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歲這年,我慘死在太子的馬下。
侍衛一兩銀子打發了我爹孃。
我爹孃連屍體都不拾,諂媚收下銀子:「小女能死在殿下的馬下,是小女之福!」
我還沒過頭七,阿爹就休了阿孃新納賢娶。
阿孃歡天喜地改嫁。
他們似乎,忘了我。
後來,我快要投胎了,阿爹阿孃卻把太子押在我墳前以死謝罪。
-1-
大約是閻王爺爺看我的死相慘烈,冤屈深重,死後一年竟還沒叫人把我收走。
這一年,阿爹以七出之條中的無男丁休了我阿孃。
沒過多久新納了賢妻,是縣丞的庶女。
縣丞老爺讀書人,看不慣阿爹落魄窮酸秀才一個,要阿爹考取功名。
哎喲我的天爺呀,阿爹一大把年紀累得像柳樹下的老黃狗。
每每看到阿爹溫書溫到懸樑刺股,我樂得拍手叫好。
報應呀!
阿孃被阿爹休了回家,姑嫂冷嘲熱諷不待見。
家裏待不下去,只得屈身給李郎中做了小妾。
李郎中五十歲了呀,都能做我外祖父了。
他摟着阿孃,身上的藥草味可真燻鼻子,我這個小鬼都想捂鼻子。
阿孃卻能面不改色叫一聲夫君。
畫本子寫了,小妾可沒那麼好當咯。
阿爹阿孃明明過得不好,可他們卻都忘了我,開始新的生活。
我不甘,不願。
太子當街縱馬,八歲的我正在喫阿孃做的桃酥。
馬蹄聲聲,踏過我瘦小身體,淹沒悽唳哭喊,桃酥碾成齏粉。
我死得那麼慘,阿爹和阿孃竟然忘了我。
我如同孤魂野鬼在人世間飄蕩,唯一的執念竟是想報復阿孃阿爹,報復太子。
畢竟我才八歲,小孩兒也有報復心的。
我要太子死,要阿爹阿孃下來陪我。
-2-
閻王爺爺待我真好,我死後第二年還在。
阿孃在院子裏曬草藥,我故意嚇她,蓄起低微靈力掀翻阿孃懷裏的藥蔞。
藥草撒了一地。
阿孃蹙眉望天,揉着胳膊低喃:「要落雨了嗎?」
戲弄完阿孃,我又去找阿爹。
阿爹還在背書呢:「家齊而後國治,國治、國治……」
國治而後天下平。
我隨口接住下一句。
年紀大了記性真差,一句話翻來覆去地念。
我都會被背了好嗎!
夜深露重,燭火跳躍,我故意熄滅阿爹房裏的蠟燭。
檐下的燈籠搖晃,風影颯颯,好似有不乾淨的東西。
阿爹果然被嚇到了,放下書,摸着發涼的胳膊,怔怔望向我身後的窗外。
真好玩。
我樂得咯咯笑。
笑着笑着,我哭了,可鬼是沒有眼淚的。
我只能癟嘴哀怨地想:今年,我十歲了呀。
在民間,十歲的孩童有「成童禮」,俗點兒叫「長尾巴」。
由外祖父外祖母或舅父舅母送米和衣物鞋帽以示慶賀。
阿爹阿孃,你們可還記得今天是如珺的生辰。
應是不記得了。
-3-
第三年,阿爹阿孃和太子還好端端活着。
李郎中病逝,阿孃接了藥堂。
她不會看病問診,但會接生,有一張祖傳調理身體的好方子。
久而久之成了遠近聞名的「送子娘娘」,就連官宦之家也會恭恭敬敬請阿孃去。
我每天都飄去城隍廟外跪一跪,因爲閻王爺爺他不中用啊!
「求求懲惡揚善的鐘馗爺爺大發慈悲賜小鬼靈力。
「小鬼靈力微弱,不足以復仇呀。
「鍾馗爺爺……」
不知是不是鍾馗爺爺聽到了我的祈求,阿孃真出事了。
那是個寧靜夜晚,阿孃在後院睡覺,藥堂的門被敲得砰砰作響。
「官爺怎麼了?」
他們不由分說拽着阿孃直奔燈火通明的太子府。
原來,太子妃難產了。
仇人的妻兒難產就難產,與我們何干!
我氣得飄去門口攔住:「不許去!」
「不能去!」
「娘!他們是孩兒的仇人,不要去好不好……」
可阿孃提起裙襬,穿透了我的身體。
魂魄如風一般,了無痕煙飄散,又重新塑回。
我挺愛這樣玩的,總是故意穿過阿爹和阿孃,留下陰冷的風。
彷彿我還在。
但此刻,我怔怔轉身,阿孃頭也不回地入了太子府邸。
太子府好大呀,不似我家窮酸落魄。
下人端着熱水,抱着人蔘靈芝腳步匆忙。
太子妃身邊圍了好多人,太醫、穩婆、民間神醫卻都束手無策。
她滿身是汗,無力地悽唳哀叫:「啊……好疼。」
他們說阿孃生我時難產出血,也是這般痛苦難忍,叫了整整一夜。
穩婆說:「男胎艱難,夫人腹中肯定是麟兒。」
可是,阿孃痛苦一夜,生下來卻是個女子。
所以……這纔是他們不愛我的緣故嗎?
-4-
「太子妃用力!
「深呼吸!
「熱水!」
阿孃綁起袖子,摸了摸太子妃的肚子,臉色大變:「是橫胎!」
衆人皆是一驚,其中一個老太醫說:「這橫胎怕是……」
胎兒可能生不下來。
門口的太子大怒,臉色陰沉:「什麼橫胎豎胎,孤都不管。
「孤只知道太子妃和麟兒有什麼事,你們都給孤去陪葬!」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衆人撲通跪地,戰戰發抖。
我一聽就樂了。
好!陪葬好!
這下阿孃終於要死了。
太子妃氣息越發虛弱,連叫喚的音都快要消散。
一羣人跪地不敢吭聲。
畢竟太子的狠厲,大家有所耳聞。
阿孃不怕,她眼中只有病人,不顧太子盛怒,起身說道:「得給太子妃含一塊參片。
「草民先爲太子妃正胎。」
「正胎?」有太醫好奇。
阿孃揉摸太子妃的肚子,低眉順眼地回覆:「草民夫君是郎中,他教草民的。
「可惜男女有別,他並未親自爲女子產胎,從前都是他說草民做。」
阿孃說完,手下用力,太子妃痛聲尖叫:「啊!」
旁邊的穩婆眼尖,大喊:「正了,正了!看到頭了!」
跪地的人全部鬆了一口氣,擦拭額頭的汗,齊聲恭維。
「太子殿下乃真命天子,洪福齊天,是天賜之福啊!定能保佑皇子順利誕下!」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太子若是真命天子,可爲什麼,我會與面前的小魂魄對視。
他瞪着我,眼中滿是惡意。
但他不會說話,咿呀咿呀罵得很是難聽。
我吐舌頭嚇他。
這時,阿孃顫顫巍巍從太子妃身下抱出滿身是血的孩兒。
臉色慘白,面對衆人悲壯嘶吼:「死胎,是死胎!
「太子妃產下了死胎!」
-5-
「死胎!乃不祥之兆!
「是上天懲罰我大炎江山子民!」
周遭陷入寧靜,太子妃受不住打擊昏了過去。
「一羣廢物!」太子暴怒,抬腳猛地踹在阿孃身上。
阿孃生我落下病根,身子骨一直不太好。
我下意識擋在前面,卻想起馬蹄下慘死的那刻。
懊惱自己愚笨,太愚笨了。
怎麼能心疼阿孃呢,我應該咬死太子,嗷嗚!
阿孃驚慌失措跪地,捂胸咳了幾聲:「殿下饒命。」
太子冷眸掃過跪地發抖的衆人,扯起一抹陰騭的笑,甩袖。
「來人啊,給我殺!
「殺光他們,全都給麟兒去陪葬!
「一羣沒用的東西,要你們何用!」
侍衛立刻拖了跪在最前頭的穩婆到外頭,手起刀落,只聽悽慘「啊」的一聲,人頭落地,鮮血四濺。
侍衛面無表情擦掉臉上的血,拖走下一個。
我看得瑟瑟發抖,他們竟比鬼……鬼都可怕。
殿內響起數不清的求饒哀喊,只有阿孃不掙不扎,安靜擦了擦脣邊的鮮血。
闔上了眼眸,靜待死亡的到來。
那夜太子府屍骸遍地,血流成河,說是人間煉獄也不爲過。
「皇后娘娘駕到!」
當血淋淋的刀抵在阿ṱṻ₉孃的脖子上,太監揚聲通報。
被下人擁簇的皇后娘娘雍容華貴,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國母。
太子跪地,紅了眼眶:「母后,那是孩兒的皇子啊,孩兒滿心歡喜盼他,卻……」
皇后嘆息,扶起太子:「縱使你傷心,也不該殺得大張旗鼓。
「如今鬧成這樣像話嗎?明日,朝臣又該彈劾你殺戮成性。」
太子不悅:「難道要讓孩兒嚥下這口氣嗎!
「廢物,連皇子也保不住,要他們何用!」
皇后娘娘也是個好母親,最擅安撫孩子的情緒。
她善解人意地說:「不如把這些人留在府邸,皇兒日後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若是家奴犯錯,私下杖斃便是,朝臣也無話可言。」
太子神色漸好:「那就依母后所言。」
-6-
皇后娘娘的一句話,阿孃從一介草民變成了太子府邸的家奴。
除了阿孃,還有兩個穩婆,四個曾照顧太子妃的丫鬟。
府裏個個兒都是尖酸刻薄的,加上太子有意讓他們死,輕則打罵,重則打板。
短短一月,殘的殘,死的死。
草蓆一裹,拖到亂葬崗,身首異處。
阿孃命大且心善,把首飾取下來贈給逝者親人,唸了聲:「阿彌陀佛。」
春來秋去,夜雪纏綿。
這一年,太子妃一直未能懷孕,太子又納了許多妾室。
下人忙着伺候恭維主子,主子討好太子,爭寵喫醋。
太子府內好不熱鬧。
無人還記得曾經的阿孃,她苟且偷生活了下來。
這天,阿孃又被打了一頓,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回到住所擦藥。
「砰」的一聲,丫鬟強行推開門,觸到阿孃滿背猙獰的傷,新舊交替可怖。
驚了一驚。
阿孃急忙穿上衣服,恭敬跪地。
丫鬟捂着鼻子皺眉,厭惡地收回腳:「太子妃要見你,手腳麻利些!」
太子妃爲何要見阿孃?
難道她要殺了阿孃?
-7-
「你就是那位李氏穩婆容娘?」
「回太子妃,奴婢正是。」
在太子府一年,阿孃也學會了規矩,自稱奴婢。
太子妃神情懶懶,眸光一凜:「當初也是你爲我接生的?」
阿孃遲疑點頭:「是的。」
「你竟還沒死,果真是爛人命大。」太子妃神色無喜無怒。
阿孃似乎猜不透主子,跪地磕頭,不言不辯。
太子妃抿脣,叫丫鬟遞茶,不再看跪地的Ťû₀人。
一炷香過去,太子妃放下茶盞:「倒是個沉穩的。你過來給我把把脈。」
阿孃跪着爬過去,畢恭畢敬把脈。
「如何?」
阿孃沉吟片刻,如實道來:「太子妃生產傷了身子,若是好好調理,定會有孕。」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揣測本宮心意!」
阿孃抬頭,不卑不亢道:「奴婢當初爲太子妃接生,深知痛症在哪裏。奴婢願爲太子妃排憂解難。
「況且,奴婢夫君有一味祖先留下來的祕方,可助懷孕。」
太子妃眼底微亮,再無方纔的捉摸不透。
她正是因無孕纔派人遍尋名醫,尋到了那位李氏郎中的寡妻身上,民間稱她「送子娘娘」。
沒想到就在府裏藏着,人還沒被折磨死。
「此話當真?」
「當真。」
阿孃篤定地點頭:「若三個月後太子妃未能有孕,奴婢自當以死謝罪。」
-8-
在阿孃的精心調理下,兩個月後,太子妃果然有孕了。
太子妃倚坐榻上,滿面紅光撫摸腹中胎兒,又看向跪地的阿孃。
「你做得很好,當賞!」
阿孃順從地跪爬到太子妃身邊,奴顏婢膝地爲她捏腿按摩。
「奴婢只是奉命行事,是太子妃和殿下福澤深厚。」
太子妃舒服得喟嘆。
之後,她便讓阿孃近身伺候,湯藥不假於人手。
太子得知太子妃有孕,前來陪太子妃用膳留宿。
失寵的人兒重新獲得恩寵。
清晨薄霧,月白梨花被雨打碎了一地。
阿孃端着熱氣騰騰的藥候在門口,木窗吸光,裏面的太子在爲太子妃描眉。
「舒兒還是那般美麗。」
「有嘉兒美嗎?」
太子:「喫醋了?」
「妾身沒有。」
我能聽到,阿孃也能聽到,卻恍若未聞,不知在想什麼。
我曾見過阿爹爲阿孃描眉,點過京城大戶婦人間傳盛的桃花花鈿。
他們也相愛過。
可後來不愛了。
所以他們,也不愛我。
若是愛我。
爲何要助仇人,要傷害自己。
阿孃手中那碗藥,是用人血做藥引,加八十八種藥材熬製。
爲何,爲何要這樣……
太子陪太子妃用完早膳。
離開前對下人們說:「好好照顧太子妃,出了什麼事唯你們是問!」
太子妃突然指向阿孃:「殿下可還記得她?」
太子哪裏還記得這麼個小人物。
「殿下,這位就是當初爲妾身接生的穩婆,差點兒被殿下處死。」
太子想起慘死的孩兒,臉色頃刻陰沉,冷哼:「廢物,死不足惜。」
太子妃:「殿下,現下還有用處。」
「那就先留着吧。」
太子妃盈盈一笑,眉目輕佻看向阿孃:「進來吧。」
阿孃將藥遞過去,待喝完,又體貼地捏了一顆蜜餞。
太子妃不緊不慢放進嘴裏,突然問:「聽說李氏無後,怎麼?祖先留的方子倒救不了斷子絕孫的命運?」
阿孃一愣,淡淡笑道:「是奴婢福薄,沒有子緣。」
「也對,不是人人都有本宮和殿下這般福氣,皇兒說來,便來了。
「對了,明日你隨我入宮一趟。
「皇后娘娘要見你。」
-9-
皇后娘娘召見阿孃,無非是因爲太子妃有孕,想見見傳言的「送子娘娘」。
大人好像記性都不大好。
阿孃跪了兩刻鐘,皇后似乎纔想起她。
「本宮瞧着不像是歪心思的人。」
皇后說:「那就給皇兒的其他妾室瞧瞧吧。」
太子妃咬緊嘴脣,心知皇后今日有備而來。
皇后安撫拍了拍太子妃的手:「舒兒,本宮知你最善解人意,自然曉得本宮的難處。
「皇兒至今無後,你身爲皇家之人,要爲皇家綿延子嗣。
「待日後太子繼位,也好堵朝臣的嘴。
「母后教訓得是。」
太子妃從皇宮出來便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下人跪了一地。
阿孃進來送藥。
太子妃一想到阿孃要給所有妾室調養,氣得抬起就是一腳。
藥打翻了一地,阿孃跪地,瑟瑟發抖。
太子妃咬牙切齒:「你就是太有用了,倒成了旁人的香餑餑!」
待太子妃消氣,阿孃又去熬藥。
藥在罐中咕咕冒泡,阿孃掀起衣袖,纖細的手腕早已佈滿了取血的傷疤。
鋒利匕首快速劃過舊傷,阿孃卻連眉頭都未蹙一下。
嘶,好疼呀。
豔紅的血滴落,混進藥湯裏。
我好生難過,太子那麼多妾室,人人都喝這樣的湯藥。
那阿孃……是不是會死。
我突然,不想阿孃這樣死去了。
-10-
每天取血,阿孃很快就病倒了。
拂堤楊柳醉春煙,桃花相映紅,卻襯得阿孃越發單薄慘白,形如枯槁。
太子府上上下下傳來好消息,太子妃有孕,側妃有孕,就連太子的通房丫鬟都有了身孕。
阿孃被奉爲太子府的座上賓,坐實「送子娘娘」。
有了單獨僻靜的住所,還能自由出入府邸。
每天,院裏飄散濃郁的藥味,各家妾室的丫鬟候着等藥。
她們把阿孃捧到了天上。
阿孃還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樣。
「容娘真是個心善之人。
「多虧了容娘,如果沒有你,奴婢活不過今年夏天。」
阿孃慈愛又心善,常常救濟買不到藥材的下人。
久而久之,那些下人愛找阿孃閒聊,就像我小時候依偎在阿孃的身畔,看她煮茶,喫桃酥。
她們閒聊暢談,我偷偷把背靠過去,想象曾經靠在阿孃懷裏的溫暖。
阿孃,阿孃。
雖然你和爹爹不愛我,可我始終……愛你們。
-11-
這夜,阿孃親自採購藥材回太子府,有人跟在後頭。
我想提醒她。
可掀不翻的藥架,揮不滅的燭火。
更保護不了阿孃。
我個小魂魄哪有什麼靈力,這又不是山海經畫本子。
就這樣,我眼睜睜看着阿孃被捂住眼睛帶走了。
我急得大哭:「鍾馗爺爺!
「神仙姐姐!」
阿孃被丟進一處宅院,她取下眼布,神情一如既往平靜。
看着她,我也逐漸冷靜下來,默唸阿爹教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好一個送子娘娘,不知是不是真比觀音菩薩都靈?」
憑空出現的聲音,阿孃沒有被嚇到,從容回頭。
那女子站在燭火下,雍容華貴,眉間一抹嫣紅硃砂。
阿孃立刻跪地:「奴婢拜見徐貴妃。」
「哦?」徐貴妃意外阿孃爲何認出自己。
阿孃:「奴婢還是孩童時,受過徐將軍和小姐的恩情。貴妃娘娘長相似姐。」
「原來是父親和姐姐。」徐貴妃恍然大悟,神情略微放鬆了些。
「若沒有他們,也就沒有現在的奴婢。
「奴婢感激不盡。
「既是受我們徐家的恩惠,爲何要進太子府?」
徐貴妃突然發難:「爲何用古方爲太子綿延子嗣!」
世人皆知徐貴妃和皇后不和,皇后的皇子都封太子了,可貴妃卻一直未能有孕。
阿孃卑躬屈膝跪爬到徐貴妃腳邊,淚落了滿臉:「太子攜家人威脅,奴婢不敢不從!
「求貴妃救奴婢出水火中。
「求求貴妃救救奴婢。」
阿孃解開衣服,胳膊、肩上、後背,佈滿傷疤。
徐貴妃倒吸一口涼氣。
但很快,徐貴妃饒有興趣地說:「想要本宮救你,就讓本宮看看你的本事。」
「奴婢甘願爲徐家赴湯蹈火!」
-12-
我不知道阿孃和徐貴妃達成了什麼交易。
阿孃跌跌撞撞離開時,我聽到徐貴妃和婢女交談。
「娘娘爲何留下她?萬一……」
徐貴妃:「爹爹在前線帶着將士們打仗,太子卻貪了戶部銀兩,給出去的糧草竟是黴物!
「太子膽敢如此啊!只要他一日不登基,一日就只是太子。
「她,只是本宮的探路石。若無用,殺之便可。
「而且,本宮也想要屬於自己的孩兒啊。」
又是一個利用阿孃的。
我隨阿孃飄回太子府,阿孃闔門休息,我百無聊賴踏在燈籠上。
起風了。
燈籠飄,我飄,目光皆處。
太子被人擁簇着踏進書房。
而卑躬屈膝候在太子身邊的人,竟……竟然是阿爹!
我人都傻了。
「殿下,徐家已經查到這邊了,若是傳到陛下耳中……」
太子:「那就殺!
「參與此事的人全都殺了!」
「殿下,人是殺不完的。」是爹爹的聲音。
「一羣飯桶!」
太子脾氣好生大,摔了杯子:「不殺應當如何?等他們查到太子府嗎?」
爹爹堅持:「殿下,人不可再殺,現在要做的是——亡羊補牢。」
「補?」
太子氣笑了:「說來容易,糧從哪來,錢又從哪裏來?」
爹爹看向太子,討好地說:「皇后娘娘,岳家。」
「不行!
「若是讓母后知道孤貪了糧草的錢,定饒不了孤……」
爹爹說:「皇后雖會怪罪殿下,但皇后也是一位母親,愛子心切。
「快入秋了,殿下若負荊請罪,皇后定然心疼不已。
「殿下,不能再猶豫了,勿要惹火上身。」
原來,阿爹成了太子的幕僚。
差點兒忘了,他們說我阿爹家世落魄,卻年少成名。
七歲能文,十三歲中秀才。
但人生世事無常,十五歲阿爹的功名被太子妃的母族之人頂替。
阿爹爲鑑清白,洗刷冤屈,一頭撞在衙門口的柱子上。
衙役連脖子的氣都沒有摸,將人拖去亂葬崗。
若不是阿孃救了阿爹,阿爹哪裏還有命在。
後來,阿爹發誓這一生定要遠離朝堂的功名利祿。
他與阿孃行商,開了家酒肆,養了條小黃狗圈在柳樹下。
春去秋來,小黃狗長大了,我來了。
可很快,我又走了。
-13-
這是我死後的第四年。
阿孃成了太子府的醫師,阿爹成了太子的幕僚。
阿爹看到阿孃的那一刻,驚得打翻了茶盞。
他跪地高呼:「殿下,正是此女子害死我兒,乃庸醫是也!」
太子渾不在意擺手:「幕僚莫要小瞧了這位醫師,這可是人人稱道的送子娘娘。」
「可是……」
「幕僚,今日孤高興,莫要掃興。
「一個不中用的兒死了便死了。
「日後你跟着孤,會有無數個孩兒。」
……
秋風起兮秋葉飛,幽長遊廊,池中紅鯉甩尾。
阿爹和阿孃對立ţų⁷而站,神色平靜。
是阿孃先開口,她畢恭畢敬行了一禮:「見過幕僚周大人。」
阿爹回禮:「見過徐醫師。」
物是人非,無話可言。
阿孃踏步,阿爹前行。
落肩平行時,阿爹突然叫住阿孃:「容娘,你回去吧。」
「回不去了。」
阿孃目視前方,平靜地說:「你我各有路行,望珍重。」
阿爹閉了閉眼,喉間剋制些什麼。
到底什麼也沒說,踏步離開。
這一幕好似畫本子寫的: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我還是喜歡曾經的阿爹和阿孃。
他們如今的神情我看不透。
好陌生,好陌生。
爹孃,孩兒的心好疼好疼。
可鬼,怎麼還會有心呢。
暮夜來臨,我飄在夜幕之下,偌大的太子府歌舞昇平。
太子一擲千金在笑,太子妃撫摸孕肚也在笑。
人人都在笑。
可後院僻靜之地,枯瘦如柴的孃親包紮好傷口,抬眸望向明月。
漆黑眼眸裏彷彿浸潤着月下湖水的溼意,攏了些莫名感傷。
前院,阿爹喝多了,獨自站在風口處醒酒。
月影孤寂,顯得分外淒涼。
他們同時抬頭望月,眼神卻溫潤如水。
像是守着心底那一方執念,從未亂過分毫。
原來,今日是我的生辰呀。
-14-
我不是笨孩兒,我猜到阿爹阿孃要做的事了。
晚秋來,金風瑟瑟,秋雨瀟瀟,太子府出了件天大事。
側妃、妾室落紅小產,唯有太子妃相安無事。
太子明坐高堂,大發雷霆,暫將太子妃禁足在院落徹查此事。
當晚阿孃端着湯藥去見太子妃。
「殿下查清楚了嗎?是相信本宮了嗎?」
見是阿孃,她失望極了:「怎麼是你。」
下一秒,她又抓緊阿孃的衣服:「容娘,你去告訴殿下好不好,她們小產與我無關。
「我再善妒再喫醋,也不會加害皇嗣啊。」
「是我。」
「什麼?」太子妃愣住了。
阿孃道:「你們喝的湯藥全是以我的血做藥引子。
「易孕,卻難養。」
阿孃看着面前慘白的女子,輕輕嘆息一聲,好似不忍地重複:「第一次也是我。」
太子妃難以置信:「爲什麼?
「你爲什麼要害我的皇兒?爲什麼?
「來人啊?給本宮處死這個賤人!」
太子妃目光變得狠毒,推開阿孃,跌撞跑了出去,卻發現四周空無一人。
「人呢!人呢!給本宮殺了她!
「將這個賤人五馬分屍,做成人彘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阿孃目光憂傷:「太子妃,其實我騙了你。曾經,我也有一個孩兒。」
生孩兒時難產,穩婆說定是個男兒。
可她和夫君覺得,若是個女兒最好不過。
沒想到生下來真是個女兒,她和夫君珍視萬分。
孩兒五歲那年染上洪水引發的瘟疫,官府不管,城中無藥。
夫君冒着時疫上山採藥,她幾日不眠不休地照料,只恨不能替孩兒受這份罪。
他們祈求佛祖神仙保佑,願用十年壽命換孩兒這一生平安無虞。
看着孩兒一日一日長大,爲她梳頭穿衣,教她識字背三字經。
春光時節,夫君爲她描眉。
孩兒便坐在那桃樹下,啃着桃酥,晃着小腦袋咿呀咿呀——人之初,性本善。
「人性本善,可爲何有的人卻不良善!」
阿孃的聲音突然發狠,她上前兩步,拽緊太子妃的衣服。
「你的孩兒沒了,這一切全拜太子所賜。
「他殺我孩兒,我就要殺光他的孩兒。
「憑什麼我的孩兒慘死在他馬下,而他的孩子出生就是皇子,一睜眼就能享受這世間的榮華富貴!」
所以,她毫不猶豫把手放在胎兒的脖頸,咔嚓一聲。
捏碎了那細嫩的脖頸。
阿孃笑得眼底帶血:「你腹中的胎兒好軟,軟得輕輕一捏,便死了。
「就如我的孩子一樣,馬蹄踩上去,壓碎了臉骨,嚥了氣。
「哈哈哈哈……」
「瘋子瘋子!」太子妃瞳孔緊縮,驚恐得如同看鬼般看着阿孃。
阿孃哭得撕心裂肺:「我瘋子?是啊,我的如珺死了,我也瘋了。
「瘋了不好嗎?瘋了就不會疼,不會痛,不會哭。
「可以若無其事收下太子施捨的一兩銀子,用草蓆一裹,把我十月懷胎的孩兒葬了。
「葬在冰冷的墓中!
「你要怨就怨自己爲何是太子的女人,那孩兒,出生即死。
「只願他們下輩子投胎在好人家,既不是你這處,也不是我那處。
「阿彌陀佛。」
-15-
太子妃上吊自縊了,連帶着腹中的胎兒。
阿孃假死,在徐貴妃的幫助下,逃進皇宮,成了貴妃身邊的灑水宮女。
太子接連失子,皇后覺得這是老天在懲罰大炎的江山。
年春時節,逢太后大壽。
皇上決定施萬兩黃金建萬福樓,爲太后和大炎江山點燈祈福,大辦壽宴,與天同慶。
在壽宴上,徐貴妃雪中跳舞,被太醫診出有孕三月。
這一消息驚羣動衆。
皇后更是跌坐在鳳椅上,喃喃自語:「這不可能,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她以爲給我宮中放麝香,我便不能有孕了嗎?」
徐貴妃聽到婢女傳話,冷冷一笑。
她看向阿孃,輕抬下巴:「沒想到你這方子果真管用。」
阿孃上前,攏了攏披在貴妃身上的狐氅。
「娘娘,日後切忌不可碰冷水,勿喫冷食,更不可像今日這般爲陛下在雪中跳舞。
「娘娘要仔細些身子。」
「嗯。」
徐貴妃神情懶懶,揮手:「下去吧,本宮乏了。」
過年了。
阿孃頭一次在皇宮過年,這也是我第一次來皇宮。
金碧輝煌的朱牆黃瓦,到處都是珍寶,稀罕物件兒。
可恨我沒有手,不能摸一摸。
但是,逛久了,我也會覺得生膩。
我好想被阿爹舉在頭頂,想被阿孃抱在懷裏梳頭。
想喫桃酥和糖葫蘆。
阿孃,阿爹,孩兒想你。
「你是哪宮的小宮女?」
一個小宮女在假山後頭燒紙,宮中燒紙錢是大忌,阿孃瞧見了,善意提醒她。
小宮女抽抽搭搭跪地:「嬤嬤,我想我孃親了,我想告訴她,我沒有忘記她。」
阿孃溫柔地說:「只要親人記得逝者,泉下的人也會知道的。」
阿孃也是有孃的,她滿頭白髮卻很利索精神。
我每次偷喫被抓到,她舉着我哎呀大叫:「我的天爺呀,哪裏來的小泥娃娃。」
後來她病逝了。
我也好想她。
等小宮女走了,阿孃坐在亭下,望着水中的花燈,擦了擦眼角的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孃哭。
阿孃阿爹,我知道,這些年你們一直都在想我。
因爲,我沒有消失,我也還記得你們。
-16-
翻了年,貴妃肚子大了些,皇上每天都來陪貴妃用膳。
皇后氣得砸了屋內所有物件兒。
我最愛坐在檐上,數她今日砸了幾個花瓶。
一天比一天多呢!
春寒料峭時節,皇上得了風寒。
他年紀大,這一病便傷了根骨,好些日子批不了摺子。
貴妃有孕,但日日親自去照料皇上。
皇后卻連面兒也見不了。
見不着,回宮又發脾氣,我看多了覺得怪沒勁兒的。
當孃的見不着,當兒子的也急了。
「母后,決不能讓妖妃產子!
「一旦產下龍子,威脅的可是孩兒的皇位啊!」
皇后也急,可她連人都安插不進徐貴妃的宮殿。
一旦徐貴妃生子,徐家手握兵權,挾天子以令諸侯。
想到徐貴妃那個賤人日後垂簾聽政。
皇后氣得大動肝火,瞪向太子:「你連自己的孩兒都護不住,沒用的東西!」
「母后,這都怪王舒那個賤人,善妒!」
「呵。」
皇后繼續說:「早提醒你勿貪戀美色花酒,把心思放在學業上。
「若你學識淵博,能堪大任,哄得朝臣歡顏。
「你瞧瞧你幹了些什麼,花天酒地,廣招美人,亂殺無辜暴虐成性,貪墨糧草,你啊你!
「都怪本宮和你父皇太寵你了。」
「那母后呢!母后若是早防妖妃,何必造成今日局面!」
太子被罵得顏面無存,也動怒了。
「母后到底是年歲漸長,比不過妖妃讓父皇一笑傾城,嬌媚橫生……」
「混賬東西!」皇后一巴掌扇在太子臉上。
「滾出去。」
-17-
太子回到太子府,臉色依舊未好。
阿爹迎上來,太子見人就踹:「一羣廢物,趕緊想辦法!」
「把妖妃殺了!連同她腹中的野種!」
「對,殺了妖妃,等妖妃產下龍子,攜徐將軍要挾皇上,殿下您的江山可不保啊!」
「殿下,如今徐家戒備森嚴,如何殺得了腹中胎兒!」
「還要你提醒,孤難道不清楚嗎?」太子掃過一羣噤若寒蟬的幕僚。
「平日裏爭執起來能說會道,今兒啞巴了?
「孤養你們何用!」
「既然殺不了,那就不殺。」阿爹出聲,氣氛靜了一瞬。
衆人看過來,他面不改色:「皇上病重,神志不清,若是妖妃借皇上口諭令徐將軍回朝,朝堂勢必掀起風浪。
「那就讓徐將軍不要回朝。趁徐將軍還未班師回朝,殿下不如……」
阿爹目光狠厲:「一不做二不休,登上皇位!」
殺,殺了徐貴妃和腹中胎兒,也殺了皇上。
太子驚得許久未曾出聲,似乎被嚇到了。
阿爹好似畫本里蠱惑人心的壞人。
「殿下,如今朝堂呈兩面局勢,徐家都看着妖妃肚中的孩子,若是徐家得勢,第一個殺的就是東宮!
「這天下還能有殿下的一席之地嗎?
「東宮太子乃名正言順的繼位人,這天下就該是殿下的!
「在下生是東宮的人,死是東宮的魂。願爲殿下肝腦塗地!
「臣等誓死守護皇上!」
許久,太子抬眸,眼神陰騭卻堅定。
片刻,他撫掌大笑:「好好好!朕有你們,何懼之有!」
-18-
太子造反,那阿爹還能有活路嗎?
不要,不要。
阿爹,不要再爲我報仇了。
孩兒希望你們好好活着。
我哭着大喊。
突地一個念頭閃過,那阿孃是不是……
我飄到皇宮,卻發現今夜的宮殿不同尋常。
阿孃在徐貴妃耳邊悄聲說:「東宮要反了。」
徐貴妃懶洋洋捏了顆葡萄含進嘴裏:「反了就反了,反正爹爹的兵馬就在城外候着。
「只要他敢殺第一個人,爹爹就能下令保護皇上,名正言順——殺了他。」
徐貴妃捏碎了葡萄,汁水四濺。
阿孃急忙拿帕子擦拭貴妃嬌貴的臉。
徐貴妃揮手:「好了,本宮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貴妃是個聰明人,她並不信任阿孃,湯藥總是先讓阿孃喝,也不會讓阿孃近身伺候。
可惜再聰明,也不知道最初調理身體的藥,有問題。
那個孩子,生不下來。
-19-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落雨後最好的時節,阿孃難得求了機會出宮,出城爲我除草燃香。
「娘來看你來了。
「小沒良心的,一直沒給娘託夢,是記恨着娘和爹爹吧。
「記恨我們爲了幾兩碎銀把你用草蓆一裹,埋在這裏了,連個說法都沒跟太子要。
「這件事是娘和爹爹不對,做得不好。
「若要記恨,等娘去陪你,你再來孃的懷裏哭鬧好不好?」
阿孃,阿爹,孩兒知錯,孩兒不該埋怨你們的。
我飄在空中,心如刀割。
可淚卻怎麼也落不下來,發不出聲。
阿孃抬頭,眼中帶笑:「你來了。」
遠處,青衣飄然,身影孑然。
阿爹也來了。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蚍蜉撼樹,縱使力量微弱,我也要試一試。
「夫君,你瞧,我做到了。」
說到這裏,阿孃恍惚了一下:「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夫君了,畢竟ṱûₕ我與郎中拜過堂,敬過祖宗。
「我殺了太多太多的人了,早已回不去。
「我的罪孽連佛祖都不忍直視。
「若我下十八層地獄,日後你去陪如珺,可好?」
阿爹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是我無能。
「是爲夫無能,堪不上你的夫,也配不上做如珺的父。」
與容娘和離,另娶縣丞庶女,人人說他狠心,是狼心狗肺豬狗不如的畜生。
可只有他知道,他疼愛娘子,疼愛小女。
小女是娘子十月懷胎生下的姑娘,是他的子啊。
誰能不愛子,誰不愛子啊!
「容娘,莫哭。咱們啊,一道兒下去陪如珺。
「又起風了。
「如珺最怕冷,不知道她在下面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小鬼頭欺負她。」
阿爹嘆息:「是啊,珺兒畏寒,冷可怎麼辦呢?」
阿孃哽咽,泣不成聲。
……
爹孃老了,也不愛笑了。
他們說了好久好久的話,卻笑都沒笑一下。
我想求他們不要再愛我了。
若我還是孩童,定會撒潑打滾,犯渾耍賴,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不論我說什麼要做什麼,阿爹阿孃都會笑着應下。
可我不是他們的孩兒了。
我成了虛無縹緲的魂魄,他們聽不到瞧不見,不會抱我、也不會給我擦淚。
爹孃。
孩兒不要你們愛我了。
不要了。
孩兒只要,你們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20-
可爹孃並沒有聽到我的心聲。
大炎六月,太子帶兵攻進皇城,皇宮人心飄搖,直呼:「太子弒父,天理難容!」
病重的皇上吐了一口血,氣虛微弱:「逆子!逆子啊!」
徐貴妃握着皇上的手,一口一口湯藥往下灌:「皇上,莫要動怒。
「爹爹會替皇上守護這大炎江山的。」
皇上一雙渾濁的眼睛猛然變得銳利:「你你你……
「皇后呢!」
「皇后自縊了。」
皇上死死盯着湯藥:「有毒!你要害朕!」
徐貴妃懶懶一笑:「無毒,但陛下已藥石無醫,只能苟延殘喘活着。
「但皇上到底是妾身的夫,妾身會差人好生照料的。
「妾身想要皇上好好活着,傳位於腹中的皇兒。」
徐貴妃離開前,指了指阿孃:「以後,你就守着皇上吧。」
她要囚禁皇上,順便囚禁阿孃。
阿孃跪地:「奴婢求之不得。」
殿內空蕩,龍涎香靜靜燃燒。
龍牀上的皇上盯着阿孃,發出「嚯嚯」的艱難喘息:「救,救朕,日後你便是護國功臣……」
阿孃跪地,恭敬地給皇上掖了掖被子。
「皇上,奴婢救不了您。」
皇上攥緊她:「朕,朕許你鳳位,許,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阿孃不緊不慢地溫柔推開,笑着說:「皇上,奴婢想要看着您死去。
「因爲,這一切是您咎由自取。」
皇上瞪大了眼睛。
「世人常言,慣子不孝,肥田收癟稻。
「慣子如殺子。身爲皇帝,卻不會言傳身教,更不配當這天下的明君。
「那時,奴婢親手殺了太子的孩子。若死在太子刀下,也算了我一樁心事。
「可皇后來了,她放了奴婢,卻只是擔心彈劾。」
笑話,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不心疼子民,不愛護子民,只擔心朝臣言官彈劾。
阿孃笑了笑:「你們爲人父母的,今日和太子一道兒下去,給我孩兒謝罪吧。」
說完,外面隱約傳來徐將軍大喊:
「太子造反,大炎將士隨我保護皇上,保我大ẗű⁸炎江山!
「兒郎們!衝啊!」
那一夜的火真好看啊,照亮了半個京城。
而徐貴妃剛回到宮殿,腹中如毒蟲啃咬,燒心灼肺。
身下,很快見了紅。
貴妃立馬想到了阿孃,勃然大怒:「來人,給我殺了那毒婦。
「不,將她五馬分屍!凌遲腰斬!以解我心頭之恨!喪子之痛!」
一羣侍衛蜂擁湧進宮殿,發現皇上已經去了。
他們拖着阿孃往外走。
月明星燦,阿孃不掙不扎。
只望向天上的明月,喃喃自語:「我來了,自是沒有留下退路的。」
「珺兒啊!四年了,娘來陪你了!啊……」
刀起血ṱŭ̀⁷落,塵埃落定。
徐將軍除了太子,勝利回朝。
卻發現皇上死了,皇后死了,就連徐貴妃的腹中胎兒也死了。
「完了,大炎江山徹底完了!」
-21-
阿爹阿孃都愛我,用不同的方式來爲我復仇。
可我不想要。
孩兒不想要。
阿爹假死,把太子屍體拖到我墳前謝罪。然後拿了大炎的輿圖前往敵國,投靠主君。
「你可以背叛大炎國,焉知不會背叛我?」主君說。
爹爹哈哈大笑,笑得咳了血。
「主君,敢問何爲國?問完,主君要殺要剮,在下聽之任之。」
「國?」
主君意外,倒是耐心地回道:「自然是平定戰火,不再生靈塗炭,讓百姓安居樂業,有枝可依。
「我爲子民而生!」
爹爹:「主君所言極是啊。
「可本朝皇上做到了嗎?」
往小而言,功名被頂,孩兒枉死,申冤無門!
往大而言,官員貪沒建壩的Ŧŭₙ銀兩,水來壩塌。洪水淹沒了家園,百姓流離失所,瘟疫四起。藥在哪裏?平定的官員在哪裏?人人自危,哀聲哉道。
邊境戰火四起,戰士們用身軀擋着國門,阻止進犯的蠻夷。可遲遲不到邊境的「黴糧草」、冬衣,去哪兒了呢?
戰士們喫不飽,穿不暖,只能用血肉身軀抵擋蠻夷。
這時候的上京是什麼樣?是歌舞昇平,是一切太平!
是太后過壽,建萬福樓與天同慶!
是皇上要充盈後宮,撒下銀兩選秀!
是貴妃有孕,賜黃金萬兩!
是太子一擲千金,廣招美人醉生夢死!
所有人都打着國庫的主意。
可國庫總有空虛的一天。
那錢從哪裏來呢?
是百姓的稅啊!
一年比一年苛刻,民生怨道,何來安居樂業之說!
爹爹哽咽:「《大學》有言: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皇上溺子,縱容太子濫殺無辜,是非不明!
「若連自己的子民都不愛惜,他日如何當得起明君?
「這國,該滅,該破。
「大炎子民,在下不當,也罷!」
-22-
大炎國破那天,阿爹一病不起, 血染紅了帕子。
主君尋遍天下名醫,他們摸了摸阿爹的脈象,最後搖搖頭。
阿爹強撐着一口氣, 遲遲不肯閉眼,只望向上京的方向。
那裏,有我和孃的墓。
「我乃神童, 三歲熟論語, 七歲能文, 十三歲中秀才, 可恨功名利祿, 禍福相依!
「前半生哀切,好在福來運轉,有妻有女。
「後半身忘卻功名與利祿, 志在閒雲野鶴, 陪伴妻女度餘生。」
阿爹仰天長嘆, 血淚染紅, 落了滿臉:「可恨愛女慘死在馬下,那年她才八歲。
「八歲啊,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會把桃酥塞到我嘴裏, 會調皮地說爹孃, 女兒一輩子都不嫁, 一輩子陪着爹孃。
「如珺啊,這些年一個人怕不怕?
「以後不怕了,爹爹來陪你和娘。」
-23-
太子死了, 國破了, 父之過的皇上皇后都死了。
阿爹阿孃也來陪我了。
可我寧願,他們忘了我。
「閻王爺爺,鍾馗爺爺,佛祖爺爺,讓阿爹阿孃再活一次,好不好?
「求求你們了, 小鬼願下十八層地獄。
「阿爹阿孃……」
我Ṭṻ₊嚎啕大哭,含糊不清地念着:
「我, 我叫周如珺。
「我娘叫徐亦容, 我爹叫周浦, 字良策。
「我要記得他們, 生生世世記得。
「下輩子, 還做他們的孩兒。」
飄在空中的魂魄越來越微弱透明,直至消失殆盡。
消失的那刻,恍惚間好像看到酒肆門口的柳樹下,老黃狗歡快吐舌頭。
一對夫婦牽着粉雕玉琢的孩童。
「爹爹, 孃親, 你們說天上真有神仙嗎?神仙會保佑我們嗎?
「還有, 還有地下真有鬼怪嗎?鬼怪會害我們嗎?」
阿孃:「傻孩子,這世間哪有鬼神之說。
「神仙呀,不會佑人;鬼怪呀, 也不會傷人。
「不過是人心頭的執念罷了。
「什麼是執念呀?
「就是……」
爹爹:「有怨報怨,有仇報仇。
「人啊,從來都只願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
我說:「那如兒想要和爹孃永遠在一起。」
「爹孃也會永遠守護如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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