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鐵匠和他看不到的春天

我在路邊撿了個小叫花子,他不是別國質子,也不是落難皇親。
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鐵匠。
他起早貪黑地打鐵,把用血汗賺來的銀錢捧到我面前。
說攢夠了買嫁衣的錢,就來娶我。
我們本應是這世間平凡卻恩愛的一對小夫妻。
可宮裏的娘娘爲了邀寵,把他徵去鑄劍,還讓他以身殉劍。
後來,娘娘果真聖眷不斷,被封爲天下第一美人。
但我的小鐵匠,連一捧骨灰都沒留下。
後來,宮裏多了一名繡娘。
我對皇上說,好劍還需配好鞘。
天下第一美人的皮,才配得上天下第一好劍。
我要她拆骨爲針,刺血爲染,斷髮爲線,剝皮爲料,剜眼爲珠,做成劍鞘。
方能解我心頭之恨。

-1-
小鐵匠死在了春天。
和我們初遇時一模一樣的春天。
那天繡坊散工時,剛好來了一陣雨。
我站在廊下,等着雨勢漸歇。
「你們別等綰綰了,看着吧,過不了多一會兒,她家小鐵匠就跑着來接她了。」春杏慣喜歡打趣我,「說ṱú₊不定小鐵匠懷裏還捂着她喜歡喫的桂花糕呢。」
「哎呦喂,那桂花糕多貴啊,打鐵就掙那麼點銀錢,天天買日日買,什麼時候能攢夠娶我們綰綰的聘禮啊?」
我小聲答:
「攢不夠,也沒事。即便……他沒錢,我也願意嫁的。」
周圍一陣嬉笑聲,我卻不覺得羞。
愛一個人是不羞恥的。
但是這話我沒對他說過。
我本以爲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和他說這些黏黏糊糊的情話。
縮在被窩裏,喫着他買的桂花糕,告訴他我對他的情義。
可我沒想到,其實我沒機會了。

-2-
春杏跑回繡坊找我時,我正在繡嫁衣上的鴛鴦。
並蒂蓮花,交頸鴛鴦。
這嫁衣,是小鐵匠用一年工錢給我買的。
她跑丟了一隻鞋,身上全是雨水和泥濘:
「綰綰,綰綰啊,你快……你快去看,你家小鐵匠出事了!」
「宮裏的娘娘來了,說你家小鐵匠給聖上鑄的劍不合格,要降罪於他,現下已經被打得渾身是血了!」
我慌亂地起身,顧不上儀態,撩起裙子便往鐵匠鋪跑。
我不懂,宮裏的貴人們明明有專門的鑄劍師,他們有上好的鐵,有鬼斧神工的技藝。
爲何要來尋我們小老百姓的麻煩?

-3-
等我趕到鐵匠鋪時,小鐵匠已經被綁起來,吊在熔爐的正上方。
他的頭髮已經被滾燙的鐵水烤得蜷曲,古銅色的肌肉上遍佈猙獰的鞭痕,英朗的臉上痛苦不堪。
看到我,卻擠出一個笑:
「綰綰……別擔心,不疼……」
我的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娘娘銳利的目光瞬間鎖住了我。
春杏死死攥着我的手,捂着我的嘴,不讓我發出一點聲音。
「本宮聽說,好劍難得,需以生人殉之。Ṱúₑ既然你技術不到家,那便用自己的性命爲本宮盡忠吧。」
小鐵匠一張嘴,鮮血順着脣角流下來:
「娘娘……那、那不過是傳言,萬萬不可當真啊。」
娘娘輕笑,堪稱傾國傾城。
但說出的話,卻那麼冰冷無情:
「傳不傳說的,有什麼重要?這世間,沒什麼比性命更重。本宮只不過要讓聖上明白,本宮對他的用心。」
哪怕,這用心是要了別人的性命。
「小鐵匠,本宮不是惡毒的人,本宮不逼你,你自己說,願不願意?」
娘娘指甲一抬,不偏不倚指中了人羣中的我:
「你若不願,本宮可要重新挑人了啊?」
春杏一怔,雖已經被嚇得渾身顫抖,卻跨一步,擋在了我身前。

-4-
「我願意!」
擲地有聲的兩道聲音響起,我和小鐵匠同時回答。
娘娘閒散慵懶的神色閃過一瞬的妒恨:
「好啊,真是一對恩愛鴛鴦。」
她負手往外走,到門口,只輕輕一抬手。
那樣簡單優雅的動作,就輕而易舉地要了一個普通人的性命。
一個侍衛走進來,揮劍斬斷綁着小鐵匠的繩子。
我的小鐵匠就被投進了鐵水中。
我驚恐而絕望地看着那團升騰到空氣中的水霧。
原來,扔進鐵水的中的人連痛苦的呻吟都發不出。
原來,人和鐵水相接觸時,和肉類下鍋時的「滋啦」聲是一樣的。
原來,人可以從這個世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哪怕,這是世間有人愛着他、牽掛着他……

-5-
我瘋了似的衝向爐鼎。
滾燙的爐壁將我的手燎出成片的血泡,但我一點點疼痛都感覺不到。
我伸出雙手,一遍又一遍地抓向那團嫋嫋升起的水霧。
可,全是徒勞無功。
眼淚彷彿變成了沉甸甸的烙鐵,堵在我的胸口,我想哭,想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我只能眼睜睜看着水霧在我的眼前隨風散盡,然後一口腥甜噴湧而出。
我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之前,眼前最後閃過的,是小鐵匠被扔進爐鼎的那一瞬間。
他的嘴一張一合。
他在對我說話。
我讀出他的脣形:
「綰綰,別哭,閉上眼睛。」

-6-
「綰綰,別哭,閉上眼睛。」
這句話成了我日復一日走不出的心魔。
從他死之後,再也閉不上眼睛。
我只要一閉眼,眼前就是那團白濛濛的水霧。
那是困住我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

-7-
春杏不眠不休地看着我:
「我真怕你想不開就去投湖。」
我搖搖頭:
「那湖,我和他一起看過蓮花,我不會投湖的。」
小鐵匠留給我的東西本來就不多,我不能讓我的血污了那一池春水。
該死的,另有其人。

-8-
春杏抱住我:「綰綰,別想了,你睡會吧,你看你的眼睛都成啥樣了。」
她不忍說,但我知道,必然猩紅如血。
我的魂靈已經被掏空Ṱū⁼,可我必須供養好我的肉體:
「有飯嗎?我餓了。」
春杏一臉驚喜:「有,有,我給你買了桂花糕。」
西市的桂花糕一如既往的香甜。
但給我買桂花糕的心上人已經不在了。
我狼吞虎嚥地喫着糕,哪怕胃裏泛起酸水,哪怕嗓子眼像是堵了棉花,哪怕噎得我喘不上來,我也把食物生生塞進了胃裏。
活下去。
活下去!
我命令自己。
只有活下去,才能給我的小鐵匠復仇。

-9-
我從那之後,只接做女衣的活計。
我還讓姐妹們放出消息,我是整個京畿繡工最好的繡娘。
經我手秀出來的嫁衣,彷彿受到了神明的庇佑。
未出閣的姑娘們穿上嫁人後,沒有一個不是受盡恩寵,子嗣綿延的。
出了閣的娘子們,穿着我繡的衣裳,總能和夫君恩愛有加。
即便是已經被主君厭棄的娘子,只要穿了我繡的衣裳,就能讓主君回心轉意,從此恩愛不疑。
沒多久,上京的街頭巷尾都流傳着我的傳說,說我的繡品比月老的紅線都靈驗。
前來請我繡衣裳的人絡繹不絕,小小院落,比月老廟還要熱鬧。
傳言越來越盛。
終於,我的院子裏落下了鳳鸞。

-10-
雍容華貴、傾國傾城的娘娘紆尊降貴地掀起轎簾,居高臨下地點了點我:
「隨本宮進宮,從此,你只能給本宮一人繡衣裳。」

-11-
她忘了我,也忘了她殺過一個小鐵匠。
也對。
小小庶民的生死於她有什麼重要的?可能都比不過午後聽的一句唱詞給她的印象深刻。
可我記得。
娘娘啊,可我記得。
刻骨銘心地記得。

-12-
皇后娘娘無寵。
坊間傳聞,這後位,本不是她的。
她是丞相家庶出的二小姐,大小姐和當今聖上乃是青梅竹馬,後位本是她姐姐的。
可她愛慕聖上。
命運也許偏愛她,在封太子妃的前一晚,丞相府大小姐竟然溺水身亡了。
太子妃落到了現在的娘娘頭上。
據說,當年聖上沒有掀蓋頭。
洞房花燭夜,只一句話:
「後位給你,其他的,朕不問,你也不要肖想。」
若芙姐姐偷偷提醒我:「所以啊,聖上和娘娘不睦。皇后娘娘找到你,讓你做她的繡娘,是爲了聖眷。你可千萬別在她面前提誰和誰恩愛,繡你的衣裳就好。」
「那萬一我不靈驗呢?我又不是菩薩。」
宮女姐姐嚇得捂住了我的嘴:
「你最好祈求天菩薩保佑你靈驗,不然十個你都不夠死的!」

-13-
我不眠不休地給皇后娘娘繡衣裳。
花草、瑞獸、祥雲、修竹,栩栩如生,襯得她面若桃花,顧盼生姿。
可是,卻沒得聖上半個青眼。
反倒是出身低微的蘭娘娘,夜夜承歡。
看着蘭娘娘宮中象徵承寵的紅燈籠,皇后無以紓解內心嫉恨,便她命侍衛用板子打我的腿:
「繡,哪裏都不準去,直到給本宮繡出來聖上喜歡的衣裳。」
我被打得血肉模糊。
爲了泄憤,她不準人給我醫藥。
我好好的兩條腿,在炎炎夏日裏腐爛、生蛆。
若芙姐姐嚼了草藥,偷偷給我敷傷口:
「李侍衛真是無情,下這樣的狠手,但好歹沒傷了骨頭,就是可惜了這好皮,定然會留下疤。」
「好姐姐,我不疼。」
她詫異:
「怎麼能不疼?」
我不知道怎麼告訴她。
從小鐵匠死了後,我連疼痛的感覺都沒了。
我只想復仇。
只想皇后死在我面前。

-14-
蘭娘娘診出身孕,皇后雷霆震怒。
她命人給我上了拶刑。
拶子套入手指,嬤嬤和李侍衛在兩頭死命拽繩子,鐕子漸漸收緊。
我聽到了指骨碎裂的聲音。
「不是說你的繡品比月老的紅線都靈驗?爲什麼?爲什麼到本宮這裏就不管用了?」
她目眥欲裂地看着我,姣好的美人面變得比夜叉還可怕。
「奴……奴婢不知,許是聖上乃真龍天子,等閒美色不足以爲之所動吧。」
「你胡說!」她怒吼,「明明,蘭妃那個賤人沒有本宮好看……」
她怔怔地坐到鳳椅上:「她不過是和姐姐,長得有幾分相似罷了……」
「可姐姐又算個什麼東西?」
宮殿裏,所有人都瑟瑟發抖,只有我跪得筆直,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你看什麼?來人,把這個賤人的眼珠子給我剜了去!」
盛怒之下,我毫無畏懼:
「奴婢有話和娘娘說,所以纔看着娘娘。」
「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往她腳邊爬,指尖的血蜿蜒地流在地板上:
「這宮裏都是體面人、都是尊貴人,只有奴婢,是個卑賤的庶民。」
「卑賤的人有卑賤的手段,娘娘有所不知,這民間內宅的爭寵,也不比宮裏簡單。」
「娘娘難道覺得,娘子們來奴婢這裏求的,只是繡品嗎?奴婢又不是菩薩,哪有這麼靈驗?」
她滿懷疑竇地看着我。
我取出一個粉色的藥包:
「娘娘,這纔是法寶。」

-15-
那是天香閣的藥。
花娘想想讓恩客不離不棄,總要用點手段。
皇后小心翼翼地用指甲碰了碰那顏色曖昧的粉末:
「這東西,管用嗎?」
「自然是管用的。」
我繪聲繪色地描述着這藥的神奇之處:
「曾有恩客,在花娘房中一住數十天,日夜不歇。」
「有娘子把藥買回家後,原本心有所屬的郎君,立刻便像是着了魔似的,再也離不開娘子了。」我小心翼翼地湊到皇后耳邊,「更重要的是,宮中又不可能出現這種藥物,聖上向來寡慾,可男歡女愛乃天理,聖上一旦嘗過入骨滋味,便是食髓知味,再也離不開您了啊。」
「此話……當真?」
我拿出銅鏡擺在皇后娘娘面前:
「娘娘您這般花容月貌,難道還比不過蘭娘娘?你缺的,只是一個機會啊。」
「對對,」皇后癡癡地看着我,「晏哥哥當年也曾誇我,姿容無雙。」
「晏哥哥,他、他是在意我的,年少時,他對我笑得那樣溫和,我……本宮只是缺一個機會!」
皇后的目光漸漸堅定,緊緊攥住那包藥粉。
當晚,那包藥粉便被皇后送入了皇上的酒中。

-16-
寢殿裏的聲音連綿不絕。
若芙姐姐羞紅了臉:
「這就是男歡女愛嗎?這也,太讓人……」
掌事嬤嬤訓斥我們兩個:「沒事做了?在這偷聽主子的牆角?滾去燒水,待會兒免不了要叫水。」
我順從地往外走,聽到後面喜悅的聲音:
「阿彌陀佛,娘娘也算是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我低頭不語。
雲開月明,是嗎?

-17-
不堪入耳的聲音到了後半夜歇下來。
嬤嬤喜氣洋洋地叮囑我們:「快,進去伺候主子沐浴……」
可忽然間,殿內傳來一聲哀絕低泣:
「晏哥哥,你別走……」
接着,便是劇烈的打砸聲。
清脆的是瓷盤碎裂,沉悶的是玉枕擲地……叮呤咣啷,噼裏啪啦。
喜色在嬤嬤臉上變得灰白:「天老爺啊,龍顏震怒,可完了。」
若芙姐姐也一臉驚慌。
只有我,悄然笑着。

-18-
聖上出來時,雙目赤紅。
他背對一片狼藉,聲線冷若冰霜:
「今晚是朕失態,你且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皇后失魂落魄地跌Ṱū⁴坐在地上,臉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
所有人都不敢進去,只有我,踩着一地的碎片,緩緩走向皇后。
她恨恨地盯着我:「你出的什麼鬼主意?來人,把這個賤婢拖出去斬了!」
我佯裝不解:「娘娘,大喜的日子,怎麼還動怒了呢?」
「什麼大喜?都是你的餿主意,晏哥哥從來沒打過我,他第一次動手打了我!」
「比起來挨一巴掌,娘娘不是收穫更多嗎?」
我竭力隱藏起眸底的寒意,似笑非笑地捻起龍鳳大牀上的牀單。
上面,有一抹血色。
「一巴掌換回遲了這許多年的圓房,娘娘該高興纔是啊。」
皇后的眸色掙扎:「可是,晏哥哥似是真的生了我的氣……」
我跪下,幽幽道:「我的娘娘啊,君恩本就不可測,您何苦追尋呢?皇家子嗣纔是最重要的啊,您是正宮皇后,現已承雨露,只要您一朝產下長子,何愁聖上不會愛重您呢?更何況,您與皇上乃是自小的情誼,有了子嗣從中調節,即便是積年的怨懟,也會煙消雲散呀。」
皇后被我的話說服,遲遲地看着門外那個越走越遠的明黃背影:
「是啊,只要我能誕下麟兒,何愁晏哥哥不會愛我?」
她掙扎着站起來,扶正頭飾,又成了往日那個明豔飛揚的皇后:「綰綰你言之有理,你是本宮的福星。」
「只是有一事,奴婢不知該不該講。」
「你說。」
我嘆了口氣:「奴婢聽說,蘭娘娘身孕已有三個多月,咱們大胤朝立長不立嫡,就怕蘭娘娘生出來個男孩啊。」

-19-
但第二日,她Ŧŭ̀₂就讓我去給蘭娘娘送喫食。
「我不瞞你,這喫食裏面有麝香。」皇后看着我,「我找人查過了,你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兒女親朋,又知道本宮這麼多的祕密,本宮不能沒有鉗制你的手段。」
我死死咬着牙關。
她忘記了,我本來有個小鐵匠的。
我本來可以,琴瑟和鳴,子孫滿堂的。
她尖尖的護甲挑起我的下巴:「所以,這摻了麝香的喫食必須由你親自送去。從此之後,你和本宮便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別想逃,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我垂着眼睫,遮住眸底的恨意:
「娘娘這是說的什麼話,奴婢對您忠心耿耿,誓死效忠,若是事情敗露,所有事情皆奴婢一人承擔。」
「你知道便好,去吧。」
送去喫食的當晚,蘭娘娘宮中便傳出來悲痛欲絕的哭聲。
太醫進進出出,來往不絕,又搖着頭離開。
孩子沒了。
「哈哈哈哈,好啊,天意啊。」皇后笑得近乎癲狂,「蘭妃那樣低賤的人,本就不配生下晏哥哥的孩子,只有本宮,只有本宮能生下晏哥哥的孩子,只有本宮是真心愛晏哥哥的!」

-20-
我靜靜看着她瘋魔。
若芙姐姐走進來,眼圈紅着,聲音低微:
「綰綰,你爲何要和娘娘說那樣的話?那未出世的孩子是無辜的啊。」
我看着銅鏡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樣。
面色慘白,眼尾卻泛着妖冶的紅。
我朝若芙姐姐笑了一下:「姐姐,我沒有回頭路了。」
若說無辜,我的小鐵匠又何其無辜?

-21-
我把事情做得很乾淨,皇上命人宮裏宮外翻來覆去地查,愣是沒有查出一丁點兒端倪。
自小產後,蘭娘娘便不再邁出宮門半步,連皇上也避而不見。
皇后很得意:「本宮早就看她不順眼了,一看到她,就想起我那討人厭的嫡姐,若是可以,真想把她……」
我微笑着看她:「娘娘何必執着於一個棄妃?蘭娘娘如今沒了子嗣,又聽說小產傷了身子,已然不能伺候皇上,娘娘不如趁此機會,早日懷上龍嗣。」
她扶着額頭,嘆了口氣:「唉,上次侍寢,皇上明明一晚臨幸了本宮兩三次,按理說應該有孕的啊。」
我乖順地低着頭:
「娘娘不必憂心,受孕之事本就講究天時地利,許是上次不湊巧罷了,多侍寢總有成功那天。」
「本宮自然是想的,可是皇上不來本宮這裏,本宮又能如何?」
她抬起腿,踢了我一腳:「綰綰?嗯?你說,本宮該如何?」
我急忙捧出一包藥:「奴婢有法子,娘娘不妨一試。」
「這些奇技淫巧穢亂後宮的玩意兒,可都是綰綰你給本宮的,本宮可從來沒主動要過。」
我跪下,順從地給她捶着腿:「是,都是奴婢的主意,是奴婢媚主,和娘娘無關。」
她讚許地笑了笑。

-22-
但是皇后卻再也沒有下藥的機會了。
因爲自那晚以後,皇上不再和皇后說一句話,也不再喫小廚房送過去的任何喫食。
皇后急得團團轉,只能打宮裏的人發泄怒火。
若芙姐姐好幾次被她扇了巴掌,連養的哈巴狗都被她踢得慘叫。
「幹什麼喫的?讓你去請皇上請不來便罷了,爲什麼連一盤點心都送不進去?本宮就想見晏哥哥一面,這麼難嗎?」
若芙姐姐跪着,左臉腫成一個饅頭。
我裝成訓斥的模樣:「還不快下去?在這裏給娘娘添什麼堵?」
皇后嘆一口氣:「蠢笨如豬的東西!」
我給她端上敗火茶:
「娘娘,您何苦動怒呢?後日便是慶祝鎮國大將軍凱旋的日子,鎮國大將軍多虧了您鑄的那柄寶劍才幫陛下蕩平來犯,一統天下的。」
「您這麼大的功勞,到時候皇上勢必要和您一同出席的。到時候您給皇上佈菜,皇上總不可能當着大將軍的面拂了您的面子,您說不是嗎?」
我緩緩捻起一塊點心遞到她的嘴邊:
「您吶,就這麼優雅地給咱們萬歲爺夾一筷子菜,陛下可不得喫下去嗎?」
「席上又沒有別的嬪妃,到時候您和陛下,水到渠成。」
她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綰綰,有你是我的福氣,樁樁件件都想到了我的心坎裏。」
我淡淡笑着。
可不是嘛,我就是你最大福氣。

-23-
將軍凱旋,皇上特在正中殿設了可納上百人歡飲的宴席。
那柄讓小鐵匠丟了性命的劍,作爲勝利的象徵,被擺到了大殿正中間。
皇后坐在皇上身邊,端的是一派儀態萬方、一國之母的架勢。
但只有我知道,那端莊華美的宮裝下面,是花樓裏最孟浪的舞娘都不會穿的薄紗小衣。
她還服用了連花娘都不會用的媚藥。
伺候她換衣服的時候,我循循善誘:
「娘娘別覺得這衣服不端莊,男子就沒有不喜歡孟浪的。您這麼一打扮,一準兒讓聖上食髓知味,再也離不開您。」
她掩脣,止不住地嬌笑:「只要能得到晏哥哥的青睞,別說這薄紗的小衣,就算是讓我跳媚舞,本宮也豁得出去的。」
「這倒也不必,其實奴婢,還有一招……」
「什麼?」
「其實也有給女子用的媚藥,據說用了之後,能激發體香,使女子容顏嬌美可愛,動情後忘乎所以。但是娘娘國色天香,定然不需要這些俗物……」
「不,綰綰你錯了。」她的臉上透出一股子癡迷,「爲了晏哥哥,我什麼都願意。」
「娘娘有這份志氣和真心,得寵指日可待。」

-24-
宴會快要到尾聲時,皇后突然站起來:
「將軍在外征戰,風霜苦寒,甚是辛苦,飲食上自然無法精細。本宮特令小廚房做了將軍家鄉的小食,還請將軍喫上兩口,皇上和本宮方覺得沒有怠慢將軍。」
我立刻吩咐皇后宮中的人:「快,把我之前做的喫食端上去。嬤嬤,您也別閒着,該幹什麼幹什麼啊。」
衆人皆喏,只有皇后陪嫁的老嬤嬤不以爲然。
自從皇后把我當成心腹之後,她就受了冷落,素日對我十分不滿:
「真是小人得勢便猖狂,什麼東西,不過是主子多看了你一眼,便敢騎到我們這些老人兒頭上拉屎了。」
我輕笑了下,端盤子塞到她手裏:
「便是欺負你了又如何?現在還不是我讓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比哈巴狗兒還要聽話。」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嬤嬤那張醜且惡毒的臉:「這兩個盤子,畫梅花的那個給皇上和皇后娘娘那桌送去,畫玫瑰花的給將軍那桌送去,嬤嬤可記清楚了?若是錯了,娘娘定饒不了你!」
她憤憤地看我半晌。
我絲毫不懼,朝她揚了揚眉梢。
她「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送餐去了。
然後,我親眼看着她將盤子調換。
但,正合我意。

-25-
這是無比混亂的一夜。
嬤嬤將食盤調換後,皇上沒有喫下摻了藥的點心。
而皇后已經服用了媚藥,藥效發作,燒得她孟浪無邊,理智全無。
「綰綰,晏哥哥……晏哥哥在哪?本宮就要受不了了,快讓晏哥哥來救……救本宮啊。」
我裝作爲難的樣子:「散席後,皇上就去了蘭娘娘宮裏,今晚恐怕來不了您這邊了。」
「怎、怎麼會這樣?」
「奴婢也不曉得。陛下今晚喫了摻藥的點心,又飲了不少酒,奴婢本想趁陛下意識迷濛時把陛下和您一起接回寢宮的,卻不知爲何陛下一直十分清醒,奴婢沒有機會……」
她死死抓住我的手,兩腮泛着不自然的桃紅:「快,快想想辦法,本宮受不了了。去叫太醫,給本宮解藥!」
我低着頭:「不能叫太醫啊娘娘,叫了太醫,便會被人知道您服用了宮中禁藥。」
「那怎麼辦?難道你要本宮被活活燒死嗎?」
「爲今之計,只、只有一條了……」
「速速說來!」
「這藥不解,肯定會死人。但闔宮上下,除了皇上,您身邊就只有李侍衛一個帶把兒的了,所以……」我慌亂地跪下,「奴婢也是爲了娘娘的性命考慮,請娘娘恕奴才口出狂言……且當奴婢沒有說過……」
皇后眼裏流露出掙扎。
但不消片刻,便被激發的慾望取代:
「去叫李侍衛,在門口守着,不準任何人進來!」

-26-
殿裏春光無限。
我守在門外,目之所及,皆是沉沉黑暗。
只有幾顆疏疏落落的星子,嵌在寂寥的天幕上。
有一顆異常的明亮,一閃一閃,像是湖面上偶爾泛起的漣漪。
小鐵匠死後,春杏曾安慰我,說人死了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感到孤獨的時候,就抬頭看一看星空,便會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這世間。
所以,小鐵匠,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您想對我說什麼?
你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會不會覺得我很可怕啊?
我捂着眼睛,眼淚順着我的指縫流出來:
「小鐵匠,我好害怕,我想你了。」

-27-
我是被御前公公叫醒的。
「蘇綰,宮女蘇綰!」
我一睜眼,五爪龍紋的皁靴就映入眼簾。
是皇上。
他終於來了!
我「噗通」跪下,裝成瑟瑟發抖的模樣:「陛……陛下……您、您怎麼來了?」
御前公公道:「將軍半夜突發無名之症,經太醫診斷,是誤食了宮中禁藥,皇上懷疑是皇后所做小食出了問題,特來問問清楚。」
「回稟公公,皇后娘娘已經歇下了,請……請容奴婢進去通傳一聲。」
公公衝我微微搖頭:「姑娘不必憂心,不過是問問清楚罷了。」
「那,總要容奴婢替娘娘更衣打扮……」
我越是攔着,越顯得心虛。
皇上不耐,一腳將我踢走,踢開宮門。
不堪入耳的聲音透過夜的寂靜,清晰地傳了出來。
皇上猛一皺眉,大步邁向寢殿。
我佯裝無措地看着老嬤嬤:「嬤嬤,這、這是怎麼了?您快去看看皇后娘娘啊!」
嬤嬤無比忠心,迅速跟了上去:「哎喲我的娘娘啊,您可別是做了什麼傻事啊,娘娘啊,我的娘娘……」
若芙姐姐也要進去,卻被我拽住:
「姐姐,不要去。」
若芙姐姐臉色慘白地看着我:「綰綰,你做了什麼?」
我仰頭,盯着那顆星星,那是我的小鐵匠。
「沒什麼,只是殺掉了一個該死的人。」

-28-
幾隻寒鴉被怒吼聲驚得扇動羽翼:
「皇后!你在做什麼?你竟敢、你竟敢穢亂宮闈,朕、朕要殺了你!」
「來人,把這殿裏的所有人都給我抓了,把他們的眼珠子卻都給我剜了,嗓子毒啞,不准他們把看到的說出一個字。」
後面的事情都是我聽說的。
據說皇上拉開牀帳的時候,皇后還在李侍衛身上,赤色薄紗鴛鴦肚兜,還被李侍衛抓在掌心裏。皇后被帶進慎刑司時神志還沒有清醒,嘴裏反反覆覆唸叨着「李郎,李郎,你不準走,本宮要你陪着」。
但有一件事是貨真價實的,李侍衛當晚便被五馬分屍。
宮țũ₁人們偷偷議論:
「真的是慘,活生生一個人,被分成了六塊,連一具全屍都沒有,聽行刑的人說,腦袋都掉了,眼睛還沒閉上呢。」
我笑了笑。
五馬分屍有什麼慘的?
他們怕是沒見過連一捧骨灰都沒留下的人Ṫū́ₒ吧。

-29-
皇后清醒過來後,就把我供了出來:
「晏哥哥,不是臣妾的錯。都是這個賤婢,她說有從民間帶來的靈丹妙方,喫了就能讓心上人愛上自己,臣妾是愛您愛慘了,才遭了賊人陷害啊。」
她手腳並用地爬到我腳下,哀求地看着我:「綰綰,你說啊,當初我們說好的,出了事你就承認所有,那些禁藥都是你給本宮的,這都是你的主意。」
我爲難地看着她:「娘娘是糊塗了?您說的話,奴婢聽不懂。」
「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她不可思議地看着,表情瘋魔,「你竟敢落井下石,你現在一推六二五,當初都是你讓本宮做的啊!」
「奴婢只是一個宮女,怎麼敢慫恿娘娘私用禁藥?」
「好好好。」她癲狂地笑,「好得很!本宮沒發現你竟然是如此惡毒之人,本宮小瞧了你!本宮不會放過你的!」
皇上眉頭緊鎖。
這是一樁糊塗賬,皇上已然不想查明白。
畢竟我們這些人的性命,對高高在上的他們來說,不過如同螻蟻一般。
他揮了揮手:「不必再查,皇后宮中的所有人,都砍了。」
可惜,我有靠山。

-30-
蘭娘娘挺着大肚子,姍姍來遲:
「皇上,刀下留人啊!」
她走得很急,身子又重,以至於氣喘吁吁。
皇上急忙迎上去攙住她,一臉緊張:
「蘭兒,你怎麼來了?啊,你的肚子……不是說我們的孩兒已經沒了嗎?」
蘭娘娘搖搖頭:「皇上,臣妾就是爲了這件事纔來的。」
她指了指我:「臣妾可以擔保,禁藥一事皆是皇后一人所爲,和這個宮女無關。當初臣妾被診出身孕時,皇后曾遣這個宮女來給臣妾送喫食,是她提醒本宮那喫食裏面摻了宮中禁藥麝香,本宮和孩兒這才躲過一劫。」
「所以臣妾覺得,若這個宮女是私帶禁藥的人,她不必提醒臣妾,畢竟提醒了,便是暴露她自己呀。」
「她是臣妾和孩兒的救命恩人,皇上萬萬不可錯殺恩人啊。」

-31-
蘭娘娘是陛下心尖尖的人,她替我求情,皇上自然放過了我。
皇后被關押進了慎刑司裏。
她現在是過街老鼠,人人避之不及。
只有我,每日都專門去看她,將皇上和蘭娘娘相處的事,一點不落地講給她聽。
我愛過人,最知道怎樣誅一個愛而不得的人的心:
「娘娘,我現在被調去了蘭娘娘宮裏,在她那裏,可比在你宮中好太多了。」
「你知道嗎?皇上每天都宿在蘭娘娘宮中。蘭娘娘身子重,行動不便,便是喝一口茶,陛下都親自端過去。夜裏,還給蘭娘娘念話本兒。」
「唸的都是寫『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的故事,其實我也挺奇怪的,您不是說您和陛下是青梅竹馬嗎?怎麼從來沒見過陛下給您念話本兒呢?」
「哦,還有,陛下和蘭娘娘從來不需要什麼催化藥物,陛下一見到蘭娘娘,就愛不釋手,滿心滿眼都是蘭娘娘,哪怕她現在身子笨重,陛下也誇她可愛。」
「奴婢就真的是不明白了,明明您纔是這宮裏最美豔的那一個,爲什麼陛下就是不喜歡您呢?奴婢真替您冤屈。」
皇后被我氣得五官扭曲:「你和本宮說這些,用心何在?本宮是皇后,本宮不需要和徐蘭比,徐蘭不過是一個賤婢!她只會些狐媚妖術,這才迷惑了晏哥哥。等本宮復位,就剝了你們兩個賤婢的皮!」
「呵。」我掩脣輕笑,「該說不說ṭū́⁸,娘娘還真會安慰自己,復位,下輩子吧。實話和您說吧,廢后的詔書中書舍人已經在擬了。」
她愣了愣,然後瘋了似的掙扎,綁着她手腳的鐵鏈噹啷作響,如雲般的秀髮變得蓬亂不堪,活脫脫一個瘋子:
「你,蘇綰你個賤人,竟把本宮害到如此地步!等本宮的孃家找到你的軟肋,看本宮怎麼報仇,你等着吧……」
「奴婢確實有一個軟肋。」我拿起燒紅的烙鐵,慢慢走到她面前,「可惜,已經被娘娘扔進鐵水,燒死了。」
她怔怔地看着我,一雙妙目迷惘不解。
她根本不記得。
我把烙鐵對準她臉,耳邊響起尖聲慘叫和「滋啦」響聲:
「娘娘不記得了?當初他死的時候,也是這樣『滋啦』一聲,人就沒了。」
她疼得臉色慘白,汗水打溼了她的衣衫:「別,你別再過來了,你要幹什麼?你要活活燙死本宮嗎?」
「怎麼可能?」我衝她無害一笑,「那也太便宜你了。」

-32-
鎮國大將軍被皇后下藥後,身子就敗了。
原本能在沙場上以一敵百,現在夜風稍微大一些,都得咳嗽半晌。
太醫說,是因爲將軍當時在宮中,若是在家中,可以有女眷疏解藥效,本不至於此的。而欲藥若是當時無解,便會對身子造成不可逆的損傷。
邊境外敵聽到風聲,又捲土重來,屢犯邊境。
朝中上下急成熱鍋上的螞蟻。
人事不定,便問鬼神,欽天監連卜三卦後,那柄象徵着勝利的劍又被人從宗廟裏取了出來。
可惜,已經鏽跡斑斑。
朝野皆驚,以爲是不祥之兆。
只有我知道,所謂不祥之兆,不過是我買通了宗廟的看守,日日用鹽水浸染罷了。
皇上愁眉不展,連蘭娘娘親手做的湯羹都喫不下:
「皇后那個毒婦,算計朕便罷了,這麼些年朕確實冷落了她。可她怎麼敢算計鎮國大將軍?怎麼敢動搖大胤江山社稷?」
「朕現在就砍了她!」
「皇上息怒。」我瞅準時機進言,「奴婢斗膽說一句,有道是冤有頭債有主,上蒼其實已經降下罪罰,皇上只需順勢而爲便可。」
「什麼意思?」
「寶劍生鏽,是上蒼提示皇上沒有愛護好肱骨大臣,奴婢以爲,皇上只需要做兩件事,一是遍尋天下名醫,醫好將軍的病,二是爲寶劍做一個上等劍鞘。」
「是廢后害了鎮國大將軍,自然應該由廢后贖罪,那劍鞘,自然應該從她身上取材。」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響在大殿中清澈,迴盪:
「拆骨爲針,刺血爲染,斷髮爲線,剝皮爲料,剜眼爲珠,做成劍鞘,方能爲寶劍抗風霜、抵磨礪。」
我迎着皇上的目光:
「如此一來,上蒼寬恕,罪罰可息,江山穩固。」

-33-
我本以爲皇上會接納我的說法,畢竟和欽天監卜的卦象吻合。
可是皇上卻嘆了口氣:
「容朕想想。」
我很是意外。
畢竟他們這些尊貴的主子們,從來只看中自己的利益,任何人的性命,他們都不放在心上。
都是可以換取利益的玩意兒罷了。
半晌後,才聽到皇上一句嘆息:
「她畢竟是雪兒的妹妹。」
皇上的青梅竹馬,丞相府的嫡小姐,廢后的親姐姐,單名一個雪字。
原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
那我有辦法了。

-34-
我帶着刑部擅長剝皮的仵作去了慎刑司。
「把她解開。」
皇后一直低垂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渾濁的目光漸漸燃起希冀的光芒:
「真相查清了對嗎?晏哥哥是要放了我對嗎?我就知道,晏哥哥他怎麼可能看我受苦。」
她用被拔掉指甲的手,理了理雲鬢,儀態萬方地站好。
說實話,我挺欣賞她這股子精氣神。
好人有了精氣神,便會愈發地讓人敬仰。
可惜,她是個十惡不赦的人,那麼這精氣神,便愈發地令人作嘔。
而一個窮途末路的壞人,端起這般樣子,便不只是作嘔,而且更加可笑了。
她款款地走到門口,不忘回身衝我囂張:
「蘇綰,你個賤婢,你等死吧,本宮要將你碎屍萬段。」
我幾乎要忍不住胸膛裏激盪的笑意。

-35-
她只是邁出去一步,便被仵作們推了回來。
我拿出剝皮用的小刀,人畜無害地衝她笑:
「娘娘方纔可看見太陽了?」
「本宮看不看得見太陽又如何?你這個賤婢竟敢折辱於我?」
「沒什麼,只是沒看清的話,奴婢會替您覺得有些可惜。」
我拿着小刀在她如花似玉的側臉上來回蹭着,看着她的眼中漸漸洶湧的恐懼和害怕,只覺得身心舒爽:
「畢竟,這可能是您見到的最後的太陽了。」
「你……」
「你什麼意思?蘇綰,你嚇唬本宮是不是?」
「沒什麼。」我湊到她的耳邊,哄孩子似的低語,「一時半會兒死不了的,皇上不過是說,先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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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一股腥臊臭味撲面而來。
我嫌棄地在鼻尖扇了扇。
這麼一個美豔無比的大美人兒,竟然失禁了。
真是煞風景。
她縮在角落裏,雙手環着自己,驚恐道:「我不信,除非晏哥哥親口對我說,否則我不信。」
「蘇綰,去給本宮把晏哥哥叫過來,本宮要見晏哥哥,本宮命令你,你快去!」
我看着她這副癲狂失態的模樣,無奈地搖搖頭。
她實在是太不聰明瞭。
男人是多麼膚淺的動物,君恩又是多麼難測的東西。
她竟然要以這副不堪入目的狀態見皇上,君恩雨露本來便是色衰而愛弛,更何況,皇上對她本就無愛。
見到她這副樣子,只會更加厭惡,恨不得使之立死罷了。
果不其然,皇上只看了她一眼,便皺起眉頭,只說了一句話:
「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真是半分都比不上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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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是懂得如何殺人誅心的。
廢后這輩子的心結,不過是心上人愛慕姐姐。
如此一句,便徹底刺激到了她。
她手腳並用地往後爬,像是一隻病弱的貓,把自己縮到角落裏,手臂環着膝蓋,不停地搖頭,反反覆覆只有三個字:「不可能。」
儀態、端莊、尊貴,所有她爲之驕傲的一切,寸寸碎裂。
皇上毫不在意,衝我點點頭。
我知道,是時候動手了。
可就在皇上即將走出大門的一剎那,她忽然迸發出一聲淒厲:
「晏哥哥,爲什麼你一直看不到我?明明我生得比姐姐美,明明我更會討人歡心。爲什麼你從來只對姐姐好?你知道嗎?十三歲那年,你第一次來丞相府,我就喜歡上了你。那天你穿了紅色繡雲紋的錦袍,我心想,怎麼會有男子能將紅色穿得這般好看,英氣挺拔,毫無妖冶之感。」
「後來,我聽父親說,你是當朝太子。難怪會這般好看,原來是天命貴胄。那時我便想,要是嫁給你,就等於同時嫁給了這世上最尊貴,同時也是最俊美的男子。」
「可惜,他們說只有嫡姐才能嫁給你。我不懂爲什麼,大胤朝連皇位都講究立長不立嫡,爲何到了我這裏,卻只能嫡姐嫁給你。」
「我問了主母,昔日對我和顏悅色的主母忽然變了臉色,她說『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我縱然是二小姐,也不過是小妾生的,小妾生的就是奴婢』,她讓我不準肖想別的,爲了讓我記着教訓, 還差點把我打死。」
「於是從那時候,我就知道了,卑賤之人不算人, 卑賤之人的命,也不算命。」
她抬起頭看着皇上, 笑得如銀鈴一般:「所以,我就更得嫁給你了,我不想當卑賤的人,我要當這世上最尊貴的人。」
我感覺四肢百骸都冷了下來。
「對了, 晏哥哥你知道嗎?嫡姐她不是失足落水的, 是被我推下去的。」
「哎呀, 尊貴的人命也沒見得多硬, 不過是遲了半刻叫人來救,她就淹死了。想來也怪不得我,是她命薄罷了。」
我看着皇上藏在袖子下面的手緊緊握成拳:
「蘇綰, 按你說的做,剝皮抽筋, 解朕心頭之恨!」

-38-
爲鎮國大將軍遍訪名醫一事,坐實了將軍病重的傳言。
敵方信心大漲,從邊境突圍,來勢洶洶,直逼都城。
美人皮做成的劍鞘, 沒能熄滅上蒼的怒火。
或許上蒼的怒火, 早在上等人不在意小老百姓的生死時, 已經點燃了。
那火勢經年不衰,歷久彌堅, 灼灼天火, 終於落在了大胤朝的頭上。
可是誰能記得,起因不過是, 西市深處,清水河畔, 打鐵鋪裏, 死了個小鐵匠呢?

-39-
城破之日, 又下起了雨。
蘭娘娘將小皇子託付給我:
「蘇綰, 替我把孩子養大,從此之後,你便是他的孃親。」
「將他養大, 不必讓他讀書識字,也不必告訴他身世, 更不必要他復仇。」
「哪怕把他養成一個目不識丁的莊稼漢子,哪怕把他養成一個粗鄙不堪的殺豬匠。」
「我只要他平安長大,溫和善良。」
輕雨似煙, 雪柳吹風。
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着那把要了小鐵匠性命的劍。
緩緩走出這宮城。
清涼的雨滴落在我的眼睫上,我分不清這是水還是淚。
又是一個春天。
春天總是相似的, 但是我愛的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看着懷抱中熟睡的小嬰兒。
好在,我又有了親人。
可是,孩子,我該拿你怎麼辦?
這飄搖人間, 你我生如浮萍。
我能否盼着,你所成長的下一個王朝,是把普通人也當成人的王朝?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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