覺自己又冷又燙,指尖沒有一絲力氣。
我聽到有人說「暈了」,我以爲終於有人發現我快暈了。
孰料,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跑。
「康樂公主暈了。」
「快去請太醫。」
「快打熱水來。」
哦!
原來如此。
我垂眸苦笑,察覺了自己對康樂的羨慕。
怎麼就能做到說暈就暈呢?
明明那麼難受,怎麼我就不能做到說暈就暈呢?
我端起公主的儀態,一步一步挪出宮。
回到公主府,爬上牀,沉沉睡了過去。

-12-
康樂病了三日,滿宮上下亂成一團。
七日後,我昏昏沉沉的醒來,守在牀邊的除了張嬤嬤,還有一個魏昭。
我訝異他爲何在此?感慨他難得做了一回人。
魏昭卻一臉頹唐,「父皇宣你我入宮。」
「……」
又來了!
沒完沒了。
魏家是個爛攤子,我接手了它,就不能畏難。
「我知道了,你出去!」
我冷着臉,不想看魏昭一眼。
魏昭難堪的漲紅臉,一甩袍袖走了出去。
我和他仿若陌生人一般的入了宮,拜見父皇。
父皇對我和顏悅色,看向魏昭的目光卻透着冰冷。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心中納罕不已,卻只能含笑敷衍。
父皇訓斥魏昭。
「阿玉爲國祈福十八年,是大周功臣,誰若折辱她,便是與朕爲敵,魏昭,你好大的膽子!」
他手中鎮尺扔了出來,正中魏昭額頭。
殷紅的血流下,魏昭惶恐跪下。
父皇冷冷道,「給朕滾出去跪着!」
魏昭倉皇退下,一臉不知所措。
我心中瞭然。
他以爲的皇帝,是康樂口中和藹可親,動不動就賞賜金珠寶玉的寵女狂魔,而真實的皇帝,則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的殺人狂魔。
等魏昭出去,父皇面上笑容淡了下來。
他目光如利刺,尖銳傷人。
「魏家欺人太甚,朕會爲你出氣。」
「這有一道旨意,你前去魏家宣旨。」
一張聖旨扔在我身邊,我俯身撿起,只掃了一眼,心便沉了幾分。
這是一道申斥旨意,申斥魏相教子不嚴,不敬長安公主,魏家子不堪大用,順勢擼去了魏家大兄和二兄的官職。
這聖旨,絕口不提康樂半個字,將她保護的密不透風。
而這一道聖旨,由我親手去宣旨,這是要讓魏昭恨我入骨,要我永無寧日。
這不是爲我出氣,這是要絕了我的路。
我抬眸看向父皇,他也看着我,只說出了冰冷的幾個字。
「速去速回!」
大太監笑盈盈的瞧着我。
「公主殿下請,奴才隨您一起去。」
一羣太監簇擁着我浩浩蕩蕩的出了殿,直奔魏府。
我被大太監請坐在椅子上,他一臉恭敬,儼然以我爲中心,而身邊的小太監,卻不等我發話,立刻拿起聖旨洋洋灑灑的讀了起來。
魏家上下目光聚集在我的身上。
他們說着公主饒命。
而我,哪有資格饒他們的命呢?
我離開魏家,回宮復旨。
父皇見也不曾見我,只讓大太監傳了一句話。
「康樂公主是天上明月,螢火之蟲不可與其爭輝,若自不量力,便是自取滅亡,請公主牢記。」
我含笑應下。
迴轉身,看着天上清月。
月又如何?
不過是借了日光。
若這天上,沒有日呢?
螢火雖小,靠的可是自己的光。
父皇能從無到有,我自然也不差!
回到公主府中。
魏昭怒氣衝衝的等着我。
「趙紫玉,你好狠毒,你口口聲聲自己光風霽月,卻在父皇面前告黑狀,坑害我兩位兄長,你若以爲如此能讓我屈服,那真是癡心妄想。」
我瞧着他。
覺得可笑!
這貨是不是把任何事情都能牽扯到情情愛愛上?
戀愛腦,就該死!
我伸手捏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瞬間清靜。
我冷冷道:「看來你忘了我上次和你說的話,你乖乖的當一個繡花枕頭,我保你性命無憂,貞潔還在,不然的話,我不介意把你賞賜出去,讓你做一個小倌,聽聞左相不僅有紅玉樓,還有男色侍人的金風館,你去了一定很受歡迎。」
魏昭被嚇到了。
更有深深地屈辱。
他看着我,目光如刀。
「趙紫玉,你是一個惡魔。」
我被氣笑了。
我緩緩鬆開手,說不失望是假的。
他和寧則如此相似,腦子卻是天壤之別。
寧則能從一件小事推斷出所有,而真相擺在魏昭面前,他都不肯動腦子想一想。
我嘆道,「魏昭,魏家好歹養你這麼多年,你學會的就只有吟風弄月,臥雪眠雲嗎?家國大事,民情政務在你眼中是否是俗物?」
「你是否覺得自己爲愛生,爲愛死,特別酷?」
「若果真如此,那你更要放心,我一定會放你走,因爲,你配不上我!」
我轉身大步流星的離開,邊走邊吩咐張嬤嬤。
「自今日起,駙馬進出隨意,去哪裏隨意,不必向我彙報,只要他沒死,就不算大事。」
「是!」張嬤嬤應下。
我看也未曾看一眼魏昭,彷彿他是個死人。

-13-
魏相家的事,引起了一些變動。
衆人紛紛傳言,魏相要步左相的後塵。
朝中人心惶惶,連父皇登基那年殺人無算的事情也被人翻了出來。
父皇暴怒,而恰在此時,又發生了一件命案:左相被人在家中殺死。
一時間,人人都說是父皇命人暗殺。
父皇渾身有嘴卻不清楚,爲了平息衆人疑心,只能令魏家大兄和二兄官復原職。
而魏相卻口稱惶恐,說自己教子無方,魏家大兄和二兄不配擔任京中要職,爲兩人求了一個外放的官職。
父皇明知魏相這是在保全家人,爲了朝局安穩,迫於無奈,竟然也答應了。
魏家再次安然無恙。
我擦擦手中的刀,將它貼身放好,心裏稍稍鬆了一口氣。
左相該死。
一個靠做男人女人皮肉生意掙錢的宰相,既無能又噁心。
實在死得好!
我照常一個月進宮一次拜見母后,母后有時見我,有時不見。
她對我的稱呼從「紫玉」「阿玉」變成「長安」。
有些假面一旦戳破,再沒有戴上去的必要。
我聽聞母后給康樂挑選了四個備選夫婿,都是華京數一數二的人家。
這些人家都有一個特點:要麼是鐵帽子王,要麼世襲罔替,永不降爵。
母后真得是將活命二字尊崇到底。
她不指望康樂出人頭地,一個公主也實在沒有出人頭地的必要,她只需要康樂衣食無憂,平安到老。
康樂聽聞,大受刺激,鬧了很久。
即便如此,也只聽母后斥責,卻未放棄她半分。
我羨慕康樂有個好命,卻也知道自己在父母緣分上天生欠缺,羨慕不來。
我埋頭於自己的事情。
我和魏相結盟,我保了魏家,而魏相也給我行了一些方便。
在風雨交加的一天。
張嬤嬤憂心忡忡來稟,「有人帶來信物,說駙馬墜落山崖,讓公主府前去救人。」
她遞過來的是一個沾染了血色的玉佩,的確是魏昭的。
「傳話的人呢?」
「不見了。」
恰在此時,又有人說,宮中宣召,父皇讓我速速去宮中見駕。
一邊是父皇,一邊是魏昭。
我眼角發紅,頭疼得很。
這讓我怎麼選?
那一刻,我後悔了,我不該選魏昭。
我該倒貼魏相,或者選魏家大兄二兄當他們的平妻,都好過選魏昭這個繡花枕頭。
阿則,阿則,我該怎麼辦?
我認命的閉上眼,狠心道,「替我回稟父皇,我要去找駙馬,找到駙馬立刻便去見駕。」
張嬤嬤驚訝出聲。「公主,忤逆陛下,可是死罪。」
我顧不上那麼多,牽過一匹馬,帶着怨氣一般的說道,「不會,父皇不會殺我。」
至少,不會明着殺我。
他只敢如之前幾十次一樣,悄悄地暗殺我。
我騎馬狂奔,看到了宮中太監愕然憤怒的臉,心中一陣暢快。
我就要忤逆那人,我就要氣他。
我帶着人馬匆匆趕到魏昭墜崖的地方。
那裏,的確有一個懸崖,不過只幾米高,摔不死人,卻也不容易爬上來。
我帶着人下去,大雨滂沱,懸崖下面的路格外難行。
我深一腳淺一腳的去找,雨幕中,瞥到一個燈火通明的山洞。
洞前掛着燈籠,彷彿妖精的洞穴,格外的精緻,誘人。
我緩緩走了進去,只走近淺淺一點,就聽到女子的吟哦嬌哼,男子的粗聲喘息。
我以爲自己幻覺了。
細細聽,聲音還越來越大。
「阿昭!」
「你不喜歡長安,喜歡的是我對不對?」
「你說爲我守身如玉,你果然沒有騙我。」
「我已經是你的人,你帶我走,帶我遠走高飛,我們去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過自己的安穩日子好不好?」
「我不當公主,你也不當駙馬了,好不好?」
「康樂……」
「康樂……」

-14-
我閉了閉眼,指節攥得發白,脣角勾起一絲冰冷笑容。
是了!
我早該想到這一切是康樂的安排。
康樂的手段不見得多高明,可魏昭也不是什麼聰明人。
我指望他不要落入轂中,簡直是癡人說夢。
偏偏我還真以爲,他被我刺激的墜落懸崖。
既然康樂故意安排這一切,那我就如她所願。
我冷喝一聲:「包圍山洞,將裏面的狗男女給本宮抓起來。」
「……」
衆人猶豫,踟躕不前。
我二話不說,帶頭進去。
裏面佈置的格外溫馨,恰似新人洞房。
康樂聽到動靜,從鴛鴦紅帳中露出頭來,她面頰粉紅,酥軟嬌怯,瞧見我,卻並不慌張,反而宣示主權一般的將魏昭拉得挨在身上。
「長安,木已成舟,你死心……啊……」
我拔劍指在了康樂的脖頸上。
康樂紅潤的面容瞬間慘白。
「趙紫玉,你做什麼,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和她是真心……」魏昭起身將康樂護在身前。
「啪!」
我一巴掌抽到魏昭的臉上。
「你又忘了我說的話,魏昭,是不是你以爲我真的不敢殺你?」
「穿上衣服,跟我進宮!」
康樂慌了。
魏昭也慌了。
他們篤定我會喫這個啞巴虧,可沒料到,我竟然不要臉皮,擺明了要將事情鬧大。
「我不進宮,我不要去見父皇母后,來人,將她拉開。」
得了康樂的吩咐,那些藏在暗處的人才湧了進來,將我團團圍住。
我劍尖微顫,在康樂雪白的脖頸劃出了一道血痕。
「穿上衣服走,還是光着身子走,你選一個。」
我看康樂的目光,如看死人。
康樂最終還是選擇了穿着衣服走。
外面天晴了。
我綁着康樂回宮,衆人目光驚愕的在她身上來回打轉。
她在我馬上羞憤欲死,而馬後拖着的是魏昭。
拖了一路,他幾乎去了半條命。
等到宮中。
無數宮女太監圍了過來,救下康樂。
她看着我,目光狠毒。
「趙紫玉,我要你死。」
「好,看誰先死在誰的手裏。」
我昂首闊步,將劍狠狠砸在地上,去見母后。
我們回宮,這麼大的陣仗,母后自然什麼都知道了。
她面色鐵青的看看康樂,看看我,氣到渾身發抖。
她拍案而起,給了我狠狠一巴掌。
「長安,你太讓我失望了!」
「失望在哪裏?」
我捂着臉,冷冷看着她。
我本該心痛的,此時,卻一點兒也不心痛。
我靠近她,低聲在她耳邊輕語。
「你失望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嗎?」
我——長安公主——趙紫玉。
被父皇如此厭憎,皆因我不是他的女兒,而是先皇的女兒。
當年,先皇死去,母后有孕在身,卻隱瞞住父皇,和他顛鸞倒鳳,讓他以爲懷的是自己的孩子。
可惜,有些事情始終是無法作假的。
比如宮中穩婆一眼就能看出,名爲早產的我,其實是一名足月的嬰兒。
這消息如何瞞得過父皇?
我不知母后如何說服父皇別殺我,總之,我活了下來,只是一直在佛寺中長大,被刺殺了無數次。
母后面容驚愕,連連倒退。
她眼眶迅速湧上淚水,看着我如看妖魔。
「長安——」
我也緩緩後退,一言不發的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假面一揭再揭,再揭下去,連母女都做不了了。
「魏昭我不要了,康樂喜歡,便賞給她,休書我稍後就送來,還望母后成全康樂和魏昭。」
我退到門口,轉過身毫不猶豫的離去。
「長安——紫玉——」
我聽到母后撕心裂肺的叫,聲音中幾多疼痛。
但也可能是我的幻覺,因爲我也好痛,痛到渾身麻痹,不能言語。
回到公主府,我顫抖着手指,寫下一封休書,轉交張嬤嬤呈給宮中,只要父皇母后蓋了印璽,此事便板上釘釘,再無迴轉可能。
我軟在牀上,蓋着被子,依舊覺得寒冷入骨。
我看着桌上的泥塑,迷迷糊糊的想着。
對不起,阿則。
魏家這艘船我撈不起來了。
我只能盡最大的努力,讓它陷落的不要那麼快……

-15-
休書遞到宮中被母后壓下。
而母后以極其強勢的速度將康樂賜婚給武陵王府。
武陵王跟着太祖打天下,是有名的鐵帽子王。
這一次,康樂做得太過,母后動了真怒,不管她在宮中如何鬧騰,都置之不理,康樂以死相逼,母后便用魏昭的命逼迫。
康樂不懂。
「趙紫玉都同意了,爲什麼你不同意?」
「你口口聲聲喜歡我,可你偏向的明明是趙紫玉啊!」
康樂終於問了出來。
母后結結實實的賞了她兩個巴掌。
這些消息一點點從宮中傳了出來,我不知母后是否故意讓我聽到,想和我示好,還是果真如此。
總之,我一點也不在意。
我有許多事情要忙。
皇帝不想讓我活,可我自己卻很想活。
這一日,父皇傳召我入宮。
我一進御書房,一枚鎮尺便向着我砸來。
我頭一偏,躲了過去。
這麼大的鎮尺,砸在我額頭上,我就毀容了。
我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毀了多可惜。
父皇怒不可遏,拍案而起。
「給我跪下。」
我跪在地上,決定先發制人。
「父皇,您爲什麼那麼恨兒臣?」
「什麼?」
父皇被我問懵了。
想來,這世上還沒有人那麼大膽的敢問他這個問題。
我又重複了一遍。
「父皇,您爲什麼那麼恨兒臣?」
「明明做錯事的是康樂,爲什麼母后要打我,您也要打我?」
「既然你們那麼厭惡我,爲什麼讓我從佛寺中回來?」
「既然你們不想賜婚給康樂,爲什麼不明明白白的和她說清楚,爲什麼要讓她恨我?」
「我到底是不是您的親女兒?」
一陣短暫又難堪的沉默,父皇一字一句,咬牙切齒。
「你給朕!閉!嘴!」
我心裏有一種隱祕的快樂。
一種將人假面撕扯下來的難以言喻的快樂。
父皇到底還要臉。
他實在沒有勇氣當着我的面說我不是他的女兒,那種親口說自己替別人養了十八年孩子的尷尬,普通男人都接受不了,更何況皇帝?
雖然,他並沒有真正養我。
可我的的確確擔了他女兒的身份。
他不被我左右,冷冰冰的扔了一張聖旨給我。
「給朕抄了魏家,你就還是朕的女兒,不然,你就做一隻搖尾乞憐的狗。」
我看着落在腳下的聖旨,並沒有去撿。
我抬眸看向他。
「那就請父皇褫奪兒臣長安公主的封號,將兒臣貶爲庶民。」
「你以爲朕不敢?」
我沒有回答。
我怎麼知道,他敢不敢?
畢竟他的腦回路一向不同於常人。
不然,他也幹不出來殺兄奪嫂,養仇人之女,以及一下子幹翻兩個宰相這樣的事情。
我走出御書房,感覺到一陣解脫。
不用和父皇母后演戲,不用再替他們背鍋,也不用再背上魏昭那個沉重的負擔,真是太爽了。
這麼爽的生活,做不做公主又有什麼關係?

-16-
父皇一道聖旨將我貶爲庶人,公主府不能再住,我便花錢買了一個小宅子居住。
而魏家被父皇大刀闊斧的抄了。
在抄家之前,魏相逃跑,魏家主力消失不見,只留下一些老弱婦孺被關進大牢。
而魏昭在此時被送回我身邊。
他看着我,眸中的恨意濃烈到極致。
「趙紫玉,你好狠!」
他以爲是我進宮告黑狀,以公主之位相逼抄了魏家。
我懶得解釋,和傻子說那麼多做什麼呢?
教育他是他爹的事,我只負責教訓他。
他更恨的是他自己。
「都怪我,若我當初管住自己……」
「我要去見父皇,父皇要殺要剮都可,只要饒了魏家人,他們是無辜的。」
事到如今,他總算有了一些擔當。
不過,我還是覺得可笑。
真的會有人以爲自己無比重要,可以左右歷史大事嗎?
我遍讀史書,只發現了一個道理。
我們都是歷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子,被命運攜裹着前進,或許偶爾精彩一下,但終究會被洪流淹沒。
父皇早就想抄了魏家,魏家也早有準備。
我,康樂,魏昭在其中沉沉浮浮,或許能改變一下流向,延緩一下速度,甚至加快一下速度,但終究還是阻止不了該發生的事。
這一點,我明白,寧則明白,魏相也明白。
只有魏昭和康樂不明白。
他們總以爲這世間該以他們爲中心,他們的一舉一動可以翻江倒海。
別逗了,這不是修仙呢!
魏昭鬧着要去見康樂,我並沒有阻止他,大大方方的打開門,任他去。
他走到門口,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我,嘴脣蠕動了下。
「你……」
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如何?」
他大概以爲我愛他入骨,捨不得他去送死,可魏家事情已了,魏昭徹底沒用了。
他現在是一枚真正的棄子,一個沒用的東西。
我收容他,是看在那一張臉的份上。
他還想什麼呢?
他罪臣之子的身份,這輩子會死死烙印在身上,華京第一貴公子跌下神壇,以後的日子,他除了夾緊尾巴做人,再沒有別得出路。
魏昭慘白了臉,他死死咬着脣,轉身大步流星的去了。
他的骨相很好,儀態很好,走路的風姿大有蕭蕭易水寒的悲壯氣勢。
可也僅僅如此,他的內在是空的。
一具空蕩蕩的毫無內容的殼,再怎麼華美也無法勾動靈魂的震顫。
魏昭一去三日。
三日後,小院的門被敲響了。
康樂站在門口,身後是鮮血淋漓的魏昭,奄奄一息。
康樂花容慘白,眸色怨憎。
她身邊的嬤嬤喝道,「一介庶人,見到公主爲何不跪?還不跪下!」
我看着康樂,她也看着我,得意,不甘,懼怕種種情緒在她眸中一湧而過。
我輕笑一聲,躬身下去打算行禮。
康樂冷聲道:「夠了!不必行禮,你們下去。」
「公主?」
「下去!」
此時的康樂,終於有了一些公主的樣子,帶着一絲殺伐果斷的氣質。
「我要和你談談。」
她關上院門,明眸情緒複雜的看着我,不想開口,卻又不得不開口的樣子。
「我不懂,爲什麼?」
「明明母后那麼寵愛我,爲什麼不如我所願?」
「父皇那麼寵幸魏家,爲什麼要抄了魏家,是因爲我和魏昭僭越了嗎?」
康樂清澈的眸子帶着深深的迷茫。
我陡然間明白,皇宮那麼大,精明的人那麼多,卻沒人敢爲她答疑解惑。
漂亮的金絲雀,一輩子活在旁人編織的網裏。
真可憐!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道,「你恨父皇,母后嗎?」
康樂身子一震,眸中迸射出深深的不甘和憤怒,卻唯獨沒有仇恨。
是了!
她也是個孩子,怎麼會恨自己的父母呢?
我繼續道,「你猜,父皇當年殺了先皇,到底是爲了權勢,還是爲了母后?母后明明已經權傾後宮,爲什麼還想方設法的將你塞到武陵王府?難道皇帝的女兒不如武陵王府的兒媳穩妥嗎?」
我頓了頓,讓她慢慢想。
等她眸中露出震驚的光芒,顯然已經想到了一些什麼,我才慢條斯理接着說。
「我想你心中已有答案,你或許會鄙夷父皇和母后,還或許以爲自己與衆不同,那麼,康樂,此時若我敢冒着性命危險,安排你和魏昭私奔,讓你們遠走天涯,過想過的快樂日子,你敢和他走嗎?」
我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容不得她有絲毫作假。
康樂嘴脣翕動,不自覺的後退幾步。
她驚愕的雙眸迅速湧上淚水,很快,淚流滿面。
「趙紫玉,你是妖魔!」
她猛地快走到門口,打開院門,不顧周圍衆人的愕然,衝了出去。
我目光淡漠的看着她跑動的背影。
殺人誅心啊!
爲什麼那麼想不開,跑來問我呢?
畢竟,我又不是什麼善茬。

-17-
衆人急忙去追康樂。
帶頭的嬤嬤面色鐵青的盯着我。
「你和公主說了什麼?」
我笑了,「你這種語氣,是想讓我和你跪下說話嗎?」
我微微彎腰。
那嬤嬤彷彿見了鬼,一臉驚恐,竟然搶先一步跪在地上。
「奴婢不敢!」
她臉上湧出深深的屈辱神色,大概是爲自己跪一個庶人感到羞恥,卻又實在不敢拿捏我。
畢竟,血脈這東西,妙不可言。
她冷着臉站起來,快速道,「傳皇后娘娘懿旨,皇后娘娘要奴婢告訴你,望你看管好自己的夫婿,這一次只是小懲大誡,下一次,直接凌遲處死。」
她說完,又找回場面一般的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一次,康樂公主爲魏昭求情,下一次,可就沒有這樣的好事,康樂公主要下嫁武陵王府,以後再不要讓這登徒子來騷擾公主殿下。」
我挑眉,脣角一抹淡淡的嘲諷笑容。
一日夫妻百日恩?
說什麼笑話呢。
有夫妻恩情的是康樂和魏昭,是母后和先皇。
而不是我!
魏昭被抬了進來,渾身上下慘不忍睹。
我通過張嬤嬤瞭解到,魏昭那一日到了皇宮,跪了兩日,也沒有見到康樂,反而等來了宮中侍衛的一頓板子。
華京第一貴公子的名頭,遠遠不如宮門守衛的名頭好用。
我找來郎中給他看病。
三日後,魏昭醒來,那一雙曾經神采奕奕的眸子,徹底黯淡。
「我是不是被父親棄了。」他嗓音嘶啞。
我:「……」
他腦袋終於清醒了一回。
「你是不是早就看出來了?」他神情木然。
這容色儼然心如死灰,彷彿阿則瀕死那一幕。
我有些心軟,推開窗戶,讓屋裏的藥味散快一些。
「好好養着吧,你能活下來,多虧康樂。」
魏昭身子一震,無言以對。
「是嗎?」
良久後,他才說道。
他剛好一些,便一頭扎進了書堆裏,廢寢忘食的看,我忙的焦頭爛額,根本無暇他顧。
我被褫奪公主封號,貶爲庶民,在民間引起了一些爭論。
與之前不同,這一次罵名落在了魏昭和康樂的身上。
人人都說魏昭人心不足蛇吞象,覬覦兩位公主,惹怒天顏。
而康樂公主被嬌縱慣了,不僅奪了我的夫婿,還搬弄是非,攛掇父皇將我貶爲庶民。
我在各種民間閒話裏,終於當了一次軟弱可憐又無辜的小白花。
而此時,康樂下嫁武陵王府的消息傳來,同情憐憫的聲音又落在了武陵王世子的身上……

-18-
康樂大婚那日,京中熱熱鬧鬧。
魏昭卻恍若未聞,只是他捧着書的手,再沒有翻動書頁。
我打開院門,讓他聽得真切一些,他抬頭看我一眼,這纔開始緩緩翻動書頁,神色平靜的仿若畫卷。
婚儀尚未落幕,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入京城。
各地暴動了。
亂民忽然四起,打的是皇帝殺兄奪嫂,有違天道的旗號。
其後許多天,暴民發展迅猛,以極快的速度向着京城攻來。
其中,最突出的義軍有兩支,一支是一個白麪將軍領頭,另一支則是一箇中年人。
父皇暴怒,派兵鎮壓。
朝野上下都很緊張。
細細想來,父皇執政十八年,並不算是一個明君。
他殺了無數先皇時候的名臣良將,朝野上下早有不滿;朝中無人,左相那樣得奸佞也能升官發財,可想而知底下的官員又該爛成什麼樣子。
民間早有積怨,只需要一個發泄口。
這一次的暴亂便是最好的宣泄。
我也很關注此事,畢竟那些人打着的是爲先皇討公道的名義,而我是先皇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血。
我焦灼的等着消息。
恰在此時,一道聖旨到達小院,父皇要恢復我的公主封號。
我捏着聖旨,看着迷茫的傳旨太監,淡淡道,「請轉告陛下,民女愚鈍,尚未反省出自己錯在何處,不配陛下冊封公主封號,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公主……」太監驚恐。
他這輩子大概沒見過幾個敢拒絕聖旨的人。
我關上門,腦中急轉。
父皇一定猜到我什麼都知道了。
他將我封爲公主,分明是爲了方便拿捏我,以示自己對先皇女兒的仁慈,還能在義軍攻來時以我做要挾,甚至拿我祭刀。
他在做夢!
我眸色微寒,拿定了主意讓他難堪。
只是我萬萬萬沒想到,母后會駕臨小院。
夜幕中,她儀態萬方,帶着一種與宮中華貴無關的舒展姿態,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她環視小院,似閒話家常一般透着親近。
「上一次出宮,還是去雲初寺看你。」
我心微顫,什麼時候?爲什麼我不知道?
「你和那個叫寧則的小子玩得很好?可惜了。」
提到寧則,我心酸楚的厲害。
世間再無阿則了。
也再無人肯將我護在身後。
「我以爲將魏昭賜給你,你會滿意。」
母后目光平靜的看着我,這平靜下是深深的憐惜。
我差點被感動了……
原來母后什麼都知道……
那她一定知道阿則是怎麼死的吧?
「皇后娘娘,您想說什麼?」
我語氣中的生疏大概很傷人,母后露出一臉受傷的表情。
「阿玉……」
她等我詢問她,我卻垂下眸去,恭敬的如同任何一個見到皇后的路人。
她身上的溫情漸漸散去,屬於掌權者的氣質重新迴歸。
她看向我,平靜道,「回來吧,康樂已下降,無人再與你爭,你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
與康樂爭?
我從未想過。
誰會鳥口奪食?
我想要的從來都是她的承認和正視,我不是恥辱,不是累贅,不是孽種。
僅此而已!
我亦恬淡道,「當真如此?」
「本宮一言九鼎。」
「若我想爲父報仇呢?」
母后傲然的神情變得錯愕,精緻的面容上是深深的惱怒羞恥。
她巴掌高高舉起,又硬生生忍住停在半空。
我目光澄澈的看着她,下巴微抬,不閃不避。
她眼眸中快速湧上淚水,憤憤然一甩袍袖,珠釵亂飛。
「你在羞辱我!趙紫玉,你在羞辱自己的母親!」
她轉身快步離去,走到門口,又猛然頓步。
「你永遠都不會懂得,身爲女子,天生就沒有太多選擇的權利,有些事情,不是你我可以決定。」
「你當我是母親,便還是我的女兒,你若當我不是……」
她深深看我一眼,皇后的冷厲氣勢剎那間向我席捲而來。
這一眼,讓我渾身冰寒,如被凍住。
我的母后,能以再嫁之軀在後宮中立足,她從來都不是善茬。
「咚」得一聲。
門重重關上。
我站在院中,回不過神來。
良久,一個溫潤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
「進去吧,夜深了。」
是魏昭!
他看着我,眸色深邃。
我扭過臉去,依舊沉浸在片刻前和母后獨處的時光,這時光多麼難得!
我摸着臉,被一股虛弱感層層包裹。
我倒寧願母后那一巴掌打在我臉上。
我和母后,恐怕這輩子都不能真如母女一般……
我淡淡道,「收拾東西吧!」
「做什麼?」魏昭凝眉。
「想活命就跟我走」
「……」
魏昭深深看我一眼,沉默的沒有說話,真的轉身去乖巧的收拾細軟。

-19-
夜幕降臨。
我和魏則躲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小院靜靜的看着先前的屋子。
刺客們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去,又茫然的出來,四下裏查探,最後不得不散開。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心情沉重。
這小院我在雲初寺時就悄悄買下。
那時,我以爲自己未必會走到這一步,沒想到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我和魏昭躲着,城中的搜查日復一日,而城外叛軍的造反,則如火如荼。
十八路亂軍,很快被白麪將軍和玉面軍師各自收服。
關於白麪將軍和玉面軍師的傳聞在京城中禁了又禁,卻還是傳得沸沸揚揚。
白麪將軍叫明則,是前鎮國將軍之子。
鎮國將軍是先皇的良臣愛將,當今聖上殺了先皇,鎮國將軍亦被滿門處斬,連看門的狗都未能躲過一刀,聽聞當日鮮血從門口倒溢到街上。
玉面軍師名叫陸耀,打着祿王府的旗號。
世人皆知,先皇在做太子前的封號就是祿王,陸耀是先皇府中一個軍師,因得罪先皇被貶斥外地,最後反而在十八年前的華京血案中逃過一劫。
這兩路大軍,無論誰打到華京,我的地位似乎都穩了。
前提是我不被父皇捉住。
我和魏昭躲了一個月,明則和陸耀打到了距離華京一百里的賓州。
父皇終於急了,他將魏家女眷,全部推到菜市口,準備三日後斬首。
三日。
是給我的一個期限。
我聞知消息,靜默不語。
詭異的是,魏昭同樣沉默,對此事隻字不提。
只等夜幕降臨,他悄悄推開門,轉身看一眼院子,便再也沒有回來。
我在黑夜中靜默地看着他,並沒有出聲阻攔。
「公主,要不要殺了他,一旦他被捉住,我們就完了。」張嬤嬤滿腹擔憂。
「……」
我沉默良久。
魏昭滿身缺點:輕浮,草包,衝動,愚魯。
以前的他一眼就能看穿。
可不知爲何,我總覺得他有點不一樣了。
「你們先轉移,我等他到明日。」
「公主!」
我垂眸不語,慢條斯理的將手中的信折進機關盒裏,遞給她。
張嬤嬤伸手接過,忍不住長嘆一聲,「如果阿則在就好了。」
我的心一疼,差點破防。
如果阿則在……
我也多想,如果阿則在……
第二日,我沒有等來魏昭,也沒有等來父皇的衛兵。
這倒讓我對魏昭有些刮目相看。
我推算過他所有的救人法子,無論文救還是武救,勢單力薄之下,最終都會失敗。
被捉是他的定局。
可他竟然能忍住沒有出賣我,這是讓我不敢置信的地方。
我站起身,看着外面明晃晃的光,只覺得眼花的厲害。
很快,我知道了魏昭的消息:魏昭私自劫獄,被當場拿下,如今也在菜市口跪着待斬。
在父皇授意之下,這消息傳的滿城皆知。
父皇篤定我心悅魏昭,一定會去救他。
可憑什麼啊?
我和魏家的連接只有阿則,阿則死了,我費力保全一半魏家人,已經仁至義盡,至於另一半,連魏相都放棄了,我更沒有義務。
夜晚,我先前居住的小院。
一個黑衣人靜悄悄的站在門前,他重重拍了拍門,將一個匣子放在門前,什麼話都沒說,便走了。
匣子裏是什麼?
實在勾人好奇。

-20-
我也好奇的要命。
不過,我深知好奇心會害死貓,若我真敢現身去拿,必定會被五花大綁。
我忍着好奇,打算先撤離華京。
父皇已經狗急跳牆,再等下去,恐怕他真的會不管不顧,血洗京都。
第二日,我易容等待出城,片刻功夫,上百輕騎縱馬狂奔而來。
「讓開!緊急要務,踩死不罪。」
出城的人羣紛紛避讓。
我看那些人離開的方向,竟然是前往太廟。
太廟供奉着大周曆代皇帝神位,也是國事祭祀禱告之所。
輕騎出動,必有血光。
太廟那裏出了什麼大事?
我問張嬤嬤,「誰在太廟?」
張嬤嬤含糊其辭,在我的目光逼問下,卻不得不說,「皇后娘娘在太廟禱告三日,今日是第二日。」
母后……
一股巨大的不安讓我心神不寧。
而此時,又一輛馬車在侍衛的拱護下向着城門而來,再次衝散了出城的隊伍。
那是康樂的馬車。
「快讓開,攔路者死。」
康樂眼睛發紅,不顧儀態的掀開簾子怒斥。
我心中明瞭,母后出事了……
康樂的馬車過了城門,飛馳而去。
經過這兩次衝擊,等待良久的人羣發起了牢騷,城門守衛擔心民怨,草草檢查,我順利混出了城。
我渾渾噩噩的跟着人羣走,腦中急速運轉。
可我實在想不透。
母后一個後宮女子,能出什麼事?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去看看。
我剛一動作,張嬤嬤似早有預料,她粗糲的手指,堅定的拉着我。
「公……阿玉,不可,大家都在等你,師父也在等你。」
師父……
我許久未見他了。
我輕輕握住張嬤嬤的手,第一次看明白了自己的心。
有些情,我無法割捨的。
「她是我娘!」
「可她……」
「她是我娘,她不會……害我。」
我並不肯定,可還是抱着希望。
我感覺到一種輪迴報應。
血緣這東西,真是奇妙。
曾經我仗着血脈關聯,在母后那裏謀求利益。
如今也是血緣,羈絆了我的腳步。
明明往前一步就能海闊天空,偏偏還是要倒回懸崖,哪怕粉身碎骨。
我騎馬狂奔在去往太廟的路上。
途中,卻遇到康樂被刺殺。
十幾個黑衣人將武陵王府的守衛砍得死傷過半,康樂在側翻的馬車旁驚叫連連。
眼看一個黑衣人要將她當頭劈中,我拔劍殺翻刺客,又回馬清空康樂身邊的黑衣人,抓住她的衣領將她拉上馬飛奔離去。
康樂驚魂未定,還在尖叫。
我冷聲道,「閉嘴!」
康樂回過頭,看着我,聲音疑惑,「趙紫玉?」
我沒理她,只問自己最關心的,「母后呢?發生了什麼事?」
「母后遇刺,聽說傷的很重,父皇正在派人抓捕刺客,趙紫玉你快一些,我想見母后最後一面。」康樂渾身顫抖,淚流滿面。
此時的她,真實的讓人心生憐憫。
我將口邊懟人的話嚥了下去,只專心趕路。
有了康樂這個護身符,一路上無人敢阻攔。
很快,到了太廟。
「母后……」康樂跳下馬,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她拎着裙子,儀態全無。
我步履如飛的跟上,推開門,看向裏面。
只見溫柔的燈火籠罩下,母后姿態端雅的跪在蒲團上。
聽到動靜,她回眸斥道,「國之重地,吵吵鬧鬧,成何體統?你怎麼來了?」
她只在我身上掃了一眼,便親暱的摟住撲過去的康樂。
康樂喜極而泣,「母后,您沒事?太好,真是太好了。」
我渾身冰寒,被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籠罩,說不清該歡喜,還是悲傷。
母后沒事,這當然很好。
可她利用我,這不好,很不好!
我眸色冰冷如刀的從她身上掠過,緩緩往後退去。
四周的侍衛湧來,領頭的侍衛焦急地問,「康樂公主,只有您一個人來?」
「還有她……」康樂四處尋我,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幾分真誠的歡喜,「趙紫玉,母后沒事。」
無數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無數把劍對準了我。
康樂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母后的目光變得錯愕。
我垂眸,嗤笑一聲,緩緩搓去臉上的易容膏,露出本來的容色,禮儀周全的行了一禮。
「民女參見皇后娘娘,恭賀娘娘身體康泰,吉祥平安。」
「阿玉……」母后喃喃。
「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賊趙紫玉,將她拿下,押入天牢!」
我束手待擒。
真可笑!
早知會被擒,不如用這命,換了魏昭的命,好歹算是周全了阿則的情誼。
現在這樣,算什麼?
「給本宮退下!」母后冷喝。
「皇后娘娘,陛下有旨,反賊趙紫玉勾結刺客,刺殺皇后娘娘和康樂公主……」
母后拔過侍衛的劍,一劍刺中說話之人的脖頸,讓他閉了嘴。
她氣勢端凝如泰嶽壓頂,一字一句,聲音冰冷刺骨。
「給本宮退下,否則殺無赦!」

-21-
偌大的太廟裏,只剩下我,母后,康樂。
無人說話。
寂靜的太廟裏,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我眼睛看着大周曆代皇帝的牌位,心思卻全然不在此處。
我聽到母后說,「不是我!」
她的聲音清冷疲憊,更有一些哀莫大於心死的意味。
康樂茫然的看看我,看看母后。
顯然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
她有限的腦容量實在想不來這麼複雜的事情。
我淡淡道,「上一次呢?」
上一次,母后親來小院裏勸我接下冊封公主的聖旨,那時,她知後果嗎?
是沒有想到,還是明知故來?
「阿玉……」母后的聲音帶了幾分軟弱,「那時,母后自問有能力護你周全。」
「真的嗎?」我看向她,眸色冷靜到自己都覺得可怕。
母后想明白了什麼,面色瞬間慘白,兩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她跌坐在蒲團上,一言不發。
康樂看不懂這啞謎,卻不妨礙她感受到緊迫的窒息。
她跪坐在母后身邊,輕輕地不安的搖晃母后的胳膊,「母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什麼事……」
母后無意識的重複這一句,旋即放聲狂笑起來,聲音哀婉淒涼。
「哈哈哈哈哈哈!」
「十八年啊……」
我聽不下去,推開門走了出去。
「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是康樂追了上來。
「趙紫玉,你站住!」
她眼角泛紅,帶着一種羞恥感,卻還是鼓起勇氣問我。
「到底怎麼了?爲什麼父皇要捉你?」
「爲什麼母后會哭?」
「你們到底在做什麼?」
我回眸看她,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
她天真到有時讓人厭惡,有時又讓人羨慕。
我此時很想說說話,便不介意在她身上浪費些功夫。
「你心悅魏昭,魏昭也心悅你。」
康樂有些難堪,「那是過去的事了,和母后的事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我意味深長道。
「若有一日,魏昭掌握兵權,殺了我,要挾父皇一定要和你在一起,父皇同意了。」
「魏昭不介意你嫁過人,也不在意你和別的男人有一個孩子,你滿懷感激的爲他也生了一個孩子。」
「你們一起快樂樂樂的生活了十八年,你以爲他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鑑,你對他有絕對掌控。」
「可忽然有一天,你發現,魏昭其實一直心心念唸的想要除去你生的第一個孩子,並且不惜對外宣佈你假死的消息,只爲騙那孩子前來,殺了她。」
「那時,你會傷心嗎?」
「你會覺得這十八年都是笑話嗎?」
「你會哭嗎?」
我盯着康樂,看她迷茫的眸子變得驚恐,發紅的眼睛盈潤了淚色,心裏湧起一股隱祕的快感。
我感覺到自己的卑劣。
我跳不出凡塵,所以註定遭受八苦。
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誰能逃脫呢?
康樂不敢置信的搖着腦袋,淚迅速湧了上來。
「你是先皇女兒?我們同母異父?」
「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父皇最愛母后,他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他不可能利用母后。」
我脣角勾起嘲諷弧度。
「真的嗎?那爲何前往太廟的路,你會遇刺?」
「既然沒有刺客刺殺母后,又哪來的刺客刺殺你?」
她花容慘白。「你意思刺殺我的人,也是父皇安排?」
我笑了一下,轉身緩緩離去。
「但願不是吧。」
「趙紫玉,我不信你說的。」
她衝我大吼,彷彿這樣能把內心的恐懼吼掉。
真是小孩子的想法。
我嗤笑一聲,不介意再添一把火。
「康樂,父皇看似衝冠一怒爲紅顏,實則最懂得如何自保。而你和父皇很像,你看似天真,其實最懂得如何生存,不然,魏昭明明快死了,你爲何不去救他?你轟轟烈烈去愛的人,只是華京第一貴公子魏昭,而不是寂寂無名的罪人魏昭,一旦他失勢,就不值得你救了,是嗎?」
「咕咚」一聲,康樂栽倒在地。
可惜,這一次沒有那麼多的宮女嬤嬤扶住她了。

-22-
母后匆匆結束太廟之行,帶着我和康樂回宮。
我不知她如何說服父皇,總之,我沒有被關進大牢,依舊安然無恙的待在後宮,一切仿若從前。
不過,還是有不同。
這一次,我不能出宮,也和外界徹底失去了聯繫。
我不知外面的義軍進展到了哪一步,也不知魏昭如何了。
康樂回宮之後,便立刻離開宮中,而母后,並沒有再見我,只讓我居住在她宮中的偏殿,派了幾個人服侍我。
晚間的時候,康樂來了。
她額頭一片通紅,臉蛋上還有發紫的巴掌印。
她眸子發狠的看着我,將一個匣子重重拍在我面前,一字一頓,咬牙切齒。
「趙紫玉,我不欠你的了。」
「這是魏昭留給你的東西,你愛救不救。」
她說話的語氣,如小孩子賭氣一般,但在她看來,恐怕這樣很霸氣。
我輕笑一聲,指尖微微動,漫不經心的將那匣子推到地上。
「吧嗒」匣子摔到地上,一樣東西摔了出來。
黑乎乎的。
我輕掃一眼,沒有細看,只淡淡道,「不救!」
「趙紫玉!!!」康樂氣到跳腳。「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好,我跪下。」
她膝蓋微曲,眼看就要跪下。
我心裏一股莫名的不舒服。
「夠了!」
康樂被我的語氣嚇住,她眼睛含淚,咬牙道,「趙紫玉,你比我聰明,比我能幹,我不懂你們在玩什麼,可我求你救救魏昭。」
「我不能再爲魏昭尋死覓活了,我有了孩子,我不能再任性了。」
她細白的手指自然而然的護在肚子上。
她還沒有真正的成爲母親,卻已經有了母親的姿態。
我如鯁在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麼快……
她垂眸,淚水輕盈的砸落在地上。
「這匣子裏是魏昭的舌頭,父皇逼問他你的下落,他沒有說,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我和魏昭對不起過你。」
「可聰明人的遊戲,看不懂的傻子,除了靠着本能去做,還能怎麼辦?」
我回過神來,第一次認真的看她。
她倒也不是一無是處,能想到這一層。
在大勢面前,誰不是傻子呢?
「讓我想想。」
「好……」
康樂不敢逼迫我,她倉皇離去,生怕我反悔。
我腳步輕移,走到那黑乎乎,乾巴巴,散發着惡臭的東西面前。
這大概就是黑衣人留在我院子前的東西了。
原來是魏昭的舌頭……
我沒想到魏昭會變得有骨氣,他以前隨時準備着捉住我一點把柄,然後出賣我,和康樂在一起。
可現在,他爲了不出賣我,竟然會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感到匪夷所思。
康樂額頭上的傷是爲他求情弄傷的吧?
我想得出神,身邊的嬤嬤咳嗽一聲,欲言又止。
「殿下,方纔康樂公主在陛下面前爲您求情,陛下不許,康樂公主便使勁的磕頭,還一下一下抽自己的耳光……」
「……」
我感到一股難言的窒息。
我以爲康樂是戀愛腦,只會爲了男人,沒想到會爲了我。
我輕輕閉上眼睛,壓下滿腔澀意,冷聲道,「我要去見父皇。」

-23-
御書房裏。
父皇高高在上,毫不掩飾對我的殺意。
我們該懂的,各自都懂了。
再遮遮掩掩,已無必要。
他容色冰冰冷的看着我,直奔主題。
「在這張紙上簽字畫押,朕會放了魏昭。」
這一次的聖旨沒有扔在地上,由大太監恭恭敬敬的遞到我手上。
我打開仔細看了起來,這是一封用先皇女兒的名義寫的申斥亂賊的信。
我若在上面畫押,便站在了義軍的對面,他們便師出無名,都是亂臣賊子。
我默了默,平靜道,「會有人信嗎?他們只會覺得我是被逼迫,這區區一封信,阻擋不了天下大勢。」
「朕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其餘的事情,不是你一個後宮女子該懂。」
我輕笑一聲,覺得很有意思。
「您當年起兵時,衝冠一怒爲紅顏,打的是爲了母后的名義,如今,您還需要我爲您平息民怨,您如此瞧不起後宮女子,乾脆不用,不是更好?」
「砰」的一聲,父皇拍案而起。
他眸色憤怒,氣勢凌人。
「朕當初就不該心軟,就該將你溺斃。」
我眸色微深,原來他當年動過殺我的心思。
我無意觸怒他,讓自己多喫苦頭。
事情總要解決的,但要用我的法子解決。
我平靜道,「我無意冒犯陛下,爭取民心的法子如今已經無用,陛下不如讓我寫兩封信給義軍首領,勸他們投降,事情或許會有轉機。」
父皇凌厲的眸子,深深的看向我。
很快,他臉上浮起怪異的笑容,竟然沒有反對。
「好!」
「……」
我訝異極了,我以爲要多費一番口舌說服他,沒想到他竟如此好說話。
我心中湧起一絲不安。
但細細盤算,似乎並沒有不安的理由。
我垂眸退下,去往偏殿,在大太監的監督下,寫下兩封情感真摯的勸降信。
信的內容一模一樣,一字不差。
父皇請了十幾個大臣輪番看過,確認內容並無不妥,也並沒有藏頭藏尾的傳遞消息,這才放我回去。
到了晚間。
魏昭被放了。
大太監特意將他帶到我面前。
魏昭黑了,瘦了,一雙眸子如枯井,再沒有一絲微瀾。
大太監微微彎腰,「公主,駙馬到了。」
他似笑非笑,表面恭謹,實則嘲諷。
大概他嘲笑我爲了一個廢人,竟然放棄了爲我出頭的義軍。
一個魏昭,怎麼能跟號稱百萬大軍的義軍比呢?
在他眼中,我大概是個傻的。
我毫不客氣,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臉上,看他驚恐錯愕,我心裏稍稍鬆快了一些。
我含笑道,「若義軍打進城,陛下還要拿我祭刀,你最好祈禱我好好活着,別想不開自殺,不然,父皇怪罪到公公頭上,公公該死多少次呢?」
大太監滿面屈辱,卻不敢再多說什麼,反而細細的叮囑我,該如何安置魏昭,並主動宣了太醫。
魏昭是男子,自然不能住在後宮,只能將他安置在後宮最外側太監居住的地方。
他的舌頭咬掉了半截,部分已經化膿,太醫只好清除膿腫,再爲他上藥。
他面容扭曲到猙獰,卻硬生生忍着。
我看的觸目驚心,無端聯想到阿則死時,那止也止不住的血……
我心中酸澀,便退了出去。
良久,太醫出來,留了藥。
又過了一會兒,魏昭出來,他看着我,沉默良久,用木簪在地上寫了三個字。
「我要書。」
「好,我這就命人送來。」
「多謝。」
我默了默,還是問道,「爲什麼不說出我的住所,狡兔三窟,我的Ŧũⁱ落腳點不止一處,我有萬全之策,可以全身而退。」
魏昭捏着木簪的手輕輕顫動,良久,他寫下一行字。
「良策是你的,骨氣是我的。」
他頓了頓,又寫下。
「對不起。」
他面上幾分羞慚,看了我一眼,便快步進去,緊緊關上門。
我看着那行字,陷入沉默。
對不起什麼?
他對不起我的事可多着呢。

-24-
我送了書給魏昭,又派人管他的飲食起居,便不再過問。
我忙得很,我在想方設法的打聽義軍的消息。
我也不知道,那兩封勸降信有沒有到達義軍首領的手中,若是收到了,他們知道該怎麼做的吧?
可我不確定,父皇那麼狡詐,信真的能安安全全的到義軍手中麼?
可宮中消息被父皇封鎖的厲害,那些宮女太監們,顯然不知外面發生了什麼,反而覺得如今天下太平,盛世昌明。
我無法怪他們。
他們能看到的,只是別人讓他們看到的。
我在宮中如困獸,心一點點焦慮起來。
直到有一日,我派去服侍魏昭的人猶猶豫豫的進來,期期艾艾道,「公主殿下,魏公子想見你。」
魏公子?
魏昭?
他見我幹什麼?
「本宮沒空。」
「公主,魏公子說您一定要去,不然他就自裁。」那人趴伏在地,戰戰兢兢。
如此姿態,反而讓我冷靜下來。
我和一個下人計較什麼。
而魏昭會自裁?
我拿不定主意。
他以前是挺貪生怕死,可現在似乎不是了。
「前面帶路。」
「是!」
我很快到了魏昭的小院。
魏昭正在等着我。
短短時日不見,他身上氣質已大變,斂去了曾經的少年張揚,整個人沉鬱到如同參禪苦修數十載。
我淡淡道,「你找我?」
他點頭,轉身進了房。
他示意我坐下,拿了一杯水,手指伸進杯子,沾了一點水在桌上Ŧũ̂⁷寫字。
「陛下公佈了你的身世,讓人模仿你的字跡,接連發布了勸降書,討賊書。」
我心一緊,但很快想到,這些倒在預料之中,若我在那個位置上,也會如此做。
我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你如何得知?」
魏昭的臉上湧現一絲愉悅的表情,他用袖子擦掉水漬,重新快速寫下自己要說的話。
「有錢能使鬼推磨。」
「我在京中這麼多年,也並非一無是處。」
「我可以幫你。」
我仔細端詳着他寫下的字,尤其是最後一行。
我腦中快速運轉着。
他到底知道什麼?
他何德何能幫我?
魏昭彷彿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猶疑了一下,還是堅定的寫下了兩個字。
「陸耀!」
我心一緊,目光死死的盯着他,面上卻不動聲色。
魏昭繼續寫。
「長安公主趙紫玉,爲先皇所出,雲初寺中十八年能活下來,全靠陸耀。」
「陸耀文武全才,但恃才傲物,當年先皇貶斥他,並非厭了他,而是希望磨一磨他的性子,再委以重任。」
「祿王府的義軍名義上是陸耀領軍,實則是公主的兵馬,公主如今被困宮中,恐怕很想知道陸家軍的進展……」
我越看心越驚。
這些事情,我從未對人說過,皇宮中也不該有人知道。
我起了殺心。
我陡然出手,扼住了魏昭的脖頸。
魏昭驚愕不已,他面色漲得通紅,越來越窒息,眼神卻漸漸平靜,一副束手待死的模樣。
這模樣……
我在差一點捏斷他脖子之前,鬆了手。
他大口大口的喘氣,低下頭去猛烈的咳嗽,肺都快要咳了出來。
我居高臨下的看着他,冷聲道,「既已沒了舌頭,就好好保住自己的手指,不然,本宮不介意讓你殘的更徹底一些。」
「趙……之……女」他忽然開口,嗓音嘶啞。
我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叫我的名字趙紫玉。
「你……可……裏……信……我。」
我愣了愣,沒有開口,轉身朝外走去。
走到門口,我頓步停下,「你爲何不懷疑另一支義軍是我的人?」
他搖搖頭,「連……齡……對……不……上」
既然開了口,說話便越來越順。
我想了想,的確如此。
另一支義軍的首領是個少年將軍,自然和先皇無淵源,更沒本事教導我長大。
他大概只是一個打着先皇旗號造反的亂世梟雄。
我倒挺想見一見他,若能收服他也是好的。
但我猜測,大概率下,會和他在戰場上見。
我點點頭,淡淡道,「魏昭,好好活着,你若想死,我樂意成全。」
我大步離去,對服侍他的人說道,「看好他,除本宮之外,誰也不能見他。」
我再次軟禁了魏昭。
可他好像習慣了,竟然露出一絲微笑。
就變態!

-25-
我還是探聽到了一點兒消息。
康樂進宮看望母后,我找到她,只寥寥幾句,就問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兩隻義軍已經離華京很近,他們約法三章,先攻下華京者王。
京中有錢人家已經開始外逃,被父皇強硬的封鎖城門,攔了下來。
人心惶惶,百官已經想不到法子,父皇鎮日暴怒。
有人提議將我綁在城門上震懾叛軍,但被母后以死相逼,攔了下來。
這些我並不知道。
我心緒複雜,只覺紛亂。
康樂眸中幾分嫉色,「若有一日,我和你一同落難,你覺得母后會救誰呢?」
我:「……」
我覺得母后大概率會救她。
可看她樣子,似乎並不知?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她。
「你在武陵王府如何?」
她一愣,眼淚怔怔流了下來,手指自然而然的撫上肚子。
她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輕聲道,「趙紫玉,沒想到你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公主,我該過得好,我該沒有煩惱。」
「我曾經也以爲,我是公主,可以爲所欲爲。」
「可亂世中的公主,不如一個平頭百姓。」
「若義軍真的攻打進來,首先被祭刀的就是我們這些皇子公主。」
「武陵王府捏着鼻子認了我,是因爲我是公主,可如今,我快要連公主都不是了。」
「這大概就是……報應吧!」
康樂離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苦難真是一個好東西。
我受了前面十幾年的苦,早早知曉了人世艱難,後面纔有自保之力。
康樂前面享了十幾年的福,忽然大廈將傾,她只能隨波逐流。
命運,真是玄妙。
無法接受它,也無法推拒它。
父皇的封鎖漸漸不管用,宮中的氣氛日益緊張起來。
這一日,母后忽然將我叫進主殿。
我許久未見她,她容色憔悴,整個人彷彿被抽去了精氣神。
她看向我,眸色很是複雜。
「你走吧!」
她語氣坦然。
我感受到一種割裂感,一種斷舍離的釋然。
我忽然有一些領悟。
母后從前對我和父皇都有情,所以,她左右搖擺。
一個是血脈牽絆,一個是夫妻情深。
她很難抉擇,便昏招頻出,努力的想達到一種平衡。
可如今,她不需要取捨了。
父皇用她的假死騙回了我,卻也永遠失去了她的情愛。
沒有情愛滋養的母后,和宮中其他幽怨女子一般,憔悴了容顏,早生了華髮。
而我,也不是沒有代價,母后從前對我有愧疚。
如今,沒有了。
她欠我的,已還清了。
她安排人送我走,我隨着一個嬤嬤在宮中東繞西繞,來到一處僻靜破舊的宮殿,轉動一個機關,牆後竟然有一個密道。
看我眼眸震驚,那嬤嬤恭聲道,「這是先皇爲皇后準備的逃生密道,只有皇后一人知道,曾經皇后用此逃走,只可惜,被陛下捉住了。」
「您不要怪皇后,她只是個漂亮的女人罷了。」
「公主,您保重。」
「……」
我一時無言,感到震驚。
先皇竟然早早就爲皇后準備了逃生密道,他察覺到了自己弟弟對妻子的不軌之情嗎?還是早就預料到自己的弟弟會造反?
過去之事,已無法追尋。
我問道,「若我走了,父皇會對母后如何?」
嬤嬤笑了笑,「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我默了默,很快進入密道,順着佈滿灰塵的甬道前行。
黑暗中,我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腦子卻亂紛紛的。
自佛寺回到宮中這短短時日,發生了許多事,母后的面容,阿則的面容在我腦中輪番交替。
我想到那嬤嬤的話。
「可惜,皇后被陛下捉住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我猛地停住腳步,感覺到一陣冰寒。
不對!

-26-
母后是父皇的戰利品,他們之間從來都不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是勝利者對戰利品的宣示主權,是掌權者對絕世珍寶的愛不釋手。
他愛那珍寶獨特稀缺的美,卻不會對她言聽計從。
母后危矣!
我猛地轉身往後跑。
很快,我來到密道門前。
那密道只能從外面打開,我一腳一腳飛踹着,用足了全身力氣,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終於,密門破碎,光芒湧了進來,一同湧到我眼中的還有參天的火光。
長寧宮的方向着火了?
我拼命奔向長寧宮。
一路上,無數宮女,太監,侍衛倉皇逃跑。
「義軍打進來了,快逃啊。」
他們匆促慌張,臉上佈滿悽惶無助。
我奮力奔跑到長寧宮,宮門大開着,已經無人把守。
我飛奔進去,看到父皇拔劍指着母后的脖頸,滿面怒容,而母后面上含笑,淒涼又解脫。
父皇看到我,怨恨的眸子迸射出驚喜的光。
他拔劍向我刺來,我堪堪避開,繞到他背後,手刀劈中他手腕,奪下長劍,反手刺入他心窩。
利劍入肉的觸覺很獨特,既鈍又快。
鮮血濺在我臉上,溫熱又黏膩。
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我,怨毒又悔恨。「朕早該……殺了……你……」
我眸色冰冷,手中長劍拔出,更多的血噴射出來,沾染我的衣衫。
我該感到噁心的,卻全然顧不上。
殺父之仇,終於報了。
他的身軀緩緩倒下,重重砸在地上,彷彿沉重笨拙的沙包。
九五之尊和平民百姓一樣,死後都不過佔據六尺之地,可殺起來,難度卻天壤之別。
我抬頭看向母后,她眸色複雜至極,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下來。
「你爲什麼要回來?」
母后在怪我嗎?
我手中的劍「嗆啷」掉在地上,心有一點冷,有一點疼。
母后神色緩和幾分,她眼眸無意識的在地上帝王的屍身上掠過,輕聲道,「你隨我來。」
她拉起我的手,帶着我前往御書房。
一路上,宮女太監們四散奔逃,有義軍已經入宮,在宮裏到處搶奪。
財帛動人心,這些義軍早就迷失了初心。
我隨手殺了幾人,護着母后一路到了御書房。
母后面色慘白,她一進去,便關上殿門,在書案上四處翻找。
很快,她找到了一方印璽。
「傳國玉璽,你拿着,新主入宮,不管是誰,你可用此換得一命。」
我張了張口,不知爲何,還是沒有告訴她,造反的人是我。
說了,她會恨我吧?
那一刻,我再次感到一陣虛弱。
一種無法言說的窒息橫亙在胸口,讓我如鯁在喉。
母后繼續翻找,終於,在衆多書卷中,她找到了一張畫像。
她小心翼翼的打開,帶着幾分鄭重和欣慰。
「阿玉,你看這是誰?」
我凝眸看去,看到一張栩栩如生的畫像。
是魏昭?
不,不是魏昭!
畫中人眼角的淚痣,泛着紅色。
那沉靜又昂揚的少年姿態分明是寧則。
阿則,我的阿則……
母后道,「他是明家軍的少年將軍明則,你的阿則沒有死,他回來找你了。」
「阿玉,你的運氣來了。」

-27-
我陡然間明白,那一日,皇帝明明恨我至極,爲什麼還是同意我寫勸降書。
原來,早知道造反的人是阿則。
他以爲阿則一定會聽我的話。
可阿則爲什麼沒死?
爲什麼他會變成明則?
我腦中紛紛亂。
母后將東西塞到我手裏,低聲道:「阿玉,去吧,去找他吧!」
「他願意爲你死一次,便願意爲你死第二次。」
「他是值得託付終身的。」
「這是你給魏昭的休書,母后已蓋了印璽,再沒有人會去左右你的命運。」
「阿玉,你自由了!」
她將我推向門口,在關上門之前,又忽然握住我的手,目光帶了幾分求懇。
「阿玉,義軍以你的名義起兵,無論如何都會善待你,母后對你已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母后只求你一件事,若你有餘力,幫一幫允兒好不好?」
「她被母后寵壞了,她沒有自保之力,只能隨波逐流。」
「你比她勇敢,比她聰明,母后只求你這最後一件事,你答應母后,好不好?」
我混亂的頭腦終於清明瞭一些,那一點點感動漸漸退卻,只有滿心的不甘和壓抑。
她將魏昭賜給我的時候,是因爲我勇敢,我聰明,所以,我能接受魏家破敗,能接受自己是一個罪臣之婦?
可憑什麼?
憑什麼我強我就要受罪,誰弱誰就要享福?
我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康樂曾經問我的那個問題,「若有一日,我和康樂一同落難,您只能救一個,您會救誰?」
母后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我。
這時,我莫名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絲康樂的影子。
「阿玉……」她連連後退,彷彿我是妖魔。
我忽然心生置身事外一般的釋然。
「您會救康樂吧!」
「不是!」
「真的嗎?」
我脣角勾起嘲諷弧度,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那這是什麼?」
我從懷中拿出一張紙,紙上是一個標記,一個來自刺客身上的標記。
當年,我在佛寺中,遭受過無數次刺殺,刺客大部分來自父皇的指使,但有一次例外,刺客身上的紋身,不同於往日。
那時,我心中有個謎團,只是並不敢相信。
若無今日事,這謎團我寧願塞在肚子裏一輩子。
可今日,我卻很想問個清楚。
我對自己說,死心吧,趙紫玉,死心了就可以永遠放下了。
我卻又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冤枉了母后,她是無辜的。
母后在看到那張紙後,悽美的面容變得苦澀脆弱,她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整個人重重的跌倒在桌案上,書卷被撞到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她淚眼朦朧的看着我,張張口,黑血噴了出來。
我的心一緊。
母后服毒了?
我下意識的去扶她,卻又賭氣一般的停住腳步。
母女二人,明明近在咫尺,卻彷彿相隔天涯。
她語意帶着解脫。
「你都知道了……」
「我以爲能瞞過你的。」
「當年,我在宮中舉步維艱,陛下對我失了情誼,蕭妃猖狂,屢屢以你刺激陛下,康樂只有六歲,她被人餵了藥。」
「我那時鬼迷心竅,若必須要捨棄一個才能讓剩下的人活得更好,我只能捨棄沒有在我身邊長大的那個。」
「阿玉,對不起……」
「對不起……」
她氣息漸漸微弱,只一雙眸子不捨得盯着我。

-28-
若只能捨棄一個,只有捨棄不在我身邊的那個。
她終於說了真話……
我問到了真相,卻被這真相擊得粉碎。
我的心彷彿破了一個大洞,呼呼的颳着冷風。
我無意識的走到她身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美人就是美人,哪怕服毒自盡,也悽美的令人着迷。
我俯身下去,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拭去她脣角的黑血,在她耳邊低語。
「母后,造反的人是我,奪了大周天下的人是我,我們扯平了,你可以不死的,你好好活着,好好看我如何做女皇。解藥在哪裏?」
「阿玉!」
她手指緊緊抓住我的衣服,滿目不敢置信,卻又有幾分欣慰。
「你很好,你比母后強……」
「沒有解藥……」
「要死的,我早就該死的,當年沒死,留下罵名無數,如今再不死,史書中該怎麼寫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沒有辦法,有時候眼前沒有路,只有硬着頭皮走下去,纔是最好的路。」
「我活着是你的污點,阿玉,對不起……」
「允兒……」
「允兒……」
她眼睛死死盯着我,指望我給她一個滿意的答覆。
我的心冷到發抖,咬緊牙關,極力控制着不讓自己泄露一絲情緒,我怕我一張口,舌尖的血就要湧了出來。
她終於支撐不下去,在我的懷裏閉上眼,我愣怔的抱着她,感受到她的身體漸漸冰涼。
我想我一定不愛母后,不然,爲什麼不答應她?爲什麼一滴眼淚都沒有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重重的撞門聲將我驚醒,一個人跌跌撞撞的衝進來。
是魏昭!
他神色惶急,失了半截舌頭,想說的話都說不出來,急出一頭汗。
「逃!」
他快速找來紙筆,在上面寫着,「不是陸耀。」
我陡然間明白過來,第一個攻下華京的不是師父,那就是阿則了?
可很快,魏昭也搖頭。
「第……三……人」
我氣息一窒,怪不得,闖入宮中的這些人宛若土匪,原來根本就不是阿則和師父的義軍。
正在這時,一個義軍闖了進來,被我一劍逼住,問出真相。
原來他們是守城的官兵,眼看華京被攻陷,乾脆倒戈假冒義軍先搶一波……
我:「……」
原來是官。
我一劍刺死那人,眼睛滑過地面時,卻看到一張勸降書,我親手寫下的那封勸降書。
我的勸降書爲什麼沒有被送出去?
恰在此時,魏昭一把從帷幔後扯出來一人,竟是跟隨在父皇身邊的大太監。
他一直藏着,我心神不寧,竟然沒有發覺。
「勸降書爲什麼會在這裏?陛下有沒有送出我寫的勸降書?」
大太監戰戰兢兢,悽惶如狗。「陛下只送出去一封。」
「送給了誰?」
「明……明則!」
完了!
我的心一陣冰涼,拿着信的手不可自抑的顫抖起來。
這勸降書是有祕密的,以一首七言律詩爲密鑰,破譯過來便是一封作戰計劃。
這是我與師父陸耀的約定,即便信萬一被人截了,也不知道真實內容是什麼。
當初,我爲了麻痹皇帝,寫下兩封一模一樣的勸降書,是篤定這封信即便到了另一支義軍首領的手中,他也只會以爲這是一封普通的勸降書,並不知道真實內容是什麼。
而能成爲亂世梟雄之人,自然不會因爲一個小小公主的勸降書,便真的放棄自己的雄圖霸業。
這封勸降書根本就無用。
可若那義軍首領是阿則,卻不同了。
七言律詩爲密鑰,是他想出的主意,他能看懂那封作戰計劃。
原本給師父傳遞的消息,傳給了阿則……
那一刻,我慌了。

-29-
我要去阻止他們,我不能看着阿則和師父互相廝殺。
我忍着眩暈往前一步,卻被母后的屍體絆倒在地。
魏昭急忙扶起我,他眼神堅定的搖搖頭,又用手指着自己。
「我……去……」
我看着他,並不確定。
大太監悽惶道,「公主,那些倒戈的官兵不是人,有宮女被侮辱了,皇后娘娘遺體在此,只怕……」
他不敢再說下去。
我心裏明白,他說的是事實。
歷史上,宮廷被攻下,遭受亂軍侮辱的后妃宮女不在少數。
一些赫赫有名的宮妃,即便死後也不得安生。
我的母后,她可是華京第一美人。
我心裏生起一股勇氣,從懷中掏出一件信物交給魏昭。
「去找明則,告訴他,不可以殺我師父,不可以!」
魏昭接過,鄭重的點點頭,轉身狂奔而去,他跑的又快又用力,直奔馬廄的方向。
我目送他遠去,緩一緩力氣,站起來,對大太監冷聲道,「傳令下去,所有後妃宮女太監到御書房集合,所有宮廷守衛隨本宮一起殺敵。」
大太監愣了一愣,目中多了幾分激動。
「是,奴才遵命!」
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大聲呼號着,很快更多的宮女太監高聲傳話。
我遊走在人羣之中,見敵殺敵,身邊很快匯聚了上百個宮廷守衛,他們跟着我一起拼殺。
血染透長裙,寶劍捲起刃。
敵軍丟盔卸甲,卻被一一砍翻在地。
我踏着夕陽的餘暉,走到御書房。
所有人目光敬畏的看着我,滿懷感激的躬身行禮。
我一眼看見母后的屍體,她已被宮女們收拾整齊,安詳恬淡的躺在一張軟塌上。
我跪在塌前,心神不寧。
魏昭該帶到消息了吧……
他們該一切安好吧……
我聽到門外有陌生的腳步聲,侍衛們將來人攔住。
我聽到那人撩動鎧甲的聲音,又聽到他卸去頭盔,跪地行禮。
「臣明則救駕來遲,請公主殿下贖罪,公主殿下萬福金安。」
這聲音……如此熟悉。
不知爲何,那一刻,滿腔淚意忽然就湧了上來,臉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綻放,冰冷的身軀彷彿在這一刻回暖。
阿則,我的阿則!
他回來了!
歡喜和恐懼同時填滿了我的心。
我害怕是假的,遲遲不敢回過頭去。
身後的人耐心的等着我,即便沒有迴轉身,我也能夠感受到,他的目光緊緊的落在我的背上,一刻也沒有轉移。
我悄悄擦了擦眼淚,緩緩站起來,轉過身,看向他及他眼角的淚痣。
真的是阿則。
果然是阿則。
他單膝跪地,脊背挺拔。
人黑了,瘦了。
滿身血跡,面容卻擦的乾淨,似生怕我認不出他。
他看見我,不可抑制的露出真心的笑容,這笑容陽光乾淨,彷彿冰雪初融,當年那山野少年的模樣撲面而來。
他站起來,走向我,緊緊將我抱在懷裏,似乎要將我的全身心都揉進他的身軀裏。
「阿玉,我回來了。」
「我總算回來了。」
他語意間一股濃濃的澀味,彷彿爲見這一面,他跋涉了萬水千山。
我感覺到一股輕鬆,只有在阿則面前,我可以放肆的哭,放肆的笑,放肆的任性。
我張張口,想說些什麼。
卻被人打斷。
「啓稟將軍,亂軍之首陸耀的首級已帶到,該如何處置,請將軍示下。」
阿則欣喜道,「阿玉,我用你的計策收服了陸耀的亂軍,此一役,你功不可沒,你纔是真正的大功臣。」
我身子僵住,不能動彈。
那一刻,我深深的感受到,何謂殺人誅心。
我看向說話之人,那人也抬起頭來,正是魏相。
「公主殿下算無遺策,令人佩服。」
魏相拈着鬍鬚,滿面含笑,可我在他眼中分明看到了精明算計。
我如墜深淵,整個人被這巨大的噩耗擊懵了。
我推開阿則,目光死死的盯着魏相手中的匣子,匣子的邊角有鮮血。
我緩步走過去,打開匣子。
我看到了師父陸耀的頭顱,他死不瞑目,滿面驚愕,彷彿不明白這到底是爲什麼?
我也不明白……
我感覺到一種叫命運的東西。
它讓人無法接受,卻也無法推拒。
我無意識的接過那匣子,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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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則不解,他疑惑的攔在我面前,凝眸看我,拉住我衣袖。
「阿玉,你怎麼了?」
「你生我氣嗎?」
「當日,我真以爲自己死了,並非故意瞞你。」
「你不知我爲了回來見你……」
「陸耀是我師父!」我喉嚨發緊,嗓音嘶啞如獸。
阿則驚愕的睜大眼睛,抓着我袖子的手指瞬間凝住。
那一刻,他大概也感覺到一種叫宿命的東西,喉嚨滾動了幾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良久,他澀聲道,「阿玉,我不知道。」
誰知道呢?
我也不知道……
我緩緩退去,看着我的衣袖從他手中一點點滑落,我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我聽到阿則的腳步聲向我追來,卻有一聲爆喝打斷了他的腳步聲。
「陛下!」
「將士們都在等您,大周已覆滅,將士們都辛苦了,您該犒賞三軍,歡慶三日。」
魏相聲音冰冷。
我頓了頓腳步。
是啊!
大周覆滅了。
我變成前朝公主了。
我回眸看一眼魏相,魏相也看着我。
目光交鋒,如兵戎相見。
而魏相身後是無數將士,一個個眼眸發狠的盯着我。
他們雖然打着爲了我的名號,其實是爲了自己的功名利祿,是爲了自己當開國功臣。
他們剛剛覆滅了趙家天下,又怎會讓趙氏公主得勢?
他們下一個要打壓的估計就是我這亡國公主了。
這一瞬間,我和母后的命運,何其相似。

-30-
我在宮門口遇見了氣喘吁吁的魏昭和哭哭啼啼的康樂。
魏昭看見我,滿面羞慚,他僵硬跪下,深深低頭。
「對……勿……起!」
「我……遲……了!」
康樂撲了過來,她慌亂的解釋。
「不怪魏昭,是我看他在亂軍中走,害怕他有閃失,這才命人將他拉住,我只是想救他,有沒有耽誤你的事?」
「母后呢?父皇呢?那些亂軍他們有沒有傷害父皇母后?」
我瞬間猜到真相。
孤身一人的魏昭行走在兵荒馬亂的華京,恰好遇到躲避亂軍的康樂。
康樂派人攔住了魏昭,而魏昭被割了舌頭,解釋不清……
一切就這麼巧妙又突兀的發生。
康樂難得鼓起一次勇氣救人,卻偏偏害我失去了兩位至親。
我再也不會有師父,也和阿則失去所有可能。
我和他本該故人重逢,卻變成仇人相見。
我目光冰冷的看向她,只見她一身農婦打扮,白嫩的小臉乾乾淨淨,她身後跟着上百護衛,各個目光精湛,是好手中的好手。
這樣一隻精銳只能是母后安排用來保護她。
她有上百精銳,而我孤身一人。
她有萬千寵愛,而我同一天失去母后,師父和阿則。
那一瞬間,新仇舊恨一起湧了上來,我拔出長劍,一劍指向她的脖頸。
「爲什麼?」
「爲什麼又是你?」
「爲什麼該救人的時候,你不救,不該救的時候,你偏偏要救?」
「爲什麼你不能死在亂軍之中,爲什麼?」
我聲音淒厲,恍若厲鬼,恨她到極點。
康樂嚇壞了,她連連倒退,不小心踩中衣角,跌倒在地,卻下意識緊緊的護着肚子。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想幫幫你……」
「我也沒有跑,我到宮中來救你和母后……」
我如鯁在喉,湧到喉間的血再也壓制不住,「噗」的一口噴了出來。
我上輩子大概欠了康樂很多錢,這輩子她要這樣折磨我。
我勸她善良,她果真善良了一回,卻要了我的命。
我回到公主府,閉門不出。
沒多久,阿則送來一口棺材,裏面是師父陸耀的屍身。
我親手將師父的頭顱和身體縫到了一起,我針線活不好,但我想師父大概不會嫌棄。
我在雲初寺的那些年,新來的尼姑對我都很和善。
她們都是師父爲我培養的護衛,要培養這麼多的女護衛自然要耗費巨資。
故而,我見他的每一次,他都在爲錢發愁。
我年幼時,會將自己爲數不多的錢給他。
他摸着我的頭笑,說我寬厚仁慈,有乃父之風。
我替他出主意掙錢,他眼睛發亮,說我若是男兒多好,氣得我一年沒理他。
我年歲漸長,他說,幸虧是女兒,不然如何能長這般大。
再後來,他問我要不要當女皇,我說好!
他哈哈大笑,得意洋洋,似乎爲自己將要培養出一位女皇而驕傲。
可我讓他失望了。
我沒有成爲女皇,反而成了亡國公主。
我的眼淚瞬間如暴雨傾瀉,一滴一滴落到他的臉上,彷彿他也在哭。

-31-
京城狂歡了三日。
阿則犒賞三軍,封了無數大將,又封魏相爲亞父,權傾天下。
他又用極快的速度安撫京城百姓,發佈一道道政令,讓整個京城的緊張氣氛緩和了下來。
又發佈國喪,將死去的皇帝賜諡號廢帝,以國禮埋葬廢帝和母后。
他如此做,算是常規操作。
歷代新皇登基,若無刻骨之恨,一般會善待上一任帝王,好好安排身後之事,畢竟,都是天子,都有身死那一日。
只是,在安排母后埋葬時,他親自來問我,該讓母后與誰合葬。
他站在公主府門口。
我在門裏。
一門之隔,我沒有開門,他也沒有推。
我想起母后臨死前的話……
「我早就該死的,當年沒死,留下罵名無數,如今再不死,史書中該怎麼寫我?」
「我明知陛下不值得,可我沒有辦法。」
「有時候眼前沒有路,只有硬着頭皮走下去,纔是最好的路。」
她和先皇相處僅一年,和廢帝相處卻十八年。
十八年情感該比一年相處深厚,她爲了ŧṻₙ康樂也寧願捨棄我。
按理,我該讓她和廢帝合葬。
可若跟着廢帝,她便是廢后。
她那樣愛慕虛榮的一個人,大概不願意死後有這樣一個稱號。兩人死前鬧到刀劍相向,大概死後也不願意再見。
反而先皇愛惜百姓,善待良臣,名聲極好,對她也仁至義盡。
我平靜道,「還請陛下將我母后與我生父一同合葬,臣妾謝陛下恩典。」
我的用詞大概傷到了阿則,他沉默良久,語意中幾多壓抑的苦澀。
「阿玉,你恨我……」
「當日,我真以爲自己是魏家子,魏相被廢帝逼迫,有謀反之心,而你是大周公主,我不能出賣父親,也不能背棄你,只能讓你多照拂魏家,延緩時日。」
「我不知自己是鎮國將軍遺腹子,也不知你是先皇之女。」
「阿玉,我從未想過騙你。」
我淡漠道,「那你爲何死而復生?」
又是一陣難言的沉默。
良久,門後響起阿則滯澀的聲音。
「阿玉,我寧願自己真的死在當日。」
「我也寧願收到那封勸降書的是你師父,而不是我……」
我的心一抖。
若接到勸降書的是師父,那麼死的人就是阿則。
這結果同樣讓我不寒而慄。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這是一個死局。
我心裏湧起一股衝動,我要去見他,手指放在門上,腦中閃過師父的面容,手指又僵硬停住。
我忍着心如刀絞,冷聲道,「陛下請回吧,臣妾恭送陛下。」
「阿玉!」阿則語中的失望難以言表。
我不再言語,轉身離去。
我坐在軟塌上,披着大氅,抱着手爐,依舊冷入骨髓。
不知過了多久,張嬤嬤進來低聲道,「陛下走了。」
我「唔」了一聲,眸子無意識的看着外面。
張嬤嬤欲言又止,「陛下也不容易,這一路上,陛下南征北戰……」
「夠了!」我斷然喝道。
張嬤嬤住了口,良久,她長長一嘆,「公主,人死不能復生,您還是要往前看,陸先生也希望您好的。」
我默了默。
師父的確希望我好。
但師父希望的我好,不是隨波逐流,將命運交付在別人手中。
他要的是我頂天立地,成爲掌控命運的那一個。
張嬤嬤道,「陛下賜了先皇旁邊的陵寢給陸先生,該將先生安葬了。」
我回過神來,思緒清明。
如今安葬,他是亂軍賊寇,可他明明是一代國師,居功至偉。
我淡淡道,「暫不安葬,等師父瞑目的那一日,再ṭű₉行安葬。」
張嬤嬤驚愕不已,看我的眼神透着疼惜驚恐。
她俯下身,將我緊緊抱住,自己卻先哭了出來。
「阿玉,阿玉,何必呢……」

-32-
新皇頒佈政令一個月,一直沒有舉行登基大典。
朝臣們幾次三番上奏,阿則卻說再等一等,選一個良辰吉日。
這一日。
雲初寺的尼姑們來請我,說到了祭奠死去尼姑的日子。
她們名爲尼姑,實則是保護我的侍衛。
那些年,死的人太多了,我便建了一個尼姑冢,選了一個日子,年年祭祀。
我收拾打扮,奔赴雲初寺。
祭奠完畢後,尼姑們簇擁着我去後山遊玩。
後山……
那裏有太多我和阿則的快樂日子。
我滿心推拒,尼姑們卻不怕我,嘻嘻哈哈的說帶我散散心。
不出意料,在那裏,我看到了阿則。
阿則恢復了一身山間少年的打扮,他立在山野間,面容如玉,一如往昔。
我焦躁的心,再見到他的瞬間,反而平靜下來。
我隨手摺了一把青翠的狗尾巴草,漫不經心的向他走去,他明顯放鬆下來,手指在一朵花上纏繞,折下花枝,也向我走來。
我們匯合在一起,仿若從前一般漫無目的的走着。
他說着小時候的事,我平靜的聽着,隨口附和一兩句。
他大概感受到我的敷衍,停了下來,目光中幾分疼惜。
「阿玉,你信我嗎?」
我:「……」
「那你信命嗎?」
不等我回答,他清澈眸子看着悠悠雲遠山,悵然道,「我本以爲自己可以逆天改命,但現在不確定了,命運如鬼神,鬼神難測。可你若信我,我拼了命,也會爲你做最好的打算。」
我該感動吧?
可我一點兒也不,這就是我怕的,我不想做下一個康樂。
母后看似爲她安排了最好的路,可到頭來,形勢比人強,武陵王府逃亡,康樂被關入天牢,反倒最不被看好的魏家,如今是肱骨之臣,炙手可熱。
我淡淡道,「什麼是最好的打算?」
「我已拖不下去,我要登基爲帝,你可願做我的皇后。」阿則看着我,目光堅定。
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真覺得這是最好的打算。
一國之後,何其尊貴。
可我卻笑了。
我抬眸看他。
「你也想如廢帝一般殺兄奪嫂?」
阿則被這個詞深深擊中,面色驟然慘白,粉潤的脣瓣失去血色。
他大概想不到我會爲他做到這般地步,會以自己的姻緣爲籌碼,去參與這一場華京的驚天豪賭。
我賭贏了,保住了魏家,確認了自己的真正身份,造了反,卻也給命運打了一個死結。
我垂下眸子,不去看他。
「即便你讓我如母后一般假死換個身份,可只能瞞得過一時,天下人總會知道我是前朝公主,你的臣子會否擔心我復辟大周?」
「若有一日,我們誕下孩兒,他身上有前朝血脈,會否得到朝臣支持?」
「若你將來,後宮佳麗三千,你的另一個孩兒血脈純正,你猜,朝臣們在我的孩兒和另一個孩兒之間,會選誰?」
阿則果斷打斷我。「不會有別的女人,也不會有別的孩子,只有你,阿玉,你信我!」
他緊緊握住我的肩,又似怕捏碎了我,只能將全身力氣用在自己身上,整個人緊繃極了。
我靜靜聽着。
這條件真好,好到我幾乎無法拒絕。
可我在見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十八年,我不想我後餘生依舊見不得光,甚至連我的孩子也是如此。
這不是好,這是詛咒。
我輕輕的掰開他的手指,平靜道,「阿則,我信你的,可我不接受這樣的安排。」
我一步步退去,在他的悲傷錯愕中轉身離去。
在轉身的那一瞬間,我淚流滿面。
抱歉,阿則!
因我而死的人太多,多到我已不能只顧自己的喜怒哀樂。

-33-
我回到公主府。
一個人卻跪在我門前,他挺直脊背,整個人沉靜枯寂,仿若苦修多年。
我走近了,才發現是魏昭。
他聽到腳步聲,回眸看我,眸中迸射出驚喜的光芒,緩緩站了起來,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個羊皮袋子。
「拿……着……」
「這是什麼?」
「拿……着……」
我默了默,伸手接過,越過他身邊,向裏面走去。
「你……恨……我……嗎?」
我頓住腳步。
恨他嗎?
這些天,我將過去的事情覆盤了一遍又一遍。
發現這是一個死局。
阿則不知領軍之人是我師父,師父也同樣不知明則就是寧則。
兩軍遲早要交戰,遲早要死一個。
而魏昭若不咬斷舌頭,會扛不住刑罰出賣我,可他咬斷了舌頭,就不能清晰的將事情告訴康樂。
對康樂而言,她虛榮又懦弱,能在亂軍之中,鼓起勇氣救人,鼓起勇氣回來,就已很了不起。
彷彿每一個人都做錯了一點,又彷彿每個人都沒有錯。
到最後,我也不知該恨誰。
命運無常,我們沉浮其中,想要逆天改命,實在有些自不量力。
我問道,「你爲何不回魏家,如今魏家鼎盛,你回去,會有一個好前途。」
魏昭冷笑一聲,「已……斷……了」
我一時無言,捏着羊皮袋子回了府。
我打開羊皮袋子,從裏面拿出一張字跡整齊的紙看了起來,看着看着我眼眸瞬間瞪大,拿着紙張的手在不停的顫țṻ⁼抖。
我眼睛發脹,急忙傳令道,「讓魏昭來見本宮。」
沒多久,魏昭來了。
我忍着滿腔澀意,揚起手中的紙,問他,「這從何而來?」
魏昭磕磕絆絆的說,可我一點也不嫌他說的慢,只怕他說的不詳細。
這一個月,魏昭先去了魏家,從魏家人口中知道當年事情真相,又去了阿則起義之地一一查明。
當年,廢帝將鎮國將軍府抄家滅族,阿則的母親從狗洞爬走僥倖逃脫,躲躲藏藏中誕下阿則。
其後,阿則的母親被魏相找到,魏相沒有將人交給廢帝,反而將阿則認作私生子一般養大。
阿則長大後,聰慧過人,武藝超羣,更兼品行端正,魏相藉着阿則的名義,籠絡鎮國將軍ṱű⁷的舊部,謀反之心,也一日勝過一日。
後來,阿則替我擋劍身死,醒來後人已到了嶺南。
嶺南的鎮國將軍舊部個個心高氣傲,雖說藉着鎮國將軍的名義,這些人勉強湊在一起,但真讓他們服從一個毛頭小子,並不容易。
阿則廢了很大的功夫將他們一個個打服。
那段時日,他廢寢忘食,晝夜不停,籌謀着如何用最快的速度堂堂正正的回來。
後來,他起兵舉事,衝鋒陷陣,從來沒有怕過。
魏昭抬眸看我,黑眸發亮。
「擋劍……是……真心。」
「死……是……真。」
「他……很拼……很拼。」
「他……九……死……一……生……而……來,你……該……信……他。」
不知不覺間,我已淚流滿面。
魏昭還想說什麼,我沉聲道,「出去吧。」
「阿……玉……」
「出去!」
魏昭黯然走出,我軟倒在榻上,擁着被子,不讓自己發出一絲哭聲。
趙紫玉,你該怎麼辦?你該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下人說,魏昭在公主府外僱人搭一個草棚,問要不要阻攔。
我冷聲道:「由他去。」
他要自苦,要修行,要當公主府的看門人,隨他!
我的心是亂的,我連明日如何都想不明白,根本無暇去管另一個人。
後來,魏昭真的在公主府旁搭建的茅草屋住下。
張嬤嬤說,魏相找過魏昭。
可魏昭當場寫了一封斷絕父子關係的聲明,以死相逼和魏相斷絕了所有關係。

-34-
阿則終究還是登基爲帝。
那一日,我身爲前朝公主,受邀前去參加大典。
衆人目光在我身上,他們以我爲藉口造反,不能殺我,但我臣服的姿態還是讓他們稍稍放了心。
阿則頭戴冕冠,身穿帝王冕服,玄衣紅裳,象徵天地,腰繫白羅大帶,端莊威嚴,是英明神武的帝王。
他目視前方,氣宇軒昂,一步一步登上高臺,坐上皇位。
直至儀式結束,他一眼也沒有看我。
登基後的阿則,大赦天下。
獄中的康樂被貶斥爲庶人後,放了出來。
武陵王府舉家逃亡,她無處安身,但這些已經與我無關了。
我的目光緊盯着朝局民生。
阿則登基後的三個月,他舉兵攻打狄國,狄國是遊牧民族,每年冬日侵犯邊境,廢帝無能,連年打了敗仗。
而阿則的明家軍剛剛經歷過戰爭的磨鍊,正是兵強馬壯的時候,一路長驅直入,打到了狄國皇都,殺了狄國大汗,一路上侵佔無數土地,擴大了帝國版圖。
唯一不好的是,戰爭之中,死了幾位將軍。
朝內,他大量任用大周舊臣,此舉引起了魏相和新臣的激烈反對。
魏相以爲他們辛辛苦苦改朝換代,是想將那些舊人都趕下去,而阿則卻以官位賢能者居之,如此可讓政令通暢,也能安撫民心爲由,堅持己見。
而在此時,有人將魏相在廢帝時期所做的一些惡事一一報到了皇帝桌案上。
魏相震驚,怒不可遏,竟衝進御書房指責年輕的帝王不該任由舊人翻弄是非,挑撥離間,還指責新帝忘恩負義。
這些傳聞自然不可信,魏相還沒有囂張到那般地步,而阿則也不會糊塗到那般地步。
不過,魏相與阿則生了嫌隙卻一定是真。
我靜靜等着時機。
可時機卻不等我。
這一日,魏相帶人氣勢洶洶的闖進公主府。
他橫眉怒目,再無當年初見時氣勢端凝。
我心中訝異,想想卻覺在情理之中。
人人都說,權勢是最好的春藥,魏相已到權力之巔,阿則是他的義子,他如今是亞父太上皇,自然可以爲所欲爲。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冷聲道,「奉陛下旨意,賜死逆賊趙紫玉,來人,賜毒酒。」
一杯毒藥,被人端到我面前。
我看着那濃郁的黑色,平靜道,「你會殺了阿則嗎?」
「什麼?」魏相愕然,但很快,他目光發寒的盯着我。
我繼續道,「當年,你收養阿則,真的是好心嗎?阿則的母親與令夫人雖是同胞姐妹,但一向關係不好,不會讓你救人。而你收養阿則,又故意將他放到雲初寺山下養,真的沒有起過別樣心思?阿則長大,你用他收服了鎮國將軍舊部,有沒有想過取而代之?我聽聞在戰場上,阿則曾被人揹後放冷箭,放箭之人是相爺指使吧?」
「你住嘴!」魏相咬牙切齒,睚眥欲裂。
他冷聲道,「來人,灌藥,讓她給本相永遠閉嘴!」
數十個侍衛湧了上來,我靜默的看着,並沒有反抗,而那些人在捉到我的瞬間,又紛紛驚愕的縮回手,快速跪下。
「卑職參加陛下!」
魏相看見我身後突然掀開帷幔站出來的阿則,目光驚疑不定,又似恍然大悟。
「陛下,你不能聽信她的一面之詞,她將那些摺子呈給陛下,是想離間你我父子二人,亂我朝綱,方纔她更是血口噴人,陛下,你不能聽她的。」
阿則面色鐵青,冷聲道:「將魏相拿下,壓入天牢候審!」
數十個侍衛調轉矛頭捉拿了魏相。
魏相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他忽然冷笑道,「趙紫玉,你勾引我兩個兒子,讓他們兄弟鬩牆,你將不得好死。」
我氣息微窒,覺得可笑。
兒子是他手中棋,他說不要就不要,如今卻又怪我收了這廢棋。
魏相掙開兩邊侍衛,冷喝道,「本相自己走。」
他篤定了阿則不會殺他,絲毫不減慌張。
待人離開後,阿則面色冷肅的盯着我,「你說請我來看戲,這就是你爲我備下的?」
我尚未說話,他忽然伸出手指緊緊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面對他。
他黑眸如點漆,劍眉斜飛入鬢,數月不見,他比之從前更加沉熟內斂,身上已隱隱有了一個成熟帝王的氣勢。
他一字一頓,慢聲道:「阿玉,算計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從懷裏緩緩拿出一個青白瓷瓶,掀開蓋子,喝了瓶中藥,又俯身低下頭,將藥緩緩向我口中渡來。
濃烈的藥味濃郁刺鼻。
他,瘋了!
我毛骨悚然,極力掙扎。
他卻緊緊箍住我的頭,撬開我的脣,迫我將藥全部喝了下去。
我在意識陷落前,只深深的感覺到:阿則,變了!

-35-
等我再醒來,人已在後宮,居住在母后曾住過的長寧宮。
周圍的宮女,多是故人。
她們看見我,小心翼翼又欲言又止。
我卻比她們坦然許多,一如往日在公主府一般,衣衫簡素,青絲垂落,不做妝飾,白日讀書,黃昏冥想,夜晚安眠。
三日後,我見到了阿則。
他整個人憔悴了許多,見我自然模樣,眸中迸射出一道驚喜的光。
他也卸去帝王冠冕,解去沉重華服,整個人清減到像一個茹素的和尚。
他將梳子遞在我手中,示意我替他梳頭。
「……」
我默了默,伸手接過梳子,跪在他身後,緩緩梳了起來。
他髮質很好,烏髮如墨,閃爍着光澤。
我默嘆一聲,心裏有幾分悲涼,這麼好的人,將再也得不到了。
阿則緩緩扭過頭來,他眸色複雜,看我的眼神充斥着驚人的慾望,他猛地將我撲倒,手指勾住我的腦袋,將我壓在身下。
我心思凌亂,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淡漠道:「陛下,我是你的嫂嫂。」
「阿玉,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他在我耳邊低語,甚至故意用脣吻了一下我的耳垂。
我一陣顫慄,腦子急轉,卻聽他磁性的低笑。
「我看到休書了,阿玉,我好高興」
「你搜了我的公主府?」我聲音驟冷,一種被冒犯了領地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阿則身子一滯,冷聲道:「對,我就是壞,我就是壞的要讓你記住一輩子,如果我沒有發現,你要騙我到什麼時候,你個小騙子。」
他的吻狂風暴雨一般的侵襲過來,我忍着滿心躁意,一字一頓,「聘爲妻,奔爲妾,陛下要與我無媒苟合?」
他驟然停住,看我的眼神帶着陌生與哀傷。
他翻身起來,又握住我的手腕將我拉起。
「跟我走!」
「去哪裏?」
他不說話,帶着我更衣出宮。
我們衣衫簡單,如尋常百姓,大有微服私訪的意思。
他帶着我果然先出宮後出城,直奔雲初寺山腳下的小村子,村子裏的人顯然認識他,可我卻第一次來。
他們看見阿則,溫和的打招呼,目光又在我的身上轉了一轉,笑道:「哎呦,哪裏來的姑娘,怎麼這麼漂亮?阿則,這是你娘子啊?」
阿則緊繃的身軀放鬆下來,臉上竟露出羞澀的笑容。
「是的,我們已有婚約,她父母雙亡,我也無父無母,要煩請諸位阿叔阿婆做個媒人,爲我倆證婚。」
他說着掏出了一錠銀子。
這普普通通的一錠銀子在這裏是個大錢,立刻有熱心的村民出來張羅此事。
我反扣住他手腕,冷聲道:「你到底玩什麼把戲?」
他並沒有因爲我捏住他的命門而生氣,反而輕嘆道:「你不願意嫁給皇帝明則,大概是願意嫁給村夫寧則的,你願意嗎?」
我如鯁在喉,說不出話來。
我明明知道他在偷換概念,人還是這個人,不會因爲名字不同就不同。
可我還是說不出反駁的話。
他輕輕將我擁在懷裏,低聲輕笑。「我就知道你情願的,我的阿玉一直都情願的。」
這就胡扯,我前面十七年並不知我心悅他。
直到他死了,我彷彿也死了一次……
等到徹底黃昏,事情已張羅的有模有樣,我被人拉進屋裏換上了新娘子的服飾。
那是村裏一位阿婆年輕時候的,她與她的夫君一輩子恩愛,如今夫婦二人依舊健康,是罕見的長壽之人。
她將自己的嫁衣拿出來,帶着滿滿的祝福之意。
那衣料粗糲,可手工精細,穿在我身上很合身。
衆人都誇我明豔。
我卻在那一瞬間有了想逃的衝動,我與他分明不可能如那對老夫婦一般。
我在心裏問自己:趙紫玉,你在玩什麼自欺欺人的把戲?
我手指緊緊攥住蓋頭就要將它扯下來,有人卻更緊的抓住我的手。
「阿玉,該由夫君來摘蓋頭,別緊張,別急,跟着我,慢慢來……」
他聲音溫柔又充滿蠱惑,他握住我兩隻手,帶着我一步一步跨出房門,他的小心翼翼清晰明確的傳遞到我心間。
我垂下眸子,忍下滿心酸澀。
趙紫玉,你真的栽了!

-36-
洞房中,阿則走了進來,他的腳步聲很穩,看樣子並沒有喝多少酒。
他緩緩接起喜帕,明眸中滿是驚喜。
「阿玉,你怎麼這麼好看?」
我是虛榮之人,聽到這話,忍不住脣角微揚。「陛下。」
「叫我阿則!」他打斷我,「今天我是阿則。」
他俯下身來,輕輕吻住我的脣,我聽到他似乎嘟噥了一句「也只能是阿則」,卻並沒有聽清。
他帶着我一起沉淪,我閉上眼睛,也任由自己沉淪下去。
我們在村子裏一住三日。
三日後,有兵馬過來,來人目光深深的在我身上掃視一眼,旋即低下頭去,等阿則示下。
阿則神色肅穆,沉聲道:「回宮吧!」
回宮之後,阿則很忙。
他沒有殺魏相,讓魏相自請致仕,回家頤養天年。
魏相臨走前咒罵阿則忘恩負義,阿則順勢擼了魏家大兄二兄的官職,讓他們回家奉養父親。
一代權臣就此落幕,如日中天的魏家徹底失勢了。
而阿則又在朝中做了一系列變動,那些變動令人眼花繚亂,讓人完全看不明白,他在做什麼。
可偏偏,他下達的政令一項比一項務實,衆人也漸漸明白,這位年輕的帝王並不好拿捏,對他的恭敬之心更勝從前。
我不得不承認,阿則會是一個好皇帝,他做的雖然急,卻有手段將所有不安定的因素扼殺在搖籃之中。
這同樣也說明,他很可怕。
我看着手中從宮外傳來的紙條,心情沉重。
我本以爲魏相的事已經塵埃落定,誰知魏相臨走前也暗算了我一次,他不知從何處弄了一份陸家軍的名單遞給阿則。
阿則會信嗎?他會如何做?
我不確定,所以打算問一問。
一連三日,我沒有見到阿則。
第四日,他終於來了,面容疲憊,看我的眼神透着一絲躲避。
我心中瞭然,卻還是打算給他一個機會。
「陸家軍的人你打算如何處置?」
阿則氣息一窒,「阿玉,後宮之中不要談國家大事。」
「……」我默了默,不由得笑了。
這就是後宮女子的悲哀,他不來,我便不能問,不能找,只有等待這一條路。
所以,我爲何要自剪雙翼,做某一個人的後宮女子?
我淡淡道,「我知道了,我伺候陛下更衣。」
「好!」他看着我,面色鬆動了幾分。
那一刻,他不是良人,更像一個渣男。
我爲他寬衣解帶,沐浴更衣,那一夜,我心如奔馬,抵死纏綿,只想讓他刻骨銘心的記住這一瞬。
後來,他嗓音嘶啞,我亦如此。
我喝了一口水,度到他口中,他眼眸微睜,似乎察覺了什麼,卻又似貪戀一般的將我的口中所有的水都搶了過去。
他低笑道:「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阿玉雖好,可我該上朝了。」
他起身慢條斯理的去穿衣服,穿好後,卻又俯下身來,狠狠的在我肩膀咬了一下。
我輕嘶一聲,痛得不得了,可心裏的難受和身上的痛比起來,不算什麼,
他身子晃了一下,輕笑道:「一定是阿玉太迷人,我太放縱了。」
可他終究還是倒了下來,我下意識的伸手將他接住。
他看着我,似乎終於意識到,他的枕邊人要殺他。
他握住我的手,一根根摩挲着我的手指。
「你想讓我記住你,可我何嘗不想你記住我?」
「下一次,記得別用毒了,會變醜的,你好好想想別的,法子,你那麼聰明,一定能……想……到……的。」
他明亮的眼睛全然失去光彩,緩緩的合住了眼睛,拉着我的手滑落下去。
我靜默的看着他,在想他說什麼傻話?
怎麼可能再有下一次?
就算有下一次,我怎麼可能再殺他?
阿則,阿則,我的傻阿則!
我抱着他的腦袋,低聲壓抑的哭了起來,那時,我才知道,原來眼淚可以不經過醞釀,如瀑布一般不管不顧的傾瀉。
原來人的心,真的可能會碎。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呼喊廝殺之聲,但那聲音又很快平息下去。
大太監領着衆多宮女嬤嬤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外,高聲道:「啓稟公主殿下,亂軍已盡數伏誅,奴才恭迎公主殿下上朝。」

-37-
我做了大周女皇。
我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追擊魏相,將他殺死在回鄉之路上。
我多方查證後,才知魏相對師父並非一無所知,相反,他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早有防備。
當年,魏相與師父並稱華京雙絕,臥龍鳳雛。
可先皇明顯更喜歡我師父陸耀,待他更爲親厚,也寄予厚望。
魏相知道另一隻義軍的首領是師父,可他故意對阿則隱瞞了關鍵信息,誤導阿則。
在他的刻意之下,兩軍最後總要兵戎相見,總要死一個。
阿則死,他接手鎮國軍,師父死,他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魏相該死!
殺死魏相之後,我顧不上悲傷。
我忙着收服朝臣。
朝中新舊交替,人心浮動。
我屢次承諾過去一切既往不咎,朕任人唯賢,但並不是所有人都信,總有人認爲我一個女子,不配登上高位。
我便用鐵血手腕強行鎮壓,幾次之後,終於平定內亂,海內臣服。
而我在冥冥中也感覺到,每每關鍵時刻,總似有貴人襄助,這一切都是阿則之前的佈局在起作用。
他似乎早早就在爲我鋪路,只是我並不確定。
我以帝王之禮埋葬了阿則,又以國師仲父之禮埋葬師父。
一日間送走我心中最重要的兩個人,我以爲我會悲傷,其實並沒有,我眼中無淚,以至於我以爲自己天性涼薄,生來無情,所以能登高位。
其後,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微服私訪,在大街小巷中胡亂走走。
在富民巷,聽到一陣吵鬧,一個地痞流氓調戲賣豆花的小娘子,那小娘子跌倒在地,很是可憐。
我示意侍衛上前處置那流氓,又淡漠的坐在豆花攤前,要了一碗豆花。
那小娘子擦擦眼淚淨手後趕緊忙碌,親自端了一碗豆花過來謝我。
她熱情的招呼,我順手接過。
四目相對間,她愣了,我也愣了。
原來是康樂。
她布衣素服,毫無裝飾,面容寡淡,一雙原本細嫩的手佈滿褶子。
她很尷尬,但只尷尬了片刻,就緩過神來,大大方方的在我身邊的凳子上坐下。
「嚐嚐吧,我親自磨的豆腐,看能否入口?」
我嚐了一口,味道還真不錯。
堂堂前朝公主當街賣豆腐,她倒是想開了。
我點點頭,淡淡道:「爲何不來找我?」
她自嘲的笑了一下,「找你做什麼?給你添麻煩嗎?你知道,我很笨的,在你們聰明人中間活着,我也很累的。」
我默了默,「孩子呢?」
提到孩子, 她臉上黯淡了幾分。「掉了,大概瞧不上我這個母親,所以不想來了。」
有人叫一碗豆花, 她應了一聲,就起身忙碌。
我靜靜的喫着豆花, 喫着喫着, 忽然覺得不對勁,一種煩惡欲嘔的感覺湧在喉頭,我實在忍不住乾嘔出聲。
侍衛們以爲豆花有毒, 迅速圍住了豆花攤子,拔劍指着康樂。
康樂面色慘白, 慌亂的擺手,「不是我,不是……咦, 阿姐, 你有孕了?」
我如被雷擊,手指下意識的撫上肚子。
我有孕了?
回到宮中, 太醫幾輪診斷,確定我懷有雙胎。
宮中一片歡喜, 朝臣們也很高興, 紛紛上摺子恭賀。
我看到魏昭的摺子,他的用詞很是家常, 如尋常朋友恭賀,只是在摺子的最下面, 他自請去最偏僻貧窮的雲水城, 去當地做一些實事。
我準了。
魏昭大起大落, 經歷頗多,他會是一個良臣。
我說過任人唯賢,只要他能幹, 我不介意他曾經的身份。
處理完摺子, 我有些昏沉,站起來時, 暈了片刻,手指下意識的抓住桌案,卻意外觸動一個按鈕,一個暗格陡然間彈了出來,暗格中藏着一頁紙。
我心中微訝, 拿出紙, 緩緩打開,便看到那紙上是熟悉的字跡。
「我跋山涉水而來,以爲自己是拯救公主的將軍,萬未想到,卻做了毀掉女皇夢想的佞臣。」「我將皇位傳你, 你定然不要, 那你便自己來取吧。」
「阿玉, 阿玉,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捏着紙張,被巨大的悲傷襲擊, 瞬間淚流滿面。
紫柱金梁,飛檐斗拱,宮苑深深依舊。
可這世間真的再無阿則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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