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爺落難時,蒙我爹搭救撿回一命,故而口頭爲我和他的獨子宋子清定了婚事。
因病留在家中的宋母,竟也爲宋子清相看好了一個姑娘。
都是父母之命,無奈之下,宋家約定兩妻共娶,視爲並嫡。
娶親前日,我照舊用賣豆腐的錢給宋母買藥送去,卻聽她和我未婚夫謀劃,先娶進門者爲妻,後娶進門者則爲妾。
妻隨宋子清赴京趕考,妾則留下養家度日,侍奉宋母。
而宋子清先要去迎親的,不是我家。
他喜歡的姑娘,也不是我。
我默默拎了藥回去,看着在我豆腐攤外救下的落魄青年,終是說出一句:「明天一早過來搶親,我就白送你一鍋蒲包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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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包豆腐是我們白家不外傳的手藝,憑藉這份手藝,我祖父脫了貧買了地,再也不是流民。
我爹蓋起了瓦房,寬敞明亮,冬暖夏涼。
而我,則攢下了不少的銀兩。
原本這些銀兩都是要做嫁妝,隨我嫁到夫家的。
三年前,京城裏的一位大官宋老爺,不知犯了什麼錯,舉家被貶到我們這個偏遠的小縣城來。
許是行路艱難、飢渴不堪,纔到縣上,那宋老爺就病倒在了我爹的豆腐攤前。
我爹爲人仗義,又熱情善良,見狀忙把宋老爺攙扶到了醫館裏,自掏腰包給他看了病。
還把新出鍋的豆腐,劃拉了半爿,送給那宋老爺果腹。
宋老爺喫飽喝足之後,感恩不盡,問過了我爹家中情況,聞聽有一小女待字閨中,當場便拍板,口頭定下了我和他的獨生子宋子清的婚事。
我那時纔剛及笄,等着給我說親的人家很多。
可我爹說,宋家和那些殺豬宰羊的人家不一樣,他們是讀書人,清白上進,若我嫁過去了,以後就不用再拋頭露面,受早起晚歸買賣之苦了。
我不知道讀書人比殺豬宰羊的人好在哪裏,我只知道宋子清生得好看,長得沒有那些屠戶嚇人。
他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文縐縐的,禮貌又剋制地叫我白姑娘。
我長這麼大,還沒有人這樣稱呼我。
我娘去得早,我爹怕我受人苛待,這麼多年沒有再娶,親自撫養我長大,平素總喜歡叫我毛妮兒。
左鄰右舍的阿婆嬸嬸,便也跟着我爹叫我毛妮兒。
可親固然可親,但我都已經十五了,再叫毛妮兒多少惹人笑話,就連右鄰阿婆的孫女都說我不害臊。
宋子清叫我白姑娘,一瞬間我好像真就長大成了個姑娘。
我會歡喜地早起給我爹當下手做豆腐,會奪過宋子清手裏的臉盆,幫他打水洗衣裳。
會跑去街上,拿了私攢下來賣豆腐的錢,給宋母熬藥煲湯。
我心裏眼裏全都是宋家,宋子清。
我爹都打趣我,早知就不忙着答應宋老爺的定親了,還沒成婚,就胳膊肘往外拐。
我被他笑話得不好意思,然而心裏不知多感謝他和宋老爺的那番相遇。
因爲宋老爺是被貶官下來的,宋家祖母受了打擊,臨行路上就病故了,依照規矩,宋家上下都得守孝。
原本宋子清爲孫輩,只需守孝一年。
可沒過多久,宋老爺舊疾復發,又因病去世了,宋子清便得守孝三年。
三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我每日裏在宋家和豆腐攤前奔波來回,做完了豆腐,頭一鍋就給宋母和宋子清送去。
再回來漿洗宋母和宋子清換下來的衣裳。
宋母身子不好,隔三差五我還須得上醫館裏請大夫給她開方子拿藥,煎熬好了喂到她嘴邊上。
阿婆和嬸嬸都說我辛苦,可我自己卻不覺得。
自以爲和宋子清定了親,宋子清待我又溫柔和藹,宋母亦是明事理的老人,這樣好的人家,上哪裏找去?
他年要是宋子清考上進士,說不得我還ŧű̂⁷能當個官太太,便是如今苦一些又能如何?
再沒想到,宋子清孝期剛過,爹爹找上門和宋母商量婚事時,宋母居然嚇了一跳。
言說宋家落難之時,她恐宋子清將來婚事艱難,就和孃家約定好了,把宋子清姨母家的表妹與宋子清配作一對,竟不知宋老爺對外也給宋子清議定了婚事。
都是父母之命,遵了哪個,不遵哪個,一樣難選。
我這邊左鄰右舍都知我和宋子清定了親,宋母孃家那邊也早做好了嫁女的準備。
議到最後,別無他法,只好按照宋母所說,兩妻同娶,視爲並嫡,將來孩子也都算作宋家嫡出。
我心底裏總覺得這樣不好,可爹爹勸我,多少高門大戶裏的公子少爺,娶了賢妻還要美妾,又因妻妾之分攪擾得家宅不寧。
宋家肯ŧű₍讓我做嫡妻,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若不然,丟了這門婚事,再想說個讀書人,可就難了。
爹爹對讀書人的執着自來便有,他經商賣豆腐多年,雖說有點家業在手,卻還是讓人看不起。
如今的世道,講究士農工商四等民,士爲尊,商爲末。
宋家是讀書人,比我們商戶高了不止一等。
爹爹不願失去宋子清這樣又會讀書、身家又清白的好女婿,不願意我接他的班,繼續當個被人看不起的豆腐女。
我被爹爹勸服住,思量橫豎都是嫁人,與其嫁給不知底細的人,倒不如嫁給宋子清。
雖要與人共事一夫,但至少我和宋子清還有三年情意在,婆母也待我甚好。
將來若有了孩子,讀書上進考取功名,也算是全了我爹的念想。
於是,娶親前日,我不顧多日趕繡嫁衣的辛勞,照例去街上抓了藥,拿去宋家。
明兒成親,往後幾日迎來送往、招待親朋定然事務繁多,我怕宋母的藥喫完了來不及補上。
我到宋家的時候,宋母的房門虛掩着,透過門縫,正看見宋子清身姿筆挺地立在宋母面前,聽她訓話。
「雖說是同日娶進門,但也須得有個先ŧű⁵後纔是。先進門者爲妻,後進門者爲妾,這都是自古以來有的規矩。往後妻子隨你上京趕考,妾呢就留在我身邊侍疾,順便賺取家用,養家餬口,不叫你操心後顧之憂。你說是不是?」
「是,母親說的是。」
「那白家毛妮兒雖說離得近,長得不錯,人也勤快能幹,可畢竟出身在那裏擺着,商戶女子上不得檯面。況且從前你最喜歡的就是玉柔表妹,明兒你就先去程家迎親吧。」
「好。」
宋母說一句,宋子清答應一聲。
我站在門外,忽而覺得渾身熱血都冷了下來。
程玉柔是宋子清姨母家的妹妹,亦是宋母給他定親的那個人。
我原以爲自己和宋子清纔算是兩情相悅,再想不到他居然和程玉柔纔是青梅竹馬。
他喜歡的姑娘,不是我。
想要先迎娶爲妻的,也不是我。
可我哪裏就比程玉柔差了?
便是做不成讀書人的正頭娘子,這街頭巷尾的人家,哪個我不能嫁過去當正妻?
憑什麼要給他宋子清做妾,賺取家用,侍奉老人?
我緊咬着牙關,默默拎了藥從宋家走出來。
明日就是我和宋子清大喜的日子,我和宋子清的婚事,是我爹和宋老爺親口約定的,滿莊子的人都知道。
若要悔婚,必得有個正當的理由。
可宋家的算計並不曾擺在明面上,光憑我這一張嘴,說破天去,只要宋家不認,別人也不會信。
尤其我爹,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不死心。
他對讀書人有種特別尊崇的感情,宋子清平日裏待人處事又彬彬有禮,無論如何他也不會相信詩書傳家、書香門第的宋家能做出貶妻爲妾的事來。
-2-
我一路咬着手指頭回去,那剛被爹爹收拾好的豆腐攤,還擺在家門口沒來得及推進門。
豆腐攤旁,一個渾身襤褸、披頭散髮的青年男子,正躺在那裏,不知是生是死。
我見狀,忙跑過去,晃了晃他的身子:「喂,醒醒,醒醒!你怎麼了?好好的,躺我家門口乾什麼?」
「水,豆腐,我要喝水,喫……喫豆腐……」
都半死的人了,還惦記着豆腐吶?
我無奈跑進門裏,舀了一勺水出來,給他喝下去,又給他嘴裏塞了半塊餅子:「你來得不巧,豆腐賣完了,將就喫點餅子墊墊肚子吧。」
落魄青年艱難嚼下去半塊餅子,剛要起身,一跟頭又栽在了我面前。
我這纔看見,他背後竟有碗大的一塊傷疤。
我沒有什麼救人的經驗,只記得小時候跌破皮,我爹都是扯了院子邊上長着的小薊,搗碎了敷在創口上,可止血退熱。
我便也去扯了幾根小薊葉子,搗碎了敷在那落魄青年後背傷疤處,撕了布條替他包紮整齊。
大婚當前,救了個男人在家裏,要是我爹知道,定要揭了我的皮。
可湊巧,他爲了我的婚事,如今正滿莊子和那些叔伯商議流程,不在家中,我便趁機把落魄青年藏在柴房裏。
一面把宋夫人那些滋補的藥熬給落魄青年喝,一面說:「你那傷口要想好得齊全,還得去街上找大夫好好醫治,我給你一兩銀子,你休息完了,就自個兒走吧。」
落魄青年止住血,喫了藥,氣色已經比之前好多了,說話也有了力氣。
他坐在柴垛旁,仰着頭問我:「姑娘救了在下一命,在下還不知怎麼稱呼姑娘?」
「我姓白,叫白浣清。」
「可țû₅是浣紗弄碧水,自與清波閒中的浣清二字?」
啊?我不知道啊。
我的名字是爹特地花了錢請教書先生起的,從前我只覺得自己名字特別,與莊子裏小花姐、二美姐她們都不一樣。
倒是不知,還能湊出一句詩來。
落魄青年看我不回答,權當默認了,咳嗽了幾聲又道:「都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不知姑娘可有婚配?」
啊這,救命之恩是這麼報答的嗎?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瞧他落魄不堪的樣子,難不成是想要賴上我,喫住在我家不走了?
想到這裏,我再看落魄青年,不免多了幾分鄙夷:「這麼大的人了,不想着自食其力,怎麼還想着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呢?這樣的話,我也留不得你了,你趕緊起來走吧!」
落魄青年對於我的驅逐不以爲意,只是眉眼清和地看着我:「浣清姑娘再仔細想想,在下雖不才,卻也有幾分本事,若與你結親,往後必不會虧待了你。況且在下家中父母雙亡,只餘在下一人,在下無家可歸,四海皆可爲家。」
仔細想想?
我上下打量了落魄青年一眼,忽而腦海中閃過一念。
宋子清可先去迎娶程玉柔爲妻,我爲何就不能先找個人做東牀快婿?
況且,眼前這落魄青年無父無母,婚後我就不必在公婆跟前伺候。
他居無定所,婚後大可以入贅我家,我就不必離開家門。
這豈不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我心中登時歡喜起來,抓着落魄青年的胳膊追問他:「你說的都當真嗎?你無父無母也無家可歸?」
落魄青年含笑點點頭:「當真!浣清姑娘,在下說的都當真!」
「那你明日一早來搶親吧,搶完了我白送你一鍋蒲包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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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落魄青年據他自己所說是家中遭難,流蕩到這兒的。
身上除了那件破衣爛衫,再沒個值錢的東西。
他素來喜歡喫我們家的蒲包豆腐,前兩回不知從哪兒乞討了些錢,買過幾碗。
今天城裏頭驅趕流民,他又受了傷,只好一路打聽着,找到了我家裏,想要最後再買一回蒲包豆腐就離開這兒。
不成想,豆腐沒買成,人卻被我救下了。
聽見我說要他來搶親,他毫不遲疑就應下了。
「那便請浣清姑娘告訴在下,怎麼個搶親法?」
我把搶親的辦法和由頭一一告訴了他。
他越聽嘴角翹得越高,到最後忍不住笑出聲:「姑娘好靈巧的心思,好大的膽子!」
這就膽子大了?
要不是殺人放火有罪,我還想一把火燒了宋家纔好出氣呢。
我安排好了一切,剛把柴門關上,就看宋子清找了過來。
「你今兒都去哪裏了?明天就要成親了,娘說讓你來打掃院子,你也沒來。」
我低頭看了看他的四肢,也沒缺胳膊斷腿啊!
怎的娶個媳婦,還得叫我一個姑娘家去給他打掃院子?
從前我喜歡他那份書卷氣,現在可真是厭惡極了他的不食人間煙火,想了想,便找了話搪塞他:「我昨兒說要去給夫人拿藥,以免這幾日大婚誤了夫人滋補,這會子正要出門呢,你且回去等着。」
「那你早點回來啊,除了院子,我那間屋子也得有人收拾呢!」
宋子清興許是料定我不會騙他,撂了幾句吩咐,轉身就走了。
我纔沒工夫去給他掃院子,他一走,我就鎖門出去了。
在街上直逛了半日纔回來,路上恰遇着宋母端了木盆出來,要去往河邊洗衣服,看到我,本是低垂的眉眼霎時皺縮成一團:「你跑去哪裏了,昨天換下的衣服都沒來洗?」
喲,兒子跑來找我打掃院子,娘就跑來找我去洗衣服?
「我還沒進門呢,就成你們宋家丫鬟了?」
「你……你怎麼說話呢?」
宋母被我說得面色僵硬,冷着臉斥責:「到底是小門小戶長大的,往日裏瞧你倒是個好孩子,越大竟越沒個規矩了。我們宋家雖然落魄了,畢竟根基在這兒,子清書讀得好,將來定是要考秀才中進士的。你馬上就要嫁進門了,不說洗衣做飯,一日三餐總要料理妥當,昨日豆腐賣沒了也就罷了,今日如何不送豆腐了?是瞧着要進我宋家門,做我宋家媳婦了,就不必像往常那樣伺候了,是不是?」
她倒還有三分官太太的架子在身上。
可惜,卻嚇不到我。
早先我肯賣力伺候她們娘倆,爲的不過是以爲宋子清心悅我,而我也心悅宋子清。
如今她們宋家都要娶別的媳婦了,我做什麼要上趕着湊過去伺候她們?
我暗裏惱恨,纔要把話說明白,狠狠臭罵她幾句。
話到嘴邊上,我腦子裏靈光一閃,倒又不罵了,忙堆起了笑,捧住了那宋母的胳膊道:「夫人說的哪裏話,我這不是爲結婚忙昏了頭嘛。您老人家知道我爹爹就我一個閨女,如今又有幸嫁到你們宋家,那陪嫁的東西可不得好好準備着?別人家姑娘有的,我當然也要有,這不趕着這幾天生意好,想多賣點銀兩帶過來做嫁妝。」
「洗衣做飯,原該媳婦來料理,哪能讓夫人操勞?您屋裏坐着去,衣服就給我,待洗乾淨了我再給您送去。」
「趕早的那鍋豆腐沒有了,晚上我叫我爹留一鍋給你和子清做添頭。」
「這還差不多。」
宋母嘴裏嘟囔了一聲,被我哄得舒緩了眉眼,把衣服遞給我時還不忘囑託兩句:「仔細點洗,都是上好的料子做的,往後子清還要穿它趕考呢。」
「哎,我知道了,保管洗得乾乾淨淨的。」
我推搡着送走了宋母,沒跟她說我到街上給落魄青年買換洗的衣服去了。
有了衣服,還需得有鞋襪。
好在落魄青年的腳和我爹爹的腳差不多大,我到爹爹房中,把他明日要穿的新鞋新襪都拿了出來,預備給落魄青年換上。
六月盛夏,暑熱似火。
落魄青年拿了新衣服和新鞋襪,沒有先穿,卻跳到河裏洗了個冷水澡,胡亂擦過一把,才束起頭髮,把衣服換了。
日光明晃晃地照在他的臉上、身上。
這還是幾天來我頭一次看清落魄青年的長相,威武、高大又飄逸俊朗。
他同宋子清一樣,長得都不似我們這窮鄉僻壤裏的人。
卻又與宋子清身上文弱的氣息不同,換洗一新的落魄青年,隱然有龍驤虎嘯之勢。
至於宋子清和宋母換下來的那些衣服,我端着盆趕到河邊上,擠在一堆婆婆嬸孃堆裏,把那一盆衣服嘩啦啦往水裏一倒,就脫了鞋用腳踩起來。
嬸孃們一面Ţũ₆誇我勤快,一面泛着酸水嬉笑打趣我:「毛妮啊,你這都還沒嫁過門呢,就給人家洗衣服做飯啦?宋家也不知哪門子裏燒的高香,都落魄到這般地步了,還能娶了個好媳婦。」
我羞羞地笑了一聲:「嬸子們快別這麼說,我和子清還沒成婚呢,算不得宋家媳婦。」
「喲,你都爲他們宋家忙前忙後,送喫送喝了,他們宋家不娶你還想娶誰?真要不娶你,別說你爹,就是我們也看不過去。」
「不是聽你爹說,再有幾日你和宋公子就要成婚了嗎?宋家是個讀書人家,不會做臨時毀約這樣沒良心的事吧?」
嬸子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莊子裏的婦人平日沒什麼喜好,聚在一起的時候,最愛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地閒磕牙。
我緊鎖着眉,嘆了幾聲氣,抿抿脣,欲言又止。
嬸子們果然被我勾動起來,手裏的菜不摘了,衣服也不洗了,圍着我小心地問:「是不是你和宋公子的婚事出亂子了?」
「倒也不是亂子。」
我輕聲細語地把宋家要兩妻並娶的事說了,又道:「爹說城裏人都是這樣的,不像我們鄉下人,娶一個媳婦就是娶一個。我不怕別的,就怕那家的姑娘出身好,又念過書,把我比下去呢。」
嬸子們一聽,不由得都拍着大腿叫嚷起來。
「嗨喲,這是什麼糊塗賬啊,哪有好人家這樣娶親的?」
「虧你爹把宋家誇到天上去,我看他是被宋家給騙了,白要了你這黃花閨女。」
「早知這樣,你還不如嫁給我家順子,保管這輩子就你這麼個媳婦。」
順子哥是個殺豬的,五大三粗壯實得很,我覺得很好,可我爹看不上。
我搖了搖頭:「事到如今,也沒法子了,只能等結婚那天再看吧。我娘去的早,什麼都沒教過我,到了那日,還得麻煩嬸子們和婆婆來給我家幫個忙。」
有百年難遇同娶兩妻的好戲看,諸位嬸孃和婆婆豈有不答應的道理?
忙不迭都點着頭,叫我放寬心:「那日我們都去,你娘沒了,以後我們就是你孃家人,放心,保管不叫你被人欺負了。」
那就好!
我說完了話,也不管宋子清那衣服料子如何,洗沒洗乾淨,就拎出來擰擰水,胡亂掛在繩子上。
至晚,我端了碗剩豆腐,似往常那樣送到宋家。
宋母這下子重又高興起來,連聲誇我是個能幹媳婦,就連宋子清的臉色都好了許多,送我出門時甚至還有了笑容:「我尋人看好了,後日巳時末刻是吉時良辰,適宜迎親。到時你就在家等着我,迎親之後我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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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末刻啊?
那都快要近正午了。
看樣子,宋家定是要在巳時末刻之前先迎程玉柔進門了。
那我可要趕着巳時之前,先找個夫婿。
我跑到柴房裏,把搶親的時辰告訴了落魄青年。
又對鏡盤好了頭髮,這纔去正房裏喚已經睡下的爹爹起來。
爹爹還在做着進士丈人的美夢,被我從中打斷,一看天色,很有些不滿:「天還沒亮呢,喊我起來幹什麼?」
「當然是起來娶親了。」
「宋家來人迎親了?這麼早,宋子清那小子一刻都等不及了?」
爹爹絮絮叨叨,起身穿了衣服,便去找鞋襪。
「咦,我記得昨晚上就放在牀頭的啊,怎麼就不見了?」
「別找了,鞋子我送人了,爹爹就穿平日裏的鞋襪就好。」
我深恐耽誤時間,催促着我爹抓緊穿戴整齊。
我爹還當是我把新鞋新襪送給了宋子清,點着我的額頭,笑嘆了兩聲女大不中留,便去找了一雙舊鞋穿上。
雖是嫁女不比娶婦那般操勞,但我爹該給我準備的東西一樣都不少。
梳妝檯、悶戶櫥、樟木箱,應有盡有,一溜兒都擺在了院子裏。
爹爹還要再去找人把那流雲衣架搬出來,我按住爹爹的手,搖了搖頭:「不必搬了,我雖嫁人,卻不出白家的門。」
「那不成入贅了嗎?宋家小子能同意?」
我爹不明就裏,我牽着他的手,打開了門。
門外,落魄青年一襲新衣,英姿勃發,言笑晏晏:「浣清姑娘,我來搶親了。」
咚!
我爹被門檻絆了個大跟頭,摔在地上,半晌才哆哆嗦嗦指着他問了聲:「你說什麼?」
興許是搶親一事太過離經叛道,不等落魄青年把話說完,我爹就隨手拿過門後的大掃把,將他打了出去。
「我女兒已經許給了冀州宋家,宋公子文采斐然,不日就要進京趕考,我女兒將來可是要當官太太的,你這潑皮想要攀親,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落魄青年被他打得滿身狼狽,即便這樣他還是把搶親進行到底。
「你只知道把浣清姑娘嫁給讀書人,可曾問過浣清姑娘願不願意?」
「她就是再不願意,也不嫁給你這潑皮!」
「爹,我想嫁他。」
我攔住爹爹的掃把,低垂着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不想嫁給宋子清了。」
「爲什麼啊,毛妮兒?結婚可不是兒戲,今天大喜的日子,怎麼說不嫁就不嫁了?」
我嘆了口氣,把那日在宋家聽到的話告訴爹爹。
爹爹猶有些不信:「宋家老夫人平日裏對你頗多喜愛,宋子清也和你常來常往的,他們怎麼能出爾反爾,幹出貶妻爲妾的事?」
我知道爹爹不見黃河不死心,不撞南牆不回頭,唯有讓他眼見爲實,他纔會明白宋家有多卑劣,便道:「爹爹要是不信,咱們就在這裏等着,看那宋子清是先來迎我,還是先去迎他表妹。」
我家與宋家不過距離數米之遙,可程家卻離這兒足有十里。
要是宋家真的如此前所說,兩妻同娶,視爲並嫡,那麼就算宋子清先去了程家,迎回來他表妹程玉柔,也該在外頭等一等,待迎過了我,再一起進門。
倘或不是……
「倘或不是,他們宋家真敢讓你後進門,低那程氏一頭,給人做小,我必饒不了他們!」
我爹光是想想就已氣得牙根緊咬了。
他同我一樣,靜立在黑暗中,親眼見宋子清趁着天還沒亮就騎上高頭大馬出了門。
身後跟着幾個僱來的苦力,挑着幾個擔子,直往程家方向走。
日出時分,莊子裏的嬸孃、婆婆都依約來到了我家,裏外幫持着我嫁人。
爹不再像前兩日那樣,見誰都喜笑顏開,耷拉着一張臉,一眨不眨盯着正南方向。
劉嬸給我絞面,絞一下往外瞅我爹一眼。
「毛妮兒啊,你爹這是咋了?大喜日子愁眉苦臉的,捨不得你出嫁呀?」
「不是的,嬸子,我爹這是在等南牆呢!」
我笑了一聲,眼看着我爹從卯時等到了辰時,又從辰時等到了巳時,終於等到宋家迎親的隊伍回來了。
他臉色變得更難看了。
劉嬸也更忙了:「毛妮兒,宋家一次娶兩個媳婦的事,是不是真的?這外頭,是不是宋家娶親回來了?」
我搖頭,佯裝不知:「嬸兒,你絞到我頭髮了。」
劉嬸一個愣神,忙縮回了手:「毛妮兒啊,已經絞好了,你快上妝吧,嬸子替你出去看看。」
說着,也不等我回話,人就跑沒了影兒。
我細描柳眉,染好了胭脂,換上大紅嫁衣,也出了門來。
在人堆後面,遙看宋子清坐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志氣昂揚。
後面跟着一個四人抬的花轎,轎身扎着紅綢,顛顛晃晃,刺人眼球。
人和轎子行經我家門口,並未停留,直直就進了宋家。
我爹懸着的一顆心,終於死了。
嬸子們也議論紛紛:「哎,怎麼走了,不是來迎白家毛妮兒的嗎?」
「轎子裏好像有過新娘子了,我瞧見裏頭的繡花鞋了。」
「這是怎麼回事?不說同娶的嗎?怎麼還先進門了?」
嬸子們好奇不過,全都擠到了宋家門口,看那新婦進門。
過不多時,又齊刷刷都跑了回來,紛紛叫嚷。
「毛妮兒啊,宋家坑了你喲,宋家小子和程家閨女先拜堂成親了,你後進門的要做小了。」
我爹氣得暴跳如雷,立馬就要衝過去找宋家算賬。
我攥着紅蓋頭,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爹,他們拜堂成親,咱們又不是沒新郎,咱們也拜!」
我拽着爹的胳膊催促,爹沒法子,只得停住腳步,粗着嗓子把那落魄青年叫進門來,大聲道:「你不是搶親來了嗎?搶啊!」
落魄青年笑開了顏,招呼着左鄰右舍到家中坐下,自己理了一理衣襬,伸手拿住了我手上紅綢的另一端。
「小子謝卓言,前來迎娶白家姑娘白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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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又多出來個新郎了?」
四鄰議論不絕,我爹卻已沒工夫多解釋了,打起精神,匆忙讓我和落魄青年拜堂成了親。
剛夫妻對拜完,那邊廂宋子清就來了。
沒有高頭大馬,也沒有幾擔子聘禮,只有孤零零的一個人。
「小生宋子清,前來迎娶白姑娘。」
我爹正在氣頭上,要不是落魄青年抱着,這會早衝進宋家打鬧了。
宋子清還敢過來,正觸他黴頭上,我爹禁不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迎你娘個腿!宋子清,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我救了你爹,還把閨女許給你。是你們家說兩妻同娶,視爲並嫡的,如今出爾反爾,想要納我閨女爲妾,你們做夢!這樁婚事,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門裏,宋母聽到動靜走出來,看着我爹,再無從前的慈眉善目,冷着一張臉道:「親家公,兩家婚約已定,按照世俗規矩,本就是先進門者爲大,後進門者爲小!你不同意也沒辦法!」
「放你孃的屁,我自己的閨女,我還做不了主了!」
我爹揮舞着手腳,若不是謝卓言拉住他,他恨不得上去給宋子清和宋母一人一巴掌。
我站過來,按住他的手腕,扭回頭盯着宋母:「夫人說的當真,先進門者爲大,後進門者爲小?」
宋母點點頭,面對我絲毫沒有任何愧疚:「當真。」
我笑了笑:「那可就要委屈宋公子可做小了。」
「嗯?」宋子清一愣,片刻回過神來,低聲同我道,「你不識得幾個字,誤解了母親的意思,不是我做小,而是……」
「就是你做小啊!」我微微側身,露出身後落魄青年的面容,「在你來迎親之前,他就已經迎過了,他先進的我家門,他爲大。你後來的,不是做小是什麼?」
「這……這……我一個讀書人,怎能給人做小?」宋子清張口結舌。
宋母也怔住了:「這是怎麼回事?親家公,宋白兩家的婚事,可是你和我家老爺親口定下的,怎可以一女二嫁?」
「誰說是一女二嫁啦?」
我攤開手,說得分外無辜:「我和宋子清的婚約,的確是我爹和宋老爺定下的不假,可我娘在死之前,也給我定了一樁婚事。這不,今日人家找上門來迎親,我不能不答應呀。」
「這不行!這不是胡鬧嗎?我們都沒有聽說過,哪有定兩回親事的……」
宋母慌了神,竟忘了她也是這麼做的。
嬸子們本就對她們宋家這個外來戶意見頗多,如今又見我受了欺負,哪裏肯善罷甘休?
正愁找不到理由給我出氣,聽到我說母親給我定了婚事,一個兩個都站了出來,ťû²叉腰挺肚爲我做主。
「怎麼不能定兩回親事?你們宋家不就定了兩回?毛妮這麼好的姑娘,又給你們洗衣服又是送喫送藥的,你們還不知足!」
「毛妮她娘在的時候,你們還沒來呢,你們知道個什麼?」
「我可是親眼看到毛妮她娘給她定親的,就定的那什麼……」
「謝家,嬸子,定的是謝家三郎。」
落魄青年在旁小心補充,劉嬸登時來了志氣,拍着手嚷嚷:「對,定的謝家三郎!如今謝三郎來迎親了,還是先來的,他就是正房。你們宋家想要迎親,除非你兒子做小!」
「荒謬!荒唐!」
宋母急白了臉,氣得一陣哆嗦:「我就知道你們這些鄉下人沒什麼見識,又蠢又笨,我兒子是官宦之後,我們宋家詩書傳家,肯納一個商戶女爲妾就不錯了,你們竟敢讓我兒子做小,你們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了?」
「什麼王法天理,我看你們讀書人才是把書讀進了狗肚子裏,不分是非黑白了!」
我爹轉過神來,高舉起落魄青年的手:「這樁婚事乃我妻與謝家議定,你們宋家若認,就甘願來我白家做小。若不認,那就一拍兩散,從此你娶你的新婦,我找我的新婿,兩不相干!」
「不行!」宋子清慌張地看着我,「白姑娘,我們兩個認識這麼久,情深義重。你和他才認識幾天,這麼匆忙成婚,就不怕他將來虧待你?」
「那也比給你們宋家做妾強!」
原本宋子清不提這話,我還能給他留幾分臉面,既然提起來,我倒是要跟他算算賬了。
「從你和你娘住到我們莊子,裏裏外外我們家給你們家幫了多少忙?不說救了宋老爺的事,光說宋夫人的藥錢、你求學的束脩,哪一回不是我用自家賣豆腐的錢貼補的,你們宋家喫穿用度,何曾短缺過?」
「我原以爲你是讀書人,不說知恩圖報,就是禮尚往來也該懂得的罷?可你們呢,當面誇我好,背地裏就算計着讓我做小,這般忘恩負義,也配稱詩書傳家?」
宋子清被我說得滿面通紅,支吾着道:「你……你不願意做小,我還可以娶你做平妻。」
「呸,誰稀罕你家的平妻?你家是有金山還是銀山,能養得起兩個妻子?」
我沒好氣地啐了宋子清一口,各家的嬸子、婆婆們也都來了精神,一齊啐了起來。
「還當自己是官家大老爺啊,你們宋家都窮得要喫不起飯了,還娶平妻?」
「臭不要臉的,都到這時候了,還想白賺一個黃花大閨女呢!」
「還不快滾!」
「快滾!」
要不說莊裏的嬸子們就是彪悍呢,拿着幾把掃帚,就把宋子清和他娘給打走了。
大喜的日子,這樣晦氣,以後也夠他們宋家受的了。
我笑看着宋子清和宋母踉蹌跌回了宋家,拍拍手,示意爹爹準備喜酒開大席。
那落魄青年,哦不,如今該叫他謝三郎了,伴着我爹迎來送往,一張臉面上笑意盈盈,比隔壁的宋子清可好看多了。
喜得王阿婆和劉嬸都忍不住在我面前誇讚:「毛妮兒呀,還是你孃親眼光好,這個謝三郎別看他瘦,可他有筋骨有肉,到晚上有你享福的時候,比那個小雞仔似的宋家小子可強多了。」
我不懂爲啥謝三郎有筋骨有肉,我到晚上就能享福。
我只知道,我終於不用嫁給宋子清做小了。
從此以後,他和他娘是生是死,是貧窮還是富貴,都與我們白家無關了。
-8-
喝完了喜酒,喫完了大席,熱鬧的人羣如潮水一般,都散去了。
對比着冷鍋冷竈、無人問津的宋家,我們白家不像是嫁女,反倒像是個娶親的。
爹爹捶着老腰,又是喜又是愁。
喜的是我不用去宋家做小,愁的是,他還不知道謝三郎的來頭。
謝三郎扶他坐下來,躬身抱拳,拱了拱手:「在下青州謝家不孝子,謝卓言!」
青州謝家原是出了名的望族,謝家子弟多有賢名,在朝爲官者也不在少數。
只是後來謝家樹大招風,被人打壓,這些年才落魄了許多。
我們縣裏的前任縣令,便是出身青州謝家。
「不巧,那正是族兄。」
謝卓言談及謝縣令,倒是十分熟稔:「可惜他升遷去了,不然今日還可邀他上門喝口喜酒。」
「他是縣令,你怎麼成了乞丐了?」
我爹狐疑地打量着謝卓言,私以爲他定是在撒謊。
謝卓言擺擺手:「小婿襁褓中便沒了母親,及至成年,父親又病逝,爲見族親,才輾轉奔波到了這裏。」
「那你可曾讀過書?」
「小婿不喜讀書,倒是會些拳腳功夫。」
「不喜歡讀書怎麼得了?這婚事不成,不成!」
我爹最討厭的就是鬥雞走狗之流,一聽謝卓言不喜讀書,當場又拿了掃帚要趕他出去。
謝卓言跳着腳,避過我爹的掃帚,一連聲地辯解:「我雖然不喜讀書,可我會種地,會打獵,會劈柴,還會燒火做飯。岳丈,我會的東西可多了!」
「那有什麼用,我就想要個會讀書的女婿啊!老天爺,怎麼就不能成全我這個願望!」
我爹喝多了酒,酒上心頭愁更愁,他哭得哽咽,我聽得也難受,只好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我去讀書吧?」
我爹一把鼻涕一把淚:「女孩兒家讀書有什麼用,又不能當官也不能當飯喫!」
謝卓言聽聞,卻是爲我叫好:「姑娘肯讀書的話,以後家裏的活都包給我幹吧,我也不要什麼,只要每日豆腐管我喫夠就行。」
他說到做到,每日天不亮,就起來磨磨做豆腐了。
趕早喫了飯,便推着攤子上街賣豆腐,賣完豆腐回來,還會端上一大盆衣服去河邊洗。
莊子裏的大小婆娘初時還會笑話他,堂堂男子漢,竟做婦人活計。
到後來時日長了,看他衣服洗得乾淨又利落,柴火也劈得整齊漂亮,大小婆娘媳婦紅了眼,一個兩個都跑到我面前,酸酸地說我命好。
新女婿生得俊朗,願意上門不說,還能幹家務,真是我娘在天之靈顯靈了。
宋子清卻分外看不起謝卓言,他自視清高,深以爲自己書讀得好,早晚會中進士,入朝爲官,像他爹從前那樣執政一方。
可惜,自打宋老爺被貶黜罷官之後,他們宋家只出不進,留下來的家產越用越少。
兼之沒了我的補貼,宋母買藥熬湯都需得自己出銀子,一日日下去,宋子清連求學的束脩都沒了,不得不出去擺攤賣字畫。
至於新娶進門的媳婦,嫁過來之後,從沒見她洗過一次衣服,動過一次針線。
宋母還想拿她對比我,說我從前如何如何勤勞能幹,如何洗衣做飯,又說我如何待她孝順體貼,藥都是熬好了送到她嘴邊。
那程玉柔雖說不過是個秀才之女,可畢竟是宋母親自上程家求娶來的。
求親的時候就說好了,嫁過來什麼活都不用她做,什麼錢都不需她出,她只需陪着宋子清進京趕考,以後當個官家夫人就好。
如今倒好,她人嫁過來了,卻像是跳到了火坑裏,不僅要洗衣做飯,還得拿出嫁妝填補虧空。
程玉柔又不是個傻子,豈能甘願如此?
所以,但凡宋母說她一句不是,她就有千百句話來回懟宋母。
婆媳兩個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攪擾得宋子清更加不能安心讀書了。
莊裏的嬸嬸婆婆們,最愛做的事就是隔牆聽她們婆媳吵架,聽完了還不忘轉述給我,末了再誇上一句「幸好我嫁給了謝三郎」。
就連爹爹都轉過了彎來,不再覺得宋家是門好親事了,開始顧念起謝卓言的好來,甚至催促着我和他趕緊生個孩子。
他不指望我和謝卓言能讀書成才了,唯有指望下一代會出個讀書人。
只是,我捏着從省城打探來的消息,竟不敢答應我爹了。
謝卓言並非是真的謝卓言,真的謝卓言,已經死了。
-9-
「你到底是誰?」
我把書信遞到謝卓言的面前,那是他口中的族兄、升遷的Ṭŭ⁹縣令親自派人回的信。
謝卓言抿脣,沉默了好久才接過去書信,燒了個一乾二淨。
「被你看出來了?我的確不是謝卓言,我是謝卓言謝三公子身邊的侍從,謝蹊。」
「謝三公子乃是謝家嫡孫,新皇登基,有心打壓世家,羅織罪名,逮捕了謝家不少子弟。我和謝桃、謝李、謝成四人護送公子出逃,前往邊州尋遠房族親庇佑。」
「一路上,我們四個侍從死的死、亡的亡,好容易護着公子到了邊州,可公子卻染了時疫,藥石無醫去世了。」
「我把身上所有的銀兩都拿出來安葬了公子,三天不曾有東西果腹,幸好有你施捨豆腐,才叫我活了下來。」
「後來,還有追殺逮捕公子的人跟着我,我跟他大打了一架,受了傷,一路躲閃着就躲到了你所在的莊子裏,聞到了豆腐香,便又蒙你搭救了一次。」
「這就沒了?」
「嗯,沒了,以上就是全部的真相。」
「那你不早說?還假冒謝三公子的名頭幹什麼?」
「這不是怕爹看不上我嗎?本就不愛讀書了,再沒個出身,拿什麼搶親。」
謝蹊說完,靜靜地看着我:「只是我很好奇,清清是如何看出來我不是真正的謝卓言的?」
我哪有那個本事,能看出來他是誰。
我不過是想把他和我成親的好消息,告訴他的族親罷了,哪知道學會識字後寫的第一封信,就換來了一個天大的祕密。
「你是謝蹊就謝蹊吧,只要不是殺人放火的兇犯就好。」
我想要的是平平淡淡的生活,纔不想愛上一個逃犯,跟着他東奔西跑。
只不過,既然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我也不能再把他困在家裏洗衣做飯了。
前兩天我路過衙門,看到衙門裏頭徵召衙役。
謝蹊這一身本領,單用在砍柴燒火上也太浪費了,不如去衙門裏找些差事。
謝蹊聞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是默默把我抱上了牀。
「爹總催我們給他生個大胖孫子,再不抓緊點,都要過年了。」
過年關我生孩子什麼事?
我直覺謝蹊這話說得蹊蹺,又覺得他還有什麼事沒說清楚,可沒等我開口問,就被他堵住了嘴。
這該死的莽夫!
叫他搶親,本意不過是擺脫那宋家母子,他倒是搶出趣味來了。
-10-
年底臘月,在謝蹊的不懈努力之下,我果然懷上了。
嬸孃們見了我的腰身,個個都說我定能生個男胎,比不抱窩的宋家強多了。
宋家聽到簡直氣壞了,尤其是宋母,宋老爺子ẗú₆故去後,宋子清就是她的心頭肉,誰也不能說一句宋子清的不是。
而今,宋子清的媳婦沒懷孕,我倒是先懷了,她心裏不知有多難受。
想要去催兒媳婦,偏偏兒媳婦是個得理不饒人的。
想要去催兒子,又擔心誤了兒子明年的春闈。
思來想去,也不知她是哪一根筋搭錯了,竟趁我爹和謝蹊上山砍柴打獵不在,在我去溪邊浣紗的時候,一把將我推進了河裏。
五月的天兒,河水尚且溫涼,我又懷着身孕,即便我會鳧水,仍在水裏掙扎了好久才游上岸。
換做往常,我回家洗洗換身衣服,照舊是條「好漢」。
可如今我有孕在身,受了涼,回去就挨不住躺下了,當晚發起燒來。
模模糊糊,總覺得有人在耳邊叫我。
一會兒叫我浣清,一會兒叫我白姑娘,一會兒又叫我姨娘。
腦子裏也像有人在擺弄着皮影戲,我就看大婚那天,我爹去宋家鬧了一場,最終宋子清進了我家的門,板着臉先迎娶我到了宋家。
而跟我一同到宋家的,還有程家的表小姐程玉柔。
宋母坐在高堂上,一臉不情願地接過了我敬的茶,又換了張笑臉接了程玉柔的茶。
她說我進了宋家的門,往後就是宋家的人了,再不能像在白家那樣沒規矩。
還說宋家如今門戶小,屋子少,宋子清要和程玉柔住一間屋子,我就跟她住一間,方便照顧伺候婆母。
我怎麼肯依?
在宋家撒潑幾次之後,與宋子清圓了房,有了孩子。
這倒是給了宋子清拋下我,和程玉柔進京趕考的理由。
而我亦擔心路上會動了胎氣,不得已留在了宋家,拿着嫁妝貼補家用,還得爲長久計,負擔着宋子清趕考的費用。
終於,宋子清考中進士當了官,我千里迢迢帶着孩子和宋母進京同他匯合的時候,卻聽聞他已經在官府登記造冊,正妻只有程玉柔一個。
我欲上報朝廷討個說法,那宋母卻不知從哪裏得來一封信和一個肚兜,非說我同一個叫謝蹊的外男有私,早在成婚之前就不清白了,吵嚷着要將我攆出去。
至於孩子,他受宋母挑唆,心裏只有當官的爹和讀書的娘,哪有我這個親生母親?
竟跟着宋家,一道污衊我。
我氣急之下,一把大火燒了宋家滿門,熱氣撲天之時,我心頭卻只覺得酣暢淋漓。
「宋家該死,他們全都該死!」
「浣清,清清,醒醒,醒醒!」
細碎的聲音,不住地在我耳邊響起,冰涼的水滴落進我的嘴裏,止了那片灼熱。
我迷迷瞪瞪睜開眼,正看見謝蹊焦急地望着我,滿臉緊張。
「你做噩夢了?」
我點點頭,忽而又搖搖頭:「是噩夢,卻又不全是噩夢。謝蹊,你是不是還有什麼話沒對我說?」
-11-
謝蹊坐在牀沿,燭火暗黃,映照出他硬朗卻不失溫和的面龐。
他的確還有話沒有對我說。
比如,他不曾說過,他不是頭一次見到我,我也不是頭一次搭救他。
上輩子,我就救過他一次了。
可那一次,他傷好後沒有留下來,在我大婚前日就翻牆走了。
留了話,待將來功成名就,再謝我救命之恩。
可是,我沒能等到他回來。
謝蹊上了戰場,打了許多勝仗,只是他出身卑微,無人依仗,軍功被人所奪,最後遭小人陷害,死在了陰謀詭計裏。
而宋家的打算,上一世我也知道了,可是我沒找到好的破解辦法,只想着憑藉村裏嬸子婆婆們的撐腰,和我爹好生說說,退了宋家的親事。
可我爹忍不下這口氣,跑去宋家大鬧了一場,宋家礙於顏面,不得不改了主意,先迎娶了我,和程玉柔並嫡。
哪知,成婚後宋家再次翻了臉,她們不敢光明正大磋磨我,便用了小心思。
先是借我懷孕,留我和宋母在莊子裏養身生子,又藉口宋家的前途,迫我拿出嫁妝貼補宋子清趕考。
宋母更是心懷歹念,她無意接到了謝蹊臨死之前派人送出的書信和銀兩,卻瞞着我私吞下來。
在我得知宋子清要貶妻爲妾,鬧着告御狀時,把那封信拿出來,當着宋家族老的面,污衊我與外男往來。
還偷拿了我的肚兜夾在其中,構陷我婚前失貞。
我不大識字,又辨不明白那封信和肚兜究竟是怎麼回事,含恨縱火而死。
樁樁件件,點點滴滴,都被謝蹊的亡魂看了個完全。
他生前執念,不過是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不成想,救命之恩沒報答成,反而害我身陷囹圄。
由是他一念成魔,在人間禍害許久,才被一位路過的僧侶許他一世輪迴,誦經超度了。
這輩子,他照着前世的痕跡,再次倒在了我家門前。
蒙我搭救,以身相許。
「清清,有我在,我不會讓你死的。」
謝蹊伸手抱住了我,他的懷抱乾燥無比,比那河水暖和多了。
宋家那死老婆子以爲背後推我一把,我就不知道是誰幹的了,殊不知河面無波,平緩似鏡,我已看到她的臉了。
翌日一大早,我就坐上馬車,和謝蹊去報官,告宋母謀財害命。
儘管宋母一再喊冤枉,宋子清也跟着他娘叫冤,非說我是嫁他不成,心懷怨憤故意陷害。
可知縣老爺不是好糊弄的, 判了宋母徒刑三年,宋子清誣告我,與其母同罪, 打了二十板子, 徒三年。
這下, 他們娘倆能在牢裏安生一陣子了。
當年九月, 我生了一個兒子,謝蹊給他取名叫白知行。
知行合一,方能致遠。
我爹高興極了, 大擺宴席, 好生慶賀了一場。
孩子還在襁褓之中, 他就預備着要找個好私塾,送他去讀書了。
十月, 邊關大敗, 守將馮思成被敵軍斬首, 頭顱掛在城樓上,曝曬了三天三夜。
朝中不得已,重新換了將領。
我問謝蹊還想不想再去邊關立功?
謝蹊搖了搖頭, 昔日的仇人已經死於敵手, 他這輩子別無所求, 只求與我平安無憂, 白頭到老。
三年後, 我又生了一個女兒。
因我三年間讀了不少書, 識了很多字, 這次便由我起名,叫她謝攻玉。
攻玉不但隨了謝蹊的姓,脾氣也隨他,不愛紅妝愛武裝,一天到晚舞刀弄棒。
我爹屢屢看不順眼,想要找個嬸孃好生教教她。
謝蹊卻高興得很, 他那一身本領正愁沒地兒安放, 全教給女兒,正可保她平安。
我和謝蹊成婚的第四年, 豆腐攤生意越做越紅火, 便同我爹商量在街上買了個宅子。
舉家搬遷的時候,正看到宋家母子出獄回來。
三年牢獄,足可磨平一個人心志,也足可摧毀一個人身體。
宋母老得不成樣子,雙耳失聰, 雙目失明, 走路都需人攙扶。
宋子清也花白了頭髮,他因誣陷誹謗受了徒刑, 又瘸了一條腿,這輩子再別想考取功名。
而他家中媳婦程玉柔,早在他們娘倆坐牢的時候,就被孃家人接回去改嫁了。
如今宋家的老宅漏雨又透風, 留給宋家母子的,怕是再沒有什麼好日子了。
天地遼闊,從此無人能傷我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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