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裴清川重生之後,心照不宣地避開了每一次相遇。
他自請去漢中治理洪澇,我下江南拜見大儒。
他在御前以功績求娶庶妹,我就陪老將軍修撰兵書。
只因上一世,他沒能娶到心愛的女子,陪我演了一輩子的恩愛夫婦。
臨了在我靈前倒酒三杯:
「阿璃,我已盡到爲人夫的職責,還望來世高抬貴手,讓我得償夙願。」
何必如此客氣。
我答應了。
再睜眼,我回到了成親前。
-1-
「主母,妾身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瑤丫頭竟是個有福氣的!」
重生的第六個月。
我剛從老將軍的府裏回來,手上拿的兵書墨跡未乾。
便瞧見羅姨娘坐在我母親的院子裏,喝着熱茶,滿臉激動。
母親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姜瑤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何時和裴世子關係如此親近,瞞得全家人好苦啊。」
我心下了然。
羅姨娘是父親的寵妾,恃寵而驕,從不進主母的院子。
眼下必定發生了極令她驕傲的事情,要在母親面前抖抖尾巴。
果真見姜瑤坐在一旁,嬌羞得很。
「我也沒想到,清川哥哥竟能爲我做到此等地步。」
是了。
自打我重生後,京城便鬧得沸沸揚揚。
有關裴清川的每一件事都傳進了我的耳朵。
說他請旨前往漢中治理洪澇,效果顯著,深受沿岸百姓愛戴。
用的還是我前世教過他的方略。
又說皇帝龍顏大悅,在他還京後,問他想要什麼賞賜。
奇怪的來了。
裴清川不求黃金萬貫,不求加官進爵。
唯求皇帝更改賜婚,將姜家二小姐許給他。
若是換作別的公子哥,必要罵上一句僭越皇權。
可裴清川治河有功,又一臉情深似海,非卿不可,在御前長跪不起。
皇帝只好允了。
京城裏的人紛紛誇讚他重情重義。
就連戲臺子上演的,都是世子爺無懼滔天洪水,只爲求娶小庶女的妙偶佳話。
而我,便是邊上站着的女反派。
「要說裴世子原本是定了大小姐的,不過都是姜家的女兒,主君不在意,想必主母也不會介意吧?」
母親皮笑肉不笑:
「不介意,我有什麼好介意的。」
沒在母親臉上看見破防的情緒,羅姨娘有些失落地撇撇嘴。
正巧我進了院子,姜瑤迅速站起來,拉住了我的手。
她怯生生地望着我,一如最愛在父親面前表演的那般。
「阿姐不會怪我搶了你的婚事吧?」
我反握住她的手,笑眯眯道:
「怎會?賀喜還來不及呢。」
眨眼的功夫。
我手腕間那隻珊瑚嵌珍珠手鐲褪下來,直接摜到了她的腕子上。
姜瑤嚇了一跳。
「阿姐這是?」
「這是裴清川曾送給我的,說是裴家傳給兒媳的,不過幼時玩笑不作數,妹妹不必多慮。」
姜瑤摩挲着精巧的鐲子。
面色僵了僵,把還未出口的話嚥了回去。
在羅姨娘母女的身影消失在院子裏的那一刻。
母親的笑容瞬間崩塌,手中的茶盞應聲碎地。
「什麼玩意!」
-2-
母親氣極了。
我卻不氣。
因爲裴清川求娶姜瑤,算是我和他心照不宣的一個約定。
前世皇帝賜婚,將我許給裴清川,姜瑤許給孟家。
我和裴清川成婚三十餘年,京城無不豔羨。
人前,他折下桃花枝爲我綰髮,給我剝蝦,餵我喫蟹。
人後,他獨居書房,從未沾染過我的牀榻。
我們一生無子無女,無愛無寵。
我也因此積鬱成疾,鬢髮還未發白便撒手人寰。
裴清川在我死後,繼續扮演着深愛亡妻的鰥夫。
只有我的魂魄知道,他在我的靈前倒酒三杯。
說,求我來世高抬貴手,讓他得償夙願。
他的夙願是什麼呢。
是他醉酒時,打翻我的醒酒湯時,那一聲聲繾綣的阿瑤。
是他聽聞孟家夫婿戰死沙場時,姜瑤難產而死,猩紅如血的眼眸。
我的魂魄在風中消散,無奈地笑了。
何必如此客氣呢。
重生之後,我答應了。
「板上釘釘的婚事,裴清川居然還敢求陛下換人,他把姜家嫡女當什麼了!」
母親氣得胸脯不斷起伏。
我連忙拍着她的背,給她順氣。
她掃了一眼我空蕩蕩的手腕,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連裴家的定情信物都送出去了,你這樣不爭不搶,白白便宜了姜瑤!叫羅姨娘得意!」
「這麼好的婚事沒了,眼下你已滿十七歲,該去哪裏找如意郎君!」
我垂眸。
裝作不經意提了一嘴:
「咱們府裏不是還有一樁婚事嗎?」
三年前,我和姜瑤前後行及笄禮。
父親向皇帝請旨賜婚。
當時裴清川的父親還未封侯,他也不是世子。
而孟家在朝堂上如日中天。
羅姨娘鬧着要了孟家的婚事,父親又偏心姜瑤,把裴清川留給我。
誰知短短三年間,孟家因得罪太子,全家被貶靈州。
裴家卻得太子賞識封侯拜相,權傾朝野。
雖說如今孟家庶子孟懷野參了軍,在戰場上屢建戰功。
但身份地位擺在那,如何比得了侯府世子。
羅姨娘立刻不幹了。
可天子的賜婚如何收得回去,只得含淚把姜瑤遠嫁靈州孟家。
結果便是孟懷野戰死,姜瑤難產而亡。
「另一樁婚事……你是說原本姜瑤要嫁的孟家?那個庶子孟懷野?」
母親一臉天塌了的表情。
「阿璃你瘋了?孟懷野不過是個校尉,連副將都沒當上,還是羅姨娘和姜瑤不要的男人!」
-3-
任我如何勸說,母親始終不肯同意。
「以我們的家世,就算是太子也嫁得,你爲何非要嫁給孟懷野呢?」
我半真半假地回答:
「因爲孟懷野的父母去世了,我不用伺候公婆,他只是個校尉,沒錢娶妻,日後家裏由我做主,還有……我討厭姜瑤和裴清川,想離他們遠遠的。」
母親眸底劃過一絲驚訝,卻又微微紅了眼眶。
「可是靈州路途遙遠,我實在是不放心你嫁去那種窮鄉僻壤。」
她不知我心底真正的打算,鼻頭通紅,揪着絲帕輕輕抽泣起來。
外頭有小廝來傳。
說是姜二小姐的婚事有了着落,主君高興,帶着羅姨娘和二小姐去京城最好的館子喫飯去了。
正如我和裴清川這般,父親和母親的婚事也是先皇定下的。
結果一嫁進來才得知,父親早就有了心儀的青梅,羅姨娘。
母親不會討父親歡心,又始終不得父親喜歡,向來被羅姨娘壓着一頭。
我和母親的院子從來都是冷冷清清的。
嫁給不愛自己的男人,並與之共度一生,是多麼痛苦的事情。
從母親渾濁如魚目的眼眸中,便可以看到。
從前世的姜璃身上,也可以看到。
於是我強忍住內心的痠痛,哽咽道:
「母親,請別爲女兒擔心。」
我放下攥得發皺的兵書,坐在母親身邊,將臉貼在了她的背上。
就好似她懷着我時,母女倆骨頭揉着血一般親密。
「若是我受了委屈,只管和離,回來陪母親便是。」
母親揩掉眼角的淚珠,饒是再如何不捨,也還是準了。
「也罷,阿璃,母親不求你嫁得高門大戶,當什麼王妃夫人,只求你平安順遂就好。」
我含淚點點頭。
放心吧,母親。
我是不會拋下你的。
-4-
由於孟家和裴家實在是雲泥之別。
母親怕我和孟懷野的婚事傳出去遭人非議,便先瞞在了姜府裏。
數十天後,待我遠嫁靈州的嫁妝清點完畢,接到了太子邀請貴族子女入宮賞春的帖子。
御花園裏桃花始盛開,淡淡的粉浮在眼前,如雲似霞,當真美不勝收。
這是我重生後第一次見到裴清川。
十九歲的裴清川,是那樣的意氣風發,恣意瀟灑。
即便是在滿園的王公貴族裏,也難掩眉眼間的傲氣。
我和他之間彷彿隔着千山萬水,依舊裝作不認識。
姜瑤跟在他的身後,甜甜地喚着他清川哥哥。
她穿的藕粉色衣裙,用的是西域官員送給父親的織雲錦,父親全部留給她裁了衣裳。
相比之下,我這灰頭土臉的姜大小姐,簡直不如宮女。
就連太子也不由感嘆道:
「裴世子和姜二小姐當真是一對璧人。」
貴女們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我。
像是在笑話我這被嫌棄的姜大小姐,要去哪裏再尋一門這麼好的親事。
我不願被人指點,找個藉口離開了。
桃花開到盡頭處,是一座破敗的樓閣,略顯荒涼。
我正猶豫着要不要打道回府時,身後傳來一道涼薄的笑意。
「阿姐,我還真是爲你感到害臊啊。」
我的脣角緩緩勾起。
姜瑤這小丫頭片Ťũ̂ₘ子,慣會人前人後兩張面孔。
她拾級而上,漂亮的眉眼近乎扭曲。
「嫡出又如何,連個男人都留不住,輕而易舉便被我奪走了,和你母親一樣沒用。」
編排我也罷。
編排我的母親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危險地眯起眸子,正打算給她點顏色瞧瞧。
忽然見她的眼神掃過樓下,臉色猛地一變,抓住了我的袖口。
「阿姐,我並沒有要和你爭搶清川哥哥的意思,你別記恨我!」
一抹藕粉色的身影順着臺階翻滾下去。
姜瑤倒在地上,疼得淚珠子直掉。
轉過身。
果然,裴清川一臉幽暗地盯着我。
「你在做什麼,姜璃。」
這是重生之後,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5-
姜瑤捲起裙襬,嬌嫩的膝蓋滲出一絲絲血。
她靠在裴清川的胸膛裏,哭得傷心極了。
「我不是有意搶走清川哥哥的,阿姐怎麼都不肯原諒我。」
裴清川低聲哄她。
是我未曾見過的溫柔。
「沒事的阿瑤,我去御醫院拿最好的金瘡藥給你,不會留疤的。」
他蹙着眉,小心翼翼地爲她包紮傷口。
我偷偷翻了兩個白眼,懶得再看。
公子貴女們紛紛聚攏過來。
陪着皇帝賞春的父親也被哭聲吸引來了。
「阿瑤,這是怎麼了?」
父親瞧見姜瑤膝蓋上的傷口,心疼得要命。
目光轉向我,很是責怪。
「阿璃,我知道你沒了夫婿,心裏憋着氣,可是也不該把氣撒在阿瑤身上。」
我滿腹委屈卡在喉嚨,冷冷地盯着他們父女倆。
「和我沒關係。」
姜瑤扯了扯父親的衣袖,淚眼朦朧:
「父親別怪阿姐,都是我的錯。」
看客們見Ṭú⁽姜瑤如此楚楚可憐,又實在委曲求全,不免爲她打抱不平。
「姜璃你這樣的家世,即便嫁不了裴家,也有其他青年才俊可以選擇,何苦爲難親妹?」
「是啊,姜瑤柔弱不能自理,萬一摔出個好歹,你如何向裴家交代?」
我快要被他們的口水淹沒,覺得好笑極了。
衆口鑠金,積毀銷骨。
害人者裝可憐,被害者反思。
什麼世道啊。
姜瑤吸了吸鼻子,帶着濃重的哭腔道:
「其實阿姐早就有了屬意的夫婿,是靈州孟家的庶子,阿姐你放心,靈州地瘠民貧,孟家捉襟見肘,我必定讓父親多多爲你備上嫁妝,免得你遠嫁喫苦。」
她的一言一語,滿滿是對我這個阿姐的關心。
唯有我才能從字裏行間讀懂她惡毒的用意。
裴清川包紮傷口的手指頓住了。
孟家?
孟家庶子孟懷野?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
京城裏誰不知道孟家因爲得罪太子被貶靈州,再難返京。
孟懷野雖然靠着參軍當了個校尉。
可放在京城這羣金尊玉貴的爺裏,連顆芝麻都算不上。
我好歹是姜家的大小姐,怎麼會淪落到嫁給個破落戶家的庶子。
不怕給姜府丟人,半輩子都毀了嗎?
幸災樂禍的眼神從四面八方襲來,直ťű⁸戳我的脊樑骨。
姜瑤躲在裴清川懷裏,勾起嘴角得意地笑了。
我深呼吸。
這裏沒有母親,沒有人會幫我。
強忍着內心的痛楚,轉身要走。
就在此時,手腕傳來一股幾乎快把骨頭捏碎的力道。
裴清川的眸底泛着森寒的冷意。
「你說你要嫁給誰?」
-6-
我痛得紅了眼眶。
裴清川不顧我的掙扎,拽着我往後院走去。
圍觀的貴族們還以爲裴清川寵極了姜二小姐,要抓了我出氣呢。
唯有姜瑤倒在地上,面色煞白。
「裴清川你放開我!」
我被推到牆上,撞得兩眼發花。
定了定神,卻對上一雙烏沉沉的眸子,裏頭醞釀着暴風雨。
裴清川將手撐在我的頭頂,居高臨下地盯着我。
面色森然,聲音彷彿從地獄般傳來:
「姜璃,即便你不能嫁給我,也犯不着嫁去靈州孟家吧。」
我迎着他的目光,坦蕩極了:
「這和你沒有關係,既然都重生了,我愛嫁誰嫁誰!」
裴清川咬牙切齒地問:
「你是在和我置氣?嫁給遠不如我的男人,就是爲了氣我娶你的庶妹?」
有必要嗎。
世上竟有這般自以爲是的前夫哥。
當真討厭!
見我神情充滿抗拒。
裴清川喉頭一緊,不由鬆了手指。
下一刻,卻用更大的力度重新攥緊了。
我痛得幾欲落淚。
裴清川指着我被勒得青紫的手腕,眼眸紅得滴血。
「我送給你的手鐲呢?那隻珍珠珊瑚鐲子,是我母親贈ṭų₁給未來兒媳的!」
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這是我幼時教他的詩句。
前世賜婚,裴清川便贈給我這隻鐲子當作信物。
我知道鐲子對他意義非凡。
平日裏都不敢戴出去,用絲帕和檀木盒小心供養着,每日擦拭。
誰知某日鐲子失蹤了,我帶着家丁在府裏從早找到晚。
就差把整個裴府的地翻過來找了,可還是不見鐲子的蹤跡。
我都急哭了,待他回家,只能紅着眼告訴他鐲子丟了。
害怕他生氣,要休了我,把我趕出家門。
我還記得裴清川當時的反應,是極冷淡的。
冷淡得叫人心痛。
「那隻鐲子嗎?我放在了阿瑤的棺材裏給她陪葬,希望能在地下給她帶來一絲溫暖。」
是了。
他甚至都懶得知會我一聲,便擅自做了決定。
只因姜瑤是他錯失終身的遺憾。
我不過是皇命難違,亂點鴛鴦譜的一段孽緣罷了。
「既是給未來兒媳的,自然在該在的人手裏。」
裴清川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囁嚅道:
「你怎能不經我的同意,隨便送人?」
我揉了揉痠痛的腕子,不願和他再有過多的糾纏。
「如你前世在我靈前所說,我已高抬貴手,讓你得償夙願了,就煩請你識趣點,不要打擾我的清閒日子。」
多說無益,倒不如拂袖而去。
裴清川直勾勾地盯着我遠去的背影,差點把拳頭捏碎。
-7-
我一回家便被父親扔進祠堂,齋戒七日,反省把妹妹推下樓閣的罪過。
母親義憤填膺,去找父親要個說法。
和父親大吵一架無果,還抓花了他的臉。
又去羅姨娘院子裏鬧得天翻地覆,把姜瑤罵哭了。
「女兒啊,你暫且忍着些,七日後是你的婚期,到時便解脫了!」
我接過母親熬好的排骨粥,和着眼淚狼吞虎嚥。
到時候,我便能離開這個沒有半分溫暖、半分愛意的地方了。
最重要的是,能離裴清川遠遠的,再也不用見到他。
隔着氤氳的檀香,我聽到外頭的動靜。
羅姨娘故意讓家丁們扛着聘禮從母親的院子路過。
大聲嚷嚷着侯府就是闊綽,聘禮足足有一百二十八抬。
還笑話孟家窮酸,才送了只匣子,竟也敢拿出手。
七日後,我和姜瑤同時出嫁。
父親顧着去陪羅姨娘招待客人了。
只有母親送我出閣。
我忍着淚告別母親,坐上花轎。
當花轎出了姜府的大門,等在外面的,是來迎親的裴清川。
紅袍白馬,玉樹臨風。
一如前世他來姜府求娶我那般。
裴清川久久凝視着我的花轎,沉聲道:
「阿璃,其實我也可以娶你。」
我撩開轎簾,愕然望向他。
裴清川一本正經道:
「你應該聽過娥皇女英的故事?」
什麼意思?
京城越發炎熱的天氣裏,我竟感到一股惡寒。
裴清川輕輕眯起眸子。
用一種施捨的眼神望着我。
「我既夙願得償,也不妨幫一幫你,免得你在靈州也如阿瑤前世那般慘淡離世。」
「再說了,我侯府位高權重,姐妹同娶也不失爲一段佳話。」
我忍住給他一巴掌的衝動,咬牙道:
「娶了妹妹還要惦念姐姐,奪人妻,違抗皇命,樁樁件件,這是侯府世子該有的品行嗎?」
裴清川收緊繮繩,滿臉不屑:
「我就算搶了你,孟懷野又能奈我何,他不過區區小卒。」
「你放心,我嫁給他之後,他便不再是小卒了。」
見我目光篤定,絲毫不爲他動搖。
裴清川像是被針尖狠狠刺痛一下,騎在馬上搖搖欲墜。
他勉強撐住,很是陰狠地笑了:
「好,我只等着你哭着回京求我,到時候你這二嫁的身份,也只配給我做妾了。」
放下簾子,起轎。
我的花轎和裴清川的迎親隊伍擦身而過。
滿天紅紙灑落,鑼鼓聲響起。
從此,一別兩寬。
唯願再不相見。
-8-
靈州雖已入了夏,但空氣中還瀰漫着暮春的涼意。
經過大半個月的奔波,我下了花轎,踏進了孟府。
孟府雖小,卻五臟俱全,丫鬟婆子小廝瞧着都很規矩。
我和孟懷野朝他父母的牌位,拜堂成親。
傍晚,一彎鐮刀月掛在柳梢頭。
我坐在牀前,絲絲清甜的酒氣撲面而來。
紅蓋頭被挑起。
我忐忑不安,對上一雙溼漉漉的眸子。
來者正是姜瑤前世的夫君,孟懷野。
我的心陡然跳動了幾下。
沒成想,他竟然生得這般好看,完全不輸裴清川的俊美。
「姜大小姐,皇命難違,讓你遠嫁靈州,做我一介校尉的妻子,受委屈了。」
他的聲音飽含歉意,倒是讓我對他生出第一縷好感。
和我與裴清川這段貌合神離的婚姻不同。
孟懷野娶了姜瑤雖不說有多相愛,至少是相敬如賓的。
大概,他是個極好相處的男人吧。
我心中一軟,起身向他行禮。
笑意淺淺:
「我不是來當你妻子的,我是來當你盟友的。」
孟懷野眼底既是震驚,又是疑惑。
「盟友?」
是。
盟友。
重活一世,我看清了裴清川的涼薄,看淡了兒女情長。
更加明白,需得親手將自己解救出人生這處泥潭。
不僅僅是救我,還有家中的母親。
「孟校尉可知……」
孟懷野咳嗽一聲,有些臉紅道:
「大小姐喚我懷野便好。」
我也跟着不好意思起來。
「那你也別喚我大小姐,聽着怪怪的,喚我阿璃吧。」
孟懷野臉紅得像熟透的山楂,輕輕笑了。
他的笑容不同於裴清川,被詭譎的朝堂薰染,總是帶着一股陰鷙的意味。
他笑得很純良,是發自內心的。
我也被他的真誠所感染,找到嫁妝裏的某隻箱子打開。
孟懷野連忙擺擺手:
「阿璃姑娘,我知道姜府嫁妝豐厚,我也慚愧未能給你相配的聘禮……但是我絕對不會動你的嫁妝,一分一毫也不會!」
我無奈地笑笑。
他誤會了。
我從箱子裏取出幾本兵書,還有一本治國方略。
孟懷野看得一愣一愣的。
重生以後的每一刻鐘我都沒有浪費。
每當裴清川變着花樣陪姜瑤玩樂,意圖彌補前世的缺憾時。
我都陪在老將軍和大儒的身邊,傾聽智者的諄諄教誨。
爲的就是今日。
「我聽婆子說,你五日後便要跟隨大將出徵,平定西北叛亂?」
孟懷野的雙眸暗淡下來。
「是,新婚出征,委屈阿璃姑娘了。」
我並不在意。
打開兵書,翻出一張老舊的地圖給他。
「你經過此處關隘時務必小心,如若着了敵軍的道,可擇西側小路後撤,再尋準時機突圍。」
孟懷野半信半疑。
「還有,你跟隨的這位渤海郡王,雖然不大聰慧,但心胸寬廣,喜歡提拔可用之材,你若是能在他面前得臉,必定高升。」
他沉默了片刻。
許是出於對我這位新婚妻子的尊重,還是妥善地將地圖收入袖內。
「那便多謝阿璃姑娘了。」
-9-
五日後,孟懷野出征。
只有府裏的丫鬟陪我打絡子解悶。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孟懷野身披銀甲從馬上跳下來,面上掛着燦爛如烈陽的笑容。
「阿璃,你莫非是上天派下來拯救我的神仙!」
他張着雙手,看姿勢是想要將我高高舉起來,又怕冒犯,只好搓了搓手,靦腆地笑了笑。
我抿着脣角,亦是望着他笑。
銀甲上還染着烏黑的血,我敏感地察覺到,這不是他的。
果真聽得他說。
敵軍在關隘設下埋伏,被他一眼識破,帶領將士走小道撤退,逮住機會反殺回去。
他幾乎拼儘性命,把渤海郡王從屍山血海中背了出來,殺得敵方片甲不留。
「郡王對我讚賞有加,已經提拔我做他的副將了!」
晚上,孟懷野特意從靈州最好的酒樓給我買了燒雞作爲感謝。
望見我喫得香噴噴的樣子,他眉梢眼角染上一抹暖意。
我擦乾淨嘴巴,決定說正事。
「孟懷野,我現在算不算你的盟友呢?」
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不是我的妻子嗎?」
是嗎?可是我們的婚姻不過是天命難違而已。
我微微嘆息。
天色將晚,星星鋪滿頭頂,彷彿要墜下來似的。
我向這位不過認識幾個月的夫君,談起家中往事。
母親性子剛烈,面對寵妾滅妻的父親,大可以提出和離,換個痛快。
但她做不到,這是先皇御賜的婚事,天命難違!
就如同前世的我,摸着冷冰冰的牀另一側,卻只能把臉埋進枕頭裏,不讓下人聽見哭聲。
即便生出千萬個決斷的念頭,也因爲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只得作罷。
可凡事又都有意外。
就像裴清川以治河的功績求娶姜瑤那樣。
我也可以憑藉孟懷野的軍功,助母親脫離苦海。
「我明白世間大多數夫婦是盲婚啞嫁,可我不願就這樣稀裏糊塗地過掉一生。」
「你也該去找一位情投意合的女子相伴終生,屆時你以軍功求皇帝和離,我也欣然同意。」
我的表情每一絲都透着認真,不似作僞。
良久的沉默後,孟懷野握緊酒杯,沉聲道:
「阿璃不必擔憂,我定以軍功助你母親和離。」
-10-
孟懷野比我想象的更加上道。
他按照我教給他的法子排兵佈陣,接連取得幾場勝利。
又體恤部下,愛惜百姓,在靈州一帶逐漸聲名鵲起。
渤海郡王也對他信賴有加,視他爲兄弟手足。
閒暇時,孟懷野不用帶兵操練,會留在家裏陪我。
我在燈下翻閱兵書,他便在一旁幫我磨墨。
分明是八尺男兒,卻做起紅袖添香的事,真叫人忍俊不禁。
有時我握着筆,迷迷糊糊睡過去。
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抱到牀上,被角掖得嚴嚴實實。
跑去書房一瞧,披着毯子伏在書案上的,是孟懷野。
他的睡顏宛若一幅水墨畫,乾淨得不摻雜任何色彩。
臉下壓着一沓彩箋。
桃花色,泛着甜甜的香氣。
這是江南特產的薛濤箋。
我面露驚訝。
這一張張看過去,竟是我隨手寫下的小詩。
平日裏我見到了什麼好看的花草,總忍不住作詩兩首。
只不過大多是詩興大發,消磨時光,當不得真的。
孟懷野居然將那些被我扔掉的紙團撿回來。
託人去江南買來薛濤箋,描摹我的行書,謄抄下來,裝訂成冊。
這倒是奇了。
裴清川從來都不會這樣。
他總說女兒家書讀得太多,又不能科考,難免心思重,不懂得操持家務,整日胡思亂想。
我每每寫了什麼詩詞,讀了什麼佳作,想要與他分享,只會得到他的不屑一顧。
甚至,我還撞見過他用我精心編撰的詩集墊桌腳。
孟懷野咂咂嘴巴,不知夢見了什麼。
竟然捉住我的手,親了一口我的掌心。
「阿璃……」
這下,我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抱歉,是我睡糊塗了。」
孟懷野猛地驚醒過來,有些戀戀不捨地鬆開我的手。
掌心還沾染着他脣間溫熱的氣息。
我一顆心藏在胸腔裏顫了顫,啞着嗓子道:
「真沒想到,你還會模仿我的字。」
差點忘了。
孟懷野也曾是如裴清川那般打馬長安道、滿樓紅袖招的天之驕子。
可惜家道中落,他不得不收斂光芒,蟄伏於此。
「我跟隨全家來到靈州後,這雙手握得最多的是長刀,已經很少握筆了。你的字特別漂亮,詩也寫得好,我仔細抄來,只覺得無比心安。」
他的目光灼灼,彷彿要將我的臉燒穿出兩個洞。
不知爲何,我心慌得厲害。
連忙換了話題,問一問渤海郡王近來怎樣。
「太子最近時常出入渤海郡王府,我也同他打過幾次照面。」
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不得不囑咐他一句最要緊的話。
「不要相信太子,更不要相信太子身邊的人。」
因爲上一世,太子正是趁着皇帝出巡,逼宮謀反,弒君殺父,謀奪皇位。
裴清川是太子黨,他引誘孟懷野領兵前來護駕,反手誣陷其造反,就地誅殺。
爲何我會知道呢?
因爲我就站在城樓上。
站在裴清川的身旁。
親眼見到孟懷野身中數十支箭,從城樓上墜落,摔成一堆爛泥。
也是裴清川出的主意,爲掩人耳目,謊稱孟懷野是死在沙場上。
原本他的打算是接守寡的姜瑤回京,逼迫我下堂,扶她爲正室。
只是出了意外,姜瑤懷着身孕想不開,難產死了。
-11-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我掐着指頭算ťůₐ日子,驚覺離前世太子逼宮不到三個月。
興許我多加防範,又時常提醒孟懷野小心行事,他大概不會再落入裴清川的陷阱。
可依舊叫人惴惴不安。
這一日,我像往常一樣去軍營給孟懷野送桂花糕。
還在營帳外,便聽得一陣暢快的笑聲。
我在孟懷野的營帳裏只見過渤海郡王。
還以爲這位缺心眼的王爺又來討點心喫了。
剛進門,便瞧見裴清川一身銀白長衫,和孟懷野談笑風生。
怎麼是他?
我的心情立即由晴轉陰。
孟懷野笑着接過我手裏的食盒。
「阿璃,裴世子方纔還說起你和小姨呢。」
裴清川一見到我,眼神便像釘子一般釘在我身上。
我微微頷首:
「妹夫,別來無恙。」
裴清川面色僵了一瞬,目光繾綣地望着我。
「阿璃,近來可好?」
嗓音溫柔得好似問候舊情人。
我渾身被螞蟻啃噬一般不適,不願搭理他。
裴清川非常自來熟,打開食盒,挑了一塊最大的糕點放入口中。
回味無窮。
「嗯,阿璃做的桂花糕,還是從前的味道。」
我一咬牙,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孟懷野僵住。
探究的眼神在我和裴清川打轉,喉結動了動,終究沒有開口。
龍井茶配着桂花糕,他們邊喫邊聊。
說起皇帝一時興起,離宮前往宛城遊玩的事。
宛城便是孟懷野的殞命之地。
距離靈州不過百里。
我一字都不敢遺漏地仔細聽着,心裏早就有了千百種把握。
糕點喫完,孟懷野被手下喚走了。
我也想跟着離開,有人伸長了腿擋住去路。
「這是去年的龍井吧,我喝着總覺得有股黴味。」
裴清川勾着脣角,眼底卻笑意全無。
「我聽郡王說,孟懷野升了副將,日支餉銀五錢,月餉十五兩銀子。」
「只是這點子錢,哪怕是攢個三年五載,也不夠買兩匹織雲錦,不足買一斛夜明珠。」
他貼近我的耳畔,聲音透着嘲弄的意味。
「只怕也養不起金枝玉葉的姜家大小姐吧。」
我定定地望着他,眸光凜然。
「母親來信告訴我,姜瑤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了,恭喜妹夫,今生得償夙願。」
裴清川面上維持的遊刃有餘被我的話劃開一絲裂痕。
脣角的玩味漸漸褪去。
最終化爲一抹苦澀的笑。
「阿璃,真沒想到,我和姜瑤成婚,並不如我從前想象的那般美好。」
-12-
誠然。
相比於我這個手捧聖賢書的乖乖女。
裴清川自然更鐘情於只圍着珠寶衣裳打轉的姜瑤。
他寵着她的單純,憐着她的柔弱。
可一旦步入婚姻,就不是這麼個滋味了。
裴清川如今領了戶部的職。
江南發了水災,洪水淹沒田地,百姓流離失所。
姜瑤卻說,來年去江南便可欣賞盛世河景,泛舟湖上,好不快活。
戶部在京郊設了粥棚賑濟災民,往粥裏放了沙子,防止有人冒充災民添亂。
姜瑤坐着轎子路過,罵官員自私惡毒,還跟着不懷好意的災民起鬨,要往粥裏多加肉蛋。
嬌妻年滿十八,言行舉止仍然保持着稚子般的純真。
裴清川當真無言以對。
更別提侯府裏略有姿色的丫鬟,都被姜瑤收拾個乾淨,惹得閤府怨聲載道。
「姜瑤到底是小女兒心性,連最簡單的管家都做不好,我每每回家,不僅要爲朝堂政務煩憂,ƭű⁶還要處理侯府雜事,想來若是有你在,我也不必如此操心了。」
我面無表情。
靜靜地用眼神提醒他。
已經重生了,我和他不是夫妻,再無瓜葛。
許是被我眸底的冷意刺痛,他訥訥道:
「聽聞孟懷野是個不懂風花雪月的莽夫,他對你……不好吧?」
這話好生難聽。
像是巴不得我過得苦不堪言,好叫他來個英雄救美,救我出深淵似的。
我又豈能讓他如願,低頭思索片刻,抬眸間笑靨如花。
「你這是聽誰胡謅了,孟懷野待我很好啊,這桂花便是他陪我去林子裏採的。
「他晨起時還會幫我畫眉,爲我下廚,無論人前還是人後,對我始終如一。
「有他在,我的牀側永遠是溫熱的,再也不會過得像守活寡了。」
裴清川的臉色頃刻間難看到極點。
他雙脣發白,顫抖着說:
「阿璃,我這次來是爲了你。」
「爲了我?」
我嗤笑一聲,毫不領情。
「妹夫哥,別在這裏發癲了,照顧你的阿瑤去吧。」
見我實在固若金湯,留不下任何攻城掠地的機會。
裴清川突然發了狠,猛地掐住我的下巴。
我疼得眼角發紅,張嘴就是一口,立即嚐到一股血腥味。
「阿璃!」
裴清川喫痛地鬆了手,舔掉指頭的血跡,眼神陰惻惻的。
「你該明白,孟懷野遲早要死,你遲早會守寡,爲何不放聰明些,早點回到我的身邊,你也能少遭點罪!」
我磨着牙尖,他若再敢進一步,定要把他整根手指咬斷!
「不會的,我絕對不會讓孟懷野死在我的面前。」
裴清川的神情近乎偏執:
「好啊,希望阿璃沒有那般心善,將孟懷野前世的結局告知於他,否則——」
他眸底閃動着嗜血的光芒。
「就憑他喚你的那一聲阿璃,我會叫他死得比前世更慘。」
待裴清川的身影從營帳消失。
我再也支撐不住,扶着桌角緩緩坐下。
手往後背摸去,已是冷汗涔涔。
-13-
十月,秋雨瀟瀟。
太子以宛城紅葉遍染,甚是壯觀爲由,竭力邀請皇帝離宮賞秋。
皇帝興致勃勃,允了。
他在太子的建議下,把大多數侍衛留守京城。
從駐守靈州的渤海郡王手裏調兵,前往宛城護駕。
孟懷野作爲郡王最信賴的部下,自然在其中。
很不湊巧的是。
孟懷野出行那日,我病來如抽絲,躺在牀上動彈不得。
他乾燥的手掌覆蓋在我的額頭,眸底滿是心疼。
「深秋的夜裏最涼了,你睡覺喜歡踢被子,這不就中招了。」
好疼啊。
我的喉嚨裏像是燃着一團火,每說一句話都灼痛得要命。
「孟……孟懷野,你要小心太子,尤其是要小心裴清川這個混賬!」
孟懷野接過薑湯,悶悶地笑了:
「我爲何要小心自己的連襟呢,裴世子是混賬嗎,我倒是沒大看出來。」
「他是個壞人,你要……」
我實在病得太厲害了,和孟懷野還沒說完話,便沉沉睡過去。
夢裏,依稀還能看見他那張俊美的臉龐。
桃花瓣似的眼眸,含着溫柔的笑意,如同冬日裏的暖陽。
他低下頭,雙脣含住我的脣瓣。
辛辣的姜味從他的舌尖滲出,一絲一縷地浸透我的骨血。
他身上的氣息瞬間將我整個人淹沒。
等我大病初癒時,孟懷野已經離開了很多天。
宛城被太子黨圍得如鐵桶一般,任何消息都傳不出去,離奇詭異。
我讓家丁去宛城行宮,給孟懷野送兩件厚衣裳。
一陣秋雨一陣涼,別跟我似的生病了,御前失儀,耽誤了這麼好的差事。
家丁才三日便回來了。
衣服確實送到了,只是他跪在地上,神情懼怕。
我心裏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怎麼了?」
「是……京城裏勇毅侯的裴世子,他帶兵包圍了孟府,想請夫人出門敘敘舊。」
-14-
我坐在銅鏡前,望着自己蒼白的臉色,打開了孟懷野送我當聘禮的匣子。
一炷香的時間後,我當着整個孟府的面,坐進了裴清川的馬車。
「還以爲要動粗,沒想到你還挺主動的。」
裴清川滿意地勾起嘴角,坐過來,抬手輕輕摟住了我的肩膀。
一個冰冷的吻在脣角綻放。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要帶我去宛城的話,儘早動身吧,否則天黑路滑,恐生變故。」
裴清川意外地挑了下眉。
笑意更深了幾分。
「姜瑤的孩子沒能留住。」
我一怔。
「大夫說她幼時落水,損傷了根底,坐不穩胎,怪不得她前世難產。」
他的雙脣一張一合。
「真是太沒用了。」
一股涼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我勉強掩住眸底的驚恐。
眼前的這個男人,自私薄情到骨子裏。
他根本就不會真心愛上任何女人。
他並沒有那麼愛姜瑤。
不過是因爲前世得不到她,她又死得太早,將她無限美化成一段觸碰不及的白月光。
所以得到她時,發覺她不符合自己的想象,又棄之如敝履。
同樣的。
他也並沒有那麼愛我。
不過是因爲今生得不到我,我又嫁給了遠不如他的孟懷野。
他咽不下這口氣,想把我搶回來,繼續讓我像前世那般當個配合他演戲的賢妻。
把我的手腕擰得發青不是愛。
掐住我的下巴,疼得我掉眼淚不是愛。
雨聲逐漸停歇,馬車穿行於林間。
無數片紅葉被雨點打落,其中一枚紅豔豔的飄到我手心。
我驟然記起去年深秋,霜葉紅於二月花。
孟懷野帶我上山看紅葉,半途中我扭傷了腳踝。
他二話不說,揹着我走了很長的一段山路。
我趴在他寬闊的背上,聽他唱起孟母爲他哼唱的童謠:
「月高高,星寥寥,拂微風,雲飄搖……」
我想,那纔是真正的愛吧。
「在想什麼呢?」
裴清川將我帶到宛城的城樓上,遠處的行宮燈火璀璨。
我的腳下黑漆漆的,彷彿萬丈深淵,即將吞沒一切。
裴清川握住我的手,將那隻珍珠嵌珊瑚的手鐲套到腕子上。
前所未有的討好着我:
「阿璃,事成之後,我會休了姜瑤,迎你爲妻。」
「大可不必。」
「阿璃,你該不會還想着那個小娘養的副將吧?」
我直勾勾地盯着裴清川近乎失控的臉色,含笑點了下頭。
是。
我喜歡孟懷野。
片刻的死寂後。
裴清川雙手捧着我的臉龐,笑得殘忍:
「那好,我要讓你看着他死。」
-15-
遠處傳來斷斷續續的慘叫聲。
太子開始行動了。
我掃了一眼城樓下蠢蠢欲動的黑影,淡淡道:
「你知道孟懷野大婚當日,送了我什麼。」
裴清川疑惑地皺了下眉頭。
「孟家落魄,能送什麼好東西。」
「是這個。」
我撞開他的懷抱,從袖子裏抽出一把匕首。
一刀直接往他心窩裏捅!
剎那間鮮血淋漓。
到底是裴清川,反應極快。
刀刃堪堪刺穿了他的腹部。
他眼底僅剩的一點點光瞬間支離破碎。
聲音裏透出一股絕望:
「阿璃,你要殺了我?」
我握住滴着血的匕首,咬牙看向他。
突然有一道流星似的箭矢劃破了夜空。
緊接着,無數道流星……不!是帶着火的箭矢密密麻麻地朝着城牆襲來。
轉瞬間風雲突變。
一層層黑甲從城樓的黑霧中冒出,高舉着火把,開始攻城。
饒是再愚蠢的太子黨也明白,他們被算計了!
裴清川臉色劇變,又是一陣箭雨侵襲,周圍陷入火海。
他本想將我護在身下, 我撒腿就跑。
他追着我跑,跑到拐角處,一道黑影擋在我的面前。
是孟懷野。
裴清川的心膽都在發顫,一臉懇切地向我伸出手。
「阿璃,回到我身邊。」
孟懷野將我護在身後。
冷着臉, 拉弓搭箭,箭矢對準紋絲不動的裴清川。
「裴世子,如果有來世, 記得離我妻子遠一點。」
那支箭帶着一串火花飛出,射穿了裴清川的心窩。
他的眼角似有淚光劃過, 身體不Ţṻₗ受控制地往城牆外倒去。
直直地墜入無盡深淵。
-16-
早在我給孟懷野送去的衣服裏頭, 有一件陳舊的襖子, 狐皮縫製的。
我將應對太子逼宮的謀略, 一針一線地縫在了狐襖裏。
好在這件襖子也順利地到達孟懷野的手中,讓他說服渤海郡王將計就計,扳倒太子黨。
第二日, 雨後初晴, 陽光灑落在前夜的屍山血海裏。
太子逼宮失敗, 絕望自刎。
郡王保護皇帝直到最後一刻,成了最大的功臣。
他發落了所有的太子黨。
包括姜府。
趕在姜府被抄家之前, 孟懷野懇請郡王幫忙, 換來了御賜的和離書。
母親不再是姜家人,簡直揚眉吐氣。
她坐在府門口,捧着嫁妝單子,把陪嫁一件件從姜府挑出來, 帶走。
其中還有被羅姨娘搶佔的。
聽說官兵抄家時, 羅姨娘和姜瑤哭得驚天動地。
父親淚眼汪汪, 欲挽留母親,被母親的九陰白骨打回來了。
等待他們的結局是流放寧古塔。
那可是比靈州更加兇險的地方,希望這一家三口過去後能活夠下半輩子吧。
三個月後, 當宛城和靈州一切塵埃落定。ŧų⁹
孟懷野帶着我回到京城。
皇帝願意爲孟家翻案, 查清當年太子和裴清川陷害的真相, 還孟家一個清白。
孟懷野同樣因爲護駕有功, 被封爲鎮國將軍,賜地建新宅。
母親搬過來, 陪我們同住。
她擠眉弄眼地問我:
「什麼時候讓我抱外孫?」
母親早已在書信中聽說了孟懷野對我的照顧, 不再嫌棄他,反而一口一個賢婿。
我滿臉羞紅:
「我們還沒同房呢。」
「什麼?不同房怎麼給我生外孫啊!」
母親恨鐵不成鋼,當晚便送來一壺情絲繞。
我還真不清楚這是什麼好東西, 傻乎乎地端給孟懷野。
他一聞這甜膩膩的酒味, 耳根都紅透了。
「阿璃,我還年輕, 身子硬朗, 你我之間暫時用不着這東西。」
我滿頭霧水。
「飲酒和年不年輕有什麼關係。」
孟懷野啞然失笑, 倒了半杯飲盡, 剩下的半杯遞到我的脣邊。
我就着他的手喝下, 下一刻被他吻住了雙脣,細細碾壓着,脣齒間酒香瀰漫, 幾欲迷醉於他的懷抱之中。
第二日,豔陽高照。
我終於明白,鎮國將軍的身子究竟有多硬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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