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恣意

我的嫡姐,是謝聽竹的未婚妻。
替姐嫁給謝聽竹三年,他待我疏離。
所以當叛軍首領說我和嫡姐只能活一個時。
沒等謝聽竹做出選擇,我便從懸崖一躍而下。
跳下時,謝聽竹似乎抓住我的衣角。
但那都無關緊要了,因爲——
【任務已完成,宿主可以隨意選擇身份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
真正屬於我的人生纔開始。

-1-
我是方家的庶女。
多年之前,謝家和方家同朝爲官。
謝家與方家的長輩就給小輩訂下婚約。
謝家卻因牽扯進一樁大案,迅速敗落,男丁只剩下一個沒有功名的少年。
這少年便是謝聽竹。
嫡姐方思嫺不願嫁過去,幾番尋死。
我父親愛憐嫡姐,將我記在主母名下,成了方家的嫡次女,嫁給了謝聽竹。
這樣既能給謝家一個交代,也能堵住悠悠衆口。
看似皆大歡喜,但顯然謝聽竹不這麼想。
成親當晚,謝聽竹掀開紅蓋頭。
等他看清楚我的臉,就再沒回過新房。
他說:「你不是我的妻。」
或許他心中的妻,只有我阿姐。

-2-
謝聽竹不認我爲妻,我卻真心拿他當夫君。
畢竟之前主母打算將我配給老王爺當侍妾。
謝聽竹好歹是一個翩翩少年郎,比那老得能當我爺爺的王爺好不止一星半點。
往後的日子,歲月安好。
謝聽竹不喜歡我,我只顧着將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婆婆一開始因方傢俬自替換新娘而不待見我,後來竟也在謝聽竹面前爲我說話。
然而謝聽竹摯愛我嫡姐。
成婚三年,他對我始終冷淡。
事實上,嫡姐與我父親都算錯了。
謝聽竹當真是一個人物。
短短三年,他從白衣一躍成了朝中新貴,成了皇帝眼前的紅人。
嫡姐原本要嫁給一個三品大將,但那人家中新喪,要守孝三年。
謝聽竹平步青雲後,方思嫺紆尊降貴與我走動。
嫡姐每次來府上,謝聽竹似乎也會早回來一些。
他站在我身側,視線總不時落在嫡姐身上。
那一片癡心,連園子的蝴蝶都感受到,整天成雙成對地翩躚飛舞。
我不欲打擾他們,讓人拿了網去捉蝶。
捉到了,捏着它們的粉翅,展顏而笑。
回首,謝聽竹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目光沉沉。
而嫡姐已經沒了影子。
我怕他說我頑劣,丟了粉蝶。
又成了那個端莊的謝夫人。

-3-
我奢求並不多,這樣過下去也很好。
卻沒想到叛軍突起,打了朝廷措手不及。
跟方思嫺訂婚的那位將軍,戰亡。
謝聽竹一個文官,竟然自薦前去戰場。
有他出謀劃策,朝廷且戰且勝,竟將叛軍打得落花流水。
宮中賞賜如流水般送到謝家。
嫡姐無不豔羨:「這原本該是我的富貴,不是嗎?」
可這榮華,也是她親手拋棄的。
謝聽竹的家書不斷送回來。
信中只給母親請安,詢問家中安好。
他問過家中的花草,甚至是看門的大黑犬,卻未曾問過我一次。
當真是,明晃晃地厭惡我。
後來,嫡姐孤身前去尋謝聽竹。
大軍班師回朝那日,謝聽竹的馬後,跟着方思嫺的轎子。
百姓夾道歡迎,鞭炮齊鳴。
此情此景,恍如是謝聽竹迎娶方思嫺,從此恩恩愛愛,纏綿一生。
果然啊,系統說得沒錯。
男女主註定是要在一起的。
我只是,他們情路上的一道坎坷罷了。

-4-
沒錯,我是個穿書者。
在成親那晚覺醒了記憶。
我的任務是,成爲謝聽竹的賢內助,在他功成名就時死去。
這樣,成爲太傅的謝聽竹才能寵妻,寵愛他真正的妻子方思嫺。
所以在被藏匿城中的叛軍擄走時,我沒有過多掙扎。
追兵在後,叛軍帶着我與方思嫺被逼至懸崖邊。
叛軍首領狂笑:「謝聽竹,你夫人和相好的都在我手上。
「這兩個婆娘只能活一個,剩下的到黃泉路上陪老子!」
方思嫺已經被嚇得淚流滿面,只顧嬌聲地喚着:「聽竹,救我!」
眼前蒙紗,看不清謝聽竹的臉。
我只是不停地在想:
他會爲我擔憂嗎?
他會猶豫是否救我嗎?
他到底知不知道啊。
三年多的朝夕相處,我也曾動心。
我也曾生出妄念:謝聽竹他最終選擇我。
但按劇情所寫,他會選擇方思嫺。
然後經過幾章對我的一絲愧疚後,再跟方思嫺恩恩愛愛地過日子。
弄這麼麻煩幹什麼呢。
我死還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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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把方思嫺往外一推,自己毫不遲疑地扭身跳下。
似乎有人在喚我,似乎有人抓住了我的衣角。
但那都無關緊要了,因爲——
【任務已完成,宿主可以隨意選擇身份在這個世界生活下去。】
真正屬於我的人生纔開始。

-5-
一年後,清水鄉。
「阿姿,來搭把手。」
醫館的簾子突然被掀開,師父正扶着病患進到裏屋。
我忙放下藥碾子,跟師傅一同把人扶到椅子上。
「我去配藥,阿姿你來給他包紮。」
師父說着徑直去藥堂抓藥,我只好應下,打來清水爲傷患清洗包紮。
傷患一身侍衛打扮,衣服料子極好。
他腰間有一處割裂傷,傷口較深,正「汩汩」流血。
詢問才知,原來是他們一行人在山道上遇劫匪。
爲了保護主人家,他才受的傷。
傷口看着駭人,其實不致命。
我包紮完,師父配藥出來。
之後的事自有師父去做,我則換上自己的衣裳準備從後門溜回家。
再不回去,怕是要被父親罰抄書了。
一年前完成系統任務後,我的靈魂依附在清水鄉一個傻姑娘身上。
這個姑娘本是清水鄉縣令的獨女李姿。
但她天生癡傻,只會喫飯睡覺,不言不語,甚至連笑都不會,就是個會動的木偶娃娃。
我附在她身上時,李姿因下人沒看緊,跌入池中溺亡。
眼見縣令夫婦哭得幾度暈厥,下人們也被打得死去活來,我便選了李姿的身份。
我從未被人牽掛過,成爲李姿,好歹有一對善待我的父母。
這一年來,李家夫婦見癡傻的女兒逐漸變得正常,對我也更加寵愛。
來醫院幫工學醫術,其實是爲了母親。
母親她生下原身後體虛多病,然而女子病症多有難言之隱,也不好全都跟大夫講明。
我想着,若我有醫術傍身,好歹能爲母親緩解痛苦。
孝順李家夫婦,也算是替李姿盡孝,還借她身份的情。
但我想得還是太簡單了,學醫哪有那麼容易,各種病症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要學的還有很多呢。
跟師父告別,他從一邊的兜布里掏出一個水靈靈的大桃子給我:「張伯給的,你拿着。」
前些天張伯爬山採藥,扭到腿腳,被我治好了。
笑着接過桃子,喜滋滋地捧着出門去。
醫館後邊是一片稻田,還有周圍人家的菜地。
走沒兩步,翠竹林邊有一清潭。
我臨水照面,看頭髮可曾弄亂。
不想聽見「咕咚」一聲,有人投石入水,攪起一池漣漪。
抬頭看,穿一身青布衣的少年,正半蹲在池邊,衝我樂呵。

-6-
「趙行簡!」我跺腳,「衣裳都溼了!」
「哼,誰叫你說話不算話,講好了陪我上山採藥,人卻沒來。」
趙行簡邊說邊走到我身側。
少年正是長個子的時候,倒映在水裏的影子纖長。
他是師父的獨子,繼承了師父師孃的好相貌。
生得脣紅齒白,偏偏是個好動的調皮鬼。
這話說得我有點心虛。
今日休假,我睡得太香忘了時辰。
趕到醫館時,趙行簡都走了。山那麼大,我上哪裏找人去。
「喏,桃子給你,算是賠罪。」
可惜了,香噴噴的大桃子,咬上一口,一定非常甜!
趙行簡作勢要拿,最後一刻又把桃推給我。
「誰稀罕呀,山裏野果子多得是!」趙行簡說完,變戲法一般,從藥簍中掏出許多通紅的莓果,「都是你的,還有這個——」
一束花塞進我手裏,五顏六色的野花,漂亮得緊。
東西都放進我做的小挎包裏,手中的花卻捨不得放下。我聞了聞,好香:「好看,我要將它養在瓶子裏,多謝師兄!」
只有這種時候,我纔會黏黏糊糊地喊一聲「師兄」。
趙行簡抬着下巴,一臉不在意:「客氣了!」
小樣,一聲師兄就這麼嘚瑟!
我忍不住笑。
這時成雙的粉蝶忽而振翅飛來,一隻落在花束上,另一隻形影不離。
好哇好哇,就見不得恩恩愛愛。
我眼疾手快,抓住落在花上的那一隻,揮袖趕走了另一隻。
捏着它的翅膀:「被我抓住了吧!」我展顏歡呼。
身後的竹林忽然傳來窸窣的動靜。
回首——
竹叢鬱鬱蔥蔥,夕陽斜照的光輝柔和地鋪上那人素白的衣衫,有一股悲憫的意味。
他靜靜地看着我。
Ṭųₜ如同一年前我在懸崖邊,望着他那般,沉默又悽然。
謝聽竹!
他怎麼……會在這兒?

-7-
謝聽竹的出現令我感到意外。
但他並沒有認出我。
畢竟如今的我,與從前長得毫不相似。
竹林邊匆匆遇見,我立刻扭回頭,讓趙行簡送我回家。
府衙不遠,穿過竹林,走過窄巷到熱鬧的大街上,也就到家了。
原以爲相遇是偶然,誰知道次日去學堂,竟又與他相逢。
因爲昨天見到謝聽竹這件事讓我受驚不小,竟然把夫子佈置的課業給忘了。
所以下學後,我只好乖乖地跟着夫子去後院聽罰。
本朝對女子還算寬厚,但也僅限於能自由活動,拋頭露面。
後來謝聽竹多次上奏,聯合幾個世家,請求皇帝開恩,允許女子讀書考試。
所以,這兩年來才陸續有女子到書院上課。
但大部分女子,終究是被困於宅院,學一些管家之事。
夫子手拿戒尺,語重心長道:「李姿,多少女子想讀書,卻交不起束脩,或是家中不允。
「你倒好,竟然頑劣躲懶!罰你在日頭底下將今日所學抄十遍!」
啊,這麼大的太陽,豈不是要被曬死!
我自知有錯,也不敢頂嘴。
父母雖然寵愛我,卻也交代夫子對我要分外嚴格,知曉何謂禮義廉恥。
頭頂上的烈日好大,要不我過會兒就暈倒吧!
長廊那頭忽然傳來人語。
便見到書院的山長和謝聽竹緩步走來。
謝聽竹依舊是一身素白的衣衫,發冠銀白,臉色也是蒼白的。
看着像是爲誰在守喪。
沒聽說他母親仙逝,難不成——
我心中一跳,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他怎麼會爲我守喪。
此地距離京城遙遠,我卻也耳聞,說是方家有意讓嫡女入謝太傅府上。
他開心還來不及吧。
原以爲他們就此走過,不想謝聽竹忽然停下,詢問夫子何事。
「謝太傅——」夫子恭敬行禮。
謝聽竹輕輕頷首,神色平平:「我已自請辭官,遊歷四方,不必再喚我太傅。」
遊歷四方?
我疑惑期間,夫子已經簡單講明爲何留我下來。
末了,夫子用戒尺輕敲我額頭:「這孩子病癒後愈發頑皮,需嚴加管教!」
他說得病癒,是指我不再癡癡傻傻。
謝聽竹人清冷,聲音也冷清,淡淡道:「做功課本就是爲鞏固所學 ,她若會了,便饒她在廊下陰涼處罰抄。聖人言事不過三。」
夫子則抽查了之前學的內容,我倒是都會。
山長和謝聽竹走遠。
夫子罰我在陰涼處抄寫後,自己也離去了。
微風起,後院草木輕搖。
我揉揉寫酸的手指,抬頭卻看到長廊那一頭,站着謝聽竹。
見我看到了他,他才慢慢走來,並讓自己的侍衛留在原處。
「大人。」
我起身行禮,他點頭。
二人之間忽然沉默起來,我心跳如鼓。時隔一年再見到他,諸多往事浮現眼前。
成親三年,說委屈吧,不知委屈從何而來。
謝家不曾短我喫喝,嫁過去就拿到了庫房的鑰匙。
謝母縱然一開始不待見我,也不會折辱我,後來更是待我如親女。
就是平平淡淡,如一潭死水。
可我是活的,我本性就是活潑的。
在方家時,我壓抑着自己。
嫁到謝家,我終於能得到一些自由,想笑便笑,想哭便哭。
我真的以爲,謝聽竹可以成爲我的倚靠。
可叛軍逼我上懸崖那一刻,我的夢忽然醒了。
三年的安穩生活,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大夢。

-8-
「大人似乎有話同學生說?」
我率先打破沉寂。
謝聽竹的目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的挎包上。
衣裳沒有口袋,背囊太重,我就做了類似斜挎包的包包。
裏面放一些糖果和銀子,還有薄薄的書冊。
包只有我的兩個手掌大,外面繡着簡單的花樣。
今日的包上,兩隻兔子互相依偎。
「這是,誰教你做的?」謝聽竹忽然開口。
糟了。
從前在謝家,我也喜歡做這些東西。
「這個許多姑娘家都會做,不難。」
我倒沒有說謊,只不過其他姑娘的包比較大,也不會總帶在身上。
「能否割愛?銀錢你說多少便是多少。」謝聽竹笑了一下。
他很少笑,但是笑起來很好看,那種介於少年與青年的澄澈好看。
多了幾分少年氣,整個人也溫潤許多。
我捂着包,有些無措:「恕難從命,大人若真的喜歡,讓繡娘做一個就是。」
他並沒有爲難我,留下一句「打攪了,若是女郎肯割愛,千兩亦可」。
正趕上趙行簡來找我,我同他離開時,客氣地說了一聲:「大人再會。」
趙行簡將我的東西交給馬車邊等候的丫鬟,提醒我:「你啊你,可別再忘了功課是什麼。」
他也在這個學院上學,只不過在別的夫子堂上。
「和你說話的人,似乎是京城裏來的貴客,他姓謝,不會是那位謝太傅吧!」趙行簡很是豔羨,「他的文章做得極好,據說在戰場上也有功名,沒想到人卻如此年輕。」
我點頭,讓他也上馬車,載他一程回醫館。
「李姿,你說京中是否有許多女兒家傾心他?」
「可能。」
「所以你沒戲了。」趙行簡語氣鄭重。
話題怎麼跑偏了。
我直接一肘子杵到趙行簡胸口:「閉嘴,你哪個眼睛看到我傾心謝大人?」
「你都沒發現,自從跟他講完話後,心不在焉嗎?」
這麼明顯嗎?
我苦笑,乾脆扭頭不理趙行簡。
所以謝聽竹爲何要買我的包呢?
他對我,一直都是眼不見爲淨。
記得成婚一個月後,謝母發現我們一直分房睡,發了一通火。
謝聽竹才從書房搬來與我同住。
二人睡一張牀,蓋一條被子,竟也能睡出「涇渭分明」的效果。
兩人中間距離很遠。
他起得早,睡得晚,避免和我接觸。
睡覺總是揹着身。
我二人,真真生分。
他雖沒有說過,但我會將東西各自收好。
在我知道自己會被叛軍擄走那天,燒了自己所有的東西。
衣服、鞋子和首飾……所有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

-9-
稱病在家。
避免又在學院遇到謝聽竹,想起什麼傷感的往事。
人算不如天算,父親竟主動把人邀到家裏。
想想也是,謝太傅聲名遠播,既然到了清水鄉,我父親怎麼會不見他。
在家中花園見到謝聽竹時,我嘴裏正哼着曲子。
手上捧着書,躺在海棠樹粗壯的樹幹上曬太陽。
身上暖和,人犯懶,晃神之際,書從手中滑走。
心中一驚,目光隨書掉落,正好與樹下接到書的謝聽竹對視。
他身邊還有我家的管家。
管家連聲喊着:「姑奶奶,你怎麼爬這麼高,仔細摔着!」
一陣兵荒馬亂,父親母親也匆匆趕來。
一個嗔怪我在客人面前失了禮數,一個輕輕戳我腦袋,笑罵我是個不省心的。
我乖乖巧巧地站好,行禮:「見過大人。」
謝聽竹脣邊帶着極淺的笑意:「令愛天真活潑,並無失禮之處。」
但那笑也稍縱即逝,似乎只是幻覺。
只有他的臉色,總是懨懨無血色,似是在病中。
衆人說着話,父親母親忙着款待謝聽竹。
他落後一步,將書遞還給我:「書不全,少一冊。」
是啊,這本志怪小說可是我淘許久才找到孤本。
另一冊,上哪裏找去?
他緊接着又道:「在下恰巧有全本,只要姑娘肯換一個兔子包。」
「兔子包?」我又驚又喜,「大人就把全本的小說給我?」
「是。」他再次點頭。
我猶豫了,然後很沒骨氣地答應下來。
平生最愛看這些神啊鬼啊的小說,多有趣。
好不容易能看全本,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他走在我前面,忽然又問我:「女郎哼的是什麼曲子?」
這就是普通的採蓮曲,只因爲我喜歡曲調的旋律,纔會不自覺哼唱起來。
在謝家時,我也常哼這首曲子。但他應該不知道纔對。
一般有他在,我都靜如鵪鶉,一點動靜都沒有。
所以也不怕告訴他。
「採蓮曲,大人沒聽過?」說話間我已哼出了曲調。
不妨母親聽到了,一笑,道:「阿姿快別唱,五音不全,莫要冒犯到大人」。
玩笑的話,也是在提醒我,莫要在客人面前失禮。
我趕緊閉嘴,乖乖地當起大家閨秀。
稍晚些的時候,趙行簡和師父一同過來。師父是給我娘把脈,趙行簡則是看看我病得可厲害。
見我無事,趙行簡威脅道:「明日你再敢稱病不去上課,當心我告訴夫子。」
「那你的嘴可真碎!」我也不甘示弱,「像個老婆子。」
我二人就是這樣,好的時候叫他師兄,鬧起來誰也不讓誰。
送趙行簡和師父出門時,正巧謝聽竹也要告辭。
臨走,還讓我父母仔細思慮。
至於考慮什麼,我並不知道。

-10-
第二日居然是謝聽竹給我們上課。
算起來,他也只比我們大三四歲,所以一開始許多學子並沒有把他當回事。
等他講起課來,衆人遂膜拜。
三言兩語便能將人點透。
這一點,我深有感觸。
嫁給他第二年,朝中允許女子上學科考。
我躍躍欲試。
有時厚着臉皮請教他問題,他也是幾句話讓我茅塞頓開。
我常暗戳戳地想,若我是嫡姐就好了,他必定傾囊相授,將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但我只是一個替嫁的庶女。
並不是他認可的妻。
一課說完,謝聽竹提出論點,讓我們自行思考,將所思所想寫下來。
以往夫子上課,僅僅拘泥於經書古籍,這樣讓自己暢所欲言的情況幾乎沒有。
衆人埋頭苦寫,待我寫完時,謝聽竹不知何時已站在我身側。
他垂首看我寫的內容,良久,視線又回到我臉上:「善。」
這是誇我寫得好。
其餘學子的他也都一一看過,略作點評。
今日衆人皆有收穫。
即便是下學了,好些同窗也不肯走,留下來向謝聽竹請教學問。
說好要跟他交換東西,我也不好先走,也等着。
丫鬟來催了我幾次,外頭天都快黑了,似是要落雨。
最後只剩下我了,謝聽竹道了聲「抱歉」,讓人拿來我要的書。
我當即就捧着書翻看起來,果真是全本,且上頭還有圖畫呢。
實在是意外之喜。
除了我要的書,他還多給了我一本怪談異聞。
我將繡着小兔的包推給他:「大人要的,就是這個?」
其實我還想問,他要這個包做什麼。
轉念又想,何必多生事端。他來清水鄉遊歷,幾天後就會離開。
從此,我二人再無交集。
何必打探。
對面的男子輕撫小兔,有些出神。
聽到他喃喃自語:「栩栩如生,憨態可掬。」
原來是爲了包上的小兔子。
是了,方思嫺最喜愛兔子。我在方家時,爲了討好方思嫺,常常繡各種兔子給她。
我的繡工別的不敢說,但論兔子圖案,無人超越。
雙方都很滿意,交易成功。
要離開,外頭已然落了雨。
婢女拿傘去了,謝聽竹與他的隨身侍衛要走。
見我停在廊下,忽然又過來,將自己的傘遞上。
「暮色四合,電閃雷鳴,你一人在此不怕嗎?
「走吧。」
他與侍衛共撐一柄傘,在前走。
我打傘跟在後,忽然想起剛嫁給謝聽竹,有一晚打雷下雨,動靜弄得很大。
我怕這些,因爲我姨娘就死在這樣的夜裏。
難產死的。
從那以後,每當打雷下雨,我耳邊就會響起女人痛苦的哀號和求救。
撕心裂肺,聲嘶力竭。
我好怕,怕得直哆嗦。
把自己蒙在被子裏,被子卻被人掀開。
謝聽竹的臉映入眼簾,他問:「你病了?」
咬着脣搖頭,身體仍是在顫抖。
謝聽竹披衣起身,讓人尋來大夫。心病而已,最後也只是開了安魂湯。
燭光搖曳,他把煮好的藥端給我。
「喝了會好些。
「往後若我不在家,打雷,你就去同母親睡,她不會怪你。」
成婚一個多月,那是他話最多的一天。
說完,他和衣睡去,又成了我那個冷冰冰的夫君。
所以我不怨恨他。
因爲他除了不喜歡我,並無可以指摘的地方。
到我家馬車旁,將傘還給謝聽竹。
上車時,聽到他低聲輕咳,侍衛很是憂心的模樣。
「大人,你身子骨……受風寒不好。」
沒聽清楚,馬車已經動起來。
風雨飄搖,他的身影在雨霧裏漸漸變成墨色的影子,然後就都看不見了。

-11-
趙行簡忽然愁眉苦臉地要跟我告別。
「我過幾日要去京都太學。」
「太學?」我驚訝,「似乎要考覈才能進去,你不聲不響地居然要去太學上課?」
趙行簡神色懨懨,告訴我事情的始末。
原來謝聽竹一路遊歷,凡是遇見各縣鎮的書院,皆會考察一番,選出幾個勤奮好學的學子,舉薦入太學。
咱們清水鄉書院,謝聽竹共舉薦五人,其中就有趙行簡。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我衷心地爲他高興,「師兄,他日高中莫要忘了我!」
太學都是名家授課,學子高中的概率很高。
趙行簡抿脣,似乎有些惱怒,但我不知道他惱些什麼。
「罷了,你根本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黃毛丫頭!」
「你才黃毛丫頭,你黃毛小子!」這個趙行簡,簡直不識好人心,居然罵我。
「哼。」趙行簡更氣了,他咬牙半晌,突然道,「那你就等着我高中的消息吧。」
「行啊,到時我叫爹爹給你擺席。喂,你別走啊!」
他氣呼呼地走了,令人摸不着頭腦。
下午山長和一衆夫子跟大家說了舉薦的消息,也報了舉薦人的名單。
謝聽竹自然也來了。
他的臉色比之以往更有些蒼白,不時輕輕咳兩聲。
也是奇了,謝聽竹是個能上陣殺敵的主,怎麼被風吹着一點就病得這樣厲害。
下學要走,又被謝聽竹叫住。
「令尊考慮好了嗎?」
「考慮何事?」我一頭霧水。
「女郎入太學之事。」
入太學,便要去京都。
那兒似乎並沒有給我留下過什麼美好的記憶——
我看着謝聽竹的臉,罷了,美好的記憶也有的。
如今,卻都與我無關聯。Ţũₑ
現在的我更想在父母身邊。
握了握拳:「多謝大人看重,只是我胸無大志,不想遠離父母親人。」
對面的人只是瞭然地頷首,手抵在脣邊輕輕咳嗽幾聲,溫聲道:「好。」
回家後問了母親,母親拉着我的手道:「京都山高水遠,我與你父親怎忍心叫你獨自前往。
「學問固然重要,但我們都只盼着你此生歡喜無虞。若你想入太學,便隨行簡一同去,不願去,就留在家中。」
有人牽掛的,真好。
我喜歡有家人的感覺。
抱着母親,歡喜的心卻有些空落。
大概是有段時間見不到趙行簡了吧。
他不在,無人與我吵架了。
沒幾日,五位學子隨謝聽竹前往京都。
似是聖上下旨,召謝聽竹入宮,所以他才一起。他這樣的少年才俊,皇帝怎麼可能真讓其遊歷四方。
父親作爲一縣之長,給五個學子準備了些許銀兩和衣裳。
畢竟真的學有所成,也是爲清水鄉長臉。
臨行前,趙行簡囑咐我:「我的醫書上都做了註解,以後你自己拿着看吧。」
切,他看的醫書我早就讀熟了。
「多謝師兄!」當然,嘴還是要甜。
謝聽竹與我父親話別,並未對我說什麼。
此後,應當無交集了。
他就這麼離去。
相逢與別離,似乎都由不得我做主。
然而他們剛走不久,父親升遷的調令就來了。

-12-
「光祿寺少卿!」父親喜上眉梢,「雖是平級,但畢竟是京官,也算升了。」
母親喜憂參半:「聖上命夫君即刻到任上,我與女兒的東西可要收拾一番呢。」
最後商議好,父親先去京中上任,做好安置。
我與母親稍晚些出發,不着急。
李家也算大宗族,我們乃李氏分支,京中有在做官的叔伯。
清點府上錢物,加之遣散部分家僕。
忙了三四日,才終於將清水鄉這邊的宅子安頓好。
我與母親帶着十個僕役和四個丫鬟,匆匆趕路。
日夜兼程,兩日抵達渡口。
過了大湖,走陸路,速度也會快些。
這日,我們一干人等入住渡口邊的客棧。
卻見客棧後院停着謝聽竹的馬車。
那位受傷在醫館被我包紮治療的侍衛正在餵馬。
他也是謝聽竹的侍衛之一,叫作燕雙,送別時我見過他。
「見過李夫人,李小姐。」侍衛很客氣。
母親自然好奇謝聽竹爲何過了這麼久還未渡湖。
「前幾日有船傾翻,幾十人落水。當時是晚間,會水的都去救人了,人手還是不足。
「大人也入水救人,受風寒,在此休養。」
謝聽竹會鳧水我知道,但他身子已經差到這個地步……幹嘛還下水呢。
他總這樣好心。
我絞着帕子,想問問謝聽竹好些沒。
到底沒張口,想來好多了吧。
母親點頭:「謝大人不愧爲太子師,仁愛衆生。我聽聞他文武雙全,怎的如今身體大不如前?」
「我家大人墜——」侍衛頓了一下,才道,「一場大病後就如此了。」
母親略感可惜,讓人取些名貴藥材送去。
侍衛不敢收,說要請示纔可。
後來謝聽竹雖然沒收,卻也前來拜訪。
他與母親說了兩句話,我才知道趙行簡等人先行去京都了。
等人走,母親忽然摸摸我的頭:「阿姿今日心情好,臉上總掛着笑。
「可是想着又能同行簡那孩子玩,心裏高興?」
「母親!」我表示抗議。
她卻越說越來勁:「他倒是個好孩子,你父親也會同意的。」
什麼跟什麼呀!矇頭就睡,不理她了。
次日,我們乘船時,謝聽竹一行人也出發。
他的侍從比我們的家丁厲害許多。母親就說乾脆跟着謝大人。
反正我們順路,都是去京都。
船開動,到晚間,居然冒出來十好幾個水匪。
可還沒等水匪鬧起來,謝聽竹的侍衛們已經將人按住。
船上衆人長舒一口氣,母親也連連慶幸:「幸好遇到謝大人,否則不知會遭遇些什麼。」
我心裏依舊惴惴不安:我們的船安全了,可後面那艘船呢。
糾結是否要跟謝聽竹提這件事,他已經派人劃小船去查看。
兩炷香後,只見後面的船上忽而起了火,遠遠傳來打鬥聲。
我們這船上的壯年漢子也已經從方纔的突發情況裏回過神,紛紛拿了傢伙什要前去幫忙。
一干老弱自然先躲起來。
兩船相靠,打鬥更加激烈。
過了許久,外頭逐漸安靜下來。
艙門被推開,謝聽竹提燈而至,對我們道:「安全了。」
衆人紛紛從船艙裏出來,甲板上二十多個水匪結結實實地捆着。
此外還有一些受傷的男男女女,正在痛呼哀號。
別的傷患倒還好說,只是有位孕婦驚嚇之下,破了羊水。
倒是也有個接生婆,但這婆子受傷頗重,無法接生。
船上沒有大夫,即便有大夫也少有接生的。
孕婦慘叫聲不絕於耳,我想起難產而亡的姨娘,滿手心的汗。
「孃親,我……我想幫幫她。」

-13-
母親遲疑。
謝聽竹自然早就從侍衛那裏知道,我會些醫術。
聞言,問我可有把握。
我艱難地點點頭,點名讓那接生婆在一旁看着指點我。
母親也不忍那孕婦煎熬,終於鬆口。
謝聽竹讓人給我送來需要東西。
明明他也只是渡客,可如今兩條船的船老大都對他言聽計從。
這還是我第一次給人接生。
雖然看過諸多書籍,也曾請教過有接生經驗的婆子,到底沒實踐過。
我一面聽接生婆指點,一面根據書上的經驗下刀。
也不知過去多久,我身上汗水浸透。
嬰兒的啼哭震碎夜的沉寂,產婦母女平安。
那家人對我再三感謝,母親忙着上前爲我擦手上的血,眼裏卻流着淚:「我家阿姿,是能獨當一面的大姑娘了。」
有些恍惚,心中更多的是欣喜。
接下來我也無心休息,幫着一起給傷患包紮。
天際泛白,天已然要亮。
傷情都處理差不多了。
站起來,人有些發暈。
謝聽竹的侍衛燕雙虛扶我一把。
謝聽竹也一夜未睡,審問水匪。
「女郎行事果敢,且學問不俗。新政伊始,若你能考中爲官,必定有更多女子以你爲表率。
「所以太學,當真不去?」
我暈頭暈腦,一時沒說話。
他只從袖中拿出一信箋,遞與我後,帶人乘小船離去。
臨走前,留給我們六名侍衛。
此處不在清水鄉境內,水匪之事,他需告知當地官府。
或許,還要一同剿匪。
謝大人事務繁多,我知道的。
抽出信紙一看,原來是舉薦信。
我這人,只想好好地活着。
在方家時,藏拙裝傻,勉強算是安全地活到十六歲。
十六歲嫁給謝聽竹,他雖沒給我風花雪月的情事,謝家上下卻也尊重我。那三年,真是半生最無憂無慮的時候。可惜註定是南柯一夢。
後來成了李姿,才活得更恣意。
人總是貪心的,恣意的生活裏,我也生出了嚮往和期待。
或許這種期待和嚮往我早就有了,只不過一直自卑敏感,不敢爭取吧。
能去太學接受教育,再好不過。
真的一舉及第,爲官,我救的便不是一個產婦,而是更多的人,更多的女子。
我願意去的,我想。
屬於女子的路難,但我要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太陽初升,躍出雲層。
輝光遍灑大地。

-14-
三日後抵達京都,一家團聚。
當日便去大伯府上拜見,大伯如今已是戶部侍郎。
自從父親在清水鄉任職,一直沒回來過,所以原身對大伯一家的記憶很模糊。
大伯有一妻一妾,妻生有長子,大我兩歲,不在家。
妾室育有一女,只比我小一個月,喚作李茹。
長輩們在一起談話時,李茹帶我去池塘邊餵魚。
她很是好奇地打量我,直看得我心裏發毛。
忙問:「妹妹看什麼,我臉上有花嗎?」
她也覺得不妥,紅着臉道:「小時候我倆一起玩,你一句話也不會說,如今全好了嗎?」
這是很委婉地在問,我還傻不傻。
「好着呢。」我笑眯眯地湊過去攬住她的手臂,「如今我的話可多了。」
李茹與我相視一笑:「那再好不過,你長得這樣好看,若是一直迷迷糊糊的,多可惜。
「叔叔可曾給你講親,定的是哪家的公子?」
怎麼就聊到這裏了?
我看着李茹欲說還休的樣子,怕是她已經定下親事,有好多話想和我這個同齡人說說。
搖頭,我道:「未曾,妹妹呢?」
她的臉果然更紅了,抓着帕子的手攥緊,垂眸說:「戶部劉尚書家的次子,過年開春,我便要嫁過去。」
「你可見過他?」我八卦起來。
「見過兩面,一次廟裏,一次是馬球會上。」
「他長得如何,你中意他嗎?」
若是像謝聽竹那樣,直到掀開蓋頭才發現新娘不是自己意中人,該有多失望。
婚姻之事,該是兩情相悅的。
「是個清秀的少年郎,待人溫和。」
看李茹含羞帶怯的模樣,應該挺滿意。我雙手合十做祈願狀:「那便盼着妹妹婚姻和美。」
她笑着用帕子打我:「姐姐剛來京都,許多人都不熟悉,我明日帶你跟幾個姐妹見見面可好?」
那哪行,我還要去報道。
「謝過妹妹好意,我明日還需去太學上課,學業不可耽擱。」
李茹訝然:「且不論太學難進,叔叔竟也同意你去學堂嗎?」
正要反問這有何不可,轉念新政纔開始沒幾年,許多人不接受也是有的,所以道:「父親被我鬧得頭疼,只好同意了。」
李茹便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央求我跟她說說學堂上學都有些什麼趣事。
晚間回府上,才發現趙行簡居然也在。
幾日不見,他清瘦許多。穿着太學院月白色的學子服,更顯得長身玉立。
我驚喜地提裙子跑進院裏,他擱下杯盞:「你慢些,到了京都竟也像個猴。」
「你說誰是猴?」
「自然是你。」
「你!」我怒,這該死的趙行簡,虧我見了他還挺高興,扭臉對母親道,「快快將他打出去!」
父母親只相視一笑,問了趙行簡晚間想喫些什麼,二人都走了。
只剩下我們兩個,趙行簡揹着手忽然湊到我跟前:「你瘦了些,更添幾分猴氣。」
我微抬下巴,不理他。
不妨什麼東西杵到我眼前,耳邊傳來他笑語:「好不容易找到的,不要嗎?」
斜眼一看,是一本泛黃的古籍,神話傳說。
好吧,原諒他了。
我仍是繃着臉,伸手去拿。
他卻一下子抬手:「不喜歡,那我只好把它送別人。」
他比我高出許多,手又抬得高,我跳也夠不着,只好咬牙給個笑臉:「我要,謝謝師兄。」
趙行簡這纔將書緩緩放到我手心裏。
我迅如閃電,一把抓住古籍,狠狠地踩到他鞋子上,一溜煙跑了。

-15-
次日趙行簡帶我去太學報道。
卻惹了不小的麻煩。
太學共分「天地玄黃」四大院,各院又將學子分成幾齋。
太學執事看過舉薦信,領我前去「地九齋」報到。
趙行簡則在「地三齋。」
丫鬟不得入太學院,故而我裝着筆墨的箱子都被趙行簡拎在手中。
他也不嫌重,邊走還同我說着各處的風光。看起來短短幾日,他已經把太學院上下摸了個透。
「等下學,我再帶你去書鋪,京都的書鋪可比清水鄉的大多了。」
還用他說,我都在這裏住十九年了。
「嗯,多謝師兄!」嘴還是要甜。
說笑間,走過迂迴長廊。
我左腳剛邁出,但聽得耳邊勁風颳過。
還沒來得及反應,趙行簡已經擋在我身前。
「嘭」的一聲響,他悶哼一聲,險些摔倒。
一顆藤球滾落在地,廊下五六個華衣男子笑作一團。
「趙大才子,對不住,沒瞧見你!」爲首一略胖的男人笑得最歡。
我擰眉瞪了衆人一眼,趕緊去看趙行簡的傷。
那藤球直直地砸在他顴骨處,此時那塊已經起了異樣的紅,怕是很快腫起來。
我讓他俯身,從小挎包裏拿出化瘀的膏藥給他抹上。
「很疼吧,塗上會好些。」
他疼得皺眉,眸光卻帶着笑意:「不疼。」
說話間罪魁禍首已經走到跟前,爲首的那個喊道:「大才子,把球撿給我們吧。」
我這纔看清此人的臉,暗道一聲「不好」。
竟是王明這個小霸王。
他乃靖王之子,是個不學無術的主。
最要命的,他好色。
有次公主賞花宴,謝聽竹受邀,帶我一起。
男女分席,我喝了點酒站在池邊看芙蕖花。
這王明不知從哪裏冒出來,非說我是他帶來的丫鬟,就要來拉扯我。
我的婢女解釋時,謝聽竹也已趕到。
那時他不過是剛剛及第的探花郎,毫無根基。
王明並不怕他,居然道:「世上美人大多相似,認錯也是常有的。」。
最後,當然是謝聽竹……將他揍了一頓。
回憶至此,我握了握拳。
王明此時也已經看到我的臉。他眼前一亮:「哪家來的女娘,好生漂亮!你莫不是趙行簡的妹妹?
「不如我帶你四處轉轉,也好熟悉。」
噁心!
全力踢向藤球。那球也長眼,直奔王明痛點。
「你找死啊!」王明捂檔,指着我痛罵,「你知道我是誰嗎?」
「公子對不住,你說把球給你,小女子沒掌握好力道。」我佯裝不知道他身份,有些畏懼地說。
趙行簡此時也已將我擋在身後。
「對不住就完了?我——」
「殿下,這二位皆是謝太傅舉薦之人,皇上過幾日還要召見,殿下切莫讓老身難做。」
執事終於發話。那王明不服氣,卻也沒再說什麼。
我低頭偷笑,牽着趙行簡的袖子跟在執事後面跑了。
等到安全,我問趙行簡怎麼惹到王明。
才知道,兩日前太學有考試。王明作弊買了一篇好文章寫上,最後評分卻沒趙行簡當堂寫得好。
夫子知他作假,譏諷王明,說他就是花費黃金千萬兩,也買不來真的錦繡文章。
王明惱怒,自然要尋麻煩。
哎,雖說太學對一衆學子來說是神聖之地,但像王明這樣身份的人,學問再爛,也能輕鬆入學。
如此不公。
「那你真不疼了嗎?」
「真的。」趙行簡衝我笑笑,「比起你踩我那一腳,算不上什麼。」
還能跟我插科打諢,看來確實無事。
方纔我拿球傷了王明的做法欠妥,可不那麼做,又有些憋屈。
罷了,做就做了,怕什麼!
謝聽竹打他一頓且能全身而退,王明若要尋我晦氣,我也能搞定!
說來就來,下午馬場學射御之術,再遇王明。
我並不知太學院中射御課程教得如此細緻。
沒帶騎裝,便選了一匹溫馴ŧũ₄的小馬,騎着看場中人策馬揚鞭。
「女娘小心些,弄不好摔斷腿,我可是要心疼的。」王明一行人在我身旁勒住馬。
他手裏捏着鞭子,皮笑肉不笑地指着我的鼻子。
「別看了,趙大才子被夫子找去,不會來的。」
我催馬想遠離他,路卻被攔住。
王明道:「小女娘,我來教你?」
說着他身邊的人還在起鬨:「你有福氣被殿下看上,還念什麼書,當世子妃不好嗎?」
「小女娘學這些有何用,本世子帶你去玩些有趣的。」
面對王明的咄咄逼迫,我腦筋飛速運轉:光天化日,王明必定不敢對我做什麼。
他現在刁難我,無非是要出兩口惡氣。
再者,他之權勢非我一個小官的女兒能輕易得罪。
揍他行不通,得換個招。
萬千思緒在我心頭繞了一圈,我旋即乖順請安:「見過世子與諸位公子。
「世子說女娘學射御無用,可朝陽長公主曾策馬領兵千萬,救先帝於水火之中。世子可要慎言。」
朝陽長公主,那可是一代傳奇人物。雖是女子,卻爲開國皇帝打下大半江山。
王明哪敢置喙他這位老祖宗,噎了一下。
我趁機又道:「我不敢同朝陽長公主比肩,騎術尚可,世子會打馬球否?我與你討教一二!」

-16-
我們這邊動靜不小,引起旁邊人的關注。
聽聞我要與王明討教打馬球的技藝,連夫子也驚動。
馬場上很快佈置好。
我與王明在雙方球門前勒馬,等待一聲令下。
此次比賽只有我和王明兩人。
一炷香內,擊中對方球門多者勝。
發令官揮旗,王明率先揚杆,卻不是對準球,而是掃上馬腿。
我早提防着他,繮繩一緊,馬兒嘶鳴,前蹄躍空,輕巧躲過。
王明只當我是鄉下的來的傻丫頭,沒想到我馬術確實不錯,有一瞬愣神。
我出手如閃電,球杆一撈一擊。只聽「砰」的一聲,球正中王明那邊球門的銅鑼。
「承讓!」我抱拳。
接下來比賽,王明不再小看我。
一炷香快燒完,我進三球,王明只進兩球。 
我二人正緊張地追逐馬球時,一條油光水滑的黑犬不知從哪裏竄出來,叼起球就跑。
「哪來的畜生!」王明嘴上還在罵,手裏的杆子已經重重落下。
這一擊下去,黑犬必定頭破血流。
我心一緊,趕忙抬手攔下。兩杆相撞,我受了全力,手臂被震得發麻。
「王富貴!」場外有人高呼,那黑犬十分狗賊地豎起耳朵,瞅我一眼,把球吐下,撒腿跑了。
就見幾個家丁打扮的人趕忙跑去捉已經跑遠的狗。
這麼一打岔,香已經快燒完了。
我與王明又專注搶球,幾個回合下來,那球在我球杆範圍內,王明根本插不進手。
他瞪着我,然而我衝他一笑。
球也順勢滾到他那裏。
他反應也快,抬手一擊,正中我球門。
香滅。
三對三,平了。
結果出來,不等王明說什麼,我忙施禮:
「多謝世子相讓,纔沒讓小女子丟臉。
「世子身份高貴,卻如此平易近人,實在令人感動。」
王明圓圓的臉上出現一絲名爲茫然的神情,他想說什麼,最後只好擺手:「罷了罷了,你,馬球打得不錯。」
從前,謝聽竹有時會跟我說起朝中各個勢力,或是談一談朝中人物。雖然只是一兩句,倒也把人概括完了。
對王明,謝聽竹的評論就是色厲內荏,極重面子,卻又講義氣。
我現在看來,王明喫軟不喫硬,給他賣個好,他就拿你當朋友。
對我來說,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
此次馬球賽一鬧,我倒是小小地出了名。
剛下場,便有幾名女學生過來主動與我打招呼。
還有人要給我下帖子,說是家中不日要舉辦馬球會。
我也都一一應下。
卻覺得有道視線一直追隨我,抬頭看去,與對面一錦衣男子對上視線。
男子一身絳紫紗衣,眉眼精緻,氣質也溫和,瞧着不像是尋常人。
對我彎起嘴角,露出淡淡笑容。
我趕忙垂下眼簾,對他略一點頭,和新認識的幾個女郎走遠。
晚間,趙行簡特意尋我一道喫飯。
他也聽聞了我和王明比賽打球的事情,好奇我何時學會的起碼和打球。
「呃,祕密。」我趕緊把包子塞進他嘴裏,「你想不想學,我教你啊。」
趙行簡也不知道是被噎到,還是怎樣,白我一眼:「我不稀罕。」
喫了兩塊母親做的桂花糕,我忽然覺得心裏發悶。
不知父母在家如何。
不知……謝聽竹有沒有處理好水匪的事。
無端又想起他,恍然驚覺,他真的無意間教會我良多。
或許,雖然他從未拿我當妻子,卻仍希望我能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他什麼都會,只是不會愛我。
我,也終於不是那個終日唯唯諾諾的方家庶女、安於後宅的謝夫人……
我會把李姿的生活,過得很好很好。
想得出神,一盞茶遞到我嘴邊。
「喫飯也不專心,當心噎着。」趙行簡就差將水餵給我,「想家了?」
我點頭。
「忙起來就不會想家,比如等會兒教我騎馬。」
「嗯,有道理。」我點頭。
馬上反應過來:「你要跟我學騎馬?」
見對方點頭,我肚子裏壞水冒上來:「叫聲師父聽聽。」
趙行簡含笑湊過來,我也把耳朵湊過去,誰知他卻一伸手,捏住我耳垂:「膽兒肥了,這麼和師兄說話!」
他作勢要用力,我忙告饒,抱住他胳膊和手:「我錯了,師兄,好師兄!」
趙行簡的手心溫度漸漸變燙,我抬頭眨巴眼睛,可憐巴巴地瞅着他,卻看到他臉越來越紅。
最後清清嗓子,很是嫌棄地將我推開:「假得很。」
晚間,太學無課程。
漫步其中,可見衆學子或是讀書,或是吟誦,亦有的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天說地。
到馬場,我拉住繮繩,讓趙行簡上馬。
他動作熟練,一點不像不會騎的樣子。
可是上馬後,他又緊張得不知該把手腳放於何處。
我先拉着繩子,帶他在場上走一圈。
他學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能催馬慢慢踱步。
我走得累了,把繩子送給他,讓他慢慢轉。
自己則靠着欄杆,無意識地又哼起歌謠。
但覺有東西扯我裙襬,低頭一看,一個黑不溜秋的玩意兒正在咬我的裙子。
「壞狗!」
竟然是那條油光水滑的黑犬。
我蹲下身子,伸手拍它腦袋:「你叫王富貴?我看不如叫黑心狗蛋!」
手感不錯,我又摸了兩把。
頭頂卻傳來一陣輕笑,緊接着如玉的男聲道:
「它自己選的名,喚別的,它不應。」
沒防備被驚到,猝然抬頭,就看到白日裏那位身穿絳紫衣衫的公子含笑瞧着我。
暮色漸起,光線有些昏暗。
男子生得好相貌,恍如山靈變幻的美人,瞧着有些不真切。
忙起身。
因不知對方身份,只好依照同學相見那般,行抱拳禮。
王富貴撇開我,十分狗腿地湊到公子身邊,尾巴狂搖。
「我並非太學學生,此番是來拜訪老師。」男子語氣溫和,「方纔可是嚇到你了?」
我搖搖頭,剛要說什麼,趙行簡已經騎馬趕來。
「兄臺,天色已晚,我帶舍妹先行離去了。」
趙行簡坐在馬上說完這麼一句,朝我伸手。
我下意識地握住,被他拉上馬。
等反應過來,已經跑出去很遠。
「好啊趙行簡,你根本就會騎,耍我!」

-17-
太學生每半月歸家一次。
我來才五日,正趕上放假,喜滋滋地收拾東西。
回家自然是和趙行簡一起。
不過他應同窗之約,去了詩社。
我獨自坐上家裏來接我的馬車,行至大街,有些饞徐記的醬鴨,便讓人改道去買。
買完東西欲返回,卻見到路邊有個灰頭土臉的人,形容枯槁。
此人一言不發,隻身旁的木板上寫:「五兩銀子,賣身爲奴。」
他懷中抱着小小襁褓,瞧着應是個孩子。
我頭戴幕籬,去而復返,將五兩銀子放到他跟前。
「銀錢拿去好生安頓,你有手有腳,何愁養不活個嬰孩?」
那人木然的神情纔有些鬆動,衝我磕頭。
「多謝女郎救命!」
聽聲音,也不過是個少年。
心中略感惋惜,舉步要走。
少年卻叫住我:「女郎何人?待我爲小侄治好病,立刻去府上爲奴爲婢。」
我搖搖頭:「不必。」
坐上馬車揚長而去。
回家後,父母自然歡喜地同我聊了許久。
當日,有帖子送入府上,說是郡主邀請我去兩日後的馬球會。
原來那日邀請我的姑娘,是永寧郡主。
郡主相邀,母親格外重視,竟然還帶我去京中最負盛名的「金玉坊」買最時新的衣裳首飾。
車在金玉坊停下,還未入內,便聞到一股好聞的馨香。
坊中侍女着輕紗,一舉一動,皆優雅靈動。
我與母親對視一眼,頓覺今日錢袋不保。
內裏東西,不論成衣還是首飾,都是極好。
挑選中,忽聽一聲:「方校書光臨,有失遠迎。」
原本在挑選東西的女子,也都湊過去。我覺得好奇,偏頭一看,卻是渾身一僵。
方思嫺!
竟會在此遇見。
二十歲的方思嫺,比起三四年前的纖弱清純,多了絲成熟的嫵媚。
與她不染纖塵的氣質融合,更爲吸睛。
校書,據說她在太學掌管書庫典籍。
女子爲官的法令才頒佈沒幾年,故而見到女官,衆人都是欽佩的。
方思嫺似有所感,目光穿過衆人,與我對上。
我遙遙一禮,並未再多看她一眼。
只是微微握緊的手,還是出賣了我真實內心。
生活在方思嫺陰影下十六年,如今改頭換面,終是不用看她臉色。
母親挑了套鵝黃配柳綠的裙衫給我。
爲我挽少女髮髻,試了試。
翩躚一轉,母親說瞧着十分靈動可愛。
配飾也以輕盈妥帖爲主。
我還欲陪母親挑選首飾,方思嫺卻盈盈走來。
「你是聽竹舉薦的女學生?」她明明滿面笑意,我卻覺得話音刺耳。
聽竹。
好親暱的稱呼。
我一死,他們二人果真在一起了。
罷,我只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心思轉了幾番,我乖巧道:「見過校書,謝太傅舉薦,不止我一人。」
笑意在方思嫺眼中變成一抹幽色:「不必緊張,我看過你近日寫的文章,頗爲不俗,想來不日我二人還是同僚呢。」
我忙稱慚愧。
母親只當方思嫺是真心誇我,笑容滿面地與她客套。
回去路上,我與母親直言。
「那位方校書,母親能避則避。」
交談間,忽聽車外人聲喧鬧。
撩簾子往外看,只見吵鬧聲是從道邊醫館傳出的。
「求你們,救救他,他身子還熱着!」
一個頗爲眼熟的落魄少年,懷抱嬰孩,正聲聲哀告。
醫館小廝則是將人推開了些,面有不忍道:
「已經嚥氣了,留着銀子準備後事吧。」
誒,正是前幾日遇見的那位賣身少年。
母親也隨我視線向外看,「咦」了一聲。
「母親認得?」
母親點頭,解釋道:「在船上,你給他嫂子接生,竟沒認出來?」
那時我只顧保住產婦和孩子,對旁的並未在意。
少年苦苦哀求之際,我與母親已下車。
近距離看,見小兒症狀類似高熱驚厥。
怕是肺部有炎症也未可知。
想來醫館大夫也能瞧出來。
不是治不好,而是後續費用極高,少年也不像是有錢的主,所以好言勸他留着錢。
我讓婢女送去銀錢,交代她幾句話。
片刻,醫館的大夫掀簾子出來,讓少年抱嬰孩進內堂。
我與母親自然隨着入內。
大夫施針,襁褓中的嬰兒一聲嘹亮的啼哭,緩過氣來。
少年紅着眼衝大夫拱手,扭頭見到我,眼睛驀然睜大:「小姐,又救我侄兒一命。」
他伏地要跪,被母親拉起。
「小郎君武藝高強,於船上奮勇殺敵,保婦孺平安,此刻我母女不過還以恩情。」
「夫人慈悲心懷,陳某感佩。我願至府上爲奴,只求夫人小姐,救我侄兒。」
母親尚在遲疑,我附耳與她輕語:
「母親說他武藝高強,不要他當奴,僱給我當護衛如何?」

-18-
少年名陳野。
原是清水鄉的鏢師,其兄陳路在雲京做賬房先生。
陳野得兄長所託,帶嫂子入京尋陳路。
誰料叔嫂二人剛到雲京,便聽說陳路私吞主家財物,畏罪自殺。
嫂子聽此消息,當夜投繯自盡。
陳野原想請人照顧嬰兒,奈何被騙銀錢。
他又不會照顧孩子……
「幸而遇見女郎,否則我那侄兒,定是撐不住的。」
陳野被帶入李府,梳洗乾淨。
深色的侍衛服飾穿在他身上,格外貼合。
少年面容俊朗,許是年歲還小,眉目中透出幾分天真稚氣。
舟車勞頓,加上近日噩耗連連,他眸子裏沒什麼神采,木木的,看着倒讓人覺得有些揪心。
「你已經謝過多次,不用客氣。」
我從桌案上站起來,讓侍女將剛描摹好的字帖掛好。
陳野乖順地垂下手臂,默然立在我身側,如影子一般。
我看他裝得老氣橫秋,不由得好笑:
「你幾歲?」
「十七。」
跟我同歲。
又問了年月,方知他比我小几個月。
「算起來你比我還小,陳侍衛不用如此緊張,平日你隨意安排行程,若我出門,你隨行就是。」
陳野又是恭恭敬敬地行禮:「但聽女郎吩咐。」
此時有人通報,趙郎君來了。
趙行簡給我帶了最新蒐羅的怪談傳說,瞥見站着的陳野。
「他就是伯母給你的侍衛?」
「嗯。」我點頭,「專門用來對付你。」
「好好好,虧我四處蒐羅這些新奇玩意兒給你。」趙行簡大手一按,作勢要搶我手中書。
「我錯了,師兄是我最最親近的人,對付誰也不能對付你。」
說完,趙行簡力道一鬆,我趕緊把書拿來放好。
隨後,趙行簡又問了我課業完成情況。
說着說着,話題又回到陳野身上。
我抬頭一看,陳野已經不在身邊,想來是處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覺得,陳野哥哥的死,有蹊蹺。」
「何出此言?」
趙行簡說話間,將新買的炒栗子剝開幾個,放我面前小碟中。
「你想,他哥如果犯了事,知道自己必死,爲何還託弟弟把懷孕的妻子送來雲京。」
我毫不客氣地把栗子放嘴裏,又喝了一口茶。
「或許他覺得自己富貴了,要接妻子來享福。」
也有道理,但是——
「京中不安全,我要是他,也該把銀錢送回老家。」
趙行簡沒再說什麼,又給我投餵一顆栗子。
「你想查?」
「有點,但據陳野所說,人證、物證齊全,他兄長私吞錢財,是板上釘釘的事。」
我們二人同時搖了搖頭,趙行簡忽然笑了:「別灰心,你若想查,我幫你。」
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從他手裏拿栗子。
聞言一愣,手便搭在他指尖,沒收回。
「師兄,你真好。」
趙行簡整張臉慢慢變紅,連帶耳垂也浮出一片粉色。
一彈我額頭:「好假!」忙不迭地收回手。
次日,應邀前去郡主府。
郡主江婉得知我到,很是熱情地牽着我的手,前去介紹給一衆小姐妹。
郡主府很大,後院馬場上,輕紗蒙帳。
之後,我被郡主府侍女領到自己的席位上。
閒來無事,四處走走。
我眼尖地瞅見,人羣之中,還有大伯家的女兒。
那位十分嫺靜溫柔的李茹堂姐。
她沒瞧見我,只是含羞帶怯地跟一陌生男子說話。
男子形容清俊,滿臉書生氣,大概是與李茹說親的那位劉家郎君。
只是,男子與堂姐說話時,並未有見到心儀之人的歡欣。
正想着,聽得兩聲低低的狗叫。
收回視線,又見熟人——王富貴的主人。
他今日着淡紫衣衫,玉簪束髮,一派富貴。
「又見女郎。」說話時,脣邊已帶着淡笑。
大概是王富貴帶他來找我的。
這狗!
我真不知該怎麼稱呼這位郎君,剛要張口,江婉歡喜地跑來。
「十七叔!」
我大驚,這難道是皇帝最小的兄弟,齊王王翊川?
江婉也已趕到,正要介紹,齊王看着我笑道:「不必,我與李家女郎見過。」
他竟知道我的身份。
想來王翊川查我,易如反掌。
「見過王爺。」我壓下心頭古怪的感覺,乖巧行禮。
「像往日那般即可,不必多禮。」
齊王語氣溫和,但這說出的話卻讓人想入非非。
什麼叫像往日一樣。
我與他,並不熟!
身邊幾人面色各異,江婉看了看我,又看看齊王,露出幾分瞭然的微笑。
不是,笑什麼啊!
「一會兒你上場打球嗎?」齊王問。
我本想說不去,但早先答應過江婉,不上不行。
「嗯。」
「那,本王與你一隊,可好?」
什麼!古怪的感覺越來越重。
我怎敢說不願,只好點頭:「榮幸之至。」
想溜。
失去遊玩興致,托腮坐在席位上。
目光卻被衆人簇擁的身影吸引。
謝聽竹回來了!
着月白衣裳,與人羣離得那樣近,又那樣疏遠。
懸空的皓月,可望不可觸。
同時,我看到謝聽竹身邊還跟着位老熟人——方思嫺。
江婉皺皺眉:「一會兒方校書在另一隊,阿姿,給我贏她!」

-19-
原先與方思嫺說親的那位小將軍,原本是江婉一位表姐的心上人。
小將軍死後,方思嫺絲毫不見悲傷。
江婉與那位表姐同仇敵愾,對方思嫺很有些意見。
馬球賽開始,場上願意參加的分爲六隊。
兩兩比試,最後分出勝負。
齊王主動邀我組隊,加上我隊伍之中還有江婉。
一時間,我們這一隊分外惹人注目。
球賽打得火熱,我有意與江婉結好,故而對方思嫺並未放水。
最後,我們這一隊勝出。
獎品,是江婉的姑姑,江貴妃所贈的一套寶石頭面。
此外,第二名、第三名的也有獎品。
我站在場中,朝謝聽竹的方向遙遙一望。
我也曾隨謝聽竹參加過馬球會。
當時各貴女邀請我加入,我只是紅着臉拒絕。
無他,不會。
方思嫺當時也在,騎在馬上,看似給我解圍,其實更讓我難堪。
「我這個妹妹連馬也沒騎過,膽子又小,我們玩吧。」
衆女竊竊私語,說謝聽竹文武雙全,怎麼娶了這樣粗鄙的女子。
我低着頭,帕子都快揪爛了。
卻沒想到謝聽竹不知何時已經牽來一匹馬:「不會便學,我帶着你,莫怕。」
語氣淡淡,但在旁人看來,已是十分親近。
他從未讓我在外頭下不來臺。
也因爲如此,我總幻想,謝聽竹興許有幾分喜歡我。
罷了,如今,我很想和謝聽竹說,我馬球打得不錯。
我學得很好。
順便問一問,做不成妻子,那我是不是他最好的學生。
又好像沒什麼意義。
方思嫺從我身邊過去,看了看我,笑了:「我沒看錯,阿姿,你很是不凡呢。」
又是這種語氣。
我無端地覺得有些冷。
在方家時,但凡我做了什麼事,得父親誇讚。
方思嫺便這樣皮笑肉不笑。
一句「阿蕙,你很不錯呢」我就要挨幾頓餓,或是被罰跪。
有一次,我爲父親親手做了一雙鞋墊,當作新年禮。
父親收到後,大大誇我的繡工出色。
當晚,方思嫺母子讓我跪下,拿着竹條,抽打我手心。
不知打了多久,我那手,半個月都無法握緊。
對她,我打心底恐懼。
但我還抬首,直視她眼睛,同樣笑了。
「校書謬讚。」
她還想說什麼,王翊川帶着王富貴朝我走來。
「李娘子球技高超,不知本王可否去太學與你討教?」
「李姿惶恐,不過會些皮毛而已。」
王翊川頷首:「是本王唐突,總嚇着你。
「今日十分盡興,本王也有一份謝禮,稍後送至府上。」
王翊川離開時,方思嫺也已經走了。
江婉看着齊王離去的身影,翹起嘴角,對我道:「看不出啊,我十七叔對你如此上心。」
「郡主慎言。」我只覺得頭皮發緊,趕緊溜之大吉。
告別郡主,等李府馬車時,謝聽竹恰巧也出來。
「見過謝大人。」
「不必多禮,明日歸太學,早些歇息。」
他並沒有和我多說話的意思,說罷,徑直往自家馬車去。
卻聽一聲「聽竹等我」,方思嫺提裙趕來。
她語帶嗔怪:「怎麼先走了?不是說送我回家。」
謝聽竹漠然:「我並未說過。」
方思嫺臉色微白,快速看我一眼,顯然沒想到謝聽竹會當衆落她面子。
轉而笑:「許是我記錯了,那聽竹就載我一程。」
這次卻被趕車的侍衛攔住,侍衛解釋:
「方校書恕罪,我家主君需即可入宮面見聖上,耽誤不得。」
言罷,謝聽竹似乎也沒有和方思嫺多說的意思,自顧上車。
車輪滾滾,留方思嫺原地傻眼。
我忍笑,趁方思嫺那刀子般的眼神尚未落在我身上,麻溜地上馬車,絕塵而去。
好笑是好笑。
不是說這是本甜寵文,怎的謝聽竹看來並不如何寵。
罷了,系統已經掌控不了我,不管了。
回家,齊王府的東西也已送來。
竟是一套頗爲精巧的騎裝。
父母得知齊王送來禮物,皆面色有異。
父親道:「齊王一直在封地,陛下思念,才召至雲京。聽說此番回京,陛下要爲其擇妻。
「怪爲父官職不高,若齊王真對你有意,怕只能爲側妃,實在委屈。」
我傻了,這都什麼跟什麼。
才見沒幾次,王翊川就對我有意?
母親也嘆氣:「不行,不如早日給阿姿定下親事。」
轉而又詢問我:「吾兒,你對齊王有意否?」
我忙搖頭。
母親笑了笑:「那就好,我看行簡這孩子很不錯,你——」
我直接就跑路。
出門差點撞上趙行簡,趕緊拉着他一起有多遠跑多遠。
「發生何事,跑得一頭是汗!」等停下,趙行簡遞帕子給我擦汗。
「壞了師兄,我爹孃要給——」我倆說親。

-20-
後面的話到底沒和趙行簡說。
只是問他:「可有查出來什麼?」
趙行簡搖頭:「卷宗我們看不到,我找人去了陳路住處,那兒也無所收穫。」
我點點頭,沒有官身,想插手案件,實在困難。
低下腦袋,難免覺得挫敗。
趙行簡卻笑了一笑:「不過,我向周圍人打聽過。這個陳路原本是米鋪的賬房,在那當差五年,風評一直不錯。
「後來纔去的藥鋪,不滿一年,便挪用主家銀錢。逃亡時,跌下馬,摔死了。」
思索片刻,我提出猜想。
「我後來問過陳侍衛,他兄長是個本分人,況且當時家裏並無大事,用不到銀錢,他實在沒必要冒風險,一下子挪走兩百兩銀子。
「我也是一猜,他是被誣陷。
「如果按照我的思路,什麼人會誣陷一個賬房先生?不是藥材鋪本主家有問題,便是陳路的同僚有問題。」
千頭萬緒,沒有根據也只能瞎猜。
趙行簡送我回院子,告別後離開。
陳理早就等候在門邊,見我來了,行禮道:「女郎明日歸學堂,可要我跟隨?」
我搖搖頭。
原本讓他留在家裏,也就是憐他帶着幼侄。
「不必,陳侍衛可以陪侄兒在慈心堂多待幾日。堂中也有夫子教授學問,你大可旁聽學習。」
慈心堂,是雲京郊外撫育孤兒等無家可歸孩子的地方。
陳理再次行禮,我略點頭走了。
次日與趙行簡一同去太學。
他照理幫我提着書箱,迎面走來王明。
「見過世子。」
王明仰頭「哼」了一聲,嘴裏乾巴巴道:「免禮免禮。」
直到王明走,趙行簡還保持微瞪雙目的表情:「他今日居然不曾找麻煩。」
「師兄啊,日後你入了官場,自然是交朋友好過樹敵人。」
趙行簡見我老神在在,忍俊不禁:「多謝師妹教誨。」
我幾乎要得意得翹起尾巴,不妨太學銅鈴作響。
趙行簡抓住我手,笑着催:「還不快跑起來!」
下午學琴,我正在調試自己的杉木琴,便見我們的齋長領着一人進來。
來的是一穿着素雅的婦人,四十上下,眉目柔潤,氣質平和。
「原先教你們的何琴師病中不能來,由王琴師來教你們幾日。莫要失禮,怠慢了。」
齋長邊說邊對婦人謙恭地笑着,十分敬重的模樣。
我呆呆地看着這位「王琴師」,忽然覺得鼻端酸澀。
她不是別人,正是謝聽竹的母親,我從前的那位婆母。
我後來才知道,太學爲響應女子入學堂的法令,就連教學的夫子也選了不少具有賢名的內宅婦人。
謝母出身琅琊王氏,雖不是嫡系,也曾有才女之名。
後面學習中,我還見到了許多從前見過的女性長輩。
爲師,不分男女,不分身份高低貴賤。凡有所長,皆能向其學習。
當然,此都爲後話。
謝母此時已彈罷一曲,又讓我們自行彈奏。
衆人撫琴,我還未回神。
謝母走至我身旁:「方纔,未看清指法嗎?」
她與謝聽竹一樣,語調平緩,聽不出喜怒。
「看清了。」我忙伸手按在弦上,手指彈撥。
我怎麼會看不清,我的琴都是她所教。
在方家,主母怕落得苛待庶女的罪名,名義上的先生都給我請過。
奈何,請的都是不入流,教得也不用心。
自小,我就什麼也學不好。方思嫺是名冠雲京的才女,我則是遭人恥笑的蠢材。
我這樣的蠢材替嫁,試問誰能接受。
謝聽竹掀開蓋頭才發現換了人,當即離開婚房。
謝母自然是生氣的。
我原以爲會被好一場磋磨。
結果,次日敬茶謝母只是問我:「認得字嗎,可學過管賬?」
就這樣,我沒學過的,她親自來教。
教我看賬本,教我書畫琴藝,烹茶插花她亦能提點一二。
比起婆婆這個稱呼,我更願意喚她一聲母親。
謝母后來似乎也十分疼愛我,不過一個月,她便張羅着給我購置新衣、新首飾。
得知我喜愛志怪小說,她也會幫我搜羅。
不過,她常說那些衣服首飾、新奇玩意兒都是謝聽竹送的。
我知道,那隻不過是謝母盼着我與謝聽竹能恩愛一些,撒的謊罷了。
回憶至此,忽覺面頰微涼。
竟是一行淚順勢滾下。
我伸手抹掉。
謝母略點頭:「琴音中自有一抹愁緒,雖動人,但撫琴偶有滯澀,還需多加練習。」
她讓我再彈一段,指點我不足之處。
下課,謝母要走。
我上前幫她把琴裝好:「我送夫人。」
至謝家馬車旁,將琴交給侍女。
告別時,卻見方思嫺款款而來。
「伯母安好,聽聞伯母近日頭疼難捱,此香有安神之效,焚之助眠。」
她將一精緻的香盒捧上。
謝母面上並不見笑容,語氣倒還客氣。
「勞你費心,舊疾而已,多加休息就是。」
她說完也不讓侍女接香盒:「無功不受祿,方小姐還請收回。
「乏了,我先行。」
謝母似要放下簾子,方思嫺眼中閃過一絲憤恨。瞥見我在一旁,她道:「李姑娘,方纔齊王殿下正在尋你,你來太學不久,貴人倒是認得多。」
謝母此時已經放下簾子,馬車啓動。
等人走遠,我也轉身要走時,方思嫺呵斥我站住。
「校書何事?」
「你不必裝得這副乖巧的樣子,如你這般想攀龍附鳳的寒門女子,我不知見過多少。
「只不過告誡你,你想高攀誰都行,莫要對謝太傅生出旁的心思。
「即便你討好他母親,他也不會多看你一眼。」
方思嫺說完,目光冷冽地瞧着我。
「如方校書這般討好?」我笑了。
「你!」方思嫺惱羞成怒,若不是顧及在太學院,恐怕要好好教訓我。
「那就多謝校書示範,我必定引以爲戒。」
轉ƭű̂₊身離開。
方思嫺看我不爽,想來也不會和我交好,何必受氣。
只是想不到,她對我的報復,來得如此之快。

-21-
這日,皇帝親臨太學院。
考察諸位學子學識。
連同我和趙行簡在內,共二十一位學子的文章得皇帝讚賞。
是以,皇帝特賜我們隨御駕,去玉章山避暑。
二十一人共分爲三隊,兩隊都是男生,另外一隊女生由方思嫺代爲管教。
我只覺晦氣。
在玉章山的前兩日倒還安穩,第三日皇帝不知怎麼想起召集衆學子夜談。
同來的還有齊王等人。
望月題詩。
天子面前題詩,無非歌頌盛世太平。
但太過諂媚又不好。
我只老老實實地寫了寫景的五言詩。
場中人都寫了詩,統一收到竹筒中。
皇帝沒空一一去看,便讓隨行的公公抽,抽中誰,讀出來就是。
福公公一連摸了三個人的,皇帝聽後皆說不錯,給予賞賜。
等摸到第四下,福公公的臉色突然一僵。
「怎麼?」皇帝於上首問。
「回皇上。此人,並未留姓名。」
「無妨,念出來便知了。」
可福公公面上的不自然並沒有消失。
皇帝便知道這詩有問題,差人拿來看了。
只見皇上臉色倏然變差,頗爲嫌惡地讓福公公拿去讓人辨認。
看來,不找出誰是作者,不罷休。
皇帝看起來不喜這詩,雖不高興,卻沒到震怒的地步。
到底寫了什麼呢?
這時,帶太學院學生的三位夫子也被召上前去,辨認是誰的字跡。
我看得真切,那方思嫺忽然有些失態地捂住嘴巴,目光卻遙遙朝我投來。
緊接着,福公公等人也看向我。
周邊倏然寂靜下來,我成了衆人目光交匯點。
原來,是對付我。
趙行簡有些擔憂地看向我,我對他點點頭,以示安慰。
夜談很快散了。
我被領至皇帝面前。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抬起頭來。」
威嚴低沉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我緩緩抬頭。
「李姿,太傅舉薦你入太學院,本應潛心向學,考取功名,你卻在做什麼?」
皇帝說完,一張紙箋飄然落地。
垂首看那上面的詩,與我的字跡一般無二。
況且倒出竹筒中所有的詩,唯獨缺了我的。
只是寫景小詩,變成淫詞浪語,赫然是寫給情郎的詩。
並且詩句中有齊王的名字。
用我字跡寫的淫詩,加上最近齊王與我走得近的傳聞,顯然會讓人覺得我意圖攀龍附鳳。
我是謝聽竹舉薦來的,而謝聽竹背後是皇帝。
皇帝要的是新政推行順利。
倘若我入學只爲勾搭權貴、貪圖榮華,那就是在打皇帝的臉。
甚至會有反對新政者拿我說事,說女子不堪大任,考學只爲謀求高嫁。
方思嫺這招真是高。
淫詩一事,皇帝不但不會追究我,還會替我隱瞞。
但後果是,我從此仕途無望。
甚至影響到父親。
這事皇帝也不會大動干戈來查,今日召我前來,必定是敲打我安分守己。
果然,下一刻皇帝便道:「你無心向學,也不該堵了天下女子的路,自行歸家去。」
這話說得嚴重,我跪拜:
「陛下聖訓,臣女謹記於心。
「只是,若這詩箋是臣女之物,想必藏匿在身,定會沾染身上的薰香。
「臣女懇求陛下,召嬤嬤前來,一查便知。」
教習嬤嬤來時,我已跪得雙膝麻木。
宮女扶我站起來,至內室請嬤嬤檢查。
片刻後,嬤嬤回稟皇帝。
「女郎身上的薰香是宮中統制的,紙上也有,不過少了女郎身帶的藥草味。」
方思嫺當時想得周到,連紙上的功夫也做了。
但千算萬算,她想不到這幾日我都在做驅蚊的香囊,渾身都染上了草藥味。
「陛下聖明,纔不至於讓臣女蒙冤,然而背後之人實在可惡,竟拿此事做文章,意圖阻撓新政推行。」
方思嫺想壞我官途,那我也用不着客氣。
皇帝知道冤枉了我,板着臉讓我退下。
前腳剛到寢居,後腳方思嫺便趕了來。
「你做了醜事,還敢在這裏,不快快收拾東西離開!」
疾言厲色,一副嚴師模樣。
與我同住的另外兩個女學生聞言,在一旁默默與我拉開距離。
這周圍,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或是看笑話,或是等八卦。
「我做了什麼醜事?」
方思嫺神情倨傲。
「還在狡辯,皇上才召見訓斥了你。
「你心術不正,不該留在太學院!」
方思嫺啊方思嫺,我的去留再也輪不到你做主。
我正欲反脣相譏,不料皇帝身邊的福公公忽然到訪。
「李小姐走得急,陛下讓老奴將賞賜送來。」
天家行賞,謠言不攻自破。
我忙行禮接下賞賜。
福公公目光輕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方思嫺臉上。
「方校書如何在此處,巧了,陛下正要召見。」
「敢問公公,是爲何事?」方思嫺也顧不上和我糾纏,忙與福公公一同離開。
「咱家不知,方纔太傅面見聖上,許是爲了書院之事。」
一行人逐漸走遠,我讓宮婢將賞賜之物放好。
對衆人輕輕一笑:「好了,夜已深,大家還呆站着做什麼?」
剛剛還對我退避三舍的女孩子們忙道:「嚇死了,校書也真是的,沒根據的事拿出來亂說。」
「是啊,阿姿姐姐怎麼會是心術不正之人。」
「快跟我們說說,陛下爲何召見?」
……
月上柳梢,我側躺於榻上。
謝聽竹爲何也來了玉章山?
時間如此湊巧,是爲我來的嗎?
搖搖頭,我總想這些做什麼。
今日太晚了,也沒跟趙行簡報平安,但願他能安眠。
我卻睡不着,翻身起來,就着月色拿出做好的四個驅蚊香囊。
明日,給他送去吧。

-22-
趙行簡果然一早就來找我。
荷塘旁的涼亭裏,我邊跟他說昨晚的事,邊將裝有香囊的錦盒遞給他。
「可恨,她枉爲人師!」
她,說的自然是方思嫺。
我忙讓他噤聲:「小聲些,事情陛下並未查清,倘若是我多心的,豈不落人口舌。」
趙行簡悶悶不樂:「好在你聰慧,化險爲夷。
「只是她爲何針對你,罷了,知人不知面,惡人行事何須理由。」 
我催他打開錦盒。
趙行簡想着心事,忽然看到盒子裏靜靜躺着的香囊。
不太確定地看看我。
「給我的?」
「當然,裏面放了藥草,驅蚊解暑。」
香囊的表面,我繡了「消暑圖」,寓意也好。
趙行簡嘴角一下子翹起,方纔的不痛快都煙消雲散。
他將香囊戴在腰帶上,轉了一圈。
「師兄可還喜歡?」
「嗯,勉勉強強吧。」
「那你還我。」
趙行簡立刻捂住:「光天化日,搶劫啦!
「我,還挺喜歡的。」
他說完,忙站起來抱着盒子跑了。
真是的,收了我的禮物也不說陪我四處走走。
我好氣又好笑地背過身,滿池芙蕖飄香,綠葉接天,讓人心中安寧。
也不知過去多久,荷塘倒影中,多出一人。
魚躍出水,攪動漣漪,模糊那人的樣子。
扭頭看,卻是王翊川。
「見過齊王。」
王翊川笑意溫和,讓我不要多禮。
「朋友之間不講這些禮數。」
朋友?
我可沒有說過這種話。
只好笑笑。
「我已經抓住那個替換你詩詞的小太監,皇兄必定不會對你有誤會。」
原來是有人給那個小太監銀錢,說是想在皇帝面前留個好印象,求他把僞造的詩詞放在上面。
小太監拿錢辦事,卻不知道那詩詞其實有問題。
不過小太監沒能指認出受誰人指使,就中毒藥而亡。
此外,方思嫺據說是無意觸怒陛下,被暫時革除職務,命她歸家反思。
昨夜竟發生這樣多的事情。
「多謝王爺。」
「你還是這樣多禮,」他苦笑,「若你想道謝,不如也給我做一個香囊吧。」
「啊?」
「方纔我在假山上,見你送了同窗一個香囊,很是羨慕。
「可否也送我一枚。」
王翊川這樣說,我不太好拒絕,只能答應。
他不知道自己是個麻煩嗎?
走得近,於我並無好處。
罷了,屆時我給所有交好的男男女女,全送。
說話間,王富貴搖着尾巴來蹭我。
「富貴,好久不見。」
黑犬吐吐舌頭,叼住我的裙邊,往船上帶。
「那便一同乘船賞荷吧。」王翊川邀請。
此時畫舫中還有其餘學子在,我才點頭答應。
水波盪漾,船徐徐開動。
至對岸,卻見岸邊一排柳樹下,謝聽竹手捧只鷓鴣。
許久未見。
他的目光隔着衆人,輕輕落在我臉上。
我立刻有種想離王翊川遠一些的衝動。
不過謝聽竹神色淡然,視我與旁人並無不同。
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心魔難破。
我前世,真是一個很差勁的女郎嗎?
所以前世我作爲妻子,得不到丈夫的愛。
即便是想當他的學生,也似乎不夠格。
前世的我,如此差勁?
困擾我前世今生的問題,似乎永遠也得不到答案。
行禮問安後,王翊川好奇地問謝聽竹爲何要抓鷓鴣。
「它中暑倒在日頭下,我喂些水。」
說話間,那鷓鴣動了動翅膀,似乎有些好轉。
謝聽竹說要帶回去,看看鳥兒有無摔傷,便告辭了。
我隔着布包,摸到了香囊。
送嗎?
反正我會給每個交好的親朋、同窗都送的。
送謝聽竹一個,不算奇怪。
幾次想張口喚他,直到他身影消失,我也沒開口。
「小廚房新做了冰飲,你要嚐嚐嗎?」
王翊川的問話讓我回過神。
「王爺好意,李姿心領了,只是還有許多課業未完成,這便要回去。」
回到居所,王翊川差人送來冰飲。
好在所有學子都有,我並不扎眼。

-23-
玉章山避暑結束。
回家時,陳野也在。
一月不見,他身量高了些,人也不像從前那般消瘦。
我始終記掛他哥哥的案子,屁股還未坐熱,便問他願不願去陳路之前住的屋子看看。 
陳路是畏罪潛逃,死在外面。
所以他租賃的房屋,被搜查後就解封了。
我暗地叫人把那間屋子租下來,裏面的東西都沒動過。
陳野到屋中,瞧見他哥哥的一些遺物,便紅了眼眶。
屋子裏陳設簡單,和趙行簡跟我說的沒什麼兩樣。
過去這麼久,就算有蛛絲馬跡,也都消失無蹤了。
有心無力的感覺並不好受,我剛想說幾句安慰陳野的話。
卻看到他拿着根柺杖哭泣。
「這是?」
陳野抹淚:「哥哥腿腳不好,這是我用桃木給他做的。」
等會兒!
一個腿腳不好的人,逃跑會不帶柺杖?
這事我能想明白,官府的人怎麼會不知。
但若官商勾結,一切都說得通了。
現在要搞明白。
此事究竟是大理寺那邊親自審理。
還是分派給雲京的縣尉。
中間哪一環節出現問題。
我沒跟陳野說太多,只問他,以他的身手,能不能幫我監視劉記藥鋪,不被人發現。
陳野雖不明白我爲何要做這些,但依舊一口應承下來。
哎,倘若我現在是官身,這一切做起來也不至於這麼麻煩。
此後,我每日要不在太學上課,要不在家休息,日子平淡。
只是方思嫺不知怎的,又回到太學院,仍舊擔任校書一職。
想來,方家下了不少功夫。
一晃,至中秋。
母親領我入廟上香。
廟會熱鬧,母親在旁邊我不好意思去玩。
拽着趙行簡,跟母親說一聲要去玩,便跑了。
我左手一串糖葫蘆,右手捏着桂花糕,甜!
趙行簡問我最近又看了什麼小說雜談,我揀了幾個小故事說與他聽。
許願樹下,紅絲垂落。
他在前拂開條條絲帶,爲我開路。
「許個願如何?」趙行簡提議,帶我去小沙彌那裏領了兩根紅豔豔的絲帶。
在絲帶上寫明願望,掛在樹上,祈禱神明看到。
落筆,只寫了「安樂」二字。
趙行簡幫我掛上時,沒拿穩,被風到一邊。
「趙行簡,你笨死了!」這個時候嘴就不用甜,直接罵他。
追上去撿,一隻白皙的手先我一步拾起紅帶,竟是謝聽竹。
白衣勝雪,氣質清貴。
然而氣場冷淡,拒人千里,與歡欣喜悅的人羣格格不入。
「幫你掛起來?」他問。
語氣倒還溫和。
隨即看了眼我寫的東西,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話要說。
趙行簡卻已經趕過來,伸手就拿走絲帶。
「多謝大人,學生來就好。」
似乎有些失禮。
謝聽竹並不在意這些小事,也拿來一根紅絲帶綁在樹上。
那絲帶上,僅用兩三筆畫着只長耳朵兔子。
「大人求的是什麼?」趙行簡有些好奇。
我也好奇,這不是方思嫺最愛的兔子嗎?
「所求甚多,卻只盼果真有神靈,讓亡妻看到此物。
「她極擅長繡兔子,見在下畫得難看,或許肯入夢來糾正。」
謝聽竹如是說。
「大人,與妻子真是恩愛。」
趙行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擠出這麼一句不得罪人的話。
只有我愣愣地看着謝聽竹,思緒萬千。
他,想我入夢。
入夢,要說什麼?
謝聽竹略彎起嘴角:「死後談恩愛,豈不騙鬼……」

-24-
一場廟會,不僅遇見謝聽竹,王翊川也在。
王翊川今日一襲竹青色圓領袍,腰間綴着我送的香囊。
「好巧,本王今日在城中請人搭臺唱戲,正打算邀請諸位賞光,在此遇見,省得再叫人跑一趟。」
謝聽竹要說的話沒說完。
衆人互相行禮,聊起近日發生的事。
不知怎麼,話題扯到我的香囊上。
王翊川笑道:「多虧阿姿女郎贈送的香囊,蚊蟲皆不敢近身。」
天啊,他沒事說這個幹嘛。
趙行簡看看我,又看看王翊川,忽然笑了:
「她呀,最喜歡做些針線活。
「日前給父母和幾個姐妹做完還不過癮,又給齋裏的同窗人手一個,直到今日纔有空閒出來玩。」
每個交好的人,我都送了。
下意識地看謝聽竹,發現他的視線落在趙行簡的香囊上,若有所思。
要死,就他沒收到。
可我,總找不到時機送。
王翊川的笑容收了一些。
「女郎辛苦。」
其實,我只做了四個香囊,分別送給父母,還有趙行簡。
其餘人的,都是府上嬤嬤代做。
只剩下給謝聽竹的,還沒送出去。
我趕緊接話:「王爺喜歡就好,天將晚,我與師兄先告辭了。」
王翊川頷首同意,臨了提醒。
「晚間摺子戲結束,還可放花燈,女郎莫忘了出來玩。」
我在趙行簡詢問的目光下,硬着頭皮答應。
馬車上,趙行簡眯起眼:「這齊王,對你果然有些不同。」
「打住!」我捂臉,「我不知他怎麼想的,但我真對他無意。」
「那你,對誰有意,喜歡誰?」
「我都快煩死了,你還問。」
「說出來,讓我看看哪個倒黴蛋被你喜歡上了。」
趙行簡說着,伸手抓住我手腕,笑盈盈地與我對視。
「喜歡你,我就喜歡你這個倒黴蛋!」
我好氣又好笑,順手抄起軟枕,砸到趙行簡。
好一通玩鬧。
城中早早支起戲臺,晚間我們到的時候,戲已經唱起來了。
有人引我們到對面的茶樓落座。
原來這一塊都被王翊川包下來,茶樓看戲,視野最好。
看了一會兒戲,去後院更衣。
回來卻見茶樓後院被清了場。
皓月當空,只有王翊川手持花燈,站在那裏。
罷了,該來的總會來。
硬着頭皮走過去,王翊川勾脣一笑,將花燈往我跟前一送。
「花好月圓夜人團圓,此物是本王做的,送給女郎。」
花燈整體分兩層,外邊雕刻着各色花紋。
燈光從裏面漏出來,便將畫面栩栩如生地投射出來。
少女騎馬,青春年華,恣意可愛。
女郎揚杆,動作敏捷,活潑熱烈。
……
張張畫面,皆是我在他心頭模樣。
我心跳加速,只覺得面紅耳赤。
拒絕的話,斟酌着說出口。
「臣女謝過王爺,只是臣女的師兄,已經送了盞魚燈。
「拿,拿不下了。」
拒絕的意思說得這樣明顯,王翊川ƭŭ₉卻像是毫無所覺。
「無妨,我讓人送到府上。」
啊?
我急得手心冒汗,想直接說我無心情愛,又怕觸怒皇親,日後麻煩。
糾結之際,王翊川遙指皓月。
「欲將明月寄相思,又恐相思使人憂。」他聲音輕緩,「既然心上人在眼前,那我便也無憂、無怖。」
我——
我攥緊手掌,低頭不敢面對。
「王爺——」
「莫怕,本王只是將心事傾訴,女郎不必回答。」
我這才感激地看向他:「多謝王爺。
「王爺身份高貴,玉樹芝蘭,必定有更好的女子相配。臣女蒲柳之姿,當仰望王爺。」
王翊川不置可否,將燈遞給我。
「該回了,往後我們還是朋友嗎?」
「自然,能做王爺的朋友,阿姿之幸。」
王翊川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容:「我字子敬,往後可喚我子敬。」
對上他期待的眼光,加上剛剛纔拒絕他。
我只好磕磕巴巴地喊:「子敬。」
對方笑容更甚。
二人並肩回去。
看完戲,河中放燈。
萬千荷花燈順水漂流,光彩熠熠,令人炫目。
祈願結束,王翊川提議送我回家。
「不勞煩王爺,府上的馬車就在附近,我帶阿姿回去就好。」
趙行簡代我回話,將魚燈給我,他則提着王翊川送的花燈。
見狀,王翊川不好再說什麼,目送我們離開。
趙行簡卻沒直接帶我上車,好笑道:「你啊,肯定沒玩夠。」
不愧是我師兄,對我足夠了解。
親王在身邊,自然覺得拘束。
於是我與趙行簡活像兩個小賊,隱匿身形,竄到另一條街玩耍。
煙花雜耍,食肆小喫,街市上熱鬧非凡。
我倆一人一串糖葫蘆,瞥見前面有人競猜燈謎。
頓時起玩心,湊近人羣。
趙行簡一指掛在頂上的花燈。
「咦,這也有盞魚燈。」
我抬頭一看,果然,鋪子的穹頂上也掛着盞斑斕魚燈。
竟然和趙行簡送的,頗爲相似。
如果拿到,那我就有一對魚燈了!
「你喜歡?」
趙行簡笑問。
我點頭,念出那燈上掛着的字謎。
「四時如意。」
歪頭想了一陣,毫無頭緒。
老闆「嘿嘿」一笑:「此物唯有情人可得,女郎猜不出,不如這位郎君試試。」
周圍的人也將目光投來,皆搖頭。
趙行簡讓我拿筆,他靠近,虛握我的手。
「四十即是四季,一年十二月。」在他帶動下,我在白紙上寫下「青」字。
「如意,順心也。」
說完,在青字旁添上豎心旁。
原來,謎底是情。
老闆眯起笑眼,取下魚燈送我。
我歡喜地扭頭看向趙行簡,不期然煙花綻放,漫天光華。
他也望着我笑。
說:「我盼阿姿,四時如意。」

-25-
中秋過後,日子一天緊過一天。
傳聞,天子或許會在年前開恩科。
如果是真的,我得竭盡努力,不然名落孫山,丟臉死了。
廢寢忘食地讀書、寫文章。
直到陳野來找我,我才恍然驚覺,重陽快到了。
陳野將這些時日劉記藥鋪衆人的行蹤調查得十分清楚。
其中,最惹我注意的,還是劉記藥鋪的掌櫃,每隔十天,回去郊外的偏僻山莊。
陳野一開始以爲那邊是倉庫,卻總看到有人趁天黑趕車出山莊。
那四五輛車上,全是藥草。
劉記的生意,那是官署認可的。
何必偷偷摸摸。
必無好事。
若是,能看看他家的賬本就好了。
我推測,他家生意有貓膩。陰陽賬本不慎被陳路發現,就將其滅口。
偷摸運草藥避稅?
那,究竟許給官員怎樣的利,纔會造此冤案。
這些都是我一人猜測。
這種明明真相在眼前,我卻無力探索的感覺,實在糟糕。
想了一整晚,第二天哈欠連天去上課,果然被罰了。
跪坐書案,提筆抄書。
「汪汪——」
門口閃過一道黑影,王富貴忽然跳上桌案。
它也是個閒不住的主,一爪子按上硯臺,在紙上畫起梅花。
「啊啊,壞狗!」
我抓狂地將它抱下來。
一聲輕笑自門口傳出。
王翊川走來:「聽說你被罰了,作爲好友,總要爲你分憂。」
中秋後,王翊川在太學領了教騎射的活。
他也是上過戰場的,學子自然樂意。
說着,已經拿起筆替我抄起來。
我揉揉痠痛的手腕:「這不好吧。」
不過,誰讓王富貴把我抄的東西毀了。
他主人賠我也是應該的。
王翊川笑笑,眉眼溫柔:「無妨,說起來你爲何事煩憂?」
我本不想告訴他,但心有鬱結。
「我,有一個朋友……」
借說朋友的口,把陳野的事說了七七八八。
「所以,你想翻案?」
「不,或許真沒判錯,只是案子諸多疑團未解開,我怕好人蒙冤。」
對方擱下筆:「此事,讓你心憂難寐?」
我點頭,筆下抄寫不斷,語氣悵然:「慚愧,我以此爲藉口不好好讀書,便更無可能考中,遑論以後爲民做事。」
王翊川沒再說什麼,二人抄到日暮西斜,才結束。
告別時,正趕上趙行簡氣喘吁吁地跑來。
他今日被校書喚去整理書庫,所以沒陪我。
「你抄完了?」
「對啊,王爺幫我的。」我沒注意趙行簡微微暗淡的眼神,自顧小聲說,「他真和氣,若真心與我交好,我必定官途順利!」
趙行簡只是疊指輕彈我額頭:「小官迷。」
明明一副笑臉,語氣卻有些發悶。
我忽然扯住趙行簡的衣袖:「你說,如果我請王爺幫忙,能不能查清案件,還人清白?」
「斷案,總要講證據。人與證物都沒有,他如何幫你?如果僅憑你一句話就翻案,豈不有違你考學的初心。」
也是。
次日,琴課結束,門童來報,說是有人要見我。
入後堂。
屋中,謝聽竹正飲清茶。
他身邊,赫然站着陳野。
陳野滿臉的傷,尤其是胳膊,無力地吊在脖頸處。
「陳侍衛,你怎麼了?」
我大驚,忙上前查看陳野傷勢。
把脈,好在起脈象平穩,內傷不嚴重。
我放下心,轉而看向謝聽竹。
他放下茶盞,語氣平緩:「你在查劉記的藥鋪?」
「是。」
謝聽竹略一點頭:「你的人盯梢,做得不夠乾淨,被劉記暗算。」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聽得我心驚肉跳。
陳野身手那麼好,都被打成這樣。
可見是一場惡戰。
說完這些,他站起身。
「劉記的人並不知他的底細,你放心。
「往後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大可報官。若是方便,能否告知我,爲何要盯梢劉記?」
看來,陳野沒有我的准許,不曾將事情和盤托出。
察覺到我的遲疑,謝聽竹點頭:「不說也無妨,只是近日,莫要讓他在人前出現。」
眼見他要走,我忙追出一步:「大人,你聽我說。」
這次,我事無鉅細,將案件和我的猜想全部告知。
謝聽竹聽得認真,纖長的睫毛遮住眼瞳,不知在想什麼。
「我,說完了。」
他不置可否,忽然問我:「那根柺杖何處,能否拿來?」
這是陳路的遺物,自然歸陳野管。
可我還沒問,陳野與我對上視線,立刻道:「可以,小姐需要便拿去。」
於是,謝聽竹差人和陳野一同去取柺杖。
室內一下子只剩下我和謝聽竹。
心中有些緊張,在袖中將香囊捏了一遍又一遍。
我一直把它放身邊,就想着找個合適的時機送掉。
可惜,從夏入秋,天漸涼,蚊蟲也少了。
再沒有理由送了。
我與他,也沒理由……

-26-
沉默時,忽聽謝聽竹喚我。
「恩科在即,你準備得如何?
「夫子說,你在課上瞌睡。」
我立刻有種羞恥感,剛想解釋,謝聽竹溫和道:
「一味苦讀,於自身並無益處,勞逸結合纔是良策,莫要累壞身子。」
我張張嘴,扯出一個笑:「是。」
忽然有許多話想問。
曾經作爲妻子,我斟酌着與他對話。
那麼如今,我是他一衆學生裏,還算出色的。
我能多問多說了嗎?
「聽聞夫子寒窗苦讀十幾載,如何平衡勞與逸?」
謝聽竹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個,怔愣一瞬,而後略帶起幾分笑意。
「我亦俗人耳,埋頭讀死書,不聞窗外事。不過後來有人將春夏秋冬、風花雪月說與我聽,倒是覺出世間可愛之處。」
藏在袖中的手不期然握緊。
我那些傻里傻氣的故事,春雷夏雨、秋雨冬雪、神明妖孽,他居然都認真在聽。
「對了,此書有趣,想來你或許會喜歡。」
拿來一觀,發現是最近新出的奇聞小說。
道謝的話還沒說出口,陳野等人已拿柺杖歸來。
謝聽竹將東西拿在手裏上下仔細觀察。
陳野見他檢查得認真,許久纔出聲打斷:「大人,此物是我做的,並無機關。」
謝聽竹頷首,手上動作卻不停。
「大人覺得,陳路留信息給我們?」
「是。」謝聽竹解釋道,「住處無血跡,不是案發之地。陳路逃命不帶柺杖,必定留有線索。
「歹徒就更不可能殺完人後,把柺杖放回原處。」
是啊,陳路大概覺察到自己死期將至。
留下柺杖這麼大的線索,向官府求救。
但他萬萬沒想到,官商勾結,讓他死也揹負罵名。
謝聽竹又讓人打水來,將木拐浸泡。
許久後,重新拿起來,拐頭處,居然有道小縫隙。
「此物將毀,你願意嗎?」
這話問的是陳野。
得到同意,謝聽竹拿來匕首,小心地順着縫隙撬開。
我屏住呼吸,生怕把證據吹跑了。
片刻,謝聽竹將整個拐頭分開,從裏面掉出一塊捲起的絲帛。
展開來,絲帛上有字。
「薊草、白茅根、刺兒菜……」陳野這些時日在慈心堂也讀了書,字都認得。
「這是什麼?」陳野急切地問。
謝聽竹看向我。
「都是草藥,而且是止血救傷的。」
謝聽竹若有所思,忽而笑了笑:「好了,這可是證物,我要帶走。
「先不要聲張,此事牽連甚廣,我自會爲清白之人翻案。」
謝聽竹離開時,我請他順便幫我帶走陳野。
陳野,也算個證人呢。
起碼能告劉記藥鋪毆打民衆。
翻案有望,我一夜安眠。
次日醒來,想着和趙行簡說這個好消息。
烏雲起,天色陰沉,秋雨緊隨而至。
射御課程暫停,學子自學。
撐傘去尋趙行簡,涼雨沾溼裙襬,我卻絲毫不覺得難受,又哼起歌謠。
路過竹林小亭子,王明正在誇誇其談。
「我跟你們說,昨日京中可出了大事。」
衆人捧着他,自然追問。
王明得意:「那劉記藥鋪,雲京數一數二的大鋪子,昨兒被我叔叔齊王端了。起初不肯認,打了一頓,全招了。原來是想法子漏稅,誰料那賬房先生耿直,不肯同流合污。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殺了。」
什麼!
我呆愣當場。
這是真相?
沒有證據,打一頓就出來的真相?
那,那些藥草作何解釋?
布帛何意?
錯了,王翊川在搞什麼鬼!
我幾乎拿不穩傘,一眼瞥見迴廊之上,也在聽着的趙行簡。
「師兄,怎麼——」
我一肚子話想說,卻見趙行簡一臉失望地看向我。
「阿姿,原來這就是高官權力的滋味。無憑無據,便能翻案?
「有齊王在,一切易如反掌,你的初心何在?」
「我好像,不認得你了。」
他從沒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這失望至極的、悲傷的眼神,讓我心裏一痛。
中秋節那晚,煙火綻放的一幕我從未忘記。
他說,盼我四時如意。
言猶在耳,他怎能不信我?
多日來爲案件操心的疲倦與委屈湧上心頭,我只覺面頰涼涼的,竟是兩行淚流了下來。
「我沒有,你憑什麼不信我?
「我來就是爲了告訴你——」我自小的毛病,情緒激動便會哭,此刻哭個不停,話也說不下去。
索性轉身就走。
狗人趙行簡,我討厭死他了。
走着走着跑起來,撞到一人,傘也掉到地上。
「何事傷心?」謝聽竹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臉上淚痕未乾,很是狼狽。我頭也不抬,奪了他遞過來的傘就跑。
一直跑到寢居,同屋的人都不在,我狠狠地哭了一場。
餘光瞥見那兩盞魚燈。
我當時實在喜歡,偷偷帶進太學院。
如今看着,又想起趙行簡那張可惡的臉,氣惱地拿起一個奮力丟在地上。
可又實在心疼,抹了抹眼淚,拾起來。
發現有一處魚骨斷裂,魚燈成兩半了,這還是趙行簡親手做的。
更想哭了。
邊哭邊想辦法把兩半黏在一起,忽然看到,魚燈內側似乎有字。
點燈細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
字藏在圖案中,輕易難以發現。
怎麼只有半句詩。
我又看看另一個,當時趙行簡一眼就看到了。
難不成——
我把另一個拿下來,對着魚嘴,往裏看。
下半句,赫然在上。
「心悅卿兮卿不知。」
「轟!」恍如驚雷炸響,我的心連蹦帶跳,快得不行。
趙行簡,他,他在告白。
四時如意,情也。
盼我如意,盼我對他生情。
如此隱祕,若非今日我無意破壞魚燈,怕是永遠也發現不了。
旋即又火大,這個討厭鬼,喜歡我又怎樣?
他居然不相信我。
不想理他。
王翊川,也是個討厭鬼!

-27-
矇頭生悶氣,竟然睡着了。
我醒來,同住的女郎便悄聲道:「趙家郎君在外等了你一天了,要出去見見嗎?」
往窗外一看,暮色四合,隱約聽到小雨淅瀝。
一天,從早到晚。
我覺得眼睛有些腫,沒好氣:「纔不要。」
他從來不曾這樣對我。
從來!
不行,我倒要問問,憑什麼不信我?
纔不是擔心他站久了出毛病,纔出去看他。
天光勾勒出楓葉的一點紅,雨滴順着趙行簡的傘落下。
少年如松如柏,身姿卓越,堪比芝蘭。
「你還來幹嘛?罵我攀附權貴,你繼續說啊。」
他看看我,許久。
「七情六慾,讓人生出千般情緒。嫉妒矇蔽之下,我說出那些話。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無法解你之憂,那人卻能輕易做到。我恨自己無力,也怕你一時被權力蠱惑,與我漸行漸遠。
「疑心生暗鬼,我與你不該有隱瞞和祕密。如今我被個人情緒左右,害你傷心,在此道歉。」
他鄭重似行禮致歉,又道:「你若從此不理我,也是我活該。只盼你四時如意,常有開懷時。」
我的臉驀地紅了。
好端端地說什麼四時如意,害我多想。
好在天色暗,趙行簡看不着。
罷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況且,王翊川行事確實讓人誤會。
「咳咳。」我清清嗓子,「我一點都不開懷,但如果有人肯教我做魚燈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趙行簡湊近一點:「你不生氣了?」
昏暗的天光裏,少年的眸子如星辰閃耀。
「嗯,其實我有了新線索,今天剛要說,被你氣到了。」
趙行簡忙作揖:「往後,一旦出現不愉快或是誤會,我們一定解開。」
我忍笑,手上忽然被塞進來一瓶藥膏。
「你一哭眼睛就腫,藥我都帶着,你拿着,還記得怎麼用嗎?」
「記得,說正事。
「謝大人也知道此事,並且在柺棍裏找到陳路留下的線索。」
悄聲說完,趙行簡苦笑感慨:「陳野幫你盯梢,謝大人找線索,倒是隻有我什麼都沒做。」
「你功勞最大。」我拍拍趙行簡的肩膀,「陳路的屋子,是你找到的。」
「沒有功勞也沒關係,只要阿姿你還理我就行。」
直到此刻,他話音才帶了絲慶幸與笑意。
「當時我也是昏了頭了,居然沒及時追上你。謝大人路過時,告訴我說,有時候遺憾用盡一生也無法彌補,嚇死我了。」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遺憾,一點也不行。」趙行簡忽然握住我的手。
我以爲他要說什麼海誓山盟的話,他卻話鋒一轉:「晚間風涼,你早點歇息。」
他逃也似的走了,我沒戳破那層窗戶紙。
說不清對趙行簡的感情如何。
但有時候,遺憾用盡一生也無法彌補。
有意無意,我要了解自己的心意。
只是,謝聽竹也有遺憾嗎?
他的遺憾是,新婚夜,新娘不是意中人。
抑或者,遺憾不曾抓住墜崖的我。
還是什麼別的。
我已經重來一回,愛恨情仇,皆不願留有遺憾。

-28-
劉記藥鋪查封。
其掌櫃及幕後老闆,皆與叛賊有牽連,意圖支持民間反賊顛覆政權。
賬房先生陳路,察覺賬目有問題,撞破此事。
自知命不久矣,留下線索,假意遁走,其實赴死。
雲京縣尉,知法犯法,包庇劉記藥鋪,革職處死。
案件水落石出,我才知道謝聽竹他們早已盯上藥鋪,本來可以一網打盡。
可惜,王翊川出手,打草驚蛇,致使兩個頭目溜走。
陳路平冤昭雪之日,陳野長跪於我面前。
「女郎於我陳家有大恩,此生爲奴爲婢,誓死效忠女郎。」
我忙將他攙扶起來。
「言重了,其實我做的並不多。
「若非上頭有人來查,此案依舊不明。可想而知,百姓之艱難。」
「你若真想報恩,不如回報民衆。」
也不知陳野作何想法,次日他來告訴我,說他想參軍。
每月軍餉捎回來,也夠他侄兒在慈心堂生活。
我朝兒女,皆志向遠大。
陳野去潞州參軍,我父親憐他身世,特意修書一份給潞州軍中的振威校尉。
振威校尉是父親舊友,好歹能照拂一下陳野。
臨別之際,我送他廟裏求來的平安符。
「祈君平安,年節之時,還望歸來團聚。」
少年頓時眼眶微紅,用力地將平安符貼在心口。
「這條命是小姐的,我不敢死。」
孩子氣的話,我並沒當真。
不久,秋獵。
皇帝於嵐山狩獵,世家臣子都會去。
我卻是受郡主相邀,入她的隊伍。
秋獵是個熱鬧的,暗藏針鋒卻無硝煙的戰場。
關乎着在場衆人的姻緣婚事、事業前途。
秋獵共三日,今已是第三日。
郡主說,有我加入,她的隊伍如虎添翼。
呵呵,是從倒三變成倒數第一。
趙行簡沒來,我總時不時遇見王翊川,只好整天黏着江婉,避免和王翊川單獨接觸。
畢竟劉記之事,他害我被趙行簡誤會,心中多少有些芥蒂。
謝聽竹特意叮囑,讓我別再和任何人談論自己涉及藥草案。
逃出去的人,恐怕會報復。
所以王翊川問我爲何對他有些冷淡,我只能微笑以對。
馬上就要狩獵,我騎上馬,卻覺得有點怪。
這馬腿怎麼打戰?
下馬,查看石槽。
草料,有股淡淡的怪味,像是黴味,又像是某種花香。
我不做遲疑,立刻去找謝聽竹。
今日雨連綿,他舊疾又犯,不時咳嗽。
說了我的馬可能被動過手腳後,他立刻讓人去查。
轉而看向我:「獵場一時也找不出好的馬匹給你,不若騎我的。
「恰巧我回雲京有事務處理。」
謝聽竹的馬,叫香香,是一匹漂亮的褐色母馬。
我起的名字。
買來的時候還是小馬駒,叫什麼都不答應,隨口喊了「香香」它就高興得打響鼻。
愣愣地看着謝聽竹將繮繩遞到我手中。
他摸了摸馬的鬃毛:「香香只願意聽人誇它……」
我知道,我都知道。
香香要是聽到主人抱怨,就會委屈吧啦地躺地上甩蹄子。
香香喜歡喫蘋果。
一開始謝聽竹俸祿不多,我一半,它一半。
後來,它一個我一個。
伸手撫摸馬兒,它身上的溫熱順着掌心傳到我的四肢百骸。
香香似乎認出我,側着腦袋蹭蹭我。
我險些抑制不住鼻端的酸澀,眼淚流下來。
強顏笑道:「大人的馬兒,卻起這樣可愛的名字。」
謝聽竹輕咳:「它喜歡。」
她喜歡,還是它喜歡。
不可知。
催馬欲走,轉頭對謝聽竹道:「大人畏涼,等我打兔子給你做一件兔皮袍子。」
他站在馬下,只是看着我,眼中的笑意淺淡得幾乎捉不住。
縱馬於林中穿行,耳畔聽得催馬聲,卻是王翊川。
他見我在追兔子,挽弓道:「前後夾擊,看它跑去哪裏。」
啊,那抓到的兔子,算我還是算他的?
我還在想,沒防備一支羽箭擦着我的頭皮飛來。
悚然大驚,順勢看去,林中松樹上,赫然有個弓箭手。
眼見,一箭不得手,又來一箭。
什麼情況,要我命?
王翊川當機立斷,騰躍至我的馬上。
「快走,有刺客!」
而王翊川的馬直奔場外而去。衆人看到馬,應該會趕來馳援。
香香撒腿狂奔,然後耳畔依舊有獵獵而來的箭矢破空之音。
王翊川將我護在懷中,一抖繮繩。
「這馬,忒慢!」
什麼,別啊!
香香一聽不樂意了,也不管正在逃命,原地踏步不肯動。
「香香你最棒了,你是我見過最快的馬!」
我幾乎是喊出這句話,香香才滿意地打着響鼻,拔腿奔跑。
此刻驟然提速,我還以爲逃過一劫。
不想前面還有埋伏,山路本就不好走,這下好懸,沒給我顛死。
終於,又一箭射來。
香香爲避開,不料被樹根絆住。
我與王翊川滾成一團,好容易爬起來,卻發現被刺客們團團圍住。
王翊川抽劍迎敵,我欲哭無淚地拉動弓箭。
算了,射中一個不虧,射兩個我賺。
嗚嗚嗚,我真不想死啊。
眼見王翊川身中數刀,身上的騎裝薄甲早已被砍爛。
我有他保護,僅是手臂被劃傷。
此時此刻,對王翊川的那點嫌隙早已沒了,只盼着援軍快點到。
不然,王翊川只有死翹翹的份了。

-29-
好的不靈壞的靈。
又是一輪攻擊下來,我與王翊川已被逼至懸崖邊。
又是懸崖,沒完了是吧。
退無可退,王翊川腳下一滑,我與他一同摔下去。
好在山崖壁不是很陡峭,還長着藤蔓枝條。
我與王翊川抱在一處,終於在一塊突出的山石上,得以苟命。
王翊川的狀況很不好。
好消息:我隨身的包裏有紗布和藥,甚至還有一小瓶藥酒。
壞消息:包掛在我們頭頂的樹枝上,拿的話,可能會掉下去摔死。
現在的選擇是,他死還是我死。
試圖站起來去夠包,山下深不見底,我腿都快軟了。
王翊川咳血,拽住我的裙襬:「別,我沒事。」
我脫下騎裝,裏面是一層素色的外衫,還有一層裏衣。
直接脫掉外衫,奮力將其撕成布條,給王翊川包紮。
當務之急,止血。
我脫衣的行爲,令王翊川震驚。
他快速移開視線:「我朝民風雖開放,可,你若只着中衣出現在衆人眼前,非議不小。」
「性命攸關,區區清白,何足掛齒。」
我說完,加快速度給險要的傷口包紮。
他這才轉而看我,嘴脣微動:「對不起。」
算了吧,都不知道是誰連累了誰。
此時上面隱約傳來呼喚聲。
「我們在這兒!在這兒!」
也不知上面聽不聽得見。
可即便聽到,數丈高的距離,不可能馬上得救。
王翊川臉色蒼白如紙。
要知道,生死只在一線間。
若他此刻喫下止血丹和續命丹,十有八九能救活。
念及此處,我再次站起來去夠那個包。
王翊川動彈不得,低聲呵斥:「你不要命了!」
「別說話,保存體力,我不會眼睜睜看你死。」我不管王翊川如何着急,踮起腳,整個人的重量幾乎都壓在一根纖弱的枝條上。
近了,還差一點。
努力靠近,不看腳下,終於摸到包。
然而,枝條驟然斷裂,我整個人順勢下落。
生死之際,手忙腳亂地抓住根藤蔓,才勉強沒滾下來。
左手卻因巨力脫臼,我趕緊給自己正骨。
王翊川的血,早已把布條洇溼。
給他喂下止血丹和續命丹,伸手觸摸他的四肢。
左臂骨折,右手拇指骨折。
肋骨似乎有折斷。
傷勢嚴重。
我迅速折來周圍的樹枝,給王翊川固定綁紮。
減少稍後移動帶來的二次傷害。
包中有針,藥酒消毒後,給他較深的傷口稍作縫合。
做完這些,我才覺得手臂的刀傷疼得厲害。
方纔那一通操作,刀口拉扯,竟將傷口生生撕裂。
鮮血「汩汩」,我半個身子都是紅的。
忙喫下止血丹,給自己包紮。
完了,怕是要留疤。
我不想留疤啊!
王翊川嘴脣都是雪白的,似乎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別睡啊,馬上有人來了。」
我又衝上面喊,這次終於有迴音。
一炷香後,纔有人被繩子吊着,晃悠悠地放下來。
「李家女郎,你——」來人居然是謝聽竹的侍衛燕雙,「大人才離開嵐山。」
他立刻將外衫脫給我。
「你一個不行的,王爺傷勢嚴重,拖行上去,性命堪憂。」我根本無心管什麼衣服。
燕雙點頭:「我下來看過情況就上去,女郎與我一起?」
王翊川迷迷糊糊地也讓我先走。
我搖搖頭。
「不,我要看着他,若血還是止不住,我會行鍼。」
燕雙離開,上面本欲派太醫下來。
然,此處太醫年紀大,根本禁不起折磨。
又讓人送藥物下來。
王翊川眼見出氣多、進氣少,我只好抖着手給他施針。
鍼灸之術,我學得最差。
扎針時,眼淚止不住地掉。
滴在王翊川臉上,他清醒了一會兒,居然還扯動嘴角安慰我。
「無妨的,戰場上受的傷比這還嚴重,我也活着。」
我讓他少說話,把送來的各種保命藥餵給他。
終於,搭救的繩梯做好了。
下來個身量格外健壯的侍衛,由他揹着王翊川上去。
場中並無這樣身量的女子能救我。
就在我準備自己爬上去時,謝聽竹緊隨那侍衛下來。
「我帶你上去。」他如是說,順手將披風把我裹起來。
下懸崖,還穿披風?
我趴在他背上,疑心自己是不是死了,所以會做這樣古怪的夢。
「侍衛說,大人你不在嵐山。」
「嗯。」
「爲何回來?」
「你是我的學生。」
腦袋抵着他的背。
我忽然想起,前世跳崖時,他似乎抓住了我的衣角。
那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真實。
「大人身子不好,何必涉險。」
「軀殼而已,生則用,死則息。」語氣還是平淡。
「往後,我可以爲大人調理。」
「不必,你自有要事去做。」
此後無話。
平安到達地面,我與王翊川皆被送去醫治。
父親抱着我,號啕大哭,求陛下一定要捉住歹人。
皇帝順便召見我,說幸得我醫治得當,齊王保住一命,只需將養後即可恢復。
至於刺客的事,絲毫沒有透露。
歸家養身,我將當時情況誇張十倍地說給趙行簡聽。
就差說刺客們會飛天遁地。
但聰明的趙行簡一點沒懷疑,只是紅着眼聽,一點不反駁。
我順帶對他頤指氣使,使喚他給我換藥,端茶倒水,毫無怨言。
就連讓他給我讀書,他也照做不誤。
他可是最討厭念故事的,往往沒說完就要劇透。
看來當傷員,也不全是壞事。
本來還想去給謝聽竹道謝,父親卻說,他隨太子南下了。

-30-
恩科考試,依舊是我心頭第一等大事。
王翊川傷筋動骨,在牀上躺了兩個月。
再見之時,消瘦許多,精神卻很好。
但他來見我的次數也太頻繁了。
我只想看書!
還有一件大事,方思嫺即將嫁靖王,成繼王妃。
她升遷了,戶部侍郎。
哎,我算是踢到鐵板。
不過聽說王明整天在家指桑罵槐,方思嫺也挺不好受的。
小寒前一天開考。
爲此我準備充分。
考完第二天,臘八節。
太學已經放假了。
李茹堂姐開春要出嫁,喚我去給她挑嫁衣。
足足十件不同款式的嫁衣,看得我眼睛花。
堂姐一臉幸福地看着這些嫁衣,一件件試地給我看。
「這件好嗎,還是這個?」
我看着都好,要不一天換十套得了。
挑來挑去,終於選好。
以爲自己可以走了,堂姐又讓我選頭面。
嗚嗚,這比衣服還難挑。
我都想好了,到時候把我最喜歡那家點心鋪拿來給堂姐添妝。
新婚禮物,則是各位同窗寫的新婚賀詞。
我做成了大屏風,屆時一定給堂姐驚喜。
時光飛逝,轉眼除夕。
爆竹聲聲,煙花四起。
隨父母祭祖,喫團圓飯。
談到堂姐的婚事,父母又把目光看向我。
「說起來,阿姿也到年紀說親了,你可看中哪家兒郎?」
父親就愛玩笑,飯桌上說什麼親事。
我閉口不說,瞥見趙行簡埋頭苦喫,耳朵紅紅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卿兮卿不知。
你不說,我上哪裏知道去。
趙行簡,笨蛋一個。
得空,我與趙行簡一起去謝聽竹家拜年。
謝聽竹與太子南下未歸,我們是去見他母親,王夫人的。
我二人來拜年,夫人還有些驚訝。
她平日在太學教完琴就走,甚少與學子往來。
府上,一如往常。
後院的臘梅樹暗香浮動,柿子樹還掛着果子,貪嘴的雀兒在啄食。
入室內花廳,溫度驟然高起來。
夫人笑道:「蘭花嬌氣,只能燃炭養着。」
滿廳的蘭花,君子蘭、蝴蝶蘭……
前世,有次參加宴會,因叫不出花的名字,被好一通嘲笑。
我便養了許多花,春夏秋冬,院子裏鮮花不斷。
沒想到,我死後,這些花還能得到照顧。
夫人親自下廚,爲我二人做飯。
我與趙行簡都喫得肚圓,留下禮物要走。
這時下人來報,說大人回來了。
白雪紛飛,謝聽竹執傘,由遠及近而來。
到屋檐下,他收了傘。
「怎麼不進去?」這話對我和趙行簡說的。
於是我們又回去坐下飲茶。
謝家畢竟名門,收藏的字畫多,我大都看過。
可趙行簡沒見過,談到這個,他眼睛都亮了。
謝聽竹客氣道:「可要一觀?」
又領我們去書齋。
謝聽竹的書房,我只在外間待過。
竹簾後面是什麼,我都不知道。
雖然他從來沒說過,讓我別進,但我那時候很怕惹得丈夫心煩,被趕走。
那我就真的無家可歸了。
字畫都在外間的匣子裏,謝聽竹讓我們在書齋隨意參觀,他還有事。
趙行簡看得起勁,我有些無聊。
既然說隨意參觀,那到內室去,不過分吧。
我掀開簾子進去,裏面頂天立地的幾排書櫃,滿滿當當地放着書。
好吧,沒什麼新奇玩意兒。
忽然聞到一股香味,往裏走了幾步。
書櫃後方的木几上,赫然放着一個牌位。
「吾妻方思蕙之靈位。」
我,我的靈位。
排位前,燃着香燭,供有鮮果。
目光下移,木幾之下,是層層碼放的書籍,無外乎雜談異聞。
我看過的放在一邊,沒看過的放另一邊。
所以,真的是謝聽竹爲我尋到的這些書?
他從未說過。
從未說過。
我只當是婆婆好心騙我。
我看書入迷,趙行簡看畫入迷。
結果,我二人又留在謝家喫了一頓晚飯才走。
謝聽竹還是不在家,聽說皇帝急召。

-31-
上元節,喫元宵。
這日,恩科放榜。
我進士榜第三,趙行簡第五。
家裏放了炮仗慶祝,撒喜糖。
當晚,喫過元宵,我與趙行簡便迫不及待地跑出去看孔明燈。
萬千明燈於空中飄動,恍如星子,着實漂亮。
趙行簡問我想去何處就職,我想去戶部,他想去吏部。
暢想未來之際,我竟在人羣中看到謝聽竹的身影。
想與他分享考中之喜悅,卻看到他身邊還跟着方思嫺。
方思嫺,不是要嫁給靖王嗎,怎麼似乎對謝聽竹依舊念念不忘?
好奇心起,見二人轉入街巷。
我跟着貓過去,趙行簡也貓在我身後。
偷聽不光彩,但是,八卦真的好有意思的。
「謝聽竹,最後的機會,你究竟娶不娶我!」
方思嫺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歇斯底里。
「本官從未中意過你,何談嫁娶,從前沒有,以後更不可能。」
謝聽竹聲音淡漠得可怕。
「我們是命中註定,說過多少次,我們天作之合!」方思嫺哽咽道,「爲何不敢承認你愛我?因爲愛我所以新婚夜拋下方思蕙;因爲愛我,所以我在你家,你都會早早歸來;因爲愛我,叛軍到來時你纔沒有讓方思蕙活。」
「你真是瘋得可以。」謝聽竹推開方思嫺的手,嫌惡道,「新婚夜的事,思蕙都能對你全盤托出,可見她對你是何等懼怕。
「敢問本官該愛你佛面蛇心,還是貪圖榮華,抑或者構陷他人?」
謝聽竹加重語氣:「你若再要糾纏,方家必有災禍。」
「你等着,謝聽竹,你等着!」
方思嫺怒吼,謝聽竹沒有回頭。
我趕緊和趙行簡溜之大吉。
然後再假裝和謝聽竹偶遇,和他談論高中之事。
他神色如常,一點看不出方纔生氣的樣子。
元宵後,皇帝的任命聖旨下來。
我乃戶部郎中從七品,趙行簡戶部員外郎正七品。
第一次上朝,我們這些小官只配在殿外站着。
嘖,好冷。
上班使人憔悴。
戶部管理戶籍、稅務,上級上下嘴皮一碰,我忙起來腳不沾地。
趙行簡同理。
一月下來,各瘦十斤。
開春後,堂姐、方思嫺先後成婚。
我因爲忙,甚少與堂姐交流。
誰知,再聽堂姐的消息,竟是三月後,她小產。
我才知,堂姐嫁過去後,深受磋磨。
那劉公子早已有心上人,奈何身份不夠,納爲妾室養在家中。
堂姐嫁過去當晚,劉公子便去哄了小妾。
後來不情不願圓房,堂姐有孕。
本以爲日子好過些,劉公子多少給些關愛,沒承想那小妾也懷了孩子。
妾一天鬧三場,劉公子都哄着。
妾越發大膽,點名要堂姐屋中的大屏風,說是有趣,看着喜慶。
劉公子,不,雖然他爹是我最上級,但並不妨礙我叫他煞筆。
煞筆就直接讓人搬走了。
沒錯,那屏風就是我繡的,滿屏的新婚賀詞的大屏風!
堂姐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急火攻心,小產暈厥。
伯父雖說有些迂腐,可也受不了女兒被如此對待,當即把堂姐帶回家。
我來時,正看到劉煞筆站在伯父家門前。
真晦氣啊。
堂姐閨房中,伯母拉着我的手哭個不停。
「如今那妾的孩子早出生,若是個兒子,可怎麼好?」
堂姐已哭乾眼淚,這閨房的紅雙喜還在,可人的心境,早已不同。
平日我也算能說會道,此刻卻成鋸嘴葫蘆。
如何安慰?
難不成哄了堂姐去和煞筆和好,然後生上十個八個的孩子。
恕我直言,新政讓女子考學,也該讓男人一夫一妻的道理。
只不過,皇帝他肯定受不了。
我將伯母拉出房間。
「眼淚流乾,也無良策。倘若是我,官職在身,他敢欺我,我必參他一本。」
我言盡於此。
只不過我還真參了劉尚書一本。
劉尚書被皇帝罵了一通,讓他把家事管好。
給老劉氣得,直接讓我滾出雲京。
當然,他沒有做那麼明顯。
畢竟要是講裙帶關係,我們李家也有些在朝爲官的。
他讓我滾去邊城督查茶稅。
人總要爲自己的行爲付出代價。
長輩總要考慮得失,我卻想給堂姐討一份公道。
原以爲李氏上下,會對我的行爲有所不滿。
沒想到我離開雲京時,除了父母和趙行簡相送,大半李氏人都來了。
堂姐的哥哥,李帆更是衝我抱拳。
「多謝妹妹,願你此去平安。」
堂姐本該臥牀,卻還是站在門柱前,衝我遙遙揮手。
此去邊城,山高水遠,又不知遇到些什麼奇聞趣事。

-32-
邊城環山靠水,我策馬半月纔到達。
此地盛產茶葉,稅收多來自此。
又因山高水遠,纔派人督查。
老劉頭壞得很,春季雨水多,屆時我無法及時返京,恐遭貶斥。
官署簡陋,第一晚大雨連綿,給我澆得透心涼。
不過好在這裏賬目清晰,查起來不費勁,大概再有兩三天即可返程。
求老天爺,行行好。
結果,春雨連綿,毫無停歇的意思。
眼見水位一點點漲起來,我帶人趕緊將賬本轉移至山上。
邊城大山,倒也不怕這裏被水淹了。
雨實在大,我提議繼續上山。
村民趕緊拉住我,面露驚恐。
「山上有喫人的鬼怪!」
他們的口音本就古怪,略顯尖厲,在這樣樹木葳蕤的叢林裏,更顯得詭異。
我沒再妄動。
陰雨天,孩童易生病。
我拿出藥丸,指導他們就水吞服。
漸漸與幾個村民混熟,才得知。
兩年前開始,這邊就開始有人失蹤。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後來有人說,上山時被怪物追趕,那怪物還會分身。
弄出七八個分身,將人追得筋疲力盡再喫掉。
漸漸地,他們不敢到山裏的深處去,只在山腳周圍生活。
山上搭棚子,漏風嚴重。
哎,這雨再下下去,若出現山體滑坡,比水災還恐怖。
哪裏都不安全。
我在棚子裏邊吸溜着鼻子,邊繼續完成自己的工作。
外邊忽然傳來驚呼聲。
探頭出去看,十幾個手持長刀的短小漢子,不知從何處竄出來。
民衆四散奔逃。
「誰動砍誰!」
稍有異動的人,都被他們一刀斃命。
我趕緊在地上抹了一把泥,給臉塗上。
賬本放下,這東西不值錢,劫匪看不懂自然會扔到一邊。
此處避難者約莫百十人,那些大漢一時沒看到我。
從棚子裏挪出來,鑽入半人高的草叢。
爲了圖方便,我都是做男子打扮,此時倒方便逃跑。
衙門裏的人都分散出去救災。
我這邊只留守着兩個衙差,見到賊寇,絲毫不敢反抗。
沒辦法,十幾個持刀的壯實歹徒,百十個老弱病殘如何打得過?
給人糧食和錢後,命村民自縛手腳,然後把他們丟在一旁。
我仔細辨認這些人,發現他們的衣服千奇百怪,但鞋子都是統一的。
什麼地方會穿統一的鞋。
答案只有軍隊。
這是哪裏的士兵,怎麼形同悍匪?
我記得邊城士兵的鞋,不長這樣。
那麼,這是一羣散兵遊勇?
據我所知,此處距離潞州不遠。
潞州月前與倭國戰,大獲全勝。
難不成這夥口音Ţű̂²怪異的賊人,是倭寇?
賊寇翻出食物美美地喫了一頓,而後便如同挑選貨物般,從俘虜之中拖走幾名女子。
女子的呼救聲聲不絕,倭人猥瑣的笑聲傳入我耳中,讓我心急如焚。
我一人根本無法對付這些賊寇。
也沒辦法對這些女孩子的遭遇熟視無睹,索性主動暴露自己的行蹤。
仗着林中光線昏暗,袖弩對準一個正在施暴的敵人。
箭矢快如閃電,只聽一聲慘叫,那人頹然倒地。
「敵襲!」
對方心驚之下,沒有心思凌虐俘虜,立刻有三五人前來查看情況。
我對山裏的路不熟,但對方也不熟。
賭吧,生死有命!
身後追擊的腳步聲如影隨形,我的心幾乎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有些後悔自己莽撞的行爲。
袖箭我只帶了三發,現在只剩下兩發。
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再用。
然而,有人已追至我身後,我甚至能聽到他長刀破空的聲音。
就地一滾,第二發袖箭激射而出。
追兵捂眼痛呼,我趁機拉開距離。
旁邊的人聽到同伴遇襲,立刻趕來。
也不管能不能砍到我,在我身後將刀舞得虎虎生風。
我只顧跑,沒看清腳下,一骨碌滑倒在地。
寒光近在眼前,我知道自己小命不保。
「撲哧」一聲,我嚇得閉眼,卻感到熱血噴到我臉上。
定睛一看,賊寇的屍身緩緩倒地,陳野和燕雙的身影出現在我眼前。
「你們!」
我喜極而泣,抹掉臉上的血:「太好了,他們有救了。」
問及他們兩人怎麼會在這裏。
原來陳野是奉命追捕那夥流寇,而燕雙,他支支吾吾,只說來此公幹恰好與陳野遇上。
陳野看了一眼燕雙,沒說什麼。 
這個問題上我沒過多糾纏,問二人帶了多少人。
陳野在潞州軍中,擔任參軍一職位,此次共帶十二人。
路上截殺流寇十人,其餘的十七八個流寇都逃到了這裏。
殺敵的事好說,關鍵是如何助百姓脫離。
計劃兵分兩路,我與燕雙吸引火力引開部分敵人,陳野帶人潛伏,伺機而動。

-33-
一場廝殺。
百姓無傷亡,敵寇皆俘虜。
但雨水沖刷,致使山石滾落,不少人陷入沙石裏。
我們一行人幫着當地官府救援百姓,安撫民心。
但城中已被淹了大半,且糧食告急。
等了三日,朝廷的賑災糧終於運到。
竟是王翊川帶隊,與他同來的,還有趙行簡。
他們來時,我正灰頭土臉地幫着熬藥。
一連幾日沒閤眼,眼圈都是青的。
衣服溼了又幹,幹了又溼,一股餿味。
煙霧繚繞,就看到趙行簡撥開雨幕,站在我跟前。
我愣了愣,立刻捂上臉:「別看我,你怎麼來了!」
「我來,你休息會兒。」
趙行簡拿帕子給我擦完臉,將手裏的匣子遞給我。
「救災需調撥錢財,我請命前來,給你送最愛的糕點。」
我打開一看,食盒裏是我喜歡的棗泥糕和桂花糕。
他們一路疾行,糕點還是完好的。
捏起一塊咬下去,軟糯香甜,甜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嗚嗚,師兄你真好,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
我再也忍不住,緊緊抱住趙行簡。
少年的體溫,令我心安。
流寇追殺、山石滑坡、糧食告急,樁樁件件皆讓我神經高度緊繃。
此刻喫到從雲京來的糕點,連日來藏在心底的委屈與惶恐終於有了發泄的地方。
邊哭邊把這些天的經歷顛三倒四地講給他聽。
「我都嚇死了,幸好你做的袖弩,不然我就成刀下亡魂了。」
臉上的髒污都蹭到了趙行簡的衣服上。
他也沒嫌棄,將我攬在懷裏輕聲安慰。
等我放開趙行簡,卻見陳野正站在門口。
他愣了愣,才笑笑說:「小姐,我給你送飯來了。」
這幾日陳野幫了我許多。
之前山石滾落,砸壞百姓的屋子。
救人時,二次塌陷,我被埋進土石裏,全靠陳野將我挖出來。
後來我就沒去救災,忙着安頓災民。
王翊川此次帶來的人不少,所以我得空閒,終於能好好地梳洗。
穿上乾淨衣裙,趙行簡搖搖頭:「越發瘦了。」
後來趙行簡、陳野、王翊川,還有燕雙,我們五人簡單喫了一頓飯,又投入緊張的工作中。
半月後,邊城災情緩解,我們才返回雲京。
跨坐上馬,陳野將繮繩遞到我手中。
「小姐,如今我已是仁勇副尉。」
我只當他是尋求誇獎,便一笑拍拍他的肩膀:「九品下的官,倒也不錯了。你侄兒當以你爲榮。」
陳野看着我,眼中漾出孩子氣的笑容,卻又有些黯然。
「嗯,無論未來如何,我永遠是小姐的侍衛。」
我搖搖頭:「做我一人的侍衛有什麼意思,你當是天下的英雄。」
鼓勵之語,盼他前途似錦。
可他嘴邊笑容更甚,眸中有種我看不懂的哀愁。

-34-
督查茶稅的事,我完成得不太好。
畢竟賬本子都被毀了。
劉老頭本意罰我,但他罰我之前,皇帝得知我在那邊的種種作爲,反而予以嘉獎。
於是老劉頭偃旗息鼓,皮笑肉不笑地跟着誇我。
李茹堂姐已決意和離。
我問她打算,堂姐說她原先想不通,我爲何要那麼辛苦讀書。
嫁人生子,做個無衣食之憂的後宅婦人,似乎更輕鬆。
但這段短暫的婚姻,叫她明白。
嫁人後,她的命運似乎都交給了那個被稱爲夫君的男人。
夫君愛,則美滿。
夫家盛,則無憂。
一切,只看嫁的那人有幾分良心。
所以,堂姐說她也要給自己掙前程,不去做那攀附的菟絲子。
我忽然想,前世的我,如果有選擇……
會去嫁謝聽竹嗎?
即便,他很好,還會與我相敬如賓。
多少女子,有這樣的婚姻已經滿足。
可相敬如賓,終究不在對方心中。
對方思蕙來說,謝家已是最好的避風灣。
只是,我已不再是方思蕙。
我想,新政的意義,便是讓更多女子多一種選擇吧。
後來堂姐也科考得中,去鄉縣的書院當祭酒。
當然,那已是多年後的事,在此不提。
回到雲京,皇帝除了嘉獎我以外,單獨召見我時,竟還問我有無定親。
我不敢隱瞞,說自己沒有許人家。
怕皇帝突然想給我賜婚什麼的,我趕緊岔開話題。
拿出在邊城山上拾到的礦石。
「陛下,此物乃我在山中偶然所得,似乎是鐵礦。
「恕臣多言,此次水患邊城山中多有坍塌,怕是內有空隙。」
我也不是瞎猜。
據我所知,朝廷對鐵器查得嚴。
可私底下卻流通着不少鐵,且都是潞州和邊城那邊來的。
加上百姓談起山中鬼怪的事,怎麼看都像是讓人別靠近。
皇帝讓福公公將礦石拿去,端詳一陣,頷首。
「你是想說有人私挖鐵礦?」
我將頭低下:「只是猜測。」
老皇帝低聲笑:「你老師說幾個學生裏,你算是出色的,倒也不假。」
老師?
說的是謝聽竹嗎?
我不敢亂揣測,乖順地跪在那裏。
皇帝沒有再與我說話的意思,揮手讓我退下。
離開時,在外遇見方思嫺與靖王二人。
靖王人已至中年,雖略顯富態,一雙狼目不怒自威。
向二人行禮,方思嫺笑盈盈的,靖王抬起下巴看人。
「李大人捨命救十七弟,十七弟不遠千里押運糧草入邊城相助,你二人確是一段佳話。」
我面露不解,方思嫺笑意更深:「恭喜李大人,好事將近。」
什麼?
我沒想到,去歲和王翊川墜崖的事,現在還能拿出來說道。
也不知,究竟會傳成什麼樣子。
我心惴惴,終於在立夏這日,接到皇帝的賜婚聖旨。
齊王求娶,皇帝賜婚。
李氏女,李姿爲齊王妃。
一時間,前來祝賀的人,幾乎踏破我家門檻。
接下聖旨,我如遭雷擊,直奔齊王府,要找王翊川問個明白。
他似乎知道我要來,早已等候多時。
「王爺,臣以爲,臣已經講得十分明白。爲何還要請陛下賜婚!」
情緒過激,我也再難維持笑臉,幾乎是質問。
王翊川靜坐高位,他今日穿着初見時那身絳紫衣衫。
俊美矜貴,威儀無雙。
我的心就這樣一點點地沉下去。
我怎麼就忘了,他乃皇親貴族。
什麼朋友,什麼不用我回應他的感情。
一切,都是他樂在其中的遊戲罷了。
玩到沒意思,想得到我,還不是易如反掌。
良久,王翊川開口:
「本王也以爲自己能放下,只是聽聞你在邊城被困,便立刻不管不顧起來
「你可知,若非我一力促成,銀錢Ťúₙ與糧草不會那麼及時送去邊城。
「但若我不去,你不知還會受怎樣的苦。
「嫁給本王,從此無人敢怠慢於你,我只是想把你放在身邊,好生照顧。」
他說得這樣情深意切。
可我覺得好難過。
他只看到我一人之苦,看不見百姓的水深火熱。
這便是,天潢貴胄。生於雲端,看不到泥濘。
此時,愛我,恨不得捧心以待。
倘若不愛,豈不是也棄若敝屣!
微風起,亭中輕紗起舞。
我在王翊川面前站直身體。
「王爺,你所謂的愛,便是強迫我接受?——
「好,你要我,我便給你——」
腰間絲帶的結,被手指拉開。
王翊川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一把攥在我的手。
「爲什麼,不要脫!」他的聲音變得艱澀,「爲什麼不能接受我?」
「從前脫衣,是爲救我;此刻,是爲了永遠擺脫我嗎?」
王翊川將我的衣帶繫好,一字一頓:
「此事無轉圜餘地。」
我知道,什麼都完了。
不知怎麼回的家。
丫鬟說趙行簡來找我,我捂着耳朵:「我不見,你把牀前的魚燈拿去還給他吧。」
壞掉的魚燈我已經補好了。
補得很好,趙行簡永遠不知道我發現過他的祕密。
這樣,以後相見,我還可以裝作一無所知,喚他一聲師兄。
想着,我又捂着臉哭了一場。
真奇怪,越長大,眼淚似乎越多了。

-35-
再怎麼樣,朝還是要上。
有大人朝我祝賀,我只點頭應下。
低着頭,不期然撞上一個人。
抬頭,是趙行簡。
我眼睛酸酸的,梗着脖子問:「你也要祝我覓得良緣?」
他搖搖頭。
「不是說,我們有誤會要及時說開嗎?我知道,你對齊王無情意。」
我又想哭了。
他繼續道:
「那日在邊城,你衝過來抱我的時候,齊王便在一旁。他的眼中滿是落寞,我便知道,他從未放下過你。
「我早已修書一封,請家中父母來,談你我的婚事,沒想到齊王動作這樣快。」
我吸吸鼻子:「我們的婚事?」
「嗯,我們的婚事。」
賜婚的聖旨已下,現在去跟皇帝說,我有婚約……
欺君之罪,不是我們這等人家所能承受。
趙行簡讓我不用擔心,他願意將婚書呈於聖上。
若有罪名,他一人擔下。
真笨啊,這個辦法真笨。
但我還是抱住趙行簡,在我們雙方父母面前。
謝聽竹的母親病了,於情於理我和趙行簡都該去見一面。
本以爲謝聽竹不在家,皇帝命他兼任右丞之職,總是忙得不見影。
到謝家時,他竟也在。
探病後,告辭。
謝聽竹忽然叫住我,問我賜婚的事。
人們在背後,總說我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能成爲齊王妃。
說我是高攀。
可我從來不想攀附這場富貴。
「大人也覺得,這是一樁好姻緣嗎?」我問,「我本配不上齊王,所以應該感恩戴德?」
謝聽竹搖頭:「你所求的從不是富貴嗎?安樂而已。
「你是個很好的女郎,什麼都配得。」
謝聽竹說完,讓我不用過於擔心。
柳暗花明,或許此事還有轉機。
這日,我本想通過郡主江婉,求見一下皇后。
卻沒想到,在宮中遇見謝聽竹。
他見我手拿婚書,問我可是爲了賜婚之事。
見我點頭,他道:「已經結束了,齊王主動求陛下收回聖旨。」
我驚圓眼睛,可謝聽竹沒跟我解釋什麼,徑直離開。
恐怕又是一樁我不可知的懸案。
不久,刑部刑獄司有官職空缺,我成了錄事。
主要職責是記錄案件。
郡主江婉也在刑部任職,我成了她的屬下。
趙行簡升遷,爲戶部員外郎。
戶部尚書老劉被皇帝訓斥,遭貶。
緊接着,邊城私挖鐵礦一案曝出,牽連甚廣。
最後,沒想到竟查到王翊川頭上。
朝堂之上,靖王怒斥齊王意反乾坤。
劉記藥鋪案,齊王放走頭目。
秋獵刺殺,齊王苦肉計助刺客脫身。
邊城水患,齊王不顧一切要安撫平民。
……
靖王擺出的證據,樁樁件件,都對王翊川不利。
齊王無力反駁,下獄。
至於皇帝是會讓齊王滾回封地,還是直接處死,誰也不知道。
若婚約還在,恐怕整個李家都要陪着王翊川在牢裏待着。
牢獄中,我於賜婚風波後,再見王翊川。
到底是皇親,他的牢房十分乾淨整潔。
我去時,他靜坐牀榻上,閉目養神。
上官問審問,我負責記錄。
王翊川沉默不語,我們隔着欄杆對視,他很快又移開目光。
齊王一案,暫無後續。
靖王越發皇帝信任。
連帶方思嫺,也成雲京衆女最趨之若鶩的人物。
人人效仿其衣飾,人人盼着與其交好。
她對我,自然也是處處針對。
有次,方家一個遠親犯了事。
方思嫺讓上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我卻將案件記錄得很清楚。
她竟讓靖王直接派人將我的案冊撕得粉碎。
更將諸多莫須有的罪名安在我頭上,讓我受罰停俸。
無法無天,無人來管。
這年中秋,靖王更是插手太子選妃一事。
皇帝不以爲逆,反倒欣然應允。
我對此不解,父親嘆息道:「陛下顧念親情,寵愛靖王,不知是福是禍。」
靖王手中本就有兵權,王翊川入獄,他的兵也入靖王麾下。
我總覺得山雨欲來,卻不知是哪一日。
我與趙行簡的婚事既定,趙家送來聘禮。
連帶那一對我還給趙行簡的魚燈,也一同送來府上。
趙行簡問我:「卿知否?」
我臉一紅,羞惱地捶他一拳。

-36-
入冬後,謝聽竹母親病重。
他辭官在家,一心爲母親侍疾。
我也與趙行簡常常去謝府上,探望謝母。
前世今生,她都是我的良師。
我爲謝母把過脈,已是油盡燈枯之態。
偶爾,我坐在牀榻前喂謝母喫藥,她會絮絮地說起前塵。
說謝聽竹幼年時,她對他何其嚴苛。
說起那位名叫思蕙的媳婦,很是聰明可愛。
謝母將我與趙行簡的手拉着,放在一起。
「夫妻之間,唯有互相體諒,多多溝通,才得長久。
「不要像吾兒聽竹。」
後面的話,謝母沒有說下去,只是笑笑:「聽竹他性子沉悶,老身故去後,你們常來府上探望他,他心裏必是高興的。」
我與趙行簡點頭。
春節前,雲京忽然湧入大量災民。
原來南方因旱災顆粒無收,朝廷撥下賑災款,卻還是有諸多人流離失所。
天子震怒,徹查款項。
戶部,查到方思嫺頭上。
五萬兩賑災銀,只發下去一千兩。
除夕,皇帝與太子入廟祈福。
靖王起兵圍廟,欲謀反。
原來那些入雲京的流民,一大半都是靖王手下兵將所扮。
靖王射殺太子,又令皇帝寫禪位詔書,自以爲穩操勝券。
畢竟宮中侍衛也是他的人,雲京外,更有一萬精兵等候。
只待城門開,靖王黃袍加身,成爲天下新主。
然而,他的如意算盤打早了。
廟中各處,突然出現大量官兵。
至於城外的叛軍們,被謝聽竹和王翊川攜一衆將士降服。
其中就有陳野。
靖王射殺的太子,也不過是個小黃門假扮的。
不是皇帝入了靖王的局面,皇帝本來就是執棋之人。
凡是與靖王府還有方家有牽扯的,全部下獄。
涉案人數之廣,直審到次年春。
靖王處死,其子王明貶爲庶民,一生幽禁。
方家滿門抄斬。
謝聽竹審方思嫺那日,我正隨郡主江婉,入牢獄提審王明。
我奇怪,刑獄斷案似乎不歸謝聽竹管。
江婉附耳以告。
「三年前,叛賊入京,謝大人妻子被賊寇所擄,墜崖而亡。
「大人追隨而去,仍未能救其妻子。」
此話猶如驚雷炸響,謝聽竹當年,與我一起跳崖!
見我面有異色,江婉繼續:「此事我也是從母親那聽來,謝大人瞞得緊,因爲,當年傳聞謝夫人被擄後委身於賊,不是清白身。謝大人不忍亡妻受辱,下令隱瞞。如今,世人只知,謝夫人是巾幗英雄,寧死與賊寇周旋,死於刀下。」
我仍沉浸在謝聽竹隨我跳崖的震驚之中。
江婉因爲我是聽八卦入迷,聲音更低:「你一定不知道,傳聞是誰放出來的。」
「方思嫺,方家?」
「是,我母親畢竟是公主,能查到些。」江婉嘆息,「那位謝夫人,人看着嬌怯怯,其實很是果敢,若還活着,我倒想與她交個朋友。」
我驚訝,當年,似乎與江婉並不熟悉。
對方一笑:「謝大人任太子傅,我在宮中伴讀。他隨身帶着夫人的文章,我有幸讀過,落筆有神,文風堅毅,倒與你有些相似。」
旋即,江婉目露哀傷:「可惜,有情人不成眷屬。謝大人每每瞧見我的衣飾新穎,便知道京中時尚風向,也給家中妻子裁衣做冠。」
華衣美服,玉石珠寶。
果真,皆是他所贈。
刑房門口,我與江婉停下腳步。
只聽裏面,方思嫺的聲音尖厲不甘。
「沒錯,當年他們根本沒想綁方思蕙,是我帶他們找到方思蕙的藏身之地。
「你倒是把她藏得好,可惜,她對我不敢有隱瞞,我知道你把她藏在哪裏!」
謝聽竹不知說了什麼,方思嫺更加癲狂。
「爲什麼?呵,因爲她不配。你原本是我的,憑她那樣低賤的人,也敢肖想我的人!
「兩難之際,你還是猶豫了,不是嗎?」方思嫺放聲大笑,「別否認,你註定愛上我!」 
註定嗎?爲是男女主,所以註定相愛?
我忍不住踏入刑房。
方思嫺被縛架子上,滿身鞭痕,形容癲狂。
謝聽竹提筆記錄,聲音淡漠如昔:「本官的選擇,從來只有思蕙一人。
「當年弓箭手埋伏左右,射殺賊首,易如反掌。」
謝聽竹起身:「舊案審完,你秋後處斬。」
方思嫺不顧身上鑽心疼痛,厲聲質問:「沒有我,失去主角光環,你就不怕死?」
謝聽竹無所謂地將筆擱下:「本在囚籠中,生死無不同。」

-37-
我迅速收回腳,和出刑房的謝聽竹撞到一處。
他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體,目露關切,又迅速收回手。
「江大人、李大人,我先告辭。」
有很多話想問他,卻不知道以什麼身份去問。
就像那已經做好的香囊,找到理由贈送。
謝聽竹走後,我去看了方思嫺。
她已陷入瘋魔,口中不停地說着:「劇情不該是這樣。
「我孤身去前線,明明要和他情定戰場,爲什麼他不理我?」
她說的,應該是隨謝聽竹大軍歸來那次。
「爲什麼,哪裏出錯了?」她木木地看着我,「哪裏出錯了?」
然後又痛哭:「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被抹殺。」
抹殺。
原來,她也是帶着任務來的。
不久,謝母病逝。
我在老人家棺槨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她視我爲親女,我悄聲喚她一聲母親。
謝聽竹爲母守孝,辭官,即將扶靈歸鄉。
臨行前,謝聽竹單獨邀我飲茶。
他說,天氣漸熱,歸鄉途中多經過山林,能否請我做一個驅蚊的香囊。
繡一隻,長耳朵的兔子。
我壓下心頭的諸多情緒,點頭應允。
他說起初見我唱的歌謠,問我怎麼再沒唱過。
一曲哼唱結束,確實有些跑調。
他昧着良心誇了一句。
靖王謀反案結束,王翊川回自己的封地。
他走的時候,讓我養着王富貴。
此後山水迢迢,不知何時能相見。
陳野被封爲潞州參軍,臨走時,說到時候回來喝我和趙行簡的喜酒。
我依舊送他平安符,隨贈木牌,刻着「平安順遂,喜樂無虞」。
陳野身上的孩子氣,變得穩重。
他拿着木牌,笑問:「小姐總將『安樂』二字寫成錯筆,是爲何?」
爲何——
前世,方思蕙的父親和嫡母,名字含有「安樂」。所以涉及這兩個字,我都寫成錯筆,避開長輩名諱。
這個習慣,從未更改——
「轟隆!」
耳畔猶如驚雷落地。
我忽然憶起,那年中秋,謝聽竹拿到我祈願的紅絲帶。
他沉沉的目光,彷彿穿透時光落在我心上。
策馬,趕去謝府。
大門緊閉,拍門,門僕謙恭道:「我家老爺,扶靈歸鄉,已離去兩日有餘。」
問歸期,無歸期。
後來,太子繼位,多次請求謝聽竹出山做官,他都拒絕了。
聽說,他在宗族裏,選了男女一對孩童,過繼到自己膝下。
我與趙行簡的婚期,定在二月。
落雪映晴光,十里紅妝喜嫁娘。
陳野果真親自來喝喜酒。
王翊川不能來京,差人送來賀禮。
謝聽竹守孝中,不宜出行。
燕雙代謝聽竹前來,我與趙行簡,一人一份禮物。
行簡的,是幾幅珍奇字畫;我的,則是一張房契。
後來我去看過,房中放有許多書籍。
問謝聽竹安好,燕雙說他一切皆好。
那就好。往事如煙,不可追。
我們,都在朝前走。
婚禮圓滿,但新婚之夜,趙行簡指着牀頭魚燈,問我何時知道他的心意。
我「嘿嘿」一笑,避而不答。
兩人嬉鬧,牀帳輕搖。
月上柳梢,對影成雙。
青梅竹馬,天賜姻緣。

-38-
王翊川番外:
我對李姿,一見鍾情。
少女精靈古怪,活潑可愛,叫人忍不住動心。
幾番靠近,卻把佳人嚇到。
中秋夜告白,果然被拒絕。
本意以朋友的身份,守在她身邊,卻還是忍不住嫉妒那些能讓她喜笑顏開的人。
我果然放不下她。
於是,策劃秋獵的一場英雄救美。
沒想到,真有刺客。
拼死保護,還是讓她受傷。
連累李姿一起墜入山崖。
後來,聞聽邊城有災難,我不管不顧就要前去救援。
我想,她一個女子,在外還是太危險了。
不如,就留在我身邊,做一個快活的王妃。
賜婚的聖旨下來,李姿果然來找我。
她以爲,我只是想得到她。
不,我是真心愛惜她。
賜婚的事,沒有轉圜餘地。我必須娶她,否則,連朋友也沒得做。
後來謝太傅找到我,提醒我,災禍將至。
原來,靖王竟將算盤打到我頭上。
陷害我有謀反之意。
謝太傅要與我做個交易,他能保我性命,留得清白。
只要我請皇帝收回賜婚旨意。
若我執意要娶李姿,恐怕李家也不得安生。
於是我同意了謝聽竹的交易。
只是好奇,爲何他要爲李姿做這麼多。
謝聽竹神色淡然:「她是我的學生,自當成全她的心意。」
靖王事敗,我回封地。
此後經年,不復再見。

-39-
陳野番外:
小姐於我,是黎明曙光,亦是落水稻草。
我曾想,再沒有銀錢救我侄兒,便去偷、去搶!
旁人能騙我的,我爲何不能這麼做?
後來小姐三番兩次施以援手,纔不至於讓我走上絕路。
小姐冰雪聰明,心中有正義。
還爲我兄長翻案。
我想,這條命給了小姐,也是應該的。
邊城再見,小姐被追殺。
她看見我時,如見救星。
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心想自己終於有一天,也能爲小姐遮蔽風雨。
小姐被埋進山石時,我想也不想,只顧用手拼命地挖。
哪怕手指血肉模糊,也渾不在意。
我後知後覺地想,原來,我對小姐還有別樣的心思。
只是,這點情愫,只能藏在心底。
小姐見到趙家公子時,眼中似乎亮起星星。
原來,小姐有喜歡的人了。
感情一事,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我這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知道,自己早沒有機會了。
不,應該說從無機會。

-40-
燕雙番外:
婚禮一別, 再見是兩年後。
李姿小姐女兒抓周宴。
郡主江婉升遷爲右丞相,李姿小姐則爲其門下文書。
或許再有些時日, 她又要升官了。
主人的眼光總是好的,舉薦的學子們皆有所爲。
我帶着主人的禮物拜訪,趙行簡大人抱着孩子讓我瞧。
嗯,孩子白白胖胖, 咂巴嘴,睡得安穩。
問及名字,趙大人笑笑,說取了好些名字, 都難定下來, 想問我家主人的意見。
我摸了摸孩子肉嘟嘟的粉臉蛋,不覺臉上的笑都加深幾分。
「主人再不管俗世的事, 一心念佛守孝,趙大人還是自己定吧。」
我說完,李姿與江婉郡主一起走過來。
「老師送孩子的是什麼?」郡主催着要看。
李姿李大人也有些好奇。
一套文房四寶。筆墨紙硯, 皆出自名家之手。
小金鎖,寓意平安。
李大人握住金鎖看了看,問我主人身體如何, 何時能去拜訪。
「主人還和往常一樣喜靜, 整日與書做伴,並不孤單。」
李大人垂目看着金鎖:「嗯,你替我謝謝老師。」
我怕再聊下去有什麼漏洞, 遂入席喫喝。
高高興興來,高高興興走。
主人的妻子,名爲方思蕙。
我在主人和夫人合葬的墓邊停下,磕頭。
「主人, 我已替你看過阿姿女郎,她與趙郎君恩愛如初, 且官途似錦。
「女郎與郡主向陛下諫言, 說起女子就醫難之事。如今專門的醫館和大夫, 都在籌備中,不知她二人會做出怎樣的事蹟。
「孩子抓周宴的禮物也送去了, 多虧主人想得周到,一切都準備好了。
「新皇政績斐然, 民間多是誇讚之語。
「少爺和小姐很乖巧, 請的老師都說他們聰明, 過目不忘。
「您見到思蕙夫人了嗎?這次莫要再把什麼話都放在心裏,想說什麼就和她說吧。
「罷了, 我再在這裏守着你們一會兒。過幾日,帶少爺和小姐來探望你們。」
我絮絮叨叨地說完, 又給墓前的諸多花草澆水。
這都是夫人的愛花,我不在這裏, 也會有人照料。
多年前, 主人寫信歸家時, 總愛問家裏花草長勢如何。
我有一次偷看到,問主人,怎麼不問問夫人在家是否安好。
主人說:「都是蕙娘在照顧, 花草茁壯,她必定安好。」
「怎麼不直接問夫人的情況啊!」我八卦心起。
無奈主人只是捲起書冊:「多嘴!」
多嘴就多嘴吧,總比沒嘴要好。
一語成讖。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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