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

大伯高中後,爲和王爺攀親,送我進了王府。
王妃憐我年幼,將我養在身邊。
她教我讀書明理,教我騎射健體,衆人都笑她這不是替王爺養侍妾,而是給自己養女兒。
她從不與他們爭辯,只笑着說:
「若我有個這樣的女兒就好了。
「瞧,名字起得多好,歲安,歲歲平安。
「人這一生若能平安終老,便是上天眷顧。」
只可惜,事常與願違。

-1-
進王府那年,我只有九歲。
這個年紀本不該談婚論嫁的,只是大伯等不及我長大,因爲奪嫡之爭也等不及,王爺需要大伯證明他的忠誠,姻親便是最好的投名狀。
祖父對我說:
「王爺也不是禽獸,如今只是先接你入府養着,等到年紀了再抬你入房。
「你也別怪我心狠,你大伯好不容易纔有了官身,若非盧家底子薄,幫不了他太多,我也不會送你走。
「歲安啊,你此去,要記得自己始終是盧家女兒,我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可那時的我不懂這些,只記得我娘望着我無聲哽咽,而我尚且不明白什麼是分離之苦時,就被老嬤嬤拽着離開了家。
我是從角門進王府的,老嬤嬤緊捏着我的手腕,捏出了一圈紅痕。
她的步子大,我小跑着才能跟上她。
又跑過一個迴廊,老嬤嬤突然鬆開拉着我的手,朝一個身着宮裝的女子福身行禮。
那女子立於廊中,微風吹起她的裙襬,飄然若仙。
是沈寧。
老嬤嬤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我的身世,沈寧只當聽不見,她朝我溫柔一笑,問:「小可憐,你想喫冰酪嗎?」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懵懵懂懂地點頭。
她避開我腕上紅痕,輕輕鉤住我的手指,說:「你隨我來。」
她的手溫暖而柔軟,和我孃的相似,又有些不同。
我仰頭看她,問:「姐姐,你也不能回家了嗎?」
沈寧的步子頓了頓。
她點頭:「對。不過,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低頭,盯着新繡鞋上的一對珍珠。
「我聽到老嬤嬤叫你王妃了。」
王妃,是王爺的妻子,是嫁了人的姑娘。
老嬤嬤說過,嫁了人的姑娘,都是不能回家的。
沈寧捏着我的臉,笑道:「你還挺機靈。」
等我喫上冰酪的時候,沈寧已經吩咐人將我的行李安置到了她的院子裏。
她和王爺說要親自教養我,王爺讓她隨意便是。
後院裏的事,王爺向來都由着沈寧。
我一度以爲王爺是愛沈寧的,否則,他怎麼會聽她的話呢?
我爹就從來不聽我孃的話。
我悄悄和沈寧說這個論斷的時候,她笑得眼淚直流。
「真不得了,你小小年紀,就懂什麼是愛?」
我撓着後腦勺,不明白她爲什麼笑成這樣。
她笑完了,又板起臉,開始檢查我的功課。
沈寧說要教養我,便毫不含糊,詩書禮樂自然是要學的,除此之外,還給我做了把弓教我射箭。
她穿騎裝時會把頭髮高高挽起,不施粉黛,乾淨利落。我最喜歡看她射箭,她盯着靶的目光銳利得像天上遨遊的鷹。
我學着她的樣子拉弓,射出去的箭卻總是脫靶。
見我快哭出來,沈寧沒有笑我,她走到我身後,把着我的手,將那弓拉滿。
「咻」的一聲,隨着破風聲響起,那支在我手裏毫無用處的箭,正中靶心。
沈寧說:
「歲安,記住贏的感覺。世間萬事,讀書也好,習武也罷,都不容易成。
「若時機不對,總是做不成,難免心生懼意,再難寸進。
「可你一旦贏過它一次,那就能贏它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打敗它。」
我聽懂了。
「姐姐,你的意思是,詩書也會欺軟怕硬!」
沈寧笑着給了我一個腦瓜嘣:「對,就欺負你這小豬腦殼。」
什麼呀!人家聰明着呢!
等我學會騎馬的時候,沈寧懷孕了。
她稍微胖了些,臉蛋紅撲撲的。
我喜歡聽她的肚子,有動靜沒動靜都要趴着聽一會兒。
那時她會點我眉心,罵我淘氣。
美中不足的就是王爺常來看她,一來就要過夜,我便不能和沈寧一起睡。
沒有沈寧的夜分外長,我擁着被子發呆。可月亮墜下去得很慢,數星星永遠數不清,我只能去看沈寧的窗,暖黃的燭光透過窗紙溢出來的時候,變成了和月光相同的白色。
有些冷。
我的肚子疼起來,溼潤的血腥氣瀰漫在鼻尖。
我看着腿間的血,只覺得自己應當是得了重病。
而沈寧不在我身邊,她什麼都不知道。
陪牀的墜兒比我的年紀還小些,已經睡着了。
幸好她睡着了,否則定然會大呼小叫,要是衝撞了王爺,可能來不及等我病死,我們就一同被賜死了。
我有些委屈地提起燈籠,摸黑去找蘇毓靈,她是側妃,能幫我請大夫。

-2-
蘇毓靈見我含着眼淚來找她,嚇得臉色蒼白。等問清楚發生了什麼,她又笑起來。
她溫柔地說:「這是初潮,我們歲安長大了。」
在此之前,我和蘇毓靈的來往不多,或許是此刻她的語氣太像沈寧,我無法自控地撲進她懷裏。
「蘇姐姐,我害怕。」
她輕輕拍着我的背,安撫着我,又吩咐人打熱水來。
她教我如何清洗,又告訴我如何計算日子,將養身體。
我明白過來後有些害羞,卻不願意離開。
我不想一個人睡。
都是沈寧把我慣壞了,明明在家裏時,我都是一個人睡的。
蘇毓靈沒有拒絕我,她點了點我的鼻尖:「嬌慣,這麼大的姑娘,還這麼黏人。」
青紗帳落下,影影綽綽的,模糊了蘇毓靈的容顏。
「姐姐……」
我不自知地叫出聲,像一個朝三暮四的男人,身邊陪着的是一個,心裏想着的是另一個。
這麼想着,又把自己逗笑了。
蘇毓靈的牀又香又軟,我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無夢。
清晨去給沈寧請安時,蘇毓靈笑着打趣我昨夜的事。
「小丫頭以爲自己得了重病,害怕得哭了呢。」
沈寧聽完,眼中霧氣氤氳,我知道,她心疼了。
「傻孩子,肚子還疼嗎?」
我搖頭:「昨晚上蘇姐姐給我喝了紅糖水,已經不疼了。」
沈寧點頭,對蘇毓靈道:「辛苦你了。」
蘇毓靈只是笑着,沒接話。
我愚鈍,聽不懂沈寧言語間的客氣疏離,更讀不懂蘇毓靈的沉默。
蘇毓靈走後,沈寧欲言又止,最終卻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淞雪姑姑笑道:「教她吧,您說她年歲尚小。不教她吧,您又擔心她被老虎喫了。」
沈寧無奈道:「罷了,好歹有我護着,倒不必這麼早就懂事。」
我問墜兒,大人爲什麼總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墜兒瞪圓了眼睛,她甚至聽不懂我說的話,更別說回答了。
沈寧的肚子越來越大,她懶得挽弓,便帶着我下棋。
我總是輸,她也不讓我,只是指着棋路,不厭其煩地教我該如何設局,又該如何解困。
奈何天資有限,我聽不懂,還總打瞌睡。
沈寧便讓淞雪姑姑泡茶來醒神,她嚴厲道:「棋路亦是求生之路,你不懂做局便罷,解困總是要學的。」
可我還是枕着落雪的聲音睡着了。

-3-
沈寧生產那天,下了很大一場雪。
她生產還算順利,穩婆進去不久就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
可她還是大出血了。
御醫診完脈,問起沈寧的最近的飲食,問題竟出在一盞安神茶上。
千年的老參,放在常人那裏是補品,放在孕婦身上卻容易致其滑胎。
雖然沒喝太長時間,胎兒是保住了,沈寧的大出血卻怎麼也止不住。
聽到御醫的話,我如遭雷擊。
那安神茶,是我親手熬的。
那千年人蔘,是蘇毓靈給我的。
人蔘明明是好東西,爲什麼好東西也能害人呢?
我在廊道里跑起來,冷風灌進喉嚨裏,刀割一樣。
蘇毓靈點的香味道清淡,她貞靜地坐在香爐前,光透過窗紙,又被綢緞做的簾子濾了一層,待照到她臉上時,泛着幽微的綠色。
我站在門口,問她:「爲什麼?」
她笑起來,牽動着面頰上的肉,像一具豔屍。
「盧歲安,你不過是個沒有名分的侍妾,誰給你的臉面在王府裏同我平起平坐?
「對,是沈寧給你的臉面。
「她什麼都懂,卻把你養成這般天真的模樣。
「那這一課,便讓我教你吧。
「在皇家,天真就是愚蠢,愚蠢——就是罪。」
我後退一步,一腳踩空跌倒在院子裏。
院子裏的積雪被鏟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凍得發硬的地磚,我結結實實摔了一跤。
趕來的淞雪忙將我扶起,她眼眶泛紅:「姑娘,快回去吧,王妃娘娘在等你呢。」
膝蓋磕破了,但我往回跑的時候感覺不到疼。
沈寧躺在牀上,臉色蒼白,見我來,用盡全力擠出一個笑容。
「哭什麼呢?又不是你的錯。」
我跪在牀前仰頭看她,只覺得喉嚨被一隻手扼住了,怎麼也說不出話。
沈寧替我擦去眼淚:「無論是不是你來送,那支人蔘總會被我喫下去的。王爺不在京中,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可偏偏,就是我來送的。
我低頭看自己顫抖的雙手,總覺得上面有鮮紅的血跡。
蘇毓靈偏偏要我親手殺了我的姐姐。
「你不要自責。我的出身不高,後宅許多事都是慢慢學的。是我自以爲是,總覺得可以和她再周旋一些年,等你長大成人……可惜,你長大後是什麼模樣,我沒機會瞧了。」
沈寧的氣息漸弱,嬰兒啼哭Ŧû₆聲響起。
「歲安,她髒了你的手,你不要拿此事發作她。你要護好自己,也替我……替我護好敏承,好不好?」
鮮血自她脣邊溢出,我的五臟六腑絞成一團,渾身顫抖——
淞雪哭聲響起的時候,我明白,蘇毓靈說得對,在權力漩渦中心,天真就是愚蠢,愚蠢,就是罪。

-4-
後來的日子,我沒聽沈寧的話。
我收集好證據後就將一切呈給了王爺,如果王爺能爲沈寧主持公道,我死得其所。
可除了敏承被送到太后身邊教養之外,一切毫無變化。
也不是毫無變化。
王爺如願登基後,蘇毓靈也如願坐上了後位。
而我受封爲妃,得掌鍾粹宮主位。
鍾粹宮離養心殿遠,皇上不愛來,住在這裏的妃嬪大多不得寵。
皇上晉我的位份,卻又讓我遷居鍾粹宮,不少人揣測這是明升暗降。
我的大伯正在邊疆效力,我亦沒什麼錯處,封個高位移到僻靜處養着,倒也合理。
本就衆說紛紜,遷宮那天,又突然傳出我被撤下綠頭牌的消息,闔宮上下這下篤定,皇上確實厭棄了我。
墜兒愁道:「也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快入冬了,內務府要是剋扣我們的炭,可如何是好……」
我看着棋盤,黑子先行,卻只剩一個氣口吊着命。
「還能是誰?皇上親自下的密旨,除了統管後宮的皇后娘娘,還有誰能知道?」
「既然是密旨,皇后怎麼敢將此事弄得人盡皆知?她不怕皇上降罪嗎?」
「你不瞭解皇上,可皇后對他了如指掌。或者說……」我將手中黑子落到氣口處,看起來是疲於奔命的一步棋,極爲狼狽。
「你不瞭解權力,可皇后對權力瞭如指掌。」
帝王富有四海,這四四方方的後宮裏無關痛癢的幾條人命,尚且不值得他費心。
日落時分,燭火幽微,坤寧宮的大宮女竺亭來鍾粹宮宣旨,蘇毓靈賀我遷宮之喜,賜我一對硃砂手鐲。
那硃砂紅ẗű⁸得刺目,像極了沈寧脣邊溢出的血。
見我愣怔,墜兒替我接過賀禮,又恭恭敬敬地送走竺亭。
「娘娘,您這是怎麼了?」
我垂眸,握緊手上的硃砂手鐲。
這手鐲,是沈寧的遺物。
我將那對硃砂手鐲一左一右戴在手腕上,一時竟分不清這是首飾還是鐐銬。
蘇毓靈知道我恨她,但是她更好奇,一個失寵的妃子,該如何動搖她這個中宮皇后的地位。
她專程送來沈寧的遺物,就是想試探我是不是真的失寵了。
說來也好笑。
皇上不替沈寧報仇,卻念着我和沈寧的情分,對我多有照拂,我膝下無子卻破格將我封爲賢妃。
不過再多的,他也不願給了。
晉封,遷宮,撤牌子,是他對我的敲打。
若我願意息事寧人,便可享盡榮華富貴。若我執意要報仇,鍾粹宮便會是下一個冷宮。
燭火搖晃,墜兒替我披上披風:「娘娘,起風了。」
我看向窗外,枯葉零落。
三年大選於六月結束,新人陸續入宮,後宮的風也該刮起來了。

-5-
搬進鍾粹宮的新人是一衆秀女中最美的那個。
聽說皇上一見她,便以詩讚其姿容:
「瑩清川澤玻璃地,濃淡煙雲水墨天。」
清麗脫俗的佳人,唯有「瑩」字堪配。
瑩貴人搬進來後便來跟我問安。
她的言行自然是周全的,只是出身低了些,甚少見過大場面,難免有些羞怯。
我瞧着她那單薄的Ṫű₆身形和倔強的眼神,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
這位新來的瑩貴人和蘇毓靈年輕時神似,容貌還更勝一籌。
我心中滿意,面上卻不鹹不淡,客氣地打發了她。
墜兒摸不着頭腦。
「娘娘不是想和瑩貴人結盟嗎?爲何待她如此冷淡?」
我轉着腕上的鐲子,問:「若你剛進宮,太后便親熱地要同你一起用膳,你會怎麼想?」
墜兒愣道:「我死期到了?」
我笑出聲。
「這便是了。我位列妃位,而她只是個新進宮的貴人。我位高,她位低,我卻要對她賠笑臉,這不合常理。所謂事有反常必有妖,她對我的防備之心只會增不會減。」
「可娘娘冷待她,何時才能同她親近?」
「傻丫頭,結盟靠的可不是親近,而是相同的敵人。」
自高宗起,后妃再無私產之說,喫穿用度全指着皇上的恩寵。
妃嬪求寵不是求愛,而是求生。
瑩貴人美麗的容貌是一根令後宮上下都難眠的刺,我還愁沒有機會嗎?
我遷宮後告病休養了一段時間,衆人只以爲我是失寵了沒臉見人。
她們沒想到我會在新人初次給皇后請安的那天露面,臉色各有各的難看。
可蘇毓靈養氣的功夫好,雖有些意外,還是笑着噓寒問暖了一番。
我亦笑着坐到信嬪讓出的位置上,指着跪在花廳中的瑩貴人,問:「她做錯了什麼,怎麼滿屋子就她跪着不起來?」
無人應答。
一個是得罪了皇上的妃子,一個是統攝六宮的中宮皇后,豬都知道該選誰站隊。
蘇毓靈此刻的笑真心了許多。
她在等我發瘋。
想要把一個人逼瘋,無需裝神弄鬼,只需無視她。
讓她做開得了口、發得出聲的啞巴。
她的聲音越大,周邊的人越像聾子,她就離歇斯底里不遠了。
等她崩潰的時候,她就會坐實瘋子的罪名。
蘇毓靈要我看清自己的處境,六宮嬪妃皆站在她身後,視我於無物。
幸好,此題並非沒有破解之法。
「既然無人應答,ƭũ̂ₙ那瑩貴人應當沒什麼錯處。墜兒,扶她起來。」
瑩貴人怯生生地看我一眼,又垂下頭,不敢起來。
蘇毓靈還是不說話。
我沉默片刻,滿室只剩呼吸聲,壓抑極了。
我揚手將桌上茶盞打翻,瓷器碎裂的聲音令衆人一驚。
滾燙茶水濺到信嬪身上,她沒忍住,語帶薄怒:「賢妃娘娘,您這是做什麼?」
「喲,聽得見啊,本宮還以爲你們都聾了呢。」
說完,我又對蘇毓靈說:
「皇后娘娘,上位問話,下位不可不答,否則便是藐視宮規。今日本宮問了兩次,她們皆不應答,是否太沒規矩了些?」
不待蘇毓靈回答,我看向信嬪,嗤笑一聲:「宮中老人尚且如此沒規矩,還想給新人立規矩?」
看似罵嬪妃沒規矩,實際罵皇后不會管。
蘇毓靈自然也聽出來了。
后妃們見她臉色難看,跪了一地。
我和皇后劍拔弩張,瑩貴人忙請罪,只說她今日來遲了,本該受罰。
我笑道:「瑩貴人或許不知,皇后娘娘最爲寬宏不過,你再跪下去,恐怕有損娘娘賢名。」
話到此處,蘇毓靈不得不下這個臺階:「賢妃說得也是,小懲大誡便罷,都起來吧。」
竺亭不愧是蘇毓靈的心腹,她見蘇毓靈喫癟,立刻接話:「皇上還要過來用午膳,坤寧宮得早些準備,各位娘娘也回去歇息吧。」
蘇毓靈這個皇后當得名副其實,不僅有權,還有皇上的寵。

-6-
衆妃乖巧退下,我也帶着瑩貴人回了鍾粹宮。
她心思單純,不斷同我道謝。
我聽了一會兒,打斷她:「瑩貴人,宮規森嚴,你既不是跋扈之人,又是初次給皇后請安,斷然不會刻意去遲了。」
她嘆道:「今日臣妾早早出門,走在路上時不知被誰撞了一下,衣裳沾了髒東西,惡臭難聞,爲免衝撞鳳駕,只得回去重新梳洗,這才遲了。」
我點頭,道:「瑩貴人應當已經瞧見了,三宮六院,舊人新人,無人及你出挑,往後這些小把戲恐怕只會多不會少。你住鍾粹宮,我本該護着你,可你也應當聽說過我的事,如今的我亦是泥菩薩過河……」
「今日這事,若不是理在我這兒,我也沒法子給你說話。不過嘛……」我話鋒一轉,「你若想得寵,我倒是可以幫你。」Ťŭ̀ₘ
她咬脣,不知如何是好。
我握住她的手,將腕上硃砂鐲褪給她。
「不着急,你想明白了來找我便是。」
說罷,我回了寢殿。
墜兒看着呆立院中的瑩貴人,問:「如此貴重的東西,娘娘怎就給了她?若是她不來可如何是好?」
我說:「她會來的。」
瑩貴人猶豫,一是同我交情不深,二是她自信能靠自己得寵。
按常理來說,確實如此。
可這是宮裏,便是皇上翻牌子也有手腳可做。
後宮嬪妃衆多,第一撥兒送上去給皇上挑的牌子,大多按照皇后的意思來排。
皇上政務繁忙,甚少能想起後頭還有一撥人望眼欲穿。
她想靠自己得聖寵,且有得等呢。

-7-
我藉口養病,不再去給皇后請安。
瑩貴人晨昏定省一個不落,卻遲遲沒等來皇上的宣召。
寒風颳過,在今年冬天的第一個雪夜,我的房門被敲響了。
墜兒打開門,只見瑩貴人渾身溼透,瑟瑟發抖,唯獨一雙眼睛灼灼如火。
「貴人這是怎麼了?」墜兒一邊請她進門,一邊去拿毯子準備給她披上。
瑩貴人顧不得身上溼冷,跪倒在我身前,泣聲道:「求娘娘幫我!」
這些日子,皇后的人沒少給她穿小鞋。她本想着忍一時風平浪靜,可內務府還是剋扣了她的炭。
北方的冬天,光靠凍也能凍死人。
蘇毓靈這是想要她的命。
她本就不是世家大族的女兒,沒有陪同進宮的丫鬟,至於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一聽說她得罪了皇后,都忙着另謀出路。
偌大一個紫禁城,竟找不出一個關心她是死是活的人。
我扶起她,將毯子披到她身上:「我明白,但凡能熬住,你也不會來求我。」
瑩貴人苦笑:
「不怕娘娘笑話,臣妾雖然出身不高,在家中卻也是父母的眼珠子,何曾受過這樣的苦?方纔我渴了想喝水,叫不動人,只能自己去打水來燒,不承想摔了一跤,水和雪灑了滿身……我這才知道,原來冷得狠了是覺不出冷的,只會覺得痛。針扎一樣,細細密密地扎進骨頭裏……
「臣妾明白,較之宮裏這些高門貴女,臣妾母家無權無勢,便是喫點虧,受點委屈也是應當的。便是不受寵,臣妾也不能給家中惹事。可當臣妾躺在雪地上時,還是問了問自己可願意下半輩子就這麼過。」
她猛地抓住我的手,眼中充盈的是令我滿意的戾氣。
她說:「臣妾的答案是,不願意。娘娘也說過,論樣貌,無人及臣妾出挑,那爲什麼臣妾要過得像狗一樣,受盡欺凌和白眼?」
我笑道:「妹妹天人之姿,自然不該被埋沒。這後宮之主是皇后,可天下之主,是皇上。」
我想了許久纔想明白,迄今爲止,後宮的局勢和嬪妃的鬥爭無關,和皇上的意願有關。
皇上想讓我和蘇毓靈鬥,卻只能在他劃定的範圍裏鬥,不能越界。
他要用我的存在約束蘇毓靈的行爲,又不許我真的傷了她的性命。
真是煞費苦心。
我早該明白的,皇上不願意替沈寧主持公道,是因爲他喜歡蘇毓靈。
墜兒擰乾帕子,替瑩貴人擦臉。
皇上喜歡蘇毓靈什麼呢?
沈寧純摯、善良,她什麼都好,唯獨容貌稍遜一籌。
蘇毓靈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偏偏國色天香。
我從前總覺得皇上是英主,他應當公正嚴明、懲惡揚善。
卻忘了他也是男人,男人愛女人什麼呢?
帕子擦過的地方,瑩白如玉的肌膚泛起粉色。
是了,天底下的男人都愛這抹粉色。
色纔是刮骨鋼刀。
既然這寵愛來得如此膚淺,那年輕的,充滿生機的,沉魚落雁的美人,爲什麼不能贏?

-8-
瑩貴人半夜來找我的事,隔日便傳到了皇后的耳朵裏。
竺亭帶着御醫來:「聽聞昨夜瑩貴人受了寒,皇后娘娘擔心得緊,剛知道便遣奴婢帶御醫來。」
我明白,瑩貴人這下沒病也得有病了。
鍾粹宮最好住着兩個出不了宮門的病秧子,不能面聖,自然就不能爭寵。
瑩貴人驚惶地看着我,她大概猜到了皇后的用意,可她不知道該如何破解這個困局。
我安撫她:「先診脈。」
御醫捏着鬍子忖了半晌,說:「貴人染了風寒,最近幾個月最好不要出門見風。」
竺亭裝模作樣地關懷了幾句便要走,卻被我叫住。
「既然竺亭也在,不妨做個見證。」
我命人將伺候瑩貴人的太監宮女帶到院子裏,厲聲問:「昨夜是誰守的夜?」
一衆人垂着頭,無人敢答。
墜兒搬來椅子,我慢悠悠坐下,看了竺亭一眼。
「怎麼,本宮的話又沒人聽到了?既然竺亭也在,不如替本宮教教她們,以下犯ṭűₒ上該當何罪?」
衆人這才呼啦啦跪了一地求饒。
竺亭面色難看,明知被我利用,卻只能順着我的話繼續說:「賢妃娘Ŧů₅娘是上了玉牒的主子,你們是喫了熊心豹子膽竟如此怠慢?是想去慎刑司走一遭嗎?」
她話音剛落,我佯裝震驚:「慎刑司?竺亭這懲罰,未免重了些。」
竺亭低頭後退一步:「還請賢妃娘娘公斷。」
我點頭,說:「本宮向來公平,不會刻意爲難誰,只是國有國法,宮有宮規,大家各司其職是本分。昨夜瑩貴人爲何受寒?便是有人翫忽職守,讓瑩貴人連一口熱水都喝不到!竺亭你好生聽着,務必將此事告知皇后娘娘,不能因爲本宮病着,就任由刁奴欺主!」
竺亭聽完,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怒道:「誰守的夜,還不出來認罪?」
能不生氣嗎?她本是來下套的,卻被我反將一軍,不得不親自把留在鍾粹宮的釘子拔出來。
竺亭走後,瑩貴人欽佩道:「原是死局,竟被娘娘借刀『殺』人了。」
「贏過一次,妹妹現在還怕皇后嗎?」
她搖頭。
我說:
「這便是了,但凡是人做事,就不可能沒有紕漏,只要有紕漏,就定然有反擊的法子。便是大權在握寵冠六宮的皇后,也並非無懈可擊。
「你不怕她,纔有贏她的機會。
「她讓你靜養,你便好生養着,不必着急拋頭露面,我要讓你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9-
皇上對沈寧並非毫無感情,若她還活着,這後位自然就是她的。
如今她雖然走了,敏承的太子之位也無人可動搖。
若瑩貴人能兼具沈寧和蘇毓靈的優點,那她寵冠後宮只需要一場驚豔的邂逅。
瑩貴人想在過年的宮宴上露臉,我卻將目光放在春狩上。
她本就生得嫋娜風流,彈琴跳舞似她本就該做的事,不夠新鮮。
我拿出沈寧給我做的弓,沒想到多年後,輪到我來教別人了。
瑩貴人學了一整個冬天的射箭,不僅身體好起來,精氣神也更足了。
我是后妃中爲數不多會騎射的,往年春狩皇上都會帶我去。只要我能去,瑩貴人就能去。
今年蘇毓靈卻藉口我病體難支,將我從名單裏剔了出去。
瑩貴人慌道:「這可如何是好?難道我們還要再等一年嗎?」
我挑眉:「急什麼?」
她見我胸有成竹,鎮定下來。
「娘娘有對策了?」
我笑道:「墜兒,拿我的弓來。」
春寒料峭,御花園裏沒什麼人。
我挽弓對準新開的桃花,那是蘇毓靈最寶貝的一棵桃樹。
我鬆開手,開得最豔的那枝桃花也應聲而落。
墜兒將那花枝遞給我,連連稱讚我的技藝又進步了。
我拿着那枝桃花,不出意外看到了蘇毓靈鐵青的臉。
她沒發作,因爲她身邊站着皇上。
皇上的相貌算不得凌厲,說話做事卻常出人意表。
他沒問我在御花園射箭的罪,反而問蘇毓靈:「皇后不是說賢妃身子不好嗎?」
蘇毓靈臨危不亂:「賢妃因着身子不好,已有半年沒來給臣妾請安。」
皇上沒再說什麼,他的眼神落在我的弓上,他說:「不可再犯。」
我見好就收,跪下謝恩。
離開御花園前,皇上又說:「既然賢妃的身子好了,這次春狩便隨朕一起去吧。」
我明白,他這是睹物思人了。
這把弓是沈寧的,皇上心裏清楚,但他不在乎我玩這些小把戲去爭他的寵。
似貓兒狗兒圍着主人求愛憐,越別出心裁的那個越容易達成目的。

-10-
狩獵向來是男人的遊戲,后妃大多留在大營等皇上滿載而歸。
故而當我帶着瑩貴人換上騎裝出現時,衆妃的臉色都難看極了。
我便罷了,往年我都這麼穿,誰都看厭了。
可瑩貴人卻讓衆人眼前一亮,自然也吸引了皇上的注意。
信嬪嘲弄道:「還是妹妹心思靈巧,會不會的另說,該扮的扮上,像那麼一回事就行。」
她這麼一說,皇上眼中的興致便減了大半。
太祖馬上得天下,騎射對皇室而言有不尋常的意義,想用騎射爭寵必須拿出點真本事,不容戲謔。
信嬪是爲了打壓瑩貴人才這麼說的,可蘇毓靈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凝重起來。
我和她想到一處去了。
所謂欲揚先抑,沒有信嬪的打壓,瑩貴人還得另尋機會表演。
可現在就不同了,信嬪一番話,已經替她吸引了附近所有人的注意。
瑩貴人不作辯解,她看向天空,飛鳥近時,她挽弓搭箭的動作行雲流水,漂亮極了。
一箭穿雲而上,飛鳥落下,她得意地回頭看信嬪,神采飛揚的模樣十分動人。
當夜,皇上便召幸了她。
自此之後,瑩貴人寵冠六宮,不出半年,詔晉爲嬪。
瑩嬪今非昔比,對我卻格外敬重。
不知是她長進了,還是本就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
總之,一切都按我所設想的那樣發展,蘇毓靈的恩寵被分了大半。
恩寵被分走了,權力還遠嗎?
瑩嬪在雪夜裏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膝蓋就疼。
她還那麼年輕就傷了身體,忍痛時梨花帶雨的模樣,格外令人憐惜。
內務府剋扣她炭的事,被皇上親自翻了舊賬。
此事交給內務府總管去查,營造司的主事倒了大黴。
重刑之下,營造司主事交代,一切都是聽竺亭的吩咐。
皇上親自下旨發落竺亭去了浣衣局,蘇毓靈又逃過一劫。
這回連墜兒都沒忍住:「竺亭還能越過皇后擅作主張?」
雖然我也沒想着憑這一件事就扳倒蘇毓靈,可皇上對蘇毓靈的迴護之意依舊令我心浮氣躁。
我深吸一口氣,逼自己靜下來。
蘇毓靈不會白白喫虧,她會更兇狠地反撲,我還得接招呢,可不能亂。
想是這麼想,卻還是開了窗,任由夜裏的涼風灌進來。
墜兒擔心我着涼,卻也無可奈何。
勸了半天無果,她突然一笑,說:「娘娘任性的時候,更有活人氣兒。」

-11-
活人氣兒是有了,病也來了。
御醫說我是風邪侵體,給我開了一個月的藥。
苦得我快暈過去。
墜兒趁機道:「下次那窗關不關得我說了算!」
「全聽墜兒姑娘的,下次你就是將那窗封了,我也沒有二話。」
說笑間,皇后宮裏來人,宣我去見。
墜兒憂心忡忡:「娘娘您本就風寒,出門再吹吹風,恐怕夜裏就要燒起來。」
可皇后宣召,我不得不去。
況且,我也想知道蘇毓靈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坤寧宮靜悄悄的,蘇毓靈獨自一人坐在花廳煮茶。
我一見她紅潤的臉色,心中頓感不妙。
竺亭是她的心腹,她再冷心冷情,也會爲折了趁手的工具而惱怒,斷不會是這春風得意的樣子。
她見我臉色蒼白,笑得愈發開懷。
「賢妃剛打了勝仗,既除了竺亭,又除了本宮安排在營造司的人,本該得意纔對,怎的這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我咳嗽一聲,反脣相譏。
「皇后娘娘剛輸了一場,也不見娘娘傷神。」
她將煮好的茶放到我面前,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下一場贏回來就是,何必耿耿於懷?」
我嘆氣:「聽娘娘這話,是胸有成竹了。」
她笑道:「盧歲安,你向來愛當好人,不是救這個就是救那個。這次本宮就成全你,你是想讓你身邊那個小宮女活,還是想讓瑩嬪活?」
什麼意思?
蘇毓靈故作驚訝:
「怎麼,賢妃不知道嗎?
「你身邊的墜兒姑娘,有個相好。
「瑩嬪進宮前,也有個相好。
「偏偏那兩個男子,如今都在紫禁城。」
宮女雖然能出宮嫁人,但那也是出宮後的事。只要她還在宮中,她就是屬於皇上的,不可同任何男子有私情。
蘇毓靈剛說完,墜兒便想下跪。
我攔住她:「好好站着。」
縱然心中已是驚濤駭浪,我卻不願意讓蘇毓靈看出來。
「皇后娘娘要我選一個人活?這可不像娘娘的行事風格。」
「哦,本宮都是如何行事的?」
「自然是,斬盡殺絕。」
「賢妃將本宮想得太壞了,若本宮如此毒辣,賢妃當初如何活得下來?」
自然是因爲我大伯當時正替皇上領兵賣命,雖然我的命不值錢,可我若死了,我大伯難免會揣測皇上的態度,惴惴不安的將領如何打勝仗?
蘇毓靈還真是什麼話都好意思說,我冷笑一聲,正想譏諷幾句,卻見屏風後似有人影閃動。
原來如此!
怪不得她要我選,瑩嬪就在屏風後看着呢。
要麼我和墜兒主僕失和,要麼我和瑩嬪離心離德。
無論我怎麼選,總是一個輸。
好毒的計策。
這麼多年過去,她依舊如此,不僅要害命,還要誅心。
就如她當年偏偏要用我的手來除掉沈寧。
墜兒或許不懂蘇毓靈的算計,但她明白瑩嬪才能幫我復仇,她跪倒在我腳邊,哭道:「娘娘不必爲了奴婢爲難,奴婢哪能和瑩嬪娘娘比?娘娘只管保下瑩嬪娘娘就是,奴婢心中絕無半句怨言!」
蘇毓靈見狀,也不催我,慢悠悠地飲下一杯熱茶。
我扶起墜兒,冷笑一聲。
「我不選,我要她們兩個都活。」

-12-
蘇毓靈明明可以將她們一網打盡,爲何要多此一舉,找我來演這一齣戲給瑩嬪看?
大費周折只爲了離間我們?
這說不通。
唯一的解釋是,蘇毓靈有更想要的東西。
墜兒不過一個宮女,真把事情捅出去,皇上說不定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乾脆給她賜婚。
至於瑩嬪……
說什麼老相好,頂多一箇舊相識罷了。瑩嬪說自己出身低,也只是相較於京中貴女而言,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便是曾有芳心暗許的人,也不可能越界。
而皇上對喜歡的女子向來寬容,瑩嬪撒撒嬌賣賣癡,說不定也就混過去了。
蘇毓靈明白,她捅破墜兒和瑩嬪的事,未必能討到好,反而可能引火燒身。
「皇后娘娘不妨直說,您到底想要什麼?」
蘇毓靈突然嘆氣:「歲安,你小時候明明是個傻孩子,如今卻伶俐得讓我害怕。」
我笑彎了眼睛。
「皇后娘娘說過,蠢就是罪。這句話,歲安可一刻都不敢忘。」

-13-
蘇毓靈要我替竺亭頂罪。
我答應了。
墜兒一路惴惴不安,剛回到寢殿,她就跪下請罪。
「奴婢並非故意瞞着娘娘,奴婢和孫郎雖然自幼相識,可近些日子纔在宮中重逢……奴婢只是沒有想到,他剛和我要了帕子,皇后就知道了。」
我扶起她:「巧合太多,想來他也不是良人。」
墜兒苦笑:「今日皇后一提起這事,奴婢就明白了,這哪是良人,這是圈套啊。奴婢蠢,活該受罰。娘娘還有血海深仇要報,怎能爲了奴婢前功盡棄?」
「墜兒,沈寧不會覺得你的命比她的賤。」
我初入王府時,不過是個和奴婢差不多的侍妾,盧家也剛有官身,九品芝麻官,算得上什麼?何況那當官的還只是我大伯。
沈寧若捧高踩低,就不會把我當親妹妹養。
「我是有仇要報,但那不代表我能用無辜之人的命來填。
「若我真的不管不顧,何必同她鬥智鬥勇,一包毒藥送她走便是。
「可你也清楚,若我真的用毒,那整個後宮都要被清洗。」
不是因爲蘇毓靈的命值錢,而是因爲皇上的命貴。毒能送到皇后嘴裏,便能送進皇上嘴裏,無人可以承擔這種風險,自然是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墜兒若有所思,卻還是爲我答應蘇毓靈感到不值。
「竺亭……或許纔是扳倒蘇毓靈的關鍵。她給我這個機會,我爲什麼不用?
「墜兒,準備好乾淨衣裳,我們去浣衣局。」
竺亭面前堆着的衣裳是最多的。
當初她是皇后跟前最得勢的大宮女,算得上半個主子,雷厲風行,處置過不少人。
如今一朝失勢,免不得被人報復。
見我來,宮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
我走到竺亭面前,問:「皇后娘娘沒來看過你嗎?」
但凡皇后來看過她,旁人都不敢欺負她。
竺亭的頭垂得低低的,並不回話。
我吩咐墜兒拿乾淨衣裳給她:「換上,隨我走吧。」
竺亭回道:「娘娘,這不合規矩,奴婢是被皇上親自下旨發落的,除非皇上下旨,無人能將奴婢帶走。」
我說:「本宮便是拿着皇上的手諭來的。」

-14-
能救竺亭的法子很多,沒必要去給她頂罪。
蘇毓靈爲何一定要我這麼做?
自然是因爲,我因頂罪被罰的時候,便是她和皇上檢舉墜兒和瑩嬪的時機。
這一步棋環環相扣,不可謂不妙。
她先挑撥,若挑撥成了,我和瑩嬪反目;若挑撥不成,便擾亂我的思緒,讓我以爲她真的只是想救竺亭出來。
可她若真心想救竺亭,又怎會一次都不來看她?
這手諭自然不是我去請罪換來的。
瑩嬪連做幾天噩夢,伏在皇上懷裏哭着說菩薩降罪,罵她是妖妃害人不淺。
皇上見慣了蛇蠍美人,沒見過心肝跟琉璃似的美人,不過一個奴婢的事,自然是她要怎麼做就怎麼做。
蘇毓靈有時候也可笑,吹枕邊風上來的人,總覺得自己能成事全靠真本事。
竺亭隨我回了鍾粹宮,對蘇毓靈的事卻三緘其口,不願意出賣舊主。
我明白,竺亭是蘇毓靈的家生奴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不過我本來就沒打算讓竺亭去對付蘇毓靈,救她出來,只是爲了激怒蘇毓靈。
蘇毓靈果然等不及細細籌謀,她連夜給皇上送了兩頂綠帽子去。
皇上震怒,提了一衆人等去審。
那孫家兒郎好不容易混上御前侍衛,不可能爲了一個女子放着大好前程不要。
他當着皇上的面反咬一口,只說是墜兒勾引他,在他面前扔了帕子,他出於好心替墜兒保管,免得被有心之人撿去陷害。
氣得墜兒臉都綠了,恨不得以死明志。
「那帕子是奴婢不小心遺失的,被他撿到,竟成勾引他了?
「求皇上替奴婢做主,奴婢便是再不要臉,也不至於去勾引一個三白眼!奴婢的母親從小就教導奴婢,三白眼都沒良心!」
一個宮女,皇上自然不太當回事,只是雖說是誤會,將此事鬧到御前卻也要罰,各自打了幾大板了事。
至於瑩嬪,她楚楚可憐地看着皇上:「臣妾自幼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怎就突然來了個老相好?皇上再看看,那書信可是臣妾的字跡?」
少年慕艾在所難免,可瑩嬪知道自己要進宮選秀,不能留人把柄,那些信全是她寫好了讓不認字的小丫鬟照着抄的。
我趁機在旁邊煽風點火。
「瑩嬪妹妹一手娟秀的小楷,這信上的字雖說有些像,卻是東施效顰,全然沒有妹妹的風骨。」
皇上一看,只覺得是拙劣的陷害手段,更心疼瑩嬪了,他氣得第一次當着衆人的面訓斥蘇毓靈。
「堂堂一國之後,竟將心思放在這些捕風捉影的事上。莫說這些事是假的,便是真的,你將醜事鬧大對朕有什麼好處?
「你就這麼想讓人看朕的笑話嗎?
「滾回坤寧宮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許出來!」
蘇毓靈跪在地上,咬牙切齒地看着我。
我挑眉,笑得春風得意,病都快好了。

-15-
蘇毓靈禁足那段時間,後宮難得過上了消停日子。
不僅瑩嬪有孕,連信嬪都傳來了好消息。
我卻有些恍惚,當初連沈寧的死都未曾動搖到蘇毓靈的地位,瑩嬪伴君之後,竟真讓蘇毓靈失了君心。
雖然早知以色事人,色衰愛弛的道理,可當一切發生時,還是令人唏噓。
男女之間,當真有「愛」這回事嗎?
若有,爲何他總是不愛她臉上的皺紋呢?
我不禁想,若沈寧白髮蒼蒼,滿臉皺紋……我只會覺得那皺紋也漂亮。
「姐姐,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瑩嬪有孕後胖了些,像當年的沈寧一樣,紅撲撲的臉蛋,溫婉極了。
我讓她把硃砂鐲子摘了:「有孕在身時,不妨多看些醫書,學些醫理。」
瑩嬪乖巧地點頭:「我瞧着皇上對姐姐多少有些情誼,姐姐爲何不趁年輕體健,要一個孩子呢?」
我笑道:「我已經有孩子了。」
沈寧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瑩嬪不明所以,卻沒有追問。
「姐姐知道嗎,那天我就在坤寧宮的屏風後坐着。
「那時我心中忐忑極了,既怕姐姐不選我,又怕姐姐選我。
「墜兒陪姐姐多年,若姐姐捨得下她,那等我無用了,姐姐自然也捨得下我。
「可若姐姐舍不下墜兒,此刻就要捨下我,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只是沒想到姐姐會那麼答,真令人驚喜。
「我也是那時才明白過來,原來宮中並非都是鬼蜮,人無論是何處境,都可以守好自己的本心。」
她將鐲子褪下來,卻沒有還給我的意思。
「我聽說這是淑睿皇后的遺物,一對的,姐姐一個,我一個,也正好。」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說:
「淑睿皇后曾說過,我的名字起得好,歲安,歲歲平安。人若能平安終老,便是幸事。」

-16-
瑩嬪要封妃了,貴、淑、賢、德,皇上替她擇了「淑」爲封號。
算算日子,她從貴人到妃只花了兩年時間,足見皇上對她的喜歡。
與此同時,皇上也要晉封我爲貴妃,替皇后攝六宮事。
聖旨下來那天,坤寧宮發生了一件大事。
莊敬公主病了,燒了一天一夜。
蘇毓靈跪在坤寧宮門前,磕了一夜的頭。
磕得皇上心軟了。
淑妃五個月的身孕,氣得差點站不穩。
我扶她坐下:「你剛進宮時那麼能忍,如今都是要當孃的人了,反倒不穩重起來。」
「姐姐不氣嗎?我們剛得知公主病了,便將御醫派了過去,一刻不敢耽擱。反倒是她,公主燒了整整一天才發現,居然好意思在宮ẗŭ̀⁾門前磕頭演慈母?別人看了還以爲我們攔着御醫不讓進呢!」
我笑道:
「一頭野獸被困住了尚且會掙扎求生,何況一國之後?
「再說了,皇后不鋌而走險,我還抓不住她的死穴呢。」
莊敬公主的身體向來強健,怎麼就那麼巧,我和淑妃一晉封,她就病入膏肓?
我先召來替莊敬公主診治的御醫,查看公主的脈案。
不得不說,大權在握的時候,做什麼都很順暢。
我統攝六宮,本就應該照顧好皇嗣,插手公主的事也是名正言順。
脈案寫得詳細,我逐字逐句看下去,終於發現了可疑之處。
「江太醫能否替本宮解惑,何爲『驚熱』?」
江太醫答:「按《仁齋小兒方論》,『驚熱者,內蘊實熱、鬱勃發驚,甚則抽搐,變而癇耳』。」
「能否說點本宮能聽懂的?」
「呃……」江太醫擦了擦汗,「回稟娘娘,這說的是驚熱之症的成因。公主體內本就積熱,只是隱而不發,看起來康健。然而此等內熱之症,一旦受驚,內熱外發,便會燒起來。此症多見於小兒,雖爲低熱,持續的時間卻長,若不及時醫治,恐怕會落下病根。」
我點頭,又將御膳房的管事叫過來盤問。
果然,坤寧宮連續一個月叫了糖糕。
我拿着脈案和膳單,直接去了坤寧宮。

-187-
莊敬公主的熱症反覆,蘇毓靈坐在她牀前,憂心忡忡的,竟真有幾分可憐。
她握着帕子,時不時給公主擦擦汗。聽到我來,她甚至懶得抬頭。
「公主病了,我沒有精力同你周旋。」
莫說皇上了,便是我看了都會覺得她是一個愛子如命的好孃親。
若是我手上沒有證據的話。
「皇后娘娘可知公主的病爲何遲遲不好?」
蘇毓靈手上的動作一頓:「貴妃還通醫術?」
「說起醫術,誰比得過皇后娘娘?」
「你偏要此刻來同我翻沈寧那筆爛賬嗎?」
「淑睿皇后的賬自然要算,但現在臣妾想做的,是救下公主。來人哪,將公主帶回鍾粹宮。」
蘇毓靈怒道:「我看誰敢!公主還燒着,見不得風,你現在要帶她走,安的什麼心?」
我將脈案摔給她:「公主到底是見不得風,還是見不得你?」
她一腳踩到脈案上:「你想說公主的病,是本宮一手謀劃的?」
「那皇后娘娘不妨解釋一下,爲何給公主喫了那麼多糖糕?」
「公主嗜甜,坤寧宮一年四季都備着甜食,這能說明什麼?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就當那糖糕是個意外,皇后娘娘不妨再給臣妾解解惑,是什麼嚇到了公主?」
蘇毓靈瞪着我:「盧歲安,你何必着急逼死我,等公主病好了,要殺要剮, 悉聽尊便!」
許是她的聲音太刺耳,昏睡中的莊敬公主突然哭起來:「母后,我錯了, 不要殺雪球, 求您了……我會聽話的……」
雪球是莊敬公主的貓。
「皇后娘娘, 大人連續喫一個月的糖糕尚且受不得, 何況一個孩子?公主體內本就燥熱,您又殺了她的愛寵嚇她, 這場熱症才能來得剛剛好不是嗎?若您心中還有幾分良知,便讓我帶公主走。」
我話剛說完,寢殿的門突然被踹開, 是皇上。
「毒婦!莊敬是你親骨肉, 你怎可如此待她!
「都說姑息養奸,朕當初就不該護着你, 竟縱得你無法無天, 竟敢謀害皇嗣!」
謀害皇嗣是重罪, 我沒想到皇上會給她定這個罪名。
蘇毓靈聞言跌坐在地, 她知自己無力迴天, 噙着眼淚笑得猖狂。

-18-
爲了皇室的名聲,蘇毓靈做的事不會對外公佈。
皇上如今一聽她的名字就煩, 全權將處置她的事交給了我。
蘇毓靈只被圈禁了一個月,坤寧宮竟就冷得可怕。
身邊沒有伺候的人, 她還是將自己打理得乾淨體面。
墜兒將鴆酒遞給我,我擺擺手:「我還有幾句話要問。
「蘇毓靈, 你那時已是側妃, 以後入了宮的位份更不會低。你究竟爲何一定要害了我姐姐的命?」
蘇毓靈揚起下巴。
「側妃?高位嬪妃?我蘇家三朝重臣,我爹是禮部尚書, 我娘是縣主, 我憑什麼要屈居一個五品官的女兒之下?」
「就爲這個?」
「這還不夠嗎?對,我忘了,你盧歲安的出身比她還低, 自然不懂我們世代勳貴的人家在乎什麼。」
「我是不懂。皇后也好, 嬪妃也罷, 你去翻翻歷朝歷代的史書, 誰把名字留下了?爭來爭去不過是一抔黃土, 害的卻是活生生的人命。」
「人命?你同我說人命?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是踩着人命走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可有人在乎他們的腳下鮮血淋漓嗎?憑什麼到我這兒,爭權奪利便十惡不赦?盧歲安, 我只是輸了,不是錯了。」
我不欲再和她多言,命人給她灌下鴆酒。
親眼看着她嚥氣後, 我離開了坤寧宮。
墜兒依舊有些憤憤不平:「她真是死不悔改, 喪心病狂!」
「我不在乎。」我說, 「我不在乎她覺得自己錯了還是輸了,我只要她罪有應得。讓她認錯悔改,那是佛的事, 不是我的事。」

-19-
莊敬公主退燒後, 便將一切都忘了,包括她的孃親。
淑妃誕下了一個小皇子,玉雪可愛, 皇上心裏眼裏都是她,早已將蘇毓靈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依然住在鍾粹宮,靜靜看着日升月落。
我贏了嗎?似乎也沒有。
我終究再也看不到沈寧的白頭。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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