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

我嫁入將軍府後才知道府裏沒有一個活人。
陰森森的祠堂擺滿了排位,管家嘆了口氣:「男女老少都戰死沙場了。」
我理了理身上的大紅嫁衣:「那……娶我的是哪位?」
一個排位突然掉了下來。

-1-
場面一度安靜。
我看了看牌位又看了看管家:「這是自己倒的?」
管家抹了一把額頭不存在的汗上前將牌位扶起來:「芙蕖姑娘,此次和您成婚的就是我們少將軍,半個月前戰死沙場的這位。」
我裝作處變不驚的點頭:「好的。」
管家摳着手:「姑娘……」
我道:「我可以給他們上炷香嗎?」
管家一愣:「當然……可以。」
我將喜扇遞給管家,拿起清香以燭火點燃,恭恭敬敬的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三個爲一簇放在每個牌位前。
做完這一切剛起身就見管家莫名其妙的在旁邊淚流滿面。
我一臉詫異:「你咋啦?」
管家老淚縱橫:「姑娘真是……太好了。」
我安慰地拍拍他的手,默默遞給他帕子:「以後就叫我少夫人吧。」

-2-
在未嫁之前,我就聽說過諸多傳言。
比如這將軍府夜半總是傳出哭聲,嚇得路過的人睡不着覺。
比如明明前幾日從前線傳來戰死的消息的將軍突然出現在府門口敲門。
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現在這附近已經沒什麼百姓居住了。
而我,這個美麗又偉大的女人,是御前侍衛的女兒,一個著名的倒黴蛋。
前年,爹爹將我嫁給了新科探花郎,待嫁的三個月,探花郎一路被貶。
但爹爹不好臨時反悔,硬着頭皮嫁我,結果當天探花郎被查出謀反。
全家流放,直親砍頭。
皇上念在我是新嫁婦,便讓我自己滾回家去了。
然後就是議親困難,根本無人上門。
磋磨了兩年後,皇帝賜婚了。
大手一揮給我賜了個大將軍。
高興的我喲三天沒睡好覺。
沒想到一進門,迎接我的只有跛腳淚點低的管家和麪癱膽子大的婆子。
好吧,既來之則安之。
不過是區區鬧鬼將軍府,我還怕了不成?
……
入夜後,我縮在牀上輕聲喊着:「繁姑姑,你一個人怕不怕啊?」
「要不要進來跟我一起睡啊?」
繁姑姑道:「少夫人快睡吧,奴婢就在外面候着。」
「姑姑,你不害怕嗎?」
繁姑姑聲音甚至沒有任何起伏:「奴婢沒什麼好怕的。」
我一個鯉魚打挺爬起來:「姑姑,你膽那麼大啊?那你肯定經歷過不少事吧!」
無人應答。
我又自己裹回被子裏:「你們怎麼還搞孤立啊啊啊啊啊!」
捱了大半夜,終於睡過去了。
半夜半夢半醒間,我一伸手彷彿摸到某個堅硬的胸膛。
那人伸手抓住我的手將我攬進懷裏:「別鬧。」
我唰地睜開眼發出尖銳的爆鳴:「啊啊啊啊繁姑姑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3-
第二日,我帶着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打開門。
繁姑姑站在門口平靜發問:「少夫人,你這是上京時興的新妝容嗎?」
我滿目呆滯:「呵呵,姑姑這並不好笑。」
繁姑姑說:「奴婢知道,奴婢沒笑。」
我遇着鬼了,我沒開玩笑。
但是我和府里人說他們都一副看神經病的模樣看着我。
管家謝叔甚至想爲我請個大夫看看。
「不是!是真鬼啊姑姑!誒姑姑!你別走!」
又入夜了,繁姑姑再一次拒絕了我的陪睡提議。
我收回挽留姑姑的爾康手,蜷縮在被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燭火在旁邊跳着妖豔的舞蹈。
「我許芙蕖這輩子,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那個探花郎被砍頭是因爲他本來就不是好人!跟我真的沒關係!」
「我甚至還偉大獻身於大將軍!我那麼偉大,您就不要找我了……」
面前突然出現一簇火苗。
我哇的一聲掀開被子。
是謝叔和繁姑姑站在我面前。
我立馬裝作若無其事:「謝叔,繁姑姑還沒睡呢?晚上好啊。」
謝叔看着我道:「少夫人害怕?」
我大手一揮:「什麼害怕?我從小到大就沒怕過!」
謝叔說:「第一次見面在祠堂,少夫人那麼淡定,老奴還以爲少夫人不怕這些。」
我看看他,又看看天,腳趾直接開始摳地。
人就是這樣好面子,只要不是我一個人在場,我能裝成觀音菩薩。
見我未言語,謝叔道:「老奴帶少夫人去個地方吧。」
將軍府很大,我雖然沒有正經逛過,但是第一日進府時被扶着七拐八繞我就猜到了。
屹立在湖心的亭子,數十米的長廊,郁郁青青的綠植還有一塵不染的地板,足以看出這些奴僕很用心在維護這裏。
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凳子,走廊的柱子上都雕刻着家國永安,就算現在已經人去樓空也依然可見這以前是一個多麼大多麼溫馨的家庭。
我披着斗篷,一路跟着謝叔走過祠堂,繞過花廳,在一個大門口停下。
「少夫人,請。」
在他們的眼神示意下,我接過繁姑姑手裏的燈走進去。
就算是後來進了宮,在我看來也很難和眼前的這一幕媲美。
這是一個很大的兵器庫,但是已經沒有一把兵器是完好的。
上面掛着斷掉的長劍,破裂的大刀,絃斷的弓箭,還有濺了血跡的盔甲,滿是刀痕的馬鞍,抽絲的髮帶,碎掉的簪花,一件件,排列得整整齊齊放在牆上。
雜草從青石板的縫隙裏冒出來,甚至開出了白色小花。
這一幕,美的震撼,美的悲壯。
「這是……」
「這是將軍們最後的歸宿。」
謝家滿門忠烈,無論男子女子都能提劍上戰場,策馬立戎裝,這裏會留下他們最後剩下的一件東西,以作懷念。
但這裏雜草叢生,落滿灰塵,足見已經很久沒有人推開這裏了。
謝叔又哭了,繁姑姑在他旁邊平靜的遞給他帕子。
謝叔擦掉眼淚道:「少將軍並有任何遺物帶回來。」
我點點頭,輕輕地關上門。
我知道謝叔的意思,他想告訴我,這是忠魂鎮守的謝家,任何地方都可以都可能鬧鬼,唯獨這裏不會。
回去的路上,見着許多婆子,也有許多年輕姑娘和小孩子,這府裏主人家都全沒了,哪裏還用得上那麼多僕人?
我還是沒按捺住問謝叔:「將軍府怎麼那麼多奴僕?」
按理來講,用不着那麼多人的。
謝叔低着頭:「這裏的人大多數都是死去的將士們妻子女兒,因爲無所依靠所以就留在將軍府了。」
我抱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房間,這一刻我竟然真的沒有那麼害怕了。
我抱着枕頭仰頭看着天花板,「爲何好人總是活不長呢?」

-4-
回門那日,謝叔爲我準備了很多東西,拉了足足三輛馬車。
只是我沒想到,皇上也在我家。
真是……太震驚了。
皇上坐在我爹的位置上,生生把這狗窩坐出了龍椅的感覺。
一進屋,連忙在我爹的目光下磕頭:「草民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上看起來三十出頭,板着張臉,接過我便宜老爹遞過去的茶水撇了撇抿了一口:「你就是許芙蕖?」
「回皇上,正是草民。」
我聽見皇上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聽見他不耐煩的嘖。
這是做啥啊?
「你先起來吧。」
我如蒙大赦,我爹連忙過來扶起我。
「陛下,小女年幼,恐怕難以勝任這個任務,還是讓臣去吧。」
皇上道:「許墨,你也跟了朕那麼多年了,當知道將軍府像個鐵桶一樣人人習武,你去……又像半月前那樣受一身傷?」
許墨低着頭,我聽到這好像懂了些什麼。
皇上終於正眼瞧我了:「許芙蕖,朕交給你個任務。若是成了,保你許家此生榮華富貴,」
我小心翼翼抬起眼:「那要是沒成……」
皇上中氣十足:「沒成,就叫你家滿門抄斬!」
我被嚇得一哆嗦:「什麼任務?」
「謝家之事迷霧重重,你去查謝家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了。」
我下意識反駁:「怎麼會是假死!」
皇上立馬看向我:「你知道些什麼?」
我迅速的磕下頭:「草民雖然入謝府時間不長,但謝家絕對對聖上忠心耿耿!」
「朕不需要你的一面之詞,去查清楚了拿證據說話。」
直到上了馬車,我才堪堪緩過神來。
皇上是懷疑謝家假死和敵軍勾結還是懷疑謝家假死逃避戰爭?
我想不出來。
但是以這幾天對謝府的觀察,這兩種都沒可能。
掀開簾子看到跟在馬車旁邊的謝叔和繁姑姑,兩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心裏湧起一股酸澀。
他們爲君爲民戰死沙場,死後卻還是引得君王猜忌,住宅也被傳爲鬼宅。
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們的親人已然死去,但他們卻仍然守着這一座老宅,守護那戰場上的英魂。

-5-
我思考了整整一夜,終於想出來一個絕妙的辦法。
先借由翻新把整個謝家的格局都記下來,入夜後再挨個探查。
此事是絕對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的。
不然豈不是寒了他們的心。
我本以爲會困難重重,沒想到謝叔當天就拿了全府的圖紙來。
我裝作沉思的關上門,拿出一張白紙裝模作樣的開始寫寫畫畫。
是真大啊。
要一一搜查這還得了。
於是我精打細算圈出了幾個地方。
主廳的牌匾,聽聞是謝家長輩親手所書,掛了幾十年了。
書房,一般這種地方都有很多機密。
祠堂,看起來就很重要,要是有什麼東西謝叔說不定就放這裏了。
再加一個,謝叔的房間,有些東西說不定得貼身放。
入夜後,我拿着圖紙,開始行動了。
輕輕的關上門,剛穿過長廊,便見不遠處的花廳坐着一個人。
透過昏黃的燭火,花影交錯間,他低着頭正在寫什麼。
我本想繞過他離開,卻不小心踩到了掉落在地上的枯樹枝。
奇怪,謝叔他們日日都在打掃修剪,怎麼會有枯枝?
那少年順着聲音看過來,我只得將圖紙藏在身後裝作閒來無事的模樣上前:「你在寫什麼?」
那少年擱下筆:「夫人妝安。」
我一愣,只見他紙上寫着——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我說:「抱歉,打擾到你了。」
少年笑着擺手:「沒有。少夫人這麼晚要去哪?」
我也跟着擺手:「隨處轉轉哈哈哈。」
「少夫人既然無事,不如陪在下走走?」少年站起身靠過來,他眉目如畫,眼眸裏彷彿帶着星光。
我微微後退:「有事哈哈哈。」
我意有所指,「我有些困了,先回去睡覺了。」
少年語氣裏含着失望:「也好,夫人早點休息。」
我逃似的離開花廳。
跑過轉角,我才終於緩下一口氣。
拍了拍撲通撲通跳的胸口,從口袋掏出地圖,一轉頭就和兩個黑衣人大眼瞪小眼。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那兩人尖叫完立刻拉着對方就往反方向跑。
我一個彈射跳起來:「不是!你們倆跑什麼!」
兩人沒一會兒就跑沒影了,我站在原地才發現地圖也掉了。
「我靠!你們倆強盜啊!」

-6-
待兩人走遠,我才堪堪憑着記憶找到主廳。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裏,正後面的牌匾上寫着精忠報國四個大字,筆鋒蒼勁有力,這是謝家早年時先帝親手所書賜下來的,是謝家的榮譽。
我拿着燭火一一掃過雕花木漆的桌椅,放在桌子上,搬過椅子架起來,站上去我堪堪可以看到牌匾。
「哇!」
這牌匾很是被看重,連後面都一點灰沒有。
不過還是被我看到了東西。
一封泛黃的書信靜靜地躺在那裏。
我拿過來跳下椅子,將一切復原後偷摸摸躲進簾子後面。
燭火微晃,紙上的字一個個跳出來。
「親愛的姑姑,我知道錯了!但是你應該原諒我,因爲是你Ṫüₖ先抓蛤蟆來嚇我的,還騙我去沒有魚的河裏抓魚!」
落款,謝臨笙。
我翻過來覆過去的看。
只有這幾句話。
謝家起家並不早,我嫁的這一位是謝家最小的兒子,只知道小名叫小穩。
謝家上一輩出了三個將軍,謝成筠,謝成終,謝成華,只有成華一個女兒家。
聽聞她能文能武,三歲能作詩,七歲會策馬,十歲提劍上戰場。
起初跟隨兄長們作戰,後來也能自己領兵掛帥。
能被叫作姑姑的大概只有這位將軍了。
雖然只有短短幾句話,也足以見得當時的謝家相處多麼的和諧溫馨。
不過,謝臨笙是誰?
和謝小穩同輩的少年倒是有三個,只是早已紅塵歸土,我現在也無從查起。
我收下信,準備去書房看看。
剛一出門,就見窗邊突然竄起兩道黑影。
我立馬又縮了回去。
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不停的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知道我很倒黴,但是今天這事很重要!老天爺別搞我!我把你當爺爺你可一定得把我當孫子啊老天爺!」
然後只當自己眼花,目不斜視的大步走出去。

-7-
我順着主廳一路疾走最後幾乎變成了飛奔到了書房,扶着木門我拍拍胸口:「果然!一切不存在的都是紙老虎!」
然後啪嘰一下大力推開書房門。
前兩天謝叔才趁着太陽大把書什麼的都搬出去曬着了,現在的書房倒有些空蕩蕩的。
我邊走邊感嘆:「難怪謝叔光是帶着人搬書都搬了兩天,這麼多櫃子啊,得放多少書啊。」
古樸的花紋透過昏黃搖曳的燭火彷彿將那年俯首桌邊的身形勾勒出來。
那是誰?
我彷彿看見那女子在紙上寫下:
「親愛的ṱú⁹小穩,對不起,姑姑錯了!但是就算我抓蛤蟆嚇你騙你去沒有魚的河裏抓魚,你也不能整整一天不理我啊,小穩,你可不能不理姑姑啊。」
我突然笑出聲,反應過來後又連忙捂住自己的嘴。
那幅場景也瞬間消失。
我驚恐的東張西望一番,見沒有人才定下心來仔細觀察。
只能看到桌邊的筆墨水已經乾涸,卻依然擱置在桌上。
宣紙被一張張疊好放在正中間。
我走過去將燭火放下,伸手揉捻毛筆的尖端,已經很硬了,說明過了很久。
我突然意識到,這裏的場景好像一直被人細心呵護着,但是又一直被人保持原樣。
一塵不染青石板中間卻長出了白色小花,沒有落灰的信卻一直在角落的牌匾,墨色乾涸卻堅硬的毛筆尖……
這些都是從什麼時候定格的呢?
我轉向書架,大多數書都被搬出去曬了,只有這一架子,上面擺放的都是摺子和聖旨。
我一個個翻開來看。
有彙報邊疆將士喫食穿衣問題的,也有彙報邊疆百姓的,大多數是彙報戰況。
十年前的摺子裏,謝成華這三個字是卷卷有名,到了後十年,就變成了謝臨笙。
我突然想起來那兩封信。
謝臨笙被姑姑抓蛤蟆嚇,被騙去沒有魚的河裏抓魚。
姑姑給小穩道歉不該抓蛤蟆嚇他不該騙他,所以……
謝臨笙就是小穩!
就是我的夫君謝小穩!
我靠!
我翻過剛剛看的彙報戰功的摺子,從十年前,一直到現在。
謝臨笙的名字從最開始邊緣到最後直接排在首位。
ƭű₋我又翻開聖旨,對謝臨笙的職位也是一升再升。
如果我沒記錯,謝臨笙好像是十二歲上的戰場。
我將這些摺子挑了一些關心皇上身子和愛護百姓的裝起來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跑回來把謝臨笙最後被封爲中德郎少將軍的聖旨揣上了。
得把這些給皇上看看,讓他想起當年謝家的功勞。

-8-
走到門口還未推門,我就聽到外面傳來說話聲。
一個聲音抱怨道:「那麼大個將軍府,除了些木頭還是木頭,一點值錢的都沒有!」
另一個聲音安慰他:「老大別罵了,我們到書房了。」
「哼!書房書房,一看就知道全是書,走了下一家,去祠堂看看。」這位老大氣憤道。
而他的跟班聲音裏明顯帶着猶豫:「啊老大,祠堂不全是牌位嗎?那麼嚇人我們真要去嗎?」
啪的一巴掌,給我都嚇一跳:「你懂什麼!祠堂就肯定有貢品!那將軍的貢品能差嗎?」
「可是那是祠堂啊……」
「捨不得孩子怎麼套的中狼?」
「好吧。」
待兩人腳步聲逐漸走遠,我飛速跑回房間,放下東西后立馬去找謝叔。
聽這ŧû⁺聲音,我在花廳和主廳遇到的應該也是這兩人了。
我給在睡夢中的謝叔直接拍醒,他聽聞將軍府進賊了比我還着急,跛着腳立馬召集衆多家僕浩浩蕩蕩去往祠堂。
謝叔的房間很小,絲毫沒有總管的感覺。
我不敢過度翻看,怕他發現。於是小心翼翼記下位置,看完就給擺回原位。
謝叔的枕頭下,放着一本起居錄。
我拿着起居錄默唸:「謝叔不要怪我偷看你隱私,就這一次!希望一定要有一些我想要的!」
我翻開這一本有些厚重陳舊的本子,第一頁赫然寫着:
「貞和十九年三月七日,應將軍的要求,老奴我開始每天記錄小少爺的日常。
三月八日,今日小少爺多喫了一碗飯。
三月九日,今天大小姐帶小少爺去Ţùⁱ騎馬了。
……」
都是一些很生活化的記ŧū́¹錄,我繼續翻過,終於在貞和二十八年的記錄中看到——
「七月十八日,小少爺變成大少爺了,也要跟着將軍去打仗了。
一定要平安歸來啊。」
然後時間一下子跳到了五年後。
「新曆二年五月七日,大將軍死了。」
「八月九日,大小姐死了。」
「十二月,小少爺回來了,在家裏過年了。真熱鬧啊。」
「三年一月二,小少爺接了帥印。」
「四年七月十一日,打贏了,小少爺要回來了!」
「十三日,小少爺死了。」
到這裏,謝叔的一筆一畫都歪歪扭扭,他是什麼心情呢?
沒有任何描述的詞語,短短幾個字也能將悲傷刻畫的淋漓盡致。
如此跌宕起伏,大喜大悲。
直到後面……
「七月十六日,皇上給小少爺賜婚了。
這不害人家姑娘嗎?過來了只能和我們這羣老頭老婆子做伴。
繁妹說皇命不可違。」
「八月一日,少夫人進門了。」
「少夫人是個好人。」
我吸了吸鼻子,想了半天將這些起居錄謄抄下來。
我字雖然不好看,但勝在寫得快。
抄完像個鬼畫符,勉強可以看出來寫的啥。
我將起居錄放回去,收拾收拾離開這裏。

-9-
我去往祠堂,謝叔他們還圍在外面。
我上前,他們自動給我讓出一條道。
「怎麼回事?」
謝叔道:「他們抓了一個小孩。」
祠堂裏燈火通明,傳來小孩的哭鬧聲和男子的怒吼聲,「你們要是敢進來,我就一把火燒了祠堂和我們!」
我眉頭突突的跳:「你們倆想要什麼?」
那裏面的聲音起伏,方纔那被稱作老大的黑衣人喊到:「給我們一大筆錢,放我們離開。」
謝叔道:「少夫人莫要妥協,我們謝家之人就算是死,也不會折辱門楣!」
我轉頭看,那小孩的母親雖然淚流滿面,見我看去也依然堅定的點頭。
我攔住謝叔喊道:「行,給你準備了馬車,你把孩子放了讓你們倆出去。」
可對方很明顯不信:「等我上了馬車再把孩子給你!」
「行。」
我讓人下去準備馬車,附在謝叔耳邊輕聲說:「你去找幾個壯實點的家僕,埋伏在巷子口,待小孩一放就直接圍住,抓了送官。」
「是。」
兩名黑衣人架着小孩子出來,馬車就在門口。
他們上了馬車,我喊道:「把小孩子留下!」
只見那名老大手一鬆,把小孩拋過來,我連忙接住他。
「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我四處看他有沒有受傷。
他哭得稀里嘩啦,他母親也是淚流滿面的過來不停地對我道謝。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們都是謝家之人,我是謝家少夫人,自然要好好保護你們!」
這幾句話正好被帶着人回來的謝叔聽到,剎那間,他眼淚水就已經滾出來了。
「少夫人。」
我站起身轉過頭,見他抓到了兩人便道:「天亮了就去報官。」
然後看向後面恨不得將我扒皮的兩人,「放心吧,牢裏管飯。」
我剛走兩步準備回去休息,謝叔也上前兩步:「少夫人!」
「怎麼了?」
一轉頭卻見謝叔已經跪下了,周圍的人也跟着跪下來。
我着急忙慌的去扶他們,謝叔說:「少夫人跳進這麼一個火坑,還把我們這些粗人當成家人,我們真是……」
「這是做什麼呀!」我將一羣人扶起來,「應當我感謝你們纔是!若不是你們對我那麼好,我都不知道該有多害怕!」
溫暖二字並非說說而已,他們的爲人處世與相處氛圍無時無刻都體現着他們以前的生活多麼快樂。
只是現在,無形的悲傷一直籠罩着他們。

-10-
解決完一切,終於回到房間準備睡覺。
但是我還不打算睡。
經此一鬧,我睏意更淺。
於是我趁熱打鐵,趁着夜色漸濃,前往祠堂。
上次來還是大婚那日。
謝家的列祖列宗都在這裏,我在最上層的角落看到了謝臨笙三個字,新刻的木牌顯得成色也要新些。
我掏出帕子給每一個牌位都擦了一遍,心裏默唸:「晚輩今日前來,都是皇上他的無理要求!雖然晚輩孃家就剩一個爹了,但也不願意看他慘死,若有打擾,請各位前輩多擔待。」
擦完後又從旁邊拿起清香點燃,給每個牌位都拜了拜。
然後我開始翻找。
這邊倒是很多櫃子,放的大多是清香和紙錢等這些東西,然後我茫然的坐下。
真就祠堂啊?
不死心我又翻一遍,真就只有紙錢和香火。
然後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按照作息皇上已經要起牀上早朝了。
我提着燈回去,突然聽到了哭聲。
我腳步一僵。
我在心裏默唸無數遍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然後向聲音走去。
將軍府爲何夜半傳來哭聲?
其實我已經猜到了八分,只是真正看到的時候仍然感到痛心。
是那些家僕們,在牆角的一個地方燒紙。
這應該是專門闢出來的。
衆人聽到聲音轉過頭見是我,連忙向我行禮。
我走過去同她們一起跪下。
如何打探消息?當然是融入她們!
火舌吞噬着紙錢,滿天的灰塵隨風而起,扶搖直上。
「少夫人也想念少將軍了嗎?」有人這樣問。
我看過去,是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我道:「我與少將軍從未見過面,說想念太假了。」
那小姑娘說:「那少夫人……」
我道:「這幾日在謝府,我看到你們做事井井有條,相處和睦融洽,我大爲動容。」
繁姑姑突然出現,在我旁邊跪下:「少夫人,謝府人丁本就少,現在更是隻有少夫人一個主子了。」
我看着她:「死去的人也希望我們能過得幸福快樂平安不是嗎?」
「夫人豁達。」
「繁姑姑這麼晚了也還沒睡?」
繁姑姑眼裏是燃燒的火苗,她道:「奴婢想大小姐了。」
大小姐,謝成華。
小姑娘湊過來:「往後少夫人想念逝去的人也可以來這裏。」
我現在終於懂了。
寂靜漫長的夜晚裏,在世的人想要堅強的活着,卻總是忍不住去想念那些逝去的人。
所以專門有一個地方,可以傾訴思念,吐露心聲。
她們沒有約定,只要想念就可以來。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我站起身,繁姑姑扶着我出來。
謝叔就站在門口。
這個跛腳倔強淚點低的小老頭,果然又是淚流滿面。
他轉頭看着我:「少夫人,早點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
沒有入謝府之前,我想過很多種相處的可能。
入謝府後,也總是忐忑。
沒有婆母小姑子,甚至連夫君都沒有。
這將是什麼樣的日子?
可現在,我只覺得這座謝府溫暖如春,處處生機勃勃。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11-
第二日我便帶着我昨日找到的那些東西進宮了,早晨遞的摺子,見到皇上已經是下午過後。
我將那些東西遞給他看,和他講述祠堂和將軍冢,描繪昨日看到的哭聲。
皇上看完卻是久久未回神。
我道:「陛下現在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裏了。」
他身邊的大太監呵斥我:「放肆!」
皇上抬抬手示意他閉嘴,看着我問:「所以謝家滿門皆戰死了對嗎?」
我不明所以:「回陛下,是的。」
他好似很難過,掩面嘆息也不管我願不願意聽,就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剛登基那年,國之危矣,臨到陣前竟無人敢接帥印,唯有謝臨笙,謝府僅剩一人。」
「他來勤政殿見朕,也就站在你那個位置,他生得好看,又帶着意氣風發,他說要接帥印,保疆衛國。他的死訊傳來,朕日日夜夜在佛前祈禱,請求能讓他獲得重來一次的希望。」
最後幾句話如同鴻毛般輕,又好像如泰山般重:「他若是真的想逃避戰爭自己躲起來該多好啊。」
我靜靜的看着皇上,忽然開口:「那樣,就不是謝臨笙了。」
皇上一愣,突然笑起來,然後衝我擺擺手。
我退下了。
謝臨笙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愛護家人,愛護將士。
他有情有義,俠肝義膽。
他能文能武,膽識過人。
他忠心耿耿,一心爲國。
如果他真的娶了我,我想我一定會很喜歡他。
我剛回到將軍府,聖旨後腳就來了。
賞賜了許多金銀珠寶,布匹綢緞,還有封我爲誥命夫人的旨意。
我拿着聖旨,突然想到之前對皇上的揣測。
我居然覺得他是懷疑謝家不忠。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真可恥!
想着想着,抬起手衝自己臉就是一巴掌。
謝叔嚇了一跳,連忙拉住我:「少夫人這是怎麼了?」
ťū́ₒ
我表示無事。
只是突然感覺自己是個小人。

-12-
入夜後,我披散着頭髮坐在牀上,手裏是謝府的地圖。
修葺園子的事也排上日程了。
我拿着炭筆正勾勾畫畫,外面忽然傳來打鬥的聲音。
我赤腳下牀走到窗邊,輕輕喊外面看守的丫鬟。
然後,一把劍直接從門口插進來,下一秒,大門報廢。
我一整個大震驚,慌忙的跑開。
是八個黑衣人,拿劍指着我用蹩腳的中原話問我:「你就是謝臨笙的夫人?」
我看着他:「我不是。」
那人怒道:「居然敢騙我,兄弟們上!」
「你有病啊啊啊啊!知道你還問我!我還以爲你不知道呢!」我剛跑兩步,一把劍從我身後出現。
是那天夜裏在花廳看見的少年,他將我護在身後。
那八個人見了他很是生氣,嘴裏嘰裏咕嚕的不知道罵的什麼。
我也聽不懂,就是感覺罵得很髒。
少年一手執劍一手護着我,將我一把推向門外。
我才發現守在外面的人都死了。
有人想來抓我,少年便欺身上前纏住他,就這樣,我得以脫身。
我立馬轉身就跑,去找謝叔來幫忙,不知道這個少年能不能堅持住。
一路上,我心亂如麻,甚至差點跑錯路。
等我和謝叔一起來時,已經只剩下兩個黑衣人和少年了。
居然一個人挑翻了六個。
謝叔幾人上前將他們團團圍住,抓住人不過一秒,下一秒兩人見大勢已去就服毒自殺了。
那少年也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面具覆在臉上,我想揭下來他還不讓。
我一過去,他就倒在我身上。
我一摸一手血才知他受了傷,連忙喊道:「謝叔快去找大夫來!」
「誒,好!」謝叔將人帶下去,喊了好幾人去找大夫。
可現在已經是深夜了,哪裏有那麼好找?
那少年拉住我的手輕聲道:「夫人別哭。」
我胡亂擦擦眼淚:「我沒哭。」
我看着他終於問出口,「你到底是誰啊?」
少年躺在我懷裏,伸手爲我擦掉眼淚:「我本就是個死人,不要爲我哭泣,芙蕖。」
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只是拉住我的手:「你真好看。」
他說他是個死人,要是以往我肯定會被嚇住,可現在,我另外一隻手給他按着傷口,這一刻,血是溫熱的,他的身軀滾燙的,這個人,活生生的在我面前,爲了保護我而受傷。
他帶着笑意看我,我感覺到他的身軀一刻比一刻輕。
淚意模糊間,我聽見他說:「我是謝臨笙啊……芙蕖。」
他消失了。
如同他的出現一樣,無影無蹤。
謝叔回來的時候,我呆愣愣的坐在原地。
謝叔於心不忍,過來拉我。
我看着他說:「謝叔,他說他叫謝臨笙。」
那一刻,謝叔的眼淚湧出,他淚流滿面的看着我:「少夫人,那是少爺來見你了。」
曾經聽我說鬧鬼只覺得我是神經病,還說要找個大夫來看看,可現在謝叔卻說是他回來見我了。
真的嗎?
謝臨笙。
你也好看。

-13-
謝叔安排我住進新的房間。
我坐在牀邊,卻見那窗臺上放着一封信。
用一個檀木梨花盒壓着。
盒子裏放着一支荷花簪。
我拿起信,上面寫着: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芙蕖,不要難過,我一直陪在你身邊。」
我拿起信,又哭又笑。
我將荷花簪戴在頭上,彷彿他就站在我旁邊,輕聲道:「謝臨笙,我很喜歡。」
歲序更替,華章日新。
窗外日光彈指過,席間花影坐前移。
又是一年冬,謝府生機勃勃喜氣洋洋。
謝叔年邁,卻還是一大早就起來安排新年。
我坐在亭子裏,看着大雪紛飛如同喜訊,大家臉上都洋溢着笑容。
我剛喝了熱茶,全身暖洋洋的,我提筆靜靜的寫道: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謝臨笙,新年快樂。
番外:(謝臨笙)
我是京城謝家的幼子,死在了戰場上,這裏埋葬的還有我全家。
可是一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出現在皇宮。
那個跪在佛前誠心跪拜的人,是皇上。
我飄過去,只聽見他說:「願上天能有好生之德,給謝臨笙一次重來的機會……」
佛站在我面前,滿目悲憫。
「他是凡間帝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卻願意爲你虔誠的祈禱,你可願意重來一次?」
我看着佛:「多謝, 只是,他是君我是臣, 我不僅爲他而死, 更爲天下百姓而死, 我沒有什麼遺憾了。」
「那吾便賜你三次可現身ƭú₊的機會吧。」
佛離開了。
我看着地上跪拜的皇上, 嘆了口氣也離開了。
我想回謝家看看。
謝府此時張燈結綵,不明所以的轉了一圈才知道,是給我娶親。
什麼?!
給我!?
娶親!?!
這誰家姑娘願意嫁過來啊?
謝叔還真從轎子裏扶出一位姑娘,居然直接給人扶到祠堂去了。
面對姑娘的詢問, 我突然將自己的牌位碰倒,小姑娘眼裏居然沒有害怕。
反而很冷靜的敬了香。
謝叔淚點低直接開哭,我站在旁邊一臉着急,你可別把人小姑娘嚇着了!
晚間睡覺時, 我就坐在她牀對面,看她一口一個繁姑姑的喊,我還以爲她不怕這些。
沒想到!
真是太可愛了!
於是我就沒忍住現身, 小心翼翼的把她攬進懷裏。
我自己的媳婦抱一下應該沒什麼吧?
結果就給人嚇着了。
好幾天都有點精神恍惚。
我心痛的看着她,發誓以後絕對要以正面形象出現!
回門那天, 雖然看不見我,我還是規規矩矩的收拾了自己一番。
在她拿到皇上給她的任務時, 我想陪她一起。
於是我出現了,還裝模作樣的寫了一首文縐縐的詩。
她想走,我就在周圍放滿了枯樹枝, 一聽到點聲音我就順勢回頭發現她。
我叫她夫人,但是她沒聽出來。
應該是以爲我是府裏的下人。
她不想我陪她。
好吧。
於是我跟在她身邊, 看她翻出有關我的點點滴滴,發現我的名字, 看到我的存在。
她真可愛啊,明明有些害怕,爲了證明謝府還是一往無前!
她那麼聰明,還知道用那兩個土匪引開謝叔。
我猜她第一次見到兩人時就打的這個主意,所以纔沒有第一時間叫人來抓住他們。
她最後在皇上面前,沒忍住爲我開口辯白。
又在接聖旨的時候莫名其妙打了自己。
太可愛了。
這是我夫人。
我爲她準備了禮物,想下一次挑個合適的時機出現, 見她最後一面。
變故來得太快了。
是敵國的餘孽, 京城的佈防還是太鬆懈了,謝叔還是太大意了。
我怕她受傷, 所以送她先走。
她真聰明,那麼快就搬了救兵來。
就是幾人站在旁邊有點礙眼, 謝叔真是一點眼力見沒有。
她在爲我哭。
我心都要碎了。
我想給她擦眼淚。
我想陪她一輩子了。
可惜,我只能告訴她她真好看。
佛啊,可不可以再做一次決定啊?我後悔了……
我將信和禮物放在窗邊,她果然看見了,還對我笑。
她戴上簪子真好看。
雖然不能現身陪着她, 但是這樣也可以時時刻刻陪在她身邊。
只是她看不見我。
沒關係的, 夫人,我一直會在。
我看到謝府在她的帶領下,恢復了生機,大家都能過好自己的生活。
芙蕖, 謝謝你。
看見她寫下的詩,我也想告訴她我的思念。
於是我坐在她旁邊輕輕念道——
「夫人,新年快樂。」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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