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不良少年,我媽是頑劣太妹,他們未婚先孕有了我。
他們對我並不關心,直到有一天,他們意識到不對勁,十分不對勁。
我爸:「都小學六年級了,還沒逃過一次課,她不會有什麼毛病吧?」
我媽:「你看我在她房間發現了什麼?三好學生獎狀!這髒東西,她竟然有,哎呀這可怎麼辦呀。」
那天,他們破天荒帶我一起出門,染髮文身網吧一條龍,誓要讓我改邪歸正步入正途!
-1-
段飛看我揹着書包往外走,叫住我:「大清早你上哪兒去?」
「學校。」
「今兒禮拜六啊。」
「快期末考了,我們學習小組自己組織的複習。」
宿醉後在沙發上睡了一夜的段飛揉揉眼睛:「等等,你等等。」他撐着胳膊坐起來,像不認識我一般上下打量我半晌。
然後伸着脖子喊我媽:「賴雪——賴雪,你快出來!」
賴雪通宵歸來,臉上的濃妝還未卸去。
她趿拉着拖鞋,罵罵咧咧走到客廳:「喊什麼喊,要死啊?」
「你閨女,」段飛指指我,「沒學硬上。」
賴雪揪着自己的假睫毛,沒好氣地對他說:「管好你自己吧。」
然後轉頭衝我一抬下巴:「愣着幹嘛,忙你的去。」
半天的複習結束,我回到家,一進門發現他們倆竟然都在。
往常我們三個同時在家的時間非常有限,我放學回來的點正是他們各自在外玩得高興的時候,而我上學的時間,又是他們補覺的時候。
罕見地,三個人都清醒地在家裏,這場面倒讓我有點不自在了。
尤其是我能明顯感到他們二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跟着我移動。
我硬着頭皮,目不斜視,走回房間,關了房門才鬆了口氣。
一轉身,看見東西全都亂七八糟,顯然被人動過。
外面段飛難得地語調正經:
「我打電話問了,上午真在學校學習,真邪了門了。」
「我倒是不奇怪她在學校,只是我以爲她是奔別的去的。」賴雪語氣沮喪,頓了頓又說,「可我把她屋子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情書之類的東西。我像她這麼大的時候,日記上全是暗戀的那男孩的名字……」
「誰?哪個男孩?」段飛問。
「你有病啊,這是重點嗎?」
「那重點是?啊對,沒有情書!」
「何止沒有情書,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你看這個。」
「這是……」伴隨着紙張翻動聲,段飛聲音顫抖,「那玩意兒?」
賴雪嘆了口氣:「嗯,獎狀,不是勞動能手,也不是進步標兵,而是三好學生,德智體全面發展的那種三好學生!她竟然搞來這種髒東西,唉,可怎麼辦呀。」
一陣沉默。
「她走到今天這步,也有我們的責任。」賴雪吸了吸鼻子,說道。
「咱倆的孩子,能料到會叛逆,但怎麼也沒想到會叛逆成這樣。」
-2-
我其實根本無心聽他們唸叨什麼,完全沉醉地在房裏踱步。
細細欣賞被毀滅式搜查後的一片狼藉。
這學期剛開學我就剛聽同桌田心抱怨,她爸媽把她房間的門鎖拆了,這樣他們就能隨時進屋看她在做什麼。
「一點兒隱私也沒有,氣死了!」她耷拉着嘴角,悶悶不樂了好久。
我一邊安慰,一邊心生羨慕。
她爸媽可真在乎她呀。
我知道這話說出來一定會被她打,而且真換作是我,我可能也會苦惱。
但那羨慕也是實打實的。
我的房間從來都是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他們倆甚至一步都沒踏進來過。
不管我在裏面搞出什麼動靜,或者深夜還開着燈,他們都絲毫不在意。
我嘗試過故意房門大開,結果沒兩分鐘段飛就過來把門給我關上了,嘴裏還嘟囔:「聽見翻書聲就煩。」
這回好了,也是讓我享受到父母的關心了。
我美滋滋地走出去,略帶扭捏:「你們翻我東西了?」
他倆對視一眼。
ŧūₜ段飛撓撓頭,乾咳兩聲,抬手指了指賴雪。
「啪!」賴雪一掌拍在他手上。
「他出的主意!」
「好啦,」我說,「就別謙讓了,下次注意別把活頁搞亂,那個我分類好還沒裝進本子呢。」
賴雪忙擺手:「沒有下次,沒有下次。」
「別呀,」我急了,「那行吧,你也別管活頁不活頁了,隨你翻還不成嗎?」
她愣了愣,摸摸自己的額頭又摸摸我的。
「你笑啥?」段飛看我咬着嘴脣憋笑的樣子,嚇了一跳。
「這就是母愛吧。」我幽幽道。
此言一出,賴雪的手像是被燙到般彈開:「胡說啥呢。」
她轉過身深呼吸了兩下,又轉回來:「去換衣服,一會兒出門。」
「幹嘛去?買菜嗎?家裏有,夠我喫兩天了。」我盤算着,突然眼睛一亮,「你們也要在家喫嗎,那是得再買點,我想想要做什麼啊……」
他們基本不在家喫飯,即便喫,也是在冰箱翻翻我的剩菜隨便對付兩口。
但由於我給自己做的東西都非常清淡,只保證三大營養素均衡,而不過多追求口味,所以不到餓得不行,他們也不願喫我的。
段飛聽我說要做飯,條件反射地拒絕:「你口味太刁鑽了,我寧願喫方便麪也不……」
「方便麪沒有營養!」我打斷他。
「好了別吵了,不是要喫飯,你,」她指我,又指向段飛,「還有你,三分鐘收拾好,今天出門任務艱鉅,誰不配合可別怪我在外面翻臉。」
-3-
就這樣,在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們一家三口一起出門逛街。
我腳步輕快,決定下回寫「最難忘的一天」時,一定要把今天這做夢般的場景好好寫一遍。
賴雪帶着我們直奔一家理髮店,她是這裏的常客,老闆遠遠望見就招呼她。
「阿雪你不前兩天剛染的嗎,這麼快就膩啦?」
「不是我,」她把我往前推兩步,「給她染。」
老闆好奇地打量着我:「這孩子纔多大,你別亂來,讓人家長知道非找你麻煩。」
「不用你管,給她挑個顏色。」
老闆也不多話,俯身問我:「小妹妹,想染個什麼樣的?」
我搖搖頭:「聽我……」
「媽」字沒說出口,我及時剎住。
賴雪不喜歡聽我叫媽,我剛學說話那會兒,跟動畫片學會叫媽媽,就去叫她,她拉着個臉。
「閉嘴,誰教你的,以後別這麼叫。」
段飛倒是不介意我叫他爸爸,只是經常反應不過來。小時候我抱着五斤大米回家,正好碰見他在前面,喊了半天爸爸他都跟沒聽見似的。直到我直呼大名,他才猛回過頭,然後急急忙忙接過大米,埋怨道:「給你點零花錢怎麼淨買沒用的?!這都夠買多少包方便麪了?」
所以「爸爸」「媽媽」,和「姥姥姥爺」「爺爺奶奶」一樣,在我的世界裏都是使用率極低的詞彙。
我掃了遍色板,回頭徵求賴雪的意見。
賴雪指了指亮眼的橘紅,嘟囔:「這個?是不是洋氣點兒?」
老闆大驚失色:「會不會太叛逆了?」
「就是要叛逆,」賴雪斬釘截鐵,轉而看我,「聽我的,你這樣土死了。」
我點頭:「嗯。」
她一怔,給段飛遞了個眼神,似乎在說孺子可教。
「但我覺得還不夠叛逆。」我說。
「哦?」賴雪低頭看色板,「那再挑染個銀白?」
我在鏡前坐下,深沉道:「花裏胡哨,都是傻小孩喜歡的,我瞧不上。我覺得我的心理已經很成熟了,我欣賞有深度的,暗黑的,不被理解的……」
「嚯,這套嗑我可太熟了,那會兒我就是這麼想的,」段飛嘖嘖稱道,湊近賴雪說,「看吧,還是遺傳了些好東西的。」
賴雪把色板遞過來:「那你想選哪個?」
「我說了,深不可測的、能代表我絕望和叛逆的顏色。」
半個小時後,我頂着被老闆修剪過的黑髮,清清爽爽邁出理髮店。
段飛和賴雪疑惑地盯着我的背影,邊付賬邊問老闆:「這……叛逆嗎?」
老闆撓撓頭:「她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第二站賴雪加大力度,帶我們穿街走巷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
牆上貼滿了各種文身圖樣,看得我眼花繚亂。
賴雪把我按在椅子上,對桌後的大叔說:「老馮,給你帶來個新客人。」
老馮抬眼瞧我,見怪不怪,問:「想文個什麼樣的?」
賴雪先是擼起自己的袖子,亮出手腕上的文身,是一圈環形數字。
「當年這是我文的第一個,我爸媽的忌日,沒什麼參考意義。」她面無表情,繼續往上擼,露出了大臂上的文身。我知道,那是「創新」二字,我以前問過她,爲什麼是創新,她含糊表示反正是個好詞唄。
這會兒她說了實話:「這是第二個,當時暗戀的男孩,叫於新,所以我文了個『新』字,後來他劈腿了,就改成這樣了。」
我露出喫瓜的迷之微笑。
段飛瞪我一眼,我趕緊收斂表情。
「可我也沒暗戀的人啊。」
「真是麻煩,」她拍拍一旁的段飛,「你第一次文的是啥來着?」
段飛想了想,亮出大臂上的青龍。
「放屁!」賴雪說,「你文它的時候咱倆都在一塊兒了。」
「那我忘了。」他說。
「我記得。」老馮搖頭晃腦,「就在他後腰上。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屁孩,說要文『萬念俱灰』,剛文好第一個字,就給疼跑了,錢都沒給我。」
段飛臉臊紅:「第二回我給了!」
-4-
「我想好了。」
最後還是我打破僵局,伸出胳膊:「文一句話吧。」
「可以啊,膽子大!」段飛豎起大拇哥。
老馮準備着工具,問:「什麼話?」
「爲中華之崛起而讀書。」
賴雪和段飛同時:「啊?」
老馮動作一頓,看看我,放下了工具,頗爲責備地對他們說:「還在好好上學的領來幹嘛?人家志向遠大,別給帶壞了。」
賴雪捅捅我:「換一個,別整大詞,真情實感一點。」
我低頭思索片刻,認真道:「真情實感……那就『我愛爸爸和媽媽』」。
「哎呀哎呀——」
我話音未落,賴雪就落荒而逃。
段飛咧着嘴,摸了下冒起的雞皮疙瘩,拉着我跟了出去。
走在街上,賴雪沒有看我:「還是算了,你弄不好遺傳那廢物的基因,也文一個字就跑,我丟不起那人。」
「誰是廢物?!我文青龍的時候可一聲沒吭啊。」
賴雪白他一眼:「你厲害,那現在去哪兒你想吧,我可沒招兒了。」
「那還不簡單,」段飛抬手指不遠處,「網吧,我的快樂老家。」
「太好了!」我蹦蹦跳跳向前。
他們兩個在後面欣慰地看着我:「一點就通, 也還不賴。」
開好了機子,我激動難掩,摸摸鍵盤,動動鼠標。
平時可是隻有在學校上信息課時才能用上電腦,一週只有一節,而且還總被班主任佔用。
可剛纔,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們給我開了三個小時。
並且他們在我一左一右,也給自己開了機子,這意味着我面對的這臺電腦,就是我一個人獨享的。
我簡直被幸福砸暈了。
他們隔着我討論要讓我從哪個遊戲玩起。
但一時半會兒沒有達成一致。
他們都覺得對方喜歡的那個不夠好玩。
「你那玩意兒太幼稚,你看看,都是小屁孩在玩,也就你個弱智混在裏面。」賴雪說。
「你啥也不懂,這是情懷,你玩的那才膚淺呢!」
……
他們吵了半天難分勝負,決定還是讓我來選擇。
於是各自打開遊戲,囑咐我一旁觀戰,最後選一個覺得更有意思的。
在這場榮辱之戰中,他們拼盡全力,玩得酣暢淋漓。
我只聽得左右鍵盤鼠標噼裏啪啦,氛圍十足。
「贏了!」段飛一拍鍵盤,騰地站起,滿臉得意,「過癮啊。」
賴雪輕蔑笑笑,摘下耳機:「贏把遊戲有什麼難度,重要的是她喜歡哪個。」
「啊對,段晴,你覺得……」
段飛扭頭看我,一時疑惑地忘了要問什麼。
賴雪也看過來,看看屏幕,又看看錶情癡迷的我。
「你,這是,在玩什麼東西?」
我停下正在打字的手,興奮地指着屏幕左邊部分:「word 呀,剛默寫的課文,這個鍵盤比學校的好用,打字的速度都快了呢。」
「……」
「……」
我又指指右邊,繼續道:「然後配合這個 PPT 可以做出很漂亮的東西,你們看這個動畫效果,太有意思了!」
他們沉默地看我又演示了一會兒,然後繞過我交頭接耳:
「哪兒有意思了?你看出來沒?」
「這是……單機遊戲?」
之後的倆小時裏,我們各玩各的,但是他們兩個好像不怎麼投入了,時不時往我這裏看一眼。
果然還是我選的最有意思。
-5-
從網吧出來,我心滿意足,但剛走兩步,就覺得肚子隱隱作痛。
「我們快回家吧。」我對賴雪說。
她瞥了眼我捂着小腹的手:「來了?」
「快了。」
「正好。」
我摸不着頭腦,只見她對段飛耳語幾句,然後帶着我往家方向走去,我便也沒有多問。
然而他們在隔壁小區門口停下了腳步。
段飛指着不遠處的一家老式糕點店,對我說:「看見門口架子上那些棗糕了嗎?紅糖大棗,你現在喫正好。」
我點點頭:「謝謝。」
「謝啥,你去拿點。」
我以爲是他想給我買,原來是要我自己買。
也行,我剛翻兜掏出零花錢,他就一把奪走,語氣也嚴厲起來:「去偷偷拿一點。」
我一愣,偷偷拿點,不就是偷嗎。
賴雪幫腔道:「還是要早學點一技之長。」
「你們管這叫一技之長?!」我大爲震驚,「不幹,我不要當小偷!」
她試着勸我:「你可以不偷,但你不能沒有偷的能力。」
「歪理!」我急得眼泛淚花。
段飛望向遠處,說:「我倆那會兒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就是不願意幹這個,差點餓死。有天她也是肚子疼,又餓又疼,臉煞白,我就偷了這家店。他家的棗糕總是擺在門口那個位置,老闆還是個瘸子,所以我才第一次就得手。後來也在別處偷過,被抓,捱打,沒辦法,餓得不行了又來這裏偷。」
「所以,」賴雪盯着我,「這是求生的本事,等萬不得已了,你不會餓死,餓死可是很慘的。」
我被這一唱一和唬住,只好遲疑地跟在他們身後,磨磨蹭蹭來到店門口。
他們推我上前,我往裏看了眼,是個老伯在看店,不過此刻他正在櫃檯後面打盹。
是個好時機。
我手剛抬起,就覺得有千鈞重。
我縮了回去:「我不行。」
段飛趕忙捂住我的嘴,探頭望了眼老闆,對我說:「看好,我就示範一回。」
他走到放有棗糕的貨架正前方,一邊佯裝看另一邊牆上的價目表,一邊熟練地抓起兩塊棗糕,一扭身,用身體遮擋住,然後神情自若地走到一旁,把棗糕塞給賴雪。
我站在店門口看完了全過程。
他們靠着牆,一人揪下一塊棗糕美美喫着,然後努嘴示意我再偷一塊。
我深吸一口氣,向店裏喊道:「老伯——」
他們倆停住咀嚼,瞪大眼睛驚慌看我。
我繼續:「老伯,你這樣還怎麼做生意啊?店都要被人家偷走了。」
「你說什麼?誰偷我東西了?」
老伯揉揉眼睛,起身一瘸一拐走近兩步,停下來捶捶腿,探身望了眼:「除了你也沒別人啊。」
「他們呀!」我一指旁邊,才發現那裏早沒了人影。
段飛和賴雪在拐角後等了半天,喫完了棗糕,還遲遲不見我出現,覺得事情不對,才返回找我。
看我果然被老伯堵在了櫃檯後面,段飛直衝進來,氣急敗壞:「你個老頭,爲難孩子幹什麼?!」
我抹了把臉,帶着哭腔:「把錢給他吧,贖我出去,我想回家。」
「真是倒黴。」段飛扔下幾張零錢,又把我從櫃檯後薅出來,「跑還不會嗎?」
「不夠,」我拽着他袖子,「再給五十,我還訂了個蛋糕。」
-6-
賴雪從街對面趕過來時,段飛正在掃碼付錢。
她從段飛罵罵咧咧的轉述中瞭解了情況,又低頭看看嘴角還殘留着棗糕渣滓的我。
「你是說,這老頭把段晴當賊扣下,然後給她喫了東西,段晴還從他這兒訂了個蛋糕?」賴雪問。
段飛點頭:「就是這樣。」
賴雪指着老伯:「是你逼孩子買蛋糕是吧?年紀大心眼是不少啊,給點喫的拉攏孩子花錢,當我們傻呢?買你大Ṫŭ̀⁺爺蛋糕,就不買!」
話音未落。「支付寶到賬,五十元。」
賴雪一拳捶到段飛胳膊上:「你手咋這麼快呢。」
我擦擦嘴:「是我要買的。」
「怎麼可能,你從來不喫這種不健康的東西,是不是老頭忽悠你的?」
「我快過生日了。」
我的聲音很小,但賴雪好像被什麼巨大的音量鎮住般,一下子收住了火。
段飛還在揉着胳膊跟糾纏老伯:「你把錢退我,我剛纔手快了。」
賴雪又捶他一下:「行了,買就買了。」
說罷她轉身走出店。
段飛悻悻跟着,把怨氣撒到我頭上:「這事鬧的,好好的你喊那老頭幹嘛,不然這會兒都到家了。」
「我就是奇怪,他爲什麼裝睡。」
段飛都已經掀開門簾了,聽到這話一頓:「裝睡?」
「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拿棗糕的時候他睜開眼看到了。」
他挑挑眉毛,大步走出去:「有什麼奇怪,怕捱揍所以忍着。你以爲我白混的,你看看我這體格、我這兇狠的表情,偷是給他面子,不然我直接搶他又能把我怎麼樣?」
「可是,」我看看他流裏流氣的穿着和故作猙獰的臉,「他說你小時候很瘦欸,跟個小猴子似的。」
「什麼話這是,我小時候又不認識他。」
「他還說,你們倆就喜歡喫棗糕,所以不管店裏怎麼重新佈置,棗糕總放在靠近門口的地方……」
段飛剎住腳步,回望一眼:「胡說八道,那老頭老糊塗了。」
不等我再說什麼,他就快步追上賴雪,和我拉開了距離。
天色轉暗,這一天雖然有些小插曲,但總的來說還是給了我前所未有的幸福體驗。
一進家門我直奔廚房,卻被段飛攔了出來。
「別做難喫玩意兒了,今天咱喫這個。」
他打開放在牆角的泡沫箱,裏面是碼得整整齊齊的螃蟹。
「哪兒來的?」我嚥着口水,蹲下來看。
「越哥給的。」
越哥就是段飛整日跟着的那個富二代,鞍前馬後可以換來喫喝不說,有時候人家手指縫漏點,就夠他花些日子了。
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
螃蟹蒸好端上桌,賴雪卻心不在焉。她一沉默,段飛也不敢說話。我學着他們的樣子,默默拆着螃蟹,吸着螃蟹腿,一時間飯桌上寂靜一片。
眼看着一頓飯快要喫完,賴雪纔不經意似的開口:「你生日是元月幾號來着?」
「就下週五,」我放下螃蟹腿,一臉期待地看她,「你要給我過生日嗎?」
她輕咳一聲:「你知道,咱家都不過生日。」
我當然知道。
「升初中以後我和朋友們可能就不在一起了,所以我纔想趁這個生日,跟大家慶祝一次。」我說,「蛋糕錢可以從我的零花錢里扣。」
賴雪不置可否,又問:「你有什麼,就是,生日願望嗎?」
「有啊!」我一點兒不客氣,「這回的家長會你能去嗎țŭ̀ₑ?從來都沒有去過,這次老師特意點名讓我家長去。」
賴雪還沒說話,段飛大咧咧道:「這有什麼難的,反正她白天有的是時間。」
「這是時間的事兒嗎?」賴雪瞪他。
「那你問人家生日願望,問完了就不管啦?你看我,知道做不到,就壓根不提這茬。」
「怎麼你不是家長啊?這事兒就跟你沒關係啊?」
……
我默默收拾完垃圾回到房間,外面的爭吵聲又持續了好久。
「我寧願去工地上搬一天磚,也不會去什麼家長會!」段飛音量陡升,「當衆被羞辱,被笑話,恨不能鑽進地縫裏,我爸回家給我打得三天下不來牀。那場面我經歷過一次,二十年了還能做噩夢夢到。」
「我也寧願連續直播 48 個小時,可是她都已經開這個口了。」賴雪想了想,「還老師點名讓去,怕是她僞造獎狀的事兒被發現了?真是不懂她怎麼想的,想要什麼不好,費勁搞那髒東西。當年班裏拿獎狀都是什麼人啊,我問他們題目,他們把獎狀甩到我臉上,我現在看到獎狀都想哭。結果竟然,她還搞來假的,她是多想成爲壞人啊。」
「那你別去了。」段飛說。
「那你去?」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在幫你,你倒好,把我往火坑推。」
「唉,」賴雪抽抽鼻子,「既然是我挑起來的事,那就我去吧。多難看的場面老孃沒經歷過,幾十個人欺負我一個的時候我都咬牙挺過來了,還怕這個?」
她聽了兩條語音消息,然後跟段飛說:「彩靜叫我了,今兒週末,多播倆小時。」
段飛輕笑:「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給我彙報上行程了。」
「找死!」
伴隨着段飛「嗷」一聲的慘叫,賴雪出門了。
沒過多久,段飛也邊跟哥們打電話邊離開了。
家中忽然特別安靜。
像炫着七彩光的肥皂泡突然爆掉,那種溼漉漉的安靜。
-7-
家長會當天,我作爲班幹部,和以往每次一樣,會去學校幫忙。
在校門口引導家長班級方向時,我看到賴雪一直在不遠處徘徊,進兩步退兩步地。我走不開,向她揮手,她也沒有看到。
過了會兒,段飛疾馳而來。賴雪一臉詫異,看他跳下摩托。
二人說了幾句話,終於不再磨蹭,一起走了過來。
我問段飛:「你怎麼來啦?」
他目視前方,無暇他顧,摸了摸被兩斤髮蠟造型出的莫西幹頭,深吸一口氣,走進大門。
賴雪在後面對我小聲道:「他說『有難同當』。」
我回到教室外面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我靠窗的位置上了。
我隔着窗對他們笑笑,他們回給我兩個如出一轍的、僵硬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班主任在講臺上回顧這個學期大家的表現,我知道他們一句也沒聽進去。
兩個人平時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此時都縮肩低頭雙手緊攥,彷彿在等待審判。
「現在是小升初的關鍵時期,所以我不得不借此機會,對一些同學提出批評……」班主任話鋒一轉。
段飛和賴雪又縮了縮,我看到段飛聳立的發尖在瑟瑟發抖。
班主任:「有的同學偏科嚴重,有的同學太過粗心以致成績忽上忽下,還有同學沉迷小說遊戲,成績有明顯退步。一會兒成績單發下去,各種情況我都做了標註,家長們可以參考瞭解。」
他倆鬆了口氣,竊竊私語:「沒有點名批評,太好了。」
「段晴是哪種情況啊?」
「嘶……都在外面罰站了,肯定吊車尾唄。唉,咱倆的孩子,也正常,一會兒別罵她啊。」
班主任:
「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必須嚴肅提醒各位家長,要尤爲關注孩子的心理健康。雖然在我們學校還沒有出現,但有其他學校爆出了校園霸凌的事件。
「希望家長們和我們一同,跟孩子建立起信任,讓他們遇到問題時,可以放心向我們求助。那些被騷擾欺負的同學,有的甚至默默忍耐長達幾年的時間,這承受了多少壓力啊。還有的走投無路只能選擇爲虎作倀,自此走上墮落之路。
「小時候獲得的信賴與溫暖,可以在往後的人生中隨時拉他們一把。但如果缺失了這些,可能一生都再難填補。」
臺下家長紛紛點頭應和,鼓起掌來。
只有段飛和賴雪愣怔着。
段飛偶爾提起小時候,都是捱打的故事,他在家裏聽到最多的話就是「廢物」「垃圾」「你怎麼不去死」。
而賴雪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賴雪在她舅舅家生活了幾年,寄人籬下備受欺凌。當她舅舅準備賣掉賴雪父母留下的房子——也就是我們一直以來住的這套房子時,賴雪死活不讓,所有親戚都指責賴雪,「還能讓人家白養你啊?!」。
於是賴雪剛十歲就自己一人生活了,變賣家裏的物件,撿拾廢品,飢一頓飽一頓地活着。
在她被班裏那些「好孩子」孤立時,有個已經輟學的大姐頭願意帶她玩,她便自然而然地跟着她們玩。儘管也被欺負,但有時候,也會給她口吃的。
「爸,媽。」我小聲叫他們。
果然,他倆對這稱呼完全不敏感,直到後排的家長拍了拍他們肩頭,他們纔回過神來。
「老師叫你們上去呢。」
「啊?」
兩人趕忙起身,然後手足無措地走上講臺。
-8-
他們低着頭,像被老師教訓的學生。
見班主任遲遲不發話,他們忍不住偷瞄。
班主任只好疑惑着重複了一遍剛纔的話:「有請年級第一段晴的家長分享教育經驗。」
兩人猛抬頭,表情更爲震驚。
「啊……經驗……」段飛撓撓頭,但髮型堅固,撓不太動。
賴雪看場面尷尬,覺得自己義不容辭,便開口:「我來說吧。」
但她只想好了這一句,下面該說什麼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
臺下衆人目光灼灼,她誰也不敢看,於是看向我。
「說實話,我們哪有什麼教育經驗,段晴的成績百分之一百靠她自己,不,百分之一百五。因爲我們有時候不僅幫不上忙,可能還打擾了她,拖累了她……我站到這兒真的不好意思,還是讓她站上來吧。」
匆匆說完,她就要拉着段飛下來。
班主任微笑着叫住了他們。
「非常謙虛的家長,雖然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但在段晴同學的作文中、話語中,我對二位也有一些瞭解。不必妄自菲薄,你們給了她自由安全的土壤,這棵好苗子才能茁壯成長。」
我眼瞅着他倆臉越漲越紅。
「那麼,段晴同學的這份獎狀,就由你們頒給她吧。」
我進入教室,走上講臺,候在一旁。
他們從班主任手中接過獎狀,細細端詳,難以控制地小聲讚歎:
「真的獎狀欸。」
「我小時候經常夢到這段,可一次獎狀也沒拿過。」
「哇……原來是這種感覺。」
雖然不忍打斷,但是不能不打斷。
「咳,那個是給我的。」我說。
「哦,哦哦。」他們忙不迭把獎狀給我,眼神還粘在上面。
和進校門時那硬着頭皮的樣子不同,出校門時他們昂首闊步,簡直飄飄然了。
回家路上,他們一刻不帶停地拋出問題:
「不是,你的成績怎麼能這麼好?平時在家都以爲你是裝的。」
「對,看你演得挺帶勁,不想戳穿你。」
「你的腦瓜子到底遺傳了誰?肯定是我吧,我原來是個天才?」
「放屁!明明遺傳我。」
「話說你們老師怎麼能那麼好?沒有對一個學生說難聽話,同樣都是老師,我那個,唉,不想提了。」
「對了對了,你可不要仗着成績好就瞧不起別的同學啊,要是人家問你問題……」
「你在說什麼,段晴怎麼可能是那種人。」
……
他們問題很多,但好在,不用費力回答。
我只要在一旁笑,就夠了。
-9-
生日當天,我從老伯那裏取到生日蛋糕。
得知店面已經轉讓了出去,從明天開始,這裏就會換上新的老闆。
我把攢的零花錢塞給他。
「蛋糕已經付過錢了。」
「付我爸爸媽媽以前欠你的……」
他一下笑起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不叫欠。再說,我剛把店盤出去,有的是錢,比你們一家三口加起來都有錢哦,我可瞧不上這一點。」
我回家把這些話轉告給他們。
段飛撇撇嘴:「那老頭早該退休了,自不量力。」
「就是,糊里糊塗,腿腳又不好,掙那麼多錢幹嘛,不夠他嘚瑟的。」
賴雪把蛋糕小心翼翼放進冰箱,轉身又問我:「幾點鐘結束,我們八點回來可以嗎?」
「什麼意ṭű¹思?你們不在家給我過生日啊?」我驚訝。
賴雪比我更驚訝:「啊?我想我們一起啊?誰會想跟家長一起過生日?」
我見有的商量,笑着湊上去:「我呀。」
她和段飛交換眼神,也沒換明白,最後兩人都將信將疑地看着我:「可是那你的朋友就會看見我們了……」
「對呀,他們早就想見見你們了。」
「我們這樣的……」賴雪眉頭緊皺,「他們會笑話你的,我看人家家長一個個都像模像樣,很正經的。」
段飛使勁點頭:「就是!小孩子心直口快,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萬一孤立你呢,還是別了吧。」
我看着表,沒有理會他們的碎碎念。
果然,敲門聲響起。
兩人一下跳了起來,滿地打轉:「完了完了完了。」
「小晴——」,同桌田心一把把我抱住,「生日快樂!我是第一個來的嗎?」
「是第一,你最積極啦。」
我從她手中接過禮物放好,一轉身,還沒來得及介紹,就見她已經站到了段飛和賴雪面前。
「叔叔阿姨,我是小晴的同桌,總聽她說起你們,今天總算見到啦。」
「啊,你好,你好。」
兩個人拘謹地搓着手。
很快,今天邀請的七八個好朋友就都到場了。
我忙着在廚房大展身手,招呼客人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段飛賴雪身上。
我以前遇到過段飛和他那幫兄弟們在一起的場面,無論在哪兒都吵吵鬧鬧的,要是越哥在,那更是橫衝直撞不把其他人看在眼裏。
而賴雪也是從來不在意他人眼光,有個時期,她脣釘舌釘打了好幾個,路上有人指指點點她都盯着人家指回去。
可現在,他倆無助弱小可憐,被我的朋友們包圍着。
「叔叔阿姨好酷啊。」
「是啊,藍色的頭髮,像仙女一樣。」
「小晴說你們從不催她寫作業,也不管她看電視,是真的嗎?太棒了吧。」
「而且還從來不罵她,不念唸叨叨說什麼辛苦都是爲了她。」
段飛聽着聽着逐漸放鬆下來,樂顛顛地享受誇讚。
賴雪就相對冷靜點,見縫插針地補上句:「作業還是要寫的哦,電視也少看點啊你們。」
等我把菜都端上桌,朋友又是一波感嘆:
「我也喜歡做東西喫,可是我媽不讓我進廚房。」
「我也是我也是,他們總說什麼煤氣危險,菜刀危險,說我不小心會傷到自己,但小晴就可以。」
我笑笑,伸出手展示手指上的疤痕:「你爸媽沒說錯,就是危險,你看看。你啊,粗心大意的,還是等長大點再學做飯吧。」
田心握着我的手指細看,那已經是幾年前的傷痕了,如今只剩下一條淡淡的白色。
「唉,叔叔阿姨心疼壞了吧。」她說。
段飛和賴雪驚訝地看着我的手,想靠近,想詢問,又被大家架在那裏,動彈不得。
「當然了!」我替他們回答。
飯桌上,我和朋友們聊學校的事情,不時笑作一團,氣氛很快熱烈起來。
有的朋友發現和段飛玩同一款遊戲,追着向他請教經驗。
他一點兒不推辭,慷慨地分享起經驗來。
直到發現賴雪瞪他,才敷衍地說上一句:「還是要用功讀書啊,偶爾玩玩得了。」
說完反應過來,立刻自嘲:「用功讀書,怎麼會從我嘴巴說出。」
而賴雪這邊也沒閒着,她滿滿登登的化妝臺引得一陣讚歎。
她也大方,想讓大家試試看。
可剛把化妝刷遞出去又猶豫起來:「這些東西對小孩子皮膚不好吧……」
明明她像我們這麼大的時候就開始化妝了,當時沒擔心自己,現在倒顧慮起別人。
最後她決定還是給把髮飾拿來分享,不論長髮短髮,經她手一打造,都能給人增色幾分。沒一會兒,大家就都擠在鏡子前,嘻嘻哈哈鬧個不停。
賴雪更是笑得需要不時用手按住魚尾紋的地方。
我從未見她像今天這般笑過,她厚厚的妝容下常冷着臉,我還以爲她臉上都沒有皺紋。
熱熱鬧鬧地一直到了快九點,大家才依依不捨地準備分別。
忽然有個男同學看着賴雪說了句:「阿姨是網紅嗎,我看着好眼熟啊。」
賴雪一愣,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
同學們見狀也猜得一二,紛紛激動詢問她的賬號。
「我不是,你認錯人了。」
有人出主意:「拍照的話是不是能搜圖搜出來?」
其他人還沒反應,賴雪突然打掉了離她最近的田心的手機。
田心驚叫一聲,不知所措。
我趕緊撿起手機,對着光檢查一圈,還好,沒有摔壞屏幕。
我把手機給她:「對不起對不起,你回去要是發現問題再跟我說。」
我半推半送地將大家都請出了門。
每個人臉上都寫着不解,但在這低氣壓下,也沒有人敢開口問什麼。
連最後的「叔叔阿姨再見」都說得又雜亂又小聲。
-10-
我沒有手機,只知道賴雪晚上總是和那個叫彩靜的朋友一起直播。
至於直播什麼,我並不瞭解。
賴雪坐在沙發上發愣,那張臉又黯淡下去,彷彿從沒有綻放過笑容。
「你今天還去嗎?」段飛問。
賴雪抬眼,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後猛站起來,像是在對誰放狠話一樣,說:「去!當然去!我靠這個喫飯的我丟人嗎?我怕什麼?」
聽着高跟鞋噔噔聲在樓道里消失,我問段飛:「你也要出去嗎?」
「我睡會兒,你十二點叫我,越哥約了晚上在山上飆車。」
我應下,以前我聽他說要去飆車,還會提醒注意安全。但後來知道,他所謂的飆車,其實是去給飆車的少爺們做後勤,趁沒人的時候才能摸摸車,我也就放心了許多。
Ťū₅段飛睡着後,我拿過他的手機。
在他的關注裏,順利找到了賴雪的賬號。
確切說,不是她一個人的,裏面都是和彩靜的雙人視頻。沒什麼有趣的內容,大都是配上流行的曲子,跳幾下舞,或者乾脆是畫面抖動的隨手拍。
每條都只有零星的點贊。就這樣的,直播有人看嗎?
我從閃動的圖標點進直播,還真有人看。
直播的人氣要旺很多,她們倆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我辨認不出那僻靜的小道是哪裏。
賴雪的妝容補過,比剛纔要濃上許多。
彩靜站位靠前,看着手機,跟評論裏熟悉的觀衆聊起來,賴雪則站在後面,望着路旁。
【小雪心不在焉啊今天,哥給你刷禮物都沒個笑臉。】
一條評論讓彩靜誇張地賠笑:「哪能啊哥,小雪總唸叨,多虧哥哥照顧,哥哥人可好啦。」
她回頭招呼賴雪:「快來,給哥笑笑。」
賴雪上前,扭動腰肢,用刻意擠壓過的嗓音對鏡頭說:「謝謝哥哥,哥哥再刷個禮物嘛,我給你跳個舞。」
屏幕上禮物特效閃過。
【脫了跳!】
賴雪平靜而熟練地脫掉毛絨外套,露出裏面緊身的針織打底。
正值深冬,夜裏更是寒冷。
短短一支舞跳完,她的臉上仍保持着笑容,但嘴脣已開始不自主地顫抖。
【再脫一件!】
【我知道,裏面還有件粉色吊帶,加快進度!】
【就愛看她凍得白裏透紅那樣兒。】
評論裏漸漸出現一些不堪入目的話語,她們都見怪不怪,應對自如。
顯然衝着賴雪來的人更多,彩靜則更像是她的助理或是經紀人,幫她維持氣氛,給她轉達各位大哥的要求。
平時她直播到凌晨,天亮纔回家也是常事。
她不願多講直播的事情,我也想當然地以爲無非是坐在佈置好的直播間裏,上個夜班。
她漂亮又會打扮,有人願意看也不奇怪。
可現在我知道了,世界上這種漂亮程度的人太多,一無所長只想用美貌換錢,往往還需要搭售尊嚴。
「不好意思各位,今天我們臨時有事,提前下播,大家明天再來捧場啊。」
彩靜低頭搗鼓了陣兒手機,突然這麼說。
賴雪舞動的手臂在空中頓住,疑惑地看向她。
彩靜沒有多作解釋,直接關閉了直播間。
叫醒段飛,我問:「你知道賴雪在哪兒直播嗎?」
他迷迷糊糊搓了搓臉:「知道啊。」
可能以爲我被同學的話影響,他又說:「你不要管那麼多,她是大人了,有自己的想法。我倆本就是糊里糊塗在一塊兒,糊里糊塗有了你,沒辦法了湊一起過到現在,各自顧好各自就行了。」
「你不擔心她嗎?」
「擔心啥?要有哪個大哥願意給她花錢,能真心對她,我敲鑼打鼓送她走。」
「不是……」
我還要再說,他已經接起電話匆匆出門去了。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踏實。
-11-
清晨醒來,家裏靜悄悄的。
這其實是常態,但我今天沒有心思做其他的,不斷地給他們打電話。
等到夜色再一次降臨,電話才終於接通。
那頭傳來賴雪恍惚的聲音:「喂?段晴?是沒零花錢了嗎,在我牀頭抽屜……」
「你在哪兒?!」
「跟你沒關係。」
「你在哪兒,媽?」
「……」
我趕到醫院的時候,段飛頭上的紗布已經幾乎將他的臉完全遮住了。
他在醫院躺了一個禮拜,出院時也依然虛弱,醫生叮囑要再臥牀休息半個月。
不過回到家,他的精神好了一些,話也多了起來,我才終於拼湊出了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提前下播後,彩靜沒有其他事,只是拉着賴雪在路邊聊天,說是商討賬號下一步的發展方向。
賴雪信任她,也知道她更懂這行,要不是她帶着,自己恐怕根本不可能這麼順利就以此爲生。
所以即便疑問重重,也耐心陪着。
直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出現,賴雪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
賬號後臺都是彩靜在維護,她對賴雪說:「別的工作我可以分擔,但維護大哥,是你必須要學會的。」
說罷揚長而去。
大哥邀賴雪上車聊聊,她憑藉本能的警惕拖延着,說夜色好,在外面聊也一樣。
這裏僻靜,幾乎無人經過,大哥笑道:「行,先浪漫浪漫,鋪墊一下。」
而另一邊,段飛正在給越哥吶喊助威,新趕到的小兄弟湊到他身邊,說看見賴雪了。
「看見看見唄。」段飛一開始並不在意。
「跟個男的,花前月下,拉拉扯扯呢。」
伴着哥幾個不懷好意的笑聲,段飛仍一臉無所謂:「隨她去,我倆各玩各的。」
見逗他沒趣,其他人很快轉移了話題。
飆車間隙,段飛裝不經意地問那人:「在哪兒看見的?她這會兒不直播呢嗎?」
那人忙着給車換零件,隨口道:「直播啥呀,直播喊救命啊,搞笑。」
「你說什麼?她喊救命?!」
「情趣嘛這都不懂?那男的車挺好,我看見了,是個有錢的主。」
段飛呼哧帶喘趕去,看到的是坐在路旁裹着被撕破的衣服、目光呆滯的賴雪。
以及她身旁那條趴在地上喘着粗氣的大黃狗。
段飛有時買了火腿腸還沒來得及喫就不見了,他就知道,又是賴雪拿去餵狗了。
她說荒郊野外,半夜在四處轉的,一定是條流浪狗。
還說,那狗以前一定被人養過,不然怎麼那麼聰明,會坐會打滾。
她說,冬天它該怎麼過呀。
又說,這世界一直都殘酷,命不好的,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
她從沒說過想要養它。
當她看見段飛後,說的第一句話是:「它受傷了,你救救它。」
它救了她,所以她要救它。
段飛很快搞清了狀況,但他沒有動,就站在賴雪面前死死盯着她。
「你活該你知道嗎?!」段飛說,「蠢死了,被人賣了都不知道?你腦子裏都裝些什麼?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賴雪抱緊臂膀,沒有說話。
段飛聲音大了起來:「你要不願意你就早說啊,孤男寡女大半夜在這兒你想起來後悔了?還是說你這是欲拒還迎玩脫了?這狗壞了你的好事?」
「我操你大爺!」賴雪猛然站起,不顧外套滑落。裂開的針織衫下,皮膚霎時被冷風吹得通紅。
她逼視他。
「你來看笑話是吧?是!我蠢!我不蠢我能跟你嗎?我特麼倒了八輩子大黴遇上你!」
「你簡直狼心狗肺!我從山上一路跑下來,爲了看你笑話?」
「那你是來幹嘛?」
「我……那男的是誰你告訴我,還能讓他白欺負了,不得訛上一筆……」
「滾!」
賴雪撕心裂肺大喊一句,然後一瘸一拐帶着大黃狗離去。
她不知道,在她帶着狗看傷的時候,段飛從彩靜那裏問出了大哥身份。
由於段飛失策,先打後問,到最後彩靜已經鼻青臉腫,發聲困難,他湊近聽了幾遍才確定了信息。
對方來頭不小,段飛第一時間去找越哥求助。
不料越哥懶洋洋聽完,只說沒必要因爲這種小事就鬧得兩邊不愉快。
「不是最後也沒怎麼樣嘛,人家說不定還被狗嚇着了呢,算扯平得了。」越哥說。
段飛不依,鐵青着臉,低頭站在一旁。
越哥看他眼,又說:「這樣,我答應你,要是下回真把你馬子怎麼着了,我們佔理,再去要說法也不遲。」
「那就遲了!」
「你啊,跟我這麼久了怎麼還這麼幼稚,女人嘛,大不了我賠你一個。」
越哥態度明確,其他兄弟們自然也都統一了戰線。
段飛只好孤身一人前去。
-12-
「他也沒少捱揍!我一拳下去也是很厲害的!」
這話段飛在病牀上重複了好幾次。
我敷衍他:「對對對,那當然。」
對方受傷是受傷,但一定比他輕很多,不然早來找麻煩了。
賴雪一聽見他那挽尊的話就氣不打一處來:「你真是腦子不好,還以爲自己是英雄呢?你就活該,人家弄死你跟玩兒似的,都躺這兒不能動了還嘴硬呢。」
「我樂意!你管得着呢?你下回機靈點啥事沒有!」
我算是發現了,他們的婚姻之所以能維持這麼多年,全靠平常接觸少。
現在一個在家養傷,一個在家照顧,天天碰面,一不留神就能吵起來。
觀察了幾天,我初步判斷其原因在於:他們都不會好好說話!
好好的話不會好好說。
明明是關心,是擔憂,是感激,說出來卻全是火藥味。
於是我自告奮勇,幫他們好好說。
見縫插針地,我:「她意思你太沖動了,不顧自己安危,害她擔心,害她難過。」
「他意思他爲了你可以奮不顧身,但你也要當心自己安全。」
……
在我的參與下,他們不再互嗆。
甚至都不敢輕易開口說話了。
正好是寒假,本來理應由我擔負起做病號餐的職責,結果賴雪把我擋在廚房外。
「我來吧,他已經夠慘了,再喫你做的飯,我怕他挺不過去。」她說。
「嗯……嗯?」
這是什麼話,我一開始還不服氣,但端給段飛,看他越喫眼睛越放光那樣,不得不承認她技高一籌。
「你也不做飯啊,手藝是什麼時候練的?」我在餐桌上也是狼吞虎嚥。
「我小時候一個人住,我不做誰做呢,」她笑笑,「後來我用菜市場撿來的爛菜都可以做得很好喫。只不過,再好喫都是一個人喫,就不想做了。」
她進臥室收喫完的碗盤,段飛小聲道:「你能多做幾天飯嗎,求你了。」
她的聲音更小:「以後都是我做,不過我是做給段晴的,至於你,看你表現。」
「真的假的?」
「她還是個小孩呢,她那手是要寫字的,是要玩耍的,不能再受傷了。」
「我覺得你好像……」段飛歪着頭,眼神溫柔。
「閉嘴!」
-13-
段飛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可以下牀簡單活動了。
他拿着手機點來點去,忽然下定了決心,將包括越哥在內的那幫朋友的聯繫方式都刪掉。
這些天來,他們沒有聯繫過他一次。
他對賴雪說:「我好得差不多了,你不用天天在家看着,忙你的去吧。」
賴雪握着掃帚的手一停,又繼續掃起來:「我忙什麼去呢?」
段飛無言以對,狐朋狗友都散去之後,又輕鬆又迷茫。
等傷好了,他又要去做什麼呢。
敲門聲響起,三個人都愣住,互相看看。
「誰?」段飛在門後問。
「你爹。」
「哪兒跑來的崽子……」段飛打開門,「爸?」
「爺爺。」我站在賴雪身後,小心打着招呼。
賴雪沒吭聲,拉着我回房間關上了門。
在我出生那天,爺爺在醫院與他們爆發激烈衝突,自此決裂,互不往來。
「還巴巴地叫爸,真是沒心肝的。」賴雪看着我疑惑的臉,簡單解釋道,「你剛出生,那老頭就說就怕是女孩,所以已經找好買家了,要抱走你。我們硬攔下來的,我刀口都鬧裂開了。以後你見他就躲遠點。」
我知道他們的圈子裏,也有懷了孩子生下來的,但大都甩給父母,不聞不問。
像他們這樣,非要留在身邊的,少之又少。
我趴在門上,偷聽外面的對話。
「你弟的二閨女出生了,我們老段家是造了什麼孽啊,唉。」
「這是啥?」
「我費老大勁找名醫開的方子,你們先用,等你弟媳緩倆月,也用上。到明年我一口氣抱倆孫子,也揚眉吐氣一回。」
「哦,我用不着了。」段飛說。
「啊?不會已經懷上小子了?你咋不說一聲呢?」
「賴雪生孩子那次,我就在醫院結紮了。」
「什麼?你說什麼?結紮了?你?!」
段飛語氣淡淡的:「我們那時候太小,啥也不懂,也沒人告訴。你知道她生之前硬生生疼了十幾個小時嗎?我在旁邊看傻了,嚇傻了,我以爲懷孕時候她受的那些苦已經夠多了,怎麼到生,還要受這麼大的折磨。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犯傻,但後果全是她一個人承擔。她還那麼年輕啊,我不能讓這種事情再發生一次。」
「是她讓你去做的嗎?別攔我,你看我不打死那個禍害……」
「她根本不知道這事,我那麼個小手術,抽空就做好了,都沒耽誤給她送飯。」
「糊塗!你真是要氣死我!」
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因爲耳邊全是賴雪抽泣的聲音。
等聽到傳來巨大的一聲關門聲,我們纔出去。
段飛看着賴雪的臉,笑嘻嘻:「怎麼?看他一眼就給你氣哭了?放心,以後不會再見着了。」
賴雪撲上去,緊緊地抱着他。
段飛身體僵住,睜大眼睛看着我想尋求答案,但很快,他垂下了眼睛,更加用力地回抱她。
-14-
隨着新學期開學,我們一家籌備了大半個月的早餐攤也正式營業。
賣早餐需要凌晨就起牀,好在這對於他倆這常年作息顛倒的人來說,不在話下。
賴雪的極佳手藝這一次帶給她的不再是落寞,而是興隆的生意。
每天早晨,我坐在熱氣騰騰的小攤子前,邊喫早飯邊看他們愈發默契地忙活,總是笑得合不攏嘴。
一天,我無意瞥見有個低年級的小孩,趁賴雪轉身時,從籠屜上抓走個包子。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段飛已經上前一把揪住了小孩。
我趕緊過去,那孩子面黃肌瘦,看着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
「偷拿包子是吧?」段飛惡狠狠道。
小孩攤開手:「我錯了,不敢了……」
「喫包子可以,算賒你的,但要拿獎狀來抵,那個三好學生的獎狀!不然看我找你老師去!」
小孩握着包子,使勁點頭,跑Ṫū²開幾步後,回頭看了眼,又點了點頭。
「別那麼兇,嚇着孩子了。」賴雪從身後給段飛解開圍裙,「你去菜場把訂好的菜搬回來吧。」
段飛蹬着三輪去運菜,沒一會兒就回來,卻不見菜。
他停下,對賴雪喊了句:「報警,陽光小區,抓小偷。」
然後一ṱŭ⁸貓腰,使勁往旁邊小區蹬去。
警察趕到的時候,段飛已經從小區跑出,狂追兩公里,撲倒了那兩個小偷。
段飛說,他去拿菜路上,等紅燈時旁邊正是以前一起玩兒過的倆兄弟,不想讓他們認出,沒有打招呼。
結果聽到他們要去行竊,說什麼:「都踩好了,那老頭前一陣剛把店盤出去,過了年孩子們又孝敬了點,現金都在家裏……」
綠燈一亮,他又繼續往前騎了一段,才下定決心不能袖手旁觀,於是掉頭追來。
那兩人也認出他來,對警察說:「警察同志,我們都是同夥,他賊喊捉賊呢。」
行竊時,家中有人,只不過腿腳不便未及阻攔, 但還是看到了背影。
警察叫來老伯指認。
老伯只看一眼,便指着段飛說:「不是他, 他是好孩子。」
兩竊賊被帶走,經查,春節期間他們已在附近行竊多起。
聽聞段飛抓小偷的事蹟後,周圍小區裏光顧早餐攤的居民更多了。一些老鄰居們在段飛賴雪忙不過來時,還主動幫忙,彷彿是自家生意。
漸漸,大家都成了朋友。
-15-
我小學畢業的暑假, 爸爸媽媽經過努力,已經有了自己的店面。
在我的提議下,他們補辦了一場婚禮。
我幫賴雪整理好婚紗, 陽光下, 她漂亮極了。我忽然想起來問:「媽媽,我出生時,也是這麼一個大晴天吧?」
「不,你和我一樣,都是在雪天出生的, 」她撫摸着我的頭,「但我想讓你有晴天。」
婚禮上,我牽着我們家的新成員——大黃, 一起當花童,給他們送上戒指。
媽媽在臺上致辭:「我們當年沒有辦婚禮,是因爲我覺得, 這世上沒有人真心祝福我的人,我也不配擁有美好的東西。但人生好奇怪啊, 現在的我竟然無時無刻不感到被愛着。我要感謝我的女兒, 以前我覺得自己肩負不了什麼責任, 還一直很抗拒這個稱呼, 但我的女兒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兒……」
她有些哽咽:
「她比我聰明, 會懂我想說什麼。
「感謝段飛, 我們很小就在一起, 一度覺得是不得已,但現在我確定, 我們相愛着。
「感謝大家,我們可能相識的時間並不長, 但你們讓我體會到了被真心相待是什麼滋味, 謝謝。」
掌聲過後, 段飛接過話筒, 又緊張又激動, 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他想了想,Ŧû₃忽然轉過身,撩起襯衫, 露出腰背。
全場震驚, 不知他要幹嘛。
「那年我要在這裏文『萬念俱灰』,剛文好『萬』字我就受不了疼,跑了。」
臺下哈哈大笑。
「前兩天我去把這個文身文好了, 是我對現在生活的感受,也作爲送給大家的祝福吧。」
衆人定睛一瞧,端端正正的四個大字——【萬事如意】。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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