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辦過最顯人性的案子。
一初中女生被三個男同學帶走,並囚禁虐待長達一整夜,導致該女生最終自盡身亡。
但施暴者,卻沒有受到任何處罰。
因爲學校把事情壓了下去,搞定了家屬,完全沒有驚動警察。
所有人都以爲,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直到發生了更惡劣的事情。
-1-
事情發生在 90 年代末,在特別落後的貧困縣,一個初中生打羣架會動刀動鎬把的地方。
當時,我們接到的報警,是一起非常可怕的兇殺案。
轄內某個村莊,一家五口人被滅門了。
死者一家人ṱŭₑ整整齊齊,包括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一名十四歲的少年。
這個少年化名李俊雄,他是整個案件中最關鍵的人之一。
據現場勘查,李俊雄一家人是在深夜入眠後,被入室歹徒用斧頭殘忍砍殺的。
兇手並沒有太強的反偵查意識,兇器仍然丟在血泊中,我們也採集到了現場的指紋以及鞋印。
只要查出有嫌疑的人,直接做指紋對比,就能確定兇手了。
而現場的鞋印顯示,兇手大概率是個成年男性。
另一ťűₓ方面,鑑於屋子裏所有的財物都沒有丟失,我們判斷這並不是一起入室盜竊案。
而是一起有預謀的兇殺案。
即兇手爲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很高,並且與這一家人有着血海深仇。
案情如此惡劣,我們也迅速展開行動,主要針對這一家人的人際關係進行了調查。
可是我們卻發現,李俊雄的父母也好,爺爺奶奶也好,似乎並沒有與誰結下如此仇恨。
當我們走訪到這個村的鐘姓村長家時,才得知,復仇者有可能是衝着李俊雄而來的。
鍾主任是這樣說的:
「他家啊,若說真跟誰結了死仇,那就只有那個姑娘一家了……那姑娘死得挺慘的……」
至此,我們才知道了另一件,甚至連我們刑偵都不知道的,被掩蓋了的案件。
-2-
鍾村長口中的「那個姑娘」,化名林小小。
她在半年前已經去世,是跳河溺水身亡的。
民警介入過,但迅速判定了現場並無他殺嫌疑,認定了她的自殺性質,自然也沒有上報給我們刑偵。
但事實,可能並不是這樣。
鍾村長偷偷跟我們透露,這個事情最後的判定,可能跟真相有所出入。
因爲林小小自殺之前,失蹤過一整夜,鍾村長還幫着她的家人找過這個姑娘。
但是他也沒有證據,所以說話比較小心,只是隱晦地表示:
「我只是聽說,聽說……她那晚,被幾個小崽子抓走了,關在一個偏僻的木屋裏……好像是三個小崽子吧?他們……肯定沒有好好對她就是了……我還聽說,這三個小王八蛋裏,有一個,就是李俊雄……」
原來如此。
如果這是真事的話,那麼李俊雄一家被滅門,很有可能是來自這個事件的報復。
因爲案件重大,情況比較緊急,我跟同事趙俊立刻兵分兩路進行調查。
他去查林小小的個人信息,詳細的親友關係網等等。
我則帶人去學校,覈實林小小被傷害一事的真實性。
-3-
在林小小曾就讀的鎮區學校,我們見到了黃校長,一個五十左右的禿頭中年。
當然還有班主任陳老師,一個年輕且弱不禁風的女老師。
見到我們,他們如臨大敵。
我簡單跟他們描述了李俊雄一家的慘案後,他們更慌了,尤其是黃校長,都嚇出冷汗了。
爾後,我也直指主題,問他們:
「請問李俊雄,是否跟你們學校另一位學生,林小小的自殺有關係?」
黃校長連忙磕磕絆絆地回答我說:
「沒有,沒有關係的……那孩子,林小小,她就是家庭不幸福,是家庭的原因,纔會想不開……」
我並不相信。
而坐在校長旁邊的班主任陳老師,不僅明顯臉色鐵青,似乎還欲言而止。
我連忙對着她說道:
「陳老師你來說吧,就說你知道的內容。都已經是半年前的事,早就結案了,也不會觸及任何你的利益,你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我知道,黃校長不願意說,大概率是因爲他是有參與掩蓋林小小的事的。
所以他若開口說話,肯定會把一些不該暴露的關係網給暴露出來。
但是陳老師不同,她應該沒有涉及那麼深。
如我所料,陳老師看了黃校長一眼,緩緩開口說道:
「據我所知……確實有關係,因爲林小小,是被他們幾個人帶走的。那晚,她家裏人找不到她的時候,我問過我所有的同學,有人看到了,是李俊雄他們三人,把林小小給帶走了。」
果然如此。
這就跟鍾村長所說的,能對得上號了。
這就夠了。
再多細節他們也說不出來,或者不願意說。
於是我退了一步,提出我的要求:
「行吧,其他也不用你們多說了,但是,請把那兩個同學的檔案給我,剩下的事我去跟他們覈實。」
見他倆仍然面有難色,我不禁有些怒了,狠狠呵斥他們:
「要出大事了你們還不懂嗎?李俊雄一家都被滅門了,你覺得另外兩個混賬小孩還能獨善其身嗎?」
黃校長被我吼得愣住了。
陳老師則連忙站了起來,說道:
「請跟我來,我拿給你們!」
-4-
拿到兩個學生的檔案之後,趙俊他們也趕來與我們會合。
他們已經摸查清楚林小小的家屬關係了——
父親林友金常年在外打工,常住在村裏照顧她的,就只有爺爺林松與母親王玉蘭。
而在林小小去世之後,林友金就再也沒有回過村子。
母親王玉蘭也不知所終,據說原本她就精神狀態不好,受到打擊之後更是發了瘋,不知去了哪裏。
他們原本被稱爲家的地方,如今就只孤零零地住着林松一個老人。
「這三個人,都得儘快聯繫上纔行。」聽完趙俊的敘述之後,țű̂₈我率先想到的是這個。
「可惜的是,一個都聯繫不上。」趙俊嘆了一口氣,才繼續說道:
「我已經去過他們村裏的家了,裏面沒人,傢俱甚至有塵埃,指紋什麼的都採集不到,說明至少一兩個禮拜沒有住人了。之後,我也跟村裏人打聽過,母親王玉蘭幾個月沒有見着人了。爺爺林松也不知所終,最近半個月沒人看到過。至於外地的父親林友金,我找到了他打工的工地的項目部電話,卻被告知他早就不在那個工地裏了,暫時也沒辦法知道他的下落。」
當時手機也尚未普及,想立刻找到一個人確實沒那麼容易。
我想了想,只能再叮囑趙俊:
「找,你帶人繼續找他們的下落,主要還是爺爺跟父親,他們與兇手的契合程度較高。我去另外兩個混球小孩家裏一趟,先把整件事整理清楚,也防止他們有危險。」
趙俊答應下來,連忙帶人繼續調查去了。
而我也跟現場同事再次分工,爲了爭取時間,我們要分頭行動,分別趕去兩個不同的家庭ṭŭ₊。
-5-
我帶隊前去的家庭,居然是在縣城裏。
男主人何軍從商,女主人吳秋月是個家庭主婦,他們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我們重點關注的初中生,名叫何傑。
此時我已經感覺到不對勁了。
因爲根據家庭地址顯示,那是一個ŧúₗ相對來說比較富裕的居民區。
在那個年代,擁有獨棟且帶院子的樓房,是相當不容易的。
最大的疑問就是,縣區明明有更好的初中可以就讀,爲什麼他們,會把孩子丟到一個村鎮中學去呢?
帶着這樣的疑問,我們拜訪了這個家庭。
何軍並不在家,是女主人吳秋月接待了我們,何傑雖然在家,卻在樓上房間裏。
是的,我們沒有見到這個,也許事關重要的孩子。
但吳秋月的態度,已經讓我們能大概知道,他們一家是怎麼樣的人了。
我並沒有立刻告知來意,畢竟李俊雄一家的遭遇,還是太嚇人了。
不過,在我提到了林小小這個名字之後,吳秋月立刻就不耐煩了,用這麼一句話打斷了我:
「有完沒完,你們真的是……我們已經賠了夠多錢了,孩子一出事也轉走了……可不可以不再提這事?」
我頓時明白了。
何傑之所以會在那個初中裏就讀,極有可能是一惹事就轉校,各個學校輪流去讀的結果。
而且林小小的事,大概率是真的與他有關。
她這段話信息量不小,一來表明了他們家賠付過大筆的賠償,二來也說明了,關於何傑對林小小曾做過的事,她並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哪怕那個姑娘已經死了。
爲此,我還特地問了她一句話:
「你是知道林小小,她死了的吧?」
吳秋月點點頭,臉上絲毫沒有一點愧疚,而是說:
「那我們能不知道嗎?沒有死我們哪用賠那麼多錢?錢都賠了,就不能讓它過去嗎?你們這樣揪着不放,是會對我兒子造成很大影響的,難道這都不懂嗎?」
我算是聽懂了。
她的意思是,那個姑娘雖然已經死了,但她的兒子可是留下了心理陰影了啊。
那一瞬間,彷彿錯的不是她兒子,而是那個早就死去的無辜女孩。
我嘆了一口氣,儘量心平氣和,打算把李俊雄一家人的遭遇告訴她。
「當初跟你兒子一起,害Ṱüₓ得林小小死去的人裏面,有一個叫李俊雄的,想必你也認識。他們全家人都死光了,昨天晚上被滅門了,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揪着這件事不放的不是我們,而是殺死他們的兇手?」
聽完這話,吳秋月囂張氣焰完全散滅,臉色也突然變得一片煞白。
她似乎被嚇到了。
然而,我的下一句話,更嚇人。
「吳秋月女士,你覺得,如果兇手真是爲了林小小而殺害李俊雄一家人的話,那麼他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吳秋月想要回答,但張開嘴巴卻沒有發出聲音,我看到她的嘴脣在發抖。
也是在那一刻,她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
但可惜的是,其實當時我們都沒有認識到,事情真正的嚴重性。
我以爲有所預防,就能遏制住兇手的復仇腳步。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其實兇手率先殺掉李俊雄一家人,就是爲了讓我們警告這兩個家庭,這些都是在他計劃之中的。
當我們還在盲目尋找兇手的影蹤時,他已經判斷到我們這一步的動作了。
所以接下來發生的事,沒有一步,是我們能夠預料得到的。
-6-
從吳秋月家出來之後,我與另一隊同事會合,碰了碰情況。
另一個涉及林小小事件的男孩,名叫嚴華。
他家與何傑家情況相似,都是有錢人,但他家住在更接近各種機關單位的地方。
可能會有一些權力上的關係網。
他與何傑也非常相似,也是個混子,不學無術,惹是生非,轉過好幾個學校。
而根據同事的彙報,嚴華的父親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也跟吳秋月相差無幾。
也是說他已經賠付過足夠多的錢了,並責怪爲什麼我們還是辦事不力,會有這麼可怕的事情煩着他們。
但其中有一點不同的是,嚴華的父親提到這樣一點:
「就前陣子還跟我要錢,都多久了還要錢,這他媽還有完沒完?」
我連忙問:
「他有沒有交代,是誰跟他要的錢?」
同事表示沒有,問不出來,但從語氣中可以大概猜到,是指林小小的家屬。
林小小的家屬裏,除去精神狀態不好早已杳無音信的母親王玉蘭,就只有父親林友金與爺爺林松了。
雖然尚未知道索取金錢與李志雄一家被害有沒有具體關聯,但這個線索我還是記在心中了。
這兩個家庭雖然都不是好人,但站在執法者的角度,我們此行的警告還是有必要的。
因爲,哪怕這兩個小混賬是之前案件的加害者,但在當下案子裏,他們確實有可能會成爲受害者。
保護受害者,是責任。
就在我們整理完這兩個家庭的走訪資料之後,趙俊那邊也傳來了消息。
他查到具體的線索了。
但卻不是我們着重要找的林友金父子,而是林小小的母親,王玉蘭的身份證使用信息。
當時身份證使用信息並未全國聯網,能查到這個,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但這個信息,卻讓事țúₛ情顯得更加詭異了。
-7-
根據趙俊找到的資料顯示,王玉蘭一個月前還在省會的某個醫院裏,進行過治療。
但治療的卻不是精神疾病,而是更爲兇險的絕症——
腦瘤。
而根據最後一次病歷來看,王玉蘭基本上已經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了。
趙俊的推測是:
「估計王玉蘭已經不在人世了,這也許也是李志雄一家會在這個時間點被滅門的原因。因爲林友金失去得太多了,與其絕望死去,還不如帶走幾個。」
這種可能性是很大的。
如果林友金是兇犯,那他爹林松爲什麼會也消失了呢?
趙俊在村子裏打聽過,林松雖然五十有幾,但仍然虎背熊腰,身強力壯,而且愛憎分明。
也就是說,他有可能是從犯,或者正在某處包庇窩藏着他兒子。
另外,趙俊還表示:
「我已經請示過上級,支隊同事也已經前往該醫院,幫助尋找林友金的住處,相信很快就會有線索了。」
就如趙俊所言,這個很快,來得真的是快。
當天夜裏,我們就收到了支隊同事的信息,說已經找到疑似地點,並在裏面採集到了指紋信息。
我們立刻把李志雄一家兇案現場採集到的指紋樣本,給送了上去。
支隊也連夜給我們得出結論:
兩份指紋樣本相匹配。
即林友金,是殺死李志雄一家兇手無疑了。
只要抓到他,那麼這個案件即可宣佈告破。
但事情,永遠不會那麼簡單的。
-8-
第二天,林友金以一種非常蠢的方式落網了。
他出現在了何傑家附近,鬼鬼祟祟,被吳秋月找來的人當場逮住,一頓暴打,最後扭送到我們這裏。
也就是說,我們第一時間去警告了這兩個家庭,確實非常有成效。
我們及時阻止了一場更大的悲劇。
林友金的目的,果然是趕盡殺絕。
但當我們抱着這樣的想法,提審了林友金時,他的供述卻讓我們大喫一驚。
甚至覺得匪夷所思。
首先,他對殺害了李志雄一家的指控供認不諱。
但是其次,他這樣做的原因,卻出乎我們的意料。
他表示,王玉蘭並沒有死,但她需要一大筆錢去做手術,他父親林松正帶着妻子在某個地方休養。
他不願意透露這個地址,因爲他害怕他們遭受到報復。
而他殺死李志雄一家的原因,其實也本不是爲了給女兒林小小報復。
而是爲了錢!
爲了給妻子治病的錢。
「什麼錢?」
我跟趙俊面面相覷。
「那三家人,因爲傷害我女兒的事,互相擁有對方的把柄……李志雄他家窮,卻貪得無厭,他們一直威脅另外兩家人,要錢之類的……所以……」
林友金緩緩地,把他殺人的動機說了出來。
「所以,那兩家人承諾給我一大筆錢,讓我去解決掉這個可能會拖累他們一輩子的隱患,我今天就是去吳秋月那裏拿尾款的,沒想到卻被背叛了……」
說到這裏時,他的表情也變得更加兇狠了,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他們一定是把我也當成了隱患!根本沒想要給我錢!還想讓你們,把我當成是爲女兒報仇才殺的人!想掩蓋這一切!反正我現在也死定了,我老婆也死定了……我一定不會放過他們的……要死也一起死!」
我跟趙俊目瞪口呆。
這實在太出乎我們的意料了。
但我還是迅速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口說無憑,你有證據嗎?」
林友金點點頭,說道:
「有,他們都有給我轉過錢,就一個月以前,是殺人的定金。」
我跟趙俊對視一眼,顯然都疑惑了。
因爲這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
李志雄一家至今仍住在村子裏,明顯家庭沒有什麼背景。
這意味着,當時林小小的事件中,負責壓下聲音並搞定林友金他們的,一定是另外兩個家庭。
他們是不是真的有通天手眼,連李志雄一家都要滅口掉呢?
真不好說。
而買兇殺人可不是小罪名,某種程度上,甚至會被判爲兇殺案的主犯。
茲事體大,我們立刻暫停審訊,去跟隊長彙報這個事情。
-9-
隊長老徐聽了我們的彙報,也小小地沉默了一會兒。
思考良久,他纔對我們說了這麼一句:
「先彙報給我就對了,我先去探探他們的虛實吧,先不要傳喚以免打草驚蛇,你們繼續跟林友金周旋,也看看他有沒有說謊的嫌疑。」
果然,我們沒有直接去何家還有嚴家,是對的。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們繼續跟林友金確認各種事項。
比如還原作案現場,比對收集各種證據,至少在滅門殺人這方面,林友金還是配合着我們捋清楚了的。
我們也拿到了他銀行卡的入賬記錄,就如他所言,那兩家人是真的給他轉過錢。
數額還不少。
但問題也在這裏,除了這一點之外,林友金沒有其他任何證據,能夠證明他殺死李志雄一家是受那兩家人指使的。
我們花了兩天時間,去完成以上案卷資料。
兩天之後,老徐所謂的「探探虛實」,也終於有後續了。
然而這個後續,也並不讓人滿意。
老徐找到主辦案件的我跟趙俊,直接跟我們說了一個結論:
「這個案件影響太惡劣了,一家五口滅門慘案,拖得越久越有可能引起輿論發酵,所以要儘快整理好證據鏈,移交給檢察院提起訴訟。」
我明白了,他什麼虛實都沒有探到,反而上面給壓力讓我們儘快結案了。
趙俊還小心翼翼地問道:
「可疑之處不查嗎?畢竟有涉及其他人員教唆殺人的可能性……」
「沒有證據啊,哪有證據?而且……檢察院的人,可能待會就會來催了……」老徐也是愁眉苦臉的,「不瞞你們說,我私底下找人去問過了,何家也好嚴家也好,都統一了口徑,說那些錢是爲了避免跟林小小事件再扯上關係,而打發林友金的,所以扯皮也不會有結果的。」
我們第一次去拜訪時,何家的吳秋月也是這樣說的。
老徐皺着眉,意味深長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況且,我也覺得事有蹊蹺,他這兩家人若真要買兇……怎麼也不可能買到林友金身上,這麼深仇大恨,被出賣的可能性太大,不確定因素太多,太匪夷所思了。」
其實老徐說得是很有道理的。
我跟趙俊私下一合計,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按現有證據繼續辦下去。
然而這看上去像是鬧劇一樣的指控背後掩藏的更多深意,當時的我們居然沒有一個人能看出來。
-10-
我和趙俊再次提審了林友金,把我們最終的決定告訴了他。
包括老徐反饋回來的,何家與嚴家對於轉賬事宜的解釋口徑,都說了。
林友金聽完,卻並沒有顯現出我們意料中的暴怒,他反而笑了。
他笑着問了我們這樣一句話:
「是上面有人壓着你們,讓你們結案對不對?」
我一怔。
隨後,他又繼續問了另一句:
「你們壓根就沒有去查那兩家人,對不?」
我更疑惑了。
直到他說出最後一句話,我們才知道,原來真的被他給耍了。
「就像之前小小一樣,你們根本不會立案,你們都說她是自殺的。」
說完這句,林友金驀然止住了笑容。
我也終於恍然大悟:
「你對那兩家人的指控都是假的!你妻子治病要錢也是假的!你殺死李志雄一家的目的,就是幫你女兒林小小復仇,對吧?」
林友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而是眼神落寞地,自顧自地說着話:
「什麼投河自盡……你們是不是眼瞎了?小小她絕對不會的,她絕對不會……」
「她身上的傷你們是看不到嗎?遍體鱗傷,全都是傷……」
「那些都是禽獸,都是惡魔,都不該活着……我妻子下去照顧小小了,那我呢?我不能苟活着,我要給她一個交代……」
很明顯了,他是想在死之前,也把那兩家人拖下水,才編造的這個謊言。
我跟趙俊都沉默了。
即便如此,我們卻還是沒有責怪他,趙俊反而安慰起他來了。
因爲哪怕當時林小小的案子,並不是我們接手的。
但總要有人爲此負上責任,至少成爲被抱怨的對象吧。
那時候,我以爲一切,都將會落下帷幕了。
畢竟陳友金已經徹底坦白,再掀不起任何浪花。
但事情還真沒有這麼簡單。
林友金,可不是想用栽贓嫁禍的手段,把何家以及嚴家都給拉下水。
他的目的,已經在我們沒有留意的情況下,完美達到了。
-11-
第二天,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檢察院的人並沒有過來隊裏催我們。
倒是來了一羣我也不認識的人,是大局長親自接待的,在隊長老徐的辦公室裏坐了一個上午。
其間,還要了所有關於林友金案件的案卷資料,這也是我會注意到他們的原因。
中午之後,他們終於走了。
老徐黑着臉送走他們,飯都沒有喫,在辦公室點了我跟趙俊,說道:
「你倆,跟我走,出去外勤。」
當時我還略有不解,因爲林友金的案件非常重大,畢竟是一家五口滅門案,案卷資料任務繁重。
如果是被查出來有紕漏,那更應該及時補完,而不是這時候把我們調去外勤。
在車上時,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老徐:
「什麼情況?早上那羣是什麼人?」
「開車,去那個,林友金他女兒以前就讀的學校。」老徐先是給開車的趙俊指了路,然後才嘆了一口氣,說道,「事情很大了,有人舉報到上面了……早上來的是市裏的監察委,紀委,這還只是來我們這裏瞭解情況的……」
老徐開始娓娓道來,我甚至都沒空插嘴問他我們去學校幹什麼。
原來,有人舉報到市裏去了。
沒有給出任何地方攔截的空間,直接一大份舉報文件,包括紙質資料,刻錄的光盤,錄音帶等等。
直指我們當地縣城官商勾結,某些司法權力機關存在嚴重腐敗現象。
我們刑偵隊伍當然沒有問題,可是同系統中的其他兄弟部門,已經有被查出問題的了。
當然,嚴不嚴重,老徐也並不完全知道。
但何家與嚴家,是整個事件的漩渦中心。
因爲那一份舉報資料,中心主旨都是他們與一些司法機構權力人士的勾結。
他們的見面,談話,送禮,送現金,都被偷拍下來偷錄下來了。
用老徐的話來說就是——
「要地震了啊。」
那麼,我們又爲何會往這個村鎮學校而去呢?
因爲我們要見一個人。
一個,看似與案件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但卻引發這場大地震的人。
林小小的班主任,陳老師。
她居然是,舉報人。
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復雜。
-12-
陳老師名叫陳美琳,不是本地人。
她三年前過來支教,差不多該期滿回去了,單單是看履歷,她沒有任何背景。
我們始終沒有明白,她是如何手握如此多重量級舉報資料的。
我們來到學校,找到了陳老師。
哪怕是暑假,她也仍然在學校,在辦公室。
肯定不是在上班。
也許,是在等我們。
見着我們,她從座位上站起來,不僅淡定極了,還指着旁邊茶座歡迎我們:
「請坐,請問幾位大駕光臨,是有什麼事嗎?」
我們仨坐了下來,她也拿了熱水壺過來,開始泡茶。
老徐黑着臉許久。
見陳老師似乎真的什麼也不想說,就顧着泡茶,他終於按捺不住,開口問道:
「陳老師,你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的吧?」
陳老師停下泡茶的動作,反問道:
「我做了什麼?」
老徐卻扭頭問我們:
「你們現在明白,她當時做了什麼嗎?」
趙俊一臉蒙,因爲當時他並沒有來學校調查。
我卻突然明白了。
「陳老師,就李志雄被滅門一案中,是你引導了我們,去警告何家跟嚴家兩個家庭的吧?」
我想起,我所擁有的重要資料,就是從陳老師手上拿到的。
而她所擁有的舉報資料,也許是通過這種方式去獲取的——
「警方的警告他們是一定會在意的,所以必須要讓我們上門去拜訪……而目的,是爲了讓他們緊張,讓他們,再次使用某些手段以自保?比如去見他們的保護傘……也許從那時候開始,你就在跟蹤偷拍他們了?」
我順着這個思路想了下去,竟然能無縫銜接到林友金的身上。
「哪怕這時候他們沒有送錢送禮,但還有後招,即林友金被捕後的指控……爲了壓住這個指控,他們兩家人,是一定會到處走動,花錢消災的,對吧?尤其是這種情況緊急,越快解決越好的事情,他們也許就會疏忽了,防得也沒有那麼嚴了……」
陳老師笑了,反而問我:
「你們不是講證據的嗎?沒證沒據,不要把我跟殺人犯混爲一談,更別說得好像我們有勾結一般。我雖然認識林小小的家長,但也僅僅因爲林小小是我最最最最喜歡的學生,而已。」
她還強調了「最喜歡」這件事,已經是在暗示,並挑釁我們了。
老徐還是黑着臉想要訛她一下:
「你真的以爲,沒有證據,我們就拿你沒有辦法嗎?」
陳老師呵呵笑了一聲。
而她接下來要說的話,纔是重點。
-13-
「沒有證據說我是壞人,那我就是好人。」陳老師只給自己泡了一杯茶,還小酌了一口,「就像當初你們說的,沒有證據證明她是被殺死的,那她就是自殺的。」
這個她,指的當然就是林小小了。
「哪怕她衣衫不整,哪怕她身上傷痕累累,但是沒有證據就不能構成事實,這不是你們說的嗎?」
老徐的臉更黑了。
「你也知道,我不是這裏的人,你們骯髒的權力關係網,對我沒有什麼用的。」
那一刻,我感覺我們在氣勢上,居然是被她一個姑娘給壓着的。
「所以我,根本不怕你們。只要我不怕,那你們就無計可施。暴力與脅迫,從來都只是針對弱者,不是嗎?」
至此,見到陳老師油鹽不進之後,老徐終於弱了下來。
他也沒有失去理智,而是繼續鎮定地問了一句話:
「你到底想做什麼?是想要爲你的學生報復嗎?」
「我不只想要普通的報復,我要把你們連根拔起。」
陳老師又喝了一口茶,才一字一句,認真地繼續說:
「那些在小小的冤屈上出過力的人,如果沒有被處理,如果我能看到那幾個人安然無恙,那麼就等着上互聯網吧,等着人盡皆知,等着上面更大的部門來查,看看誰敢保,誰保誰倒黴。」
「我還要那兩個家庭都有人進去,去坐牢,我要他們承受惡果,再也不能這樣高高在上。」
我跟趙俊都沉默着。
聽到這裏我算是明白了,陳老師手中至少擁有那些舉報證據的備份,也有往更高層去舉報的能力。
而老徐,是來探明她會不會捅出更大婁子的。
只是我仍然不知道,爲什麼她會有這麼大的能量。
「你最好只是要這樣,不要再亂搞了。」
老徐扔下這句話,就站了起來,示意我們離開。
我跟趙俊也立刻跟了上去。
我們好像做了什麼,但是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做。
去停車場的路上,趙俊還問了老徐這麼一句:
「她到底什麼身份?」
老徐頓了頓,還是告訴了我們:
「她爹是省裏的。」
原來如此。
這一切,無非還是人情世故。
我也明白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暴力與脅迫,從來都是針對弱者。」
她可不是弱者,我們可能誰都沒辦法動她。
但林小小一家人,都是弱者。
隨後,老徐表示他要去找相關領導,彙報這次跟陳美琳的見面情況。
「上面已經來人了,估計一大批人都得倒黴,但倒黴也就算了,她不繼續往上捅婁子,就是萬幸了。」
趙俊給老徐開車,我沒有跟着去的必要,就打算自己回隊裏處理事情了。
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讓我忍不住,再次往陳老師的辦公室走去。
這件事,我還是非常在意。
ẗű̂₆
-14-
回到陳老師的辦公室,門沒有關。
我正要敲門,卻看到陳老師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雙手捧着什麼盯着看,紅了眼眶。
我不知道該不該敲門,她卻抬起頭看到了我。
她迅速擦了擦眼睛,問我:
「還有什麼事嗎?」
我慢慢走了過去,說道:
「無意冒犯,只是有個事我還是非常在意的……林小小,她是你什麼人?」
一個爹是省領導的支教老師,來鄉下最多不過鍍金。
她根本沒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的吧?
不僅差點跟兇殺案扯上關係,而且她甚至還會有危險。
因爲這個又窮又惡的地方,爲錢賣命的人還是不少的,林友金的被捕也能側面反映出來。
「是我的學生,而已。」
陳老師想了想,把手中的照片遞了過來。
我接過一看,是她跟幾個學生的合照。
其中就有林小小。
照片上的她,笑得那麼甜。
「她家條件不好,母親多病,父親常年在外打拼……但她家,是我在這裏碰到的,唯一一個,不重男輕女的家庭。」
我仔細一想,也確實如此。
在這個地方,很少有人只生了一個女兒之後,居然沒有再要兒子的。
陳老師若有所思地說道:
「她也是我所有學生裏面,最乖,性格最好,最有上進心的……她說她有一個夢想,那就是長大以後,要成爲一個,人民教師。」
我明白了,陳老師跟她,擁有一些我們並不能理解的共鳴。
「是的,跟我一樣。」
她從我手裏接過照片,擠出一絲非常勉強的笑容。
「但是她卻被殺死了,而且殺死她的人,沒有得到懲罰。」
說到這裏,我更不解了:
「那當時,你也可以幫她的吧?而不是到現在,把事情弄得更加複雜……」
「說得好像我沒有做過一樣,如果我不置身其中,我根本什麼都做不到。」她的語氣平靜,但是無比堅定,「原本我都認命了,因爲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但是,你們知道前陣子,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也沒能接上話。
「你們根本不在乎的,更骯髒的事情。」說着話的時候,陳老師的眼睛又紅了,「那三個傷害小小的人,他們……當時還拍了照片!就前陣子,他們把照片沖洗出來,拿出去傳播,炫耀……甚至李志雄,還拿照片去賣錢!」
我震驚了。
而陳老師一邊流眼淚,一邊喃喃自語:
「就連死了,他們都不放過她……死了都不放過她……」
最後,她才咬牙切齒地用一句話總結:
「他們真的都,不得好死。包括他們的父母,包括幫助過他們的,任何人……」
我明白她的仇恨了。
不過很可惜的是,爲了把大人們背後的保護傘給揪出來,林友金已經入獄了,死刑恐怕難免。
他再也不能爲自己的女兒復仇了。
爲此,我還專程勸了她一句:
「陳老師,你做得已經夠多了,不要再想着……那兩個小混蛋了,別讓他們毀了你的人生。」
她把那張照片,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
她看着照片上的林小小。
她的表情,從悲傷憤怒,慢慢變回了平靜,甚至慢慢變得……
似乎有點,開心?
而她接下來的一句話,也讓我明白這個表情是怎麼回事了。
「你覺得,沒有任何庇護的小惡魔,能活多久?」
我愣住了。
我突然想起,她是強調過,也要讓何家以及嚴家的大人坐牢的。
而這事,市經偵已經配合紀委在辦了,行賄受賄都是可以判實刑的。
不,不僅僅是沒有人庇護小惡魔那麼簡單。
我還想起一件事——
林友金的妻子王玉蘭,是確定已經死了的。
這是林友金親口說的。
所以,他的父親林松,也不是在照顧王玉蘭了。
那麼,他在哪裏?
他打算做些什麼?
天知道。
我只知道,村裏人說過——
林松他雖然五十有幾了,但仍虎背熊腰,身強力壯,而且愛憎分明。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看到陳老師抬起頭,露出了微笑。
那笑容,居然顯得,那麼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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