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來就是要做太子妃的,進宮前卻愛上了萬安寺的佛子。
和他一夜荒唐後,我路過後院,假山旁傳來一陣輕笑。
「不愧是佛子,悟性過人,奴婢在外面聽得臉紅耳赤。」
「如今姜氏女沒了清白,能嫁入東宮的就只剩我家小姐了。」
「佛子一言不發,莫不是動了真心?」
方纔還與我耳鬢廝磨的男人此時一臉冷漠。
「若非爲了薇薇,我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我整個人僵在原地。
清醒後火速趕回家中,拾起纓槍,把一切毀屍滅跡。
後來,他被打得奄奄一息,跪在地上求我回頭。
我撣掉袖子上的塵土。
「放肆,別叫我阿星,叫我太子妃。」
-1-
帷帳內,不着寸縷的我依偎在梵明的袈裟裏,耳邊誦經聲木魚聲不斷。
「佛子……我們這樣,算不算對佛祖不敬。」
梵明含住我的耳垂,黑白分明的眸子裏掛着蠱惑,「阿星以身渡人,怎會不敬。」
汗珠隨着碰撞,砸在我的額前。
他抬手擦去。
「待我稟明聖上,便還俗娶你,可好?」
我被他身上的沉香薰得迷迷糊糊,整個人像失了神智,嘴脣被他堵住,嗓子裏只能發出「嗯」的一聲。
整個人如溺水般起起伏伏。
三炷香燃盡,帷帳歸於平靜,一切塵埃落定。
梵明起身整理好袈裟,垂眸看我,輕輕擦掉我的眼淚。
我累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走後良久,我才咬牙忍痛穿好衣服,一腳落地險些摔倒。
扶着牆往後門走去,卻突然發現手腕上還纏着梵明的佛珠。
想起這串佛珠剛纔的用處,臉唰地紅了。
我不敢耽誤,趕忙摘下佛珠,擦拭乾淨,快步往前廳走去。
可剛路過後院,就聽假山後傳來一聲輕笑。
「佛子不愧是佛子,悟性過人,奴婢在外面聽着臉紅耳赤。」
「這姜氏女被破了身丟了心,奴婢就放心了,她再也不可能嫁入東宮和我家小姐爭太子妃之位了。」
猶如當頭一棒,我整個人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陸家和姜家向來不和,這姜氏女又是京城第一美人,有她在,我們丞相府想攀上東宮難上加難。」
「如今佛子以身爲餌,又拿到了沾血小衣做證據,待時機一到便斥責她勾引佛子,到時候別說姜氏女,就連整個姜家恐怕也沒有好下場。」
那婢女樂得奉承梵明,全然沒注意到假山另一側還站着一個人。
我一陣眩暈,腦海裏一片空白。
「丞相府」「東宮」「姜氏女」這幾個詞輪番在我耳邊響起。
梵明在騙我。
他勾搭我,就是爲了不讓我進宮和陸薇薇爭太子妃之位。
「佛子,這是我家小姐親自做的點心,還請佛子不要嫌棄。」
「佛子?」
「佛子一言不發,莫不是真睡出感情了吧?」
方纔還與我耳鬢廝磨的男人此時一臉寡淡,神色一動不動。
「施主應知道,小僧此生只惦念過一人,若非爲了薇薇,小僧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那奴婢就放心了。」
做作的嗓音嗤笑起來,帶着得逞後的得意。
我蹲在地上渾身抖成一團。
身後突然傳來小沙彌的聲音:「女施主,您可是身體不適?」
我咬牙擠出一個笑容,匆忙將佛珠塞給小沙彌。
「不知在哪撿了串佛珠,煩請小師傅物歸原主。」
說完,我再也忍不住,轉身快步離開。
眼淚止不住滑落,耳邊風聲呼嘯似乎不斷地重複梵明的那句話——
「若非爲了薇薇,小僧連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微風化針扎進心口,疼得我一陣陣眩暈。
梵明,從一開始接近我,就是一場騙局。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宮裏太后的壽宴上。
彼時太后拉着我的手說我傾國傾城之姿,堪當太子妃。
我沒有興奮應承謝恩,被太后一怒之下罰我跪在宮門外。
天降大雨,我凍得瑟瑟發抖,沒人敢上前幫我,只有梵明,撐着一把油紙傘罩在我頭上。
第二次見面,我隨家人上山禮佛,遇到土匪,他救了我,和我藏在山洞中一整夜,那一晚,我聽到他粗重的喘Ṫŭ̀₂息聲,卻沒有分毫逾矩。
第三次見面,我遊船時落水,他不顧一切跳進水裏救我出來,兩人衣衫浸溼,我聽見他在耳邊說了一句,「小僧凡心萌動,罪孽滔天。」
轟的一聲,我腦海裏似乎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那雙出塵不染的眼眸晦暗不明,他藉着水勁攬住我的腰身,將我緊緊桎梏在懷裏。
鬼使神差的,我忽然反抱住梵明,大着膽子送上雙脣。
那天,我們在水裏,視線交纏,一吻定情。
此後的一年,我總是藉着禮佛的藉口悄悄跑到萬安寺與梵明私會。
每次情到濃時,梵明總是適時停止,他說能得一心人已是上天眷顧,他不能再害了我。
是我說,我不怕,ƭŭ²我就要和他在一起。
卻沒想到,這一切都是梵明的算計。
如今想來,我真是蠢得可以。
一路狂奔回到伯府,髮髻凌亂,衣衫狼狽。
一進門就撞見父親指揮着管家收拾行囊。
「繁星,邊關告急,爲父和你哥哥不日將啓程去邊關,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去嗎?」
我抬眸見父親滿臉擔憂地看着自己,再也忍不住,撲倒父親懷裏大哭起來。
「都聽父親的,父親讓我去邊關,我就去邊關,父親讓我嫁人,我就嫁人。」
-2-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父親心疼得五官皺起。
「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告訴父親,父親替你教訓他。」
我在父親懷裏搖搖頭,「沒有人欺負我,是我自己想開了。」
父親揉揉我的腦袋,心疼裏含着一絲迷惑:
「你最近老往外跑,不帶侍女不帶侍衛,難道不是和哪個公子相見去了?」
我聲音哽咽:「不是,沒有公子,什麼公子都沒有。」
父親放下心來,卻還是有些難以置信,再三追問:
「真和哪家公子有了什麼也不怕,儘管告訴父親,父親替你做主。」
我想起假山後的陰暗算計,想起梵明的那句「此生只惦念一人」。
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了起來。
父親從小待我如珍似寶,若知曉和我有私的人是梵明,少不得鬧到聖上跟前。
眼下邊關戰事將起,我不能再給父親添麻煩了。
「沒有。」
我勉強擠出個笑容,「就是我和幾個小姐妹約好了踏青,父親先行一步,我七天後啓程,可好?」
父親寵溺地點頭,又千叮嚀萬囑咐了半天,眼看日頭要西斜了,父親才依依不捨地吩咐啓程。
目送父親離開後,我回到閨房去吩咐人燒水。
把整個人泡在浴桶裏,閉上眼睛盤算着臨走之前要辦的事。
邊關一去不知何時能回來。
梵明送給我不少物件,得悄悄毀掉。
我也送給過梵明荷包,也要想辦法拿回來。
還有最重要的,落在梵明手裏那件沾染血跡的衣衫,需儘快毀掉。
想到今日牀榻之事,我驀然睜開眼睛,滿目悲傷。
不知道梵明打算什麼時候將我們的事公之於衆,我動作必須要快。
想到這裏,起身披上衣服,提筆寫了個大大的「柒」字。
「七天後萬佛節。」
門窗被推開,梵明一個閃身跳進房間,白日的袈裟換成了夜行服,帶着一絲攝人心魄的誘惑。
我手一抖,狼毫啪嗒掉到地上。
梵明本就生得不錯,這些年在佛門淨地修煉得如人間謫仙般出塵脫俗。
此時他一襲黑衣緊緊罩在身上,呼吸之間胸腔起伏,像極了話本子裏吸人血肉的妖孽。
他俯身撿起狼毫雙手遞出,眼眸彎起似笑非笑。
「萬佛節當天,我一定讓阿星此生難忘。」
我接過狼毫,笑意不達眼底,「佛子也定會心想事成。」
梵明眼神一亮,閃過一絲暖意,「我有阿星便心滿意足。」
他伸手將我抱在懷裏,低頭吻上我溼漉漉的頭髮,嗓音沙啞。
「這次萬佛節在宮裏辦。」
我渾身一僵,手指攥緊,指甲掐進掌心。
「我也去參加怎麼樣?」
梵明看着我,一瞬不錯,似乎在掙扎着什麼。
良久,他捋了捋我的頭髮,「那正好,可以借萬佛節向聖上請旨還俗賜婚。」
說着便捏着我的下巴俯下身來,我側頭避開:
「這是在姜府,不是萬安寺。」
梵明脣前一空,瞭然一笑,隨即彈了下我腦門,「甚少見你拒絕我的樣子,好,今晚先饒了你Ţũ̂⁼,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說完,他躍窗而出。
我站在原地,聽着聲音漸漸遠去,攥緊的手指慢慢鬆開。
收拾出所有梵明送我的禮物。
情詩、佛珠、按照他尺寸做的袈裟,一股腦兒扔到火盆裏,找來火油,澆上,點燃。
不一會兒,那些代表過往情誼的物件紛紛化爲灰燼。
我又將灰塵打掃乾淨,這纔回房躺在牀上。
天矇矇亮時,我來到萬安寺。
找梵明要我親手繡的荷包和小衣。
梵明蹙眉,靠近我壓低嗓音,不解地問:「一大早辛苦上山,就是爲了要東西?」
我扯出一抹笑容:「我們好事將近,那荷包上繡的佛珠是單數,不吉利。」
「至於小衣……」
梵明瞭然一笑:「荷包給你,小衣不行,我已珍藏起來。阿星今日可還要去軍營?」
我搖頭:「不去了。」
梵明眼眸一閃,反問:「不是最喜歡舞刀弄槍嗎?怎麼不去了?」
對上他探究的視線,我似笑非笑,「舞刀弄槍哪有相夫教子好啊。」
梵明長舒了口氣,隨即捏捏我的兩頰,「此話有理。」
他的手順着我下顎滑向鎖骨,輕輕揉捏。
「而且,阿星身姿過人,總被人看到我心中嫉妒難消。」
我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指,「那把荷包給我,我就先走了。」
拿到荷包後,溜到一處鯉魚池旁。
我徒手拆掉荷包上的絲線,直到拆得面目全非,這才和着魚食扔到鯉魚池裏。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出現一個女子。
「姜姑娘,好巧啊。」
我回眸愣在原地。
-3-
眼前女子穿着一身錦緞襦裙,珠光寶氣,舉手投足皆是京城貴女的端莊。
我點頭示意,接着繼續轉過身去盯着那些魚兒。
「小女子乃是丞相府陸薇薇,今日受梵明哥哥邀請前來萬安寺禮佛。」
陸薇薇自報家門,上下打量着我,眼裏帶着一絲不屑。
我一言不發,只看着那些荷包布料一點點進了魚腹,再無撈起來的可能。
陸薇薇沒想到我如此冷淡,惱了,「本小姐與梵明哥哥從小一起長大,近日聽聞有女子厚臉皮纏着他,想必就是你吧。」
我諷刺一笑,思緒清明。
這世上沒人比梵明和陸薇薇這對青梅竹馬更厚臉皮的了。
一個爲了助青梅登上高位算計旁人,另一個嫉妒竹馬與旁人有了肌膚之親,特意來嘲諷。
真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見我這樣,她說話不客氣起來,「別以爲你是姜將軍之女就可以對本小姐無禮,我告訴你,本小姐不日將被冊封Ţṻₐ爲太子妃,等你被千人唾棄萬人罵的時候,我讓你跪着給我提鞋。」
「冊封?什麼時候?」
陸薇薇得意挑眉,「萬佛節那日,太后親口說的。」
又是萬佛節。
看來梵明早就盤算好了,在萬佛節上揭露我們的私情,用我和姜家的清譽來做他心上人登高位的腳蹬。
我勾脣冷笑,「話別說得太滿,京中貴女良多,太子妃之位花落誰家尚未可知。」
看着陸薇薇面沉如水,我繼續補刀,「而且,若太后知曉陸小姐對當朝佛子一口一個竹馬哥哥,不知他們可願給陸小姐良娣之位?」
說完,我拍拍雙手轉身就走。
陸薇薇卻一把抓住我袖子,惱羞成怒,「你咒我當妾?」
話音未落,陸薇薇忽然將我使勁往後拽。
撲通一聲,我一頭栽進魚池。
陸薇薇還不解氣,用力按着我的頭不讓我冒出水面。
我整個人泡在水裏掙扎不開。
越來越使不上勁兒,意識漸漸模糊。
就在我以爲今日就要命喪於此的時候,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扯出水面。
「佛門淨地,閒雜人等速速離開。」
冰冷的嗓音響起,帶着不怒自威的威嚴。
使勁睜開眼睛,就見梵明抱着我,身後還跟着幾個武僧。
他沉着臉色,瞪了陸薇薇一眼,抱起我就往外走。
陸薇薇崩潰大喊,「梵明哥哥,我和你從小一起長大,你竟然爲了她兇我!」
-4-
梵明沒理會她,只抱着我來到另一間廂房,親自幫我清洗傷口上藥。
「你在這兒休息一下,我去去就回。」
我一言不發,目送他關上廂房門。
傷口疼,心也疼,腦子嗡嗡作響,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
有小沙彌送藥過來,佯裝自言自語:
「那個陸家小姐只是與佛子早相識幾年而已,佛子對她並無私情,佛子心中也另有其人。」
我想笑,可扯了扯嘴脣,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外面一陣喧譁,似乎有女人在哭。
過了一會兒,廂房門開了,梵明進來了。
他端起藥喝了一口,嚐了嚐溫度,才舀起一勺來輕輕喂到我嘴邊。
「陸薇薇與我少年時曾是鄰居,我視她如親妹,沒想到她如此跋扈。阿星放心,我剛纔已然斥責了她,她定不會再招惹你了。」
「來,把藥喝了。」
我看着梵明那副情深似海的模樣,胃裏一陣翻騰。
避開梵明遞過來的湯勺,轉而搶過藥碗,仰頭喝盡。
「喝完了,我可以走了吧?」
梵明一怔,面露愧色,蹲下身幫我穿好鞋子。
我們一前一後往寺門走去,一路上相顧無言。
我刻意不讓自己注意到身後的人,只想快點走,快點離開這個噁心的地方。
忽然,一聲咔嚓巨響。
側目,身旁一棵參天大樹直直衝我砸來。
我嚇得愣在原地恍然無措,卻只見梵明猛地撲過來將我壓到身下。
「哐當」一聲。
胸前一陣撞擊,只覺臉上一陣血腥溫熱,轉而沒了意識。
等我醒來,已經在回府的馬車上了。
梵明嘴邊沾着幾絲血跡,臉色灰白,攥着我的手滿眼憐惜。
「阿星,你醒了?」
我撐着身子艱難坐起,一開口只覺嗓子有砂礫磨過,「你受傷了?」
梵明搖搖頭,「一點內傷,無礙。」
他說完看了一眼馬車外,「你醒了就好了,再往前就是市集了,人多,我先走了。」
人下了馬車,眨眼間走出去老遠。
我靠在馬車上,深吸一口氣,敲敲車壁。
「進來吧。」
一道黑影閃進馬車。
「小姐,佛子房中並沒找到您說的帶血的衣衫,而且……」
我揉揉太陽穴,「而且什麼?」
「屬下無意間聽見那棵突然斷裂的樹果然是有人刻意爲之。」
「誰?」
那人慾言又止,好半天低聲吐出兩個字,「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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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偷偷潛入佛子房間搜查,意外發現陸小姐與佛子吵架,佛子安撫陸小姐說他待小姐深情似海都是假的,爲的就是毀了您的身子和清譽,好爲陸小姐肅清障礙。」
我手指掐進掌心,努力抑制住不讓自己顫抖。
「然後呢?陸薇薇說什麼?」
黑衣人垂眸,「陸小姐不信,說佛子爲了小姐您兇她,她心裏有氣,讓佛子幫她出氣。」
「佛子便命人砍斷這棵樹,說……說要讓您受點皮肉之苦爲陸小姐解氣。」
黑衣人說到這裏,半跪在地上低頭不語。
我掌心掐出血印,耳邊嗡嗡作響。
連一棵樹他都要算計。
那棵樹倒下時,是砸向我的方向,可就在即將砸到我的一瞬間,梵明卻擋在我身前。
若說是爲了替陸薇薇出氣,那我受的傷越重他該越高興,何必要演一出英雄救美呢。
接下來的幾天,梵明總是入夜後來看我。
把得來的好藥一絲不落地悄悄送到姜府。
還親自看着我喫下去,又哄着我睡着。
在府裏休養兩天,梵明看我態度冷淡,便哄着我去遊湖,說他選了一處絕佳湖景,權當爲我散心。
他派人包下了整個湖面,身旁伺候的侍女小廝也都是萬安寺的俗家奴僕。
所有人對我畢恭畢敬。
直到陸薇薇突然出現。
場面一下子靜了下來。
梵明也臉色一沉。
有武僧上前勸阻,「陸小姐,您讓佛子做的佛子都做了,您就消停消停吧。」
陸薇薇明豔一笑,壓低嗓音。
「我今日來也是來遊湖的,另外,還有一份大禮要送給佛子。」
說完她衝着那武僧使了個眼色,武僧順着她的視線往外看去,也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我坐在最裏層,船外什麼都看不到。
陸薇薇說完,招呼來幾位樂師,吩咐人奏樂。
她自顧自坐到我身邊,「姜姑娘,又見面了。」
我含笑點頭,不着痕跡地離陸薇薇稍遠了些。
梵明沉着臉看着我們,視線與陸薇薇交織時帶了絲警告。
可陸薇薇卻挑眉含笑,從頭上摘下一隻步搖。
「姜姑娘年輕貌美,卻只用銀簪,豈不是浪費了美貌?這隻步搖是如意樓的珍品,就送給姜姑娘了。」
「也祝姜姑娘能在京中公子中找到正緣。」
我側頭避開陸薇薇想幫我插上步搖的手:
「陸小姐好意,小女子心領了,只是臣女的正緣恐怕不在京中。」
梵明聽後臉色一黑。
「不在京中?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會嫁給京城中的任何人,包括他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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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線相撞,一邊熾熱,一邊冷漠。
良久,我緩緩開口:「隨口一說,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誰知道家父會將我許配給誰呢。」
「我不許!」
梵明低吼一聲,起身要抓住我問個明白,陸薇薇卻適時攔住他。
「好了好了,這麼好的景色,有曲有酒,不如來段舞劍助興。」
「姜姑娘出身將門,可否願與我切磋一二?」
我眼皮未抬,「不敢,怕傷了未來太子妃。」
陸薇薇卻不管不顧地拉着我起身,「沒事,點到爲止。」
梵明還沉浸在剛纔的話中,他起身攔住我們,示意我把剛纔的話說清楚。
可有個武僧卻上前勸阻,「佛子不是也想欣賞姜姑娘身手?」
說完他衝梵明使了個眼色,梵明順着他的眼色往外看了一眼,沉默幾息,讓開路。
被陸薇薇拉到甲板上,四周風平浪靜,可我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
我們各執一劍,隨着樂曲切磋起來。
初始陸薇薇動作輕柔,可不知爲何,劍風突然凌厲起來。
我不得不使出真本事來格擋,兩劍相撞,發出滋啦一聲。
隨即還擊往前一推,只聽撲通一聲,陸薇薇落水了。
「救……救命……」
陸薇薇在水裏使勁兒撲騰,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梵明一個箭步衝上去跟着跳了下去。
緊接着,船上的武僧、侍女、小廝,一個又一個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跳下水。
熱鬧的遊船眨眼間變得只剩我一人。
我站在空蕩蕩的甲板上,心口猛然跳動,那種不祥的預感愈發濃烈。
忽然船艙一聲響,我驀然回頭。
卻不是梵明等人上來了,而是船底破了個洞。
湖水呼呼往上湧,頃刻間船沉了一半。
我驚恐地後退,靠在船壁上一動不敢動。
我落過水,怕水。
驚恐萬分時,只能拼命找東西填補船底的漏洞,可還是沒能阻止船沉。
「梵明……」
我聲音顫抖,在水裏使勁兒掙扎,可我越掙扎,沉得越快。
更糟的是,水下似乎有人在扯我的衣衫。
「啊……誰?滾開!」
水浪之中,我聲音顫抖得不成語調,整個人抖成一團。
拼命掙扎,可水下的那幾雙手卻像毫無知覺般,抓着我腳踝撕掉我的裙子。
腿上一涼,沒多久,腰上的布料也被撕開。
陣陣絕望襲來,我羞憤地想死卻也想活。
「梵明,救我!」
「梵明!」
喊聲迴盪在湖面上。
湧進口鼻的水越來越多,我越來越往下沉,衣衫越來越少。
絕望地閉上眼睛,突然,一道披風將我緊緊圍住。
一雙有力的臂膀帶着我游上水面。
梵明渾身冒着戾氣將我送到岸邊,又返回水裏,他一把抓出一個下黑手之人,匕首扎進那人脖頸中。
湖面瞬間冒出一抹猩紅。
我渾身戰慄,瞧着一個又一個屍體浮出水面,意識越來越模糊……
-7-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陣鞭笞聲吵醒。
睜開眼睛反應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我還在湖邊,只不過是在湖邊用袈裟搭的臨時帳篷裏。
外邊哀號聲一聲高過一聲。
我悄悄掀起袈裟一角,看到不遠處擺着幾具屍體。
幾個武僧小廝正跪在梵明眼前。
梵明碾着佛珠,猶如地獄羅剎,「是誰通知的陸薇薇。」
衆人個個埋頭裝鵪鶉,不敢言語。
梵明嗓音冰冷,「還不說?那就再加二十鞭。」
說完,鞭子高高揚起,又一陣皮開肉綻。
有人忍不住張嘴痛呼,卻被旁邊行刑僧人適時塞住嘴。
一鞭又一鞭下去,終於有人受不住了,指着其中一人大喊,「是他,陸薇薇給了他一千兩銀子,讓他監視佛子。」
梵明殺氣溢出,白光一閃,那人頃刻間被抹了脖子。
常年跟着梵明的沙彌面露不忍,「佛子,這些武僧跟隨您多年,您真的要爲了個女人傷了他們的心嗎?」
「再說今日之事也在您的計劃之中啊,先找藉口離開,再鑿穿船隻,待那姜氏女落水,就找人扯光她衣衫送到岸邊被所有人瞻仰。」
「陸薇薇來與不來,計劃都要進行,如今只不過多了幾個陸府下人相助,您何必責怪武僧兄弟們呢。」
話音傳到帳篷裏,我整個人戰慄不止。
原來,這竟是梵明的計劃。
難怪當時陸薇薇幾個眼神就讓武僧們放她進來,難怪梵明讓開去路的時候欲言又止。
帳篷外,梵明擺擺手,示意人都下去。
他身邊那沙彌嘆了口氣,「佛子,您該不會真對姜氏女動了凡心了吧。」
「您別忘了,當初聶家滿門抄斬,是陸小姐在大雨中跪了兩個時辰,這才換來太子殿下爲您說話,您才能換了身份入寺修行,得以活命。」
梵明一言不發,猛地將佛珠往地上一砸。
「我梵明在此立誓,此生只會對陸薇薇一個人好,若有違此誓,天打雷劈!」
佛珠斷裂,嘩啦啦的圓潤珠子四散而去。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轉身朝帳篷走來。
我努力止住戰慄,閉上眼睛翻身朝裏。
梵明坐在我身邊,捋了捋我的頭髮,俯身留下一個輕吻。
「對不起。」
我驀然睜開眼睛,眼睫帶淚,「梵明,我好怕,好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梵明再也忍不住,一把將我抱起。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罵我吧,只要你能原諒我,殺了我都行。」
我依偎在他懷裏,像小貓一樣蹭着他胸膛,「我怎麼會怨你呢?我只是害怕,剛剛做夢也夢見你不要我了。」
他揉揉我的腦袋,「小傻瓜,你要怎麼樣纔會安心?」
我伸手緊緊環抱住他的腰身,嗓音柔軟。
「我想要那件小衣。」
-8-
梵明一愣,拍着我的後背,「就這?」
「你等着。」
幾乎是瞬間,立刻有人將那件沾了初血的衣服送來。
「你一直帶在身邊?」
梵明點頭,語氣溫柔似水,「是啊,每次想你了,我總會拿出來看看。」
我沉默。
難怪我派出去的人將萬安寺翻了個底朝天都沒能找到這件衣服,原來是被他隨身帶着,真是噁心。
梵明把衣服遞給我,語氣帶笑,「給,好好保管,千萬別弄丟了。」
我接過衣服,眉眼彎彎。
見我終於神色輕緩,梵明鬆了口氣。
他抱着我上了馬車,寵溺道:
「後天就是萬佛節了,我給你準備了驚喜,這兩天你就好好休養,萬佛節那天我來接你。」
「接我?」我一頓,「進宮?」
梵明渾身一顫,避開我的視線,輕輕「嗯」了一聲。
我笑意不達眼底,「好,我等你。」
回到府裏,我命人收拾行李準備啓程。
第 2 天,我擺了小宴席,邀請小姐妹來府裏一一道別。
第 3 天,我在門口遇到前來接我的梵明。
梵明坐着御賜四駕馬車,看到姜府門口一車車物件,一時詫異,「阿星,這是……」
「邊關用到的東西。」
梵明沒多想,拉起我的手要扶我上馬車。
我推開他,「人多,讓人看到了不好,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梵明瞭然一笑,颳了下我的鼻子,笑着應下。
「好,那我先行一步,你可要快點。」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馬車嗒嗒遠去,這才翻身上馬,吩咐道:
「啓程!」
汗血寶馬一聲嘶鳴疾馳而出。
風在我耳邊呼呼作響。
原本想留下個隻言片語,告訴梵明我什麼都知道了,我不會原諒他,我們之間再無可能。
可臨走之時我卻將紙條撕了。
馬蹄一躍竄出城門,我回頭望去。
「京城」兩個字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梵明,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都不要再與你有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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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駕馬車嗒嗒穿過京城長街,穩穩停在宮門口。
小沙彌上前打簾,梵明躬身下車,迎面看到早就等在宮門口的陸薇薇和她的侍女。
幾個小丫鬟擠眉弄眼,臉上掛着興奮和激動,像是馬上要看到一場曠世奇觀。
「佛子,可帶了……那個……」
有丫鬟大着膽子上前詢問,手裏比畫着裏衣的形狀。
梵明不耐蹙眉,下意識往懷裏瞟了一眼。
衆人眼睛冒光,梵明修長的手指緩緩向懷中探去。
陸薇薇屏住呼吸,幾乎要抑制不住地笑出聲來。
可梵明動作一頓,重新擺好高僧手勢,「阿彌陀佛,萬佛節上,休得胡言亂語。」
清淺一句話,如同冷水滴油,瞬間炸開了鍋。
衆人瞪大眼睛面面相覷,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梵明哥哥……」陸薇薇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沙彌也忍不住開口:
「佛子,姜家本就戰功赫赫,姜小姐又身負盛名,若不能一舉將其踩進塵埃,只怕春風吹又生……」
「我佛慈悲,春風生萬物。」梵明嗓音忽然拔高,帶着不可置疑的威嚴。
衆人噤聲,不敢再言語,唯有陸薇薇發出輕微抽泣。
她貼身丫鬟氣不過,大着膽子發牢騷,「說好了用私密物件來揭穿私情,事到臨頭卻猶豫不決,莫不是真被勾地動了凡心。」
「放肆!」梵明怒喝一聲,眼裏殺氣四溢,「出口冒犯國僧,按律當徒刑。」
氣氛一下子降到冰點,陸薇薇不得不上前爲丫鬟求情。
「梵明哥哥,翠竹失言,我替她向你賠不是了。」
小沙彌看看日頭,小聲提醒,「佛子,該進宮面聖了。」
凌厲視線環顧衆人,梵明大步邁過宮門,面露沉思。
梵明看着身邊人抬着的物件,神色越發奇怪。
他喚來下人,聲音沉穩,隱隱帶着一絲興奮。
「去,到外面去接阿星,順便將御賜的那件八寶金冠給她戴上。」
又指了指不遠處的陸薇薇。
「她身上那件衣服,照着樣子去買一件阿星穿的,要金絲線,不要銀線。」
「還有,準備好的煙花換成錦鯉狀的。」
「另外,派個人跟着阿星,寸步不離地保護。」
一旁的沙彌和下人被這番操作驚得目瞪口呆。
有人小聲提醒,「這可是萬佛節,不是姜小姐的主場,爲何要讓姜小姐這麼隆重?」
有人看了一眼陸薇薇,恍然大悟:
「難道佛子是要將姜小姐捧得高高的,讓她吸引所有人的矚目,然後再狠狠將其貶低到泥潭裏?」
幾個人若有所思紛紛點頭,「對,一定是這樣。」
梵明心思完全沒放在身邊人的小九九上,只喚人找來一張桌案,命人伺候筆墨紙硯,竟是要在面聖之前的節骨眼上寫奏表!
他蘸墨沉思,問貼身沙彌。
「你覺得,讓聖上賜婚好,還是讓太后賜婚好?」
小沙彌嚇得一個箭步撲上去捂住他的嘴。
「佛子,慎言!今日是萬佛節,意義非凡,哪怕您不想害姜小姐了,也千萬別賭上自己性命請求還俗賜婚。」
「一切還得從長計議。」
梵明搖搖頭,一向淡然的神色居然帶了幾分羞赧,「我答應她的,今日給她驚喜,決不能食言。」
小沙彌想了想,忽然大徹大悟,「難道佛子是覺得憑空污人清白太過罪孽,打算以身赴險,親自迎娶姜小姐,這樣就沒人和陸小姐爭太子妃之位了?」
梵明抬眸,眼神晦暗不明。
他不再多言,只默默寫好奏表,吹乾墨跡,放進懷中。
瞧着他這番仔細妥帖的模樣,好像今日真的是來求還俗賜婚的。
待到了宮內佛堂,宮裏伺候佛堂的太監宮女已等候多時。
他們中不少人請過萬安寺的平安符,梵明在他們眼中頗有幾分薄面。
「佛子安好,聽聞佛子今日要當場上奏,不知所爲何事?」
「嗨,還用問嗎,佛子的主意自當是爲我朝社稷祈福的大好事啦。」
梵明微微俯身行禮,語氣淡然,「是好事,卻不是祈福。」
那兩人一愣,隨即相視一笑,紛紛贊佛子說話深奧,凡夫俗子不得深意。
只有梵明身邊的小沙彌冷汗直冒。
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聖上駕到就可行萬佛節祈福儀式。
可我一直沒出現。
梵明站在佛堂正中,眼神死死盯着那唯一一條通往宮門的路,眸色越來越深。
-10-
直到女子慣用的絲綢裙襬觸碰到他袈裟時,梵明眼眸亮了。
但很快,那抹亮光轉瞬即逝。
身旁突然出現的是陸薇薇。
她那身錦緞華服配上藍寶石,淡雅莊重,可眼裏卻含着委屈和不甘。
她輕輕扯了扯梵明的袖子,抿脣不語,似乎要哭了。
梵明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不耐煩躁,「站回你該站的地方去,這可是在宮裏,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這邊呢。」
陸薇薇含着淚,壓低聲音卻帶着一絲顫抖,「梵明哥哥,你忘了對薇薇的承諾嗎?」
梵明蹙眉不耐,聲音裏帶着威脅,「一會兒丞相大人要來,你休要鬧。」
這話沒能阻止陸薇薇,她環顧四周,咬了下嘴脣,忽然提高了聲音。
「你剛纔一會兒讓人買華服,一會兒讓人送金冠,甚至還停下來寫奏表……」
話說到一半,她哽咽住了,像是被薄情郎辜負的女子,欲語還休。
梵明臉色黑得能滴墨,周圍不少人開始竊竊私語。
萬安寺的沙彌趕緊上前說和。
有人對着陸薇薇行禮,順便壓低嗓音:
「陸小姐,您說這話太傷佛子的心了,佛子以身爲誘是爲了誰?都是爲了助您達成所願啊。」
「是啊,陸小姐,您放心,佛子的爲人您是知道的,他答應您的事就一定會辦到。」
往常很懂得做低伏小的陸薇薇今日卻罕見地難纏起來。
「我不信!我那麼辛苦才救了你,不過讓你幫我做這麼一點點小事,你卻百般推脫,你當我是什麼?」
她死死盯着梵明,像是要把他盯出一個窟窿。
梵明不辯解,始終保持着高僧姿態,沉默不語,只是一雙眼睛像淬了冰,冷得嚇人。
小沙彌勸了半晌無果,只得勸梵明:
「佛子,您就說句話吧……」他四下看看,靠近梵明壓低嗓音,「聖上快來了。」
「要是鬧到聖上面前,被怪罪一番,別說您了,就是整個萬安寺也喫不了兜着走。」
梵明依舊紋絲不動,只是眼眸裏多了絲厭惡。
陸薇薇眼淚啪嗒啪嗒掉下來,幾近哀求:
「梵明哥哥,過去的事我都不在乎了,我就求你再幫我這一次,我也不要你拿什麼帶血衣衫,你只要說句含糊的話影射姜繁星就行,行嗎?」
說完她開始講起過去的事,「你知道,當年我聽說你家出事我有多難過,我求了父親,父親不理我,還把我關起來……」
「我從牆上爬出去,拼了命地闖進東宮別院,這才見到了太子殿下,爲你求的情……」
「梵明哥哥,算起來,我們不光是青梅竹馬,我還對你有救命之恩,我只求你幫我這一次,好嗎?」
-11-
她越說越氣憤,越說越激動,最後幾近咆哮。
周圍譁然一片,連外面的侍衛都開始往這邊看。
梵明臉色陰沉,可眼裏卻有一絲動搖。
萬安寺的沙彌慌了,輕輕推了推梵明,「佛子,您快些安撫安撫吧,這可是宮裏啊!」
梵明依舊不屑一言。
陸薇薇求也求了,罵也罵了,什麼辦法都用了,她幾乎要絕望了,一個念頭突然在她腦海裏升起。
「梵明哥哥,難道你……喜歡上姜繁星了?」
「你不光不想毀了她清譽,還想娶她?」
梵明眼眸一閃,緩緩開口,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溫度,「我娶了她,一樣可以阻止她嫁入東宮。」
陸薇薇卻像沒聽懂似的,不依不饒,「不行,我不許,我不許你喜歡她,不許你娶她。」
她壓低嗓音,用僅能兩個人聽見的聲音低聲道:「她是將軍之女,你呢?說好聽了是佛子,說難聽了就是個和尚。」
梵明的臉色越來越黑,幾乎壓制不住怒氣。
他猛然轉頭,盯着陸薇薇一瞬不錯,「陸薇薇,得饒人處且饒人。」
陸薇薇卻像抓到了梵明命脈,不依不饒。
「我不饒人?梵明,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可你呢,你口口聲聲說要幫我,背地裏卻和我的死對頭搞到一起,你饒人了嗎?」
初始陸薇薇尚且能控制嗓音,可她越說越氣,眼看太子妃之位岌岌可危,最後居然尖銳咆哮了起來。
那聲響徹佛堂的嘶吼像一記重錘砸向梵明。
她說得雖難聽,但卻是事實。
我父兄戰功赫赫,當初太后看中我除了我品貌過人,便是看中了我孃家的兵權。
他呢,什麼都不是,連平日裏用的銀錢都是香客們供奉的。
梵明心緒煩躁,臉色愈發難看,他心裏慌亂不堪,衝着武僧使了個眼色。
武僧得令,拖着陸薇薇就往外走。
陸薇薇被人鉗制着往外拉,可嘴裏卻依舊不依不饒。
「你以爲你願意娶她就是幫她嗎?笑話,哪家京都貴女會以嫁和尚爲榮,你們就等着成爲一對過街老鼠吧。」
梵明臉色瞬間慘白,後牙槽咬得咯吱咯吱響。
他環顧衆人,在所有人刻意迴避的目光中,似乎聽到了輕蔑的笑聲。
陸薇薇被拖走,佛堂裏又變得鴉雀無聲。
萬安寺的沙彌武僧更是個個低頭裝鵪鶉,大氣不敢出。
終於,梵明的貼身沙彌忍不住開口,「佛子,明明您可以說一兩句好聽的安撫住陸小姐的。」
「您看看您這是……」
梵明眼眸煩悶,再也沒有往日高僧深沉的雲淡風輕。
「她來找我麻煩,你們也要來找我麻煩嗎?」
「不是說聖上快到了,還愣着幹什麼?」
衆人不敢再抱怨。
遠處隱隱有御駕行過的聲音,有侍衛齊齊跑來,分立兩側。
佛堂大Ŧũₜ太監踮着腳數人數,「都到齊了吧,咦……姜家怎麼沒來人?」
梵明蹙眉,想吩咐人去看看,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是不是看門的侍衛狗眼看人低了?
剛吩咐完,一個宮女站出來衝那大太監解釋。
「姜家今日不來人了。」
梵明一愣。
握着佛珠的手止不住地顫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個宮女。
他聲音顫抖,接着派出去好幾個人去姜家。
可回來的人無一例外告訴他:
「姜家只剩下了奴僕管家。」
「管家說他們小姐跟着父兄去了邊關,今晨剛出發。」
梵明搖搖欲墜,幾近昏厥。
身旁人趕忙扶住他,「佛子,當心。」
今日屬實怪異,接二連三出事,要不稟告聖上改日再……」
有人聽到了回稟,竊竊私語:
「佛子爲何派人去姜家?莫非這兩人……」
「瞧佛子那樣子,當真是受了情傷了。」
梵明腦子一片混沌,回想起剛纔見到我的樣子。
我看向他的視線有平靜、有淡然,唯獨沒有感情。
「佛子!」貼身沙彌忽然壓低嗓音,「您隨身帶着的那件裏衣……」
-12-
梵明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手指探向胸口,手心一空,回過神來。
那件裏衣,早就物歸原主了。
一道驚雷在他腦海炸開。
他終於反應過來,爲什麼我這段時間總是用那種探究的眼神看着他。
爲什麼我總是似笑非笑,總是沉默。
因爲我早就知道了。
梵明視線落到手腕上的佛珠上,終於後知後覺。
那天在萬安寺,有小沙彌送來他的佛珠,說是一個姑娘撿的。
那天,我就知曉了事情的全部。
我在房間裏寫的那個「柒」,不是萬佛節,是我要離開的時間。
“她走了。」
梵明聲音哽咽,帶着絕望和悲傷。
他身邊的人面面相覷,不敢言語。
裏衣沒了,不光代表梵明的計劃泡湯了,還代表了我已經知曉了真相。
如今我前往邊關,讓父親知道,一定會剷除萬安寺。
他們只能期盼我心地純良,念及舊情。
最好再多一點女子本應該有的怯懦,這樣我才能將此事爛在肚子裏。
梵明站在那裏,眼神黯淡,耳朵裏不斷迴盪着陸薇薇的話——
「哪家京都貴女會以嫁和尚爲榮,你們就等着成爲一對過街老鼠吧。」
周圍竊竊私語聲不斷。
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整個佛堂亂作一團,太監急着去回稟聖上,沙彌求人喊太醫,宮女不知所措被趕出佛堂。
漸漸地,這些聲音慢慢遠去,徒留一片虛空……
等他緩緩睜開眼睛,已經回到了萬安寺。
有人輕輕扶起他,小心和他說着他暈倒後的事。
忽然,梵明暴起,抓着藥碗狠狠砸向地面。
砰的一聲響,藥汁四濺,碎片滿地。
接着,他又隨手抄起花瓶狠狠甩出。
花瓶碰到窗欞立刻四分五裂,碎片擦過窗戶,在窗紙上戳破了幾個洞。
梵明就這樣,像失心瘋一樣,見到什麼拿什麼,拿到什麼砸什麼。
他越砸越兇,什麼御賜珍品、百年古董,紛紛被他的怒火燒成殘骸。
他光着腳踩在碎片上,任由那些殘骸刺破皮膚,血跡沾在地面上,繪成一道道猙獰詭譎。
小沙彌終於回過神來,撲上來死死抱住梵明:
「佛子,您這是何苦啊!」
「這次幫不到陸小姐,咱們等下次,下次一定可以。」
梵明被抱得動彈不得,雙目泛紅盯着那沙彌,一開口嗓子像是被砂礫磨過:
「幫?陸薇薇?」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眼淚滑過。
「不幫就不幫,佛子息怒,保重身體!」
梵明立在原地,眼裏閃過濃烈的痛苦。
他想說什麼,可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
八寶金冠還在架子上閃着金光。
忽然,他掙脫了桎梏,抓起這件千古珍品狠狠砸向牆面。
嘩啦啦一聲響,金冠上的寶石落地,金絲斷裂。
現場一片混亂,沒有人敢說話。
唯有梵明站在原地,看着咕嚕嚕滾到地上的寶石,滿目哀傷。
-13-
快馬加鞭三日,我終於聞到了空氣中獨屬於邊關的沙土味。
我戴上幃帽,將衣服裹得更緊了些。
邊關不比京城溫暖和煦,即便是盛夏,這裏的烈風吹在臉上也像是刀子劃過般鋒利。
我勒住馬,環顧四周,很快就看到了城門口穿鎧甲的將士。
一個年輕小將身着銀色鎧甲,手持長槍,身姿挺拔。
只是他手中攥着一件粉白毛茸披風,與他那肅穆氣質格格不入。
不用問我就猜ťù⁰到,這一定是父親爲我準備的。
我快步走上前去,那小將見到我時先是一愣,而後咧嘴露出八顆牙齒:「可是姜姑娘,在下是姜將軍麾下的先鋒蕭一鳴,奉命前來迎接姑娘。」
看着他明明是武將卻說話文縐縐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
「那就有勞小將軍了。」
我沒注意到他看直了眼,等回過神來耳根都紅了。
只是將馬繮繩遞給他,示意他帶路。
父親安排的人,我自然是極放心的。
從小到大,有關我的事情父親都格外用心,旁的京城貴女學《女誡》《女則》,我不想學,父親就不讓我學。
我想學武,父親就親自教我。
蕭一鳴牽着馬,帶我往城內走去。
我在馬上低頭,注意到他的脖頸出奇地白嫩,不禁有些好奇。
在邊關,很少見到不那麼黑的男人。
我正細看着,蕭一鳴突然回頭,我們的視線撞在一起,我愣住了。
他看我的眼神里,似乎帶着一種探究,還是那種含羞帶怯的探究。
一點也不像小將見上峯女兒的眼神,反倒像是未婚男女初次見面時的曖昧。
這個想法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趕緊撇開眼,心裏暗自懊惱:一定是梵明的事影響太大了,我怎麼看一個陌生男人都要揣度他別有用心呢!
可蕭一鳴的視線卻紋絲不動,只是輕輕扶了扶馬身:「可是風太大了?吹得冷?」
我連連擺手:「沒有,沒有!」
他笑笑,從懷裏掏出個牛皮袋子:「熱乎的,喝點吧。」
我接過牛皮袋,一打開就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我驚喜地說:「是荷葉薑湯,我最喜歡喝了,是不是父親準備的?」
蕭一鳴轉過頭去,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一路上,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問我京城的事。
我知無不言,還時不時開他玩笑:「你問這麼多,可是京城有心上人在等你啊?」
他笑笑沒回答,反問我:「那姜姑娘呢?可有心儀之人?那人是做什麼的?文官還是武將?」
我一愣,沒想到初次見面就問這麼多。
我拿着牛皮袋子喝了一口,垂下頭說:「問這些幹什麼?」
他聲音平淡,像是在開玩笑又像在誘哄:「隨便問問嘛,大家以後同在軍營,那就是朋友,朋友之間就要坦誠相待。」
我沉默不語。
想起臨行前我抱着父親痛哭的情景,我猜這些話怕是父親讓他問的。
我不想讓父親擔心,便隨口編道:「哪有心儀之人,京城以女子嫺靜爲重,我天性跳脫,京中叫得上名來的青年才俊見了我都躲着我,生怕被我賴上。」
蕭一鳴蹙眉不語,只是側頭看了我一眼,眼裏帶着一絲不贊同。
我垂眸不敢看他,生怕他發覺我在說謊。
好在他沒有繼續追問,只是嘟囔了一句:「沒眼光!」
-14-
到了軍營,我老遠就看到父親和哥哥守在軍帳前。
見我過來,父親趕緊上前,哥哥扶着我下馬。
謝天謝地,總算到了。」父親摸着我的頭,滿眼關愛。
我心頭一熱,抱住父親胳膊撒嬌:「父親,我餓了。」
「你這孩子,就知道喫。」父親捏捏我的鼻子,吩咐人上餐。
父親在軍營裏爲我搭了個大營帳,裏面還擺滿了我喜歡的物件。
哥哥生怕我喫不慣邊關的飯菜,每天親自下廚做京城口味,父親則時不時讓人送些玩意兒來,生怕我無聊。
蕭一鳴不知是不是得了什麼命令,總是時不時就冒出來,我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我哭笑不得,嘟囔着:「你還不去爭戰功賺銀子,當心回了京城沒錢娶媳婦。」
蕭一鳴不語,只在第二天見我時送上了金鑲玉步搖。
我倒吸一口冷氣,沒想到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將這麼財大氣粗。
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不敢收,我找到父親,拜託父親還給蕭一鳴。
可一向軍紀嚴明的父親卻說:「他愛送就送吧。」
我沒辦法,只好找上蕭一鳴,想將禮物還給他。
可他卻不肯收回,只溫柔地看着我:「早些年我Ţŭₖ家中爲我定了一門親事,可我不知如何表達情意,你就當幫幫我,讓我練習練習如何給女孩子送禮物,行嗎?」
他說得可憐至極,彷彿我收下這支價值連城的步搖是幫了他大忙似的。
我無奈道:”那…好吧。」
「多謝姜姑娘。」蕭一鳴溫柔笑着,替我插上步搖,又倒退一步仔細瞻仰,眼神溫柔。
「你知道吧,這步搖裏面有暗器,遇到危險還能當武器用。」
我眼眸一亮:「真的?快給我演示演示。」
蕭一鳴笑了:「好啊,不過這裏人太多,我們換個地方。」
我不解:「演示兵器爲什麼還要換個地方?」
他緩緩靠近我,壓低嗓音:「這個武器裏,有個祕密,不足爲外人道。」
我一頭霧水:”你啊,要不…”
「走。」他翻身上馬,示意我上另一匹馬,「軍營後山人跡罕至,正好可以試武器。」說完,不等我答應,便騎馬飛奔出去。
我沒辦法,只得跟上。
反正是父親的部下,我倒不擔心他會圖謀不軌。
只是他這神神祕祕的樣子,着實奇怪。
-15-
一路馬蹄飛奔向前,蕭一鳴騎術很好,騎得飛快。
卻還是時不時回頭看我,生怕我沒跟上。
後山森林越來越茂密,路越來越窄,我心裏開始忐忑起來。
這個蕭一鳴,該不會是奸細吧?
我摸摸靴子裏藏着的匕首,勒緊繮繩開始無意識地與他拉開距離。
腦海裏不斷浮現他的話——「這個武器,不足爲外人道。」
「蕭一鳴!」我突然朝前喊了一嗓子,「前面都快沒路了,你到底要帶我去哪兒?」
他沒回頭,只大聲回答:「自然是該去的地方。」
我更緊張了:「什麼地方該去?什麼地方不該去?你要不說,我就不走了。」
他勒住繮繩,等我騎馬跟上,與我並駕而行,含笑看着我,眼神里帶着諱莫如深:「該去的地方就是履約的地方。」
他說完深深看着我,語氣裏帶着一絲激動,「兩個人的約。」
我蹙眉不解,總覺得今天的蕭一鳴有些不對勁。
我和他之間有什麼約定?難道我們之前認識?可我一時半會兒又想不起來。
蕭一鳴,咱們之前是不是見過?」我試探着問。
他不語,只含笑看着前方:「別浪費時間了,走吧。」
從小路穿過密林,眨眼間到了一處山谷。
此處繁花盡開,香氣撲鼻,竟是一個人間仙境。
我忽然站住不走了:「那個,要不咱還是回去吧。」
憑空出現的人間仙境,怎麼看怎麼詭異。
蕭一鳴眼眸晦暗不明,第一次不顧禮儀拉着我的手:「已經到了,去看看吧。」
我咬咬牙:「你跟我說實話,你真的是來給我展示步搖上的玄機嗎?」
他不語,只是笑着拉着我進入山谷。
我滿心疑惑,卻也覺得他沒什麼壞心,就隨他去了。
從外面看,山谷里長滿鮮花,可進來才知道,此處另有玄機。
各種花草之中架起一個鞦韆,不遠處還有涼亭和小溪,比宮裏的御花園還要精妙絕倫。
「哇,太美了!」我張大嘴巴,先前的忐忑一掃而空。
蕭一鳴笑道:「喜歡嗎?」
他說完,摘下我頭上的步搖:「說好的給你演示武器。」
我愣了,還真是爲了演示武器啊。
見他這麼大費周章的,我還以爲他要表白呢。
我點點頭,期期艾艾地看着他,亮着眼睛盯着那隻步搖。
在我的注視下,他打開步搖頂端,真的出現一個空心步搖桿,裏面插着一小塊絹布。
「這是什麼?」我奇怪地問。
蕭一鳴看着我,緩緩抽出絹布:「要打開嗎?」
我覺得奇怪,明明是他說要展示的,這會兒又問我意見。
「那就打開看看唄。」
他看着我,眼神里帶着一絲深深的眷戀:「還是你來打開吧。」
我一愣,嘟嘟囔囔:「看你這樣子,難道這裏面有毒?」
他搖頭:「毒沒有,但重要的東西有。」
說話間,我已經打開了絹布。
明黃色的絹布上寫着:「賜姜家嫡女與太子蕭一鳴爲夫妻。」
我腦子轟的一下炸開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反覆看了又看,哆哆嗦嗦問:”這是…聖旨?」
蕭一鳴不語,只深情注視着我,眼眸裏閃過一絲期待。
我聲音顫抖:「你不會就是太子殿下吧?」
他含笑,聲音裏帶着一絲不容拒絕:「我是旁人的太子殿下,是你未來的夫君。阿星,太后她老人家告訴我,想賜婚與你我,可你卻含糊拒絕。於是我就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連太子妃之位都看不上眼。於是我拜託父皇讓我隨姜將軍來邊關,一來是爲了體察民情,二來是爲了看看你是什麼樣子的女子。」
說到這裏,他攥住我的手,「阿星,你比我想得還要特別。」
-16-
“蕭一鳴,不是,殿下…”我腦子一團亂麻,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輕輕捏捏我的臉頰,放緩語氣:「叫我一鳴。我拿出聖旨來,並不是想以權勢壓你,只是想表明我的決心。若你執意不同意,我們就當今日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垂着頭不敢看他:”可是父親那邊…”
他笑出了聲:「你還不瞭解姜將軍,只要是你喜歡的,別說太子妃,就是和尚,他也要逼人還俗。姜將軍已然知曉賜婚一事,他並未反對。」
並未反對就是也沒有很贊成的意思了。
他見我忐忑不安,乾脆拉我上馬,要面見父親說個清楚。
果然,父親捋着鬍鬚長吁短嘆一番,最後告訴我:
“爲父原本是反對你進宮的,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你這個性格也實在不適合憋在宮裏。可是…”
他拿出了一張和離書,「殿下不光承諾此生絕不納妾,還提前寫好了和離書,他說如果有一天你不開心,你可以隨時離開,甚至如果你願意,你生下的孩子也可以帶走。」
我腦子更亂了。
蕭一鳴見我彷徨無措,輕聲安慰:「無妨,你就當我是普通將士。以回京之日爲限,若你喜歡我,我們就成婚,若你依舊對我沒感覺,那我也絕不強求。」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果然說到做到。
每天一早送花,送喫的,不時地送些驚喜,還和我切磋武藝。
甚至在打雷的深夜,在我帳篷外借着閃電錶演起了皮影戲。
兩個小人兒一動一跳,閃電忽明忽暗,居然讓我忘記了打雷的恐懼。
看着看着,我忽然想起他還在外面淋雨,趕忙將他叫進帳篷。
他怕過了寒氣給我,與我拉開距離。
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笑出了聲:「我告訴你個祕密。」
「什麼?」我抬眸看他。
他神神祕祕道:「你緊張的時候會掐手指。」
我一愣,低頭看手指,可手指上光滑一片,沒有半點被掐的痕跡。
「你騙我!」我抬手給了他一拳,先前的緊張氣氛一掃而空。
第二天,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病了,整個人縮在被子裏抖成一團。
我去看他,順便熬好了藥。
他一見我立刻把被子一掀,佯裝無事。
我白了他一眼:「喲,這麼強壯啊,得了風寒還面色如常。」
「那當然!」他拍拍胸脯,卻不料胸腔一陣難受,猛烈咳嗽起來。
我趕忙上前替他順氣:「還逞強不逞強啊?」我端着藥碗送到他嘴邊,他忽然皺眉癟嘴:「苦。」
我啞然失笑,從懷裏掏出一顆糖來:「這麼大的人了還怕苦。」
他卻搖搖頭:「不要這顆糖,要更甜的。」
什麼更甜的?我不解,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
他狡黠一笑,衝着那藥碗抬抬下巴。
我瞭然,淬了一下,不得不舀起藥來吹涼了喂到他嘴邊。
他喝了一勺,搶過我的藥碗一飲而盡。
而後擦擦嘴角的湯汁,滿足地長嘆一聲:「喂一口就可以了,我可捨不得你伺候人,就算伺候我也不行。」
-17-
我離開後,邊關陣雨連連,聽說京城也是連日陰霾。
萬安寺以佛子清修爲由已經閉寺多日,寺中人誰都不敢說出實情。
梵明不顧清規戒律,日夜酗酒,動輒哭喊,儼然是失心瘋了。
他如此癲狂已有一段時日。
這段時間,他不出房門,不去唸經,只不停地抱着酒罐子哭。
寺中人紛紛勸解,可他像是沒了耳Ŧúₗ朵,什麼話都聽不進去。
若不是他這身袈裟,恐怕旁人會以爲他是哪個人見人打的酒鬼。
衆人聚在一起,聽着裏屋傳來的哭喊聲,忍不住議論。
佛子到底是怎麼了?以往再大的事兒也沒見他如此崩潰。」這人說完,長長嘆了口氣,還往裏屋看了一眼。
難不成是沒幫到陸小姐,心生愧疚?而且陸小姐好像和佛子生了嫌隙,這段日子都不曾登門。」這人說完,其他人紛紛附和,可也有人反對。
不應該吧,冊封太子妃的旨意還沒下來,一切都還有轉機。」
不會是中邪了吧?」此話一出,招來不少人的吐槽,「咱們佛子就是高僧,什麼妖魔鬼怪能上他的身。」
唉,你們說會不會和姜小姐有關?」
衆人面面相覷,有人猶豫,「不能吧,佛子接近她就是爲了陸小姐,怎麼可能爲她瘋癲至此。」
可是……自從姜小姐走後,佛子才如此行徑……」
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當初有人說姜小姐離開了,佛子聽聞後就暈倒了,醒來後砸了房間。」
常年跟在梵明身邊的小沙彌長長嘆了口氣,「唉,佛子啊,八成是……」
“是什麼?」
「是動了真心了。」小沙彌說完,滿眼擔憂。
可其他人一聽,紛紛推搡他,「你這說的是廢話,任誰都看出來了,佛子對陸小姐與衆不同。」
「他是對姜繁星動真心了!」
衆人驀然抬頭,發現陸薇薇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
她穿着男裝,滿臉陰沉。
「陸小姐,今日萬安寺閉寺,您早些回去吧。」有人小心勸解。
陸薇薇冷笑,「既然是閉寺,那就無人知曉,我進來又如何。你們的佛子如今對姜小姐愛而不得,我來看看他,全了幼年情誼。」
「陸小姐,求您高抬貴手,就先饒了佛子吧,就算找他問個明白,也等他好些了,成嗎?」
貼身沙彌小心翼翼擋在陸薇薇面前,生怕她一個衝動跑進梵明房間。
「饒了他?」陸薇薇陡然冷笑,「恐怕如今已經輪不到我饒不饒他了,他在宮中那事鬧開了,聖上派人查探,發現他就是十幾年前貪贓枉法的聶家人後代,如今正想着怎麼處置呢。」
衆人聽聞,驚惶失措。
有人跑到萬安寺門口去看,果不其然。
寺周圍多了許多官兵,雖無硬闖的意思,卻個個虎視眈眈。
有人慌了,朝着梵明房間大喊:「佛子,您快逃吧,聖上這就派人來抓您了。」
陸薇薇冷笑:「逃?往哪兒逃?我早問過他,是不是愛上了姜繁星,他矢口否認,如今這般下場皆是他咎由自取。」
衆人緘口不言,不知該如何應對。
也有人硬着頭皮反駁:「這都是猜測,佛子怎麼可能愛上姜小姐,她一點都不溫婉端莊,還好舞刀動槍的。」
「事實擺在眼前。」陸薇薇眼裏閃過一絲不甘,「你們看看他這副樣子,像是不愛的樣子嗎?」
再沒人說話,他們回憶起之前的點點滴滴,愈發覺得陸薇薇說得有道理。
那個貼身沙彌終於坐不住了,敲響了梵明房門。
「佛子,大夥兒都以爲您是爲了姜小姐才變成這樣的,您給大夥兒個準話,成不?」
門吱嘎一聲開了,梵明裹着酒氣從房裏晃晃悠悠走出來。
有人小心翼翼問他:「佛子,您當真對姜小姐動了真心?」
梵明側目看着這人,忽然暴起。
一把摔掉酒壺,酒水四濺,碎片亂飛。
他猩紅着雙眼盯着衆人,聲音像是砂石磨過般:「對,我就是動了真心,對姜繁星。」
-18-
梵明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爲了一個女人,牽腸掛肚到如此地步。
他過去是聶家小公子,後來是萬安寺首屈一指的主持弟子,再後來是享譽滿朝的佛子。
可如今,他卻覺得自己像個乞丐。
他隱隱約約感到,卻始終不想承認,一切都是他的報應。
他玩弄了我的真心,以我的名譽來做筏子,如今遭了天譴,實屬活該。
看着萬安寺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慢條斯理道:「對,我就是愛上她了,什麼太子妃之位,什麼陸薇薇,什麼高高在上的佛子,我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她!」
陸薇薇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着笑着眼眶紅了。
下一瞬,她忽然抓着他領口將他推到牆上,「無妨,你很快就要見到她了。」
梵明一聽,渾濁的眼神里閃過一絲光亮,「當真?」
“當真!」
陸薇薇聲音顫抖帶着不忍,「外面那些人就是來抓你發配邊關的,到時候你就能在他父親的軍營裏做雜役了。我託了父親的面子才讓他們多給了一炷香時間。」
梵明斬釘截鐵,「那我也心甘情願。」
衆人早在陸薇薇那番「發配邊關」的言論中驚呆了,聽到梵明這麼說,一個個上前勸解。
「佛子,何必如此,您即刻進宮面聖,興許有迴旋的餘地。」
梵明看着滿院子的酒壺碎片,自己身上的邋遢衣衫,苦笑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今這個身份,還能面聖嗎?」
他的貼身沙彌悄悄塞給他一袋子銀兩:「佛子,若真流放,多帶些銀兩纔是正事。旁的不說,若真見了姜小姐,你少不得給姜小姐買些物件。」
梵明沒答,只呆呆地,若有所思。
那沙彌不敢再說什麼,只將銀錢塞到他手上。
「相識一場,佛子保重。」
梵明點頭,將銀錢放到懷裏。
良久,他走出房門,對陸薇薇作揖:「當日你救了我,每每想起我寢食難安,如今一切歸於原點,何嘗不是一種緣分呢。」
陸薇薇看着他,眼裏含着淚水。
「梵明,我當日救你,只是想讓你活下去,可隨着你地位越來越高,我想要的也越來越多,興許,我們都錯了。你不該當佛子,我也不該乞求太子妃之位。」
她頓了頓,聲音哽咽,「到了邊關,若有需要,可寫信給我。」
梵明沒再說話,大步朝寺門走去。
-19-
梵明到底還算有幾分薄面,在流放路上並沒怎麼受苦。
啓程時是夏日,可見到邊關城門已是深秋。
他們被髮配到軍營幹苦力。
同行之人抱怨:「不知道我們會被安排幹什麼,說不定打仗時拿我們的人頭當功勞。」
梵明不語,只一味眼含期待地看向中軍大帳。
另有人道,「不會的,姜家軍出了名的仁德,就連家裏那位小女兒,也經常幫助窮人。」
聽到此話,他笑了。
梵明耍了個心眼,讓人給他安排到了廚房。
第一次送飯,他費了好些工夫才找到營帳。
營帳裏,我正在擦劍。
身姿挺拔,不着粉飾,與京城裏那個嬌俏少女判若兩人。
梵明盯着我的背影站了很久。
和他一塊來的廚房幫工也忍不住感慨,「姜姑娘真美!」
我擦拭完劍,掛好,一回頭看到了梵明,臉色驟然變白。
「阿星,我……我是來找你的。」
梵明聲音低沉,「以前都是我不好,我不該這麼對你,不該算計你,更不該拿你的真心當筏子,我……我跟你道歉。」
我一瞬不錯地看着他,冷哼一聲,「道歉嗎?那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不光是道歉,我還想……阿星,我們重新開始吧。我被聖上流放此地,你又在軍營生活,這何嘗不是上天給予我們的機會……阿星,這一次,我絕不會再做半點對不起你的事了。」
我看着他,嘴角扯出一抹冷笑,眼神里的譏諷更甚。
他卻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我的手指。
「阿星,自從你走後,」他聲音哽咽,帶着一絲懊悔,「我每日難以入眠,不得安寢,你就原諒我一次,權當可憐我,行嗎?」
不等我回答,梵明身子一歪。
雨點般的拳頭打在他身上,他捂着腦袋拼命抵擋。
蕭一鳴眼冒殺氣,「梵明,你找死!」
-20-
若是以前的梵明,他定當還手。
可現在,他只是扶着地撐起身子,衝着蕭一鳴下跪行禮,「太子殿下,萬福金安。」
殿下或許不知,在下與姜小姐本就是一對眷侶,只是鬧了些小事,此等私事就不勞殿下插手了。」
蕭一鳴臉色一沉,眼神晦暗不明,轉頭看向我,「阿星,你與他……」
我臉色慘白,不知該如何作答。
梵明再次行了個大禮,「殿下,您雖尚未立太子妃,但想必不會奪人所愛吧。」
蕭一鳴臉色越來越沉,最後黑得幾近滴墨。
他狠狠一腳踹向梵明心口。
梵明悶哼一聲,擦乾嘴角的鮮血,重新跪好。
蕭一鳴氣得將他按倒在地,拳打腳踢。
廚房那幫工看不下去了,「幾位貴人,小的聽明白了,左右不過是自家人,稍微教訓一下就算了吧。」
又一拳落在梵明鼻樑上,蕭一鳴冷笑,語氣裏嘲諷味十足。
「一家人?孤的家人可都是天潢貴胄,可沒有這等上不得檯面的小人。」
說完,他從懷裏掏出那張小小的明黃絹布,扔到梵明眼前。
我看着那張絹布,心中五味雜陳。
那是我和蕭一鳴的賜婚聖旨,上面寫着:「賜姜家嫡女與太子蕭一鳴爲夫妻。」
梵明猛地站起身,顧不得禮節謙卑:「賜婚?太子妃?阿星,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蕭一鳴冷眼看着他,聲音裏壓着憤怒帶着嘲笑:「怎麼?人流放了,連聖旨都不認識了?」
「你該早就知道,太后一早就想賜婚給我和阿星,對了,太后提及此事那天,你還替阿星打過傘呢。」
「說起來,孤還欠你一個人情。」
梵明滿臉慘白,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阿星,這是假的對不對?旁的我誰都不信,我只信你,你告訴我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我拿起絹布,指着上面的玉璽,「醒醒吧,梵明,你看清楚,玉璽,如假包換!」
「你不是一直想阻止我當太子妃嗎?現在我馬上就要成爲太子妃了,你說,這是不是你們高僧常說的緣分。」
說完,我當着梵明的面牽着蕭一鳴的手走出營帳。
有將軍牽馬過來,蕭一鳴翻身上馬,伸出手來示意我一起。
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梵明瘋了似的衝出來,一把打開蕭一鳴的手。
他死死盯着我。
「阿星……明明你之前那麼喜歡我,甚至還說可以爲了我一輩子不嫁人,爲什麼……」
「爲什麼?」我回眸,眼裏全是諷刺,「梵明,你居然敢問爲什麼?」
「你利用我,羞辱我,甚至還打算毀了我。」
「我只是離開了你,我有什麼錯?」
「對不起,我錯了。」梵明腿一彎跪倒在地。
「我求你,給我一次機會,別跟他走,留下來,好嗎?」
說到最後,他幾乎泣不成聲。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們之間早在你算計我的那天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是今天的結果。」
「你當高僧這麼多年,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什麼叫作不可強求。」
我猛抽出手,翻身上馬,坐到了蕭一鳴身後。
-21-
策馬遠去時,身後傳來梵明撕心裂肺的呼喊:「阿星,阿星!」
蕭一鳴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問我:「阿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本來也不想瞞他,只是還沒等到合適的時機,眼下他問了,我便如實說來。
我從太后賜婚說起,說到梵明爲我撐傘。
說到我們相識、相知、相戀,又說到無意間發現梵明的欺騙,最後分道揚鑣。
說着說着,連我自己都沒發現,我已經淚流滿面了。
「阿鳴,我早就想告訴你,我已非完璧之身,若你介意……」
話音未落,蕭一鳴將我緊緊摟在懷裏,我們的頭髮在風中交纏。
「昔日漢武帝的衛皇后出身貧寒,宋真宗的劉皇后更是二嫁之身,他們乃千秋萬代的聖君尚且如此心胸,我區區一介太子何至於用女子的過去來評判德行。」
我靠在他懷中,嗅到他身上皇室纔有的龍涎香,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蕭一鳴輕輕抱着我,手指拭去我的眼淚。
想到梵明身爲萬安寺佛子卻勾引良家女子,他眼神中閃過一絲殺氣。
他回頭看着梵明,怒火愈發旺盛,忽然勒住繮繩,調轉馬頭。
來人,此人跟在孤身後蓄謀不軌,杖責五十,以儆效尤。」
將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鉗制住梵明,拿着板子往他身上招呼。
“啪,啪,啪……」
連着幾十板子下去,他的衣服很快被血跡染透。
我知道梵明原本出身富貴,幼年時聶家犯了事牽連到他,但他很幸運,遇到了陸薇薇幫他求情,他很快進了萬安寺。
說起來,他這一生沒受過什麼皮肉之苦。
這幾十軍杖下來,他果然暈了過去,足足昏了三天。
再醒來時,我已經受了冊封。
-22-
得知消息後,他吵着鬧着要見我。
「不,我不信,我要去見阿星。我要聽阿星親口告訴我。」
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幾次跌倒幾次爬起。
最後有人嘆了口氣,扶着他來到了中軍大帳。
此時旨意剛剛宣完,大太監正在帳內喝茶,父親帶人將聖旨供奉在香案上。
聖上賜下的金銀珠寶、頭面、錦緞應有盡有,就連那摔斷的八寶金冠,也賜了一整箱。
梵明跌跌撞撞地向我走來。
「阿星,求你,別嫁給他……」
我沒有生氣,也沒有發怒,只是平靜地看着他,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梵明, 如果你真像你說得那麼深情,那就請你離我遠一點, 最好一輩子別出現在我眼前。」
我看着他向太子下跪。
看着他以藏寶圖爲籌碼,看着他被人拖走時在地上留下的血跡。
太子着人準備了一場簡單的軍營婚宴。
他當着全軍將士的面歃血盟誓:「我蕭一鳴對天發誓, 此生此世, 永生永世, 只愛姜繁星一人,若有違此誓,不得好死!」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我信你,我都信你。」
-23-
熱鬧的婚宴過後, 我換上了軍營的短打, 走到梵明身邊,扔給他一包藥。
「想死可以,別死在我大婚之日。」
「阿星……」他抬頭看我,滿眼悲傷。
「別叫我阿星,叫我太子妃。」
我轉身欲走,卻被他拉住衣袖:「求求你, 告訴我真相, 你是真的愛上他了,還是爲了報復我?」
我忍不住笑了, 這個問題着實可笑:「梵明,我不是你, 可以把感情當武器。我姜繁星喜歡誰, 就會一腔熱血,絕不摻假。」
後來,我和太子回京舉行冊封大典。
馬車上,他得知我有了身孕,欣喜若狂,手忙腳亂地幫我揉肚子。
「纔不到兩個月的胎兒, 瞧你擔心的那樣子,一點兒也不像一朝儲君。」我忍不住笑他。
「儲君也是人啊, 是人哪有不擔心自己妻兒的。」
他將耳朵貼在我的小腹上, 溫柔地說。
我說要與他打賭孩子的性別, 誰贏誰來取名字。
可他卻說:「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得由他們的孃親取名。」
就在這時, 有人送來了一個包裹, 是梵明留下的藏寶圖。
上面寫着:「這份藏寶圖, 就當我送你的嫁妝,阿星,我欠你的, 此生難以償還, 若有來世,我一定好好抓緊你,絕不讓自己錯過你。」
我將地圖交給太子。
「藏寶圖雖有無盡財寶, 但皆是搜刮百姓而來,還是還給百姓吧。」
太子將我攬入懷中:「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馬車繼續向前,窗外的風景不斷變換。
那些過往, 那些傷痛,都隨風飄散在了身後。
往後餘生,我知道自己終於等到了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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