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憐

我與蕭霖琴瑟和鳴,是衆人心中的仁君賢后。
在他駕崩不到一年,我亦隨他而去。
再睜眼,我們雙雙回到少年時。
這一次,他沒有像前世那樣牽起我的手。
而是轉身跪在御前,求天子收回成命。
他要與我退婚。
娶商女陸錦爲妻。

-1-
這一年,是昭華十二年。
是司馬家如日中天的一年。
也是我養好傷從江南歸京的一年。
我耳邊上一刻還是宮人的悲泣,下一刻就重生在覲見太后的路上。
長樂宮裏,我盈盈一拜。
「雲儀見過太后娘娘。」
「好雲儀,你可算回來了!」
太后欣喜不已,親自下來將我扶起:
「見你身子無礙,哀家也就放心了。」
「聽聞你抵達京城,太子被他皇叔召去,正商議你們的親事呢。」
我知道,這樁親事是太后親自撮合的,不禁淺淺一笑,低頭道:
「勞煩太后娘娘費心。只是此事,會不會操之過急了?」
太后嘆氣:「唉,你受此重傷,生生耽誤了三年,哀家哪能不心急呢?」
「何況霖兒今年已滿十六,該是成親的時候了。」
她拉着我坐下,雖是一臉熱情,語氣卻不容拒絕。
「你呀,不用擔心。太子是個溫和體貼的人,嫁給他,斷不會讓你受委屈。」
我回想前世,的確沒受到什麼委屈。
嫁給蕭霖的幾十年,我們琴瑟和鳴,連爭吵都不曾有過。
儘管我比他大了整整三歲。
可他卻沒有嫌棄,反而對我關懷備至。
除了我們一生無子外,倒是沒什麼遺憾。
我微微一笑,陪太后聊起家常。
底下的凳子還沒坐熱,外面突然跑進來一個宮女,焦急地對太后道:
「不好了娘娘,太子殿下跪在紫極宮外,說要……要退婚!」

-2-
「什麼?!」
太后顧不得失態,從座上站了起來。
我微微抬眉,心裏也有些驚訝。
這在上一世是沒有的。
難道說,蕭霖也重生了?
太后臉色陰沉,帶着我匆匆趕過去。
紫極宮外,太子蕭霖跪在階上,身側圍着幾個低聲勸慰他的宮人。
見到太后出現,蕭霖喚了聲皇祖母,隨後目光從我臉上一掠而過。
我正要對他行禮,他卻驀然扭頭,似是不願見我。
今生,我只跟他遙遙碰過一面。
離開三年再回來,他該是認不出我的。
如此態度……
他果然也重生了。
我假裝沒看出他的冷淡,依例行禮。
太后恨鐵不成鋼地望着他:「霖兒,你怎麼突然提出要退婚?是不是有人在你耳邊說了什麼?」
太后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蕭霖身體顫了顫,堅定道:「沒有其他人,是孫兒自己的決定。」
「胡說!你先前還答應得好好的,要是沒人在你身邊挑撥,你怎可能生出退婚之意?」
「快起來,跟哀家進去和你皇叔認錯!雲儀如今好好地回來了,你瞧這模樣,京裏哪位小姐及得上?」
太后把我拉到蕭霖面前,我垂下頭,任他打量。
冷淡的視線一觸便離開。
他淡淡道:「司馬小姐自是光彩照人,可惜孤心裏已有良人,此生非她不娶。」
「任司馬小姐再如何出色,於孤心裏,卻是及不上她半分!」
太后讓他氣得臉色發白,恨不能堵住他的嘴。
「胡說!」
「你認得幾個官家小姐,就說自己已有心上人?」
「哀家看你是腦子糊塗了,挑選正妃這件事,自有哀家和陛下做主,你只管回東宮準備成親就是了!」
但蕭霖這次出乎意料地堅定,跪在地上不屈不撓。
僵持間,蘇總管從殿裏出來,傳達皇帝的旨意:
「陛下說,太子要跪,就讓他跪在那裏,看他能跪幾個時辰。」
說罷,他低頭小聲地勸了蕭霖幾句,讓蕭霖乖乖認錯,不要惹得陛下不開心。
蕭霖充耳不聞,依然我行我素地跪着,似乎真要跪到地老天荒。
太后臉上滿是心疼,眼裏閃過一絲怨懟。
我沉吟片刻,也在蕭霖身旁跪下。
蕭霖見狀,撇過臉道:「別以爲你也跪在這裏,孤就會聽從旨意娶你。孤這輩子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你這般逼迫,只會讓孤更加厭惡。」
我搖搖頭:「臣女不是爲了逼迫殿下,而是覺得殿下言之有理,也想求陛下解除我們的婚約罷了。」

-3-
他一臉驚訝地將頭轉回來,我卻不再看他,而是對太后,以及蘇總管說道:
「太子殿下不願迎娶臣女,臣女也不願太子殿下傷心。」
「還望蘇總管轉告陛下,臣女福淺命薄,求陛下准許殿下與臣女退婚,勿要責怪殿下。」
我俯身叩拜,太后與蕭霖都是一愣,像是不敢相信我會放着到手的太子正妃不要。
蘇總管也頗爲訝異,但還是進去轉述了我的話。
殿中沉默良久,不一會兒,天子讓我們進去。
我不動聲色地掃向珠簾後,隔着一段距離,天子的眉目隱隱約約,叫人看不太清楚,唯有一襲濃豔紫衣如深秋牡丹。
清冷悅耳的聲音自簾後響Ṫüₘ起:「司馬雲儀,你果真願與太子解除婚約?」
我叩拜道:「臣女甘願,請陛下成全。」
昭華帝不語,彷彿還在猶豫。
太后心急如焚:「不可!雲儀捨身救陛下有功,陛下怎能虧待功臣?」
她朝我使了個眼色,想讓我住口。
我卻一低頭,恰好跟她的眼神錯過,嘴裏不停道:
「雲儀不敢居功自傲,當時捨身擋在刺客面前,乃是出自跟家父一樣的忠心,並非有意攀附皇室。」
「若陛下與太后娘娘垂憐小女,不如賜小女名家曲譜,待小女研習透徹,再爲陛下和太后娘娘撫當初未盡之曲。」
我跪在地上重提舊事。
當時正是端午節慶,宮中設宴。
有刺客假扮舞姬潛入宴會,意圖刺殺天子。
我因被太后抽中,坐在二人下手撫琴,正好看見靠近的舞姬神色有異,於是挺身而出,擋住了她口中吐出的暗器。
雖然昭華帝無事,但我卻身中劇毒,被送往江南清靜之地調養。
太后感念我忠心英毅,在聽聞我身體養好,可以回京之時,特地向昭華帝請旨,給我和太子賜婚。
聖旨都下了,我只得認命,卻沒想到蕭霖會突然站出來拒絕。
既如此,我何不成全他。
掩住眼底的思緒,我靜待昭華帝的回應。
最終,他輕輕一嘆:「朕與太后爲你定下這樁親事,本意是補償你,因朕之故耽誤了婚姻嫁娶。」
「既你二人不願,那朕便寬容一次,收回這道旨意。只望以後,你們二人勿要後悔。」
蕭霖沒忍住面上喜色,當先開口道:「兒臣不悔!」
我望着那道珠簾,同樣擲地有聲。
「臣女亦不悔,多謝陛下成全。」

-4-
太后沒想到婚約就這麼解除了,臉色幾度變幻,不滿地對天子道:
「陛下,你怎麼就由得他們胡來,這聖旨都下了,豈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昭華帝悠悠道:「他們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司馬卿家的女兒,朕何苦爲難他們。」
太后急道:「那也不能這樣!太子年滿十六,該是娶妻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陛下不讓他成親,是打算一直拖着他嗎?」
這話觸及忌諱,蘇總管霎時繃緊了身體,太后也猛地住口。
「哀家不是那個意思……」
她神色後悔,緊張地看着珠簾後。
昭華帝的反應卻很平淡。
他擱下手中的硃筆道:「太后的擔憂,朕都明白。」
「你無非是擔心,朕對侄兒疏忽冷落,怕朕不盡心爲他打算吧?」
「哀家……哀家不是……」
太后白了臉,手足無措。
我也低下頭,假裝沒聽到這些話。
當今天子,並非太子的父親,而是他的叔叔。
太子的親生父親,是前代文襄皇帝,二十六歲便因病去世。
他死時,蕭霖才四歲,難以擔當大任。
於是這個位置,便傳給了十七歲的兄弟安王,也就是當今天子蕭遠。
他讓蕭遠代爲撫養太子,等太子長大,能獨當一面後,蕭遠再傳位於太子,歸還正統。
蕭遠答應了。Ṱů⁷
但他的嫡母,文襄皇帝的生母孝德太后,卻以蕭遠還未娶妻,中宮空虛爲由,抱走了太子,將太子接到自己身邊親自撫養。
可以說,蕭遠在太后的干涉下,對蕭霖的感情十分有限。
兩人日常不挑破還能維持表面的親情,但剛纔太后失口,說了他故意薄待蕭霖這種話,要是蕭遠計較起來……
太后額頭瞬間流出冷汗,強撐笑容道:
「哀家怎麼會覺得陛下不盡心呢?只是恨這個孩子不爭氣罷了。」
她瞪了蕭霖一眼,蕭霖看懂她的意思,主動認錯道:「是孤讓祖母和叔父失望了。」
昭華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
「罷了,太后也是擔心你。你已經長大,的確到了成家的年紀。」
「說吧,你不想娶司馬家的女兒,口口聲聲說自己已有心上人,那你的心上人是誰?」
蕭霖脣邊露出一抹笑容:「她叫陸錦,是京中採蝶軒的掌櫃,不僅貌美賢良,活潑聰慧,而且持家有道,不拘一格。雖然只有十六歲,但卻將家業打理得井井有條,令人欽佩。」
蕭霖不吝讚美之詞,但太后還是一下找準了關鍵,嫌棄道:「只是個商戶之女?」
蕭霖辯解:「雖然是個商戶之女,但她品性相貌都不輸大家小姐,祖母見了她就知道她是個怎生有趣的人,和那些古板沉悶的官家女子都不一樣!」
說完最後一句,他還瞥我一眼。
我心中一哂,想到他前世納進後宮的美貌少女,多數都是出身官宦之家,可沒見他不要。
昭華帝沉吟半晌:「商女的身份,的確是低了一點。你一定要她爲太子妃?」
蕭霖沒有遲疑,叩首懇求:「是,侄兒此生,只想與她白頭偕老。」
見他冥頑不靈,太后都快氣死了。
昭華帝卻顯得無所謂:
「姓陸,那跟永寧伯一樣。既如此,就讓永寧伯收她爲義女吧,這樣太子妃的身份也不至於太難看。」
蕭霖欣喜不已:「侄兒謝過皇叔!」
聖旨一下,這次再無悔改。
太后臉色陰沉,深感太子不懂得自己綢繆的辛苦,氣得拂袖離開。
蕭霖卻沉浸在迎娶心上人的喜悅裏,渾然不覺得自己犯了錯。
畢竟前世蕭遠退位,他順利登基,重生後自然沒什麼危機感。
我暗自搖頭,心裏鬆了口氣。
不用嫁給他,真是少了許多麻煩。
出宮路上,蘇總管親自相送。
他暗示我不要將今天聽到的話外傳,安慰道:
「今日之事,讓小姐受委屈了。陛下讓咱家給小姐帶一句話,若小姐以後看上什麼人,儘管讓國公爺上書,陛下親自爲你們指婚。」
皇家指婚,會比一般婚禮要榮耀些。
我勾起脣,低聲問道:「陛下還惦記着我的親事?」
蘇總管笑呵呵:「這是自然。且不提陛下以前算是看着小姐長大的,就是此事,也是太子殿下做得有失分寸。在小姐去江南養病的日子,陛下還跟咱家提過小姐,問小姐的病情如何了呢。」
「是麼……」
我心中一顫,不自覺摸了摸腕上的玉珠。
因那一句話,這顆心又隱隱跳動。
既然蕭霖重生,可以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那我,又爲何不能呢?

-5-
我朝蘇總管謝過,隨後回到了國公府,隱去太后跟皇帝的爭吵,只跟爹說了太子退婚的事。
爹勃然大怒:「先前賜婚時,太子在陛下和我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後會對你好,結果這纔過去兩個月,他便出爾反爾!」
「此舉不僅是看輕我司馬家,更是不顧你的名聲,當真是目中無人!」
爹眼中閃過一抹冷意,讓我不要傷心。
好好待在家裏,一切有他打算。
但我另有想法。
「爹,下個月便是陛下的壽辰吧?」
天子祝壽,按照以往慣例,會在宜和宮設宴,邀請大臣公爵,以及皇親國戚參加。
素聞他喜愛琴藝,我打算尋一把名琴做禮。
正巧京中萬芳閣的掌櫃,就收藏着綠綺。
他在閣外貼了張告示,說自己不通琴藝,綠綺在自己手中明珠蒙塵,決定將此琴贈給懂得它的人。
而如何纔算懂得,自然是通過比拼琴藝。
七月初三,萬芳閣人滿爲患。
除了衝着綠綺來的以外,還有很多單純聽琴的人匯聚於此。
我帶着侍女,在萬芳閣的二樓訂了包間,目光無意一掃,發現蕭霖也混跡在人羣中,身邊攜了位嬌俏妍麗的少女。
他低頭對那少女淺笑,眼裏滿是愛意。
而那少女——
竟跟蕭霖前世的後宮裏,最受寵的秋貴妃有六七分相似。
我詫異地挑眉,心中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原來如此。
蕭霖寵愛秋貴妃,甚至立秋貴妃的兒子爲太子,都是在尋找這位姑娘的影子。
若我猜得不錯,她就是陸錦了。
我收回目光,陸錦卻好像察覺什麼,朝樓上望來。
蕭霖抬頭道:「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只是你真的有信心能贏得那把綠綺琴麼?」
陸錦有些緊張,蕭霖卻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放心,我一定會取得這把琴。下月叔父壽宴,就以你的名義把這琴獻給他,定能讓他對你改觀。」

-6-
蕭霖信心滿滿地拉着陸錦上了二樓包間,恰恰好,就在我的包間對面。
比試正式開始。
參加的人有一盞茶的時間展示琴藝,我選了自己最熟練的曲子——《鳳求凰》。
這是司馬相如寫給卓文君的,而他彈的那把琴,便是如今的綠綺。
琴曲相和,倒是很襯今日的比試,所以場中也有不少人抱着同樣的想法,紛紛彈起了鳳求凰。
我沉下心,不管外界的干擾,將心思凝聚在指尖。
圓融清澈的琴音彷彿流水,漫出欄杆,一瞬間壓過了場中正在爭鋒的人。
他們停下手,望着我包間的方向,閉目凝神,似乎沉浸在曼妙的琴音之中。
「好,真是好,那個包間坐的是哪位公子,彈得這般動聽?」
「今天的綠綺,說不定就是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了!」
提到鳳求凰,底下看客都以爲彈奏的是某位公子,討論的聲音,讓坐在對面的蕭霖忍不住了。
他取出自己從宮中帶來的焦尾,彈了一首激烈高昂的曲子。
兩首風格截然不同的琴曲相爭,按理來說,抒情的必然要喫虧一點。
但我畢竟練習已久,心底又暗藏情思難述,曲中的情感和技藝都達到頂峯,蕭霖剛開始還能不受影響,後來就逐漸落了下乘。
正當我要乘勝追擊,徹底讓他失敗,隔壁的包間中,卻突然傳出熟悉的琴音——
又是鳳求凰。
聽到這首曲子的剎那,我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
蕭霖以爲我彈奏失誤,重振旗鼓,將琴奏得越發激昂。
隔壁見此,依然是不疾不徐。
清婉悅耳的琴音彷彿一隻真正的鳳凰盤旋而出,聲聲鳴唱,若崑山玉碎,芙蓉泣露,情思綿綿,哀轉動人。
底下看客聽到深處,竟溼潤了眼眸。
這場比試的勝者,不言而喻。
蕭霖還在掙扎,而我已經鬆開手。
不管還能不能彈下去,我都不可能再比了。
因爲我已經認出了隔壁包間裏的人是誰。
文襄四年,爹和安王從邊境歸來。
我因拿琴絃當彈弓玩,被先生告到爹的面前。
爹很苦惱,因爲我想跟着他學騎射武藝,不想學琴棋書畫。
他不知怎麼勸我,準備把我拎進屋打一頓,是他旁邊那名少年阻止了他。
少年說,騎射武藝跟琴棋書畫並不衝突。
我學琴棋書畫的空閒,也能跟着府中軍衛學學武藝,強身健體。
我瞧着他俊秀清麗的眉目,愣愣地移不開眼,呆頭呆腦地問:「那你也會學彈琴嗎?」
他笑道:「怎麼不會?」
說着他把先生抱來的琴放下,親自彈了一曲。
那支曲子,就是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當時我只有七歲,他彈這首曲子,不過是隨興之作,並沒有別的意思。
但我卻是第一次聽到那樣動聽的琴聲,見到那樣俊俏的少年。
令我今後,念念不忘。
哪怕重生歸來,依然認出了隔壁彈奏之人,是他。
昔日的安王,當今的天子——蕭遠。

-7-
爲什麼他會在這裏?
我停下動作,外面蕭霖曲調已亂,狼狽地退出了比試。
萬ťũ̂⁸芳閣掌櫃親自把綠綺琴送進隔壁,我站在門口,猶豫要不要去見禮。
正當我想假裝不知道時,背後傳來一道聲音:「小姐留步。」
我回頭,那人輕咳一聲,朝屋中道:「我家主人有請。」
包間的山水屏風後,一名白衣青年坐在椅子上,聽見我的腳步聲,緩緩抬眸。
俊美無瑕,似寒光秋月的容顏,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身體一顫,幾乎快忘了上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見他,是什麼時候。
目光流連,明知該低頭行禮,卻捨不得移開半點。
青年見狀,面上也不生氣,只是彎了彎脣:「嚇傻了?」
我搖搖頭,收斂所有思緒,規規矩矩地行禮:「拜見陛下。」
蕭遠抬手,讓我不必多禮。
我安靜地站着,詢問他有什麼吩咐。
蕭遠將綠綺推向我,示意我拿走:「喏。」
我愣住,一時沒有動作:「這是……陛下贏得的。」
蕭遠渾不在意:「無妨。」
「剛纔在隔壁彈奏的是你吧,你不是想要這把琴麼?」
我抿脣,如實道:
「臣女想要這把琴,也只是爲了在陛下壽辰時將此琴獻給陛下。」
「如今它就在陛下手裏,臣女的願望已然實現了。」
「原來如此。」蕭遠一頓,搖了搖頭,「那倒是朕多此一舉了。」
「沒想到三年不見,你彈得這樣好,朕記得你以前,還跟司馬將軍鬧着不肯學琴呢。」
回憶起過去的時光,蕭遠嘴角挑起笑意,讓我有些羞赧。
「那都是臣女小時候不懂事。」
我極力辯解,臉都漲紅了,所幸蕭遠沒再抓着這件事調侃。
他只是撥了撥琴絃,將琴遞給我:「收下吧,就當是對你進步的獎勵。」
這樣的理由,令我無法拒絕。
我接過琴,寬大的袖子從手臂滑落,露出腕上一串晶瑩的玉珠。
蕭遠注意到,目光一頓:「這是……」
見他似乎忘了,我心裏有些低落,正要解釋,蕭遠卻輕輕開口:
「……是朕以前送你的?」
我心裏泛起一絲漣漪,點頭道:「是,這是陛下在臣女十歲生辰時送的賀禮,這些年臣女一直帶在身上。」
蕭遠沉默,目光復雜地看着那串沒有絲毫裂痕的玉珠,那上面有長久摩挲帶來的溫潤,顯然被主人珍惜地戴了許久。
他溫聲道:「朕送你的東西,你都好好地收着?」
我愣了愣,不自覺抱緊了琴。
「嗯。陛下送的東西,無論什麼,對臣女來說,都是無比珍貴的。」
蕭遠聞言,輕聲一嘆。
他擺了擺手,讓我出去。
我心中有些忐忑,覺得蕭遠已經察覺到什麼,神思不屬地離開了包間。
正要回隔壁,長廊對面走來兩個人影,卻是蕭霖和陸錦。
見我在此,蕭霖愣了一瞬,隨後他注意到我懷中的琴,不可置信道:「原來剛纔與孤相爭的是你?」
我朝他行禮:「見過太子殿下。」
蕭霖緊緊皺眉,目光盯着我懷裏的綠綺。
我看出他的意思,但並沒有拱手讓人的打算。
「太子殿下可還有事?沒事臣女就告辭了。」
我抱着琴跟他擦肩而過,被他猛地抓住手臂。
「站住!」
我蹙了蹙眉,低聲道:「殿下,你弄疼我了。」
他反應過來,下意識鬆開了手。
隨後理所當然道:「這把琴是孤看中的,希望司馬小姐能轉贈給孤,孤感激不盡。」
一張口就想空手套白狼。
還當自己是皇帝呢。
我心中嗤笑,面上卻做出爲難的神色:「抱歉殿下,臣女也對此琴喜愛非常,恕不能答應殿下。」
我福了福身,接着要走,蕭霖卻跨了一步,攔在我前面,冷笑道:
「別裝了,你懂什麼琴藝?前世……以前也不曾聽聞你會彈《鳳求凰》,剛纔那首曲子,是你讓別人代的吧。」

-8-
他看向我身後抱琴跟着的侍女,瞭然一笑:「是她對不對?」
侍女連忙否認:「婢子不通琴藝,殿下誤會了。」
蕭霖伸手扶她:「你起來,有孤在此,她不敢對你怎麼樣。你只需如實告訴孤,剛纔彈琴的是不是你?」
侍女驚得瑟瑟發抖:「真的不是奴婢,奴婢哪裏會彈琴啊!」
見她不像撒謊,蕭霖不解地皺起眉頭。
陸錦開口道:「會不會剛纔包間裏還有別人?」
「對,沒錯,肯定是這樣。」
蕭霖恍然大悟,對我露出一絲冷笑,言辭輕慢道:
「司馬雲儀,難怪你有恃無恐。」
「孤再問你一次,你交不交出綠綺?若你交出來,孤可以當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事。不然……」
他暗含威脅,讓我忍不住挑起了眉梢。
「不然怎樣?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強搶嗎?」
我目光一掃,不遠處已經有人羣聚集。
蕭霖頓時卡住,他身旁的陸錦上前一步。
「司馬小姐,我知道,您被殿下退婚,心裏定然是惱怒的。」
「但不管怎樣,是您先違反了萬芳閣的規定,殿下要你將琴交出來,也是情有可原。」
她看似懇切,眼裏卻帶着輕視。
我嗤笑了聲,冷嘲道:「說我違反Ţű̂ₓ規定,那請問我違反了哪點?」
蕭霖忍無可忍:「你找人代替比試,還有臉問違反了哪點?」
跟他說不清,我直接坐下來,將綠綺置於膝上,現場彈了一曲。
蕭霖驟然變了臉色,喃喃道:「鳳求凰?這不可能……」
他前世跟我相伴幾十載,從未聽我彈過這首曲子。
今生,還是第一次見到。
我笑了笑,略帶嘲諷道:「這是彈給愛慕之人聽的,殿下並非臣女愛慕之人,自然不知臣女會彈奏此曲。」
蕭霖面上一陣紅一陣白,唯唯諾諾了幾個字,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我起身準備離開,不曾想陸錦再次發難。
她指着我,好像發現什麼祕密似的叫道:
「等等!雖然你也會彈鳳求凰,但最後勝出那個人,明顯跟你彈得有些不一樣!」
蕭霖一愣,思索道:「是有些不同,那道琴音更圓潤,也更爲清冽。」
他看向我侍女手中抱着的琴,毫不客氣地奪過,上手彈了幾下ƭŭ¹,搖頭道:「也不是這把。」
兩把都不是,那……
「果然還有其他人在!」

-9-
蕭霖瞪着我,面色陰寒:
「差點就讓你糊弄過去了,司馬雲儀,你不會想說自己還有第三把琴吧?」
一把自己帶來的,一把蕭遠送的,我的確沒有第三把了。
不過……
我掃了一眼身後的包間,彎起脣角:
「殿下,您猜得不錯,最後贏得這把綠綺的人,並非是我。」
「它是一位尊貴之人贈予臣女,臣女無論如何也不會送人。」
我輕描淡寫地瞥了一眼陸錦,陸錦霎時沉下了臉色。
她緊咬牙關,委屈地看向蕭霖。
兩人沉浸在不忿裏,根本沒聽出我話中的明示。
蕭霖不屑道:「果然,那支曲分明是別人奏的。」
「說是贈予你,誰知是不是你用司馬家的權勢逼迫那人妥協呢?」
他表情懷疑,陸錦也跟着沉聲開口:
「是啊,司馬小姐。比試講究的是公平公正,就算您爹是鎮國公,也不能使這樣下作的手段吧!」
兩人一言一語,堅信我是從別人手中搶來的綠綺。
我心中冷笑,面上卻紅了眼眶,楚楚可憐道:
「不是的……這真的是那位送我的……」
我咬着牙,就是不明說那位是誰。
蕭霖見我承認,語氣更是咄咄逼人:
「夠了,孤沒耐心聽你狡辯,把琴給我!這是要在叔父下月生辰時獻給叔父的,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得上嗎?」
他強行奪走了我懷裏的琴,我跌落在地,寬袖捂住半張臉,淚珠卻清晰地順着眼角滑落。
蕭霖愣住,眼中竟閃過一絲慌亂。
「你怎麼……」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似是要替我擦去淚滴。
可還沒碰到我,身後就傳來一道冷漠的聲音——
「住手。」
隔壁的包間不知何時打開了門,蕭遠站在門口,神色看不出喜怒。
「叔、叔父!」
蕭霖睜大眼,臉上霎時雪白。
陸錦也手足無措,慌忙行禮。
蕭遠淡淡道:「有什麼話進來再說。」
蕭霖跟陸錦侷促地走進包間,而蕭遠卻來到我面前,親自將我從地上扶起。
我眼角紅紅地看着他:「陛下……」
蕭遠擦掉我的眼淚,聲音柔軟:「別怕,綠綺是朕送與你的,自然誰都搶不走。」
我跟在他身後進了包間,蕭霖站在一邊臉色雪白,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
我心底嗤笑,感謝了他一句。
這個蠢貨還是有點用處的。
至少陛下眼中,不就出現了心疼麼?
沒有白虧我演那麼久。
包間門關上,蕭遠開始清算。
他朝蕭霖掃去一眼,分明沒怎麼動怒,卻讓整個房間壓力倍增。
「太子,你真是越發能耐了。」
帶着怒意的話語響起,蕭霖身體一僵,下意識辯解道:「皇叔,您誤會了……」
「誤會什麼?當朕耳聾,沒有聽到你們在外面吵什麼嗎?」
蕭遠蹙眉,玉面帶着寒意,其天子威勢,不知比蕭霖強上多少。
蕭霖的頭垂得更低,聲若蚊蠅:「是……是司馬雲儀她……」
「她手中的綠綺,是朕賜給她的。取勝的那支鳳求凰,也是朕彈奏的。你還有什麼異議?」
蕭遠目光冷淡,身旁的桌子上,擺着一把漆色溫潤的古琴。
蕭霖認出那是繞樑,心裏咯噔一下。
宮中收藏的古琴之中。
以繞樑琴最爲珍貴。
他臨走時沒找到繞樑,所以選擇了焦尾,卻不想繞樑原來在蕭遠這裏。
那剛纔彈奏鳳求凰的人,果真是……
蕭霖滿頭冷汗,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侄兒知錯!」

-10-
到這時,蕭霖才明白我口中的尊貴之人指的是誰。
他攥緊手指道:「皇叔,是司馬雲儀藏藏掖掖,不肯告訴侄兒真相。要是侄兒知道是皇叔贏得綠綺,侄兒早就前來恭賀!」
陸錦隨着他跪下,同樣小心翼翼道:
「陛下明鑑,太子殿下也是爲了您的壽辰,纔想跟司馬小姐做個交易。是司馬小姐不說清楚,惹了好大一場誤會。」
蕭遠嘴角挑起一絲冷笑:「哦,聽你們的,倒是雲儀的錯了。」
「當着朕的面就敢挑弄是非,背地裏還不知怎麼胡作非爲!」
「太子,這就是你選的好妻子嗎?」
「朕看也不用讓永寧伯收爲義女了,免得到時闖出什麼禍,牽連到永寧伯府。」
陸錦漲紅臉,嘴脣張了張,卻不敢反駁。
蕭遠發了雷霆之怒,不僅是她,蕭霖也被罰了宮中禁足。
綠綺重新回到我的手中。
我勾脣一笑,深深望着蕭遠:「多謝陛下。」
蕭遠眸色溫和,語氣舒緩許多:
「剛纔怎麼不直接告訴太子,是朕將綠綺轉贈給你?」
我眨了眨眼:「陛下低調出宮,臣女不敢輕易泄露陛下行蹤,只能暗示太子殿下。誰知太子殿下只顧搶琴,沒能懂得臣女話中的玄機。」
「……委屈你了。」
蕭遠也有些無語,對蕭霖的莽撞感到不滿。
我回家後,蕭霖被禁足東宮,關了足足半個月。
半個月後,太后請我入宮敘話。
我躲不過去,便坦然地到了長樂宮中。
「太后娘娘。」
行過禮,太后一把拉住我的手,愛憐道:「雲儀,哀家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既然知道,那還叫我來幹什麼?
我微微一笑,正準備跟她打太極,解除禁足的蕭霖卻突然出現。
太后道:「霖兒有話跟你說,哀家就不打擾你們了。」
她帶着宮女離開,殿中只剩我們二人。
我皺了皺眉,躲開蕭霖伸來的手。
他表情一僵,低聲道:「雲儀,țũ⁹你還在生孤的氣?」
「臣女不敢。」
我神色疏離,蕭霖卻沒有氣餒。
他注視着我,眼裏擠出幾分深情:
「雲儀,你聽孤說,孤知道錯了。禁足期間,孤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見你嫁給孤,成了孤的太子妃。我們彼此攜手度過一生,不知有多恩愛……」
重生前的事,被他以夢的形式緩緩道來。
我有些想笑,順着他的話道:「其實臣女最近,也做了跟殿下類似的夢。」
「哦?」
他眼睛一亮,以爲我態度終於軟和,期待地問:「你也夢見了孤?」
「是啊。」
我慢條斯理,語氣含着諷刺。
「那個夢裏,我雖跟殿下攜手一生,可殿下心裏從未有我。」
「不僅偏寵貴妃,數次想要廢后,更是在我身爲太子妃時,就給我下了足以絕嗣的藥,讓我終其一生,都無法懷上身孕。」
「我真是恨那個夢裏的殿下,卻因爲職責所在,不得不忍着噁心,當一對虛以委蛇的夫妻。」
我輕輕嘆息,彷彿沒注意到太子劇變的神色。
他眼底湧起驚濤駭浪,整個人如遭雷劈。
「你都知道——」
知道他想過廢后。
知道他給我下藥。
知道他從未愛過我。
我挑起脣,看着太子驚恐的眼神,悠然一笑:
「所幸,夢都是相反的。臣女跟殿下的婚約已解,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在一起了。」
窗外梧桐簌簌,長樂宮裏寂靜無聲。
他倒抽一口涼氣,後知後覺。
「司馬雲儀,你也重生了?!」
我揚眉,目光無辜:「殿下,臣女不知您在說什麼。」

-11-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蕭霖向我低頭,不過是重新認識到司馬家的重要,知道自己想順利登基,少不了我爹的助力罷了。
蕭遠在位十二年,底下能臣衆多。
他要不想退位,誰能逼他?
蕭霖受到打擊,轉而討好我,可這時已經晚了。
我不會再幫他任何。
離開長樂宮之後,太后又召了我幾次。
但每次我都是一樣的答覆。
太后終於放棄,冷冷道:「雲儀,你也已經十九,不是年輕小姑娘了,除了太子,你還能找到更好的歸宿嗎?」
我斬釘截鐵:「能。」
八月十三,是蕭遠生辰。
過了這日,他距離而立,便只剩一年。
我爹突然上書,請天子選秀,填充後宮。
蕭遠沒有答應,卻也沒有立即拒絕。
這麼多年來,因爲蕭霖的存在,大臣們都不曾催促蕭遠的婚事。
可我爹一帶頭,請求立後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
太后焦慮無比,派人詢問我爹是什麼意思。
我爹只回了她一句話:「中宮空置多年,理當挑ṱû₀選德才兼備的女子入主中宮。」
誰都看得出來,他是爲了我。
可到底能不能坐上那個位置,還得看蕭遠的意思。
蘭清寺裏。
我跪在佛前。
苦苦祈禱那人知我心意。
繚繞香菸中,一雙清冷鳳目,靜靜看着我陳述自己的罪過。
在我還懵懂無知的時候。
我就傾心於他。
儘管在他眼中,我微不足道。
可他的每一分關懷。
都像照耀萱草的朝陽。
我不可抑制地追逐着他,期盼他能留下,又擔心他會發現。
我們之間隔着遙遠的距離。
可三年前的一瞬,我曾倒在他的懷裏。
我對他說,我忠於您,陛下。
可這十分的忠心裏,
還有一分我的私心。
我愛您。
陛下。
……
將心底的感情緩緩道出,我閉上眼,等了很久很久。
一直到香燭燃盡,我以爲那人已經離開了。
卻不期然聽見一聲嘆息。
很輕、很柔。
像小時候,拂過我頭髮的那隻手。
像春雨時,從宮廷遞出的那把傘。
我不知爲何,很想委屈地撲進他懷裏哭。
可最終,我只是垂眸問了一句:「陛下,您要讓我走嗎?」
蕭遠站在我身後,一襲紫衣,像寂寂梧桐。
我聽見他說:
「雲儀,朕不知該怎樣待你。」
「最開始,朕只是覺得司馬家的女兒,生得可愛可憐而已。」
「你對於朕來說,一直是個小姑娘。朕也不知,是哪一次的心軟,讓你生出了不該有的想法。」
「甚至到了如今,朕也不忍心拒絕你。」
「朕何時變得這麼優柔寡斷了?」
蕭遠苦笑,語氣裏含着一分不解。
他走到我身邊,看着我紅通通的眼睛,伸出了手。
「雲儀,你願意當朕的皇后嗎?」
「一旦選擇,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毫不猶豫地握住,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願意。」
「陛下,和你在一起,不管是哪裏,我都願意。」
經年的等待,我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蕭遠下旨,昭告天下。
他要迎娶司馬家的女兒——司馬雲儀爲妻。
從此宗祠之上,我與他名列。
史書之上,我與他共寫。

-12-
空懸多年的中宮之位有了主人,羣臣恭賀,喜氣洋洋。
唯有蕭霖不敢相信。
眼眶通紅地攔在我的面前。
「司馬雲儀,你怎麼這麼卑劣?不能嫁給孤,就去勾引孤的皇叔!」
「你、你簡直是下賤!」
他彷彿被人戴了綠帽子,惡狠狠地盯着我,想要將我咬死泄憤。
我冷冷地笑了笑,用力一巴掌抽過去:「住口!我馬上要成爲你的叔母,誰允許你這樣大逆不道地跟叔母說話?」
蕭霖愣住,捂着被扇紅的臉,像吞了只死蒼蠅:「你算什麼叔母,孤纔不會承認你是孤的叔母……」
「你不承認有什麼用?陛下承認,宗室承認就可以了。」
事到如今,我也不用再忍耐或是隱瞞,勾起脣道:「要不是三年前那場意外,我早該入了後宮。」
那時我剛滿十六,滿京與我相配的少年,找不出一個。
最好的選擇就是皇室。
而皇室之中,蕭霖才十三歲,根本不在選擇之列。
是那場刺殺,拖延了三年時間。
不僅入宮之事擱置,太后還趁着蕭霖長大,而我雲英未嫁,請了陛下賜婚。
「你明白嗎?若不是太后,你我本就不是一路。」
我看着他蒼白的臉,轉開目光,與他擦肩而過。
他低低道:「司馬雲儀,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又如何?我比叔父年輕,他終究會把位置傳給我,到時,你一定會後悔。」
後悔沒有選他!
蕭霖甩袖離開。
他的憤怒沒有影響任何進程。
我在繁複的大禮中,順利嫁給了蕭遠。
今後,他就是我的夫君。
我小聲又繾綣地念着,撲進他的懷抱,吻他的脣角、他的眉眼,依依不捨。
他幽深的眼眸多了絲絲柔軟。
抱起我,也輕輕喚:「雲儀……」
我終於得到了他。
兩世的距離,化爲烏有。
我喟嘆一聲。
抱着他纖細的腰身,嗅他身上淺淡的蘭香。
順滑如緞子的長髮垂落,遮住他半張俊秀得不可思議的臉。
隅隅細語,憐我憐卿。
長夜在燭火中殆盡,愛的人靠在身邊入眠。
我再沒有遺憾。
翌日。
我前去拜見太后。
她臉色不好看,態度也冷淡許多。
我並不在意,見過她後,就回了自己寢宮。
蕭霖腳步虛浮,像是一夜沒睡好,眼下青黑,嘴脣顫抖地向我問安。
我隨意說了幾句,打發他走。
可他卻紋絲不動,愣愣地盯着我,眼裏劃過一絲痛楚。
「昨晚……」
他遲疑地開口,被我打斷。
「昨晚是我和你叔父大婚之喜,所以今日起得有些晚,沒讓你等多久吧?」
蕭霖聽出我話中之意,身體驟然晃了晃。
他緊緊盯着我,眼底似有一絲不甘。
我沒空理他,找了理由送客。
隨後修書一封,悄悄讓人帶給我爹。
明年,京中還會發生一件大事。
這件事間接導致了蕭遠退位。
而我,不會再讓它發生。

-13-
昭華十二年冬,太子迎娶正妃。
朝廷雖是一片恭賀,作爲新郎的蕭霖卻不見喜色。
明明他娶到了自己前世錯過的硃砂痣。
可硃砂痣真成爲他的妻子時,他又覺得少了些什麼。
陸錦察覺他的冷淡,跟他吵了幾次。
東宮雞犬不寧,兩人也遭到訓斥。
太后見蕭霖似乎沒那麼愛陸錦了。
趁機挑了兩個聽話乖巧的官家女子,讓蕭霖納作側妃。
看着她們,陸錦心都碎了。
她和蕭霖成親還不到一年,就要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她不願意,懇求的眼神看向蕭霖。
可蕭霖這次卻沒反對。
爲了拉攏兩名女子背後的大臣。
他莊重地將人迎進了門。
陸錦感到委屈,哭着砸了房間裏的所有東西。
蕭霖原本想進去安慰她,可瞧着她歇斯底里的樣子,心裏莫名有些反胃。
他腳步一轉,往偏院去了。
二人本就產生裂痕的感情,隨着新人的出現,更是飄搖欲碎。
一次當着衆人面,陸錦徹底爆發,指責他有兩個側妃不夠,還染指了宮裏的丫鬟。
蕭霖不知是不是喝醉了,振振有詞:
「孤未來是要做皇帝的,三宮六院,多一個丫鬟又怎樣?你不要鬧了!」
陸錦臉色蒼白,淚水落了滿臉。
衆人望着他們都有些尷尬。
蕭遠皺眉,眼底浮現一絲不滿,吩咐道:「太子言行無狀,把他給朕帶下去。」
蕭霖被侍衛強行拖出宴會,關在東宮好好反省了一陣。
太后前來求情,說蕭霖只是待在宮裏太壓抑,希望皇帝給他安排一個職務,讓他學着處理國事。
蕭遠對這個侄兒雖然Ťũ³沒多少感情,但他畢竟還是太子,一直關在宮裏的確不是辦法。
於是,蕭遠把賑災的任務交給了他。
正值七月,東南大水爲患。
附近的官倉放糧,朝廷也從國庫撥了銀子。
蕭霖只需在大臣的陪同下,將銀子分發下去。
然而即使是這麼簡單的事,蕭霖也把它搞砸了。
賑災的銀子不翼而飛,蕭遠大怒,涉及的官員一併落了罪。
蕭霖跪在紫極宮,口口聲聲說自己冤枉。
眼底卻藏着不甘與算計。
蕭遠冷眼看着他,拂袖冷哼:「汝不類父,枉爲太子。」
最終朝廷只能重新撥一筆銀子賑災。
這次換了蕭遠的心腹大臣,路上總算沒有再出事。
我爹傳信問我,要不要現在就聯合羣臣上書,直接把太子廢掉。
我想了想,讓他再等一陣。
過不了幾日,就是蕭遠的三十歲壽辰。
今年,他要去往東山祭祀。
那是位於京城十里外的山坡。
只有一條路可以通往山頂。
我讓爹提前派了人埋伏。
果然,儀仗行到半路,便有大批刺客持劍殺出。
砍殺的聲音伴隨着慘叫,蕭遠眉頭一皺,將我護在身後。
「別怕。」
他矇住我的眼,我輕輕一笑:「臣妾不怕。」
在我爹的安排下,刺客很快被捉拿。
前世害得蕭遠傷了一條腿的刺客,今生連他衣角都沒碰到。
躲在人羣中的蕭霖臉色慘白,不可置信地喃喃:「怎麼會……」
明明前世,蕭遠被刺客逼落山崖。
即使撿回一條命,右腿也落下了殘疾。
十五年後,他因爲腿傷退位,去了京城之外調養。
蕭霖才得以順利登基。
爲什麼這一次,刺客沒能接近他?
那批突然冒出來的士兵是哪來的?
蕭霖驚慌地四處觀察,正好對上我意味深長的眼神。
他渾身一僵,霎時明白了。
是我。
「你也重生了……」
他嘴脣微動,目光猙獰。
我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可即使看他的神情, 我也猜到他在說什麼。
於是,我朝他微微點頭。
是啊。
我也重生了。
所以, 你的計劃註定失敗。

-14-
還活着的刺客被抓進大牢審訊。
不久,一張張染血的供書被呈上御前。
這些刺客都出自「隱存教」。
一百三十多年前, 隱朝覆滅。
部分苟活下來的太監, 帶着隱幽帝最後的血脈逃入民間。
他們成立了隱存教, 以復興隱朝爲目的, 一邊煽動百姓造反, 一邊派人行刺天子。
四年前在宴會上行刺的舞姬, 就是隱存教人。
他們瘋狂殘忍, 多年來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蕭遠前世經歷這一遭後。
花費了七年時間,才徹底清剿他們。
等到蕭霖上位,便是一個現成的太平人間。
只要他不作妖, 就有寬仁德治的名聲。
可他不知感恩, 也並不滿足。
這一世, 竟暗中勾結隱存教,將朝廷賑災的銀子作爲交易, 意圖在蕭遠祭祀的路上將他徹底殺死。
樁樁證據與供詞, 壓得蕭霖無處辯駁。
他被廢去太子之位,丟入大牢候審。
太后前去求情,質問蕭遠是否忘了先帝遺詔。
蕭遠冷冷道:「太子勾結隱存教, 意圖謀反, 乃是不可饒恕的死罪!」
「便是百年後朕去到兄長面前, 朕也問心無愧。」
「太后與其質問朕,不如好好想想, 這些年是怎麼教導的太子, 德行不端,犯上作亂,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蕭遠不留情面, 甩袖離開。
羣臣噤若寒蟬,沒有一個敢爲太子求情。
不久,牢中傳來消息, 蕭霖畏罪自刎。
死前,他要求見我一面。
我沒有答應, 只是讓他把想說的寫於紙上, 打開看了幾眼。
蕭霖說,他後悔了。
如果他當初沒有退婚, 那我們還是夫妻,他也還是太子。
明明他前世就已得到了幸福,爲什麼今生還不滿足?
他很想再次回到過去,改變這一切。
他問我,還願不願意選擇他?
我沒有回覆,把信放在燭火上燒了個乾淨。
翌日,太醫前來寢宮診脈。
我懷孕了。
八個月後,我生下皇子。
蕭遠將其立爲太子,整個後宮,依然只有我一人。
我帶着笑意,看他逗弄懷裏的孩子,突然想到很多年前。
在我年幼時,有一個遊方道士路過司馬家。
他對父親說, 我天生鳳命,將來註定要做皇后。
所以得知蕭霖退婚, 我真的很開心。
兩代天子, 除了他之外,便是蕭遠。
他的退出,意味着我有機會嫁給喜歡的人了。
我怎麼會後悔?
我感激他都來不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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