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棠照影

我和竹馬沈遲同時重生了。
前世沈家被陷害,我和沈遲雙雙入宮。
他成了太監,我做了妃子。
我籌謀爭寵,他機關算盡,相依取暖半生。
宮牆寂寞,不知多少個夜裏他用盡渾身解數伺候我。
可死前,我卻聽到他跪在當年欺辱他那位公主的牌位前喃喃:
「此生我骯髒殘缺,配不上殿下,若有來世……」
所以這一世,我逃了選秀,另定了親事。
後來,沈遲死死攥着我的袖角問我爲何不再爲他入宮。
我挽着將軍夫婿,平靜笑笑:
「比起殘缺之人,我還是喜歡身強體壯的。」

-1-
上一世,我和沈遲本是青梅竹馬。
情竇初開,年少慕艾。
直到太子倒臺,沈家被誣陷結黨營私,禍亂朝綱。
偌大沈家,一夜傾塌。
發罪那日,北安城積雪三尺。
沈遲穿着囚服,跪得筆直,竟還似那雪中松,雲中月。
誰也沒想到昭和公主只看了他一眼,就爲他向皇帝求了特赦。
死罪可免,活罪卻難逃。
沈遲受宮刑時,沈家人盼着他寧爲玉碎,揮劍自盡。
他卻對着鸞駕謝了恩,當真揹着罵名成了宦官,苟且偷生。
得知消息的我三天水米未進,推開房門時已決意入宮爲妃。
十六歲的我,只有一個念頭。
沈遲本是北安城最清貴的公子,光風霽月。
那些人想把他踩進污泥踐踏,我決不要遂他們的願。
但凡我有一分恩寵,便要護着他。
可宮牆深深,四面楚歌。
我機關算盡,步步爲營。
沈遲也從端方君子成了壞事做絕的奸佞宦官。
夜深人靜時,他悄聲跪在我榻下伺候。
眼眸黑沉,靜靜看着我失神沉淪。
無數次,我聽着自己失控的喘息。
難堪,卻自欺欺人地覺得Ŧùₜ安寧。
宮中陰冷。見不得光的地方,我們相互汲取溫暖。
終於,老皇帝駕崩,我助沈遲登上了掌印之位。
可沒過多久,我就病重。
死前,偶然聽到他跪在畫像和牌位前柔聲喃喃:
「殿下,今生骯髒殘缺,沒能侍奉您左右,是臣的錯。若有來世,只願守在殿下身邊。」
原來他心中那輪皎月,是昭和公主蕭扶光。
我猛然想起,當年公主曾將他帶去伺候。
是聖上授意,是玩弄,也是折辱。
可我偏偏救了他。
怪不得,曾上奏提議公主和親的父親,在沈遲弄權後不久就落罪被貶謫外放。
這時我才如夢初醒。
沒想到再睜眼,回到了決意入宮那天。
「容兒,四方宮牆不亞於龍潭虎穴,你純善天真,爲父不願……」
父親身形清癯,不似我記憶中那般病弱枯槁。
「人非草木,你對沈遲有情,我自然知曉,可入宮之事,牽扯甚廣,豈是兒戲?」
他嘆了口氣,難掩擔憂。
「父親,我不入宮了。」
我扶着梨木桌,猛地站起,聲音微微顫抖。
四方宮牆,蹉跎半生,今生我不願了。

-2-
「姑娘,昭和公主在城外的別苑辦賞花宴,給各家都遞了帖子。」
「許多未婚配的公子都要去赴宴,老爺說,既然想開了,便去相看一番。」
剛回房,婢女碧兒一雙圓眼擔憂地看着我。
「您若是不願……」
我放下青瓷茶盞,想起前世是有這麼回事的。
父親官拜戶部侍郎,卻生性低調,從不參涉黨爭。
繼母也常年禮佛,不愛露面。
我便也有樣學樣,向來不喜與其他貴女來往應酬。
前世的永昌十二年春,我焦灼地等着選秀的消息,滿心惦念着沈遲,自然沒有赴宴。
只是在後來,隱約聽說沈遲竟被公主帶在身邊,宴上受辱。
難道此時沈家人屍骨未寒,沈遲便已然愛上昭和公主了?
前世是個糊塗鬼,今生,我總要弄明白。
「沒什麼不願,去便去吧。」
我衝着碧兒點了頭。

-3-
陽春三月,芳菲苑杏雨梨雲,堆霞疊雪。
曾經,我也折過一支這樣的春色,贈給心悅的少年郎。
簌簌花雨中,我們紅着臉不敢和對方對視。
後來,沈遲親手在我宮中也種滿了杏花,精心照拂。
他一次次對我承諾:
「容兒,就快了,等我帶你離開這,我們去江南,漫山遍野杏花飛雨,看不盡。」
是啊,再美的花,在這四方窄窄的天空下,都不如在廣袤山野間開得絢爛。
可我等到看厭了這梨杏,等到花樹殘敗枯死,也沒等到他帶我走。
也是,他一心爲昭和公主報仇,怎麼會想起我呢。
如今杏花復又吹滿頭,卻再不似當年春日遊。
聽着貴女們言笑晏晏,我只覺恍如隔世。
不多時,昭和公主到了,身後的沈遲恭謹地伺候。
他白衣素冠,眉目低垂。
不過兩個月的時間,他如被抽了筋骨般消瘦。
我仰起頭,正對上沈遲的目光。
他眼神中沒有前世那樣壓抑陰鬱,是一片深潭般平靜。
只在和我對視瞬間,掠過一絲複雜。
一個眼神,我就意識到他也重生了。
不等我細想,蕭扶光笑意盈盈地入了席。
看着我,她眼中流露出隱晦的厭惡。
「給玉容倒杯熱茶,你們如今重逢,也不容易。」
她沒叫名字,沈遲卻自覺俯身爲我斟茶。
下一秒,蕭扶光的侍女重重地撞了沈遲手腕。
滾燙的茶湯濺了我滿手,手背瞬間浮現大片紅色。
「阿桃,怎麼這麼不小心。」
蕭扶光似笑非笑,目光在我和沈遲身上流轉。
沈遲沒看我一眼,只是衝蕭扶光笑笑,溫聲開口。
「是臣的錯,殿下勿怪。」
他輕扶襟袖,又爲蕭扶光斟了茶,送到了她脣邊。
蕭扶光沒動,他就舉了良久。
我垂着眼,悄悄攥緊了通紅的手,一顆心彷彿也被茶水浸溼。
前世十幾年,沈遲何曾對我這般溫和縱容?

-4-
分明春寒料峭,可宴席過半時,我卻無端覺得燥熱起來。
幾乎是瞬間,我斷定茶裏有藥。
是蕭扶光。
多活一世,我自認也算老謀深算,竟在陰溝裏翻了船。
我趁着仍有幾分清醒,藉口離了席,跌跌撞撞藏進了假山。
一轉身,卻撞上了沈遲。
他白衣染了淤泥,身上也多了幾處傷痕,顯然剛被紈絝子弟當作奴僕教訓折辱。
若是前世,我定會爲他心疼不平。
可這一次只是視而不見,定定看着他。
沈遲見我表情淡漠,似乎有一瞬的怔愣,隨即輕嘆了聲。
「我知道,若非同我一樣重活一世,你是不會赴宴的。」
「可你不該來,不該惹公主不悅,也不該故意喝下那下藥的茶。」
不過幾個呼吸間,熱意潮水般侵蝕着我的神智。
我幾乎難以站穩。
可沈遲看着我,語氣嘲弄。
「宋玉容,別告訴我,宮中浸淫十幾年,你會被這種把戲騙到?」
「你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是想成爲全北安城的笑話嗎?」
「還不走,是想和哪個紈絝子弟滾到一起?敗壞了名聲,你還怎麼參加選秀?」
石壁的涼意透過薄衫傳來,最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期望也煙消雲散。
我扯了扯嘴角,冷聲開口。
「沈遲,你誤會了,今生我早已決心不再……」
「沈卿,你怎麼在這裏?」
是蕭扶光的聲音。
沈遲眼神暗了暗,猛地推開我。
頭上黏糊糊一片溼熱,我才意識到自己額角碰到石頭流了血。
「宋姑娘怎麼和這罪奴在一塊?不知本宮這奴才伺候得可好?」
蕭扶光目光如利刃,彷彿要把我活活剖開。
「怎麼臉這麼紅啊,該讓宋姑娘涼快涼快。」
不等我反應,只覺身後一股大力,我便被拖拽着,狠狠推入了荷花池。
大概是藥性讓我生了幻覺。
落水的前一秒,我竟然看見沈遲倉皇伸手想要抓住我的衣角。
動靜吸引了貴女們,池塘邊有人輕聲議論。
「這個宋玉容還真是不值錢,從前便勾引沈遲,沈遲都成了…今天還巴巴地湊上來…」
「誰知道呢,也許這次想勾引的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本就名聲不好,今日又落水出了醜,這樣不檢點的女子,北安城中的正經門第的公子,誰能看上她?」

-5-
池水很冷,我只覺五臟六腑都被絞着,意識漸漸模糊。
直到被一雙溫熱的手緊緊攥住,托起。
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明,我看見眼前人頎長挺拔,劍眉星目。
池水順着髮梢滴在他玄袍上,不顯得狼狽,倒更顯得此人如劍般鋒利。
他單手箍着我的腰往岸邊遊。
我注意到他漆黑的玄鐵佩劍,暗紋玄袍,彷彿還帶着風沙和血氣。
「失禮了。」
上了岸,他微微偏過頭,爲我披上外衣。
一時間,竊竊私語聲更甚。
「那可是楚昭南,鎮北侯的長子。不是說,原本陛下是要賜婚他與公主嗎?」
「原來她打的是這個主意,勾引楚將軍,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東西……全身都溼透了,真是不知羞。」
若我當真是十六七的年紀,定會受不得這番羞辱,咬着嘴脣離開。
可重活一世,我只是鎮定自若地站起來,隨手摘了海棠扔在楚昭南懷裏。
「楚將軍,她們說我勾引你,送你朵花賠禮了。」
大梁從來都有郎君對貴女心生好感,便可折花相贈的規矩。
可皇家宴席上,從未曾有女子做過這樣出格之事。
現場靜默了一瞬,衆人神色各異。
剛有人想嘲諷,楚昭南卻頗爲自然地收起了花。
「多謝。」
「宋姑娘只是失足落水,請各位千萬注意言辭,莫要憑空污衊栽贓,若說勾引,也合該是楚某勾引……」
他挑了挑眉,笑得恣意。
一時間少女們面紅耳赤,再無人說起閒話。
我也忍不住笑了。
沒注意到,不遠處站在公主身旁伺候的沈遲眉眼陰鬱。
他緊緊攥着幾片殘破的杏花,指尖泛白。

-6-
賞花宴上的玩笑話,楚昭南竟然當了真。
沒過幾天,他真的來提了親。
楚昭南。
想起他年輕意氣的臉,我神情恍惚。
誰能想到,不過三年,大梁便會陷入風雨飄搖呢。
而這場國難的開端,正是半年後的楚昭南之死。
前世太子被廢自盡後不久,北疆便起了戰事。
弓月山一戰,楚昭南遭埋伏,楚家滿門戰死沙場。
大梁戰敗,北疆失守,羣臣進諫,輕飄飄一道聖旨,昭和公主便遠赴萬里和親,慘死途中。
可大梁用公主換得的喘息時間太短。
同月,昏聵無能的老皇帝駕崩,儲君空懸,權臣、清流、還有以沈遲爲首的宦黨明爭暗鬥,各懷心思。
病弱的二皇子暴斃,老丞相一黨扶持不過六歲的七皇子繼位。
朝野動盪,民不聊生,直到我死,大梁的氣運已是散了大半。
鎮北侯是北疆驍勇善戰的狼,其三子楚昭南是北疆最鋒利的劍。
若是今生楚昭南能活着…若是楚家沒出事…
我闔了闔眼,正了衣襟走入廳堂。
楚昭南不偏不倚地站在西窗漏進的光束裏,衝我行禮輕笑。
我也笑了。
「父親,母親,請允准女兒嫁給楚將軍。」

-7-
我定親的日子同選秀是一天,大吉的日子。
按照規矩,訂婚前要北山上香祈福,再請師傅合一合八字。
剛同繼母上了山,就下起了細雨。
沒想到竟遇到了沈遲。
他一襲白衣,黑髮如瀑,閉目虔誠地跪在佛像前。
手裏祈求平安的蓮花燈,依稀可見扶光二字。
「你怎麼在這?」
沈遲他看到我的視線落在蓮花燈上,微微蹙眉。
「今天是公主誕辰,我才前來祈福,你大可不必跟來,徒生事端。」
「選秀在即,切記謹言慎行,萬不可胡鬧。」
怪不得,前世每到三月廿三,沈遲都會出宮。
即便我重病不起,他也未曾破例留下照料。
原來是爲了蕭扶光。
「沈遲,你願意爲誰上香,我不管。我的事也奉勸你少操心,免得色衰愛馳。」
我輕嘲一聲,沒再看他。
沈遲頓了頓,看我的眼神彷彿在看任性的孩童。
「前世今生,我知曉你怨我。等入了宮,會一一同你解釋。」
「放心,他……昏聵無能,我不會讓他活太久。」
「今生,換我來庇護你。」
「我再不會讓你被貴妃逼着在大雪裏跪整夜,不會讓你被灌紅花,也不會讓你滿手鮮血。」
如果他不說,我險些都要忘了,原來前世我喫了那麼多苦。
原來他都看在眼裏。
我輕輕搖頭。
「沈遲,我不會入宮了。我要定親了。」
沈遲面色未變。
「容兒,事到如今,別說笑了。」
說完,如往常般從容離開。
幾乎是同時,我也轉了身,默默把寫着楚昭南名字的祈福蓮燈放ƭŭ̀₎入河中。
他早晚都會明白我們二人緣分已盡,我又何必多費口舌。

-8-
合過八字,天色已晚,繼母留下禮佛清修,我便準備下山。
一出門,楚昭南握着油傘佇立在門口槐樹下。
「雨下得急,我來接你。」
剛踏上下山路,一道刺破空氣的動響傳來,數支箭矢穿過雨幕直直衝我們而來。
下一秒,不知哪來一羣蒙面黑衣的死士,將我們團團圍住。
楚昭南反應極快,將我緊緊護在身後。
我眼睜睜看着擋在我眼前的肩膀湧出鮮血。
暴雨如注,刀光劍影。
好在楚昭南身手不凡。
而前世宮中動盪時,我爲自保也學過一些拳腳,甚至懷裏還揣着短刃,不算拖累。
不過半炷香時間,死士已是落了下風。
待到平安逃出林中,我驚出了一身冷汗。
怎會如此?
全家與世無爭,前世未遭這樣的刺殺。
難道是蕭扶光?
可我總覺得這樣的死士不像公主手下之人。
更何況,如此死士,殺我一個默默無聞的閨中女子,未免浪費。
只有一種可能。
有人想殺楚昭南。
前世,弓月山一戰,楚昭南之死本就大有蹊蹺。
可爲何,前世選秀前Ṱůₙ後,從未聽說過楚昭南遇刺?
我一時思緒百轉千回。
前世今生,他最大的變數是……
是和我的婚事。
想到這,只覺得一股寒意順着血流遍了全身。
北安城波詭雲譎的亂局中,這樣默默無聞的我,竟也成了ťũ̂ⁿ盤中棋子。
那前世的我,又是怎樣的角色?
我的死當真是因受了寒症嗎?
渾渾噩噩地下山,楚昭南以爲我受了驚嚇。
明明自己的傷口還在流血,卻挽着我的手安慰。
「容兒放心,我在,我能護住你。我會安排人徹查清楚的……別怕。」
他低聲悶笑,從懷裏掏出了枝染了血的海棠。
「你看,我剛剛偷偷折的。還禮。」
「寺裏的小師傅差點發現,比剛剛遇到刺客還要驚險幾分。」
看他這樣,我沒忍住彎了眼。
原本只是爲了接近真相才答應親事。
這一刻,卻竟真的有點動了心。

-9-
沒等上轎回府,斬不斷的孽緣竟讓我又一次撞見沈遲。
他沒撐傘,全身溼透,白衣泥濘,狼狽不堪,正慌張地抓着一個又一個過路人。
向來從容的臉上,出現這般表情,我幾乎沒敢認。
「山上出事了是不是?有沒有看見一個鵝黃襦裙的姑娘?頭上戴的是玉蝶髮簪,十六七歲的樣子。」
被抓住的婦人連忙搖着頭甩開他。
他又跌跌撞撞地想去問別人,卻迎面撞上了我。
「你沒事…」
他好似鬆了一口氣,可眼底的亮色又在看到楚昭南時瞬間熄滅。
「宋玉容,你怎麼和他在一起?」
他死死拽着我的衣角,黑漆ṱű̂ₖ漆的眼瞳直直盯着我。
「爲什麼明明入宮在即,卻和他如此親暱?」
他聲音很冷,可一句比一句顫抖。
「還有,爲什麼方纔同僚同我說,遞上去的選秀名冊上沒有你?」
我平靜地笑了。
「沈遲,你向來聰明,問到現在難道心中沒有答案?」
「我同你說過,我不入宮了。」
我挽着楚昭南的手緊了緊。
「我仔細想了想,比起殘缺之人,我還是更喜歡身強體壯的。」
「你做不到的,他可以。」
沈遲面上的血色瞬間褪去。
天邊一道驚雷,紫電劈開如墨天際,把他慘白的臉映襯得像個孤魂野鬼。
這回,我只用了很輕的力氣,就掰開了他抓着我衣襬的手。
轉身背對着他,我輕聲開口:
「緣分一場,祝願郎君恩寵不衰,今生常伴公主左右。」

-10-
回到府上已是夜裏。
想起前世今生,暗流湧動的北安城。
我沉思良久,提筆給一位宮中的故人寫了信。
然後把海棠花放在枕邊。
那些如麻的亂緒似乎被撫平,雨聲中我沉沉睡去。
第二天剛睜眼。
我聽到碧兒委屈的哭聲。
「小姐,你的親事老爺又不允了。」
我心一沉,連忙梳洗。
前廳裏,父親來回踱步,愁眉不展。
「你可知道,昨夜公主見了聖上。」
「她同聖上提了曾和楚昭南差點指腹爲婚的事,聖上以爲,她對楚將軍有意。」
「昭和公主是我們得罪不起的人。容兒乖,聽爹爹的話,這親事算了,對外就說八字不合,也不壞你二人名聲。」
我一時愣住了。
前世今生,楚昭南見昭和公主的次數屈指可數。
甚至當年楚昭南死的時候,也未見公主有半分傷心。
她對楚昭南毫無感情,如今,恐怕只是在找我麻煩。
我冷笑一聲,剛想反駁,就聽得門外有人通報。
「宋姑娘,昭和公主說,聽聞您擅丹青,宣您進宮畫像呢。」
我心頭一緊。
不等細想,就被父親催着匆匆上了轎。

-11-
可我沒想到,這畫像不是畫公主。
而是畫沈遲。
「聽聞宋姑娘擅丹青,卻從未爲曾經的心上人畫過畫像,本宮今日便做個善事。」
蕭扶光懶洋洋地開了口。
「殿下說笑了,臣女同沈遲從未有男女之情,何來心上人一說呢?」
我平靜地答道,扶袖研墨。
蕭扶光倒也沒再爭辯,只是漫不經心地打量着面前的沈遲。
「先慢着。」
「差點忘了,沈卿現在可是罪臣,這樣的畫像,若是被父皇知曉,恐怕不妙。」
「還是跪下好。」
沈遲便恭謹地跪伏在青石階前。
蕭扶光抬眼,又搖了搖頭。
「沈卿穿着錦袍,即便跪着,也是芝蘭玉樹,龍章鳳姿,還是不像罪臣。不如脫了吧。」
沈遲僵了一瞬,還是垂首應了。
衆目睽睽下,他解開腰帶,脫了錦袍,雙手取下發冠。
直到穿着裏衣,黑髮散亂,跪倒在地上。
蕭扶光緊緊盯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反應。
可我心裏只覺得好笑。
這是你想要的嗎?沈遲。
還是說,在你心裏,陪着我纔是更甚於此的羞辱?
我表情沒變,重新提筆。
幾個時辰過去,廢稿燒了一張又一張,蕭扶光卻還不滿意。
「不像,眼睛不像。」
她只瞥了一眼,就搖頭。
我偷偷揉着痠痛的手腕。
不知什麼時候又下起了雨。
我同公主在亭下坐着未受影響,沈遲卻渾身溼透了。
終於,他指尖忍不住輕輕抖了下。
蕭扶光突然笑了。
「怪不得畫不好,原是沈卿不夠聽話。」
下一秒,她抬起手中茶盞,重重砸向沈遲雙手。
沈遲悶哼一聲。
白玉般修長的雙手被碎瓷刺得滿是鮮血。
順着石階蜿蜒流下。
我心一驚。
只能儘量強迫自己靜心凝神,按照公主的要求重新畫。
終於,沈遲手上的血不再流的時候,我落下最後一筆。
蕭扶光看着人像,似乎失了神。
她陰沉着臉點了頭。
似乎勉強滿意了。
可我總覺得畫上的人,不像沈遲。
好像,更肖似太子定罪後,被斬首於鬧市的沈家大郎。

-12-
畫是畫完了,可蕭扶光似乎沒想放我走。
她不緊不慢地走到我身邊,笑意盈盈。
「宋姑娘,你該知道,我叫你前來可不只是爲了作畫。」
「我在想,我也到了該婚配的年紀,要不要請父皇給我賜個婚呢。」
「畢竟我堂堂一個公主,總不能光守着個沒根兒的閹人。」
聽到這話,我不禁心裏微微一哂。
前世我從來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提及沈遲的殘缺。
即便這樣,他也時常陰晴不定。
可如今,公主以如此粗俗直白的話語擊碎他最後的尊嚴。
他卻彷彿沒聽見一般,一聲不吭。
只有手上因用力而開裂滲血的傷口,昭示着他內心並不如表面平靜。
「楚將軍,我就很是心怡。」
蕭扶光興致盎然。
我毫不畏懼地對上她的眼神。
「公主都未曾見過楚將軍幾面,談何心怡?不過是爲難臣女的藉口罷了。」
她抬眼,嗤笑。
「就算不心儀,又如何?你還不明白嗎?我蕭扶光生來就是天潢貴胄,就是高人一等。」
「但凡我想要的,就沒有得不到的。」
「無論是他,」
她的金繡履不輕不重地踢了沈遲的下巴。
「還是楚昭南,」
「都不過是我的玩物罷了。」

-13-
「是嗎?」
帶着冷意的聲音傳來。
我和蕭扶光幾乎是同時轉過頭。
楚昭南那張常帶着笑意的臉,此刻面無表情。
而他身邊,是老皇帝。
「臣不願尚公主。大梁歷代駙馬從不掌兵權,北疆戰事未平,大梁便無安穩之日,臣絕不願留父兄於戰場,獨留北安做富貴閒人。」
「三月前戰勝歸來時,陛下曾問臣討什麼賞。」
「臣離一年前回北安述職時,曾得見宋姑娘一面,還有幸得了宋姑娘的畫,對她一見傾心。」
我猛然想起,十五歲那年我是見過楚昭南的。
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策馬遊街。
春風吹過,我那墨跡未乾的暮春海棠圖竟被吹到了他懷裏。
「海棠?我最喜歡海棠。多謝姑娘贈畫了。」
他捲起畫,偏頭看向我。
刀劍般鋒利的目光竟如冰雪消融。
那時的我,從未與這樣的男子對視過。
只覺得有點氣惱慌亂,又不敢討回,最後跺了跺腳憤懣地走開了。
原來,他記到了現在。
分神的間隙,楚昭南繼續道:
「斗膽懇請陛下,賜婚臣與戶部侍郎之女宋玉容。蠻夷頻頻來犯,請允臣回北疆成了親,安心殺夷人。」
老皇帝渾濁的雙眼看了他幾秒。
佈滿褶皺的眼皮顫了顫。
「公主的脾性我瞭解,她那小孩子脾性說的玩笑話,你啊,怎麼還當了真。」
他嘆了口氣,艱難抬手。
「來人,擬旨,朕要賜婚。」
蕭扶光臉色陰沉了一瞬,很快又放了晴。
「同宋姑娘和楚將軍開個玩笑,倒是怪我了。」
楚昭南仿若未聞。
默默拉着我的手謝了恩,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14-
兩個月後,我跟着楚昭南迴了北疆。
我們在鎮北侯府成親,算不上十里紅妝,也是敲鑼打鼓,風風光光。
鎮上的百姓歡呼同慶,夾道相迎。
進了侯府,喝了合巹酒,掀了蓋頭。
我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直到楚昭南佈滿薄繭的手輕輕撫上我的發。
「你是我的妻了。」
他喉結滾了滾,眼神晦澀。
「玉容,有時候,我總覺得你眼裏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東西。」
「可我想說,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前路如何,你只管跟在我身後。莫怕。」
我愣了一瞬,眼眶竟然有些發酸。
原來我的憂慮無助,他都能感覺得到。
我輕輕點頭,主動攀上他的臂膊,隔着薄衫感受他胸口傳來的溫暖。
楚昭南呼吸亂了一拍。
反手箍住我的腰肢抵上大紅的鴛鴦錦被。
一夜疾風驟雨,院裏的垂絲海棠被雨水打溼,又在風中搖曳盛放。

-15-
我從未想過,在遠離北安城的侯府,可以過上這樣輕鬆自由的生活。
這裏沒有繁雜的規矩,不必小心翼翼。
楚昭南行三,兩個哥哥也都已成婚,下面還有個弟弟。
哥哥們會拉着我嘗新釀的馬奶酒,被侯夫人追着罵不懂事。
最小的弟弟只有十一歲。
卻也像個大人似的拍着胸脯對我說若是兄長們不在,他會保護我和嫂嫂們。
嫂子們怕我孤單思鄉,便找盡話題陪我聊刺繡、聊書畫。
楚昭南會帶我躺在草地上聽風聲。
會帶我去可以跑馬的草原和明珠般的湖泊。
夜裏,天上是如鉤的月,漫天的星彷彿伸手可及。
我閉上眼睛。
想起楚家滿門戰死,女眷自盡的結局。
我發誓要弄清楚一切,絕不讓他們重蹈覆轍。

-16-
可我沒想到,接近真相的契機會來得這樣快。
剛入冬,我那位京中故人便傳來了消息。
故人名叫許婉兒,前世和我一同入宮,同我情分尚可。
只可惜入宮後聖眷過濃,父兄卻勢微,不足依仗,沒過多久就遭人陷害。
今生,她入宮後,我便寫信助她避開了幾次劫難,救了她的性命。
作爲回報,她也會幫我傳遞些消息。
信上,她暗示我,沈遲帶了許多術士丹師進宮,頗得老皇帝寵信。
老皇帝一心求長生,身體卻每況愈下。
無論羣臣如何進諫,還是遲遲不願立儲。
而朝中支持七皇子的黨羽,也隱隱有超過年長的二皇子之勢。
二皇子同前世一樣,在春獵時遇刺,至今仍是昏迷不醒。
不等我理清細節,弓月山出事了。
這一戰,竟然也提前了。
楚昭南接了急報匆匆備馬時,我心徹底沉到了谷底。
我把從寺裏求的平安符放在他懷裏。
「昭南,我昨夜做了夢。」
「夢裏弓月山峽谷屍山血海,我看到你的……屍體,面目全非,背後全是箭羽。」
本只是想勸他小心,可說到這,我顫着聲,竟覺得喘不過氣來。
楚昭南握着劍柄,神情漸漸嚴肅。
「好,我會小心。」

-17-
楚昭南出徵後,我心神不寧。
常夢到弓月山裏屍體疊着屍體。
我固執地一個個地翻,最後終於看到楚昭南的臉。
無數次驚醒。
直到又收到了許婉兒的信。
「朝中亂黨勾結北夷。鎮北軍恐有內賊通敵賣國,此乃可疑之人名錄,務必小心。」
筆跡潦草。
可她困在內宮,怎會知曉軍中之事?
我匆匆把名錄寫成密信,派人加急送去軍中,囑託楚昭南關注這些人是否有異。
半個月後,老皇帝駕崩,足足比前世提前了兩年。
二皇子雖昏迷不醒,七皇子年幼無知。
沈遲把持了朝政,主張待二皇子傷愈後,作爲長子登基。
而一向中立的老丞相,卻堅持國不可一日無君,要求擁立小皇子爲帝。
兩方針鋒相對,黨同伐異。
父親倒是未遭波及,反而升任成了戶部尚書。
我猜測老皇帝之死是沈遲的手筆。
前世,老皇帝駕崩時,二皇子已死,七皇子年幼,他得了可乘之機便把持朝政,攪弄風雲。
如今二皇子卻只是重傷,是誰救了他?
我記得,沈家人同廢太子情誼極深。
當年太子遭害,嫌疑最大的便是二皇子。
今生,沈遲應該是最想要二皇子命的人,怎麼會轉而支持二皇子?
若七皇子登基,誰又會是最大的得利者?
密信被燭火點燃,明明滅滅。
我總覺得腦海中閃過一絲什麼,卻沒有抓住。

-18-
當晚。
北風嗚咽,鵝毛大雪。
急驟的馬蹄聲踏破夜色。
玄甲凝着血色的將士從馬上跌落,重重砸在石階上。
「弓月山…糧草未至…鎮北軍淪陷…」
「密信…」
他仰着頭,艱難地說完,遞給我一封染血的信,便昏了過去。
我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險些站不住。
怎麼會這樣?
回到房間,我顫着手打開那信。
半個時辰後。
侯府的燈燭燃起,女眷們神情悲切。
「北疆,怕是守不住了。」
「幸好,有那封信,我定會爲將軍討個公道。」
我跪在堂前,哭得悲切。

-19-
七天後。
侯府的白燈籠高高掛起。
白幡被北風捲着。
我回到房間,閉上了雙眼。
下一秒,閃着寒光的刀刃抵在了我的喉間。
「楚昭南的信裏寫了什麼?」
「說了,讓你們這些女人死得痛快點。」
我闔眼,默數。
不過幾息,身後的人砰地砸在地上。
我轉過頭,撲向一個溫熱的懷抱。
「你嚇死我了。」
「看到信上沒有字,我才知道你沒事。」
「密信的名錄是真的,弓月山一戰大捷,對吧?可你是想假死傳信,引蛇出洞,誰對我動手,誰就是通敵的賣國賊。」
楚昭南輕輕撫着我的髮絲,悶笑了兩聲。
「夫人當真聰明。」
「現在,讓我們審一審這狗賊。」
地上之人的覆面被撕掉,我和楚昭南都愣住了。
那是我爹給我陪嫁來的宋家護衛。
一個從未說過話的啞漢。
男人瞪了瞪眼,血從嘴角蜿蜒流下。
服毒自盡了。

-20-
府裏爐子燒得旺,我卻感覺渾身都冷。
我恍然想起,京中來信中曾提過,此戰糧草一事是我爹負責。
只可能是密信一事後,他怕敗露,手又伸不到北疆。
慌亂之中,只能用他明裏的棋子。
他賭我沒能耐發現背後的人是他。
可他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我咬着嘴脣,強迫自己清醒。
楚昭南似有所感,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
「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你放心。」
他輕輕抱我,有些笨拙地試圖寬慰我。
可我要怎麼接受,前世害死楚昭南全家、害死八萬鎮北軍的,也許是我從小孺慕的父親。
「我要回北安城一趟,我必須弄清楚。」
我一字一句。
他似乎早有預料,衝我點頭承諾。
「好,我同你一起。」

-22-
冒雪趕回北安城後,我回了府上住了幾日。
父親同繼母卻神色如常。
幾次我出入父親的書房,都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就在我幾乎懷疑是自己弄錯了一切時。
楚昭南正色問我。
「你可知,你繼母是江南人氏。」
我點點頭。
「她有個同她八成像的姐姐,同父異母。」
「你父親讀書時,曾同她姐姐生過情。他原本打算考了舉人功成名就後娶她。可先帝下江南那年,把這女子帶回了宮。」
「她姐姐就是七皇子早逝的生母,林貴人。」
「而你父親,也並不像你說的那樣與世無爭。他恐怕是七皇子黨。」
燭火昏暗,我和他對坐府中,神情恍惚。
竟是這樣。

-23-
子時,府外鴿子的叫聲如約響起。
我定神,匆匆取下密信。
這一回,裏面竟不止一張。
信紙泛黃,我認得那是父親的字跡。
另一個人的行文方式,像是老丞相陳贇。
第一封信裏,謀劃的是刺殺二皇子一事。
下一封信,是籌謀殺楚昭南,好讓我留在京城,安心嫁給七皇子黨。
再下一封,是謀劃借北夷之力,助七皇子登上皇位。
而代價是,鎮北軍、楚家滿門,以及……北疆十一城。
到了最後一封信。
我竟然有些不敢看。
深深吸一口氣,我顫抖着手接着翻。
「他們害死了太子。」
我抬頭,臉色慘白,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們害死了全沈家。」
「爲了七皇子,我爹害死沈伯父、沈伯母、沈家大Ţṻ₂郎,沈家上下幾十口。」
「他們要害死北疆十一城的百姓,要害死全楚家,要害死十萬鎮北軍。」
說到最後,每一個字,都彷彿割着我的心脈。
突然間,我彷彿覺得自己不認識那個從小教我讀書寫字的父親。
爲了年少時愛戀女子生的孩子能登上皇位,他竟然害死了這麼多人。
楚昭南看我這樣,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玉容,別怕,這不是你的錯。」
「可許婉兒怎麼知道這種祕辛呢?」
我喃喃自語。
楚昭南頓了頓,艱難開口。
「你是說,悅貴人許婉兒嗎?」
「玉容,你知不知道,她上個月就殉葬了。」
我愣在了原地。
殉葬了?
那同我來信的人究竟是誰?
內賊的名錄,我爹害人的證據,究竟是誰在引導我一步步逼近真相。
門外響了兩聲。
「是我。」
是沈遲的聲音。

-25-
「二皇子醒了,七皇子黨會在五日後兵變。」
他瘦了很多,稱得上嶙峋。
「現在從北疆調兵,還來得及。」
「二皇子乃嫡長,雖身體虛弱,可聰慧仁善,比七皇子更合適。」
沈遲深深地看着我。
「信是我送你的。既然你想要真相,我助你一臂之力。」
他轉身。
我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你前世就知道,是不是?」
所有的一切,像散落的珍珠般被串聯起來。
我從未覺得頭腦如此清晰。
「知道什麼?」
他靜靜反問。
「你知道我爹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卻暗地裏害死了你全家。」
「知道公主把你當作你哥哥的替身,知道我爹同七皇子的生母有過情誼。」
「知道我爹爲了七皇子能登基,勾結了北夷,成了賣國賊,害死了楚家滿門。」
「你知道公主恨我,從不是因爲你,只是因爲我爹害死了她的心上人。」
我嗓子啞得厲害,可還是固執地重複着。
「是不是?」
「我問你,前世昭和公主也是他害死的,對不對?」
沈遲點了點頭,疲憊地看着我。
「是,因爲昭和性格強勢,她太恨你父親,太恨宋家人了,只要一日在北安,她就不會放棄報仇。」
我幾乎喘不過氣,渾身都在發抖。
「我的死,是你還是他?」
沈遲沉默幾秒。
「你父親恨我二人把持前朝後宮,怕七皇子永遠無法掌權,想除之後快。」
他慘然一笑。
「我知道他讓你繼母在你的香裏下了藥。」
「只要我常去你宮中,便也會中毒。但我獨自喫了解藥,沒有告訴你。」
我僵硬地點了點頭。
轉過身,如行屍走肉一般,卻正對上楚昭南的目光。
「你聽到了。」
我滯澀開口。
「我其實是重活一世,你應該聽到了,我爹他……」
楚昭南把我緊緊摟在懷裏,像是要嵌在他的骨頭裏。
「玉容,是你救了我們。」
「前世今生,你也都沒有錯。」
「他作的惡,從來都與你無關,你不要。」
他有幾分哽咽。
「你不要怪自己。」
這一刻,我洶湧的情緒終於再難抑制。
幾乎是失聲痛哭。

-26-
五日後,七皇子一黨發動兵變。
禁衛軍圍住內宮,企圖逼迫二皇子自戕。
鎮北軍冒雪行軍,狼奔五夜,終於趕到。
七皇子及其同黨伏誅,包括前朝丞相陳贇同戶部尚書宋珏。
據說,宋珏死時,哭着念着先帝一位貴人的閨名,甚是不敬。
沈遲護在二皇子身側,中了十三箭,歿了。
楚昭南說他帶兵趕到時,沈遲還在苦苦堅持。
唸叨着要用性命,換太平。
我複雜地垂了垂眼睫。
說不清誰還欠誰,兩生的孽緣,煙消雲散。
但是起碼,我們那時的心願是一樣的。
惟願盛世太平,山河長安。
二皇子登基後。
老鎮北侯戍邊有功,受封鎮北王。
楚昭南受封平都侯。
昭和公主去了富庶的封地,再沒回京城。
而我這反賊之女因有功在身,也免了一死。
至此,前世大梁亂世之局,再不會上演。

-27-
一切塵埃落定,我同楚昭南策馬回了北疆。
又逢春天。
春色漫過北疆的山脊,溪流銀練般流淌。
楚昭南解下腰間皮囊,琥珀色的酒液傾入粗陶碗中。
「等踏遍北疆的草浪,我們去聽江南的雨,去東海聽着潮聲看落日。」
他目光灼灼,笑意溫柔而熾熱。
「祝玉容吾妻,逍遙自由。」
「還有,永遠鍾情於我。」
我笑着看向他。
然後拋下所有雜念,仰頭把兌着春風的烈酒一飲而盡。
只願山河遠闊,歲歲尋常。
(正文完)
沈遲番外:

-1-
我永遠忘不了,在我得知滿門被宋家害死後的第二天。
十六歲的宋玉容笑着和我說,她要入宮了。
我知道,是爲了我。
可她不知道,她笑着的時候,眼裏是藏不住的驚懼和惶恐。
蕭扶光恨宋家人害死了兄長。
她說,宋玉容是仇人之女,她讓我恨她。
她讓我傷害她。
想傷害她很容易。
可那是她的錯嗎?
我是恨宋玉容的,可我沒有告訴她這一切。
我控制不住地對她陰晴不定, 忽冷忽熱。
好像在知道她執着地不懼艱難地愛着我時。
我就可Ṫũ̂⁽以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我已經在懲罰她了。那是宋珏犯的罪造的孽,她是無辜的, 你看,她也很痛苦了。」
可又會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嘶吼着:
「沈遲, 你變成這個不人不鬼的樣子, 你不無辜嗎?沈家上下幾十口, 她們不無辜嗎?」
那時我知道不能愛她了。
我去愛別人吧。
是誰都行。
是蕭扶光最好。
我們纔是揹負着同樣仇恨, 可以互相取暖的人。

-2-
我對蕭扶光的感情, 說不清道不明。
我知道她需要我。
需要同我共享那些痛和恨, 相依取暖。
可她也怨我。
她怨我沒有如她一樣恨宋玉容。
她恨我在後宮, 幾次三番相助仇人之女,陪她春夏秋冬。
所以她得知我對她當真生了幾分情後。
把我當成兄長的替代品,一次次羞辱我。
我不如兄長, 本就配不上她。
更何況, 當年她雖救不了和廢太子情同手足的兄長。
卻也受兄長之託, 保了我一條性命。
我還欠她一條命。
所以我全盤接受。
我對她的情愛,本就是還的債。

-3-
宮中十年, 我踩着骨架子向上爬。
可沒等我報仇, 蕭扶光死在了萬里之外。
和我隔了三條河,七個州,四十六座城。
得知消息的我幾乎一夜白頭。
我好恨宋珏。
我又多欠蕭扶光一條命了。
所以我得了權勢後, 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流放宋珏一家。
後來, 我才發現宋玉容的香爐裏被下了藥。
我沒告訴她。
但我說我自己喫了解藥, 也是騙了她。
我想,人死債消。
這紅塵本就無趣。
等她死了, 我就殺了宋珏。
同她, 同蕭扶光,同沈家人,共赴黃泉好了。
可我沒想到。
我對着蕭扶光說的話,她聽見了。
可她沒聽全, 我說。
「此生我骯髒殘缺,配不上殿下,若有來世, 願陪在殿下身邊。」
「不過,恐怕無論重來幾世, 殿下也還會鍾情兄長, 那臣便只好銜草結環,以報萬一。」

-4-
我沒想到真能重活一世。
老天戲弄, 還是讓我回到沈家人死絕那天。
但好在我能讓蕭扶光不再死在和親路上。
好在我能保宋玉容安安穩穩。
那些孽債,我就當前世她還過了。
可前世種種,讓我太自信她對我的深情。
所以依舊肆無忌憚。
我沒想到。
這一世,她不要我了。
那夜暴雨將我澆透,我的魂魄好像也跟着腐爛在了山裏。
天亮時,我想,也好。
這樣我便留在公主身邊報恩,如前世承諾那般。
可得知她定親的每一天,剜心的鈍刀都在肺腑裏絞着。
以爲自己恨她。
可遠離了她,我又只剩一具空殼在日頭下ṱų¹曝成灰,日復一日。
後來。
我提前殺了老皇帝,保下了二皇子。
幫宋玉容一步步接近真相。
她想知道,我便將一切都告訴她。
再後來。
宮變那日, 箭矢貫穿我的肺腑,我竟覺得爽快。
我說要用性命, 換盛世長安, 換山河永明。
我沒說謊。
其實我記得前世曾答應她帶她離開遊歷山川。
我想,今生大梁山河無恙。
她便可在天光下看盡秋江流月,走遍太平人間。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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