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忱和貧困生表白那天,把我反鎖在器械室裏。
我拼命拍門求他放我出去,他單手插着褲兜,漫不經心地說:
「溫荷,這是你污衊她偷東西的懲罰,乖乖受着吧。」
被關的第十六個小時,他終於放我出來了。
器械室門口,他牽着貧困生的手,笑得散漫:「明天記得給我和你嫂子帶早餐,要熱乎的。」
可那天之後,我悄無聲息地轉了學,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面前。
聽說,周忱一直四處尋我。
三年後,他堵在我宿舍樓下,按住我的肩膀咬牙切齒。
「溫荷,你的心是肉長的嗎?怎麼就捨得不要我呢?」
-1-
我爸給我準備的成人禮,是一塊手錶。
白色的錶帶,銀色的錶盤,不是很貴,但花了他大半個月的工資。
可這塊手錶突然丟了,還出現在了宋雪如的手腕上。
我小聲向她要回來時,宋雪如露出一副愕然的神色:「溫荷,你在說什麼?」
「這是我的手錶,可不是偷你的。」
眼看着班上同學紛紛朝我們看來,宋雪如霍然拔高了音調,義正言辭地看着我:
「溫荷,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這樣的貧困生。但你自己丟了東西,怎麼能污衊是我偷的?」
她這話一出,原本不明所以的同學們,立刻竊竊私語起來。
「溫荷憑什麼看不起貧困生?」
「她媽不就是個臭賣煎餅的嗎?
也有同學說:「可宋雪如手上的那塊表,確實和溫荷前幾天戴的一樣。」
「宋雪如領着學校的補助,哪有錢買表啊?」
我的手錶在錶盤上有一道劃痕,是我幫我媽切菜時,不小心劃到的。
而此刻宋雪如腕上的表,有着一模一樣的劃痕。
我將這事說出來後,宋雪如愣了一瞬,將手背到了身後,梗着脖子說:「那……那是我削鉛筆時,無意劃到的。」
可她這話的說服力太弱,班上同學開始對着她議論紛紛。
就在這時,周忱拎着書包走進了教室。
宋雪如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眼睛都亮了起來。
「周忱!」
-2-
周忱聽了宋雪如說完事情經過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轉頭看我時,他微微眯起眼睛,沉聲命令我:「溫荷,和雪如道歉。」
我莫名其妙,問他:「道什麼歉?」
周忱舉起宋雪如的手腕:「這塊手錶,是我送給她的。」
「前兩天聽她說你的手錶好看,我特意買了給她,就在商場的門店買的。」
周忱嗤笑一聲,挑眉問我:「溫荷,你明知道聲譽對一個人多重要,可你因爲看不起貧困生就污衊人家偷東西,你不該道歉嗎?」
他三言兩語,就讓局勢瞬間變了。
「原來是周忱送的啊,看來我們是冤枉了雪如。」
「什麼劃痕,誰知道是不是溫荷編造的。」
「溫荷怎麼這樣啊,不分青紅皁白,就把事情賴到雪如身上。」
宋雪如見狀,揹着人羣朝着我微微一笑,笑容裏充滿了挑釁。
她輕輕指了指自己的抽屜,接着不動聲色地用身體將它擋住。
可我看得分明,她抽屜的角落裏還躺着一塊嶄新的手錶。
那纔是周忱送的。
「你送的那塊在她抽屜裏,這塊明明是我的!」我有些急了,衝着周忱喊:「不信你看看她的抽屜。」
宋雪如忽然就紅了眼眶:「溫荷,你現在是要翻我抽屜搜我東西嗎?」
「憑什麼啊?」她倔強地看着我,眼中的淚水要掉不掉:「我是窮,是家裏條件不好,可我就活該被你踐踏尊嚴嗎?」
「我沒有要搜你的東西。新表就你的抽屜裏,你只要稍微讓一讓,大家就能看見。」
我甚至給她找臺階:「可能只是兩塊手錶一樣,你不小心拿錯了我的。」
可我這話一說完,宋雪如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因爲我是貧困生,所以別人送我一塊表你都覺得是我偷的嗎?」她用手背抹掉眼淚,執拗地抬起下巴:「那行啊,你搜吧。」
話是這樣說的,可宋雪如的背死死抵着抽屜,分毫不讓。
不等我有任何動作,周忱忽然狠狠攥住我的手臂,冷聲喝我:「溫荷,你夠了!」
「自己丟了東西就認。要是實在惦記,我給你一萬塊錢,你再去買塊新的,別再這邊欺負雪如。」
我聽見有同學在說:「哦,原來溫荷是想訛周忱的錢啊。」
我連忙解釋了:「我不是……」
可週忱驀的傾身,湊近了我,脣角彎起一抹散漫的笑。
「溫荷,你在高貴些什麼?是不是和我相處久了,還真以爲和我是一個世界的人?」
「宋雪如是貧困生,你媽也不過是擺煎餅攤的,你看不起誰呢?」
-3-
周忱是個太子哥兒,我家是個賣煎餅的。
按理說,我們八竿子打不着關係。
可週忱小時候離家出走,突發哮喘,暈倒在了我媽的煎餅攤前。
我媽把他送到醫院,救了他一命。
從那以後,周忱每天放學,都要到我媽的煎餅攤前買一個煎餅。
加雞蛋,放雞柳,不要生菜,要沙拉醬。
他也和我熟絡了起來。
初中不同班,周忱每次下了課總會到班級門口等我。
少年懶洋洋地依靠着門框,微分碎蓋微微遮住眉眼,朝我招了招手:「走咯,回家。」
我出來後,他會自然地接過我的書包。也不坐司機開的車,就和我走在長長的巷道里,將我送回家。
到我家門口時,他背對着夕陽,在光暈中和我揮手。
「明天再接你上學。」
我總會生出一種錯覺,好像周忱和溫荷是很好的朋友。
可現在,周忱噙着一抹笑,問我:「溫荷,光我腳上的這雙鞋,你媽媽賣一千個煎餅都買不起。你也不是什麼有錢人,憑什麼看不起宋雪如?」
-4-
可我從來沒有看不起宋雪如。
上次學校組織給貧困生捐款,我把自己攢的零花錢都捐了出去。
聽好了他的話,底下同學看我的目光充滿了不屑。
「自己家都窮成這樣,還裝什麼有錢人,戴什麼表?」
「以後千萬別買和溫荷同款的東西,小心被她訛上了。」
「那怎麼辦,校服都一樣。溫荷明天該不會說,我偷她校服了吧?」
人羣裏忽然傳來鬨笑聲。
明明周忱心裏清楚,聲譽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可他就這樣讓我的名聲爛掉。
周忱雙手抱胸,不耐煩地催促我:「溫荷,道歉。」
所有人都看着我,用目光壓迫我,讓我和宋雪如道歉。
可我沒有錯啊。
我爸是個建築工人,長期住在工地。我不知道他要在鋼筋水泥中穿梭多久,纔買得起那塊表。
是宋雪如拿了我的東西,爲什麼我要向她道歉?
我說不出道歉的話,場面就這樣僵持着。
也不知過了多久,班長催促我們:「體育老師都到了,快去上課啊。」
整節體育課,我都渾渾噩噩。
上完課後,我將排球送回了器械室。
剛放下球,忽然「砰」的一聲,門被人重重合上。
上鎖聲音響起,我飛撲到門口,只聽見周忱漫不經心地說:「溫荷,我知道你喜歡我,也知道你針對宋雪如是爲了我。」
「可人做錯了事情,就是要受到懲罰。溫荷,被關小黑屋是你這次不乖的懲罰。」
「今晚我要和雪如表白。表白成功後再放你出來。你先在裏面乖乖待著吧。」
任由我怎麼拍門,怎麼哭喊,他都不肯開鎖。
器械室沒有窗戶,只有這一扇門。
裏面沒有鐘錶,我的手錶又丟了,沒辦法知道時間。
我只能看着門縫外的光越來越暗。
天好像黑了。
今天是我媽生日。上學前,我還和她說,今晚回家我要給她親手煮一碗長壽麪。
我媽說,那她今晚早點兒收攤,等着喫我煮的面。
我用球砸門,也用腳踹門,可門紋絲不動。
到了夜裏,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連蛙聲都聽不見了。
我坐在器械室門口,將頭埋在膝蓋裏。
秋天的晚上好冷、好黑,我好害怕。
我怕我一個晚上沒回家,我媽會急得發瘋。
看不見時間的時候,時間就會過得很慢。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睡着,半夢半醒間,好像見到了十六歲時的周忱。
-5-
高中,周忱終於和我分到一個班了。
班上的幾個同學知道我媽媽在校門口支煎餅攤後,在背地裏嘲笑我。
她們把我關到女廁的裏間,一盆冷水兜頭潑下。
那天也像這樣,我一遍遍拍着門,可門關得很緊。
恰逢冬天,又浸了水,我渾身抖得厲害。
是周忱砸開了廁所的門,抱着溼漉漉的我回了教室。
他脫下羽絨服外套爲我披上,轉身去找那些人。
我記得椅子被他砸斷了一個腿,他脣角的笑容惡劣,發了狠地問她們:
「賣煎餅怎麼了?都是人,分什麼高低貴賤?」
「我就喜歡喫她家的煎餅,要不要也把我關進廁所?」
我縮在周忱的羽絨服裏,被他的氣息包裹得嚴嚴實實。
仰頭能看見他漂亮的下頜線,還有明明狠戾在望向我時卻變得溫柔的眉眼。
呼吸停滯Ţű⁷了一拍,心臟像被什麼東西灌滿。
可那時將我從泥沼中拖出來的人,今天卻親手將我推入了沼澤裏。
原來,周忱只是喜歡當救世主,拯救別人。
當有一個比我更弱的人出現,周忱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她。
我不記得自己醒來了幾次,只記得門縫外一點光亮也沒有。
這個晚上,我抱着膝蓋撐着下巴,一點點看天光透了進來。
天亮了,年少的心動卻沒能活到黎明。
它被湮滅在了夜色之中。
第十六個小時,我終於聽見了人聲。
-6-
清晨人來人往,有同學路過了器械室。
他們的談話聲有點大,全落進了我的耳朵裏。
「聽說了嗎?昨天周少用無人機給宋雪如表白。」
「宋雪如喜歡百合花,他還準備了 999 朵百合。」
「天吶,我真的羨慕死她!」
周忱將我放出來時,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攬着宋雪如的肩膀,催我:「溫荷,快喊嫂子。」
我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沒有理他,轉身推門出去。
這個舉動惹得周忱有些不滿。
他沉聲提醒我:「溫荷,你這兩天很不乖。」
但可能是表白成功,他也沒有生氣,只命令我:「明天記得幫我和你嫂子帶早餐。」
「我的還是老樣子,你嫂子那份要番茄醬,加烤腸,雙倍雞蛋。」
「哦對了,她不喜歡喫涼的東西,你趁熱拿來。」
宋雪如嬌羞地說:「哪有這麼嬌氣。都入秋了,你還讓溫荷帶熱煎餅到教室,這不是爲難她嗎?」
周忱沒有立刻回答。他好像恍惚了一下,才說:「她能帶的。之前冬天下雪的時候,她把煎餅揣進衣服裏面帶來給我當早餐。我拿到手時,煎餅還騰騰冒着熱氣ṱûₔ。」
宋雪如又問他:「那她會給我帶嗎?」
周忱幫她綰好耳畔的碎髮,輕聲說:「會的。溫荷很聽我的話。」
我沒有理會他們,徑直回了教室。
我餓得胃疼,好想喫我媽媽做的煎餅。
收拾好書包之後,我逆着人流離開學校。
可在校門口,我看見了宋雪如。
這次,她就一個人,周忱沒有在旁邊。
她解了腕上的手錶,朝着我招了招手:「溫荷,你爸搬磚給你買的表,在這裏呢。」
「你要嗎?要的話就過來拿啊。」
-7-
我朝宋雪如走近。
可還沒等我走到她的面前,她高高舉起的手霍然鬆開。
手錶重重砸在了地上,錶盤碎裂,玻璃四濺。
宋雪如一腳踩在白色的錶帶上,偏着頭問我:「溫荷,你的手錶壞了,怎麼辦呢?」
她的鞋尖狠狠碾着我的手錶,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頭。
我攥緊了拳頭,冷聲問她:「爲什麼偷我的表?」
宋雪如撲哧一笑:「你以爲它僅僅只是塊表嗎?」
「你有沒有覺得,你和周忱之間的情分,就像這塊表。」她指着一地的玻璃屑,和我說;「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都這個時候了,誰他媽的還在乎周忱啊?
我只在乎我爸爸的心血。
我再也忍不住,拳頭帶着風,用盡全力砸向了她。
宋雪如臉上的笑意瞬間被驚恐取代。
可拳頭還沒落在她的身上,我就聽見周忱的聲音響在我的耳畔。
「溫荷,你是不是有病?!」
他飛身撲來,擋在宋雪如的面前。
周忱身高 187cm,論身形論體魄,我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掄起我的右手將我狠狠甩開。力道太大,我被撞得退後兩步,背部重重砸上了牆。
疼得我幾乎是瞬間弓起了脊背。
那邊,宋雪如在周忱面前哭得梨花帶雨。
「阿忱,她砸壞了你送給我的禮物。」
「溫荷,你到底在鬧什麼啊?」周忱護在她面前,一字一頓地問我:「是看不起貧困生,還是看不慣我找了女朋友?」
「手錶是我的,砸手錶的人是她。你去查一下學校的監控就知道。」
可週忱環顧了一圈,笑了出聲:「溫荷,裝什麼呢?你找這個地方砸手錶,不就是看中了這裏沒有攝像頭嗎?」
宋雪如的啜泣聲太大,周忱的責罵聲太響亮。
我昨晚一夜沒有休息,他們吵得我頭疼。
我忽然什麼都不想說。對於不相信我的人,解釋再多都是徒勞。
更何況,我已經不需要他的相信了。
秋風蕭瑟裏,周忱護着宋雪如離開,只留下一地玻璃渣子和不再轉動的手錶。
我彎腰將手錶拿起,用紙巾擦掉了錶帶上的灰塵。
然後,與他們背道而馳,往校門口的方向走。
-8-
我媽今天沒有支煎餅攤。
她就站在校門口,微微駝着背,眼窩下一片青紫。
一見我出來,她渙散的眼神終於有了光。
「囡囡,你昨天沒回家,媽媽找了你一個晚上都找不到人。打電話問你老師,老師說你不在學校。」
我媽把我的手攥得很緊:「我都快急瘋了,生怕你出什麼事。後來還是周忱跑來找我,說你晚上去他家給他補課,讓我放心。」
「可你怎麼會隨便在外面過夜呢?」我媽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問我:「囡囡,告訴媽媽,你昨晚到底遇見了什麼事情?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我沒有立刻回答。媽媽的目光從我疲憊的臉頰落到我手裏緊攥着的碎表上,忽然拔高了音調:「是不是那些人又欺負你了?她們又像之前那樣,把你關在廁所裏了嗎?」
她上上下下檢查了我一番,見我身上沒有傷口後這才鬆了口氣。
可隨後,她伸手扇了自己一巴掌,愧疚地看着我:「都因爲媽在校門口賣煎餅,才讓她們看不起你、欺負你。對不起囡囡,是媽媽沒用,讓你丟臉了。」
怎麼會沒用呢?
我媽做的煎餅很好喫,分量足,也便宜,是校門口最受歡迎的小喫。
她起早貪黑幹活,和遠在異鄉打工的爸爸一起支撐起了我們這個小家。
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心中都是能頂天立地的人啊。
我爲媽媽抹掉了眼淚,牽起她滿是繭子的手回家。
在路上,媽媽問我:「囡囡,轉學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我爸在武漢打工,想把我和媽媽接過去。媽媽可以到那邊的小喫街擺夜攤,我可以按照隨遷子女入學的標準去武漢唸書。
但是媽媽擔心我突然換了環境會不適應,讓我好好考慮這個事情。
我猶豫了很久。
一開始,我捨不得這座住了十幾年的小城,也捨不得那個每天清晨會在家門口朝我招手、陪我上學的人。
我想和周忱說說,我可能要轉學的事情。
上週二放學時,我喊住了周忱。
他單手拎着我的書包,咬着塊薄荷糖,散漫地倚靠在凌霄花牆下,在我開口之前,先一步喚我:「溫荷。」
「怎麼了?」
周忱背對着夕陽的光暈,漫不經心地說:「以後我不能接你上下學了。」
「嗯?」
「昨天晚上,宋雪如在小巷子裏遇見了混混。那些混混看她長得漂亮,就對她動手動腳。我路過時,她襯衫的扣子被人扯了兩顆,正拼命掙扎。」
「聽見腳步聲,她回過頭望向我,眼眶通紅,眸子溼漉漉的,就像是一隻迷路的小鹿。」
「溫荷,她看過去好可憐好脆弱。那晚我送她回去,看見了她的家,才知道貧困生的日子原來過得那麼艱難。」
周忱微微偏着頭,告訴我:「她比你乖,也比你更需要我。所以溫荷,我不能再接你上下學了,我有新的使命。」
他每說一個字,我的心就墜落一點。說到最後一句話時,心徹底跌入了谷底。
一路上,他都眉飛色舞地和我說宋雪如的事情。
可明明兩天前,他還三句話不離我。
原來覺得很短的路程,今天漫長得像是走不完一樣。
到我家門口時,他終於想起了我:「對了,你剛剛放學前說要告訴我一件事,是什麼ŧůₚ事?」
是想告訴他轉學的事情。
可那時,我只是拿鑰匙開了家門,頭也沒抬:「有嗎?我忘記了。」
後來的幾天,周忱一心撲在宋雪如身上。
他沒有細究,我也沒有再說。
現在,對上我媽擔憂的目光,我點了點頭:「轉學吧,這樣我們一家三口也能團聚了。」
剩下的日子,我媽去學校幫我辦理轉學手續,我獨自在家溫習課本。
上下學的時候,我媽依然會去校門口擺攤,想着能賺一點是一點。
可今晚,她遲遲沒有回家。
打她電話,手機可能是沒電關機了。
我穿了件外套出去找她,走過兩個巷子,只看見她佝僂着身子,心事重重地推着小推車往家裏走。
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
看見我後,媽媽緩緩綻出個笑:「囡囡,媽在這呢。」。
回去路上,我媽似乎想說什麼,可張了幾次口,都沒能說出來。
我忍不住道:「媽,想說什麼就說吧。」
媽媽猶豫了一下,艱澀地告訴我:「今天賣煎餅時,看見了你的同班同學。」
「他們路過我攤子前,談話聲突然變得很大,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
「他們說……你之所以三天沒去學校,是因爲污衊貧困生偷東西,被人當衆拆穿,沒臉再去上學。」
剛好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有人連着發來三條消息,是周忱。
「溫荷,我知道你喜歡我。但你沒必要因爲我找了女朋友,就躲着我。大家都是成年人,別太幼稚。」
「你做的那些錯事,雪如已經原諒了。你別再自甘墮落,我想喫你家的煎餅了,明天帶給我喫。」
「臺階我只給你找一次。乖乖聽話,知道了嗎?」
我掃了一眼不再理會,只是看着我媽:「媽媽,你是怎麼想的?」
媽媽將小推車放在路邊,幫我把衣服的拉鍊拉高,一句責備的話也沒有,眼中盡是心疼。
「他們這樣說你,我聽着難受,你心裏一定更難受吧。」
「雖然媽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我的女兒是怎麼樣的人,我心裏門清,還輪不到他們到我面前置喙。」
「只是囡囡,你受了好大的委屈。」
本來想在媽媽面前做一個堅強的女兒,可不知道爲什麼,此時此刻就是忍不住落淚。
她幫我擦掉眼淚:「囡囡不哭,轉學手續都辦完了,我們馬上就去新的城市新的學校,開始新的生活。」
哭着哭着,我們又相視一笑,抹乾淚水,推着小推車一起走在上坡路上。
突然想起周忱的消息,我掏出手機。
沒有回覆,只是將他的聯繫方式全部拉黑。
我要有新的生活了。
那麼周忱,再也不見。
-9-
我在武漢讀了大學,沒有再回那座北方城市。
周忱也一併塵封在了記憶裏。
大三時,學校舉辦了一場聯誼活動。
班長楚鬱非要拉着我去報名。
「阿荷,院裏下了指標,我實在湊不到人了,你就和我一起去吧。」
「這是校級活動,我問過了,評獎學金的時候還可以算活動分。」
楚鬱是我在大學裏最好的朋友。耐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再看在能加活動分的份上,我答應了她。
活動就在梅操舉辦,我和楚鬱到的時候,已經聚了不少人。
眼看着活動就要開始,我忽然聽見了一道甜膩膩的聲音。
「阿忱,楓葉剛好紅了,你幫我拍個照吧。」
這聲音太過耳熟,我下意識回頭看去,便瞧見了宋雪如。
她身邊的那人,抱胸倚着紅楓樹,細碎劉海下的眉眼格外冷冽。
是周ṭũ̂⁸忱。
幾乎是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我就立刻別過頭去,只當不認識。
故人,就該活在過去,沒必要再次出現。
聯誼活動的主持人也到了。他手裏拿着張薄薄的紙,開始點名分組。
很快,他念到了我的名字:「溫荷。」
「到。」
下一瞬,另一道聲音響起。
有人喊我:「溫荷?」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周忱在叫我。
他怎麼還沒走?楓葉有那麼好看嗎?
我被人羣淹沒,沒有應他,只當沒有聽見。
反正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一堆後腦勺,誰知道哪個是哪個呢?
宋雪如似乎在勸周忱:「阿忱,走吧。只是重名而已,不會是她的。」
「她已經消失了整整三年。當初她就是因爲污衊我偷東西被你拆穿,羞憤難當,才逃跑離開。她怎麼好意思再出現在你面前呢?」
那邊沉默了很久。周忱沒有說話,腳步聲很雜很亂,我想他應該和宋雪如一起離開了。
聯誼活動很簡單。大家圍在一起,先玩你畫我猜,再玩狼人殺。
時間很快過去,快結束的時候,同組的男生來加了我的微信。
掃完碼後,楚鬱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小聲說:「阿荷,有個很帥的男生從活動開始就一直盯着你。」
「喏,就站在那棵樹下。」
我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樹下空空蕩蕩,哪有什麼人。
楚鬱揉了揉眼睛:「人剛剛還在那裏,怎麼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見了?」
她想跑過去看,我攔住了她。
「不管他,走吧,回宿舍。」
回去的路上,楚鬱還和我喋喋不休地說着看我的那個男生。
「真的很帥。玩遊戲時,我就發現他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你。可惜那會你不在我身邊,要不然我當時就告訴你了。」
「阿荷,他的長相絕對是你喜歡的類型,你真不考慮考慮嗎?說不定現在回去,他又出現在紅楓樹下呢。」
她還在喋喋不休,我打斷了她:「看了他那麼久,有看出他牛仔外套的牌子是什麼嗎?」
楚鬱回憶了一下:「看印花,好像是 lv 的。」
那就是了。
自我認識以來,除了校服,周忱從上到下都是名牌。
楚鬱摸了摸鼻子,訕訕地道:「看來是個公子哥兒,和咱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那還是算了吧。」
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到底是賺錢最靠譜。阿荷,我們還是想想哪裏可以再接點兼職吧。」
楚鬱和我的家庭條件都不好。從大一開始,我們就去外面做兼職,也鉚足了勁爭取獎學金,想着能爲家裏減少點負擔。
回到宿舍之後,我的生活還和原來一樣。
那天周忱和宋雪如的短暫出現,彷彿只是我的錯覺。
就在我以爲大學生活一如既往時,這天下樓,突然在十四舍門口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避之不及,他與我四目相對。
周忱勾起脣角,語氣尋常,聲線卻很冷。
「好久不見,溫荷。」
-10-
我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打招呼,轉身就要走。
我今天約了人。
上次聯誼加我的那個男生,叫陸子安。他幫我介紹了一份家教的工作,打算今天帶我去見見僱主。
可週忱卻沒有讓我走的意思,冷冷地問我:「溫荷,你已經躲了我三年,還要繼續躲我嗎?」
宿舍樓下人來人往,他這話一出,引得衆人紛紛側首看來。
我丟不起這個人,將他拉到了旁邊:「有什麼事?」
「什麼事?」他微微挑眉,像是聽見了笑話般重複了一遍,忽然就將我逼到了牆角。
一手按住我的肩膀,一手撐着牆,咬牙切齒地問我:
「溫荷,我找了你三年,整整三年!」
「你的心是肉長的嗎?你怎麼敢一聲不吭就丟下我呢?」
我想推開他,可他的手勁太大,我推不動。
他的眼中盡是冷意,抬起我的下頜:「溫荷,你怎麼捨得啊?」
我覺得好笑:「有什麼舍不捨得的?我們只是同學,難道我轉學還要經過你的審批嗎?」
「還有,周忱,麻煩你把我放開。」
「同學?」周忱重重咬着這兩個字:「溫荷,十幾年的感情,你用這輕飄飄的兩個字概括?」
原來他也知道我們之間有過十幾年的情分。
那他是怎麼做的呢?
當衆說我看不起貧困生。
把我關在器械室裏十六個小時。
頤指氣使地讓我給他女朋友帶早餐。
我淡淡看着他:「周忱,有事沒事都別找我,我不想看見你。」
「當年轉學不是爲了躲你,只是想和我爸團聚。你太高估自己了。」
「還有,趕緊放開我。要不然等下宋雪如看見,你麻煩,我也麻煩。」
肩膀上的力道絲毫沒有鬆懈,周忱偏頭打量着我,蹙起的眉心微微鬆開:「溫荷,你是在喫宋雪如的醋嗎?」
「其實你還喜歡我,對不對?我早就和宋雪如……」
話還沒說完,和我約好在宿舍樓下見面的陸子安剛好過來,見狀愣住了:「溫荷?」
「那個……你今晚還和我Ŧũ̂₂一起出去嗎?」
周忱轉頭看他,微微眯起眼睛:「這是上次聯誼加你的那個男生?」
他驀的放開了我,挑眉看着陸子安,似笑非笑地問:「你們這就聊上了?晚上還要去約會?」
話音剛落,他忽然一拳砸在了陸子安的臉上。
斯斯文文的陸子安哪裏是他的對手。眼鏡碎了,臉頰還起了一塊淤青。
「我的人你也想染指?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那窮酸樣,你配嗎?」
「周忱,你他媽的有病是不是?」我揪着周忱的頭髮,將他扯開。
陸子安從沒見過這個陣仗,整個人都嚇懵了,腳像是生了根般,半點挪不動步子。
最後還是巡邏的保安趕到,才阻止了這場鬧劇。
周忱賠了陸子安醫療費和眼鏡錢:「我以爲你們是去約會,哪裏知道你是帶她去找兼職。」
陸子安受傷到底和我有關,我連連向他道歉。
他緊抿着脣,沒有說話,拿了錢轉身離開。
當天他就把我的聯繫方式刪了,原本說好的家教兼職也黃了。
我也扭頭就走,不想再看周忱一眼。
他卻從背後喊住了我:「溫荷,我的話還沒說完。」
「我早就和宋雪如分手了。」
「三年前就分手了。這三年,我一直在找你。」
-11-
秋風吹起滿地梧桐葉。
昏黃的路燈照在周忱的身上。我轉回身時,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宋雪如家裏困難,實在可憐,我資助她完成學業。我現在和她,只是單純的資助者和被資助者的關係。」
「她也在武漢上學,那天剛好和我一起來你們學校參觀,僅此而已。」
「還有,當年的事情……」
「周忱。」我打斷了他的話,認真地告訴他:「你和誰在一起,我一點也不關心。」
「我真的不喜歡你。麻煩你滾出我的生活,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周忱愣愣地看着我,一時間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口中,說不出來。
我轉身回宿舍時,天上飄起了小雨。
來來往往的人加快腳步,想找個屋檐躲雨。
可週忱像是渾然未覺,只沉默地佇立在原地。
連一片梧桐葉落在了他的肩上,他都毫無所覺,一動不動。
我沒有回頭,回宿舍洗了個熱水澡,窩在小牀上看兼職信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時常會看見周忱。
他總是一個人,遠遠地注視着我。
我沒有理他,只作不識。他也不開口,安靜地目送我走遠。
而今天,在楓園食堂喫飯時,我遇見了另一個熟人——宋雪如。
她找人幫她刷了校園卡,將餐盤放在了我的對面。
「來聊聊吧,老同學。」
那天聯誼活動時,我只粗粗一瞥,沒看清宋雪如的模樣。
如今她坐在我的對面,我這才發現,三年時光,變化最大的人居然是宋雪如。
當初的貧困生,現在貴氣得很。
戴着愛馬仕項鍊,提着迪奧的包,披着香奈兒的外套。
渾身上下都是名牌,像極了周忱。
她瞟了一眼我身上的穿搭,勾起脣角:「都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麼寒磣。」
我不想理她,低頭喫飯。
她卻非要揪着我聊天。
「溫荷,你不會以爲周忱是真的喜歡你吧?」
「那你想多了。當初你的突然離開,讓周忱很不適應,所以他纔會滿世界地找你。找到你後,填補了遺憾,你以爲他還能對你有興趣多久?」
宋雪如低頭擺弄着自己的美甲:「你別忘了,在周忱心裏,你是個污衊、欺負貧困生的人。這件事情,永遠是周忱心中的一根刺。他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只要我在他面前裝裝可憐,勾起他的回憶,他早晚都會厭棄你的。」
像是想到了什麼,宋雪如低低一笑:「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這三年我一直陪在周忱的身邊。他到武漢上大學,我也陪他來了武漢。我這些項鍊、包包全都是他送給我的。」
她真的好聒噪啊。
「誰稀罕和你搶垃圾啊?」一頓飯喫得我沒滋沒味,真浪費了這頓飯錢。
宋雪如挑了挑眉:「溫荷,口是心非做什麼呢?你爸搬磚,你媽賣煎餅,你這樣破落戶家庭出生的女孩,看見我能過上這種生活,心裏指不定羨慕到哪去了……」
話音還沒落,端着餐盤的楚鬱走到我身邊,抄起湯碗,將紫菜蛋花湯直接潑在了宋雪如的臉上。
宋雪如一聲驚叫,惱怒地盯着楚鬱。
楚鬱收回了手:「喲,一時沒拿穩,不好意思啊。」
「不過同學,我們是靠自己的手腳賺錢,哪裏破落了?請不要狗眼看人低。」
她給宋雪如扔了包紙巾,拉着喫完飯的我走了。
那天過後,宋雪如和周忱一起消失在我的視野裏。
我的世界又恢復了清淨。
這週末要輔導的學生請了病假,我也有幾周沒回家了,就給我媽打了個電話,說這星期回去。
電話那頭,我媽很是高興,還說要做我愛喫的魚香茄子煲。
晚上,我回去時,飯菜已經擺滿了桌子。
「囡囡回來啦。」爸媽從廚房出來,讓我趕緊上桌。
我媽還笑眯眯地對我說:「也是趕巧,你看看誰來了?」
飯桌上,已經坐了一個人。
正是周忱。
-12-
看見他出現在我家裏的那一刻,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爸媽已經上了桌,催我:「囡囡,還愣着做什麼?」
我有很多話想說,但看見爸媽那高興的神色,話就堵在了喉嚨口。
我木然拉開椅子,坐在我媽身邊。
我媽一邊給周忱夾菜,一邊笑吟吟地說:「說來也巧,前幾天在小喫街擺攤時遇見了小忱。一問才知道,他也來武漢上學了。」
「這孩子還是和以前一樣乖,天天跑來照顧我的生意。」
周忱喫着我Ṱųₕ媽夾的藕片,彎起脣角:「沒想到溫荷也在武漢,可能這就是緣分吧。」
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忽然就開始聊起了以前。
周忱抿了口汽水:「溫荷,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你下樓梯時被人推搡,崴了腳。」
「我揹着你去了醫院,你趴在我的背上,一直喃喃着好疼。」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我抱着周忱的脖子,貼着他凍得通紅的耳朵。
回頭時,雪地裏只有一串腳印,從很遠的地方延伸而來,
那時我天真地以爲,我和周忱的人生軌跡,可以像雪地裏的腳印一樣重疊。
他像是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中,說了好多。
說那年熾熱的夏末,聽說我選了物理類後,他塗掉了原來的分科表,跟着我去了理科班。
說他和人打了一架,對方人多勢衆,他的耳側被劃ţůₑ傷了。我在操場上找到他,拉着他回了家,黃昏時仔細給他清理傷口。
說自從我因爲低血糖暈倒過,他的衣兜裏隨時都放着一堆糖,後來連他自己都養成了喫糖的習慣。
說到後來,我媽都有些唏噓:「囡囡當初在老家,最好的朋友就是你了。她轉學前家裏事多,也沒來得及喊你一塊喫個飯。」
她給我碗裏夾了塊茄子:「囡囡,還記得你轉學前的那個晚上嗎?你被人欺負,一夜沒回家,我快急瘋了。小忱是個善良的孩子,爲了不讓我擔心,還和我說你去幫他補課。」
聽到這事,周忱愣了片刻,而後訕訕地扯了扯嘴角,沒有接話。
我突然覺得一陣反胃。
把我關在器械室裏,然後跑到我媽面前充當好人?
他怎麼有臉,當着我的面還在裝啊?
作惡人不該被當成恩人對待。
「媽。」我擱下碗筷,看向了她:「那個晚上,我一夜未歸,是被人鎖在了學校的器械室裏。」
當初我媽怕我傷心,沒有追問,如今聽見這事後,立刻問我:「誰關的?」
「周忱。」
爸媽都愣住了,擱下碗筷,目光沉沉地看向周忱。
周忱沒想到我會突然說這個事情,生生嚥下了嘴裏的藕片,連忙解釋:「叔叔阿姨,這個事情是這樣的。」
「叔叔當初不是給溫荷買了個表嗎?剛好我給班上一個貧困生送了同款手錶。溫荷自己丟了表,就賴在貧困生的頭上,當衆奚落她。」
「我當時也是年少衝動,想着溫荷做錯了事情,就該受到懲罰,這才把她鎖在器械室裏。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讓她長個教訓。」
話到最後,當着我爸媽的面,他正視着我的眼睛,頭一次向我道歉:「溫荷,不管怎麼樣,把你反鎖一夜都是我的錯。抱歉。」
我沒有理他,只看向我的爸媽。
我想知道他們會是什麼反應。
我媽收了素日裏溫和的笑意:「你說,囡囡看不起貧困生?自己丟了東西還污衊貧困生?」
周忱沒有答話。沉默已經說明了他的回答。
「周忱,你和溫荷認識了十一年!整整十一年,不是十一天,她是什麼秉性你不知道嗎?」
我媽霍然拉開椅子,指着門口:「你滾出我家!」
我爸一言不發,只厭惡地扯着周忱的外套,將他拖到門外,重重關上了門。
「虧我還以爲你是好孩子,原來就是你欺負囡囡,白瞎了我的煎餅和我的飯!」我媽氣不過,插着腰扯着嗓子罵他:「什麼垃圾玩意!」
她隔着門罵了好久,轉身摟着我的肩膀:「囡囡,你受委屈了。媽以後再也不理那個垃圾了。」
我爸沒有過問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走到了我的身邊。這樣一個平時不太會表達的人,這會卻笨拙地開口:「我們囡囡,絕對不會做那樣的事。你不用解釋,爸爸都相信你。」
看吧,這纔是我永遠的後盾與底氣啊。
那頓飯,沒了周忱後,我們喫得更加開心。
這週迴學校時,爸媽將我送到了地鐵站。
我纔剛上地鐵,忽然有人小心翼翼地問我:「溫荷,是你嗎?「
我循聲望去,發現一個女生怯怯地看着我。
她的模樣有點眼熟。我回想了一會,這纔想起是高中時的同班同學謝美嵐。
她坐在後排,不太愛說話,和我沒什麼交際。
看見我後,她特別高興,和我聊了幾站,又添加我爲好友。
我坐到街道口站,她比我早一站下車。
下車前,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對我說:「溫荷,對不起。」
我不知道她在道什麼歉,想問個清楚,可地鐵的門合上,她很快消失在了我的視野裏。
聊天頁面空空蕩蕩,她後續沒有再和我說道歉的事情。
我以爲是我出現了幻聽。
這天晚上,剛回宿舍,她就把我拉到了一個羣裏。
羣裏有周忱,還有宋雪如。
是高中的班級羣。
加上我後,全班五十三個同學整整齊齊。
隨後,她在羣裏艾特我,發了一條很長很長的消息。
-13-
我沒想到,當初心心念唸的真相,會在三年後的這一天,被人猝不及防地揭曉。
高三體檢時要做胸透,禁止攜帶金屬。
我脫下了手錶,放在書包裏。
宋雪如最先完成所有體檢項目,第一個回了教室。
她翻了我書包,找到我的手錶,將它戴在手腕上。
然後出了教室,找到大部隊,跟着大家一起回去。
可那天,謝美嵐因爲身體不適,沒有去體檢。
宋雪如第一次回教室時,謝美嵐剛好從廁所出來。
她偷我手錶的這一幕,盡數落在了謝美嵐的眼中。
「聽見你們奚落溫荷,我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我當時太過懦弱,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低着頭什麼都沒有說。」
「我的良心很不安。溫荷轉學後,我更加愧疚。那時我就在想,我欠溫Ŧų₎荷一個道歉。如果有一天能見到溫荷,我一定要和她親口說聲對不起,再將真相說出來。」
「溫荷,對不起。我明知道你是無辜的,可在其他同學挖苦你、嘲笑你的時候,還是選擇了做一個沉默的屠宰者。這些年我數次做夢,夢裏都是那天你侷促的模樣。真的,很對不起。」
我看着這番話,久久沒有言語。
過了一會,我當時的同桌突然也在羣裏發言。
「其實那天,我看見宋雪如抽屜裏還有一塊手錶。溫荷沒有撒謊,她手裏戴着的那塊確實是溫荷的。」
「可我知道周忱那時喜歡宋雪如,也知道周忱家裏很有錢,我不想得罪周忱,所以選擇了沉默。」
「溫荷,對不起。」
一石激起千層浪。羣裏多年不見的同學,忽然開始刷屏。
「當初下意識信了周忱,錯怪了你,對不起。」
「我不應該說那麼難聽的話,對不起。」
「我在不知道真相的情況下就胡亂站隊,對不起。」
……
我看了很久,最後深深嘆了口氣。
「沒關係,都過去了。」
其實,最該道歉的不是他們,而是始作俑者。
是偷了我的東西還虛僞地往我身上潑髒水的人。
是那個明明和我有十一年情分的人,卻還將我推入深淵的人。
而周忱和宋雪如,一直沒有說話。
沒多久,我收到了一條好友申請。
「溫荷,我是周忱,我有話想和你說。」
我沒有通過他的請求。
真奇怪,明明真相被公之於衆,爲什麼我忽然想哭呢。
楚鬱剛好回到宿舍,我轉過身問她:「爲什麼起衝突的時候,看客總下意識站在有錢人的那一邊呢?」
她拎着兩瓶酒,遞給我一瓶:「喝嗎?」
「喝。」
我們在晾着衣服的陽臺裏碰杯。
今晚的月亮很圓。月亮下的我們,喝了點酒就藏不住心事。
「誰高中的時候沒遇見點破事啊。」
楚鬱靠在椅背上,微微眯起眼睛:「阿荷,那會我有個喜歡的人,名叫林羨。有次體檢完回來,林羨的青梅非說我的書包裏進了蟲子,當衆把我書包裏的東西全都抖在了地上。」
「我的衛生巾掉了出來。是片散裝衛生巾。我知道散裝衛生巾有害,可那是我最窮的時候,根本沒錢買有牌子的衛生巾。當時林羨的青梅哈哈大笑,問我家裏怎麼可以窮成這樣。」
「有人突然問,林羨是不是喜歡我。他的青梅立刻說,林羨怎麼可能喜歡我這種窮鬼。我蹲下身默默收拾書包,心中卻有點期待,期待林羨能說一句反駁的話。「
楚鬱笑了起來,眉眼之間盡數是落寞:「他對我一直很特別,還和我約定了一起去北京,我想他也是喜歡我的。可那天他半句反駁的話也沒有說,只是沉默地轉身離開。就好像喜歡我對他而言,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
「所以報志願時,我沒去北京,遠遠避開了他。」
「這些年我一直不懂,爲什麼當初林羨會落荒而逃呢?我長得不難看,成績年級前幾,性格也好,唯一的缺點可能就是家裏太窮。大概就是這一點,讓他這種公子哥兒覺得丟人吧。」
「可是阿荷,家裏條件不是我們能選擇的。我們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變得更好。你看,我們勤工儉學、拿獎學金,不讓家人擔心,還能過好自己的日子。我覺得我們沒什麼丟人的,真的。」
這件事情她從來沒有和我說過,我從來沒有和她提起周忱一樣。
我們倆的酒量都不好,喝了點酒就上了臉,醉醺醺地碰杯。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是個好日子,我終於洗脫了污名。」
楚鬱喝了一大口,「呸」了一聲。
「今天才不是什麼好日子。該死的,我在學校裏碰見林羨了。他來做什麼交換生,要交換一年。」
「他還紅着眼找我,說我明明答應了和他一起去北京,怎麼能食言呢。」
楚鬱喃喃過後,眼眶溼漉漉的。
我醉了酒,後面的這些話聽完就忘,一點也不記得了。
第二天起來後,我在社交軟件上居然看見了宋雪如的照片。
雖然只是個側臉,但一眼就能認出是她。
標題是「領着助學金還一身名牌,這合理嗎?」
裏面說宋雪如每年都申請助學金,可喫穿比誰都好,甚至住不慣學校,還在校外整租了一套房。
我覺得有些可笑。
她是真的不放過任何一點可能到手的錢。
我沒有評論,默默關閉了界面。
四天後,從圖書館出來路過梅園 CBD 時,我又一次遇見了周忱。
他的臉色很差,眼眶下的青紫特別重,像是好幾宿都沒睡覺。
「溫荷,能聊聊嗎?」
「我回了趟老家,知道了一些事情。」
-14-
咖啡廳裏,周忱看我的目光充滿了愧疚。
「那天羣裏的消息,我都看了。我問了宋雪如,她矢口否認。但第二天一早,我就買了回老家的機票,去找那些混混。」
「他們還在街頭徘徊。我砸了錢後,他們才告訴我,原來宋雪如早就和他們認識,還是他們的乾妹妹。宋雪如知道我有夜跑的習慣,那天特意在我的必經之路上,演了這場戲,讓我英雄救美。」
「溫荷,我看錯了人。宋雪如是貧困,但她從來不是什麼嬌滴滴的玫瑰,她是條毒蛇。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導自演。」
「我立刻停止了對她的所有資助。」
他一口氣說完,抿脣看着我:「對不住,誤會了你這麼多年,我真的是識人不清。溫荷,如果讓我重來一次, 我一定不會這樣。」
「我……」他深深吸了口氣, 艱澀地告訴我:「我……心裏一直有你,從很早很早以前就有你。當時的宋雪如只是暫時勾起了我的興致,讓我升起一股保護欲, 但那不是愛。我這個人實在太遲鈍,直到你走後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意。」
「十八歲那年,我看見了你的草稿紙。草稿紙上不止公式,滿滿當當全是我的名字,還有劃掉的我愛你。所以溫荷,你曾經熱忱而真切地喜歡過我, 對嗎?」
「那這次,看在我們十一年的情分上, 能不能給我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好像看見了十八歲的溫荷。
十八歲的夏天枝葉瘋長,八月的風穿過街巷,黃昏爬上了牆。
那時的心動是連天的野草。周忱朝我伸出手時,我會提着裙裾飛奔到他面前。
可二十一歲的溫荷, 看着近在咫尺的手, 只覺得生厭。
「器械室那晚,在天亮之前,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
「你的道歉我收下了。以後我們, 就陌路吧。」
我漠然起身離開。
周忱一直坐在咖啡廳裏。周圍的人來來去去,桌子上的咖啡冷了,他也沒有動過。
後來, 表面的提花泛起一圈圈漣漪。
這杯咖啡,變得又苦又鹹。
-15-
周忱和宋雪如一併消失在了我的生活圈中。
我是從謝美嵐的口中得知了宋雪如的最新消息。
她告訴我, 宋雪如的助學貸款被撤銷了,周忱還收回了對她的所有資助。
她這些年過慣了好日子, 由奢入儉難,她實在接受不了自己消費降級。
她也想過去幹兼職,可她嫌累嫌麻煩, 覺得兼職佔用了她的玩樂時間。
於是,她乾脆去借了網貸。
後來,再看見「宋雪如」和「周忱」這兩個名字,竟然是在社會新聞上。
宋雪如因爲還不上網貸,跑去找周忱要錢。
兩人大吵一架, 不歡而散。
那天晚上, 周忱開了車想要出去。
可宋雪如攔住了周忱,直言如果周忱不給她錢,她就一直站在車前絕不挪開半步。
僵持了許久, 似乎又聊起了高中時候的事情。
根據停車場監控顯示, 兩個人起了很大的爭執。
天快亮時, 周忱一氣之下猛踩油門。
車子撞上了宋雪如。
宋雪如失血過多,當場暈厥。
送去醫院搶救後,成了植物人。
至於周忱, 因涉嫌犯罪被逮捕, 後續面臨着牢獄之災。
看完這條報道,我有些唏噓。
十八那年,年少的愛戀死於晨光熹微裏。
二十一歲, 延伸的故事止於曙光乍現前。
而我,和他們不一樣。
太陽會在黑暗盡頭,扶着我起來。
我將繼續明媚地活在這珍貴的人世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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