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給舅父娶妻,外公將剛孀居、大着肚子的孃親以十兩銀的高價,強賣給了山裏獨居的斷腿男人。
被強送上山那日,我娘哭着求男人留我一條命。
「妾自知先生是被逼迫娶我,這自然做不得數,但我若離開,我那父親,只會將我再賣一次。」
「求先生留下我,妾願爲奴爲婢。」
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沉默良久:
「留下吧,都留下。」
這一留,不但我娘沒能爲奴爲婢。
我這個賠錢貨,也被隱居深山的王爺父親,寵上了天。
-1-
我出生在山裏,卻是皇上親封的郡主。
因爲我父親是朝廷之中威望最高的王爺。
他早年四處征戰,立功無數,當今聖上更是他親手養大的侄兒。
雖早已隱退,但名聲仍在。
只是少有人知道,我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
原是因我娘被強行送上山時,肚子裏的我已六月有餘。
我娘是山腳下一普通李姓農戶家的姑娘。
同別的鄉下姑娘一樣,上面有兩個哥哥,下面還有個弟弟。
爹不疼,娘不愛,打小就開始幹活。
三歲餵雞,五歲割草,七八歲便要上竈,大些了,還要還要上山下田。
因着是最大的一個女兒,家中的活盡數落在她身上,從小便喫盡了苦頭。
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好在鄉下的姑娘嫁人早,十五歲那年,我娘被外公以兩隻肥兔、一袋精米的價格,賣給了山那邊的一個獵戶。
在這個會喫人的世道,一個窮苦人家姑娘的命運,無外乎是出生便被淹死,或是從小在家中幹着苦力,年齡稍大些,便待價而沽,等着媒婆找上門來。
家中父母好些的,尚且讓你從提親的人中挑選幾個。
差點的,便只看哪家出的高低了,活像是那人牙子,將女兒當作物件一樣買賣。
但事實確實如此,女子都是不值錢的,沒有生下男孩的女子更是不值錢的。
男子纔是天,男子能傳宗接代,一切都要聽男子的。
我娘從小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不是沒有想過逃,但是不可以,更不行。
她的力量實在弱小。
但她是幸運的,那個上門提親、出價最高的獵戶,也就是我的親生父親,是真心喜歡她的。
以至於,對方不顧家中老母親的反對,擅自加了聘禮。
我娘嫁過去時,不受老太太待見,便有這個原因。
但是獵戶是個好的,無論何時,他都護着阿孃。
成婚三年,我娘沒有受過一次委屈。
獵戶不會讓她大冬天用冷水一遍又一遍漿洗全家的衣物,也不會讓她深夜起來,爲全家準備早食。
我娘只需要做的,便是打掃好屋子,做好飯,坐在院子裏等待獵戶回來。
只因爲獵戶說,他希望回到家,看到的是自己真心求娶回來的妻子,而不是買回來的奴隸。
他的話實在說得太好聽,以至於後來提起時,我娘心中仍舊對他有所感激。
即便後來,也是對方將她置於深淵之地。
三年未曾有孕,即便獵戶對我娘再好,也架不住老太太的催促。
甚至老太太一度懷疑是我孃的問題,還逼她喝了不少偏方。
獵戶少見的沒有阻攔,因爲他也這樣覺得。
我孃的好日子到了頭。
老太太磋磨人的手段不少,她好像又回到了在孃家的時候。
獵戶回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少,往日裏會溫柔地握住她的手,替她撩起鬢髮的男人,好像漸漸離她而去。
她的痛苦與日俱增,就連自己都陷入了懷疑。
某日聽到老太太要獵戶休了她時,她更慌了,茫然無措。
但是她不敢回孃家,也不敢尋求幫助,只因爲她知道,孃家的人只會更無情。
命運是眷顧她的。
沒有等到被休棄,老太太沒了。
大冬天的,她出去尋自己兒子時,不小心摔死的。
我娘和獵戶徹底有了嫌隙。
獵戶怪我娘沒有看好老太太,我娘也自責於此,在家中自甘委屈。
卻不想,第二年的同一時間,獵戶死了。
-2-
初時,阿孃悲痛不已。
只因爲,她腹中的孩子已有六月。
這個他們期盼已久的孩子,也就是我,再也沒能等到她的父親。
可是後來,阿孃才知道。
原來讓獵戶大冬天冒險出去的決心,不是爲了一家的生計。
只因爲,對方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
對方是個寡婦,與獵戶在一起已有一年有餘。
當年老太太死時,獵戶便是在她那兒。
阿孃那些茫然無措、孤苦伶仃的夜裏,心心念唸的丈夫,卻在別人的被窩裏爲對方取暖。
因老太太逝去的痛苦全被轉變爲對阿孃的痛斥,不過是獵戶掩飾自己的心虛罷了。
而這次離家三月,全然是因爲阿孃有了身孕,獵戶想與那個寡婦斷了。
只是一時半會兒沉迷溫柔鄉,回來時晚了些,一時失足,掉下了山崖。
等到他的屍體被找到時,霜結成了塊,硬得不行,阿孃也因此哭了三天三夜。
卻不想,到頭來,這一切只是個笑話。
阿孃將自己關在了屋中許久,旁人都以爲她是爲丈夫身死、身有孩子而傷心。
無人知道,她只是在怨恨男人的背棄。
或許外祖母知道,但是她所做的,也無外乎是在阿孃門前,勸阿孃放下罷了。
畢竟男人三妻四妾也正常,現今不過是多找了個相好而已。
可是阿孃怎麼能放下呢?
她能喫苦,一向是最能忍的那個。
偏偏她忍了那麼多年,再也不想忍了。
她拒絕了回孃家的要求,獨自一人帶着屬於她的東西,換了個地方住着。
至於那個寡婦,如若不是對方千里迢迢趕過來想要掙一點錢,我娘也不會知道這裏面的事情。
她乾脆利落地給了對方兩巴掌,在對方將要還手時挺了挺自己的肚子。
獵戶的那些親戚自然是要幫她的,寡婦只能悻悻而歸。
但是阿孃還是不滿意,於是她準備僱人掀了獵戶的墓碑,又買了一貼打胎藥,熬了又熬,端在手裏。
回憶起這事時,阿孃正給我梳髮,笑得一臉溫柔。
她說,若不是我當時踢了她一腳,可能那碗藥已經喝下去了。
但是因爲那一腳,藥她沒有喝,墓碑也沒有掀。
因爲她突然記起,如今她變得這樣肆無忌憚,也有獵戶的一份功勞。
或許是母愛的緣故,阿孃堅持要獨自一人生下我,決心再也不嫁人。
最初時,無人關心。
但是沒幾天,外公就找上了門。
原來,是要給舅父娶妻。
舅父好不容易看上了一戶人家的姑娘,可人家要的聘禮,不多不少,剛好還差十兩纔夠。
思來想去,外公一家也沒想好怎麼辦。
恰好,聽說山裏有個獨居的、出手大方的斷腿男人。
外公二話不說,便帶了人來找阿孃。
阿孃剛孀居不久,還大着肚子,自然不會願意。
「爹,您若還認我這個女兒,便順了女兒這一次吧!」
她哭求着,但是外公充耳不聞。
我娘又看向外祖母,但是對方怯懦不堪,半句不敢言。
阿孃心死了,由人壓着便上了山。
山上屋子被外公強掛上去的幾根紅綢看着甚是喜慶,但阿孃心中卻悲哀極了,看着外țũ̂⁶公半是諂媚,半是威逼地從男人那țū́⁹訛了十兩雪花紋銀。
拿到錢那一刻,外公狠狠咬了一口,便笑得見牙不見眼,留下一句:
「銀貨兩訖,以後這妮子是生是死,你說了算!」
跟着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是夜,看着那坐在輪椅上卻不怒自威的男人,我娘身子一軟,跪在地上,哭着求男人留我一條命。
「妾自知先生是被逼迫娶我,這自然做不得數,但我若離開,我那父親只會將我再賣一次。」
「求先生留下我,妾願爲奴爲婢。」
說完,她幾乎不敢看向對方。
畢竟十兩買一個懷有身孕的女人,是個男人都不會願意。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坐在輪椅上的男人沉默良久:
「留下吧,都留下。」
我娘欣喜極了,連被綁肚子的痛楚也忘了,忙不迭跪謝。
而男人這一留,不但我娘沒能爲奴爲婢。
我這個賠錢貨,也被對方寵上了天。
-3-
男人告訴我娘,叫他魏先生便好。
深山幽靜,男人原是獨自一人居住,外帶一個負責推輪椅的僕人。
見到阿孃挺着個肚子,男人沉默片刻,又吩咐人下山帶了幾個丫鬟婆子來。
阿孃惶恐至極,本是來照顧人的,卻到頭來還要靠別人照顧。
她跪在地上,鄭重地給魏先生磕了個頭,只是頭沒有碰到地上,而是觸及一道溫柔。
對方的手墊在阿孃的額上,掌心粗糙,卻格外溫柔。
就這樣,阿孃在對方的幫助下,安然在山上住了下來。
我知事後,阿孃最喜歡的,便是與我說這些事。
她總說,魏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沒有他,便沒有我。
她讓我知進退,不要無禮,儘量少出現在對方面前。
事實上,阿孃好像過於拘謹了。
我似乎從出生起,便對魏先生表現得格外親近,阿孃的話猶如耳邊的風,悄然消散。
我最愛做的事,便是去魏先生的院子裏,讓他教我念書寫字。
魏先生人看着冷肅,生人勿進,實則溫柔耐心極了。
因着年幼,我常會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在大人看來無聊至極。
但魏先生不一樣,他總是不厭其煩地教我一遍又一遍,解釋得頭頭是道,直到我明白爲止。
許多時候ŧṻ⁸,我都覺得,若不是他缺了條腿,他定會是個響噹噹的人物,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獨居在深山之中,過着日復一日的生活。
我這樣對魏先生說時,他沒有言語,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腦袋。
後來我才知道,猶如英雄已遲暮,魏先生已成了過去。
阿孃知道魏先生教我讀書的時間並不晚,畢竟她始終將自己視作對方的奴婢,直覺中認爲魏先生身份不一般,完全不敢逾矩,所以總是伴在對方身邊。
但是她並沒有對我說什麼,沒有阻止,也沒有允許。
她仍舊默默負責着魏先生的衣食住行。
當初送上山的人已經走得七七八八了,只除了一個老婦人,都是阿孃決定的。
她說,既然選擇獨自生活在深山,想來魏先生是喜歡安靜的。
待產下我,阿孃自覺身體恢復,便婉拒了旁人的伺候。
只在魏先生的勸說下,留了個照顧我的老婦人。
阿孃是受寵若驚的,並未生出半點旖旎的心思,她只覺得魏先生善良罷了。
但是魏先生身邊的趙叔叔告訴我時,卻說這是他第一次見魏先生打破原則。
不,不是第一次,當初留下阿孃和我時,便已經打破了。
說起這,趙叔叔不免提起我出生的時候。
我出生那天,恰逢大雪,素白裹挾着整座深山,呼嘯的寒風徘徊在屋外,只要露出點點皮膚,都會被無情地拍冷。
阿孃如往常一樣去推開窗,打算在牀邊繡些香囊,卻不想下人打掃時實在不夠仔細,留了一點雪水。
只這一點,便讓阿孃摔了一跤,差點一屍兩命。
魏先生得知這個消息時,獨自一人便想坐着輪椅趕過來。
平日裏那樣沉穩的一個人,做起事來像是完全不計後果,着急忙慌地出了門,連禦寒的衣物也沒有帶。
聽趙叔叔說,他發現魏先生時,對方跪伏在地上,面容赤紅,眼中憤恨,似乎對自己的無力感到痛苦。
對方竭盡全力往前爬,身後的輪椅被丟下,只餘一條還未來得及被雪覆蓋的石子路。
曾經那樣驕傲的一個人,現在卻猶如一條敗家之犬。
趙叔叔說起來時,尤爲感慨。
我不知道魏先生曾經是個怎樣的人,但在這些言語中,我還是恍惚窺見了那個意氣風發、風流倜儻的人物。
後來,魏先生換了一身衣物,面色如常地去了阿孃的產房。
我在阿孃的肚子裏待了一個時辰,他便在外面等了一個時辰。
鵝毛大雪,像是染白了他的頭髮。
只是萬般言語,最後在阿孃面前,都化成了一句「你平安便好」。
魏先生走後,阿孃握着手中的玉佩怔然,那是對方說給她的慶賀禮。
從未聽說要給母親準備禮物的。
所以,在聽說魏先生病了後,阿孃裹着密不透風的襖子,冒着風雪去了他房外。
趙叔叔說,聽到阿孃聲音時,整日懨懨的人好像一下子便恢復了所有力氣,欣喜溢於言表。
只是,這與我從阿孃口中聽到的卻是截然不同了。
-4-
阿孃口中的魏先生,莊嚴而不可侵犯,但最是讓人信任。
他宅心仁厚,會爲阿孃親自挑選下人;他細心備至,會爲阿孃送上少女喜歡的衣裙,尋來精美的首飾;他學識淵博,會教阿孃讀書寫字……
他做了許多許多。
當年楊柳樹下的泥土被覆蓋,再也看不清那上面的一筆一劃,但魏先生對阿孃的心,卻充滿了整個房間,無處不見。
不,只有阿孃看不見。
她只覺得一切是因爲魏先生心善罷了。
分明魏先生終年戴着她送的香囊,分明魏先生只允許阿孃一人打擾,但阿孃還是不敢靠近半分。
她勇敢又自卑,堅韌又怯懦,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過。
山上的日子是無聊至極的,只有阿孃不會覺得。
她在院子裏種菜養花,她陪魏先生曬太陽觀景,她冬日雪中煮茶,夏日廚房蒸糕,日子Ṫú⁹過得逍遙又快活。
可是我們都知道,不是那樣的。
魏先生從不限制她上下山,但是她自己不願意。
坐在阿孃懷中時,問起這個問題,她目光有些黯淡。
半晌,她摸着我的頭髮,獨自喃喃。
「山下有什麼呢?山下都是豺狼虎豹,遠不如山上安寧。」
雖是如此,但她每日望向遠方的背影,卻告訴我她沒有忘記。
不過阿孃沒有發現,在她望向遠方時,有人在身後看她。
在她思慮家人時,會有人不經意間提起山下。
數不清的「俗物」分批進入她的房間,堆滿了她的小院,皆是她年少時歡喜的東西。
她一句喜歡花,明年的春暖花開時,院子中便全是花。
她一句想家,有人在外面默默陪了她一夜又一夜。
魏先生着實是個寡言的,悄無聲息地插入我孃的生活,但又實在是太無聲,以至於阿孃都聽不到。
若非我聰明,他又時常在我身邊不經意間提起阿孃,我也並不會發現。
我突然想起,趙叔叔說我牙牙學語之時,開口說的第一個詞,便是衝着魏先生叫爹爹。
阿孃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給魏先生賠笑說小孩不懂事。
只有魏先生,竊喜許久,說沒關係。
後來我大了些,叫起了魏先生,倒是讓對方失落許久。
知道魏先生不是我親父後,我也不曾問起過對方,但阿孃卻主動說與我聽。
像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只在用過飯後的閒暇午時,阿孃與我坐在魏先生吩咐搭建的鞦韆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
好似無意間提起,她說起了我那個獵戶父親。
言語之間,就像是個陌生人一般,只有說到那三年時,語氣纔有所回暖。
至於最後的背叛,好像人死如燈滅,也跟着一起埋葬進了墳墓之中。
當時我與魏先生已經很是熟稔,聽完後立馬跑到了對方面前。
小小的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偏心,我只知道,相對於那個讓阿孃受苦的獵戶爹,這個溫柔又安穩的魏先生更像是我的父親。
魏先生聽到我的話後,不顧趙叔叔反對,直接將我抱起放在腿上。
那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腿,撲到他的懷抱。
如想象中那樣威嚴高大,溫暖穩重,一如想象中的父親。
他耐心而又帶着引誘地問我。
「如玉,我做你爹爹可好?」
我高興地點點頭,但是他卻比我更高興。
這好像一下成了我們之間的小祕密。
我開始爲他出謀劃策,他開始通過我融入阿孃的生活。
春日放風箏,夏日賞新荷,秋日碩果冬日雪,一年復一年。
-5-
我七歲那年,阿孃與魏先生之間好像只剩下一層薄膜未曾捅破。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在這山上相處了近十年。
或許是冬日裏送到魏先生房中毛皮縫製的手套,或許是夏日裏送到阿孃房中的新鮮蓮蓬,也可能是日復一日的衣食起居,也可能是無時無刻不着痕跡的關心幫忙。
就像是冰山遇上了火海,兩顆沉穩的心同時觸動,掀起了轟然大波。
只期待最後餘音迴響,便能修成正果。
但沒想到,世事無常。
那天天剛放晴,阿孃如往常一樣,推着魏先生走在院中。
卻不想,一夥黑衣人闖入院中,二話不說便朝着兩人襲去。
等到趙叔叔趕到時,魏先生的輪椅被隨意扔在地上。
而魏先生正支撐着一條腿擋在阿孃面前,衣衫上已盡是鮮血。
儘管如此,他也將阿孃保護得好好的,沒讓她沾到一點血。
像是惡龍保護自己的珍寶,不容外人覬覦,更不容外人破壞。
每每回想起那天的事時,阿孃總是面色恍惚。
她那悽苦的前半生,加上後來在山上過的好日子,比起真正見到活生生的人Ţū²死在面前,實在是無法比較。
也正因如此,她更清楚,魏先生的身份不同尋常。
只是那天過後,魏先生便被趙叔叔連夜送下了山。
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一個月前,照顧我的老婦人家中有事,也走了。
山上便只剩下我和阿孃兩個人。
桃花落了滿地,因爲無人打掃,鋪滿了幽靜的小路。
我拿着行囊站在門口,不安的視線望向院內。
今天是我和阿孃決定下山的日子。
因爲我們都知道,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運菜的農夫再沒上山說過山下的趣事,賣雜物的貨郎再沒挑着擔子上山。
直到魏先生離開,阿孃才後知後覺,對方早已經滲透到了她的生活裏。
如今習慣了。
可讓她習慣的人,卻不見了。
那天,她將自己關在房中許久,我進去送飯時,她的面色並無異樣。
但我卻看到,枕邊溼透的一角,還有那個染血的錦囊。
不難想象,她抱着對方唯一留下的東西,將壓抑着的情緒全都傾瀉出來,以至於淚水溼了枕巾。
等到阿孃出來時,我特意看了眼她的腰間。
沒有,空蕩蕩的。
像是注意到我的視線,阿孃捏了捏我的鼻子,笑得釋懷。
「看什麼呢?該走了,早該走了。」
我點點頭,沒有問走去哪兒,也沒問要不要回來。
因爲我心裏知道,阿孃大抵是不會回來了。
在山上時,阿孃與魏先生看似主僕,實像是一家人。
但離開了山,阿孃是帶着一個孩子的寡婦。
而魏先生,則是響噹噹的大人物。
兩人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的情誼,快要捅破的窗戶紙,好像一夕之間全都破滅,添上了一堵新的牆。
阿孃在牆的這邊,魏先生在牆的那邊。
及至午時,阿孃才帶着我來到鎮上。
多年不曾下山,她眼中還有些茫然。
倒是我,沒少跟趙叔叔偷溜下山來,頗爲輕車熟路。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暫時安頓的住所,阿孃重重吐出了口氣。
她對我說:
「如玉,我們以後就住在這兒了好嗎?」
她分明是問我,但我卻覺得,她更像是在問自己。
因爲她沒等我回答,便開始收拾屋子。
就這樣。
李莞娘和李如玉,又有了一個家。
-6-
阿孃沒有再像在山上一樣,將院子裏種滿鮮花,又種下菜種。
她只種了菜。
我問起時,她搖了搖頭,好笑地捏了捏我的鼻子,說帶我出去買糖葫蘆。
我惦記了許久的糖葫蘆。
她不過是爲了轉移我的注意力罷了。
但不妨礙我很高興。
只是沒想到,這一趟也會遇到外公一家。
我剛咬了一口糖葫蘆,一塊石頭便砸在了我額頭上,頓時一痛,眼前模糊了一片。
「小雜種!小雜種!」
「沒爹的野孩子!」
我捂着額角抬眼望去。
是兩個比我小些的男孩,他們身邊還站着大點的孩子。
對方朝我扮了個鬼臉,有恃無恐的樣子。
我咬咬牙,看了眼還在店中的阿孃,還是沒忍住,直接衝了上去。
在山上時,魏先生可沒少鍛鍊我。
雖然他不能練武,但是他會武,就連趙叔叔也羨慕我能得到他的親自指導呢。
在對方還沒反應過來Ṱũ̂ₘ時,我一下壓在了其中一個身上,捏着拳頭便朝着對方臉砸下去。
等旁邊的人發現想要阻攔時,身下的小孩滿口鮮血,鼻青臉腫,哭得撕心裂肺。
他們想把我拉起來,有人一口咬在我手上,我也沒放手。
直到對方叫了大人來。
比巴掌先到的,是對方的謾罵。
「啊啊啊小賤種,看我不打死你!」
我被人一腳踢在地上,爬都爬不起來,渾身都疼。
動靜鬧得太大,阿孃聽見也出來了。
她顫抖着手將我抱起來,小心翼翼地查看着我身上的傷,看向對面的人時,眼中全是憤恨。
「大哥,好歹當年也是我幫了你,如今,你竟然對一個孩子下狠手!」
對面的人,正是當年我那個非娶媳婦不可的舅父。
對方三年抱倆,日子過得好不快活,媳婦更是因爲成了大功臣,在家中趾Ṭŭ₂高氣昂。
不止幾個小妹要向着她,就連兩個小的,也是誰都招惹不得的。
這次上鎮上來,也是爲了給兩個小的買東西。
舅父聽到阿孃的話,有一瞬間的僵硬,面上還帶了點愧疚。
但舅母狠狠伸出手扭了他一下,他又換上了理所當然的表情。
「一個小丫頭片子,敢打我兒子,我還下手輕了!要不是是你的孩子,看我不打死她!」
舅母附和着,眼神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們。
「不值錢的小丫頭,打了便打了,難不成還要打回來?更何況是她先對耀祖動的手。妹妹上山那麼多年,莫不是被打傻了?」
我娘握着我的手一緊,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慰。
「明明是他先罵我的!」
我指着那個靠山來了便肆無忌憚的男孩。
「他罵我是沒爹的野種!」
對面的舅母聽聞,一巴掌輕輕拍在男孩身上,笑容嘲諷。
「哎喲,咱家耀祖就是聰明,瞎說什麼大實話。」
看阿孃臉色很是難看,舅父打着圓場。
「耀祖說的也沒錯,這丫頭不就是沒爹嘛!」
舅母點點頭開口。
「難怪哦,沒爹養的東西,還敢打人,不就是個野種?」
舅父皺着眉讓她別說了。
舅母不依不饒。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小孩子嘰嘰呱呱扮着鬼臉,不時還要來推我一把。
被阿孃阻止,對方不止不收斂,反倒是跑回舅母身邊,大聲告狀。
舅母眼睛一挑,嘴巴一揚,張口說出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無外乎是阿孃被賣,以及我沒爹的事情,偏生這些都是真的。
阿孃臉色難看得緊,身子微微發抖,眼睛都紅了。
這是那麼多年來,我第一次見她這麼生氣。
「夠了!你還要說到什麼時候!」
她朝着舅母怒吼,又看向舅父。
「當年是大哥你求着我,這麼多年,我也沒求過你。」
「現在,你任由她罵我,罵我唯一的孩子,就算再如何,我是你親妹妹,如玉是你親外甥女啊!」
舅父臉色有些難看,他向來是好面子的,不然也不會在娘上山後,還不時託人送東西來。
就是爲了不讓人覺得,他是因爲賣妹妹才娶媳婦的。
舅母還想駁斥,卻被舅父吼住了。
不發脾氣的男人發起脾氣來纔可怕,一巴掌打在對方臉上,叫人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莞娘,這事就看在大哥的面上,讓它過去吧。」
說着,他遞過來一小塊碎銀。
「給孩子看傷去。」
「你瞞着我藏錢?!不準給!」
舅母想要搶錢,被舅父躲開了,一個眼神便讓對方噤了聲。
阿孃冷着臉,看着對方遞過來的銀子,「不用。」
舅父一把將銀兩塞到阿孃手中,帶着還在調皮的孩子轉身就走。
「你收着吧,你們娘倆用錢肯定緊着些,閒暇時……可以回去看看爹孃。」
舅母罵罵咧咧,也跟着走了。
-7-
等人走後,阿孃看着手中的碎銀,有一瞬間的怔愣。
但反應過來後,她立馬帶着我去了醫館。
夜裏替我擦藥時,阿孃忍了一天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如玉,孃的如玉,娘對不起你。」
她哭着,像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一樣。
「娘,如玉沒事。」
我抓住她的手,仰頭笑着。
額角的傷還很疼,但我硬是忍住了。
舅父的一腳,讓我躺了七天。
這七天,他們一家誰都沒來過。
阿孃不說話,只是看着碎銀髮呆,等到午時出門一趟回來,碎銀沒了,換成了我愛喫的蜜餞和糕點。
我喫着蜜餞,看着阿孃將打包好的禮物又解開,不解地問。
「娘,不回去了嗎?」
明明幾天前,她還對我說,想回去看看。
阿孃摸了摸我的頭,笑得釋然。
「不回去了,咱們倆就是一家人,不需要其他家人了。」
我當時還不懂,直到幾天後,一夥人闖進家中,才明白。
「就是她了,看看,雖然帶着一個孩子,但是個女娃,雖然有過兩個男人,但你看她這臉,這前凸後翹的!」
脣角點着大痣的媒婆聽到舅母的話,上下打量着阿孃,很是滿意,轉頭看向身後的男人,臉笑得上面的粉不住往下掉。
「劉大人,你看滿不滿意?」
那個劉大人長得膘肥體壯,面若地鼠,笑起來色眯眯的,落在阿孃身上的目光,像是黑色的粘液,讓人渾身不適。
「這是我家,誰準你們進來的!」
阿孃操着掃帚,護在我面前。
媒婆和劉大人看向舅母,舅母臉上帶着笑,看了眼阿孃。
「哎喲,這不是看妹妹你沒了男人ṱų₌,無依無靠的,怕你沒有着落,幫你介紹嘛!」
「妹妹莫不是眼光太高,看不上劉大人?」
舅母笑得不懷好意。
劉大人聞言,笑臉一下就垮了,對着阿孃指指點點。
「這、這、這個,被人用、用過的,便、便宜點!」
原來還是個結巴。
阿孃臉色難看極了。
媒婆臉色也不好,看向舅母。
「你不是跟我說,她答應了?」
舅母笑道。
「劉大人這樣好,誰不想嫁啊!我妹妹這叫什麼,欲拒還迎?」
媒婆和劉大人臉色好了些,阿孃臉色卻更不好了。
「她答應你的,讓她嫁去!我何時說過要嫁人!」
「我是你嫂子!長嫂如母,我說你嫁你就得嫁!」
舅母掐着腰,強勢起來。
「你算什麼嫂子,不過是用賣我的十兩銀子買回來的!」
阿孃厲聲,站在我面前的身影都變得高大起來。
我有些恍惚,這還是我那個在魏先生面前,溫柔說妾受寵若驚的娘嗎?
「到底人能不能帶走,錢我可是給你了!」
媒婆突然開口。
舅母看向她和劉大人,滿臉堆笑。
「當然能,當然能!她家現在就她和那個丫頭片子兩個人,現在就能帶走!」
話落,劉大人的目光落在阿孃身上,便想上手。
媒婆慣是個看人臉色的,也跟着上前。
阿孃不住地往後退,竭力躲開。
但劉大人只是往外面叫了一聲,便有幾個漢子進來了。
幾個人拖着阿孃便要往外走,我哭喊着抱住阿孃的腿,卻被一腳踢開。
阿孃眼都紅了,死死抓着門框,指甲斷開,崩出血來。
或許是動靜太大,周圍的鄰居走了出來。
看到來人,阿孃頓時迸發出希望,高聲呼喊救命。
那是平日裏來我家討要菜苗的朱嬸子。
「嬸子,嬸子求你救救我娘,別讓他們把娘帶走!」
我跪在她面前,不住地磕着頭。
朱嬸子猶豫半天,看向劉大人。
「你們是什麼人?擅自綁人,我可報官了!」
劉大人聞言,哈哈大笑起來。
他沒說話,倒是媒婆開口了,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
「喲,報官?我們劉大人就是官,誰敢抓他!」
「識相的,就別多管閒事!她的家人可都答應嫁女了!」
話出,朱嬸子還有些猶豫,但是看到劉大人身後那些人,又怕了。
她一把扯開我的手,毫不猶豫地退回去關上了門。
與此同時,關上的還有阿孃和我眼中的希望。
舅母大笑起來,讓阿孃和我認命。
劉大人結結巴巴地說,會對我阿孃好。
媒婆說,阿孃跟着劉大人是去享福。
周圍聲音嘈雜,我只覺得一陣恍惚。
阿孃突然停止了掙扎,衆目睽睽之下,她跪在劉大人面前,開口道。
「若是妾跟您走,能否保證妾的女兒過上好日子?」
-8-
劉大人當即掏出銀兩。
我娘搖了搖頭。
劉大人又立下誓言,說絕對不會對我下手。
我娘還是搖了搖頭。
最後,我娘讓劉大人派人送我去京都,親眼看着我上了船。
小窗飄蕩在河海之中,我頭一次離開家,心中難免不安。
岸邊阿孃的影子越來越遠,我的思緒越來越慌亂。
直到有人進了船艙,一把搶走了我的銀兩,我才反應過來。
阿孃和我都被騙了。
「小丫頭片子,你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男人嗤笑一聲,拎着我便丟進了水裏。
我不斷掙扎着,冒頭又被他打下去,直到累了,直到男人的嬉笑聲遠去,直到一切歸於平靜。
我好像又聽到了魏先生的聲音,就跟做夢一樣。
「如玉!」
我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竟然是魏先生。
「爹!」
看清人,我一把將他抱住,顧不上其他,眼淚便已經掉了下來。
「求你救救娘吧!」
魏先生面色一下就變了,連聽到我叫爹的喜悅都瞬間斂下,着急地問我阿孃的情況。
不到半天時間,我又回到了鎮上。
魏先生的人帶着我急急忙忙趕到時,阿孃正被人推搡着拜堂。
她一身素衣站在衆人邊上,眼神決絕,便要往柱子上撞。
「阿孃,不要——」
我哭喊着上前,一把將人抱住。
阿孃身子一軟,跪在地上撫摸着我的髮絲,急切地問道。
「如玉,你怎麼回來了!」
「你快走啊!」
她身子發抖,眼中恐懼快要溢了出來。
我連忙將她緊緊抱住,安慰道:
「阿孃你別怕,爹……魏先生回來了!」
聽到我的話,阿孃緩緩抬起頭望向門口。
魏先生帶來的人已經將劉大人的人全部控制住。
他坐在輪椅上,趙叔叔爲他推着,他卻急切得不得了,恨不得飛到阿孃身邊。
「菀娘,是我來晚了。」
魏先生將阿孃抱住,表情裏滿是愧疚。
兩人緊緊抱在一起,像是久別重逢的愛侶,恨不得一直待在一起。
阿孃哭了。
這是她頭一次在魏先生懷裏哭,也是她頭一次哭得這樣厲害。
這一哭,像是要將十多二十年的苦楚全都哭出來一樣,哭了許久也未曾停。
魏先生就這樣陪着阿孃,從天黑到天明。
等到阿孃哭累了,魏先生滿臉溫柔地替她將淚水擦拭乾淨,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牀上。
等到出了房間,魏先生摸了摸我的頭,問起了這幾個月的事情。
當聽到我和阿孃的遭遇後,他滿臉陰沉,叫來了趙叔叔。
「一個都不要放過。」
我躊躇着不敢再上前,這樣的魏先生實在太過陌生。
但是他轉頭,卻對我笑得溫柔。
「怎麼,不認識爹爹了?」
他將我抱在懷裏,隨手拿出玉佩替我係上。
我搖搖頭,好奇地摸着玉佩,說這個不如阿孃繡的香囊好看。
一旁的趙叔叔嘴角抽搐。
但是魏先生卻笑了,很是認可。
「菀孃的香囊着實好看,只是爹的那個丟了,如玉知道在哪兒嗎?」
他說這話時明明是問我,卻看向了趙叔叔。
趙叔叔低着頭,向來多言的一個人,回來後卻寡言極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是因爲他做錯了事。
「在孃的枕頭底下。」
我回答了魏先生。
那是我偶然發現的,本以爲娘沒有帶走,但我夜裏和娘一起睡時,迷迷糊糊間,看到她拿着香囊哭。
魏先生高興極了,摸着我的頭,說我是他的乖女兒。
我點點頭,我當然乖。
他又問,要不要和他回京都。
那個我差點被送去的地方,我猶豫了,只說阿孃在哪兒我便去哪兒。
魏先生愣了一下,聲音有些低落。
後來我才知道,魏先生竟然是當今聖上的皇叔,年輕時曾立下赫赫戰功,當朝唯一一位王爺。
當初那些刺客,便是他曾經的仇家。
後來之所以一去不回,也是在京都養傷。
加上趙叔叔說已將我和阿孃安頓好,魏先生這才放心休養。
若不然,他指不定帶着傷便要回山。
只是他沒想到,再回來時,我和阿孃已經下了山,還受盡了委屈。
那時候,他還怕驟然離開,讓阿孃和我心生不滿,爲了彌補,便特意求了郡主之位討我歡心,更想以王妃之位迎我阿孃回京。
只是沒想到,再見已是物是人非。
-9-
魏先生不愧是王爺。
那些惡人們,不費吹灰之力,便被他送進了大牢。
鎮上的官兵個個都膽子小,一見我和魏先生便跪在地上,就連縣裏的大老爺也來了。
他是劉大人的靠山,本以爲多大的官威,誰知見到魏先生也麻溜跪了下來。
在阿孃醒來時,人已經處理得七七八八了——只除了舅母一家。
那是魏先生的意思,他知道,娘在乎家人。
聽到這個消息時,娘愣了許久。
看到舅母一家跪在她面前,兩個孩子的哭聲慘烈,舅父臉上盡是羞愧,曾經囂張至極的舅母臉上也盡是後悔。
就連不見人影的外公外婆也來了,兩人年事已高,拄着拐便要給娘跪下。
我娘叫住了,從頭到尾只說了一句話。
「你們走吧,往後,咱們恩斷義絕。」
「這生養之恩,賣了我兩次,也算是報了。」
說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舅父忙不迭磕頭,舅母也跟着道謝,往昔說出的惡毒言語,今日全變成了好話,要多好聽有多好聽。
外婆面上還有希冀,想要再看一眼阿孃,但阿孃已經背過身,不再看任何人。
直到這一家子老老小小相互攙扶着,消失在視線中,阿孃纔回過頭。
她將我一把抱在懷裏,哭得很小聲。
「如玉,娘只有你了。」
我說,還有魏先生。
阿孃轉過頭,看向魏先生,卻笑得疏離。
「妾多謝王爺。」
阿孃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
魏先生的笑臉一下就消失了。
他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什麼也沒說,嘆息着出了門。
「娘——」
我小心地看向阿孃。
卻見她不聲不響,淚水卻流了滿臉。
魏先生既然回了京一次,便不可能一直待在山裏了。
他是要走的。
知道他要走的那天,阿孃罕見地賴了牀。
我就窩在她懷裏,不問她幾時起,不問她要不要去送送魏先生。
但是沒想到,魏先生先來了。
他就站在院中,朝着裏面喊。
他問阿孃,願不願意跟他走。
阿孃沒說話,但已經是回答。
不知道魏先生等了多久,等到天要黑的時候,娘纔出了房門。
我和阿孃又回到了從前的日子。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阿孃枕下的香囊換了一個。
-10-
又是一年大雪,阿孃在窗邊繡着香囊,我在院中堆雪球玩。
有人敲了敲門,阿孃讓我去看看。
是魏先生。
「爹!」
我的聲音很是響亮,魏先生笑得眼角起了褶子,將我一把抱起。
我這纔看見,他竟然站起來了。
魏先生沒有急着抱我進門,而是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轉過頭,只看見阿孃站在窗邊笑。
她笑着, 笑着笑着便哭了。
兩個人住的院子格外清冷,多了一個人,卻像是多了一家人。
院子裏的笑聲漸漸多了起來, 再也沒有小孩說我沒有爹了。
因爲所有人都知道, 我有一個身強體壯的爹爹, 會讀書會武功, 生得還俊。
我們在一起度過了很長一段好日子。
但或許是曾經在戰場受過太多傷,魏先生還是走在了阿孃前面。
這些年,因着我郡主的身份, 皇上直接將我們住的這個縣送給了我做封地。
京都的皇子公主見到我也要禮讓幾分, 總是笑臉相迎。
我過着再好不過的生活。
但是我知道, 這一切都是因爲魏先生。
我還是習慣心裏叫他魏先生,嘴上喊他爹爹。
他臨走時, 特意吩咐皇宮的人不要將他帶走, 他想和阿孃在一起。
阿孃坐在牀邊, 本就花白了的長髮又白了許多。
兩人的愛情經過多年,仍舊如當初般熱烈。
外人始終不明白,爲何兩人身份天差地別, 還能如此相愛。
我也不懂, 但是我問過。
我猶記得, 魏先生說起時滿臉笑意。
或許是山間的女子曾救下過無意間摔倒的男子。
又或許是悉心照料時, 女子從未有過異樣的眼光, 讓魏先生一顆沉寂多年的心, 悄然動了。
原來, 阿孃曾經救過在山上迷路的魏先生啊。
但是說起這事,阿孃已經完全記不清了,畢竟她年少時,只一心想着怎麼才能喫飽飯。
魏先生知道後,沒有生氣,只是將阿孃攬在懷裏, 抱了又抱。
他在心疼愛人的痛。
兩人像是最好的家人, 一起生活了一年、兩年,很多年。
直到魏先生沒有撐住, 閉上了眼。
魏先生走後沒多久, 阿孃也走了。
年少的暗疾像是一夕之間爆發,那個溫柔一生的女子,最後也是帶着笑離開。
她臨走時,只告訴我,想安眠于山上的柳樹腳下。
那裏, 是魏先生沉睡的地方。
我答應了。
那顆柳樹早已經長大, 高大的軀體越過重牆,可以望向山下, 風吹過,滿地柳絮,像是愛人的纏綿悱惻。
來年我前來拜見時,卻意外看見, 柳樹旁,赫然有了兩株新芽。
風一吹,便相偎在一起。
恰如當初。
阿爹。
阿孃。
女兒想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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