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白月光明爭暗鬥的第三年,夫君在外嬌養了一門外室。
那女子溫柔小意,貞靜自持。
襯得我寡淡無趣,白月光蠻橫無理。
滿京城的人都笑話我們鷸蚌相爭,叫旁人坐收漁翁之利。
白月光卻在外室入府那日,替我甩出一份和離書。
「這樣腌臢門戶的主母,不做也罷!」
我滿臉愕然。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和離了??
-1-
京中人人都曉得,衛國公陸長宴有一正妻,一嬌妾。
正妻爲崔家女,恭德賢良,是持家宗婦。
美妾爲蘇家女,嬌憨可愛,是解語之花。
一個是糟糠妻,一個是白月光,在陸長宴心中孰輕孰重,自然有一番定奪。
但我出身百年簪纓世家清河崔氏,自然也有自己的驕傲。
雖不屑於與蘇青蘿爭那一星半點的寵愛,但當家主母該有的尊榮,我自然不會退讓。
因此,嫁入陸家的這三年,我與蘇青蘿明爭暗鬥,很是較勁。
她未曾壓過我分毫,我亦爲曾越過她半寸。
直到——
有一女子的出現,打破了這個僵局。
事情的起因其實很簡單,左不過是蘇青蘿發覺陸長宴最近魂不守舍,總往外跑,便偷偷遣了個小廝跟着他。
這不跟不知道,一跟嚇一跳。
竟發現,陸長宴在城中的同心巷置辦了間宅子,那宅子裏還養了個女人。
蘇青蘿本就是個炮仗脾氣,如今自然是一點就着。
當天夜裏便發作Ţûₐ了起來,陸長宴起先還哄着,後來也惱意上頭,同蘇青蘿大吵一架,便奪門而去。
侍女雲石前來稟告時,聲音中隱隱約約還有幾分竊喜:
「瞧着老爺從前如此寵愛蘇姨娘,如今看着也不過如此!」
我看向夜色裏朦朧暗淡的月光,嘆了口氣。
沒想到,第二日,陸長宴就將那女子光明正大的帶回來了。
陸長宴只瞧了我們一眼,便皺了眉。
我這才瞧見,站在他身後的女子。
那姑娘一身素色衣裙,只衣襟處繡着紫藤花,烏髮上別了只木簪子。
微微側身依附在陸長宴身後,宛如一支開滿小花的藤蔓,柔弱無助。
生生襯得一身鵝黃衣裙的蘇青蘿嬌憨不足,蠻橫有餘。
更襯得我老氣橫秋,暮氣沉沉。
「夫君,這位姑娘是?」
我率先發問,陸長宴卻並未給我半寸目光。
只自顧自的將那女子扶到桌邊坐下,又將那盞熱茶細細吹涼,方纔遞到她脣邊。
「小心燙。」
那女子淺綴一口,方纔從容起身衝我行禮:「夫人安好,我叫宋婉凝,是城東宋家女。」
蘇青蘿發問:「宋家?哪個宋家?」
宋婉凝垂眼靦腆一笑,脣邊是兩個極小的璇。
「城東豆腐坊宋家的。」
蘇青蘿冷笑兩聲:「雖是商賈,卻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麼就做了人家的外室了?你爹媽沒教過你,聘爲妻,奔爲妾嗎?」
「住口!」陸長宴低喝一聲。
宋婉凝昂起頭,倔強又清冷的落下兩滴淚。
「蘇姑娘,我只是欽慕長宴,況且聽聞蘇姑娘出閣前也是官家小姐。妾不妾的,日後咱們總歸是姐妹,你又何必如此欺辱我?」
蘇青蘿眸光驟縮,連脊樑都塌了下來。
她從前也是官家女,蘇家本不同意這門親事。
不爲旁的,只因那時陸長宴已經依着父母之命娶了我,蘇青蘿入府便只能做妾。
那時陸長宴輕哄她:「你知道我向來是不在意這些的,況且,在我眼裏,不被愛的纔是小妾。」
於是,胸懷小鹿的少女被情愛衝昏了頭腦。
不顧家中親長反對,毅然決然的入府做了小娘。
可未曾想到,光陰流轉,月光暗淡。
還未曾等到她年華老去的那一日,陸長宴便已經移情別戀。
這女子還口口聲聲拿她做妾的往事來說嘴。
怎能不令人心寒?
她後退兩步,眼含淚光質問陸長宴:「你也是這般認爲?」
蘇青蘿素來是個倔強性子,如今瞧見她如此受傷,陸長宴幾番張口。
卻又在瞧見宋婉凝壓抑抽泣的模樣後,冷然道:「青蘿,婉凝是個柔和性子,你莫要如此咄咄逼人。」
幾句話,便輕易的碾碎了她的自尊。
那個素來倨傲驕橫的姑娘,擦掉眼淚,拂袖而去。
-2-
宋婉凝被安置在了扶風院,陸長宴自然是要陪着她的。
我撥了幾個丫頭去她院中伺候,想了想,又從庫房裏尋了一盒百年山參給她送去。
她身子弱,應當是用得着。
「這麼好的東西,給了那狐媚子,豈不是可惜!」
雲石氣得跺腳,瞧見我冷淡的眉眼後又作罷。
「雲石,你可還記得我出閣前,母親說了什麼?」
我提筆蘸墨,落在宣紙上的,是一行娟秀小字——
守婦德,遵夫綱。
崔氏女,需賢良。
這十二字家訓,刻在每一個崔家姑娘心頭。
不爲旁的,只因清河崔氏雖是百年簪纓世家,可如今家中男丁青黃不接。
能上官場求仕途的沒幾個,這百年世家的擔子便落到了女子身上。
崔家祖上遍出賢婦,我正是因爲如此才攀上了衛國公府的姻親。
出閣前,母親告訴我,人言可畏,舌頭是世上最壞的東西。
崔家女世代經營得來的聲名,即使我向上攀爬的登雲梯,也是將我束縛在大宅院裏的鐵枷鎖。
若是想過得好,須得做個沒脾氣的空心人,人前逢迎討好。
可人後,便得將那一顆真心藏好。
崔家祖上,沒有哪一位賢婦,是與夫君情意相投的。
更多的,是相敬如賓。
這些年,我一直做的很好。
可蘇青蘿不一樣。
她有與陸長宴年少時的情分,雖未曾做得正妻,可從前也是被陸長宴捧在手心裏的月亮。
如今跌落雲端,怎麼會好過?
我想了想,讓雲石備了飯菜,去了攬月閣。
這院子,是從前陸長宴親自爲她裝飾打造的。
她不喜燭光,院中燈火甚少。
從前映着漫天星光覺得別有一番意趣,如今瞧着,卻多少添了些荒涼。
我提着食盒一路尋過去,才發現蘇青蘿竟是在摘星臺上。
那臺子是從前情濃之時,陸長宴專門爲她所建。
那時只爲博美人一笑,可如今,卻成了她遠眺他們甜蜜的工具。
蘇青蘿看着扶風院漸次熄滅的燭火,有些出神。
瞧見我上來,譏諷道:「你是想來看我的笑話嗎?」
我搖搖頭,將食盒中的餐食拿出來。
做得簡單,不過是一碗芙蓉羹,並一碟酥皮芋泥餅。
「妾室相爭,後院不穩,也是主母之過。」
蘇青蘿被噎了一噎,好半晌才幽幽道:「……你還真是賢良淑德。」
見她終於肯喫東西,我才緩緩勸道:「我打聽過了,那個宋姑娘,原就是城中賣豆腐的豆腐娘子,誤打誤撞認識了國公爺,這才被養在了外頭。」
「說起來出身不高,又比不得你同國公爺青梅竹馬Ṱṻₒ的情分,如今也不過是一時新鮮,便是做妾,也越不過你去。」
這話說的坦誠,蘇青蘿沉默地攪着手中的羹湯。
半晌後才道:「……可阿宴曾說過,除了我,這府中不會再有第二個妾室。」
「男人牀榻間的話,是當不得真的。」
蘇青蘿愣了一瞬,一大勺羹湯被喂進嘴裏。
燙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早該曉得的。」
-3-
第二日一大早,我便開始籌備納妾的事宜。
並不是我着急,而是一個姑娘沒名沒分的住在府裏,總歸是有許多閒話的。
陸長宴天之驕子自然是不怕,可我是國公府的宗婦。
若是讓遠在巴陵頤養天年的公婆知曉了,我必定是要遭受責難的。
可納妾的文書送進扶風院,卻被陸長宴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我知曉這事的時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被召集到了正廳。
陸長宴端坐正位,宋婉凝斜倚在他身邊。
「崔令儀,你如今竟要來做我的主了?」
我愣神片刻,方纔明白他說的是納妾之事。
從容道:「並非是我想做夫君的主,而是宋姑娘不清不楚的住在家裏頭,傳出去也不好聽,早些入門,也是爲了宋姑娘的清譽着想。」
陸長宴冷笑:「爲她着想?所以你便拿個良妾來打發婉凝?」
大戶人家納妾也是有規矩的。ṱûⁱ
通常分三等,賤妾,良妾,貴妾。
宋婉凝外室出身,本是做不得良妾的,可爲着名聲好聽,也爲了顧全陸長宴的面子,我還是擬了良妾的名分。
未曾想,他還是不滿意。
還未等我發話,宋婉凝便已經端着茶盞要拜了。
「阿宴,只要能與你在一處,我做什麼都是不打緊的,便是賤妾,我也甘之如飴。」
正說着,膝蓋一軟便要朝我跪下:「賤妾請主母飲茶。」
可不知是怎的,她身子一歪,落到了陸長宴懷裏。
那隻滾燙的茶盞潑了我一身。
雲石嚇了一跳,當即便要衝上去理論,被我拽到了身後。
「夫君既覺着不妥,那該給宋姑娘什麼位份?」
府中人面面相覷,蘇青蘿也站在一旁聽着。
陸長宴懷中抱着佳人,面上百般繾綣,口中吐出的詞句卻叫人心寒。
「婉凝早已有了我的骨肉,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自然是不能委屈的。」
「即便是做貴妾,那也只是個妾,我不願委屈她。」
這番話,像是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傷了蘇青蘿的真心。
她後退兩步,有些不可置信。
明明從前他們情濃之時,陸長宴願冒天下之大不惟,在與我成婚那日,提出納她爲妾。
也說過,她雖名義上是妾,卻是他唯一的妻。
可如今,他竟說,便是做貴妾,也只是個妾。
那她從前這滿心歡喜的三年,究竟算什麼?
下一瞬,陸長宴又幽幽道。
「你婚後三年無所出,我瞧着,不如扶作平妻,與你同尊。」
他的話猶如一記驚雷,在我腦中炸開。
廊下下人的議論聲不絕於耳,宋婉凝低垂的眼睫下,泄出挑釁的光。
我突然明白。
婚後三年,糟糠妻成了黃臉婆,白月光成了白米飯。
而我那位端坐高位的夫君,早已有了新的心頭好。
男人,向來如此。
「你可願意?」陸長宴催促的聲音傳來。
我瞧着滿地的碎片,喉頭髮澀,還未曾說話,便有一人衝到我面前。
那個素來明媚驕橫的蘇青蘿,此刻一臉認真。
「陸長宴,你強逼髮妻,抬外室入門,如此行徑,實不堪託付!」
「從前是你萬般懇求,我才入府做了你妾室,如今想來,果真是瞎了眼,竟瞧上你這種貨色!」
她又轉頭看我:「至於你,你世家出身,修班昭德,何必守在這院子裏喫苦?」
「這樣腌臢門戶的主母,不做也罷!」
「崔令儀,你想不想另闖出一片天地?」
我看着被塞到手中,還未畫押的和離書,有些出神。
-4-
「你要和離?」陸長宴挑眉發問。
滿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
有詫異,有質詢,有驚懼。
卻唯獨沒有篤定。
我握着那紙和離書,指尖微微顫抖。
他們一定想不到,祖上遍出賢婦的崔家女,早在心裏便已經盤算過三次和離。
第一次,是在成婚那日,陸長宴當着滿堂賓客的面,提出要納蘇青蘿做貴妾。
崔家如今式微,可祖上也是出過太師的。
我自幼便是名門貴女,自有一番傲氣,不願受這般折辱。
喜服下的手攥緊又鬆開,我幾番張口,都沒能將斥罵的話說出口。
不爲旁的,只因出嫁前阿孃曾叮囑我:「嫁人嫁夫,雖瞧着是女子託付終生,可實則是締結家族紐帶,萬不可意氣用事。」
於是,我忍了下來,對蘇青蘿笑臉相迎。
這才又爲崔氏賢婦的美名添上了一筆。
第二次,是在婚後第二年。
婆母抬了兩個丫頭,要給陸長宴做通房。
大戶人家聘妾收通房是常事,且那兩個丫頭摸樣齊整,我估摸着陸長宴應當會喜歡,便做主替他收下了。
未曾下,陸長宴未曾知道,攬月閣倒是先得了消息。
那日夜裏,蘇青蘿捲了包袱要出府,鬧了好大一通動靜。
到最後,夫君斥我不知所謂,竟敢插手他房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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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作俑者的婆母也怨我,便是要收房也該好好同他兒子講,否則也不會鬧到這番夫妻不睦的田地。
那日,我對着豆燈枯坐了一夜。
我想問問阿孃,爲何我已經竭力按照賢婦的模樣去操持整個國公府,卻還是討不到半分好。
究竟是我太過無能,還是陸長宴太過無情?
雖不久後,婆母和公爹遠赴江東頤養天年。
可這事兒,在我心裏到底是個結。
第三次,是在成婚後第二年,我稀裏糊塗的有了身孕。
老實講,陸長宴宿在我房裏的時候並不多,大多數時候都是因着婆母的關係。
所以我並不曉得自己有了身孕,依舊操持着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務。
終於是在一日見了紅,府醫連連搖頭,說是不成了。
陸長宴罕見的未曾發怒,反而命小廚房爲我燉煮了補身的湯藥。
後來我才曉得,他那日後半夜,去了攬月閣。
摘星臺之上,他抱着懷中的蘇青蘿後怕連連。
「我真怕遇此境況的人是你,不過還好,是她。」
「這樣也好,日後你若是有了孩子,便是府中的長子,也一定會是我最疼愛的孩子。」
這一番話,縱使我不曾對陸長宴傾心,也覺得寒涼。
第二日,我便給家中寫去了書信。
我在信中說:陸家人刻薄寡恩,我唯恐做不了陸氏一族的宗婦,只願能和離,我願自請入貞院,絕不拖累家中姐妹的名聲。
我滿心期盼,能儘快脫離這座喫人的宅院。
可三日後,我等到了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數字——
崔家只出賢婦,不出棄婦。
阿孃說的對,世家賢婦的聲名,既是登雲梯,也是剔骨刀。
於是,我又忍了。
不忍,難道要拿着和離書回去沉塘或是吊頸,再給崔家換來一座貞節牌坊嗎?
我做不到。
若說是沒有絲毫動搖,那是假的。
可我做得了國公府的正妻,也做得了賢良淑德的崔氏女。
卻唯獨做不了一個孑然一身,肆意妄爲的崔令儀。
這實在是有些可悲。
此刻,對上陸長宴質詢的目光,我吐出一口濁氣。
當着衆人的面,將那封和離書撕了個乾淨。
「自然不是。」
蘇青蘿的眼神從憤懣變成愕然,最後變成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崔令儀,你就在這院子裏爛死一輩子吧!」
說罷,奪門而出,唯餘目瞪口呆的衆人。
我上前兩步,柔聲道:「夫君既想抬宋姑娘做平妻,便要昭告宗祠族老纔是,否則豈非名不正言不順?」
陸長宴有些意外:「你同意?」
「先不說婉凝姑娘溫婉貞靜,且這府中大小事務自是由夫君做主的,令儀不敢置喙。」
我柔婉恭順的姿態似乎很好的取悅了陸長宴。
他輕哼一聲:「你們崔氏女,果真是模子裏摳出來的賢婦啊。」
這句話似貶似褒,廊下的女使僕婦們眼觀鼻鼻觀心,面面相覷。
而我,泰然自若的吩咐人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
抬眼瞧瞧,依偎在陸長宴身側的宋婉凝,眉目宛然,嬌怯可人。
只是不知,這份新鮮勁兒,能維持到何時。
男人啊,素來是心口不一的玩意兒。
這一點,蘇青蘿比我清楚。
-5-
蘇青蘿是在後半夜走的。
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出府的,總之妝臺上的珠寶釵環被捲了個乾淨。
丫鬟清早喚她起身時,才發現沒了人影。
衆人趕忙去稟告陸長宴時,他正在扶風院同宋婉凝一道用早膳。
小廚房今日做的是百味韻羹,並幾碟酸醃小菜。
宋婉凝初有孕有些害口,鬧着脾氣不肯喫,他便捧着羹碗一口一口哄着喂。
看得廊下的女使都耳廓緋紅。
聽聞蘇青蘿出府的消息,陸長宴喂羹的的手一頓。
只冷冷道:「隨她去吧。」
雲石來回我時,氣得跳腳。
「也不知那狐媚子給國公爺灌了什麼迷魂湯,竟攪得如今連蘇姨娘都不在意了,長此以往,這國公府豈不是要跟着她姓宋……」
我微微側目,雲石立馬噤了聲。
「是奴婢多嘴了。」
其實她也算不得多嘴,這樣的話,在府中的僕婦口中早已經不知滾過多少道了。
人人都說我這個主母做得憋屈。
從前有個青梅竹馬的蘇青蘿與我勢均力敵,現如今又有個一見傾心的宋婉凝與我鑼鼓相當。
且如今這位宋姑娘的勢頭,比之從前的蘇青蘿,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這當家主母的位置屬實是不太安穩。
也難爲他們在心裏爲我思量了這許多,我若是再不做點什麼,豈不是白白叫人看笑話?
「陸家族老可來了?」
「已經在宗祠候着了。」
我輕撫裙角站起身,銅鏡裏的女子端莊得體,儼然一副大家宗婦的模樣。
「去喚國公爺吧。」
宗祠的偏廳裏坐滿了人,陸長宴姍姍來遲時,衆人茶都已經飲過一盞。
宋婉凝微微側身在陸長宴身旁,柳眉輕蹙,並未開口。
可那略帶防備的姿態,很輕易的就叫端坐上位的叔公皺了眉。
「長宴,這便是你說的要抬爲平妻的女子?」
陸長宴點點頭,拱手行禮道:「正是。」
宋婉凝這才如夢初醒,慌慌張張的捏着帕子要躬身,卻被陸長宴攔住。
「婉凝如今有了身子,怕是行不得禮,還請叔公見諒。」
廳中一片譁然,看着衆人投來的質詢的目光,宋婉凝笑得靦腆。
叔公眉心的結卻擰得更緊:「長宴,這是你們長房的家務事,我本是不必多言的,可你如今這事兒辦得實在是……」
「唉!罷了。你且說一說,她究竟是何來歷?」
陸長宴倒是坦然:「婉凝是城東豆腐坊宋家的獨女,數月前我們意外相識,這才……」
見衆人沉默不語,他又補了一句。
「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可也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叔公儘可放心。」
不說這話還好,這話一出口,倒有了幾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長宴,你且說一說,這事兒是你牽頭的,還是她主動的?」
-6-
陸長宴微微一愣,也明白了過來。
京中富家子弟雖姬妾衆多,可在外頭養外室,卻也是極少的。
一則有損家中聲名,二則若是外室有孕生子,生母沒有名分,那孩子自然是連庶子都算不上,也會惹人恥笑。
若說是他主動,那牽連家中聲名的罪名就會落到他頭上,那時,豈不是遠在江東的雙親都會知道?
豈非又要惹得母親責罵,陸長宴不願這般。
宋婉凝是個聰明的,見陸長宴遲遲不答話,便上前兩步應了下來。
「回叔公的話,原是我欽慕長宴,這纔有了這樁風月,還請叔公勿要責怪長宴。」
宋婉凝姿態放得極低,叫人想挑錯兒都挑不出來。
偏生這位叔公最是剛正不阿,從來不喫以退爲進這一套。
見她如今,冷哼一聲問道:「方纔長宴說你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可我實在不明白,既是清白人家的女兒,怎的就淪落到要做人外室的地步了?」
宋婉凝一滯:「自然是爲了一腔情意……」
叔公樂了:「情意?這個詞倒是不新鮮,從前那位蘇姨娘也是爲了一腔情意下嫁到國公府。她是正經官家小姐出身,卻也只是安安分分做了個妾室,可你又是什麼出身,如今攀上了國公府不說,竟還妄想着要做平妻。」
「莫非宋姑娘以爲,你的情意便比旁人要貴重許多?還是說,你言行不一,所求的是旁的東西?」
針針見血的一番話將宋婉凝擊得潰不成軍,她臉色白了又白,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陸長宴面上也有些掛不住:「不過是後宅之事,叔公何必如此疾言厲色呢。」
他雖年輕,可如今到底是陸氏一族的宗子,還是要些臉面的。
可叔公顧不得這些,冷冷看了一眼陸長宴:「你若是在意家族興盛,便該曉得,後宅與前院共爲一體,後宅不穩便是家族根基不穩。」
「再者,你今日既將我們叫到此處,便是曉得這女子的身份不配爲國公府的正妻,想讓我們爲她尋個更妥帖的身份罷了,可是長宴,這般輕浮浪蕩的女子,又會有哪個家族願意接納?」
陸長宴的頭被這番話一寸一寸摁低,低到一旁的宋婉凝拿着帕子摁眼角他都未曾瞧見。
也顧不上心疼。
半晌後纔出聲:「那依叔公所見,應當如何?」
叔公重重的將茶盞丟擲在桌上,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
「若是按我說的,這般的女子實在不配進陸家的門。」
宋婉凝抬起頭,又驚又懼。
叔公又說:「可你既和她有情意,納了做妾也並非不可,只是這位份上……」
他頓了頓,我委身上前:「便給宋姑娘一個良妾的位份吧,既全了陸家的體面,也不至於讓蘇家心中不平。」
叔公意味深長地看向陸長宴:「你瞧瞧,這纔是你的妻。」
宋婉凝素色衣裙下的身軀起伏着,似乎在極力忍耐着什麼。
陸長宴不說話,暗自思量着。
蘇家雖比不得陸家如日中天,可到底也是正經的官宦出身。
蘇青蘿那時的位份也只是良妾,若是如今納了宋婉凝做貴妾,豈非是叫蘇家沒臉?
官場沉浮,其中的利害關係陸長宴比我更清楚。
我執壺又斟了一杯熱茶遞給叔公。
心中明瞭,這一局,算是穩住了。
-7-
三日後,宋婉凝過了妾禮,成了陸家的姨娘。
敬茶那日她倒是沒再耍什麼心眼子,府裏也一派祥和。
可我Ŧūₐ曉得,那吹拂在四四方方院牆之上的風,已經轉變了方向。
從前衆人或許會猜忌我這靠賢名得來的正妻之位是否會坐的不安穩,可如今,都已經變成了篤定。
一個夫家族老都偏幫的主母,是沒那麼容易倒臺的。
但一個有了身孕,且獨得寵愛的姨娘,是需要提防的。
雲石時常憂心忡忡的問我:「姑娘,長此以往可怎麼好?這樣下去,宋姨娘豈不是要變成第二個蘇姨娘?」
我不緊不慢的卸下釵環:「隨他去吧。」
宋姨娘也好,蘇姨娘也罷,即便沒有她們,這府裏也會有李姨娘,張姨娘。
我是這府裏的主母,執掌中饋,迎上御下,什麼都管得了,卻唯獨管不了陸長宴那顆搖擺不定的心。
左不過,我那位高權重的夫君,也不會來愛我。
再說,那點子若有似無的情意,要來何用?
眼瞧着雲石欲言又止,我卸下耳邊最後一隻耳墜,安撫地摸摸她的手背。
「雲石,你要曉得,在這大宅院裏從來都沒有那麼多的陰謀詭計,更多的,是盼着對方犯錯。就像是野獸狩獵時,靜靜等待的那致命一擊。」
雲石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沒想到三日後,扶風院果真鬧了起來。
起因是宋婉凝夜不安枕,聽聞大相國寺的平安符有安神靜心之效,便纏着陸長宴去求。
若是尋常的符紙便也罷了,偏偏她要求的是住持親手所賜的平安符。
那位住持不染塵煙,清心寡慾,若想要他親手所賜的符紙,便要按照他所要求的,從寺外一步一叩首,直至登上寶霄殿,才能驗證誠心,得到賜福。
京中貴人諸多,到寺裏祈福上香的也不少。
若真是按照住持所言一步一叩首登上那三千階梯,豈非整個盛京都曉得他堂堂國公爺爲了個妾室,不顧臉面與尊嚴去求平安符?
陸長宴拉不下這個臉。
可抵不過宋婉凝的哭鬧,她又是個慣會以退爲進的。
三番兩次的折騰之下,陸長宴不勝其煩,卻到底也應下了。
府中女使人人都嘆國公爺用情至深,願意如此遷就宋姨娘,若是能得此郎婿簡直是三生有幸。
宋婉凝也喜不自勝,直到——
傍晚時分,陸長宴回府,她撒着嬌在他袖袋裏翻找平安符,卻被陸長宴一把推開,險些跌坐在地。
丫鬟婆子都被駭了一跳,趕忙去攙扶宋婉凝,陸長宴卻連半寸目光都未曾給她。
只踉蹌着腳步,去了攬月閣。
那一夜,攬月府燈火通明。
雲石詫異中又帶着些許欣喜:「莫非國公爺這是轉了性子?」
我曬然一笑。
他這哪裏是轉了性子。
不過是因爲,去大相國寺走了一遭,想起了蘇青蘿。
宋婉凝心心念唸的平安符,從前蘇青蘿也曾爲他求過一枚。
那時他染了時疫高燒不退,蘇青蘿便瞞着衆人去了大相國寺。
待到她歸來時,陸長宴才施施然醒轉,自然是不曉得這回事。
彼時,他不識貨,只當是尋常符紙,便隨意丟棄在壁龕裏。如今又求得一枚,卻發現,兩枚平安符竟一模一樣。
大相國寺外三千階梯是真,那年寒冬臘月漫天飛雪一步一叩首也是真。
那青梅竹馬的姑娘卻被他傷透了的真心更是真。
這怎麼能不令人心驚?
第二日,陸長宴便失魂落魄的出府了。
-8-
他未曾知會門房套車,誰也不曉得他到底去了哪裏。
府裏的小廝去他慣常會去的酒肆和書舍都尋過兩回,可仍舊是不見蹤影。
原本還有些幸災樂禍的雲石也開始有些慌了。
倒不是因爲擔心陸長宴,而是怕遠在江東的婆母曉得此事,會責怪於我。
畢竟這府裏到處都長着她老人家的眼睛。
思慮再三,我還是命人套了車,去尋陸長宴了。
想找到他其實並不難。
不久前京中新開了家武館,只需略略打聽,便會知曉那武館的館主竟是個嬌滴滴的姑娘。
此刻,陸長宴便站在院子裏,呆若木雞。
而那四四方方亭子裏端坐的女子,不是蘇青蘿又Ṭû²是誰?
她一身月華色的勁裝,青絲高高束起,不似從前那般明媚的嬌憨,卻又多了份果決的颯氣。
我倒是忘了,她母家可是將門出身。
自然是有些門風薰染的。
「你來做什麼?」
陸長宴如夢初醒,帶着幾分討好:「青蘿,從前的事是我不好,你出府散散心也不是什麼大事,可如今,該到了回去的時候了吧?」
「散心?」蘇青蘿嗤笑出聲,「誰跟你說我是出來散心了?」
「我既走了便不會再回去,倒是你,國公爺?你如今既另有一房美妾,又何必再來尋我的晦氣?」
陸長宴垂首,拳頭握緊又鬆開,似乎覺着有些難堪。
半晌後,才道:「青蘿,你該曉得,我心中珍愛的唯有你一人,至於婉凝,那是……」
「是什麼?」
「是責任,對,是責任。她有了我的孩子,我該對她負責。」
蘇青蘿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勾脣譏諷出聲。
「責任?陸長宴,你這樣的人也配說責任?」
「記得幼時我們雖是青梅竹馬,卻並無婚約,我是正經官家小姐,家中若是想替我尋個人品樣貌都不錯的郎婿,也是尋得到的。」
「可你那時是怎麼說的?你說你心悅於我,不願看我與他人喜結連理,只願將我娶回家珍之愛之。這顆裹着糖衣的砒霜很輕易的叫我喫進了肚子裏,也讓我成爲你後院中爭寵獻媚的玩物。」
「那時我年紀小,分不清情愛還是蠱惑,也顧不上家族和聲名,腦子一熱便下嫁給你做了妾,講實話,恨肯定是有的,但我不悔。」
「可如今你竟說起責任,實在是有些好笑。莫非,那宋家姑娘是綁着你與她滾牀單的?還是你行周公之禮時,腦子被忘在了府裏?」
「若是你不想,沒人能爲難的了你。明明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可卻偏要推到旁人身上,這便是你所說的責任嗎?」
蘇青蘿口齒清晰,字字誅心。
陸長宴後退兩步,眼底有悽惶閃過:「……縱使都是我的錯,青蘿,你便不能原諒我這一回嗎?」
「原諒?國公爺怕是忘了,當初我下嫁給你時,只過了妾禮,卻並未入籍,如此說來,哪裏輪得上我來說什麼原諒不原諒?」
她輕笑一聲,朝廊下看過來。
「真正說得上原諒的人,如今已然來尋你了。」
陸長宴轉頭,瞧見是我,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不知是因着掛不住臉,還是爲了什麼旁的,總之是轉身跑了。
我輕嘆一口氣,走進院子裏。
「你如今,可還好?」
蘇青蘿神情有些古怪:「說來也怪,從前沒有宋婉凝時,我們也是鬥過一陣的,如今有了她,你倒是關心過我來了。」
我曬然一笑。
從前我與她雖明面上較勁過幾次,可那些伎倆在大宅院裏,還算不上「鬥」。
頂多是閨閣姐妹之間的拌嘴吵架罷了。
畢竟我在意的是主母的尊榮,她那時在意的是陸長宴的那顆心。
實在是沒有利益衝突。
如今更是沒有了。
「你當真不原諒他?」
我見過他們情濃時的樣子,如今驟然斬斷情絲,自然是有些猶疑在心頭的。
可蘇青蘿語氣淡然:「不然呢?」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如今他可以說是爲了負責,下次他便會說是爲了情意,京中的好姑娘這般多,能夠找尋的藉口也這樣多。」
「難道我一步走錯,便要委身在那方寸之大的後院裏,讓他一次又一次的碾碎我的真心嗎?那樣或許太不值。」
我點點頭:「也好。」
「那你呢,崔令儀?」
她挑眉看我:「世道艱難,女子能走的路很少,如今我已然試錯抽身,你卻要繼續守在那院子裏做個沒脾氣的空心人嗎?」
她其實說的很對。
女子不似男子一般可以仕途科考,或是參軍立業。
這世上能走得通的路沒有幾條,崔氏女能走的路更是少之又少。
唯一能看見希望的一條路,便是尋個好郎婿做個好主母。
但即便是這樣,也要日夜祈禱,自己在佈滿荊棘的路上點燃的那隻燭火,不要被後來者熄滅。
否則,便只能困在窮巷,吞針自苦。
我如今,便是那捧着零星燭火艱難前行的旅人。
這實在艱難,實在黑暗。
可這世上,未必沒有第三條路。
-9-
人人都說,國公爺瘋了。
不知是在蘇青蘿那兒受了刺激良心發現,還是驟然開始緬懷舊愛。
他總之是不再去宋婉凝院子裏。
殿前司的差事也告了假,白日裏不是去武館糾纏蘇青蘿,便是去做些自我感動的事兒。
例如,日出之前去山頂摘紅梅,趕着最後一滴露珠的新鮮勁兒送去武館。
又或是獨身一身去城郊的湖中垂釣,只爲給蘇青蘿做一碗最香醇的鱸魚湯。
彷彿是在奢求蘇青蘿原諒,又彷彿是在彌補從前的過失。
府中女使們瞧着陸長宴整日跑進跑出獻殷勤,也贊他用情至深。
只不過這份情意,是從宋婉凝身上,轉移到了蘇青蘿身上。
扶風院的人自然是有些氣不順的。
尤其是宋婉凝,她如今懷身大肚,夫君卻在忙着討另一個女人歡心,偏生她還怪罪不得,便只能暗自忍耐。
上嫁吞針,下嫁吞金。
這便是高嫁的壞處了。
即便是在夫家受了氣,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因着擔憂她肚子裏的孩子,我也時常命人給她送些補品衣料什麼的。
可她面上讚我慈悲,暗地裏卻棄如敝履。
我也能理解。
畢竟府中的孩子最重要,若是碰上個心思不純的主母,指不定就被暗害了。
大宅院裏的手段,我不是沒見過。
可我是沒有這樣的心思的,畢竟我並無子嗣,這孩子若是平安落地,也是要喚我一聲母親的。
念及此,我還是囑咐雲石去仔細準備了夫人生產的穩婆和物件兒。
原本只是預備,卻未曾想到,一日夜間卻突然發作起來了。
扶風院的丫鬟來稟告時,我已經卸了釵環睡下。
急急忙忙的穿戴整齊後,我才從哪丫鬟磕磕絆絆的話語中知道了真相。
原來是宋婉凝許久未曾見到陸長宴,今日便命人做了一桌酒菜,去請他。
陸長宴本是不願來的,可聽聞她今日親自做了豆腐,到底是有些動容,便去了。
可誰曾想,飯桌上兩人竟吵了起來。
不爲旁的,只爲三個字——蘇青蘿。
陸長宴惱意上頭要走,宋婉凝便去攔他,這一來二去,便破了水。
我到扶風院時,裏裏外外早已經圍了一圈人。
丫鬟進進出出,血腥氣從內閣瀰漫出來。
有女子的痛呼聲傳來,似乎是有些難產。
陸長宴站在廊下,神色不明。
我心中明瞭,他怕是指望不上了,便掀簾進去了。
宋婉凝早已痛得沒了力氣。
見我進來,眼底浮出一抹防備,卻也只能任人宰割。
她的胎還未足月,如今驟然發動,自然是不太好生的。
幾個接生婆滿頭大汗,仍舊束手無策。
「不成了。」
「什麼不成了?」
爲首的張婆子嘆了口氣:「如今情況危急,怕是要做個抉擇了。」
侯在一旁的小丫鬟得了指令,立馬小跑着出去了。
窸窸窣窣不知說了些什麼,片刻後我聽見陸長宴的聲音:「……救孩子。」
胸腔中像是被潑了一瓢涼水,我脊背生寒。
天光從窗縫照進一線,恰巧照亮宋婉凝的眉眼。
她呆愣了片刻,竟是彎脣笑了。
「我早知道……我早該知道的,若是沒了我,蘇姑娘就會回來了,原來是這樣……」
她神色悽婉,像是一隻折頸的仙鶴。
張婆子抄起剪子便要上前,被我攔住。
「你做什麼!」
「主君既發了話要保小,自然該拓寬產道,將這孩子生出來不是?」
我未曾生育過,可從前在閨閣之中時,也聽聞過幾樁祕辛。
穩婆手中的這把剪子,與女子而言簡直與索命的屠刀沒有任何分別。
這一剪子下去,輕則患上下紅之症,重則當場喪命。
念及此,我拔下頭上的髮簪,換下她手中的剪子。
「聽我的,保大人,若是今日宋姨娘安然無恙,無論孩子是否有事,我都會重重有賞。」
張婆子還在猶疑,牀榻上的宋婉凝卻已經氣息漸弱。
我又低喝道:「保大人,若是母子俱全,自然皆大歡喜。若是母存子亡,天塌下來有我撐着,可若是你執意要保小,卻叫宋姨娘母子俱損,就沒人能保得住你的聲名了。」
「畢竟,張媽媽日後還得替京中諸位官眷接生不是?」
衆人面面相覷,張婆子咬咬牙不再猶疑,扔了剪子上前接生。
我又命人去煮了蔘湯來。
說來也怪,方纔還氣若游絲的宋婉凝,喝了碗蔘湯,又被幾個婆子按摩了好一陣,竟是將胎位轉正過來了。
不多時,嬰孩的啼哭響徹了整間屋子。
-10-
宋婉凝生下了個女兒。
陸長宴聽聞是個姐兒,連產房都未曾進,只自顧自的出府去了。
那孩子生得白嫩,十分討喜。
宋婉凝已經沒了力氣,她遲緩的偏過頭,眼中有愛意翻騰:
「孩子生的好看嗎?」
不知是在問我,還是在問旁人。
我瞧了瞧那軟軟糯糯的嬰孩,由衷的稱讚:「好看,眼睛長得像你,鼻子長得也像你,嘴巴……」
自然是像陸長宴的。
可我說不出口,見我遲疑,她笑了笑。
「……像我就好。」
「只可惜……生在了這府裏,否則,我該教她做豆腐的。」
宋婉凝掙扎着坐起身,雲石有些不忍想上前攙扶,卻被她輕輕推開。
她半靠着軟枕,眼睛亮亮的,似乎是想說會兒話。
那雙素手在孩子頰上輕輕撫摸,彷彿是在觸碰什麼易碎的珍寶。
「真可惜啊,竟是個女孩兒,不能借一借她父親的權勢,闖出一條自己的路來,白白辜負了我這一番謀劃。」
她自嘲的笑了笑,望向我:「你知道嗎?和陸長宴初見那一日,是我一早就謀劃好的。」
「其實我早前便聽說的,陸家的這位宗子是出了名的深情種,能爲青梅竹馬的姑娘冒天下之大不韙,自然也能爲我打破世俗的條條框框。」
「我早就曉得他是衛國公,也曉得他下值時會經過城東,便將豆腐攤子支在了那兒,我想,一個在富貴窩裏浸染的公子哥,應當是會對一個荊釵布裙卻難掩清麗的孤女感興趣的。」
「於是我便尋了兩個人作了出戏,不過是很尋常的英雄救美的戲碼,便引得了陸長宴的傾心。」
「可我千算萬算沒算到,越是深情的人實則越是薄情,他昨日能爲了我棄了蘇青蘿,今日便能爲了蘇青蘿棄了我。」
「可嘆我謀劃良久,自以爲是飛上指頭做了鳳凰,實則卻是黃粱一夢罷了。」
「可悲啊,實在是可悲,哈哈哈哈……」
說到最後她捧着胸口笑得淒涼。
「從前我爲着入府針對過你,可未曾想到如今救我性命的,竟然也是你。」
「……我只是不願瞧見一個母親,在生產之際被旁人決定生死。」
她愣神片刻,半晌後才啞聲道:「……多謝。」
謝什麼呢?
我承認自己並非是個心懷慈悲的大善人。
我也曾有過私心,想着若她生下男孩兒,便抱到自己院中撫養。
從前未出閣時,母親便是這般教我的。
我不會害他們母子的性命,卻也不會放任自己權柄下移。
既要迎上,也要御下,這纔是賢婦的典範,不是嗎?
可如今陪着她生產了一場,心境卻有些變了。
看着那孱弱柔軟的生命,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我何必要限制在這些條條框框裏,又何必要將這個孩子的一生,也束縛在這些條條框框裏?
縱使她只是個女孩兒,縱使我如今並無所出,地位岌岌可危。
可這也並不是我自私虛僞的藉口。
這大宅院裏的規則看似環環相扣,可細細盤查之下,也是能尋到突破口的。
那便是——陸長宴。ƭũ²
-11-
孩子滿月宴那日,府裏設了宴。
京中有名頭的官眷貴婦都來了,宋婉凝是個妾室出不得正席,卻未曾露面。
席面上,有好事的人偷偷告訴我,陸長宴如今已經去了濱州。
只因蘇青蘿的外祖家在濱州,她想將武館開到濱州去,陸長宴聽聞此事,便急吼吼的追趕過去了。
我當然曉得她們告訴我這個消息是想看我失態,可我也只是淡然一笑。
「這是府裏新買的果子,夫人要不嚐嚐?」
她訕訕一笑,不再言語。
我自小便明白一個道理,不論遇上什麼事兒,只要外面的麪皮兒塌了,便都塌了。
我即便是惱怒,也該裝出大度的模樣。
更何況,我又不曾對他有過奢望,如今自然也就不會失望了。
同我一般心死的,還有宋婉凝。
滿月宴第二日, 她便將孩子送到了我閣中。
「我自幼喫了很多苦, 長大後便總想着一步登天,好叫我的孩子平安順遂,可未曾想, 一念之差,竟叫自己落到如此田地。」
「雖說來可笑, 可入府後的每一日夜裏,我都想回去賣豆腐。石磨轉啊轉的,竟比廊下的水晶風鈴還要悅耳些。」
「我自小便心氣兒高,總想着要ẗú₂做什麼大人物,可如今細細想來, 若是折了翅膀留在這院裏做只金絲雀,實在是不值。」
「蹉跎半生,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我自己。」
她言辭輕俏,輕輕鬆鬆的就將孩子留在了我院裏。
可轉身離去時, 眼角卻分明滑落了些什麼。
我嘆了口氣, 將懷中的孩子抱得更緊。
陸長宴自離府後已經有一月不曾有過消息,府里人都急得不行。
我命人去京中各地找了幾圈, 又派人去濱州走走過場, 便不再上心。
過場已經走了,便是我這個主母上過心了。
若是再出什麼事兒,可就怪不上我了。
映禾快滿週歲時, 終於尋到了陸長宴的消息。
宿州起了匪亂,蘇青蘿想去平亂,陸長宴爲了讓她刮目相看便一同去了。
又瞞着身份投了軍,卻未曾想那窩匪徒實在兇悍,陸長宴竟直接被斬斷了條胳膊,腿也瘸了。
雲石十分憂心:「國公爺如此,夫人難道就不擔心嗎?」
我當然曉得她在說什麼。
無非就是我如今還無所出,雖有映禾這麼一個名義上的女兒, 可偌大一個陸家到底是沒有宗子。
我淡淡一笑:「這難道不是最好的情形嗎?」
從前挑選夫婿時, 我只選門第選才情選樣貌。
可如今細想想,合該找個短命的。
這樣即便年輕守寡, 夫家也會看在崔氏出賢婦的面上不敢休妻。
而更勝一籌的, 便是夫君傷了身子, 卻又留有性命。
這樣即便我一無所出, 他們也還是會爲了宗族發展過繼嗣子。
不用自己生育便能白得一個兒子,且宗族之間相互牽制, 兒子也不敢不孝順。
這豈非是最好的結果?
一月後,陸長宴回京了。
回京那日,車駕恰巧從城東經過。
那賣豆腐的娘子面容姣好, 將手中的梆子敲得響亮。
陸長宴別過頭,不敢再認。
彷彿是在迴避那顆,曾被自己碾碎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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