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

崔家二郎剋死第三任妻子後,聖上爲他和阿姐賜了婚。
崔氏名門望族,卻出了個掌管刑獄的天子近臣崔元齊。
玉面閻羅又兇名在外,阿姐早早和侍衛私奔了。
爹孃將我打包送進迎親的花轎時,叮囑我萬不可泄露身份,否則會被株連九族。
可當晚看見崔元齊的長鞭時,我嚇得叫了聲「姐夫」。
崔元齊冷漠的臉霎時便黑了。

-1-
阿姐自小就嫌棄我笨。
可我知道她待我再好不過。
夫子罰我抄書時,是她掌燈陪我到天明。
惹了爹生氣被罰跪,也是她在爹面前求情,讓爹親自來哄我。
被旁人嗤笑我是個小啞巴,日後嫁不出去時,亦是阿姐溫柔地對我道:
「皎皎日後定會有樁美滿的姻緣,嫁個如意郎君,再不濟,也還有阿姐……」
我也以爲阿姐會一直對我好,永遠陪着我。
可是如今,阿姐卻與侍衛私奔了。
宮裏的內侍來傳旨時,對爹說:
「崔氏名門望族,崔家郎君更是陛下眼前的紅人,顏院使可莫學那不識趣的看不清路,走岔了道。」
崔家二郎剋死第三任妻子後,京中適齡女子紛紛躲得遠遠的,生怕沾惹上半分。
爹爹正爲阿姐私奔的事愁得牙疼,頂着腫得老高的一邊臉頰支支吾吾也不敢說話。
聖旨不可違,可爹爹做了一輩子太醫院院使竟也學會了陽奉陰違。
想是看爹爹面色不豫,那白麪公公走時特意寬慰道:
「院使合該往好處想,陛下那日原本命人準備了名冊,想讓崔少卿先過過眼再挑個可心的。」
「可你猜怎麼着?」老內侍頓了一頓,挑着眉回憶道,「崔少卿竟說『臣爲陛下盡忠,爲百姓辦事此生已然無憾』……」
「這話不正好說到陛下心坎裏去了?聽完自是心疼不已,當即命欽天監合了八字,便挑中了你家千金,二人乃是天定的姻緣啊……」
爹爹只記住最後一句:「陛下將這事說與崔少卿,可崔少卿竟連面都沒見過就同意了。」
阿爹在賭,賭崔元齊不曾見過阿姐。
就想出來個李代桃僵的法子,決定換我替嫁。

-2-
娘抱着我哭了幾日,大罵阿姐沒良心,早不跑晚不跑,非要挑這個節骨眼走,分明是置全家的安危於不顧。
罵完阿姐又開始罵丫鬟侍衛,恨他們連這麼大個人都看不住,趕明兒全都打發去莊子上挑大糞去。
我悄悄嚥了咽口水,不敢說我親眼看見阿姐和那個侍衛離開的。
爹傍晚來時,臉上的紅印子還沒消,又被娘關在了門外。
吳嬤嬤小聲勸娘:「老爺下值回來便在外面候着了,夜晚寒涼,可千萬別凍出毛病來。」
「夫人不是胸口悶得慌?剛好讓老爺替您瞧瞧。」
娘一聽,立馬啐道:「我呸,誰讓她女兒留下一堆爛攤子跑了?」
「我夏月娥清清白白地嫁給他做填房,沒享一天福不說,臨了還要被牽連砍頭?」
「如今還把注意打到我的皎皎頭上了,」娘又一邊捂住胸口抹了抹眼角,「老天爺您出來評評理吧……」
我剛要開口,嬤嬤對我使了個眼色,她說這個時候千萬別惹娘。
不論誰來都要被娘撕幾爪,爹臉上那兩道紅痕就是這麼來的。
「孃的皎皎啊,娘拿你怎麼辦啊……
「那可是個虎狼窩啊,那老不死的怎麼就忍心……」
娘哭着將我攬在懷裏,腕上的金手鐲硌得我臉疼,也讓我憋得眼角都起了淚花。
等娘哭夠了,我才端起桌上的茶遞給她。
「娘,潤潤嗓吧,皎皎願意嫁。」

-3-
娘一聽,哇的一聲又哭暈了。
醒來時嘴中還喊着:「我怎麼就生了個傻丫頭……」
娘這輩子最得意的事便是以商賈之女的身份嫁給了爹。
卻又在最開心時生下了我,自小說話就比旁人晚許多,還險些被當成個癡傻的。
還好後來發現我只是反應比尋常人慢些而已。
冷落爹幾日,娘便開始嘆着氣爲我備嫁妝了,揚言要把顏府的資產全拿來給我當陪嫁。
可最後也全是從自己的嫁妝裏出,說她纔看不上爹每個月那仨瓜倆棗的俸祿。
嬤嬤則說娘是不想當個惡毒後母,心裏沒忘記還有個死了生母的阿姐。
娘聽後冷嗤一聲:「皎皎這次分明是替她擋災的,還指望我惦記她?」
又忍不住道阿姐和一個奴才小子跑了,在外面非得被人家騙得連條褲子都不剩。
「我嫁過來後自問沒有虧欠她什麼,皎皎有的,我對她也沒有缺了短了的,孃家送來的好東西也往她屋裏放了不少,誰知道倒是養出來個白眼狼了!」
嬤嬤只能說:「夫人生的哪門子的氣,橫豎那大姑娘也不是您親生的。再如何也得她死去的娘操心不是?」
娘不是個能言善辯的,氣得狠狠瞪了嬤嬤一眼。
嬤嬤無奈地對我笑了笑,又向娘賠着好話。
再怎麼不捨,明日也是崔家前來迎親的日子了。
晚間爲我挽發時,嬤嬤一邊將膏子往我發上抹,一邊嘆:
「姑娘這頭密發可真是隨了夫人,日後生個小小姐定也能有這麼一頭秀髮。」
聞言我扣上了手中的話本子,看着鏡中不甚清晰的臉龐,半晌才問:
「那崔家二郎是跟爹一樣大的年紀麼?」
畢竟都剋死過三任妻子了,說不定比爹年紀還要大?
嬤嬤訝異了一瞬,忙否認道:
「那倒沒有,據說二十有二的年紀,只是入仕得早了些。」
二十有二就娶過三門親了?看來也不是書中說的那等長情之人。
也是,娘總說不要對一個男人掏心掏肺地好。
「他今日或許還將你捧在手心呵護,明日就轉頭拋棄你另娶了別人。」
我撫了撫胸口,止住往下想的念頭。
嬤嬤說着往我身上掃了眼,有些擔憂地道:「聽說有個玉面閻羅的稱號,又素來兇名在外。」
這我倒是早已聽說過了,可傳言畢竟真真假假嘛。
不知道想到什麼,嬤嬤臉上露了難:「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姑娘你這小體格可怎麼受得了啊……」
看我並不十分明白,她又附在我耳邊說了句。
「……姑娘到時候只管這樣,保準郎君憐惜你體弱。」
我愣愣地望着鏡中被水汽氤氳的嫩白小臉,許久後忽然臉色爆紅。
阿姐從沒說過嫁人還要和崔家郎君睡覺啊!

-4-
娘派了吳嬤嬤作我的陪嫁。
被爹孃打包送進崔府前來迎親的轎子時,我袖中還捏着嬤嬤塞給我的小冊子。
爹孃囑咐我:「皎皎,萬不可泄露了身份,否則可是株連九族要被殺頭的大罪。」
我幼時曾見過午門外被斬首的罪臣一家,當晚就做了場噩夢,至今仍記得那順着臺子流淌而下的血。
阿孃也叮囑我:「皎皎,就像你平時那樣,把嘴閉嚴就好,反正你也不愛說話。」
我本來也是這樣打算的,可嬤嬤遞給我的小冊子和從前的不一樣,不是志怪遊記。
而是講的刑獄官斷案之說,還有進了大理寺的犯人是如何在酷刑之下招供的故事。
駭得我險些將冊子扔出轎外,一路上被嚇得冒出一身冷汗,就連喉頭都變得哽澀難以吞嚥。
直到轎子落地後,我才驚覺從顏府出來已經到了崔府。
外面的人恐是許久不見動靜,一隻大手撈開了轎簾,另一隻指骨分明的手在我眼前攤開。
遲疑一瞬,我小心地將手搭了上去,腕上是溫熱的觸感,眼前只能看到片大紅色的衣角。
我屏着氣不敢有絲毫懈怠,上臺階時腰間忽然多了一隻手,只是虛虛地環着我,上了臺階便鬆開了。
鼻尖充斥着陌生男子的氣息,我雖極力剋制卻還是忍不住渾身一顫。
他彷彿察覺到,腳下步子一頓,微微彎了腰,有幾分訝異地問:「冷?」
我盯着地上那道引頸相交的影子,忙搖了搖頭。
之後便未再聽他說過半句話,直到有人高聲喊那句「送入洞房」時,我才聽見耳邊有賓客的打趣聲。
「怪道新郎這麼急,原來是等不及入洞房了。」
又有道不懷好意的揶揄:「崔少卿好福氣,不僅得陛下賜婚,還年年娶新妻……」
這話對有着克妻之名的崔元齊實在算不得好話,我靜靜地等着他的反應。
周遭也凝了一瞬,有人站出來扯過了話頭。
崔元齊並不吭氣,可我分明見他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頭。
鬼神神差地,我伸手拽住了眼前那截衣角。
男人身子一僵,只是將我帶到臥房門口交給嬤嬤就徑直離開了。
幫着我簡單拆洗時,嬤嬤幾番欲言又止,不過一會兒,就有個崔府丫鬟端來碗湯並幾碟小食。
「郎君吩咐膳房準備的,說夫人可以先墊墊,暖暖身子。」
我抬眸望去,見是個年歲不大,麪皮白嫩的小丫鬟,一雙眼睛格外有神。
「奴婢是郎君院裏伺候的,夫人可以喚奴婢蓮葉。」
沒想到崔元齊竟是個心細的,前廳這麼熱鬧還記得吩咐膳房往後院送喫食。
嬤嬤上前接了過來,遞到我面前,我看了眼飄着香氣的雞湯,衝她搖了搖頭。
前院陣陣喧譁聲傳來,我心裏直打鼓,哪裏還喫得下東西。
目光落到身後那張大紅色喜牀上,嬤嬤正一一把上面的東西收整起來。
想起白日裏那放在我腰間的手,分明寬大有力,其主人恐怕身量也極高。
我收回了目光,默默嚥了咽口水。
約莫亥初時,外間傳來丫鬟的問候聲和道低沉的男聲,接着門簾被人挑起又放Ṫú₋下。

-5-
是崔元齊來了。
我忙端正身子,半晌耳邊只傳來瓷器相碰的聲音。
崔元齊這是在飲水?
不知過去多久,總感覺有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我暗暗挺直了腰背。
接着腳步聲響起,他似乎站了起來,幾步就走到我面前,熟悉的紅色暗紋衣角掠入眼中。
我屏住呼吸,頭頂忽然傳來道聲音:「飲一口罷。」
霎那間,一隻手挑開了我頭頂的紅蓋頭。
我抬眸便看清了眼前的男人,五官白皙凌厲,眉眼深邃,眸子裏辨不出喜怒,只是眼尾泛着一片紅。
跟傳聞中的好像沒什麼區別?身姿挺拔修長,肩寬腰窄,渾身透着肅殺之氣。
卻看不出慍怒什麼的,我暗暗鬆了口氣。
見我愣怔,他又把手中的酒杯往我面前遞了遞。
皺着眉問:「不會飲酒?」
我點了點頭又忙搖頭,接過來一口就喝下去了。
見他盯着我,便又對他彎了彎嘴角。
他似錯愕一瞬,移開目光將杯子放了回去,轉身回來時坐在了牀畔。
微闔着眼揉了揉眉,朝身後隨意一指,嗓音沙啞道:「就寢吧。」
看樣子,恐怕醉得不輕。
我原本就已經梳洗過,身上只有薄薄一層寢衣,聽這話立馬爬到了牀尾去。
他側首看我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起身走到桌邊把燈給吹滅了,只餘下窗邊那對紅燭還在搖曳着。
昏黃的屋內響起一陣窸窣聲,大概是他在一件一件地脫掉身上的衣服,然後兀自躺在了牀外側。
我蜷成一團縮在最裏側,緊緊閉着眼裝睡,雙手放在胸口暗暗祈禱。
半夢半醒間,他忽然整個身子都靠了過來,頸間一熱,溫熱的氣息撲打在耳畔。
我瞬間被嚇醒,雙手往外隨意一擋,掌間便多了個堅硬的物什。
像是沒料到我會反抗,他整個人僵了一瞬卻又伏低了些,一隻手則緊緊鉗在我腰間。
我渾身僵硬不敢動,忍着腰間的禁錮感。
垂首一望……
頓時驚得魂飛魄散,他那雙幽深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在他的手要往下探時,我幾乎快要哭出聲。
沒忍住脫口而出:「姐夫!」
身上的動作停了,他的手頓在半空中,目光直直地望着我。
幾乎一瞬間,那張冷漠的臉黑得要滴水般。

-6-
我閉了閉眼,心想:完了。
崔元齊支着身子在我上方,整個人像根繃緊的弦,此時渾身透着沉鬱之氣。
必定是氣憤到了極點。
壓着嗓問我:「你不是顏青晚?」
我搖了搖頭,顫着嗓道:「我是顏皎皎。」
已經再顧不得什麼,我繼續補充道:「是我,是我一直心悅少卿……」
話沒說完,脣上一熱,他的掌心覆在我脣上,虎口處的老繭磨得我鼻尖發癢。
我搖頭想要掙扎,卻被他死死禁錮住。
也是這時,外面亮起了火光,隱隱約約的打殺聲由遠及近傳來。
這是……來捉我的?
我瞪大眸子,絕望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忽然對我扯了扯嘴角,附在我耳邊說了句話,也不管我如何反應。
如墨的烏髮披散開,一雙眸子冒着精光,果真像個玉面閻羅。
我的心霎時涼了半截,他挪開手掌,長手往下一伸一根根扒開我的手指。
有幾分意味不明地道:「顏皎皎,你是有多喜歡這玩意?」
「要不,送你?」說着,果真鬆開了手。
外面的聲音漸漸停了,一個戴着面具的黑衣人想要破門而入,卻被身後飛來的一把短刀刺入後背。
掙扎一番,倒在了石階下。
緊隨而來的玄衣青年探了下其呼吸後,抬眸看清屋內的情形又立馬低下了頭,一臉踟躕地立在原地。
我下意識往崔元齊身下縮了縮。
他扭頭陰沉沉地望了來人一眼,將薄被往我身上一扯,翻身下了牀。
隨意往身上披了件衣裳,他側首問那青年:「抓到了?」
那玄衣青年似在想什麼,猛然間回神,恭敬道:「稟郎君,已全部落網。」
崔元齊點點頭往外走,沒幾步又扭頭回來將手往被下一伸。
「這東西還是不能給你。」說完便信步離開了。
我注意到,那黑衣侍衛似乎回頭看了我一眼。

-7-
天矇矇亮時,嬤嬤將我搖醒。
「姑娘你怎麼趴在桌上睡?郎君是幾時走的?」
嬤嬤有些歉疚地說昨夜崔府的僕人實在太熱情,拉着她灌了許多酒,她幾番推託最後還是醉了過去。
難怪對昨夜院中的事半分不知。
我估摸着回答了個時辰,便聽她接着問:
「那姑爺可有爲難你?」
這話應該有兩層意思,既是問他是否發現替嫁一事,也是問他有沒有欺負我。
猶豫一瞬,我還是將昨晚的事簡單說給她了。
「長鞭?」嬤嬤驚得眉毛豎起,面色古怪地打量我。
「姑娘,你說的莫不是……」
我點點頭,肯定道:「就在他靠過來時,我伸手就摸到了。」
想是藏在那被褥間,嬤嬤整理牀鋪時竟也沒發現。
「卻與尋常的鞭子有些不同,那手柄看起來奇怪又駭人得很。」
崔元齊莫不是每日都枕着那根鞭子入睡?
當然更嚇人的是昨夜崔元齊那神情,活脫脫一個索命郎君的樣。
嬤嬤狐疑着望我,我便畫了張圖給她。
她拿過去一看,面色更加古怪了。
一臉嚴肅地道:「姑娘可千萬記住以後別將這話對旁人說,姑爺面上該掛不住了。」
「沒想到姑爺看着是個中用的,內裏卻是個花把式……」
看我有幾分懵懂,又鬆了口氣。
「這也好,姑娘年紀還小,用不着受那苦。」
其實還是苦的,以崔元齊的體格一隻胳膊都能將我壓死。
我到底還是沒將喚崔元齊「姐夫」的事說出來。
一夜過去,府中恢復了平靜,下人們各司其職地幹着自己的事。
門前那石階也被人清理乾淨,只是細看時,還是能看出斑駁的血跡。
從昨夜崔元齊與屬下的對話來看,他像是早就知道會有刺客,甚至已經提前設好了圈套。
能把自己的新婚夜布爲一個局,自己捨身作餌,這人又該是多麼無情?

-8-
蓮葉說崔元齊自幼沒了雙親,由祖父撫養長大,入仕後離了宗族就自己開了府邸。
因此,我不用向公婆請安,後宅之事也要交由我做主。
可我已在崔元齊面前暴露了替嫁之事,頭頂上還懸着把刀呢。
崔元齊到底如何想也還未可知,自是萬萬不敢攬下這事的。
他自那晚離開便再沒回過府中,倒是派他的屬下——那位名喚崔行的青年回來取過一次換洗的衣物。
恰巧碰到我與嬤嬤幾人在制桃酥,桃酥做多了。
蓮葉一直誇讚我手藝好,最後又小聲問我,可不可以給崔行裝幾塊?
蓮葉和崔行幾乎是一起進的崔府,關係熟絡,情分自然要比別人深些,我當然是同意的。
想到那夜也多虧他及時制止了那刺客,怎麼想都對我有點恩,我便讓她多裝些。
蓮葉高興地對我道了謝,只是那侍衛似乎推託了許久,最後不知蓮葉說了什麼,二人同時朝我望過來,我便笑了笑。
這種事情在我這裏本就算不得什麼,可他離開時像是對我特意解釋了句:
「郎君這幾日公務繁忙,食宿皆在公廨。
「道夫人不必擔心,有什麼事直接吩咐下人便是。」
我相信這前半句必定不假,可這後半句怕是他自作主張添上去的。
我沒說,我已經央着管家和蓮葉幫我把那張牀換了。
裏面那張牀我是再不敢靠近半步了。
那夜掙扎間,崔元齊附在我耳邊涼涼道:
「你想像她們一樣死在這張牀上嗎?」
她們指的是誰,我稍微一想就明白了。
他警告我別動,否則真會變成他剋死的第四個妻子。
我想着,死之前我總得好好睡一覺吧?

-9-
崔元齊一直不回府。
我心焦氣躁地等了又等,輪番派人去打聽。
蓮葉捂着嘴偷笑:「夫人不若親自去大理寺尋郎君?郎君若是知道夫人這麼惦記他,一定高興得不行!」
我立即擺擺手,只是明日就要回門了,我總得知道到底該怎麼辦吧?
最後決定若他不回來,明日我就自己回去。
可到了晚些時候,管家忽然急匆匆地跑過來拍我的門,似乎出了什麼要緊事:
「大事不好了,夫人。」
我一打開門就看到他大汗淋漓地站在門口,氣喘吁吁道:
「郎君他受傷了。」
跟着我出來的嬤嬤也嚇了一跳,看我一眼,扶着我往前廳走。
原是那夜捉拿的刺客中還漏掉了一人,這幾日被崔元齊大肆搜查,走投無路之下狗急跳牆埋伏在大理寺回崔府的路上。
崔元齊防不勝防被刺了一刀,那刀上抹了毒,他當場便暈了過去被人用架子擡回的府中。
前廳烏泱泱圍了一羣人,卻人人噤若寒蟬,整個廳內鴉雀無聲。
到了拐角處,嬤嬤拽住我的袖子,我疑惑望去。
她指了指那邊:「瞧這架勢恐怕不太好,莫不是要喫席?」
我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她自覺失言拍了拍嘴。
又囑咐道:「總之姑娘待會最好擠幾滴眼淚。」
都說亡命之徒用的都是最陰損的法子,一旦惹上就凶多吉少。
我心領神會,揉了揉眼,再抬眼時顆顆淚珠便順着眼角滑下。
衆人見我過去,紛紛讓出一條道。
而正前方,赫然是端坐着的崔元齊,此時正目光有神地望着我。

-10-
「你……哭了?」
崔元齊嗓音喑啞,目光透着濃濃的不解。
周遭的目光也都望着我,我尷尬地抹了抹臉。
瞧他這模樣,雖然面色蒼白了些,但還是中氣十足的,不像性命垂危之人。
管家急得拍了下大腿:「郎君竟然醒了?您被擡回來時那臉灰得喲……」
一旁的崔行見狀解釋了句:「那刺客來得突然又只衝着郎君一個人去,郎君原也想借此探探對方虛實,看看是否另有同夥。」
只是沒想到低估了對方的實力,被人家往肩頭刺了一刀,那刀上還抹了毒?
不惜以身作餌也要抓住對方,這位少卿大人該是把公務看得多重?
正在爲他清理傷口的大夫抬頭一看,皺着眉不贊同道:
「留下兩個幫襯的,其餘人都下去吧,把老頭子的光都遮沒了。」
管家看了眼崔元齊,他正垂着眼不知道想什麼,管家便招呼着人退下了。
我看了那驚心的傷口一眼,轉身剛準備離開。
背後便傳來道聲音:「你,留下。」
回頭一看,崔元齊裸着半邊臂膀,眸子幽深地正盯着我,分明是在與我說話。
聞言老大夫也看過來,瞭然道:
「我倒是忘了,你如今娶了顏家千金。」
顏家世代從醫,族中叔伯不是在太醫院任職就是在京中坐堂開醫館。
撒上藥粉,果斷剔除發黑的腐肉,再撒一層藥……這些都是老大夫做的。
最後包紮才讓我來,我害怕得手有些發抖。
老大夫嘴角抽了抽,最後評了句:「手藝挺好。」
嘴裏又咕噥道:「堂堂醫學世家還興重男輕女那套?」
我面上一熱,將手中的繃帶繫上結子。
族中並不束縛女子學醫,只是我沒有天賦罷了。
倒是管家替我解釋道:「夫人想必是因爲太擔心郎君了,心急則亂嘛。」
我往崔元齊看去,卻見他也正滿頭大汗地凝視着我,眸中盡是瞭然。
卻忽然道:「擔心我?難怪一副來哭喪的模樣。」
嬤嬤正要爲我說話,一開口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嗆得咳嗽了起來。
他看了我們主僕一眼,悠悠補充道:「放心,我還死不了。」

-11-
藉口養傷之故,崔元齊搬去了書房睡。
第二日一大早,管家命蓮葉過來擺飯,道崔元齊要一起過來用膳。
嬤嬤還在爲我挽發,我捂着嘴打了個呵欠。
嬤嬤心疼道:「郎君也真是,姑娘守着他大半宿,一大早地又來折騰您……」
我也暗暗地想他的身子莫不是鐵打的?昨日剛受了傷今日又開始起來蹦躂了。
話還沒說完,崔元齊就進來了,懶懶地靠在一旁。
目光落到我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得我心裏一緊。
嬤嬤正要爲我簪上一根玉釵,崔元齊忽然抬手接了過去,扭頭讓嬤嬤先下去。
我對着鏡中的嬤嬤點點頭,繼而看向穿了身常服的崔元齊。
晨光熹微,在我們二人身上蒙了一層暖光,他用那隻沒受傷的手輕輕將玉釵插入我發中。
口中隨意道:「聽管家說,昨夜我高燒,是你照顧了我半宿?」
我僵坐着,抬頭看他一眼,點了點頭。
他的手順着耳後掠過脖頸放到了我肩頭上,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衣物傳來,狐疑問:
「我這人有個毛病,不清醒時就會胡言亂語,不知道昨夜有還是沒有?」
這話問得我眼皮狠狠一跳,不知過去多久。
我從鏡中收回目光,抬頭望着身後的他。
「倘若……我說有呢?」
他幽深的眸子驟然一縮,面色變了變。
有些懷疑地問:「你在威脅我?」
「郎君不也握着我的把柄嗎?還是株連九族的那種。」

-12-
他愣怔在原地許久,仔細辨着我的神色。
半晌氣得連說了幾個「好」字,甩袖去了外間。
望着那道背影,我緊繃的身子驟然一鬆,抬手一看,掌心幾道紅痕森然。
早飯時,他又恢復了原本的模樣,只是渾身散發着冷氣,周遭伺候的下人都離得遠遠的。
而他正慢條斯理地喫着小菜,我猶豫着盛了碗湯放他前面。
他停下來看我一眼,我將碗往前推了推,頂着他詢問的目光道:
「今晨剛燉的鴿子湯,補氣血的。」
他頷了頷首,見我盯着他,抬起來便喝了一口。
日光透過窗欞打在他一半臉上,冷硬的眉眼襯得柔和了些,舉手間卻又是一派肅容。
我斟酌着如何開口時,蓮葉過來稟告:
「夫人,回府的馬車已經準備好了。」
我下意識看向崔元齊,他恰好也停下了碗筷。
目光向我投來,冷冷地道:
「顏皎皎,我們談談。」
我點了點頭,挺起胸膛凝神聽着。
他屈起的食指在桌上起輕輕敲了敲,漆黑的眸子盯着我。
許久後問我:「除了顏家與我,還有旁人知道嫁過來的不是顏青晚嗎?」
我搖頭,沒有了。
他繼續問:「知道違抗聖旨是什麼罪麼?」
「知道。」
「那你可知曉我每日干的是什麼差事?」
「查案斷案,掌管刑獄……」
他默了一會兒:「若我真將這事捅到聖上面前去,你打算怎麼辦?」
我抿抿脣:「原本是打算想盡一切法子求少卿大人,隨少卿大人的處置。」
「原本?」
「如今少卿大人恐怕自己也願意的。」
他扯了扯嘴角,沉默一會兒:「那你是自願嫁過來的麼?」
我默了一瞬,點了點頭。
他打量我良久,緊繃的神色忽然一鬆,眸子裏的濃霧也像消散了一般。
「最後一個問題,顏青晚現在在哪?」
思緒一滯,我搖了搖頭,表示並不知道。
他猶疑地望我一眼,面色又沉了下來。

-13-
崔元齊陪我回門了,還一早就吩咐管家準備了回門的禮品。
這是我不知道的。
並且他在爹孃面前也未拆穿。
席間爹邀他飲酒,他握着杯子未動,我替他解釋:
「少卿昨日着了涼,大夫囑咐不能飲酒。」
爹孃沒作懷疑,他倒是淡淡地向我投來一眼。
他陪爹在前院下棋時,娘拉着我在閨房問話。
把我身上一攬,頭上的珠釵也跟着她晃了晃。
「孃的皎皎呀,沒想到你是個有本事的。
「堂堂大理寺少卿竟也被你騙了過去,看誰以後還說你傻。」
我被說得臉熱,娘又自顧自道:
「我原本還嫌那崔二郎死了三門妻子,又有個克妻的名頭,可你爹說得沒錯,人總該知足,更何況還是咱們顏府欺騙在先。
「只是也不知道這謊能瞞到什麼時候……」
我忙扯過了話頭,問娘:「聽說您跟爹又吵嘴,還分房睡了。」
說到爹,娘又來了精氣神,恨恨道:
「自你嫁過去,我是整日裏提心吊膽,可你爹竟然還睡得半夜打鼾,我看他就沒把你放在心上。
「我一生氣給他攆書房去了……」
見我愣怔,她忽然停了下來,目光往我臉上巡睃一圈。
溫柔地理了理我額角的鬢髮,喃喃道:
「一晃皎皎都長這麼大了,這雙眼睛還跟小時候一樣乾淨。」
……
回去時,崔元齊和我各靠在馬車一角。
我兀自想着家中的事,他則閉目養神。
行到一半時,馬車忽然停了下來,前方熱熱鬧鬧的。
侍衛探了一番情況,在車外回道:「稟少卿,對面是永寧侯府的馬車。」
得知永寧侯並不在馬車上,崔元齊命人將馬車驅趕到路旁,讓對面先過。
對面的馬車盈盈駛來,兩車相錯時,一陣風掀起車簾一角。
我向外望去,對面的人也恰好望過來,對我彎了彎嘴角。
我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再挑開簾子卻只能看到那華麗的一截車尾,周圍跟着奴僕無數。
崔元齊不知何時看了過來,我忙放下了簾子。
他忽然雙眼一眯,朝車外問道:
「查查方纔那馬車上是誰?」
不過一會兒,崔行來稟報:「據說是侯府世子的家眷,剛從光祿寺祈福回來。」
我提起的心還未放下又懸了起來,因爲……
那分明是阿姐。

-14-
我曾欠阿姐一個天大的恩情。
這也是爲何娘最後會妥協讓我嫁過來。
用我爹的話來說,我娘胸無大志,是個笨蛋美人,還是個火藥桶。
嘴上不饒人卻又從不害人,誰都能將她點燃又立馬能將她哄好。
我不知道爹是說娘好還是娘不好,只知道娘嫁給爹後,爹的書房裏依舊掛着阿姐生母的畫像。
那是個眉眼秀麗的女子,卻不及娘貌美。
我幼時被家中奴僕捉弄,說那纔是爹的髮妻,爹喜歡的是那個女子,不喜歡娘。
我一生氣便用蠟燭點燃了那幅畫,還險些燒了爹的書房。
爹知道後大發雷霆,責怪娘沒有把我教好,還罰我跪了祠堂。
一向護着我的娘沒爲我求情,只是陪我跪在蒲團上。
臉上沒有半點笑容,目光悠悠地滑過那些牌位。
卻不是拜祖宗,而是掏出尊佛祖小像,求佛祖保佑我一世順遂。
最後還是阿姐向爹求了情,我們才被放出去。
只是剛出去沒幾日娘就小產了,還被診出日後再不能有孕。
我隱隱察覺到自己惹下了大禍,漸漸變得不愛言語。
娘和爹生了嫌隙,忙着養身子,顧不上許多。
是阿姐在一個個深夜攬着我,給我念話本子。
每每唸到「世間事,難兩全,即使重來一次」時,阿姐都會將我攬得格外緊。

-15-
崔元齊和我立下約定。
替嫁之事他會替我隱瞞,直至找到阿姐。
「我本就不會爲難任何蒙冤之人,是你阿姐逼得你嫁過來,我亦不會爲難你。」
他不信我是自願嫁過來的,更不信那夜我說的那句我心悅他,而我也知道他是怕我將他那晚不甚說出的祕事泄露出去。
不過他是這樣說的,我便就信了。
總有些事是沒必要刨根問底的。
作爲名義上的崔夫人,我也應當幫着管家一起打理府中之事。
崔元齊大多時候都在大理寺當值,府中人口簡單,並不用費許多工夫。
越與他相處,我越發現他眼裏似乎只有公務。
難怪會在新婚夜也要設局捉拿犯人,如今又因一樁要案去了揚州。
那日走時,他特意回了趟許久不曾踏進的臥房,讓我幫忙收拾幾件行李。
他則倚着門框打量屋內嶄新的裝潢,直到看到那張新牀時眉頭狠狠一跳。
接過我手中的包袱時,忽然道:「這屋內沒死過人。」
他走了一月有餘,直到現在我還在想他那話是何意思?
是告訴我那牀不必換?
可我分明是用的自己的嫁妝。
永寧侯五十大壽,也命人給崔府送來一封帖子,說是設宴邀請了京中權貴。
崔元齊還未回京,我一時爲難,可管家卻說永寧侯曾於崔元齊有ţü₅恩,整個崔氏都對他心懷感恩。
崔元齊剛入仕時,因着是世家大族出身又心氣高傲,做事不懂得給人留顏面,屢屢被大臣彈劾。
有一回甚至惹了陛下發怒,幸虧剛從邊關回來的永寧侯爲他辯解了幾句。
崔元齊從此便記下了恩情,縱使爲人孤僻難處,卻唯獨與永寧侯府交好。
我心想難怪那日在路上他要讓永寧侯府的馬車先行。
想到那日在馬車上看到的那張臉,我也剛好藉此機會去一探究竟。

-16-
永寧侯府建在京郊,門前人頭攢動,香車寶馬絡繹不絕。
從前我性子沉悶,娘也不放心讓我獨自一人出來。
故而京中貴女我也識不得幾個,隱在人羣中並不突兀。
我也不打算出什麼風頭,可永寧侯夫人上前與我敘了兩句話時,周遭的人倒是都安靜了下來。
聽聞我是崔元齊兩月前剛娶的新妻,女子紛紛掩脣退避三舍,憐憫我嫁給個克妻之人的同時又猜測我能活到何時。
而男人們則一邊聽一邊露出譏笑時又羨慕崔元齊得聖上青睞,還親自爲他賜婚。
這樣功利無情的場面我只經歷一次心裏便不適了。
不知道崔元齊每次碰上這種應酬時又該多難受?
有人小聲道:
「這次揚州的大案可是關係到何貴妃後家,這燙手山芋他崔元齊接了我可不豔羨。」
「誰說不是,誰去不惹一身臊?」
「敢查陛下的老丈人,我看也只有他崔元齊敢幹。」
「等着吧,這次老夫非要挫挫他的銳氣不可。」
我聞聲看過去,見是個精瘦的老頭,捋着鬍鬚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離我最近的侯府侍女很懂得觀眼色,看我不認識便小聲對我道:「崔夫人,那是孟御史。」
御史?就是老在皇帝面前告狀,一言不合就要死諫的那個?
我收回了目光,不經意間卻見不遠處有個男子正一動不動地盯着我。
見我望過去,衝我揚揚手中的酒杯,仰頭一口便喝下去了。
我皺了皺眉,回想一番確認並不是自己認識的人。
從一個丫鬟口中得知,永寧侯世子如今也在這府中,只是不曾聽聞身邊有什麼女眷。
提到世子,那丫鬟臉上寫滿了尊敬。
「侯爺受傷被陛下召回後一直是我們世子守着邊關,還是侯爺過壽得了陛下的恩准纔回來的。
「而且侯府規矩嚴,世子如今尚未娶妻,更不會納妾,哪裏來的女眷?」
可上次崔行分明是如此對崔元齊說的。

-17-
侯府很大,我並不敢亂逛。
遠遠看到處高聳的閣樓,格外惹眼,便問身旁的丫鬟。
方纔還說個不停的丫鬟忽然有些含糊,只說她也不知,那樓好像生來就在那了。
這話真是假得不能再假。
還沒來得及再問,她便被另一個丫鬟叫走了。
害怕錯過了這次機會便更沒機會找人了。
正暗暗着急時,有個小廝模樣打扮的人忽然從身後喊住我。
「可是崔夫人?」
見我點頭,他朝着竹林那邊指了指:「世子爺聽說您在找他,在那邊等您呢。」
話音剛落便被人叫走了,還不忘朝我道:
「夫人快些,可莫要世子久等了。」
看他與另一名小廝相談甚歡的模樣,不像撒謊,我打消了疑慮,總不會騙我吧。
況且竹林那頭還熙熙攘攘有人聚在一起,也應當不會有什麼危險。
可我錯了,錯得徹底。
永寧侯府之所以建在京郊,是有原因的。
那竹林小徑悠悠長長,一眼看不到頭,越往裏走,越沒了路。
我忽然意識到不對,猛地停下了腳步,而耳邊同時傳來一聲虎嘯。
我向四周望去,只能望到密密麻麻的亂竹。
小時候便聽說永寧侯府的後山竹林裏養着奇珍異獸,沒想到竟是真的。
知道上了當便忙轉身往外跑,一時竟找不到來時的路。
雖然不知道那小廝爲何要騙我,但我也知道自己被騙了。
慌神間,後背被人猛地一撞,腳下一空,便墜入了處陷阱。
五臟六腑幾乎都要被摔出來,我趴在地上緩了緩,疼得半邊身子不敢動。
咬牙又試了試,右邊臂膀還是提不動半分,恐怕是脫臼了。
頭頂忽然落下片陰影,穿着身暗紅色衣服的男人立在上方,正垂眸打量我。
我眯了眯眼,見正是先前在宴會盯着我的那位,看樣子是認識我?
我顧不上許多,聽着耳邊越來越近的虎嘯,哀求道:
「求……你,救救我,裏面有老虎。」
那人先是巋然不動,繼而捧腹大笑。
「喲,這不是少卿夫人嗎?」
又往四周看了一眼:「老虎?哪裏有?我怎麼沒看到?」
不顧我震驚的神色,指着自己笑道:「你不會說的是我這隻老虎吧?」
這聲音……
分明很耳熟,可我又想不起來,莫非是與崔元齊認識的人?
他臉上的表情不變,忽然露出抹森然的笑。
「夫人這是忘了?崔少卿大婚那日我可是去送禮了。」
想起什麼,我驀然抬頭看向他。
難道是出言諷刺崔元齊的那人?

-18-
看我的表情,他像是明白我想起來了,扯着脣陰沉沉道:
「可惜我送給崔少卿的禮他沒用,不然你也不會活到現在了。
「怎麼,崔元齊是不會用?還是不敢用?
「你也是個沒用的,大婚之夜都留不住自己的男人。
「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人將那玩意送到他的榻上,濃情蜜意之時,你們二人一個都別想活……」
看着他近乎癲狂的模樣,我渾身打了個冷戰。
他忽然停了下來,目光悠悠地盯着我,像是條陰冷的蛇。
問道:
「崔元齊不會還沒碰你吧?
「對,肯定是,你剛纔打聽那侯府世子,不會是想另攀高枝吧?
「想不到啊,他崔元齊也有這一天……」
我反應過來,原來是那時被他聽到,那小廝必然也跟他是一夥的。
我垂下了眼,不發一語。
他又大笑起來,像個撿到糖塊的孩童,朝我伸手,徐徐透道:
「來,把手給我,我救你上來。
「方纔是我錯了,我是不小心推的你。
「崔元齊他給不了你的,我都可以,你上來,我會好好補償你。」
我死死盯着他,知道他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只能縮在坑底。
他見我不動,朝周圍望了一圈,忽然從一旁撿起幾塊石頭擲了下來。
受傷的手被其中一枚擊中,疼得我渾身冒冷汗,只能死死咬着牙關,努力抱頭蜷縮着。
他俯腰厲聲吼了句:「你究竟上不上來?」
我被吼得渾身一顫,抬頭看了看他,求饒道:「我方纔受傷了,沒力氣。」
這坑又窄又深,坑壁溼滑,他伸手根本夠不着我,也救不了我。
日頭漸漸下去了,身上的衣衫快要被水汽打溼,我渾身難受得打了個冷戰,哀求地看向他。
「求你,救救我。」
見我終於向他示弱,他高興得近乎手舞足蹈起來。
利落地將身上的外衣一扒,擰成股繩沿着坑壁滑下來,另一頭則纏在自己胳膊上。
我看着眼前的繩頭,抬頭對他道了句謝。
整個人趴上去使勁往下一扯,他防備不及地被拽了下來,重重摔在我身側。
身下正好是他方纔扔下的幾塊石頭,後腦被砸出個窟窿,目眥欲裂地瞪着我,卻爬不起來。

-19-
我冷冷望了一眼,往旁邊縮了縮。
他滿是不解:「爲什麼……你也……活不了?」
他不理解,我拼命把他拉下來是爲了什麼。
我搖了搖頭,汗溼的手抹了把眼角不知何時流下的淚。
「你錯了,我一開始便沒想活,只是想多個人陪我死罷了。」
他驚恐地睜大了眼睛,嗓子裏含糊着說了什麼。
我垂着眸子,隱約聽到「瘋子」兩個字傳入耳中。
真稀奇,一直以來別人都只說我傻呢。
有時我也覺得自己傻,卻也恨自己傻。
爲何幼時要聽信僕人的教唆,惹得娘流產,爹孃還生了隔閡。
爲何偏偏要在那晚被輕輕一嚇就露了餡。
爲何偏偏輕易信了那個小廝的話。
爲何沒有早點發現自己中了計……
想起那日崔元齊問我,倘若他告到陛下面前去我該如何?
其實我想問的是,我能如何?
娘爲我犧牲太多,我也虧欠阿姐許多,至於阿爹……
我只恨自己,總是想不出兩全的法子。
我想,大概又有人會說我是崔元齊剋死的第四個妻子了。
可我,不曾後悔。
意識的最後,我好像陷入了個溫柔的懷抱。
像幼時阿爹的懷抱,只是有一天那溫暖忽然就消失了。
我死死拽住不放,哭着求他留下,他卻絕情地扒開我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
醒來時,鼻尖都是濃濃的藥味,落日西斜,將靜謐無聲的屋內照得暖黃一片。
煙霧繚繞間,一張男人的臉在我眼前放大。

-20-
崔元齊闔着雙眼靠在我身旁,像個入定的老僧,臉被曬黑了許多,下頜上冒出了許多青茬,滿臉寫着疲憊。
我輕輕一動,他便睜開了眼,佈滿紅血絲的眼中迷茫一閃而過,幽深的眸子牢牢鎖着我。
見我愣愣地望着他,皺着眉頭道:「還記得我是誰麼?」
我點了點頭,開口時嗓音沙啞得不行:「少卿大人。」
他像是瞬間鬆了口氣,目光在我臉上巡睃了一圈,注意到我們間咫尺的距離,往外挪了挪身子。
口中道,「鬆手。」
一截布料從我手心滑過,我望着他那皺巴巴的衣袖,下意識擰緊了眉頭。
他起身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轉身將大夫喚進來爲我診脈,還是之前那位老大夫。
仔細診過脈後,囑咐我臥牀別動,他開的藥保準我身上不留疤痕。
只是骨折的胳膊和扭傷的腳踝得養陣子。
原來不是脫臼,是骨折了。
我全程都很配合,再疼也忍着了。
看得老大夫點了點頭:「你個女娃娃還挺能忍,淚珠子嘩嘩流都不吭一聲……」
推門進來ŧũ₁的崔元齊剛好聽到這一句,皺着眉頭打斷。
「能忍是什麼好事嗎?想哭就哭,哭出聲,你不出聲別人怎麼知道你哭了?怎麼……」
他緊緊抿着脣,話音戛然而止,握着手帕擦了擦我臉上的淚。
大概是太痛了,我怎麼憋也憋不住,他手中的動作越發急躁起來。
沉聲道:「推你的人已經被關進大理寺了,我會還你個公道。」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扯動了脖子上的傷口,又疼得倒吸了口涼氣。
老大夫整理着醫箱,偏頭看了眼,搖了搖頭。
「崔少卿啊,哄媳婦不是這麼個哄法,疼媳婦也不是這麼個疼法。」
崔元齊手上動作一頓,黑沉沉的眸子裏都是我,忽然將手帕一甩,留下句「哭死你得了」,扭頭就走了。
我眨了眨眼,被他吼得打了個嗝,再忍不住哭出聲。
他怎麼下了趟揚州回來變這麼兇了?
還沒走遠的崔元齊險些腳下一個趔趄,朝外喊道:「人呢,都去哪了?」

-21-
過了會兒,嬤嬤躡手躡腳地探頭進來了。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嬤嬤,你終於來了。」
嬤嬤攬着我,也心疼得紅了眼。
那日在侯府沒等着我,她託人問了之後卻被告知我不在府中。
最後實在找不到只好先着人回崔府告知一聲,恰好碰到回府取東西的崔行。
崔元齊剛從揚州回來原本打算去宮中覆命,得知我在侯府失蹤了,半路改道快馬加鞭趕去了永寧侯府。
「聽說姑爺那日發了好大一通火,把在場的人一個個拉出來盤問。好些官員說那不是大理寺,他也沒權在那審人。
「沒想到姑爺從袖中掏出塊令牌,竟是陛下允他下江南便宜行事之權的憑證,便沒人再敢反駁。
「還好最後從個丫鬟口中得知看到您最後去了那處。
「您不知道您被擡出來時,還死死攥住姑爺不放。
「那小模樣,我看了都心疼得緊。」
嬤嬤從前在我面前也管他叫少卿,如今倒改口叫姑爺了。
她說:「我看得出來,姑爺還是很擔心姑娘你的。」
這話聽得我心口一跳,呼吸也滯了滯。
……
崔元齊最近變得有些奇怪。
我臥牀養傷時總是不見他,他卻派管家源源不斷往我房裏送了很多東西。
有時興的話本子、珍寶樓新出的首飾,就連街邊小販纔會賣的編鳥籠都蒐羅來了。
看着堆得越來越滿的屋內,我忍不住叫住管家。
他雙眼一眯,笑道:「不多不多,郎君特意吩咐了要讓夫人解解悶,病纔好得快些。」
「還說要是夫人再哭一次,便命人打老奴十板子……」
這又是何道理?我越發看不懂崔元齊了。
直到有天半夜想如廁時,我迷迷糊糊叫了聲嬤嬤,眯着眼卻許久沒聽到動靜,一睜眼竟發現他端坐在我身旁。
我驚得險些摔下牀,他睜開眼卻雲淡風輕地問了句。
「你要夜壺嗎?」
我嚇得憋了回去,搖了搖頭。
他打量我一瞬,臉上忽然露出抹笑意。
「顏皎皎,你的膽量也不過如此。」
我埋着頭裝烏龜,他卻不準備放過我。
「我倒是好奇他對你說了什麼,你纔會執意闖進竹林那麼遠?
「顏皎皎,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找什麼人?」
我呼吸停了一瞬,沒想到他這麼敏銳,只是一猜就八九不離十了。
再稍稍一想,恐怕連我在找誰都不難問出來了。
早就被嚇得沒了睏意,我索性往背後支了個枕頭坐了起來。
看着他道:「崔少卿這大半夜的是在審我嗎?」
他一時啞然,抬手摸了摸鼻尖,有些無奈地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看着他:「推我的那人分明與你有仇。」
是因爲他,那人才一心想要置我於死地。
聽懂了我話中的意思,他斂了眸中的笑意。
嚴肅道:「不會有下次了。」
我搖了搖頭:「成親那晚,他往你牀上放了東西。」
我至今還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何東西?
崔元齊默了一會兒,目光遊移着落到我身上。
略有不自在地道:「你真想知道?」
「牀笫間助興的東西。」話音剛落,他又補充了句,「那種來歷不明的東西,我早扔了。」

-22-
好在崔元齊那夜被我糊弄過去了。
而第二夜他便沒來了,問嬤嬤昨夜她去哪了,嬤嬤卻說。
「姑爺人好,看我歲數大,之前夜夜都是他守着你呢。」
所以我之前半夢半醒間起夜、喝水全是他幫的忙?
忽然間,我整個人都不自在極了。
想到那日醒來,他一動不動看着我的模樣,胸前又重重一跳。
我想,我大概是病了。
下次大夫再來時,恐怕又得多開服藥了。
接連幾日不見崔元齊,我的病似乎更加重了,每日抓心撓肺地難受。
再一次支着脖子往外看時,嬤嬤笑了。
「姑娘莫不是這頭沒好,那頭又害了相思病?」
一語中的,我好像撥雲見霧般,愣神許久。
因爲她接着道:「如此想來,這替嫁一事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可我一直記着,我和崔元齊註定不會有結局。
一切都會結束,就在姐姐出現的時候。
但我也沒想到,再次見到姐姐會是在那種情況下。
崔元齊的生辰要到了,管家老早就開始幾番在我耳邊唸叨。
「我們郎君打小孤苦伶仃一個人,就連生辰日不是在讀書也是在處理公務……」
這話說多了不僅我耳邊起了繭子,就連嬤嬤都忍不住道:
「那長壽麪總得有吧?」
蓮葉似乎剛想說些什麼,管家重重嘆了聲。
「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
「堂堂崔氏子就過的這種苦日子?」嬤嬤都不由得心疼起來,揚言今年一定要給他置辦桌酒席,讓他把以前的都補回來。
蓮葉也說打算拿出幾個月的月例打把匕首,讓崔行隨身帶着保護崔元齊。
「前幾日還見她與崔行置氣,把崔行送她的禮都鎖了起來,這就又好了?」
嬤嬤看了她一眼,不由疑惑起來。
我也搖了搖頭,昨夜分明瞧見崔行將她堵在牆角,今晨起來時看她嘴都氣得上火了。
我還特意在崔元齊面前提了一句,崔元齊將崔行叫到書房呵斥了幾句。
我領着蓮葉去書房門口時,恰好撞見崔行面紅耳赤地出來。
蓮葉剛上前兩步,崔行就急匆匆地退到了臺階下。
看到這一幕,我滿意極了。
崔元齊看了二人一眼,忽然對我道:「顏皎皎,你還不如一個丫鬟。」

-23-
崔元齊生辰那日,蓮葉從崔行口中得知了崔元齊回府的時刻。
我順便問了他一句崔元齊的喜好。
崔行默了一會兒後囁嚅道:「上次那桃酥,倒是很合郎君的口味。」
我啞然一瞬,點了點頭。
在他下值前,府中早已擺好了一桌酒菜。
我在廚房跟着嬤嬤學做了碗長壽麪,揉好的麪糰扯成長長一條,嬤嬤說千萬不能斷,不吉利。
等水燒開後小心地下鍋煮上一會兒,撈起過道涼水後放入碗中,碗底是一早就熬好的雞湯,黃澄澄地散發着濃郁的香味。
最後撒上把蔥花,再蓋上個荷包蛋。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長壽麪便做好了。
我滿意地看了看,回頭時崔元齊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
懶懶地抱臂倚着門框,身後的光越過他拉出長長一條影子,沒有了平日那般端肅持重。
目光悠揚地落在我身上,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嬤嬤她們呢?」
「在外面喫酒。」
一時無言,我指了指竈臺上的碗:「面已經好了。」
他點了點頭,將長壽麪端到桌上,隨意扯了條凳子就坐在了桌邊。
我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埋頭喫起來,急忙提醒道:
「千萬別斷了。」
彷彿是什麼山珍海味,他喫得很是滿足。
我支着下巴靠在桌上看他將湯喝得一乾二淨,滿意地笑了笑。
他望過來時愣了愣,紅暈順着耳根蔓延而下。
眸光閃爍着落到我面上:「顏皎皎,別這麼看我。」
這又是何意?
不過,今日是他的生辰,數他最大,我沒跟他計較。
連忙拿Ṱŭ̀ₚ過早就備好的桃酥遞給他。
「聽崔行說你不喜歡太甜,這次少放了些糖。」
望着面前滿滿一碟桃酥,他有些哭笑不得地拿過放到了一旁。
「我喫不下這麼多。」卻還是拿起一塊放在嘴邊咬了口。
廊下燃了炭盆,管家和嬤嬤,蓮葉她們圍着方桌玩起了擲骰子,數蓮葉贏得最多,面前散着一堆銅錢。
我有些驚訝:「她今日運氣怎麼這麼好?」
崔元齊笑而不語,只是把崔行叫了過來。
問了句:「今日輸了多少?彩禮錢籌夠了麼?」
崔行撓着後腦勺點了點頭,面上露出一抹笑。
崔元齊告訴我崔行心悅蓮葉,故意輸了許多錢討蓮葉開心。
我震驚半晌很快又接受了。
也許是眸子裏的豔羨太過明顯,崔元齊忽然從懷中掏出枚小印塞到我手中。
「憑此印可以去崔氏底下任何一家錢莊領銀子。
「顏皎皎,你不用羨慕任何人。」

-24-
這麼貴重的東西,他輕易便給了我?
更何況我們也並非真的夫妻……
他一雙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臉上泛着紅暈。
分明一副喝醉酒的模樣。
「你飲酒了?」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說他不能醉,免得又在我面前泄了密。
我忍俊不禁捧腹笑了起來,他忽然將手中的杯子遞到我面前。
「你要喝嗎?」
明明是刺鼻的酒味,可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張嘴抿了一口,又莫名覺得一路甜到了心尖。
他眸子似火地盯着我嚥下去,仰頭一口飲盡了杯中餘下的酒。
我望着他的動作,匆匆收回了目光,拍了拍被火烤得滾燙的臉。
都怪嬤嬤,要把火燒得這麼旺。
忽然間,耳邊傳來一聲哂笑,崔元齊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寒風將他的話送到我耳邊,喃喃道。
「顏皎皎,你怎麼還是這麼膽小?」
我抬頭望去時,只見他盯着面前的火盆望得出神。
喝醉酒的崔元齊與平日大有不同,臉上的笑都多了些。
平日裏穿着身紅色官服的他總讓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而現在,我眼前的他卻又讓我覺着再熟悉不過。

-25-
……
時已至深冬,京中連着下了幾場大雪。
早晨醒來時,從臥房到書房門口都積了厚厚一層。
從前在家中,娘管我管得緊,從不讓我在雪天出門。
如今有了機會,我拉着蓮葉,不顧管家和嬤嬤的勸阻在院中堆起了雪人。
崔元齊和崔行踏進院中時,皺着眉頭訓了管家兩句,拉着我凍得通紅的手就回了屋。
被炭火一烤,我手癢得就想伸手去撓,卻被崔元齊死死抓住不放。
抿着嘴往我身上裹了件狐裘,又將我的手放在膝上合着掌搓了搓。隔着門簾,我看到蓮葉捧着手爐站在廊下,崔行則在院中滾了兩個雪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雪人頭上,拿着燒火棍子染成了兩個黑色髮髻。
有些滑稽又分明就是蓮葉的模樣,惹得蓮葉高興得跳腳。
我忽然將手抽了回來,置氣般對崔元齊道:
「爹不管我,娘太管我,你欺負我。」
崔元齊手中一空,不解地抬頭望着我。
第一次與人置氣,知道他是爲了我好,我有些心虛又鬱悶。
晚飯時也縮在自己的房裏不出來,崔元齊竟也沒派人問我一句,我心煩地踢了踢被子,不知何時才睡了過去。
第二日被院中一聲驚呼給嚇了醒來,蓮葉興奮地在廊下拍着我的窗戶。
「夫人,快看。」
我推開窗戶朝外一看,胸前猛地跳了兩下,下意識看向書房那頭。
那道房門緊閉,院中則多了兩個依偎着的雪人,矮小些的那個脖頸上掛着枚玉佩,頭上則和旁邊的高個插着一樣的木簪。
湊近一看,上面還帶着些不明顯的碎屑,這樣的紋路我分明只在崔元齊那裏見過。
管家和嬤嬤也被引得驚呼了一聲,連忙吩咐下人千萬別碰着,摔着了。
我也高興得緊,每日晚間望那雪人一眼,我那一夜便會安眠。
雪後初霽,那高個雪人率先化掉了半個頭。
我心疼地查看了一番,望了眼書房緊閉的房門,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問嬤嬤:「郎君昨夜又沒回來麼?」
管家正指使下人打掃院中的雪,聞言搓着手挪到了我面前。
「回夫人,恐是京中又出了案子,郎君便沒回來?
「夫人別擔心,您嫁過來之前,十日裏有九日郎君都不在府中呢。」
話雖如此,不知怎的,我心中還是不大放心。
「崔行這幾日回來過麼?」
蓮葉一愣,搖了搖頭。
喫過早飯我還是讓管家套了馬車,收拾了幾件崔元齊的冬衣,準備給他送去大理寺。
「再備盅暖湯吧,用棉衣裹着食盒,到了地兒還是暖的。」
我想着,他在大理寺上值,想必顧不上許多。
只是還沒到大理寺,便遠遠看到一羣披麻戴孝的人將大門處圍得水泄不通。

-26-
我下了馬車等在一旁,隨行而來的侍衛上前問了兩句。
面色不大好地說崔元齊三日前進了宮,便沒回來過。
而那羣抬着棺材守着大理寺的則是何氏宗族的人。
何氏?莫不是何貴妃母家?
「皎皎?」一道溫潤的男聲從後方響起,我聞聲看了過去。
是個披着月錦色斗篷的男子,嘴脣凍得通紅,手中還拎着醫箱。
確認是我後他面上一喜,剛要開口便被我拉着到了一旁的茶棚下。
「皎皎你……」他臉上露出不解,我搶先問道,「行之哥哥是何時回來的?」
徐行之曾是我爹的徒弟,只不過志向卻不在進宮當太醫,而是自己開了家醫館,喜好四處遊歷蒐羅藥材。
「剛回來沒幾日,你這是……」
他指了指外面雪地中的崔府馬車,我隨便扯了兩句謊圓了過去。
倒了杯熱茶遞給他,順便向他打聽外面的情況。
他剛端起來放嘴邊吹了吹,又放到了桌上。
氣急敗壞道:「也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何家非要扛個棺材擺大理寺前面不說,還每日凍傷不少人,我便被請了過來。」
可他一向不是最厭惡給這些官宦人家診治嗎?
他聳聳肩,一臉無奈道:
「沒辦法,他們給的銀兩太多了。」
說着,他一臉神祕地湊到了我耳邊。
「你可知那棺材裏裝的是誰?」
我搖了搖頭,他低聲道:「何貴妃的弟弟,何家最小的兒子——何延!」
我不解,便聽他接着小聲解釋:
「我前陣子剛回來便聽說永寧侯過壽,何延殺人未遂,擡出來時滿臉是血,神志也不清楚了。」
原來那日要害我的竟是何家公子?
冷風吹得我渾身一涼,眼皮跳了跳,聽他眉飛色舞地道。
「這崔少卿倒是個厲害的,不顧何家人反對也要把人給弄進大理寺去關着。」
不用說也知道何家人到底給了他多少施壓。
可我始終不明白他們二人到底有什麼仇?
說到這個,徐行之則一臉嫉惡如仇。
「何貴妃得寵,何家把着東南水境,還不知斂了多少財,子弟皆在京中橫着走。
「何延好女色,竟然看上個有夫之婦,逼死人家丈夫又強佔了那女子,那女子求死不成拼了命地去敲了登聞鼓,這案子不知怎麼就到了崔元齊手裏。」
後面的發展便是,縱使何家阻撓,崔元齊還是想辦法把人弄到了大理寺,最後還是聖上出面才把人放了出來。
「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何延沒了命根子,再不能人道。」
徐行之看了我一眼,握着拳咳了咳。

-27-
這難道跟崔元齊有關?所以他才那般嫉恨崔元齊?
我也握着拳,恨那日沒有撿起石頭直接砸死那個畜生。
好在他如今也死了。
不過,徐行之有些擔憂地嘆了口氣。
「這次崔少卿又把人弄進來,爲了安撫何家,聖上還派了師父進去爲他診治,如今人死了……」
師父……那不就是我爹?
如今人死了,崔元齊和我爹都脫不了干係嗎?
「那何家現在是爲了死去的兒子討說法嗎?」
我指着外頭那個哭着要往牆上撞的貌美婦人,心裏閃過一絲不忍。
徐行之遙遙望去,諷刺地扯了扯脣。
「那是何延他爹的小妾,替何延他娘來哭喪的。
「聽說前陣子崔元齊奉聖命下了趟揚州,還不知查到了何家多少事呢。
「這哪是在逼崔元齊,是在逼聖上低頭呢。」
我聽得似懂非懂,不知到底該如何辦。
徐行之忽然起身準備向外走去:「茶涼了,我該去幹活了。」
說着又回頭看了我一眼:「天冷,皎皎,回去吧。」
徐行之剛走出去幾步,那個婦人就暈倒了,身邊的人喊着尋大夫。
我往四下看了眼,路上行人匆匆,乞丐們仍窩在牆角抱團取暖。
富人們忙着爭權奪利,爾虞我詐。
窮人們則爲着眼前生計,踽踽難行。
好像……歷ṱû⁵來便是如此。
午時天色又變得陰沉起來,飄起了鵝毛大雪。
我只能回到馬車上,一直等到天黑,纔有人從外敲響了馬車。
拉開簾子,我看到崔行穿着身單衣站在馬車外。
衝我頷着首道:「夫人,郎君讓我送你先回顏府。」
這是什麼意思?
我激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崔元齊知道我在這裏嗎?他在哪?」
崔行搖了搖頭:「這是郎君進宮前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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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着不動,肩頭很快落了一層雪,我驀然收回了目光。
讓嬤嬤拿了件從崔府帶出來的崔元齊的衣服遞給他。
他沉默着接過去了。
馬車被驅趕着朝顏府去,在雪地上留下道深深的車轍印,很快又被大雪覆蓋,就像從沒來過般。
到了顏府,我纔看到門口擺着幾個紅漆木箱子,裏面都是我的衣物首飾。
蓮葉站在一旁,眼含熱淚地望着我。
我搓了搓凍得沒了知覺的手,轉身看向崔行,指着地上的行李,儘量平靜地問:
「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崔行垂着頭恭敬道:「屬下只是按郎君的吩咐辦事……」
崔行留下這句話便走了,就連蓮葉也不要了。
一回頭,娘提着盞燈向我盈盈走來,走到我面前時牽着我的手轉身進了府內。
「娘是在擔心爹嗎?」
得知爹也還沒回府,我以爲娘擔心爹被陛下責難發落,誰知娘搖了搖頭。
「我是在擔心你啊,那日在永寧侯府受了委屈是不是?」
我震驚地看着她,搖了搖頭,眼眶卻慢慢溼潤。
她將我攬到懷裏,輕輕拍打着我的背。
「那個畜生死得好。」
「可我爹……」
「別提他。」娘打斷我,「崔青晚她娘是何家旁系的姑娘,他的心自然是向着何家。」
我的心頓時如針扎一般疼,明白娘到底還是無法釋懷。
娘小產知道自己無法再有孕後曾張羅着爲爹納妾。
不知道爹說了什麼,從此以後便讓娘徹底死了心。
「我跟你爹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可是皎皎你的路還長。
「娘決不準任何人再傷害你!」

-29-
……
我被崔元齊送了回來,蓮葉執意跟着我,我勸不動她,便逼着她改口叫我姑娘。
「夫……姑娘,您當真要去嗎?」
我收拾好手中的最後一件行李,蓮葉站在一旁問我。
見我不說話,又拿眼瞧一旁的嬤嬤。
我捶了捶酸得不行的腰,看着她道:
「我打算一個人去,嬤嬤年紀大了受不了顛簸。」
「那我呢?我也要去。」蓮葉指着自己,目光執拗地望着我。
「我這一去歸期不定。」我望着她,繼續道,「我也不知你和崔行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你不必爲了我就與他斷絕聯繫。」
她動了動脣,垂下了頭。
泉州舅舅家的表嫂年初生了個小侄子,遞了信給娘,娘說她與舅舅自小感情就好,要我代她回去看看。
娘打點好南下的路之後問我:「你打算何時啓程?」
我捏着手裏的桃花酥,垂下了眼。
「再等等。」
要等什麼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大概是還沒想好給舅舅們和小侄子帶什麼禮物最好?
將京城有名的鋪子都逛完一圈後,我終於挑到了稱心的禮物。
剛要出門便淅淅瀝瀝落起了春雨,恍然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蓮葉手中的傘撐到一半卻愣在了原地,目光愣愣地望着某處,又轉頭無措地看着我。
我順着望過去,雨中一對男女相攜着從斜對面的酒樓走出來。
郎才女貌,甚是般配。
早前還聽說崔少卿被聖上發難,禁足家中月餘,本以爲會頹廢不堪。
沒想到如今倒是好得緊,真是白瞎了我那些被蓮葉偷偷送出去的桃酥。
愛意是把傾斜的油傘,所以雨滴濺溼了男子半邊肩頭。
女子嬌俏仰頭時露出一截長長的脖頸,再往上便是一張美麗的臉龐。
看清那張熟悉的臉,我渾身驟然一僵,手裏的東西落到地上滾了幾圈。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我才俯身去撿,卻被一隻手先撿了起來。
看清他的模樣,我竟一時沒了動作。

-30-
黑色斗篷下是一張清俊白皙的臉,眼尾有顆硃砂痣,最奪目的卻是那滿頭銀髮。
見我望着他愣神,對我微微笑了笑,將手中的東西遞給我。
我忙伸手接了過來,他卻轉身望了望漫天的雨幕。
身影總透着股寂寥,半晌似乎輕聲嘆了口氣。
離開時,意味深長地說了句。
「此去路遙,願你一路順遂。」
男子說完就抬腳走進了雨中,也不顧地上濺起的泥水打溼他的衣角。
我皺眉望着他離開,將那句話在舌尖嚼了幾遍還是不能明白。
蓮葉也在一旁咕噥着:「這人好生奇怪,莫不是個瘋子?」
又辨着我的神色,咬着脣問我:「姑娘,你認識郎君身旁的女子嗎?」
我點了點頭,望了那早已無人的空巷一眼。
喃喃道:「那是我阿姐,顏家青晚,真正的少卿夫人。」

-31-
蓮葉驚得瞪大了眸子,捂着嘴半晌沒說話。
許久過後紅着眼對我道:「姑娘,那你難受麼?」
我怔然一瞬,我該難過麼?
其實我早該明白,明白他們纔是原本被賜婚的一對。
阿姐向來有主意,說不定對那私奔的侍衛沒了情分也有可能。
可……
是因爲崔元齊連一個體面的道別也沒給我,所以我纔會陣陣胸悶難解麼?
聽說我準備明日啓程,娘看了眼蓮葉,到底沒問什麼。
只是提醒我晚間別忘記去爹面前請個安。
「再怎麼說,你身上流的也是他的血。」
等我到了爹的院中卻被告知爹下值後去了崔少卿的府邸。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了,走到一半恍惚又記起自我嫁過去後半年多他都從未去過一次。
如今卻……
我搖了搖頭,不看蓮葉那心疼的目光,讓她記得別在娘面前露了餡。
娘見我回來得這麼快,果然皺着眉問我是不是被爹呵斥了。
我笑了笑:「沒有,爹說願我一路平安。」
三日後孃親自將我送到了城門口,除去身邊的蓮葉,還有幾個會功夫的侍衛。
想着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要與娘分別這麼久,我忍不住抹了抹眼角。
娘卻說:「此後橋歸橋,路歸路,皎皎不必難過,想娘了就回來。」
只是卻又一直拉着我說再等等。
見她的目光老是望着某個方向,我狐疑道:
「娘莫非是在等人?」
話音剛落,就有一人牽着匹馬匆匆趕到了我們面前。
竟是許久不見的徐行之,身後的馬背上還擔着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袱,看起來一副要出遠門的模樣。
我眼皮跳了跳,向娘看去。娘握着我的手道:「你行之哥哥剛好要南下,讓他順路捎你一程,走南闖北這麼些年,把你交給他我放心。」

-32-
我看徐行之一眼,總覺着不太好,不由疑惑道:
「行之哥哥不是幾月前剛從南邊回來嗎?」
徐行之笑了笑,看着我道:
「當時從南邊帶回來的藥草賺了一筆,我想再去看看。」
知道他對藥草買賣多有鑽營,我點點頭,不好再說什麼。
只能道:「這一路要麻煩行之哥哥了。」
娘囑咐一番後便帶着嬤嬤打道回了府。
我剛收回目光,忽然間,身後一隊鴉青色的人馬匆匆進了城,路上的人紛紛躲到一旁。
徐行之也護着我避到一旁,皺着眉望去。
打頭的人赫然是崔行,而他身邊立在馬背上的則是同樣一臉風塵僕僕的崔元齊。
先是崔行遠遠看到了我和蓮葉,面上明顯一愣,側頭對崔元齊說了什麼。
幾乎一瞬間,崔元齊就望了過來,目光在我們幾人身上打了個轉,就見他利落地下馬拎着馬鞭朝我們這邊走來。
黑色的靴子踩在地上,頗有一股來勢洶洶的味道。
徐行之往我身前擋了擋,側耳對我道:「不用怕,我們沒犯事,你姐夫說不定是來跟你道別的。」
他說得言之鑿鑿,卻讓我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
直到崔元齊站定在我們面前。
漆黑的眸子直直落到我身上,又掃了我們身後的馬車隨從一眼,皺着眉問:
「要去哪?」
我沉默不語,徐行之以爲我被嚇到,拍了拍我的手。
解釋道:「稟少卿,我們南下去皎皎外祖家。」
崔元齊頷了頷首,目光仍鎖着我:
「幾時回來?」
這一次換我道:「不知。」
他動了動脣,似乎想說什麼,我打斷道:
「崔少卿,我阿姐人很好,你萬莫負她。」
他緊緊抿着脣望着我,衣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像是在責怪我多嘴一般。
沉聲道:「好。」
我垂下了眸子,轉身正準備上馬車,手腕卻忽然被人握住。
「顏皎皎,你就沒什麼想問的嗎?」
離得近了,我纔看清他眸子裏血紅一片,似乎在擔憂什麼。
「少卿大人,答應你的事我絕不會說出去,就算死了……」
手腕驀地被人甩開,他沉沉地望我一眼,大步轉身離去。
手腕的溫度驀然消失,我對一旁面色古怪的徐行之笑了笑。
但我,是真心的。
願我所愛之人都能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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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城門許久,蓮葉還扒着簾子往後望。
徐行之打馬走在馬車旁,對我道:
「這崔少卿怎麼跟傳聞一樣,渾身透着股陰沉氣?
「你好歹是他的姨妹,怎麼對你也沒個笑臉?
「而且總覺着他對你意見挺大?」
我聽得胸前翻湧,蓮葉在一旁小聲道:
「郎君也沒有吧。」
徐行之還要再問,我把簾子往下一拉擋住了他的話。
京城到泉州的路遠,要先走一段陸路再過一段水路。
馬車裏即使鋪了厚褥子,成日坐着也還是顛簸難行。
好在徐行之一路看到珍貴的藥材便要上去問一番,走走停停,倒也沒覺着多累。
等到了水路時,從沒坐過船的蓮葉開始時還新奇不已,到了後面便暈得整個人懨懨的。
徐行之借了船家的小爐煎了藥,除去給蓮葉的,又端給我一碗看着我喝下去。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昨日夜裏聽你咳嗽了半宿。」
我頓時有些啞然,分明只是被冷風吹得咳嗽了幾聲而已。
一轉頭,船家盯着我們二人笑眯眯的:「郎君對夫人可真好,難怪昨夜一直盯着那船艙。」
「二位莫不是新婚罷?我剛娶我家娘子那會也是這般,生怕她受一點苦。」
徐行之向我看來,忙擺了擺手道:「倒也沒有,你別聽他瞎說,再者我也答應了師母好好照顧你。」
我笑了笑,點着頭道:「行之哥哥,我都明白的。」
他點了點頭,聞言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解釋什麼。
我又對他了然地笑了笑,他歷來不受世俗所約束,整日裏都抱着醫書,哪來的心思想這些。
那頭船家看着我們搖了搖頭,扯着嗓子唱起了號子。

-34-
「皎皎表妹,今夜城中有煙火會,你去不去看?」
到了泉州半月有餘,身上的春衣早換成了夏衫,表嫂將小侄子抱在膝頭側首問我。
口中輕快道:「小子,娘今晚要和你姑姑出去,不帶你玩咯。」
小侄子滴溜溜的眼睛也向我這邊轉來,我上前逗了一番,點頭說好。
表兄在州府裏做事,也是整日裏早出晚歸,表嫂得了空就想溜出去玩。
表嫂與表兄青梅竹馬,兩家長輩都是舊相識,家中做的布匹生意,自小沒喫過苦,舅舅和舅母也待她極好。
所以都說她雖然生了個孩子卻仍然是孩子心性。
晚間出門時,舅母叮囑丫鬟看緊我和表嫂,說城中人多,我們又都是貪玩的性子。
我聽話地點了點頭,表嫂卻在旁邊吐了吐舌。
「哪裏還用得着她們,自會有人把我們皎皎看得緊緊的……」
我正聽得一頭霧水,話落一旁便響起了道熟悉的聲音。
徐行之推開旁邊那座宅子的門笑着走出來。
「皎皎,這是要去看煙火會?」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他掂了掂錢袋子,道:
「正好,我也去湊湊熱鬧,看看有沒有什麼好藥。」
我還未說話,身旁的表嫂就傳出來聲嗤笑,目光揶揄地看了我一眼。
解釋多了,我也懶得再說了。
可看着前面再次回頭問我喫不喫茯苓糕的徐行之時,表嫂忽然問一旁的蓮葉。
「小蓮葉,你說徐公子是不是對你家小姐有意?他們可相配?」
誰料蓮葉看了我一眼,也猛地搖了搖頭。
我心下一鬆,表嫂不死心道:「不是說他南下尋藥?怎麼還沒走?」

-35-
這個問題我前幾日剛問過徐行之,當時他正忙得焦頭爛額,把賬冊算盤往我手裏一塞,彷彿看到了救星。
「皎皎你來得正好,快救救我。
「這次出門我忘了帶算賬的,我記得師母教過你是吧,你快幫我看看。」
外祖家本就是經商的,娘自幼耳濡目染算得一手好賬,也把這本事傳給我了。
我接過來一看,並不是多複雜的賬目,數目卻大得驚人。
沒想到他的產業已經做得這麼大了,就連泉州這種地方也有鋪子,不由想這藥材買賣竟能牟利這麼多。
徐行之卻不以爲意:「這裏頭的名堂可多了去,不然你以爲我會來回到處折騰?」
我這下是徹底信了娘那句話:「你行之哥哥也是個有本事的。」
他摸着下頜想了一番,忽然眸中一亮。
「皎皎,我有個事說與你聽,你看看行不行?」
我聞言點了點頭,聽他道:
「以後你負責給我算賬,我給你分成可好?」
我心中猛地一動,喃喃道:
「分……分成?分多少?」
他看着我挑了挑眉,伸出一根食指。
「一成。」
「會不會太多了?」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問。
我本來就閒得無事,只在家中坐着算算賬便可以賺到銀子,這是我之前從未想過的。
他搖了搖頭:「如果是尋常賬房或許多了些,但是你嘛……我徐行之就你一個妹妹,我的還不是你的?」
最後我推託不過還是點頭同意了。
看着他熟悉的臉卻隱隱好像又有了什麼不同。
徐行之幼時便是個貪玩的性子,被徐伯父領到我爹面前時也不鬧,在我爹面前聽話得很。
只不過沒幾日就趁着我爹進宮的工夫,逃學帶着還不懂事的我去酒樓聽書。
卻沒想到險些被拍花子的將我們拐到城外去,好在被府裏的下人及時發現。
爹黑着臉將他送了回去,徐伯父就他這麼一個獨苗,知道他闖禍後也當着我爹的面狠狠責罰了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真就將我當成了自家妹妹。
幼時護着我,長大後每每出遠門回來也不忘給我帶些稀奇的玩意。
蓮葉看我每日干得起勁,在兩個宅子間來回往返,忍不住道:
「姑娘,你缺銀子麼?」
我停下了撥弄算盤的手,從賬冊中抬頭,想了許久。
最後道:「不缺,但我心中歡愉。」
從前我是孃的女兒,後來短暫做過崔元齊的妻子,但那似乎都不是我。
人們說起我是誰時,只會說我是誰的誰,就連我自己也是。
徐行之南下照顧我多是看在爹孃的情分上,就連舅舅一家對我的照拂歸根到底也是因爲娘。
可我給徐行之算賬,他付給我銀子,那卻實實在在是因爲我自己。
……

-36-
因着城中放煙火,夜裏不設宵禁,街巷上都擠滿了行人與小販,燈紅酒綠的好不熱鬧。
最大的酒樓——如月樓前還搭了戲臺,有戴着面具雜耍的,個個身強體壯,皮膚黝黑,身上畫着奇怪的圖案。
那圖騰紋路複雜,倒是一陣風吹過時,隱隱拂過股淡淡的藥味。
這局面引得行人駐足,口中驚歎。
不知道幾人嘴中唸叨了什麼,身旁聚着的衆人便個個雙手合十做祈禱狀。
表嫂也跟着雙手合十閉着眼拜了拜,說這是願出海的人都平平安安回來。
整個泉州不少百姓多傍海而生,靠海謀生計,近些年卻源源不斷有人折在海里,還多是些青壯,家裏就靠着他們掙銀子。
周遭已經有婦人在悄悄抹起了眼淚。
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如月樓上竟墜下個人,砸在臺子上摔得頭破血流,方纔還戴着面具雜耍的人脫下面具便驚叫着跑開了。
人羣頓時喧譁起來,頭頂的煙花在這時炸開,轉眼間表嫂便不見了蹤影,蓮葉也被人羣衝散開。
推搡着我幾乎被擠得喘不過氣,光影交錯間,一雙大手牢牢地攬住了我的腰,將我護在懷裏。
我掙扎一瞬便頓住,熟悉的氣息傳來,我抬頭看了眼戴着半截面具的男人,他目光正往四下巡睃着。
幾月不見,他下頜的棱角似乎愈加鋒利了,一雙眸子也隱着寒意。
從京城到泉州,他什麼時候來的?

-37-
我連忙拽住他一截衣袖,焦急道:「表嫂還有蓮葉和我走散了。」
他垂首看我一眼,擁着我到了處巷口,對我道:
「城中有人生亂,崔行去尋她們了,你在此處等着便是。」
彷彿有什麼急事,他說完就急匆匆地朝某個方向走去,沒一會蓮葉就回來了,身後還跟着崔行。
崔行走到我面前抱拳道:「夫人,夏少夫人已經被夏府的人找到了,我送你們回府。」
我下意識皺起了眉,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一路上他輕車熟路地護着我們回府,就像來過許多次般。
許是見我疑惑,特意指了指一旁的蓮葉:「方纔蓮葉已經告訴我怎麼走了。」
蓮葉看他一眼,跟着點了點頭。
直到快要到夏府時,他纔在拐角處停下腳步,道:「我便送夫人到此處,郎君那裏還需要我。」
說罷轉身就要走,我喊住他,問了句:
「你們何時來的?」
「三日前。」他頓了頓,又道,「郎君此次來,州府的人並不知,還請夫人就當沒見過我們。」
夏府的門前聚着許多人,面上皆帶着焦急。
見我回去,舅母和表嫂連忙迎了過來,將我打量一番,擔憂道:「還好回來了,皎皎你沒傷着吧。」
我搖了搖頭,舅母又合ṭṻ₃着掌唸了句:「阿彌陀佛,還好沒事。」
表嫂將我拉着到了一旁,目光探究地問道:
「知道我怎麼回來的麼?」
她指了指臉頰,小聲道:
「方纔人羣受驚,那邊又放了煙火,人全往一處去,是個戴着面具的大高個拉住了我,替我尋到了府裏的下人。」
我想到方纔崔行腰間也掛了個面具,愣愣地搖了搖頭。
她卻接着道:「方纔騷亂間,我分明見你身旁也有個戴面具的大高個,兩人明顯是一夥的,你認識?」
我再次搖了搖頭,猜測般道:「不會是行之哥哥找來的吧?」
她狐疑又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方纔我還納悶他個大男人都沒把你看住,現在倒是咱們欠他人情了,明個讓你表兄請他喫酒。」
我笑着點了點頭。

-38-
也納悶徐行之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蹤跡?
徐行之是一個時辰之後纔回來的,身邊還跟着表兄,二人面上皆是一派肅穆。
等兩人將事情的原委說完後,舅母有些猶豫地又問了句:「徐公子,這不會是你看錯了吧?這黑燈瞎火的……」
徐行之鄭重地又解釋道:「伯母,並非我妄言,那幾人身上的圖案我當時就覺着像用某種草藥的汁水畫上去的。」
「那人墜下來時我恰好離那臺子極近,便上前去探了一番,十有八九就是疫病。」
疫病這事可大可小,小了就是報到官府由官府處置了,大了那可是關係到一城百姓的安危。
聽徐行之當即就找人報到了官府處置,舅母拍了拍胸口,鬆了口氣:「那就好,那就好。」
許久不曾出聲的表兄忽然面色凝重道:「不只如此,今夜知府大人在春滿樓遇刺了。」
春滿樓是城裏最大的一家妓院,裏面的女子個個姿色出衆,知府大人許久之前在那便有個相好的。
「大概是趁着今夜城中生亂下的手,這刺客到底有何目的?」表兄疑惑問道。
表嫂看了他一眼,鄙夷道:「死得不冤,要不是爲了胯下那二兩東西,別人還尋不到機會殺他呢。」
表兄啞然,徐行之看了衆人一眼,咳嗽一聲。
「此時也還未有定論,只是夏府人多,伯母還是要管束下人注意些,近日儘量減少出府活動爲好。」
他今夜忙碌了一番,還不忘特意到夏府來提醒。
看他衣衫凌亂,額上還冒着層薄汗,送他出府時,我將前幾日剛縫好的手帕遞過去。
感激道:「行之哥哥擦擦罷。」
他腳下的步子一頓,笑着接了過去,口中道:「你這妹妹沒白疼。」
想到什麼,我又跟他提了件事。
「雖然也不知用不用得上,倘若可以,還請行之哥哥試試。」
他沉思着望我一眼,點了點頭道:「這不難辦。」
蓮葉一臉疑惑:「姑娘不是不通醫理麼?還辨得出藥草並將它記下來?」
我搖了搖頭,只是恰好認得罷了,還被年幼的我所討厭。
聽說爹和阿姐的生母便是因爲一場時疫相識的,爹救了患疫病的女子,二人暗生情愫,最後還喜結連理。
爲表感謝,那女子孃家特意蒐羅來一車珍貴的草藥送給爹,我也曾在爹的藥房裏見到過。
那藥便是治那場疫病的關鍵一味藥,與那幾人身上的味道也頗像。
想到這裏,我的腦中忽然劃過什麼,卻又沒有抓住。

-39-
夜裏忽然電閃雷鳴,沒一會兒就落起了雨,打在窗外的芭蕉上,又順着芭蕉葉滴落在石階上,吵得人難以入眠。
我索性爬起來披了件衣服,支起半扇窗戶打算看看賬本。
一抬頭,忽然發現旁邊那棟宅子不知何時有人搬了進去,閣樓上還亮起了燈。
燭影晃動間,窗戶上明滅相替,像是有人在走動。
當初徐行之想賃處宅子,也看中了那棟,舅舅找人打聽一番,卻說那房主不賣。
看來如今也落到了旁人手裏,世事無常,人的心意也總是難以揣測。
我搖了搖頭,發現雨點濺進來了一些,險些將我的賬冊打溼,連忙將窗戶合上。
回頭時袖中忽地掉出來個東西,我撿起來一看,分明是從前崔元齊送我的小印。
可當初被他送回顏府後,我分明讓崔行替我還給他了。
怎麼如今他到了泉州,這枚小印也回到了我身邊?
仔細瞧着這枚小印,我有些心煩意亂地將它塞到了桌上的木盒裏,回頭將燭臺上的蠟燭也給滅了。
我沒注意到,不過片刻,旁邊那閣樓的燈也滅了。

-40-
再怎麼小心謹慎,城中疫病還是傳開了。
官府在城門口貼了告示,城中戒嚴,街上的百姓紛紛躲在家裏閉門不出。
隔了幾日,不知從哪裏傳出的消息說這疫病就是來奪人命的,駭人得很,不知何時才能好。
米麪鋪、糧油鋪都漲了不少價,還日日有人排着長長的隊。人最多的卻是城中的醫館,每個醫館都收了不少病人,藥材也險些被洗劫一空。
徐行之的藥材鋪還算好的,每日只限量出售一點藥材,卻還是逼得他愁了起來。
午時店鋪門口忽然嘈雜起來,一個頭上扎着小辮、滿臉絡腮鬍、身上穿着身灰衣的男子猛地拍着木門。
口中嚷着:「你們這黑心藥鋪,分明有存貨,爲何不拿出來?我阿母還等着這救命藥呢……」
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徐行之聽到聲音忙出去安撫,那灰衣男人似乎還想動手,好在徐行之眼疾手快地進了門。
我看了被擋在外面支着脖子謾罵的男人一眼,忽然想起什麼:「那男子好像連着好幾日都來了,而且脖子上的圖騰還有點眼熟?」
徐行之扭頭看了眼,用眼神示意我再想想。
我低頭拿過張紙照着大致的模樣畫了一幅遞給他。
他接過後忽然面色一凜:「皎皎,這圖騰與如月樓前那幾人倒很像。」
回頭又看了眼排得長長的隊伍,一臉嚴肅道:「不對勁,根據官府貼出來的人數根本用不上這麼多藥,怎麼還每日有這麼多人來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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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的這副模樣,我不由擔心道:「我們存的藥當真不夠了麼?」
他聞言搖了搖頭,那藥說難尋也不難尋,多在沿海一帶。以徐行之和夏府的關係,我們先前囤了許多,應當也不會這麼快就沒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轉身將畫紙疊好往懷裏一揣就準備招呼着小廝將那人扭送去官府。
我微微有些不解,他看我一眼,往袖裏又放了把匕首道:
「聽說這次朝廷派來的欽差大人是崔少卿,怎麼說也算我半個姐夫,我不得幫他立立功?
「管他有用沒用,我先將人送去再說。
「說不定他還會給我記一功,日後宮裏的藥材都從我這買……」
都這個時候了,他卻還想着賺錢,我到底還是不如他。
「皎皎,咱們明日先閉店,告訴夏伯母他們那邊也先別賣了。」臨走時,他又對我囑咐道。
藥材鋪早早落了鎖,我從後門出來剛和蓮葉走出小巷便看到個戴着幕籬的身影,隱隱有些眼熟。
四處看着,彷彿在躲避着什麼。
對蓮葉使了個眼色我們就偷偷跟了上去,一路七拐八拐,我心中的疑惑更甚,直到最後走進那處宅子。
剛踏進去,前面的人忽然轉過身來,一把摘掉了頭上的幕籬,身後的門也被合上。
我有些震驚又驀地鬆了口氣,喃喃道:「阿姐,果然是你。」
「皎皎,別來無恙。」阿姐也是一臉笑意地看着我。
與此同時,屋內忽然走出來兩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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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眼望去,心裏驚了一驚。
其中一個是這幾日耳邊經常聽到的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崔元齊,而另一個……
「你是……」見我向他望去,他笑着對我點了點頭。
男人赫然是我在要離京那日遇見的那個,此時頭上沒有兜帽,一頭銀髮更加惹眼。
我看得一時愣神,他身旁的崔元齊忽然側了側身道:「先進去再說罷。」
他走在了我身後,不知有意無意,呼吸就像在我頭頂般。我下意識加快了腳上的步伐,卻險些被裙角絆倒。
他大手一伸牢牢抓住了我手腕,皺着眉道:「走慢點,沒人催你。」
我掙了掙沒掙脫,下意識看向前面的阿姐。
誰知阿姐正仰頭和那男子說着什麼,男子手中還拿着阿姐的幕籬,與阿姐靠得極近。
我心裏一緊,不着痕跡地側身擋了擋,好在崔元齊只注意着腳下的路。
等到了屋裏,阿姐往我面前塞了許多糕點,又親自給那男子倒了碗熱茶。那男子嘴角牽出一個笑,連弧度都是阿姐最喜歡的那種。
我看得刺眼,眼皮跳了跳,望着一旁正把我的糕點往自己面前拿的男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叫道:「姐夫。」
「沒事吧!」那銀髮男子忽然灑了半碗水,阿姐驚呼一聲,正拿着手帕給他小心地擦着衣襟處的水漬。
見我望着他,崔元齊反應一瞬忽然沉聲道:「你方纔在叫我?」
我轉頭看了那銀髮公子一眼,奪過姐姐的手帕作勢要給他擦,他就將帕子捏在了手中自己擦了起來。
「公子曾給我撿過一次東西,我感激得緊……」我看着他,解釋道。
阿姐來回看了我們幾人一眼,忽地笑出了聲。
銀髮男子搖着頭無奈道:「阿晚,你還笑!你打算如何收場?」
阿姐拿起我的手,心疼地看了眼上面這幾日分揀藥材不小心弄到的劃痕,對着一旁的崔元齊努了努嘴。
「這話得問崔少卿,是他將人送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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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話中有話的熟稔模樣聽得我心中不是很舒服,下意識抽回了手。
阿姐怔了怔,將空空的手縮了回去,歉疚道:「對不起皎皎,是我不好,我一定會跟你解釋。」
旁邊忽然傳來道涼涼的聲音:「知道對不起,當初就不應該違抗聖旨換她替嫁。」
胸前忽地一堵,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看向一旁。
阿姐怔然地朝他看去,銀髮男子拍了拍阿姐的手,皺眉看着崔元齊:「崔少卿!」
崔元齊依舊面色僵冷,目光瞥過阿姐二人往嘴裏灌了口熱茶。
我收拾了心緒,拽了拽阿姐的衣袖。
「阿姐,我想先回去了,過會行之哥哥該尋我了。」
這幾日街上不安全,每日回府都是徐行之與我一起,今日他有事先走,過會回去不見我肯定要擔心。
旁邊的崔元齊驀地猛一下把茶碗擲在桌上,發出一聲脆響。
我的目光落在那茶碗上一眼,發現他手背上青筋乍現,死死地攥住彷彿要將其捏碎一般。
屋內靜了半晌,我站了起來,阿姐動了動脣像是還想再說什麼。
我目光掠過幾人認真道:「阿姐,一切皆是我自願的,我並無埋怨,你不必這般愧疚。」
想到什麼,我又笑了笑:「如今我也過得很好,希望阿姐也是。」
我推開門走出去,院中的蓮葉聞聲望過來,目光在我身後頓了一頓。
腳步聲響起,崔元齊跟了出來,沉聲道:「我送你們回去。」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此時廊下點了燈,我回頭看了眼他不甚清晰的面龐,沒有說什麼。
還是來時的那道門,臨出院時我側首時忽地看了眼那座熟悉的閣樓,再走幾步果然就是夏府的後門!
再看一眼蓮葉,她正目光閃躲着。
「蓮葉,你早就知道是麼?」她支吾着看向走在前面的崔元齊,答案一目瞭然。
我握了握手,深深呼出一口氣,提快腳步跟了上去。
「崔少卿,就到這裏吧,前面的路我們自己認得。」
剛要進去時,崔元齊往我跟前走了兩步,垂首道:「今日找你還有一事,你們的藥材這幾日別賣了,我們懷疑有人暗中在收購那些藥。」
這和徐行之的推測很像,我沉默地點了點頭。
他又提醒道:「疫病危險,你最好還是別再出門。」
我看他一眼,轉身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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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間蓮葉坐在院中的臺階上愣愣地望着某個地方發呆,見我出去,驀地站了起來。
囁嚅道:「姑娘,您還生氣麼?」
我還沒說話,她又接着道:「我發誓只是從崔行口中聽到過一嘴,從沒去過那邊。」
我看了不遠處那亮起光的閣樓一眼,搖了搖頭:「我不怪你,也沒生氣。」
我並非像她想的那般和阿姐他們水火不容,死生不復往來。
不過處宅子Ťŭ̀⁽,他們住在哪不是住?與我並無多大的關係。
只是有時候也會覺得,總是被瞞着的滋味不好受。
我們住的是夏府裏西南方向的一個小院,也是從前娘住的院子。院中有棵桃樹,已經過了花開的時節,現在上面結滿了一粒一粒的小果。
見我坐到她身旁,她側目望過來,從前稚嫩的臉已經長開了許多,一雙眼睛裏似乎也裝了許多事。
我順着她的目光望過去,看到了頭頂閃爍的一片星河,連成一條飄逸的綵帶。
蓮葉忽然道:「姑娘,您怕死嗎?」
我一怔,不知她爲何會忽然問起這個。
她託着腮,回憶般道:
「您知道麼?我是被郎君從路邊買回去的。
「幼時家鄉發了大水,莊稼地都被淹沒了,還死了不少人。
「我跟着僥倖活下來的人跪在路邊乞討,因着年紀小受了不少欺負,餓得快要嚥氣時,來了輛馬車。」
她頓了一頓,繼續道:
「乞討的人太多,那馬車周圍還跟着奴僕,我們本來沒指望他會停下的。
「可那馬車分明已經過去了,卻又回來了,一個穿着富貴的少年公子看着我,讓身邊的僕人買下了我。
「後來大些了,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崔氏,我因此對郎君十分感激。
「或許您不信,我已經記不得親爹親孃的模樣了,卻仍記得那日的郎君說了什麼話,身上穿的什麼。」
我看她一眼,她也看着我。
「我一直不明白郎君爲何會在人羣中挑中了我,可直到我看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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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解,她笑了笑:「你們成親那日,郎君一早就吩咐管家重新佈置了臥房,還囑咐膳房備好了喫食,從前那幾位……」
她看着我,忽然低聲道:「郎君從沒跟您講過他前頭的那三位妻子吧?」
我垂下了眼,這問題我確實一直沒問過,也不敢問,總覺得答案不會是我想要的。
她吸了一口氣,輕聲道:
「她們不是郎君害死的,卻與郎君有關。
「郎君的身份是崔家嫡子,年紀輕輕就做了大理寺少卿,替聖上辦了不知多少事。
「即便這樣,還是有人能尋到不出錯的法子往崔府塞人,而且……她們也並非是以正妻的身份進的崔府,也實在算不上郎君的妻子,郎君本也只是想着將她們放在院中便好。
「可她們自己不這麼想,崔氏那邊不這樣想,聖上也不這樣想。
「所以最後她們都死了,兩年內崔府相繼死了三個女子,這是郎君不敢告訴您的。」
我渾身一凜,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她點了點頭,喃喃道:「我那時也不解,可崔行卻說那克妻的名頭還是郎君自己傳出去的,果然自那以後便沒再進來過人。」
她忽然又有些氣惱地道,「郎君說,從前有個女孩軟軟糯糯總是被人欺負了也不吭氣,看我當時被人欺負得那般慘,就想着將我和那女孩放到一起,那女孩定然不會被我欺負。」
「當時我還不明白,本也以爲您會和前面幾位夫人一樣,可您還未嫁過來,郎君就特意指了我照顧您,還囑咐我,若是您不愛說話,我也得耐着性子不許忤逆您。」
我心頭驀地停了一瞬,腦中仿若炸開般恍惚。
只聽她最後道:「至少對郎君來說娶您進崔府是他甘願的,若有朝一日,還希望您能聽郎君解釋兩句。」
這確實是我從不知道的,卻無論如何也想不通。
聖上賜婚分明是給他和阿姐賜婚。
他當初知道我並非阿姐時震驚的模樣也不像作假。
所以到底是哪裏出了錯?想到今日他們幾人間的怪異,我更是腦子裏一片亂麻。
又或許他所準備的這一切全是爲了阿姐?
並非像爹想的那樣他從未見過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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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幾日城中一片靜謐,卻又透着股風雨欲來的架勢。
官府增派了士兵每日在街上巡邏,抓走了不少聚衆鬧事的亂民,還逮到好些打着治病幌子大量收購藥材的人。
徐行之嘆道:「崔少卿鐵血手腕,看來城門解封就近在眼前了。」
變故便是在這時起的,本來還風平浪靜的城中一夜之間多了不少疫病暴發的人。
從高熱不斷到難以呼吸,病程進展得極快。
或全身起了疹子,或破皮流膿,醫館實在忙不過來,根本收容不下這麼多人。
徐行之顧不得許多,在他的鋪子裏也收了不少病人,每日忙得焦頭爛額。
街頭巷尾全是跪地祈求的百姓,或是奄奄一息目光呆滯地早早給自己尋了個等死的地。
孩童的哭號聲一聲更比一聲微弱,我每次低頭一望時就忍不住喉頭哽咽。
阿姐也跟着那些官差一起每次都衝在最前面,照顧病人,剖驗屍體。
我往她身旁看了一圈,卻不見那個銀髮男子。
撞見我在藥材鋪幫忙,她卻寒着臉讓我回去。
我往她手裏塞了幾顆從徐行之那裏討來的藥就轉頭走了,不顧她在身後急得跳腳的聲音。
官差們仍冒着性命之危忙碌着,就連崔行也時常一臉急色地將人送到醫館又馬不停蹄地離開。
偶爾身邊還跟着崔元齊,腳下一片泥濘,紅色的官服上沾滿了污漬,面上一如既往地冷肅。
像是累極一般捂着嘴咳了許久,與我對上目光時又視若無睹地移開。
好像那個命崔行每日到我們面前確認一遍我們是否平安的人不是他一般。
城門日日緊閉,官府搭了賑災的粥棚,一齊熬了藥發下去。
州府倉裏的糧食一日日減少,城中富戶包括夏府都捐出來許多,卻並不能支撐多久。
而朝廷派來賑災的糧食藥材卻始終不見蹤影。
幾個大醫館都叫苦不已,紛紛說沒了藥材,就連徐行之也暗罵朝廷無能,險些將那些官員都罵個狗血淋頭。
直到蓮端着碗藥目光頻頻望向門外,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我接過她手中的藥。
「擔心就去看看。」
崔行已經連着兩日沒來報平安了。
她看我一眼剛要出門,表兄就急匆匆地進來了,額上還冒着冷汗。
將徐行之和我叫到一處,低聲問:「你們鋪子裏還有多少存貨?」
徐行之剛要擺手,他卻接着道:「崔少卿染上疫病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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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的一聲,瓷器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一個不留神,我手中的瓷碗便落在了地上。
二人擔憂地向我看來,我扯起抹笑搖了搖頭,俯身去撿那碎瓷片,心下卻一片茫然。
怎麼會呢?我分明都把藥送了出去。
那可是徐行之費了大力氣才弄到的藥,預先喫過按理說是不會輕易染上的。
表兄氣急道:「早前抓到的那幾個高價收購藥材的人恰好都是染上疫病的,崔少卿還親自審過他們。」
崔元齊連忙往醫箱中塞滿了藥就要和表兄一起去,轉頭又拉上了一旁的我。
「我也要去嗎?」
他點了點頭:「怎麼說都是親戚,見最後一面也說不定了。」
表兄重重地咳了一聲,不贊同地看着他。
一到地方就見阿姐面色焦急地站在屋外,徐行之對她點了點頭就跟着表兄一起進了屋內。
挑開簾子便看到裏面一片昏暗,崔元齊受不得風,只窗戶留了個縫,迎面都是撲鼻的藥味。
我要踏進門的腳一頓,貼牆站在了窗邊,聽着裏面傳來的陣陣嘔吐聲。
不知過去多久,面前落下一片陰影,我抬頭便看到阿姐蒼白着一張臉站在我面前。
伸手揩了下我眼角,喃喃道:「還是那麼愛哭啊皎皎,怎麼還是學不會哭出聲呢?」
我看着她通紅的眼眶,再忍不住埋進她懷裏。
哭着道:「阿姐,我就是這裏很難受。」
我捶了捶胸口,因爲這裏實在是堵得慌。
她輕拍着我的背,像小時候那般對我道:「都會過去的,相信我。」
表兄他們離開時崔元齊又陷入了昏迷,呼吸清淺,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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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了三碗藥崔元齊勉強才被灌下去一碗,嘴角衣襟處灑得全是,我捏着帕子給他擦了擦。
手帕下敞開的衣襟處露出一截鎖骨,那鎖骨下方還帶着一個陳舊的疤痕。
阿姐挑開簾子端着水進來時,我忙替他掩上了衣襟。
阿姐像是沒看到般,放下東西就準備離開。
轉身望了眼崔元齊又道:
「皎皎,有件事我一直未對你解釋過,從前是答應過崔少卿的,可如今他或許也沒幾天活頭了。
「我和他從未做過夫妻,我有心悅的人,就是你那日見過的男子。
「我知道你曾經在崔府生活過幾個月,所以可能對他有些情分……」
我的心霎時提了起來,垂下了眼。
卻聽阿姐不在意般道:「總之我的意思便是,即使你念着舊情也好,單純憐憫也罷,想對他如何我都不會放在心上,你也不必顧忌我。」
我沉默許久點了點頭,小聲道:「謝謝阿姐,我明白了。」
等她轉身後,又補充了句:「我只是……還有許多疑惑沒解開。」
她點了點頭:「好,那你就等他醒了親口告訴你。」
人的心裏總有桿秤,不是這頭輕些,就是那頭重些,總是知道分量的。
可一旦有人將那秤砣拿走,剩下的就全憑自己的心意取捨了。
爲了往他身上添更多的砝碼,便會努力地一遍遍去搜刮那些並不豐富的過往,試圖從斑駁的蛛絲馬跡中找到更多說服自己的理由。
就像他夜裏高熱不退,燒得迷迷糊糊時,我企圖一遍遍往他嘴裏送藥,就會想曾經的他或許也這樣照顧過自己。
被病魔一日復一日地消耗着身體,他渾身更加消瘦了些,眼窩也跟着凹陷了許多。
崔元齊昏迷的第五日,阿姐寫了封信命崔行傳了出去。
不知爲何,面色也沒了以往的那般沉靜。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了幾句,她搖了搖頭讓我不必擔心。
夜裏我剛喂崔元齊喝完一碗藥,外面便颳起了大風,怒吼着像是要將屋頂掀翻,透過縫隙將燭影吹得晃動不堪。
我死死盯着那將滅未滅的燭臺,兩手攏着虛虛地罩住,心裏忽然升起抹不好的預感。
暴雨落下的那刻院門忽地被人推開,崔行淋得渾身溼透地握着刀進了門,身後還跟着紅着眼的蓮葉。
我不解地看着二人,混着傾瀉而下的雨柱,我聽他道:「夫人,有水匪攻城。」
話落,原本躺着的崔元齊忽然側頭俯身又吐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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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裏一緊,便看他抬頭掃了我們一眼,伸手扯了幾下被褥,似乎想要揭開被褥下牀,又氣息微弱地問:「來了多少人?」
我忙止住他的動作,強硬地將他摁了回去。
崔行連忙道:「目前還不清楚,顏大小姐已經去了城樓處,命我護着郎君和夫人。」
「說您若醒了,千萬要記得答應她的事。」
聞言,崔元齊轉動着眸子將目光落到我身上一瞬,又閉了閉眼。
嘩啦啦的雨水從房檐淌下,更襯得屋內靜謐無聲。崔行如同尊雕像般立在門口,蓮葉拿着小扇將煎藥的火爐扇得咕嚕作響,目光卻一直盯着門外。
我收回目光,用溫水將手帕沾溼擦了擦崔元齊嘴角快要乾涸的血液,又找崔行要了把弩箭。
崔元齊靠坐在牀頭望着我的動作,在我轉身時讓我靠近,指着弩箭教我如何用。
「這弩中有五支箭,到時只需要對準敵人摁下這裏便可。」
街巷裏的打殺聲越來越近,就像衝着這個方向來的一般,院門被踹得吱呀一聲發出聲裂響,屋內的燭臺也被風吹滅。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崔行提起劍便衝入了人羣中,蓮葉捂着嘴緊緊縮在我身旁,腳邊也放着柄短刀。
窗紗被接連濺上去的血染得一片斑駁,越來越重的血腥味襲來,我捏緊了手中的弩箭,心跳得似乎越來越快。
房門被踹開,一個握着彎刀的黑衣男子面色猙獰地舉起刀靠近,我手中的弩箭卻彷彿找不到方向,急得額角驚起了一層汗。
他又走近了兩步時一隻手從身後握住我的手往下偏了半分,口中道:「放。」
我順着他的指令食指用力一摁,那人便倒在了地上。
接下來只要一有人進了屋,他便如法炮製地提示我射出弩箭。
門口接連倒下幾個人,忽然有個從窗戶破窗而入的,直奔榻上的崔元齊而去,可方纔五支弩箭都已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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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元齊咬牙帶着我一起滾到地上,蓮葉將腳邊的短刀拋了過來,那人手中的彎刀也閃過一道銀光。
我盯着地上那張牙舞爪的影子,身子往前一擋,緊緊閉上了眼。
哐噹一聲,彎刀落地,身後的人目眥欲裂地倒地不起,胸前還自下而上斜插着那柄短刀。
外面的聲音漸停,崔元齊雙膝跪地,一手將我壓在懷裏,一手還緊緊握着短刀刀柄。
粗重的呼吸落在我耳畔,而後仰了仰頭。
房門大開,窗戶破損,屋外的光剛好照到那半張臉上,上面一抹晶瑩順着眼角滑入鬢中,而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心尖顫了顫,心底忽地升起一抹濃重的悲傷。
身旁一聲響動,蓮葉抹着眼淚從那人胸前拔出短刀,緊緊捏在手裏剛要往外走去。
院門口又忽然進來許多人,還亮着火把,崔元齊目光銳利地朝外望去,緊緊捏住了我手腕。
院中一道男聲響起:「崔少卿,還活着麼?」
屋內重新亮起了燭臺,屋外的大雨也停了,一夜之間彷彿洗刷了許多東西。
有些悄悄地消失了,又有些意料之外地到來。
曾經在崔府給我們看過傷的那位老大夫凝着眉在給崔元齊診治,一邊看一邊搖頭。
而屋內其他兩個男人皆望着我,崔元齊目光幽深,而另一個眸中則帶着明晃晃的笑意。
我雖不自在,卻敢怒不敢言。
這個衆人口中的二皇子成王,分明就是當初在顏府與阿姐一起私奔的侍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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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看模樣,他分明又與崔元齊是熟識的。
一見我就用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在我和崔元齊間來回打轉,口中還道:「顏二小姐,別來無恙呀。」
我動了動脣,半晌纔回:「我阿姐不在這裏。」
他笑容僵了一僵,平靜道:「我知道,她在躲着我,不過遲早會回來的。」
話是這樣說,我卻看到他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尋阿姐了。
徐行之方纔曾悄悄對我道:「方纔我看見個銀髮男子騎馬載着你阿姐去城外了。」
「你阿姐也怪沒良心的,自己夫君還病懨懨地躺在牀上,又來個成王,自己倒和別人跑了。」
我現下被這兩道目光望得心煩,轉身去了隔壁,隔壁崔行傷得不輕,屋內盡是濃重的血腥味。
挑開門簾,屋內的人都偏頭看了我一眼。徐行之放下了手中的藥走過來,將我打量了一番,指着一旁的人,口中道:「皎皎你還好吧?怎麼師父都來了你還守在那邊?」
我眼睫顫了顫沒說話,正在處理傷口的我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皺眉望着徐行之。
「多什麼嘴?還不快過來幫忙!」
徐行之哦了一聲,回頭去給我爹打下手了。
蓮葉端着盆溫水過來,眼睛腫得像個核桃。
我將裏面的帕子撈出來擰乾遞給爹和徐行之,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崔行渾身像浸溼般,面色慘白得不像話。
喉頭也忍不住一哽,安慰道:「我爹好歹是太醫院院使,他說了不會有事,就定然會平安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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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王帶來的糧食、藥材、醫士都解了州府的燃眉之急。
半月之後,城中患疫病的人數總算沒再增加,成王身邊的侍衛來報時,成王恰好在和崔元齊商討新任知府的事。
不知道那侍衛說了什麼,成王忽地站了起來,面色陰沉地盯着崔元齊。
崔元齊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不解道:「王爺這是怎麼了?」
成王把方纔侍衛遞給他的信件一把拍在崔元齊面前的書案上,冷冷道:「你少裝模作樣,你明知道本王在找她,你還幫她打掩護?」
崔元齊搖了搖頭道:「我一直臥病在牀,不知道王爺說的什麼掩護?」
成王氣得額角青筋跳了跳,兩手攥緊了崔元齊的衣襟,崔元齊白着臉咳了咳。
老大夫和我爹都說崔元齊先前咳出許多血,是傷到了肺臟,日後得小心養着。
見我上去試圖制止,徐行之和我爹也在一旁勸道:「王爺息怒啊……」
成王扭頭看我們一眼,不知想到什麼,驀地鬆開了手,甩了甩衣袖,忽然看着我。
「顏二小姐,你還不知道吧?
「當初父皇有意給崔少卿賜婚,你爹報上去的是你,欽天監合八字說天作之合的也是你與崔少卿。可是崔少卿卻求父皇把賜婚的人改成你姐姐,說什麼對顏家大小姐心生愛慕已久,父皇竟然也同意了。
「只是沒想到你阿姐卻被先得知消息的我帶走了,顏府便換了你替嫁。」
話落陡然面色一沉:「如此,這樣的人還值得你三番兩次護着他嗎?」
腦中恍惚了很久,我的目光望過去,崔元齊垂首握着拳一言不發,我爹目光閃爍不與我對視,徐行之則是難掩一臉錯愕。
我嚥了咽口水,卻發現喉頭髮苦得厲害。

-53-
夜裏推開房門時,卻發現窗邊站着一個人。
崔元齊身上還穿着白日那身衣服,不知怎麼還拿到了我放在盒中的ṭū₀小印。
我瞬間冷下了臉:「崔少卿何時也學會私闖民宅了?」
他的目光淡淡地投過來,平靜道:「抱歉。」
我心裏一堵,他可沒有半分歉疚的模樣。
走到桌前點燃了燭臺,我忍不住側首問他:「崔少卿到底有什麼事?」
他往後一靠,從胸前掏出封信遞給我。
「你阿姐託我送給你的。」
我目光停在上面許久,最後還是接了過來。
拆開一看,第一頁竟是份和離書,阿姐和崔元齊都簽字蓋了手印,後面不僅蓋着皇印,時間竟也是當初崔元齊將我送回顏府那日。
下面纔是寫給我的:【見字如晤,吾妹皎皎,替嫁一事縱使有因,阿姐亦有愧……希自珍衛,至所盼禱。】
阿姐說,所有的一切在生死麪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爲何不相信如今這樣已經是命運最好的饋贈。
也許在上一個輪迴裏,我們過得更加生不如死。
崔元齊一直等我泣不成聲地看到最後,才捏着手帕遞到了我眼前。垂首認真道:「顏皎皎,再信我一次可好?」
我抬頭看着他,何來的信與不信?
他卻說:「我和你阿姐一直都欠你一個解釋,她說的你能信,那我說的你能不能也信?」
「成王說的不假,賜婚聖旨是我求着陛下改的,就連這紙和離書亦是。」他停了一下,繼續道,「卻不是因爲愛慕你阿姐,而是你阿姐找上的我。」
「那日我遇刺你照顧我時,想必也聽到了永寧侯世子的真實身份,她便是用世子來壓的我。」
那夜?永寧侯世子?我忽然想到了阿姐身邊那個銀髮男子。
靜謐的屋子裏忽然響起一聲蠟油炸開的聲音,他輕聲道:
「顏皎皎,你還願再嫁我一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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賑災的事告一段落,成王的人得知阿姐往北去了,成王便帶着人馬輕車簡從地追了過去。
留下隨行而來的官員和太醫院的醫士們處理後面的事。
和百姓們一起將成王送出城後,徐行之望着轉身的我問:「去哪?」
我遙遙地看了一眼,「回夏府。」
他點了點頭,跟在我身側,口中道:「剛好,一起。」
我詫異了一瞬:「你今日不去官府了?」
他氣急敗壞地搖了搖頭:「去什麼去,我又沒拿官府的俸祿,而且現在城中不缺醫士,還有你爹和人家崔氏的名醫在那呢!」
我默了默,也是幾日前才知道崔府的那個老大夫竟是連我爹也十分敬佩的名醫,還是崔元齊族中的叔祖。
晚間徐行之派了身邊的小廝來夏府請我們去他家喫酒,說劫後餘生他要好好慶祝,還道特意從如月樓訂了幾個好菜。
表嫂一聽,說正好,她之前埋的桃花釀也該好了,表兄則派人回來說他忙完手中的事便過來。
進了院中,卻見廊下樹梢都掛着兔子燈,桌上還擺着兔子狀的糕點。
表嫂也是一臉納罕,拽住那小廝問:「你家公子這是搞的哪出?」
那小廝支支吾吾,一道聲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他哪裏知道?嫂嫂快別爲難他了。」
我們聞聲向身後望去,徐行之提着個兔子燈籠徐徐走來,一張俊雅的臉上含着笑。
到了近前時,將手中的兔子燈遞給我。
「皎皎,生辰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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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愣在原地,表嫂急得從身後推了推我,催促道:「丫頭,快接啊。」
我抬手接了過來,目光落在徐行之的手上一眼,注意到上面有幾道傷口,他卻很快地將手收了回去。
有些含糊地道:「第一次做,你別嫌棄。」
我搖了搖頭,誠懇道:「不嫌棄,謝謝行之哥哥。」
謝謝他記得我的生辰,畢竟連我自己都忘了。
等我拿起一塊糕點時,抬頭便見徐行之一臉期待地看着我,表嫂樂得拍了拍手道:「哎喲,莫不是這滿桌的菜都是徐公子自己做的吧?」
徐行之罕見地紅了臉,解釋道:「不不不,就只有這糕點是。」
話落我們都笑了起來,表嫂端起一杯酒敬徐行之:「那還請這位大功臣喝一杯罷。」
不過一會兒,我拉了拉表嫂的袖子,小聲道:「表嫂,你別灌他酒了。」
徐行之才一會兒就已經面色酡紅,目光遊離了。
表嫂看我一眼,搖頭道:「皎皎,我可是在幫你。」
我勸也勸不動,連徐行之平日那麼精明的人也犯了倔,一口一口往嘴裏灌。
表兄來時,兩人已經快趴在桌上了。
頭疼地與我對上一眼,便將表嫂背起準備回去,表嫂卻眯着一雙眼回頭對徐行之道:
「小子,你準備什麼時候對皎皎表明心意?」
我腦中空白了一瞬,表兄尷尬地想去捂她的嘴,卻被表嫂一巴掌拍在臉上。
「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再猶豫……」
表兄不等她說完就攔腰一抱將她扛在肩上走了。
遠遠地還能看到她在撲騰着,表兄嘴裏低聲念着:「別說了,小祖宗……」
我收回目光時,看到徐行之正目光復雜地望着我,先前的醉意像消失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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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似乎也準備走了,忙踉蹌着也站了起來。
指着門外道:「我……我送你回去。」
我幾番推託,卻拗不過他要跟在我身後。
一路無話到了夏府後門,我回頭看了眼徐行之,讓他等一會兒。
他愣怔着點了點頭,我再出來時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我將手中的藥膏遞給他,指着他手上的傷:
「這是我爹從宮裏拿出來的,治這種小傷口尤其好。」
再次認真道:「行之哥哥,謝謝。」
他垂着眼皮接了過去,忽然道:
「皎皎,若我不要你的謝謝,只想以後的每一年都陪你過生辰,送你一盞兔子燈呢。」
我看着他,可未來的日子還那麼長那麼遠,誰能說得清楚,除非……
他認真地凝視着我:「所以,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那雙眸子裏似乎正有什麼東西破土而出,我竟不敢再看。
吱呀一聲,旁邊宅子的門忽然被推開,我和徐行之皆側首望去。
裏面的人望見我們二人目光也一頓,接着淡淡地點了點頭,崔行跟在崔元齊身後也對我頷了頷首。
直到他們走出去許久,我才抬頭看着徐行之。
「行之哥哥的心意我明白了,行之哥哥一直將我當作妹妹疼愛,我也將行之哥哥當作兄長敬重,他日無論行之哥哥去到哪,妹妹的生辰禮必也會送到。」
我說完後仍然笑着望向他,他也僵硬地牽起了嘴角,眸子裏卻是一片痛楚。
「怪我,竟沒發現皎皎早已變成了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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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屋中後不過片刻,果然從樹上跳下來個人。
我望着去而復返的崔元齊,不知他何時變得這般閒。
每日都從牆的那頭藉着這樹翻到我院裏,有時候連帶着崔行也這樣翻過來找蓮葉。
他倚着窗站在廊下,目光落到我手中的兔子燈上又扯了扯脣:「我送你的那一箱你一眼不看,這個破玩意就值得你一直寶貝着?」
我見不得他這個暴躁的模樣,雙手一使勁便將窗合上了。
外面的他愣了一瞬後,氣急道:「顏皎皎,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
夜裏蓮葉忽然過來說:「姑娘,您父親來了,您要見一見麼?」
聽說明日我爹就要啓程回京了,我默了會兒後搖了搖頭。
「替我問個安吧。」
半月後,我和蓮葉一起收拾回京的包袱。
拜別了舅母一家後,離開時,我又看了眼旁邊那座緊閉房門的宅子。
出了城門後,在座亭子外遠遠地就見徐行之等在了路口處,還是一人一馬擔着兩個包袱,只是這次身後跟了個小廝。
我詫異了一瞬,下了馬車行到近前:「行之哥哥這是?」
他輕輕一笑,挑着眉朝右邊指了指:「聽說西南物產豐饒,我打算去看看。」
又看了眼緊跟在我們馬車後不遠處的兩人,口中道:「崔少卿這人傲得很,皎皎千萬別輕易被他哄了去。」
我臉熱了熱,搖頭道:「願行之哥哥此去一路順遂,歸京的那日妹妹請你喫酒。」
他大笑着說好,轉身上馬後看了我一眼便拍馬而去了。
落日餘暉中,白衣男子策馬而去時竟透出股輕快之意。
直到那抹消失身影消失,崔元齊牽着馬到了我面前,指着左邊這條路。
朝我伸手道:「用不着羨慕他,我們這條路也寬闊得很,我教你騎馬如何?」
磨了幾日,我還是被他哄着騎了一回馬,卻顛得屁股疼,大腿也疼。
坐立不安很是難受,一回頭崔元齊盯着我的眸色亦很是古怪,彷彿在隱忍着什麼。
最終還是爬回了我的馬車,他打馬走在一旁問我:
「顏皎皎,何時能給我個準信?」
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繼續沉默不語。
他無奈地笑了笑:「好,我等。」
藍色的天幕下劃過一羣雁,幾匹馬在一旁喫着青草,蓮葉嘰嘰喳喳地和崔行爭論着什麼,崔元齊眸中帶笑地拿着新編的花環對我比畫着,說很襯我。
我捏了捏袖中阿姐留下的信。
光陰很長,路途很遠,我們不急。
慢慢來,慢慢等,我們的故事還很長。
番外·崔元齊
聖上最近被底下大臣彈劾何家的摺子煩得頭疼,將我叫到了養心殿問我怎麼看,又道整個大端幸得還有我們崔家效忠朝廷,爲社稷着想。
我那句「何氏確實魚肉百姓……」便哽在了喉裏,一旁的李公公拼命對我使着眼色,聖上最厭忤逆他之人。
「聽說崔愛卿如今在京中有個克妻的名號?」
聖上放下了手中的奏摺,皺着眉向我望來。
我忙跪在了地上,聽他慍怒道:「哪裏來的謠言?真是豈有此理,胡說八道!」
接着又道:「京中貴女愛卿可有中意的?或者你祖父可有想讓你娶的?朕爲你賜婚可好?」
這話聽得我心頭一跳,俯首拜道:「臣爲陛下盡忠,爲百姓辦事,此生已然無憾……」
聖上目光微動,上前將我扶了起來。
直到欽天監合完八字將名字報給聖上後,聖上又將我叫到跟前,笑着道:「崔愛卿,顏院使家的顏皎皎堪爲良配,朕爲你們賜婚可好?」
這名字讓我恍惚了一瞬,始料未及的結果。
回程的馬車上,崔行見我異常煩悶,低聲道:「反正郎君的妻子也由不得郎君自己做主,那您還有什麼顧慮的呢?」
顧慮麼?我在想要是真進崔府,那個膽小鬼到時候怕是會被喫得連根骨頭都不剩。
身爲崔家子自小便被教導要以家族利益爲先,與其他世家聯姻大多是我們最後的選擇。
只是恰好我成爲了那顆聖上比較看中的棋子,所以對我婚姻看重的便又多了個人。
而於我自己,卻從來不曾想過。
馬車到了處街角時,忽然有個女子攔住了車,黑色幕籬下遞出塊令牌。
我沒想到顏家大小姐顏青晚會來找我,還沒來由地對我十分熱絡,而她一旁的男子對她卻又很縱容。
我看了永寧侯世子一眼,有些不贊同地問:「您找我何事?」
以他的身份不應該貿然出現在京中,而他顯然也沒對這女子設防。
他還未說話,顏家大小姐忽然道:「希望崔少卿請求聖上將賜婚的對象改爲我。」
既荒謬又無理的要求,可我最後竟真去求了聖上。
聖上一聽是顏家大小姐,果然大手一揮讓人改了人選。
底下的人說太醫院院使顏家最近在偷偷尋人。
我點了點頭,又忽然問道:「尋誰?」
仔細一打聽原來是尋顏家大小姐,我聽完後剛鬆了口氣忽然心又懸了起來。
顏家大小姐不就是我那位未婚妻子嗎?
派出去的人說似乎還有另一股勢力在找顏青晚,而且竟是成王的人,難怪能讓顏青晚和侯府世子躲着。
雖然不知道他們間有什麼怨恨,但顏青晚要嫁給我的一個原因竟是她不願被人搶了去,只能先尋個人嫁了,但世子如今怕是不能娶她的。
再者,她說要先霸着我正妻的位置,她家阿妹還小,不能真被我剋死了。
這一通霸道的理由險些把我氣笑了,如今又扔下一堆爛攤子。
等顏皎皎真被替嫁過來後,我看着這個膽小鬼又覺得格外順眼,似乎當我的妻子也還不錯。
只是還是不禁嚇,稍微一嚇就什麼都招了。
我想若是大理寺獄裏的犯人都像她一樣多好,那我豈不是省了許多事?
只是沒想到她膽子也挺大,竟敢招惹何延那個混蛋,將人家後腦勺砸出個窟窿想與人同歸於盡。
得知她失蹤時我滿腦子都只有先把人找到這一條,已經顧不上許多。
她像個困獸般蜷縮在坑底,後來又緊緊蜷縮在我懷裏,拽着我胸前的衣服不放,淚水混着微弱的氣息順着我鎖骨下的那道舊疤似乎一路癢到了心尖。
我想,我大概是上輩子欠她許多。
八歲那年,祖父命我自己帶着一隊僕從去南山向大儒求學,在京城外的一個客棧遇上個衣衫襤褸的女子。
正給一個昏迷的少年灌水,旁邊還坐着個哭得悽慘的女童。
那女子許是嫌煩,一巴掌便掌摑在她臉上,留下幾條駭人紅痕。
那時讀的是聖賢書,將官府官員都要以爲百姓做事爲先。
我命身邊的僕從去報了官,若是有什麼困難就去找官府,只是人少偏僻的地方連報官都要許久。
也沒想到那女子會尋到法子將我一齊綁上了馬車,這樣一看,恐怕不是什麼好人。
我只能拖着,等崔家的人找過來。
那個男孩依舊昏迷着,臉燒得通紅,女孩睜着一雙大眼抓住男孩一截衣尾,眼裏一片懵懂。
到某處地方停腳時,女人掀開車簾進來,外面赫然是處亂葬崗,陰着臉提起那男孩就要往外扔,女孩死死拽住不放,放聲大哭起來。
撲過去就咬在了女人手上,我也趁機往她脖子上狠狠咬去,喫痛間她竟摸出根簪子。
簪子質地不是很好,卻扎進了我右側胸骨下,血一點點浸出來,有幾滴落到了女孩臉上。
那簪子再往旁移半分就赫然是女孩的眼睛,此時裏面盛滿了驚懼。
尋過來的人有許多,我也被送回了崔氏,找着機會打聽時,得知那是顏家的二姑娘顏皎皎,另一個則是徐家的。
二人皆是在城中被拍花子的拐走的,好在都活了命。
只是……聽說顏家二姑娘患了失語症。
我想,我若是欠她的,那就還吧。
一輩子應當也夠了。
只是將何家的罪證遞上去後,何家抬着具棺材就到了大理寺門口,何貴妃也跪在養心殿前字字泣血,惹得聖上當着她的面罰了我的板子。
出宮後,祖父親自接的我去養傷,責我魯莽行事,未考慮後果。
聽我說完何家在東南的種種作爲早有不臣之心後,又沉吟一瞬。
「查出這種東西,何家自然視你爲眼中釘,你不避鋒芒反……」
那雙銳利的雙眼彷彿看透一切:「崔家那丫頭你自己處理了,不然前頭那三位就是例子。」
顏皎皎在大理寺前守了一整日,我也在不遠處站了一日,直到天黑渾身凍得沒知覺,我才讓崔行去將她送回顏府。
可是那遠去的車轍印卻像軋在我心裏般,讓我的心猛抽了抽。
我暗暗發誓,我的人我終究會親自接回來。
蓮葉跟崔行透露,她們要南下離京。
我想,南下也好。
那日和世子他們二人剛好在酒樓談完事,遇上成王,顏青晚二話不說便躲在了我傘下,我只能一直將傘往她那邊偏,以防她再靠近。
顏皎皎離京那日,我在城外執行公務,趕回來時正見她和徐家那個站在一起。
從不知道他們二人要一起去,我終究忍不住站到了她面前。
「你可有想問的?」只有自己知道那一刻我在期待什麼,才驚覺自己根本忍不住。
可她卻叫我好好照顧她阿姐……
後面的東西我根本就不想聽,氣得只說了個「好」。
蓮葉也跟我說顏皎皎心裏是有我的。
崔行不解我爲何會請旨去泉州, 聖上自己也察覺何家異動, 挑選再派人去時,我忍不住上前毛遂自薦了。
用祖父的話來說, 我在自尋死路。
可我, 甘之如飴。
好在南下一次, 我如獲至寶。
誰說來日方長,他日有緣?
來日並不方長,現下便是最好。
唯願天上人間,佔得歡娛。
番外·前世
大端皇帝偏信何家, 偏寵何貴妃。
爲此還罷了屢次上奏彈劾何貴妃父兄的大理寺少卿崔元齊的官職,停職家中。
崔氏家主崔元齊的祖父晚年時何家造反,各地百姓苦不堪言, 叛軍異起。
成王野心勃勃,欲東山再起,向南逃去後, 與南詔公主結親,得南詔皇帝支持, 成了諸路叛軍的眼中釘,肉中刺。
其京中親信無一倖免, 太醫院院使顏家也在叛軍攻城時流落成民,戰戰兢兢不敢懈怠。
卻也無人知道他們到底藏在哪。
成王再一次城池失守, 護着南詔公主離開,卻不見王妃顏青晚。
有人說顏父顏母早就死在了叛軍手裏, 恐怕成王妃的那位妹妹也早已性命不保。
只是後來卻有人言在處偏僻的寺廟裏見到了前大理寺少卿崔元齊,身邊帶着個模樣呆滯的啞女。
那啞女倒是與顏家皎皎長得很像。
有人笑堂堂崔家子難道也落髮爲僧了?
可並無妻妾的崔元齊卻道:「佛門清淨,佛祖慈悲, 陪夫人來化解命中災厄而已。」
直到京中有位叛軍將領忽然暴斃。那叛軍將領曾酒後炫耀說自己曾將成王的親姨妹壓在身下過, 自己與成王也算得上半個連襟了。
衆人聽後卻鄙夷, 只因這叛軍將領不僅好色還有個怪癖,喜好在與女子歡好時聽女子的叫聲。
若真想逃脫他的魔爪, 除非變成個啞巴。
想到什麼,又不覺一驚,仍是半信半疑。
直到某日那叛軍將領忽然暴斃,被掛在了城門口,全身上下卻幾乎沒二兩好肉, 看得人心裏發顫。
有年老者顫顫巍巍摸着鬍子:「怕是刑獄裏受的酷刑也不過如此了……」
說到一半,衆人恍然,合掌唸了句「阿彌陀佛」。
也朝着光祿寺的方向拜了拜:「都是苦命人啊, 佛祖慈悲, 來世賜二人一個天定的姻緣吧。」
不禁覺得顏家世代在京中爲醫, 不知救了多少條性命。
如今卻落得這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而西北的冰天雪地裏, 則躺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
月前叛軍攻城, 成王妃顏青晚被成王拋下,一人北上逃難。
路中遇流匪難民無數, 忍凍捱餓已久, 不想如今卻仍曝屍荒野,無人問津。
嚥氣不久後,忽然來了輛馬車,卻久久不見裏面的人出來。
有附近路過的百姓曾看到, 有個戴着兜帽的銀髮男子爲女人殮了遺骸。
牌匾上赫然刻着幾行字:
他日重逢,要等來生。
顏家青晚,盼安。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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