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很討厭他的女領導。
說她外表像男人,性格像滅絕師太。
每每談及她,臉上皆是嫌棄和譏諷。
我一直以爲他是工作壓力大吐吐槽。
直到我無意中看見。
他將女領導抵在牆上,用夾雜着洶湧慾望的嗓音,惡狠狠說:
「我就愛看惡人求饒,就愛聽你……哭!」
-1-
江序下班回家告訴了我一件事。
他最討厭的女領導夏總,今天被小三找到公司當衆打了一巴掌。
我驚訝,「這太離譜了。」
「離譜什麼?」他冷笑,「惡人自有惡人磨。」
江序向來有些嘴賤,我只好無奈叮囑。
「總歸是你上司,你心裏再討厭,也別表現在面上。」
他不屑悶哼。
「她這幾年爲了往上爬,做了多少不近人情的事,部門裏誰不對她恨得牙癢癢?去年黎衛家那種情況,差點跪下求她,她爲了部門績效說開除就開除了。所以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呵,你是沒看到今天那個場面,小三離開時,大家還自發讓出了一條道。」
他正說着,手機響了,閒閒點了根菸,起身去陽臺接電話。
我坐在沙發上,兀自感慨。
江序的女領導叫夏錚,我見過幾次。
她是標準的女強人形象。
中性長相,齊耳短髮,永遠的職業套裝搭配 10 釐米高跟鞋,說話動作簡短乾脆,下巴總是微微揚着,給人一種自信昂揚又精力旺盛的感覺。
她苛以待人,也嚴以律己。
據說每天第一個到公司是她,最後一個離開公司的也是她。
對下屬更是極致要求,每次開會都會冷酷強調,「我們部門的人,要麼卷死,要麼淘汰。」
江序當年抱着萬分憧憬進了這家大公司,在她手下半年,就從一個朝氣蓬勃的新人,變成死氣沉沉、動輒開口抱怨的職場牛馬。
用他的話說:
「整天跟滅絕師太抬頭不見低頭見,想笑都笑不出來。他老公倒了八輩子黴,纔會娶了這麼個女人當老婆!」
江序話說得刻薄,但在工作上還是盡心盡力的。畢竟這是家行業龍頭公司,多少人擠破頭都進不去。
這幾年,他每天早 8 晚 8,回家對我發發牢騷,吐槽幾句,我都耐心聽着。
我覺得,這對他也是種解壓方式。
-2-
江序從陽臺上走進來時,臉上掛着一抹得意的笑。
「老婆,我有個好消息,不過現在不能告訴你。」
我看着他,想了想。
「給我買好生日禮物了?」
他臉一垮。
走過來將我整個壓倒在沙發上,在我耳邊咬牙切齒:
「你怎麼一猜就猜出來了!哼哼,不過我這次花了大心思,你肯定猜不到是什麼!」
我笑鬧着躲開。
「好啊,下月我等你給我一個大驚喜,不驚喜的我可不要。」
我和江序太熟悉了。
從小在一個大院裏長大,讀相同高中、大學,畢業後順理成章結婚。
我們是青梅竹馬,是初戀,也是彼此生命中最親密的親人。
從小開始,他對誰都愛擺出一張臭臉,唯獨對我,說話輕聲細語,像生怕嚇着了我似的。
其實我們在一起後,誰也不看好,因爲我倆性格差異實在太大。
江序帥氣挺拔,氣質偏冷,雖然私下嘴賤,但對外場合表現淡定沉穩,毫不露怯。
而我長相溫婉,性格內向,人多場合容易緊張內耗,有很大的社交障礙。
畢業後剛工作一年,我就患上了中度焦慮症,晚上想到第二天要上班,就極度內耗和恐懼,每天惶惶不可終日,陷在要上班、要社交的痛苦中。
在逐漸出現軀體化症狀後,我戰戰兢兢決定:不上班了。
我大學學的動漫設計,可以在家接一些原畫師的單,當然,因爲沒太多工作經歷,賺的錢只能勉強養活自己。
爸媽指責我沒用。
「什麼焦慮症!學個詞就亂用!你就是膽小,就是懶,就該在社會里多參與競爭,多受點打擊就好了。」
在這種情況下,江序表示了對我的支持。
「每個人性格不一樣,小柔雖然不擅長對外社交,但她是很有創意和靈感的人,與其讓她在人際關係中消磨天分,不如讓她安安靜靜做自己的事。再說,就算她賺不到錢,還有我養她。」
婚後,我們的日子過得平淡也平靜。
江序是做營銷策劃的。
時常既要和甲方口頭溝通,又要做一些瑣碎的案頭工作。
於是偶爾在他忙不過來時,我便幫他做一些策劃 PPT。
我賺的錢不多,對家裏貢獻較少,所以內心深處,也爲能幫他減輕一些工作壓力而高興。
-3-
焦慮症基本好轉後,我們開始備孕。
週末這天,我們在醫院做完孕前檢查,說笑着往外走時。
江序忽然停住,眼睛看向前面,臉上露出諷刺的表情。
我望過去。
一個女人正咬牙切齒地唾罵另一個短髮女人。後者手裏提着一袋東西,沒什麼表情,垂眼看着地上,沉默沒說話。
旁邊圍觀了一些人看熱鬧。
我有些驚訝。
因爲那個任由指責的短髮女人。
是夏錚。
「你滾!用不着你現在來裝好人!我媽如果有個三長兩短,就是被你害死的!我以後就算傾家蕩產,也要告到你付出代價!」
夏錚抿了抿嘴,抬起頭,平靜開口。
「伯母發生這樣的狀況我也不想,你以後要向我追責我沒意見。今天我只是想送點東西來看看她,也算我的一點心意。」
女人激動地一把搶過夏錚手中的東西,狠狠朝她砸了過去。
「滾!誰要你這種惡人的心意!活該你丈夫討厭你,活該你一輩子沒人愛!」
夏錚躲閃不及,被袋子裏的東西澆了個滿頭,後退時狼狽地摔在地上。
她抬手整理了下頭髮,慢慢爬起來,沉默地彎腰一點點撿地上的東西。
我小聲問江序:「那個女人是誰?夏總性格那麼強硬一個人,怎麼一點都不反抗?」
「就是那個小三。」
我瞪大眼睛。
江序冷笑解釋。
「據說滅絕師太發現自己老公出軌後,第二天就衝到那個女人單位,直接找到人家領導要求予以辭退。後來又去了人家媽媽的工作單位,讓她管好自己的女兒,導致人家媽媽當場被氣得心臟病發昏了過去,現在躺在 ICU 一直沒醒。」
「可笑的是,後來證明自始至終都是她丈夫一頭熱追求,那個女人知道他是已婚男士早就明確拒絕了他。」
我「啊」了一聲,「這麼說,她其實冤枉了人家……」
江序嗓音裏透着幾分鄙夷:
「所以說,她在公司強硬慣了,真以爲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哼,現在好了,惡人嚐到惡果了。」
他說着轉頭,愣怔了一下。
夏錚不知什麼時候走到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正低頭撿地上的海蔘。
我頓時有些尷尬,又有些緊張。
以前聽江序說過。
夏錚最介意別人在背後蛐蛐她,說影響軍心,以前有個老員工不過因爲一件小事和同事抱怨了她幾句,她就不依不饒地衝過去公開對質,最後逼得人不得不在全體大會上道歉。
此時,夏錚看了江序一眼,慢慢走過來。
江序驟然緊繃後又放鬆,擺出一副「愛咋地咋地」的表情。
「麻煩讓一下。」
她突然輕聲開口。
江序擰眉。
夏錚看着他腳下,低低說,「我得把那些撿起來。」
我們這才發現,江序腳下散落着兩團燕窩。
江序繃着臉,慢慢退開了兩步。
「謝謝。」
夏錚彎腰撿起來,走開時,高跟鞋一歪,身子前傾。
我下意識伸出手,扶住了她。
「夏總,你……是不是扭到腳了?要不要我們扶你上樓看看?」
「不用,我沒事,謝謝你。」
她站直,深呼吸一口,乾脆脫掉高跟鞋,揚起頭赤腳往外走。
轉身剎那,她一雙眼睛通紅。
我轉頭看了眼江序。
他微微抿脣,雙手插兜站着。
臉色些許難看。
-4-
我和江序都各自忙碌了起來。
我的幾個設計被一家小網遊公司看中,邀我獨立設計人物皮膚,並允諾遊戲上線後可以獲得皮膚分成。
雖然前期沒什麼錢,但未來可期,我滿心投入到新的設計稿中。
江序在公司忽然被予以重用,開始接觸一個 SSS 級合作項目。
「這個集團主營女性類用品,原本一直是滅絕跟進,但這次她的事造成了一些影響,董事們擔心甲方不認可,就讓我一起參與。」
他顯出隱隱的興奮。
「這個項目我如果能拿下來,不僅在公司晉升指日可待,行業內也能打出名聲。到時候,小柔,你就跟着你老公喫香的喝辣的吧!」
於是,他賣力投入工作,從早 8 晚 8,變成了早 8 晚 10,有時甚至忙到凌晨纔回。
我整天一個人呆在家,只在臨睡前和他簡短說上幾句話。
偶爾,他也會照例跟我講公司的事。
「滅絕師太現在變了點,以前目中無人不是批評這個就是批評那個,現在開會說完就走,不多說一句。」
「團隊氣氛現在好多了,大家一個個像重獲新生似的,說第一次感到原來在公司也能笑啊。」
「那天滅絕又想拿項目的事苛責我,我當場駁回去,她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挺好,總算讓她也體會到被人指責的滋味了。」
那天週五,他難得早回家,我提前做了一大桌子菜。
他卻似乎興致不高,喫飯時時提起筷子卻不動,眼神放空。
我問怎麼了。
他眼神微閃,說沒什麼。
過了一會,又忽然擰着眉頭問我:
「你們女人,哭應該是很平常的事吧?你以前上班不經常哭鼻子?」
我笑了笑,「也分人。我是敏感內耗型,沒事哭一場。有的女人性格堅強,除非特別委屈或者難過,平常也不哭的。」
他忽然沉默了。
我問,「誰哭了?」
他似乎有些煩躁,放下筷子,頓了頓說:
「今天我跟滅絕有點爭執,沒忍住說了句,難怪大家都對你有意見,她竟然一下子就紅了眼。後來我聽同事們說,她老公前一天和她離了婚,淨身出戶,說寧願不要錢也不要女兒,也不想和她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麼,見江序目光定定看着桌上的菜,臉上有愧疚之意,便安慰道:
「你也不用太在意,以後說話注意點就行了,人們說性格決定命運,她情緒崩潰,也不是單單因爲你這一句話。」
江序忽然輕嘖一聲,嗓音不耐:
「行了,你整天在家待著,當然什麼都不在意都雲淡風輕,你性格軟弱,連出去跟人打交道都不敢,哪裏懂職場人的不容易,更何況一個職場女性——」
他看見我驟然僵硬的臉,意識到什麼,停下來換了語氣說:「抱歉啊小柔,最近壓力太大我有點急躁,我不是那個意思,沒有嫌棄你不上班的意思。」
我咬了咬脣,沉默幾秒,看着他說:
「我沒有不上班,我是自由職業而已,現在每個月也能掙四千,雖然沒有你多,但我正在努力。」
江序起身過來抱我,連連道歉。
我表情嚴肅地告訴他。
「江序,我知道自己性格軟弱,可你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是這樣的。你是我最親密的人,以後不許再這樣跟我說話,更不許爲了外人來指責我,不然我會生氣,兔子急了也會咬人。」
江序又是一連串保證和許諾,哄了我好久,這件事才勉強過去。
-5-
江序不怎麼在我面前提夏錚了。
我想可能因爲那天的事,他怕我想起又生氣,便也不以爲意。
畢竟每次他對我傾倒的都是關於她的負面情緒,我耳根清淨,自己反倒輕鬆愉悅些。
不過接下來一個月,我因爲兩件小事,直接和夏錚發生了聯繫。
一次是中午我有事找江序,電話響了半天,接通卻是個女人的聲音。
「哪位?」
我愣了愣。
「我是江序妻子,你是哪位?」
電話裏安靜了兩秒,隨後沉穩的聲音響起。
「我是夏錚,江序剛跟我開完會,太累睡着了,需要我把他叫醒嗎?」
我說不用了,江序看到會打過來的。
當天晚上,我問江序怎麼回事。
他不在意地解釋,「今天跟甲方一天的視頻會,中午間隙我在會議室眯了會。」
「就你和夏總兩人?」
「這個項目就我們對接,當然就我們兩人。」
我不禁訝異。
「你和夏總現在關係這麼好了?」
他抿嘴,微微垂眼。
「怎麼會關係好?不過我覺得你說得對,再怎麼樣也不能表現在面上,她是項目主要負責人,關係不能太僵。」
第二件事,也和夏錚有關。
那天下午四點,外面正下着大暴雨,江序忽然打電話來,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
我不禁失笑,Ťũⁱ「我們之間有什麼幫不幫的,又是趕 DDL 的 PPT 嗎?」
他頓了頓,口氣滿是不悅。
「還不是因爲夏錚那個女人!馬上要和甲方開溝通會了,她非要請假去接她女兒,說保姆請假,這麼大雨小孩子留在幼兒園會害怕。」
「小柔。」江序小心翼翼,「她女兒幼兒園離我們小區不遠,你能不能幫忙先去接一下?你知道的,這個項目對我很重要……」
「可以。」
我只猶豫了一秒,就爽快答應了。
我在年會上見過夏錚的女兒,叫滿滿,是個文靜內向的小女孩。
去年年會我帶她玩了好幾個遊戲。
她看人的時候眼神怯怯。
和我小時候很像。
江序一聽,頓時高興起來。
「我老婆就是人美又心善。」
我正要開口,電話裏傳來夏錚落落大方的聲音。
「小柔,那麻煩你了,謝謝你幫我這個忙。」
我怔了一下,「不客氣。」
那天雨勢極大,我撐着傘趕到幼兒園時,身體淋了個半溼。
其他孩子早被家長提前接走了,滿滿正眼巴巴看着門口。聽說我要接走她,滿滿抱着我開始大哭,委屈極了。
當天晚上,江序是和夏錚一起進的家門。
兩人神色平常,不像以前氣氛僵冷,可看上去似乎也不怎麼熟稔。
江序既不請她坐,也不給她倒水,衝我展露一個大大的ṱü⁴,甚至有些誇張的笑容。
「辛苦老婆了。」
夏錚低頭淡笑。
她帶滿滿走時,主動伸手,表情真誠地向我表達感謝。
「小柔,這次的忙我會記在心裏,以後你有什麼需要的,我一定盡我全力幫忙。」
我客氣送別時,江序閒倚在沙發上,眼神斜瞥着,並沒有起身。
-6-
不久後,江序說甲方邀請他們去公司實地考察,得出差幾天。
我正全神貫注對着電腦設計圖,下意識問了句:「一個人嗎?」
他默了一霎。
「和夏總。」
我抬起頭來,揉了揉眼睛,「幾天啊?能趕上我生日嗎?」
他笑道:「那必須趕上!就四天。」
我沒想到,江序出差後的這段時間,倒成了我最忙碌的幾天。
他落地海Ťŭₑ城第二天,就打電話來,說滿滿發燒了,讓我趕緊去夏錚家看看。
夏錚接過電話,「小柔,實在抱歉又麻煩你,照顧滿滿的保姆是個大學生,什麼都不懂,我沒什麼朋友,前夫早將我拉黑了,滿滿對你還算熟悉,我只好又來麻煩你……」
她說到這裏,一向沉着鎮定的人忽而哽咽起來。
我立刻ťú₅起身穿衣服。
「夏總,你加我微信把地址發我,我現在就去你家看滿滿。」
我趕到夏錚家,滿滿小臉燒得通紅,保姆怕她着涼,還給她裹了層厚厚的被子。
我當即扯開被子,抱着滿滿開車去了醫院,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勉強退下燒來。
離開時,保姆說夏錚家幾個房間都裝了攝像頭,害怕自己晚上睡得太死,求我幫忙在攝像頭裏看着點孩子。
我答應了,她感激地在我手機裏連上了 APP。
夏錚後來在微信裏,給我發了好幾條感謝的話。
轉天早上起來,我頭疼欲裂,量了量,發現有些低燒。
正躺在牀上休息,江序打電話來。
他興奮地說這次和甲方溝通得很好,回去第一時間要給董事們彙報,發我一堆視頻資料,讓我儘快把 PPT 趕出來。
「小柔,這次實在是事情都趕一塊,只能辛苦你了。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補償!啊,等這個項目結束,我們去日本看你最喜歡的動漫大師作品。」
我無奈笑,「行了行了,後天我生日你肯定能趕回來吧?」
「肯定能。」
接下來兩天,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看視頻會議資料,整理數據,製作彙報 PPT。
雖然身體不適,但我做得很認真。
一方面是這個項目對江序實在太重要了,另一方面,我似乎模糊地試圖證明什麼。
證明自己即使不是夏錚那種職場女性,也能做好職場女性的工作。
證明自己雖然掙錢不多,但江ẗú⁸序成功升職加薪,起碼也有我的功勞。
證明自己,不像爸媽說的,會成爲別人的累贅……
這期間,我偶爾會問問保姆滿滿的情況。
第四天晚上,我從 PPT 中抬起頭,邊揉太陽穴邊給保姆打電話。
保姆卻說她回學校了。
我詫異,「你留滿滿一個人在家?」
「夏姐說她今天下午就回來了,讓我回學校,她自己去接滿滿。」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夏錚下午就回來了?」
掛掉電話後,我腦袋昏昏沉沉,彷彿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不真實起來。
茫然間,我拿起手機給江序打電話,接通剎那我退出來,鬼使神差的點開了夏錚家其中一個攝像頭。
……
我一眼就看見了江序。
他將夏錚抵在臥室牆上。
兩人貼得很緊。
一個大汗淋漓,一個面色潮紅。
攝像頭像素很高。
我幾乎能看清江序額頭上細細密密的汗珠,以及夏錚略微有些失焦的眼神。
我聽見了江序惡狠狠的,夾雜着洶湧慾望的聲音。
「我就愛看惡人求饒,就愛聽你……哭。」
去年江序生日,我挑了很久禮物,給他買了一條奢牌皮帶,他很喜歡。
此刻,那條皮帶半垂着。
金屬頭時不時磕在牆上,發出有節奏的「噠噠」聲。
我凝視着不停晃動的皮帶。
眼前的一切逐漸扭曲、旋轉,崩塌……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聲響起。
我木然地按下接通。
江序溫柔的嗓音傳了出來。
「老婆,找我什麼事?我明天就回去了,不會這麼着急想我了吧?」
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
「老婆?小柔?」
「你沒事吧?」
見我一直沒說話,他顯出一絲焦急。
我掐着自己的脖子,終於發出聲音,又幹又啞,卻說了句不相干的。
「江序,我找不到論證女性關愛的視頻案例,怎麼辦……」
江序霎時失笑。
「就這事呀,你在網上找點展現夫妻感情的視頻,加進去就好了。」
我愣愣看了眼手機。
畫面中,那條皮帶像精疲力盡般,隨意地耷拉在牀邊。
沉默了一會,我慢慢開口。
「這樣……沒問題嗎?」
「當然沒問題。」
電話裏的江序,爽朗地笑了起來。
-7-
我的頭越來越痛。
慢慢起身,昏沉沉走到牀邊,一頭栽了下去。
我夢到了小時候。
大人們坐在院子裏比較各家孩子。
爸媽一唱一和地斥責我:
「你看看人家!要不成績拔尖,要不大大方方,就你最沒用,跟個木頭一樣,以後可怎麼辦!」
他們擅長羞辱式教育,最喜歡人前訓子,認爲這樣才能讓我長記性。
看熱鬧的目光一道道射過來,我面紅耳赤,整個人像火燒似的,囁嚅着發不出聲音。
「袁爸爸袁媽媽,你們別這樣說小柔,她很聰明的,作業做得又快又好,老師們都誇她。」江序皺着眉頭大聲說。
大人們都笑了起來,「江序這小大人又爲小柔出頭了。」
江序點頭。
「以後我都要保護她的。」
……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我在灰濛濛的天光中坐了一會,又拿起了手機。
剛點開攝像頭,江序和夏錚說話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兩人並肩坐在牀上抽菸。
像是剛結束某種極致的坦誠後,又進行的另一種形式的坦誠。
「那次你在會議室突然脫掉外套,是故意的吧?」
「是啊。」
「爲什麼?」
「不是都說我不是女人嗎?」夏錚歪了下頭,看着江序,「現在,你覺得呢?」
江序吸了口煙。
「如假包換。」
安靜了一會,夏錚又問江序。
「去你家接滿滿那次,你湊過來幫我係安全帶,後來起反應了是嗎?」
江序吐出菸圈,「嗯。」
夏錚笑了笑,「很明顯。」
「該我問了。」
江序眯眼,「海城酒局後在酒店走廊,明明是你突然撲上來,爲什麼親到一半又躲開了?」
夏錚輕嘆了聲。
「畢竟同爲女人,我不想傷害你妻子的。」
江序忽然不說話了。
怔了兩秒,摁滅菸頭下牀,在地上找褲子。
牀上夏錚的聲音沒停。
「可我又想,管她呢!人生不過三萬天,爲什麼要顧慮這個顧忌那個,所以第二天我問你要不要偷偷提前回……」
江序低頭在繫腰帶,看不清表情。
「江序,要不要最後瘋狂一次?」
江序的手停下,「什麼?」
夏錚倚在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着自己的短髮。
「我們盡情享受最後一天,今天過後,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我們依舊是同事關係,上下級關係。」
「今天一整天,我是你的,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就今天。」
「……」
江序的電話打來時,我正抱着雙腿,靜靜看窗外飛過的一羣鳥。
電話裏,他的聲音滿是愧疚和歉意。
「小柔,甲方董事長堅持要我們留一天,不然取消合作,今天我實在是趕不回去了,明天老公給你補過生日,保證讓你——」
「我發燒了。」我打斷了他。
「很難受嗎?」他擔心地問。
我看着窗外,聲音無瀾。
「所以江序,你還是不能回來嗎?」
他沒說話,似在遲疑,可安靜幾秒後,突然用夾雜着重重喘息的嗓音開口:
「抱歉啊小柔,我今天真,真的趕不回去……」
那天。
我在牀上坐了一天。
而他們,從早上到晚上,一共「瘋狂」了五次。
最刺激的兩次。
一次是爲避開滿滿,兩人藏在廚房,夏錚只露出了正面。
另一次。
是江序滿臉愧疚地在給我打電話。
-8-
江序是捧着一大束花進家門的。
見到我的剎那,他扔下行李和花,衝過來抱我。
「老婆,我很想你。」
我定定看着他的臉。
是我熟悉的江序。
臉上的思念也不是假的。
一時有些恍惚。
那攝像頭裏的那個男人是誰?
「你黑眼圈很重,做 PPT 熬夜了?」
他捧起我的臉,仔仔細細看,指頭在我臉上摩挲。
腦中閃過他手指的某些畫面,我猛地掙脫他,對着垃圾桶一陣乾嘔,隨後衝進衛生間洗臉。
「不是說發燒好了嗎?是我不好,昨天應該想辦法趕回來的!」
江序跟進來,表情既心疼又懊悔。
我推開他,有氣無力說:
「已經好了。」
他眨了眨眼,轉身將行李打開,拿出一個精緻盒子。
「老婆,生日快樂,雖然晚了一天。」
見我沒動,他興致勃勃將盒子打開。
我瞥了眼盒子裏的水晶項鍊,淡聲問:「這是你給我的生日大驚喜?」
他眼神閃爍了兩下,露出笑容。
「我挑了好久,你喜不喜歡?」
我抬眸看他,「這個牌子的項鍊,你前年送過了,忘了嗎?」
他怔愣。
「不會是臨時買的吧?」
我低低笑了聲。
安靜兩秒,他忽然沉下臉,聲音大了幾個分貝。
「小柔,你怎麼會這麼想我?這的的確確是我挑了很久的禮物。你如果怪我因爲工作錯過你生日心裏有氣,我可以理解,但即使是夫妻之間,你也不該這麼隨意踐踏別人的心意。」
我是極度不擅長和人起爭執的人。
小時候避開父母、同學的爭吵。
長大了避開和江序、同事的爭吵。
從小到大,一旦進入這類場景的前奏,我就開始緊張,紅臉,手抖。
嚴重時,甚至會喪失語言能力。
沒有人比江序更清楚這一點。
以往我們之間遇到一些不愉快,我幾乎會立刻誠惶誠恐地道歉。無論是對是錯,潛意識只想儘快解決當下處境。
此時,江序面露失望地站在那裏,等着我的自我批評。
但這次,我卻沒有像以往那樣。
只靜靜看了他一眼,轉身進了書房。
「小柔——」
他喊了一聲,嗓音詫異。
ťų⁰我坐在牀上完成 PPT 的最後收尾時,江序擰着眉走了進來。
他一眼瞥見我電腦畫面,神色緩了緩,在牀邊坐下。
「是我不對,本來答應你了過生日,結果陰差陽錯沒趕回來,你生氣是應該的。我知道,你當年爲了我離開父母,和我一起留在這個陌生城市,付出很多——」
我平靜開口,「你誤會了,我離開爸媽不是爲了你。」
「好好好,不是爲了我,你現在說什麼都對。」
他笑嘻嘻注視着我,「小柔,你一向心軟,所以這次也不要生我氣了好不好?」
我垂下眼。
「江序,記得醫生怎麼評價我的社交障礙焦慮嗎?」
他笑道,「說你是因爲恐懼在社交中被評判,從而導致軀體反應。你已經差不多好了,現在看來你當時決定不上班是對的。」
我點頭,「我的焦慮症,源自童年羞辱,源自我父母。我後來明白,只有離開根源,我纔可能得以喘息。所以我選擇了離開他們,即使他們每次都在電話裏斥責我不孝。」
他挑了挑眉,「你爲什麼突然說這個?」
我輕輕嘆了口氣。
「江序,或許我性格軟弱、無用、膽怯,但本質上,我不是個心軟的人。」
他笑着問我,「所以呢?你還打算生多久氣?」
我沉默兩秒。
「這幾年,我好不容易擺脫了原生家庭造成的焦慮,所以江序,我不會讓自己陷入新的焦慮中。」
江序出去時,神情輕鬆中帶着一絲好笑。
我靜靜坐了會,拿起手機。
畫面還停留在夏錚的朋友圈。
她今天上午發了一張照片。
是我曾心心念念,等了好久也沒貨的日本藝術家聯名手辦。
配文是:
【別人給的紀念禮物,說是珍稀品,本人不感興趣,免費送。】
-9-
早上七點,江序西裝革履出門前,我給他發了最新版的 PPT。
「和昨晚那版有什麼區別?」
「調了幾處格式。」
「辛苦老婆了!」
他湊過來親我。
我頭一側,避開了。
他不以爲意地笑笑,意氣風發地對着鏡子打領帶。
「今天彙報級別很高,不僅公司股東都來了,據說有幾家行業對手也派了人來學習。我是主講人,等項目落地簽約,我也算一戰成名了!」
江序離開後不久,我推着一個行李箱,也離開了家。
我飛到了大理。
三個小時後,我就從喧鬧擁擠的城市,切換到了僻靜雅緻的民宿。
民宿女老闆熱情介紹附近景色時,我的手機在不停「嗡嗡嗡」響。
「你先接電話吧。」老闆好心提醒。
「不用。」
我內斂地笑笑,看都不看一眼,將手機關了機。
女老闆語氣和善,「這裏很多旅居者都是獨行俠,你可以隨意做自己,不用有任何壓力。」
我真誠地看向她。
「好,謝謝。」
接下來,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安靜,最平靜的一段時間。
這就是自由職業者的好處。
可以說走就走,手機一關,便與以前的世界完全隔離。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設計中,累了就去附近的洱海邊走走,天上的雲像極了我畫中的人。
半個月後,我將設計稿交給了公司,一身輕鬆地踏上了返程。
機場候機時,我打開了手機。
江序的微信上標着「99+」,我一條沒看,直接刪除。
打開朋友圈,發現夏錚連發了好多條,內容都一樣。
【嚴正聲明:網上流傳的關於疑似本人的視頻爲 AI 剪輯,請勿輕信轉發,否則將可能承擔法律責任!】
我在平臺上找到了那條視頻。
因爲及時干預,視頻並未大範圍傳播,但有心找還是找到了。
我點開——
偌大的會議室坐滿了人。
江序和夏錚兩人,穿着光鮮筆挺的職業裝,自信大方地站在臺上,侃侃而談,默契配合。
江序嫺熟地開了個小玩笑後,點開了身後 PPT 裏的一個視頻鏈接。
開始畫面很正常,但幾秒後突然切換成了攝像頭視角的一個客廳。
沙發上,一對男女疑似在激烈地翻雲覆雨。
爲什麼是疑似?
因爲關鍵部位打了碼。
兩人的臉也打了碼。
地上掉着兩個工牌,工牌上的 logo 和會議室牆上的 logo 一樣。
與此同時,女人壓抑不住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會議室裏迴盪。
【我和你老婆,誰厲害?】
【你!你!你……】
畫面裏的兩個聲音,和剛纔侃侃而談的聲音,高度重合。
夏錚面色慘白得像座雕像。
江序瞬間驚惶,瘋狂按遙控筆。
畫面停住。
正好停在兩人面部輪廓最明顯的時候。
彷彿一個特寫 ending。
……
我推開家門。
一股濃烈煙味襲來。
屋內窗簾緊閉,視線昏暗。
原本整潔乾淨的客廳,變得雜亂無章,地上散落着一簇蔟的菸頭,看上去一片狼藉。
「你回來了?」
江序出現在臥室門口。
-10-
我是做好了思想準備來的。
這段時間在大理,已經給了自己足夠緩衝。
但成年人的世界,問題遲早要面對。
我以爲江序會發狠、指責、咒罵,但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裏。
許久,昏暗房間裏,低啞的聲音徐徐響起。
「這十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回來的時候我該說些什麼。我想來想去,變來變去,最後想,該對你全部坦白。」
「小柔,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很討厭夏錚。」
「可她丈夫那件事後,不知道爲什麼,有些事情莫名發生了變化,我突然覺得,覺得她很可憐。」
「她動不動就難過、紅眼,甚至只在我一個人面前抹眼淚。我震驚於她的變化,又隱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快感,所以她突然開始對我釋放某種信號時,我忍不住了。」
「你或許沒辦法明白一個男人在這種事情上的想法,這跟愛無關。她對我而言,本質上是一種壓力的生理性釋放,是一種對她過去打壓我行爲的報復。」
「小柔,你一定覺得我很賤吧?是的,我很賤。可我發誓從沒有想過要傷害你。自始至終,從小到大,我只愛過你一個人。」
「我看到你被你爸媽說會心疼,看到你被焦慮症折磨會心疼,看到你不小心燙到手了也會心疼,甚至巴不得讓自己替你承受這一切。」
「小柔,你這次的行爲,讓我經歷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起初我很震驚,很憤怒,你竟然對我這麼趕盡殺絕,可我在這房子裏一天天等你,你老不回來,我等啊等,那些憤怒都消失了,只剩下了想你。我終於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沒有你在身邊,我什麼都幹不了,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和你分開。」
「記得我們一起看的《金婚》嗎?人生漫漫幾十年,一對夫妻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意外、挫折、甚至偶爾的遊離。可千帆過盡才知道,最終的白頭偕老纔是最寶貴的。」
他慢慢向我走過來,朝我伸出手。
「小柔,我愛你,你也愛我,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所以,我們扯平了好不好?」
我垂眸看着他輕輕顫抖的手。
短短十幾天,瘦削很多,關節嶙峋又突兀。
我低頭,從包裏取出一份文件,放在他手上。
「江序,我今天是來送離婚協議書的,你有空看看,我等你的反饋。」
說完,我無視他驟然慘白的臉。
轉身離開了那個家。
-11-
我不知道別的女人面臨我這種情況,會怎麼應對。
或許會大鬧特鬧,先撒了氣再說。
或許會不動聲色,默默找證據轉移財產。
而我一切的出發點……
是自己不內耗,不反覆、不焦慮。
軀體化最嚴重的時候,醫生對我說,患焦慮症的人,很多都是過度完美主義。
江序不明白的是,他一旦沾上污點,在我這裏,就沒有回頭路了。
我連自己的瑕疵都接受不了。
又怎麼會接受他的呢?
所以看到攝像頭的剎那,我就無比悲傷地看到了最後的結局。
可我不能默默承受背叛的後果。
我要自救。
不然我的下半輩子,會時時刻刻活在難以消化的創傷感中。
如果因爲害怕衝突壓抑了人類本該有的攻擊性,情緒內化就會轉化爲自我攻擊。
那是另一場焦慮風暴的開始。
不可以。
我不允許自己重新陷入這樣的風暴中。
……
我在城市郊區租了一間房子。
便宜又安靜。
江序的電話我從不接,微信也只大概掃一眼,不是離婚相關就略過。
結局已定,拉扯和反覆都是消耗。
我沉浸在有規律的設計工作中。
直到夏錚找到了我。
她站在斑駁的樓道門口,一身高檔挺括的職業女性打扮,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我知道她和江序一樣,目前被公司暫停工作。
雖然視頻裏的人被打了碼,但裏面出現的工牌對公司造成了一定影響。
所有人都不提是誰,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她的日子很不好過。
不然不會瘋狂在朋友圈發聲明。
「老話果然沒錯,不叫的狗才最咬人,是我小看你了。」
她靜靜開口。
我看着她,慢慢說:
「我以爲,正常女人都會對幫過自己的人心存感激,我也小看你了。」
她的眼中露出諷刺之意。
「江序說你嘴笨不會說話,看來他沒那麼瞭解你。可惜,你也不瞭解他。」
我沒說話,她輕嗤了一聲又開口。
「男人比女人更慕強,你和我社會層次差異,註定只要我隨意給他幾個眼色,他就會繳械投降,這是人性。」
「但,我並沒有和你搶江序的想法。不過是成年人一時的偷歡,沒有你想的那麼嚴重。」
「同樣身爲女人,我可以給你一點忠告,沒必要把感情看得太重要。感情這種附屬品,哪有事業更讓人放心呢?」
她的姿態是驕傲的,話語是說教的。
我突然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以前江序對她的反感。
真的會讓人不適。
我搖搖頭。
「你真的是你說的這麼淡然嗎?」
「什麼?」她蹙眉。
「你丈夫寧願不要錢,不要有他血緣的孩子,也要離開你。你真的自認爲男人是你手到擒來的麼?」
她臉色驟然難看,但很快又恢復了鎮定,甚至帶着一絲冷嘲。
「袁小柔,我不知道你懂不懂,如果我告你未經允許進入我家攝像頭盜取個人隱私,你是要坐牢的!」
我輕輕笑了起來。
「那不得先承認,那的確是你家發生的真實片段麼?」
她面色一僵。
我好心提醒,「那時,視頻裏的碼可真的遮不住了,這件事,也不僅僅是你們行業內的祕辛了吧?」
她盯着我,目光微閃,突然開口。
「你和江序青梅竹馬,是初戀夫妻。我沒想到,你竟然對他做得這麼絕,一點情面都不留。」
我嘆了聲。
「青梅竹馬,也可以辜負。」
「對麼,江序?」
我轉身,看向身後。
江序悄無聲息地站在那裏。
神情寂然又深沉。
是我從沒見過的模樣。
-12-
江序同意了《離婚協議》。
我們沒什麼積蓄,財產分割很簡單。
我得一套還在還貸的房子。
車子在他名下,給他。
他在電話裏說:
「我臨時被公司安排去外地一段時間,馬上出發,協議簽完了,你來拿吧。」
未免夜長夢多,我去了。
前臺小姐領着我一路去找他,推開會議室的ŧûₙ門,看見的卻是一屋子的人。
夏錚也在,神情帶着些悲憤。
我愣住。
轉身想走,腳卻像凝住般,邁不開步子。
像曾經很多次那樣。
江序向我走過來,眼眶微紅。
「小柔,你來了就好。」
他轉頭看向衆人,嗓音沉重。
「視頻事件給公司在行業內帶來了不良影響,我代我妻子向公司道歉。請大家原諒她的一時衝動。」
「剛纔的診斷證明大家也看見了,我妻子焦慮症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因爲這個病,她只能每天自己關在屋子裏,陷入幻想和恐慌中。」
「這段時間我ŧű̂₊和夏總因爲項目的事走得很近,她跟我鬧過很多次,甚至臆想出我們……偷情。」
「我妻子是學設計的,擅長 AI 視頻和剪輯,她通過夏總家的保姆,將她家的攝像頭畫面、網上流傳的片段和 AI 聲音融合,又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鏈接在了我的彙報 PPT 裏。」
「我勸說了她很多次,說視頻沒有廣泛傳播,不會追究她的責任,可她總害怕,不敢來澄清。今天,她爲了我鼓足勇氣來了,請大家看在她是一個病人的份上,看在我爲公司服務幾年的份上,原諒她這次莽撞的行爲。」
江序又轉頭看我,神色誠懇。
「老婆你放心,只有你來了,只要你承認自己的錯誤,你不用說任何話,所有的一切我會和你一起承擔!」
夏錚嘆了口氣出聲。
「小柔,你幫我接過幾次女兒,我知道你本質上是一個善良的人,生病誰也不願意,這件事江序給我道歉了很多次,算了,我不怪你。」
我一動不動,一個字也沒說。
焦慮症最嚴重的時候,是江序陪我一次次看心理醫生。
多次就診後,醫生找出了觸發我焦慮症突然發作的根由。
童年時期,衆目睽睽下我總是突然被父母羞辱教育,一道道目光直愣愣朝我射來時,身體會驟然僵硬,不能動彈。
成年後的每次發作,幾乎是同樣的場景複製。
我最後一份工作離職,也是因爲領導突然讓我在大會中發言,我站起來,全身僵住,喉嚨發不出聲音。
我沒想到。
最瞭解我病情,最心疼我的江序,竟然利用這一點,化作了對我進攻的武器。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與我對視,眼睛紅得嚇人。
裏面交雜着心疼、難過、羞愧、決絕……各種濃烈的情緒。
他牽起我的手,像烙鐵在燒。
公司領導開始表態。
意思是這件事不宜擴大影響,既然夏總和江經理是被冤枉,原定的開除處分會被取消,甲方那邊也會重新溝通解釋……
我突然,輕輕掙脫了江序的手。
江序的瞳孔一點點放大。
我在他震驚的目光中,緩緩開口:
「抱歉,接下來,是不是該聽我說說了……」
-13-
我在大理時,想通了一個道理:
這個世界沒有別人。
只有自己。
客棧裏的人來來往往。
高矮胖瘦,性格脾氣,全都不一樣。
但他們很坦然,很自在。
是因爲本性如此嗎?
不是。
是因爲跳出了原本生活的環境,跳出了熟悉的評價體系。
所以,他人不是地獄。
他人的評判纔是。
於是,枷鎖霍然崩塌。
那天,我用磕磕絆絆的聲音,無比清楚地表達了我的意思。
「出軌偷情破壞社會道德,踐踏了我作爲一個妻子的尊嚴,所以我選擇將醜事公開,我不後悔。」
「視頻不是僞造,我爲了不造成惡劣社會影響打了碼。如果我被起訴,我願意承擔自己的責任,但同時,爲了證明自己的受害者動機,我會將手機裏更多沒打碼的視頻提交法院。」
會議室安靜極了。
在場的人都是最懂博弈和權衡的人。
目前事件只在小範圍內傳播,雖然是醜聞,畢竟沒有證實。
一旦鬧上法庭,事件傳播範圍、社會輿論顯然就不可控了。
我在艱難地當衆發言時。
江序的頭一直低低垂着。
他不敢看我。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
我做到這個程度,是多麼的艱難,多麼的不容易。
寂靜中,他忽然低吼一聲。
兩步衝到夏錚旁邊,像對待男人一樣抓住她胸口的衣服,一把拎起來。
「都是你!都是你這個傻逼想的蠢辦法!開除就開除好了啊,現在好了,小柔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你毀了我!你他媽就是個禍害!」
夏錚緊緊咬着脣,一聲不吭。
保持了自己一貫不卑不亢的姿態。
江序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又一巴掌。
「我是最大的傻逼!別人甩都甩不掉的女人,我竟然蠢到沾上了身,我纔是最大的傻逼!」
一直到我離開。
江序都沒再敢抬頭看我一眼。
-14-
江序和夏錚雙雙被開除了。
因爲這次事件太過惡劣,他們都無法繼續在這個行業從事。
公司最後的決定是,事情到此爲止,不追究,不擴大。
我得以全身而退。
一個月後,我和江序在民政局成功辦理了離婚手續。
臨別時,他低聲告訴我:
「我原本想,先保住事業再來補償你,我那時以爲,你那麼脆弱的性格,就算生氣也離不開我,以後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對你好……」
「小柔,無論如何,你戰勝了自己,我爲你高興。當然,你或許已經不在意了。」
他說打算離開這個城市,還沒想好去哪, 可能先去海城看看。
「小柔, 我有點擔心你,你沒有太強的生存技能, 以後如果需要我,隨時打我的電話,我的手機號永遠不變。」
我笑了笑,轉身離開。
一年後,我合作的網遊公司上線大火, 我設計的十幾套皮膚累計獲得分成 600 多萬, 並在持續創收中。
有了足夠的物質支撐,我開始了自由的旅居生活,一邊工作一邊看世界。
期間,我爲了處理房子, 回了以前的城市一次。
晚上閒暇地在廣場散步時, 意外撞見了夏錚。
她穿着大圍裙,擺了一個燒烤攤,手腳麻利,生意不錯。
可大晚上卻戴着墨鏡。
旁邊有人在八卦:
「那個燒烤攤老闆怎麼戴墨鏡啊?」
「聽說她害死了人家媽媽,人家女兒帶了人將她打了一頓,結果不小心摔倒, 啤酒瓶扎進了左眼,瞎了。」
我走過去。
她怔了一下, 手腳沒停。
「我看到你電視上的採訪了, 怎麼,想來打臉看我笑話?」
我歪了下頭,「有點。」
她熟練地刷着手中的醬料,面無表情,「我現在賺得比以前少不了多少,總歸餓不死, 你想嘲諷就嘲諷吧。」
有人點單,她麻利揀貨。
我走開了。
兩天後的晚上,我正在收拾東西,媽媽給我打電話來。
問我在哪個城市。
我說馬上要出發去新疆喀什。
她嘆了聲, 絮絮叨叨講起來。
「真沒想到, 當初你和江序明明差那麼遠,現在你們完全倒過來了。」
江序在海城呆了不到一年, 就落魄地回了家鄉。
用媽媽的話來說, 他現在整個人彷彿抽了精氣神,幹什麼都幹不成。
「他爸上次給他找的工作又黃了,現在整天在家待著, 你說小時候那麼優秀的孩子, 怎麼突然就這個樣子了!」
「他昨天又來家, 想問你現在在哪,我沒告訴他!」
我坐在一堆雜物的中間,陪着媽媽聊了很久。
……
這兩年, 我走了很多城市, 看了很多人。
慢慢自渡。
我接受了自己的不完美。
也接受了父母不完美這件事。
我還是不經常回去。
但會寄錢,會打電話和他們聊天。
偶爾,他們還是會在電話裏指責我。
現在不比事業不比錢了。
比家庭, 比孩子。
我靜靜聽着。
心如平湖。
他們的話,不過是湖面上來了又去的一陣風。
不再攪動我分毫。
生活不是爽文。
我最後也沒有成爲能在公衆場合鎮定自若、口若懸河的人。
可那又如何呢?
世間本就各人有各人的隱晦與皎潔。
你所見即是我,好與壞都是。
我本自具足。
無需評判。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