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偷東西,撞見爬牀修羅場。
俊美王爺被藥倒,貴女解他衣帶,慌亂下打了死結。
「噗嗤……」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四隻眼睛齊刷刷看向房樑上的我。
貴女咬牙切齒:「給你五百兩銀子,趕緊滾!」
王爺求救:「一千兩,帶本王走!」
我猶豫不決,坐看兩位金主競價。
「我再加五百兩!」
「僱你做護衛,月銀五百兩!」
「好嘞!」
我飛下房梁,將衣衫凌亂的王爺扛到肩上,逃離相府別院。
-1-
我去相府別苑偷東西,剛潛進一間屋子,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倒黴!
我暗罵一聲,腳尖一點,翻身躍上房梁。
幾乎同時,雕花木門被推開,一個雲鬢花顏的華服女子鬼鬼祟祟地溜了進來。
她反手插上門閂,直奔牀榻,嗓音甜膩:「璟哥哥,我寧死也不要嫁去南越!你娶了我吧。」
衣料窸窣聲中,牀帳裏傳出虛弱而又冰冷的呵斥:「孫芷寧,住手!你竟敢給本王下藥!」
我瞳孔一縮。
孫芷寧,當朝宰相孫硯清的嫡次女。
而叫璟的王爺只有一個,便是楚王蕭承璟。
嘖嘖,她還真是老虎頭上拍蒼蠅——好大的膽子!
正想着,忽聽見「刺啦」的裂帛聲,緋色牀帳被整個扯落,飄飄蕩蕩覆在地上。
蕭承璟面色潮紅,外袍散亂。而孫芷寧正跟被她扯成死結的衣帶搏鬥,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噗嗤——」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室內突然死一般的寂靜,四隻漂亮的大眼睛齊刷刷看向房樑上的我。
「要麼,我幫你解?」
見大家都不說話,我撓了撓頭,主動開口緩解緊張氣氛。
「啊!你是……刺客?」孫芷寧尖叫一聲,慌忙攏了攏衣服,遮住胸前的盎然春意。
「不不不,我只謀財不害命。樑上君子,也是君子。」
嗯,蒙面的不一定都是刺客啦。
孫芷寧咬牙切齒:「給你五百兩銀子,趕緊滾!」
蕭承璟黑ƭů₍着臉,虛弱求救:「一千兩,帶本王走!」
我準備跳下房梁的動作頓住,麻溜地重新坐好,支着下巴看兩位金主競價。
「我再加五百兩!」
「僱你做護衛,月銀五百兩!」
「好嘞!」
我飛下房梁,在孫芷寧尖叫前,一記手刀劈暈了她,又將衣衫凌亂的蕭承璟扛到肩上,抬腳踹開房門。
在院子裏放風的小丫鬟,嚇得癱坐在地。
「噓——」我壓低嗓音,「楚王府護衛在此。今日之事若傳出去……」
腳尖隨意一碾,腳下的青石板「咔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
小丫鬟臉色煞白:「大、大人饒命!」
「指條好走的路,便放過你。」
她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後,眼睛朝上一翻,暈了過去。
應該是孫芷寧特意找了這處僻靜院落,又提前支走下人。所以,我暢通無阻地離開別院,不一會兒便奔入附近山林。
蕭承璟渾身滾燙,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那灼人溫度。
思及一千兩銀子的酬勞和五百兩月銀,我忍不住嘴角上揚,手上力道一緊,將他往上掂了掂。
這哪兒是個人?分明是座會喘氣的金山!
「女俠……」蕭承璟喘着粗氣,聲音喑啞,「勞煩停一下。本王……想吐……」
我放慢腳步:「吐我身上——」
「得加錢」三個字還沒說出口,他「哇」地吐了我一身。
刺鼻的酸腐氣燻得我眼前發黑,腳下一個趔趄。
怒火直衝腦門,我像教訓家中那幾個頑皮孩童般,揚手「啪」的一巴掌打在了蕭承璟的臀部。
-2-
響聲驚飛了林間鳥雀。
山風一吹,我猛然回神——完了,一衝動竟打了金主!
「王爺恕罪!屬下是想給您拍背,手滑了……」我訕笑着將他放下。
他眼神冷冽地看我,突然嘔出一口黑血。
我正納悶他怎麼如此大的氣性,瞥見他額間浮現出赤色紋路。那紋路十分妖異,如活物在皮膚下蠕動。
似乎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我扣住蕭承璟的手腕,指尖下的脈搏又急又亂。
「除了情毒和軟筋散,您還中了什麼毒?」
「赤炎蠱毒。平日裏月圓之夜才發作。今日大概是……被情毒提前催發。」他閉了閉眼,汗如雨下,整個人蜷縮起來,痛苦地悶哼。
我強迫自己鎮靜,凝神細聽,捕捉到不遠處傳來的嘩嘩水聲。
「有辦法了!」
不等他回應,我將他打橫抱起,循着水聲狂奔到一處飛瀑前。
銀練般的瀑布自山崖傾瀉而下,在潭面激起細碎水花。
我縱身一躍,跳進寒潭。
「譁——」刺骨寒意瞬間吞噬所有感官,也沖刷掉身上的穢物。
我將蕭承璟安置在淺水區的石壁旁,解下溼透的面巾。
「王爺,潭水可壓制您體內的火毒……」
後邊的話,戛然而止。
蕭承璟眼底暗流湧動,毫無徵兆地將我拽向他,緊緊箍進臂彎裏。
我未曾防備,徑直撞進他滾燙的胸膛。
「阿瀾……」他啞聲喃喃,灼熱的脣瓣擦過我的額頭。
我心下巨震,好一會兒纔想起掙開他的桎梏,又羞又怒地瞪着他,強壓下扇飛他的衝動。
「王爺,您看清楚!屬下是陸昭,與您素不相識。」
「若您想讓屬下做情毒解藥,給多少銀子都不行!」
蕭承璟被冰冷的潭水和我的掙扎弄得似乎清醒了些。他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牙關緊咬,喉結上下滾動,像是在與體內狂暴的毒性和某種更深的痛苦搏鬥。
良久,才從齒縫裏艱難地擠出一句:「對不住……本王……不是那個意思!」
「王爺,得罪了!」我抽出腰間匕首,割開緊勒在他腰腹的衣帶。
錦衣倏地散開,如曇花綻放在水中。瑩潤水珠滑過他俊朗的眉眼,順着僨張的肌理滾落,沒入腰線。
出乎意料,這位傳說中養尊處優的王爺,身上疤痕卻不少。尤其是右側鎖骨下那道箭傷留下的猙獰疤痕,形如一道冷硬殘月,邊緣泛白,中央凹陷,像是曾被某種兇器狠狠剜過。
我盯着那疤痕,腦海驟然刺痛——黃沙漫天的戰場,銀甲少年將我護在身下,敵軍流矢破空而來,狠狠刺進他右側鎖骨下方……
劇烈的頭痛讓我眼前發黑,額角冷汗滴落,融進潭水。腦海中那些碎片化的場景瘋狂衝撞,叫囂着要突破禁錮。
師姐說,我幾年前發高燒燒壞了腦子,所以忘記了以前的事兒。可最近,我總想起黃沙漫天的戰場,想起那個渾身浴血的銀甲少年。
他到底是誰?爲何蕭承璟鎖骨上的疤痕與他一模一樣?
「陸昭?」蕭承璟低啞而急促的喘息,將我從疑惑中拽回。
他眼底赤色更濃,手背青筋暴起,身體抖得不成樣子:「你……快走!我的毒要壓不住了!」
赤焰紋路已自額間蔓延到他脖頸,我知道不能再拖,摒棄雜念,迅速將掌心貼上他小腹處的氣海穴。
「王爺,屬下運功替您逼毒。」
海川訣全力運轉,寒霧自周身蒸騰而起,冰霜順着我的指尖爬上蕭承璟滾燙的肌膚。
「海川訣?」蕭承璟突然仰頭,喉結劇烈滾動,「你從何處學的?你到底是誰?」
-3-
「凝神!」我打斷他的話,手掌上移壓住他膻中穴。
情毒和軟筋散的藥力,在海川訣的絞殺下,潰散成涓涓細流。
最棘手的是赤焰蠱毒,逼得我不得不分出大半內力圍剿。
他皮膚下赤紅紋路與我的冰寒真氣激烈交鋒,時而如岩漿衝破冰層,時而又被新生的霜紋覆蓋。潭水在我們周圍沸騰又凝結,形成詭異的冰火漩渦。
直至暮色四合,蕭承璟臉上和身上的赤紅紋路終於消退,呼吸也漸趨平穩。
我內力幾乎耗盡,只覺經脈如被烙鐵貫穿,仰頭靠到石壁邊調息。
「王爺,屬下只能暫時壓制您體內的蠱毒。要想徹底拔除,恐怕……」
話音未落,破空聲驟然襲來!
「小心!」我瞳孔驟縮,旋身將他護在身後,強提所剩無幾的內力掀起水幕。
數十支羽箭被水幕攔截,簌簌落水,卻仍有一支破開防禦,「噗」地扎進我的右肩。
劇痛炸開,溫熱血線順着胳膊蜿蜒而下。
「陸昭!」蕭承璟顫聲扶住我。
「箭上有毒!看來,有人想要您的命!」我折斷箭桿,反手將匕首塞給蕭承璟,順勢奪過最先襲來的黑衣人的長劍。
劍光如電,第一個殺手喉間綻開血花。
「左側!」
蕭承璟的提醒剛到,我已然將長劍刺進又一個殺手的心口。
水花四濺間,餘光瞥見蕭承璟手持匕首,乾脆利落地解決掉一名偷襲者。
右臂越來越沉……我咬緊牙關,劍招愈發狠厲。
第七人倒下後,最後一個殺手轉身想逃。我擲出長劍貫穿其腿,卻見他嘴角溢出黑血,當場氣絕。
「服毒了。」
我強撐着的一口氣散掉,跌進潭水之前,被蕭承璟攔腰抱起,輕放到岸邊草地上。
我痛得冷汗淋漓,扯出一絲苦笑:「王爺,難怪您這麼大方,這銀子得拿命賺!若我死了,勞煩您把錢給杏花巷的阿晚,讓她一定治好露兒……」
蕭承璟打斷我:「別說話!我幫你拔箭,忍着點。」
我的意識開始渙散……
昏昏沉沉中,感覺到肩上一痛又一涼,緊接着又有溫熱的觸感落在傷口附近。
不對,那不是敷藥的感覺。
蕭承璟在做什麼?
如同被閃電劈開混沌的意識,我渾身猛地一顫,神智回籠了幾分。我想推開他,可身體卻沉重得像灌了鉛,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那溫熱的脣瓣用力吮吸着我的傷口,將毒血一口一口地吸出,吐在一旁的草地上。
每一次吸吮都帶來鑽心的劇痛,還有難以言喻的羞恥和恐慌。
「王爺,不可!您也會中毒的!快停下啊!」
蕭承璟抬起頭,脣邊沾染了刺目的黑紅血跡,波光瀲灩的桃花眼裏燃燒着近乎瘋狂的執拗。
「我的毒……也不差這一個。無論如何,我絕不會讓你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
還未來得及細想,遠處傳來雜亂的țŭ²馬蹄聲。
我凝神細聽:「一里外,約三十騎,從別院方向過來。」
蕭承璟摘下一片樹葉,雙指抵脣吹出清越哨音。
片刻後,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踏月而來。
我眼睛一亮:「照夜玉獅子?傳聞能日行千里的寶馬!」
「都這樣了,還惦記馬?」
他輕笑一聲,小心翼翼地將我抱上馬背。
我咬牙切齒:「王爺,有這等良駒,您早說啊?害我扛着您狂奔幾里路。」
「抱歉,方纔聽到它的嘶鳴纔想起來。它原本拴在別院馬廄,大約是護衛找人時放出來的。」
下山的途中,蕭承璟故意讓照夜玉獅子放慢了速度。
很快,一片跳動的火把光亮如同蜿蜒的火蛇,從山道下方迅速逼近,護衛們帶着驚惶的呼喊此起彼伏:
「是楚王殿下!」
「王爺受傷了!快稟報相爺!」
蕭承璟將我往懷裏攏了攏,用他寬大的、同樣溼透且染血的外袍,嚴嚴實實地遮住我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血腥味在夜風中瀰漫開來,讓那些衝在最前面的護衛們瞬間噤若寒蟬。
追在最前頭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勁裝、面容冷峻的護衛。
他利落翻身下馬,幾步衝到蕭承璟馬前,「噗通」一聲,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山石上,發出沉悶響聲。
「厲川護衛不力,請王爺責罰!」
「確實無用。」蕭承璟冷聲道,「回府去刑堂領四十大棍。」
我敏銳地注意到厲川按在地上的右手青筋暴起,五指深深摳進泥土。
「是!屬下遵命!」
-4-
不多時,頭髮半白的孫相踉蹌着滾下馬背,跪伏於地。
「王爺,老臣罪該萬死!」
蕭承璟低咳一聲:「孫硯清,若非有人相救,本王已命喪銀溪山。」
孫相渾身顫抖,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直至血肉模糊。
蕭承璟不再多看一眼,輕拍馬頸。照夜玉獅子長嘶一聲,如銀色閃電般絕塵而去。
身後護衛慌忙追趕,馬蹄聲響徹山道。
待衝入王府,蕭承璟剛向管家交代幾句,便昏死過去。
整個王府燈火通明,年輕府醫蘇木忙活了大半夜,施針、搗藥敷藥、指揮藥童煎藥……
「蘇木,她如何了?」蕭承璟剛醒轉,便強撐着要起身。
蘇木嘆了口氣,取來軟枕墊在他腰後,扶他坐穩。
「陸姑娘無礙,調養幾日便好。倒是王爺您,數毒併發還敢逞強,差點就交代了。」
蘇木側身讓開,蕭承璟看到了坐在不遠處貴妃椅上的我。他眸光微動,蒼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陸昭,你……一直守着本王?」
「嗯。看您醒來,屬下便放心了。」
其實,我是怕他萬一死了,沒人付錢給我。
「你去歇着吧。杏花巷那邊,本王已着人知會過。」
原來,他回府後強撐着交代管家的,竟是這個!
走到門口時,瞥見挨完板子跪在門外的厲川,我隨口問了句:「厲統領可在刺客身上找到什麼線索?」
厲川搖了搖頭。
「我倒是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什麼?」他抬頭,滿眼疑惑。
「等明日仵作驗完屍,才能確定。」我笑了笑,坐上軟轎。
厲川又垂下了頭。
楊管家親自提着燈籠引路,穿過曲折的迴廊,來到王府深處的一座僻靜院落。
院門之上,以瘦金體寫着「思歸塢」三個大字。
走進院子,一脈活水蜿蜒入眼。
夜風拂過,吹落滿庭海棠,吹響水榭檐角的風鈴。
我怔在原地。
這池水、海棠、假山……甚至水邊葳蕤生長的香蒲,都讓我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楊管家,這院子先前是誰住的?」
「無人居住。王爺得閒了,會過來坐坐。」
我盯着他低垂的眼簾,忽然問道:「阿瀾是誰?」
老管家身形微頓,依舊恭敬道:「老朽不知。」
他的神情分明不似不知情,但既然不願說,我也不再追問。
五更天,王府外院停屍房突發大火,八具刺客屍首盡數焚燬,面目焦黑難辨。
跪在蕭承璟寢殿外的護衛統領厲川,聽聞走水,強撐傷軀衝入火場,被墜落的橫樑砸中右腿,力竭倒地。
-5-
楚王在相府別院遇刺的消息,很快傳遍京城。
作爲東道主的孫相被罰俸一年,閉門思過,朝堂暗流湧動。
蕭承璟懶散地倚在軟榻上,抬眸看向房樑上的我。
「陸昭,下來!這傷才養了幾日,又開始上房揭瓦。」
我身形未動,隨口敷衍:「這點傷算什麼,屬下已經好了。」
「離本王那麼遠作甚?」他眯了眯眼,脣角上揚,「本王又不是毒蛇猛獸,還能喫了你不成?」
我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就您那眼神,跟餓狼盯着肉骨頭似的,說不定還真想啃我兩口!
「下月南越使臣進京,皇兄把這差事派給本王了。南越太子此番前來,是爲求娶大雍貴女。皇室無適齡女子,皇兄便打算從世家中擇一位,封爲郡主嫁過去。」
他頓了頓,冷笑一聲:「孫芷寧爲躲過此事,喫了虎心豹子膽,竟敢算計本王。呵,本王便讓她求仁得仁。準備的貴女畫像裏,本王讓人把她畫得最美。」
四年前,先帝驟崩,成王蕭承煦弒兄戮弟,最終敗給當今聖上——與蕭承璟一母同胞的祁王蕭承霖。成王逃逸,至今下落不明。
聖上膝下僅有兩個年幼的公主,楚王又尚未婚配,難怪要從世家女中選人。
不過這些,與我何干?我只關心何時拿到銀子。
「王爺。」我躍下房梁,眼巴巴地望着他,「您承諾要給屬下一千兩銀子……」
他慢悠悠地將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落到旁邊小几上那盞熱氣嫋嫋的雨前龍井上:「本王……有些渴了。」
我立刻端起那盞溫度正好的茶,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他慢條斯理地啜了一口,將茶盞放回几上:「傳膳吧,本王有些餓了。」
行!您是金主,您說了算!
精緻的八仙桌很快被各色珍饈擺滿。
蕭承璟慵懶地支着下巴,目光掃過滿桌菜餚,又落回我身上。
「近來總有刁民想害本王。陸昭,你坐下,替本王試試菜!」他修長的手指隨意點了點滿桌的美味。
我認命地拿起銀箸,夾了一塊羔羊肉塞進嘴裏。肉質鮮嫩,讓我不禁眯起了眼睛。
「如何?」蕭承璟眸中含笑,親手爲我盛了一碗駝蹄羹,「嚐嚐,王府廚子的拿手菜。」
我小啜一口,由衷讚歎道:「太好喝了!」
他笑意更深,又夾了塊葫蘆雞放進我碗裏。
最後,我都喫撐了,也沒見他喫幾口。
等我放下筷子,他揉了揉平坦得沒有一絲贅肉的腹部,站起身。
「陸昭,本王好像……喫撐了。你陪本王去花園裏溜達幾圈,消消食。」
「陸昭……」
「……」
一天下來,我感覺比跟人打幾架還累。
看在銀子的份上……
我不斷在心裏默唸,才忍下一拳打飛蕭承璟的衝動。
三日後,我揣着一千兩銀票趕回杏花巷的小院時,師姐正在煎藥。
她告訴我,蕭承璟不僅派人送了二百兩銀子,還把京城聖醫堂專治小兒心疾的錢大夫找了回來,給露兒看病。
「錢大夫抱怨說,那快馬差點把他的骨頭顛散了。」
師姐笑着,又蹙起眉,緊緊握住我的手:「昭昭,你是不是把自己賣進王府了?」
「哪能啊!就是碰巧救了楚王一命。還別說,這位王爺挺大方!」
師姐這一問倒也提醒我了——蕭承璟從頭到尾都沒讓我籤身契,只簡單問過我的情況。
我倒也沒瞞他,交代了自己和師姐兩月前帶着幾個孩子從江南來京城找錢大夫。不料錢大夫出了京城,不知去向。後來錢花光了,便去相府別院「劫富濟貧」。
師姐憂心忡忡:「楚王對咱們這麼好,怕是另有所圖。」
「他都王爺了,咱有啥好讓他圖的?」我摸着下巴,「難不成,因爲我長得像阿瀾?」
「阿瀾?」
師姐臉色刷地變白,又很快恢復如常,輕輕戳我額頭。
「什麼阿藍阿綠的!昭昭,這些銀子足夠給露兒治病,你趕緊辭了王府的差事回家來。」
我嘿嘿一笑,一個後撤躲開老遠:「師姐放心,我心裏有數。等露兒病情穩定,咱們就回江南開個小店。」
這麼高的月銀,傻子纔不要呢!
「昭昭,慢點兒!剛下過雨,地上溼滑。」師姐急得直跺腳,「對了,歸元丹要按時喫!」
一個白瓷瓶凌空飛來,我反手接住,頭也不回地溜了。
我回到王府,隨手把藥瓶丟進櫃子。
——其實我的內傷早好了,只是師姐總不信。
進京這兩個月,她忙着帶露兒四處求醫問藥,顧不得盯着我,我便悄悄停了藥。
次日清晨,剛練完功,蕭承璟派人來傳話。
「陸護衛,王爺讓你準備一下,一炷香後隨他出城迎接南越使團。」
-6-
我換上黑色勁裝,騎馬跟在蕭承璟身後。
前兩日下過幾場春雨,空氣中還帶着潮溼的寒意。
忽然一件墨色短披風迎面飛來,我伸手接住。觸手是上好的雲錦,領口內側用極細的金線繡着一個飄逸的「璟」字。這……是他的私物?
「穿上。」蕭承璟頭也不回地說道。
金線繡制的四爪蟒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襯得他愈發矜貴。
城門外,禮樂齊鳴,南越使團的隊伍緩緩駛來。
爲首騎在高頭大馬上的男子一襲玄色錦袍,金冠束髮,面容俊朗,眉宇間卻帶着幾分倨傲——正是南越太子段長淵。
他端坐馬上,朝蕭承璟微微頷首:「楚王殿下。」
異域腔調裹着低沉的嗓音,目光掠過我的瞬間驟然凝滯。
「太子殿下遠道而來,辛苦……」
話音未落,變故陡生!
段長淵胯下駿馬突然驚嘶人立,發狂般衝向官道旁的密林小徑。使團陣型頓時大亂,驚呼聲四起。
「陸昭帶人攔截驚馬,其餘人護衛使團!」蕭承璟沉着發號施令。
我夾緊馬腹,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直追那道失控的玄色身影。
密林間的枝葉在耳邊呼嘯而過。
烏騅馬已徹底失控,飛快地衝向一棵百年古柏,馬背上的段長淵已被顛得鬆脫了腳蹬。
千鈞一髮之際,我解下披風猛地甩出,精準罩住馬頭的同時,靴尖猛蹬馬鞍借力,整個人迅速躍上烏騅馬。
我左手死死扣住馬鞍,右手和段長淵一起狠勒繮繩,硬生生將烏騅馬拽停在古樹前寸許之地。
「好身手!」段長淵讚歎着,忽然鬆開繮繩向後仰靠,似是想將整個人陷進我懷裏。
這混蛋!
我暗自咬牙,悄悄用匕首手柄勾住他腰間玉佩,迅速翻身下馬。
「撲通!」
段長淵驟然失去倚靠,又被外力一帶,整個人仰頭摔進草叢。他頭上金冠歪斜,玄色衣袍沾滿泥水草屑,看起來有些滑稽。
「屬下該死,請殿下責罰!」我躬身抱拳請罪。
段長淵臉上未見慍色。他慢悠悠地爬起來,站直身子。
「你救了本宮,本宮爲何要罰你?只是烏騅馬受驚,本宮不便再騎,不如……與姑娘共乘?」
他的目光,看向我身後的棗紅馬。
使團裏多的是備用駿馬,更別提那些華麗馬車。段長淵如此說,不知心裏在打什麼算盤。
我恭敬低頭:「殿下萬金之軀,陸昭不敢僭越。這馬最是溫順,請殿下賞臉。」說完,執起馬繮遞給他。
段長淵背手而立,並不接繮繩:「本宮受驚,需要姑娘這樣的高手貼身保護。」
他刻意將「貼身」二字咬得極重。
「太子殿下,不如與本王同乘?本王保證將殿下安全送到使館。」蕭承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勾脣淺笑,眼中卻藏着寒芒。
「不……不必了,本宮覺得陸姑娘這馬就甚好。」段長淵搶過我手中繮繩,利落地翻身上馬。
蕭承璟看了我一眼,調轉馬頭,帶着護衛和鴻臚寺官員離去。
我立刻轉身,循着烏騅馬的蹄印追去。
那匹馬掙脫披風后並未跑遠,張着嘴倒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
我取出磁石,在馬身上細細尋找。
不足一盞茶時間,兩枚極細的銀針被磁石吸了上來。
-7-
晚宴在鴻臚寺正廳舉行,燭火映照着滿堂華彩。
我悄無聲息地站到蕭承璟身後,藉着斟酒低聲道:「王爺,屬下在烏騅馬身上找到兩枚銀針,蘇木驗出淬了狼毒花。」
蕭承璟神色未變,執起玉箸夾起一片晶瑩剔透的鱸魚膾。
「查。本王倒要看看,是誰在興風作浪。」
「是。」
我抬眸的瞬間,正對上段長淵玩味的目光。
他慵懶地坐在案几旁,指尖輕撫杯沿,眼神如毒蛇般穿過舞姬翻飛的水袖,直直鎖住我。那目光黏膩陰冷,讓我後背泛起一陣寒意。
「楚王殿下,」他突然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動,「本宮有個不情之請。」
「太子殿下但說無妨。」
段長淵脣角微揚:「今日本宮遇險,心有餘悸。陸姑娘身手不凡,本宮離京前,想請她隨行護衛。不知楚王殿下可願割愛?」
蕭承璟手中的酒杯微不可察地一頓。
「陸昭初入王府,尚不諳禮數,恐有冒犯。」他聲音溫潤,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本王已爲太子殿下備下更合適的護衛人選,也會加強使館防衛,殿下大可放心。」
「可本宮偏偏就看中了陸姑娘。」段長淵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銳利,「聽聞楚王曾以五萬兵馬大破北拓二十萬鐵騎,驍勇非常。不如你我比試一場,若本宮僥倖得勝,還請殿下成全這個請求。」
滿座譁然。幾位鬚髮皆白的老臣交頭接耳,鴻臚寺卿的額頭已滲出細密汗珠。
我心頭一緊,未曾想自己竟成了兩國博弈的棋子。
「陸昭非賭注,請太子殿下慎言。」蕭承璟的聲音陡然轉冷。
「莫非楚王怕了,不敢應戰?」
我胸中怒氣翻湧。這南越太子,欺人太甚!
未等蕭承璟開口,我上前幾步,對着段長淵抱拳拱手,聲音不卑不亢:「若太子殿下不嫌棄,屬下願代王爺出戰。」
「好!還是陸姑娘爽利。」段長淵拊掌輕笑。
「若太子殿下輸了呢?」我想要他的彩頭,最好是金子銀子。
段長淵緩緩取下腰間那枚差點在城郊摔破的玉佩,揚在手中。
那玉不過嬰兒手掌大小,乍看如新雪般瑩白無瑕,細看卻見玉髓深處幽藍光華流動,似有活物在吞吐寒氣。
「若本宮輸了,這枚雪魄玉便贈予姑娘。此玉採自天山之巔,又經南越巫醫以祕法淬鍊,若以內力催動,可解百毒,尤其是……火毒。」
我瞳孔微縮。他知道蕭承璟中了赤炎蠱毒?
「比什麼?」
段長淵眼中興味更濃,示意侍從取來一把鎏金長弓。
「不如比『驚雀鈴』——百步外懸十枚銅鈴,鈴下縛活雀,每人五箭,射落銅鈴多者勝。」
「好!」我聞言鬆了口氣,「不如再加一條,傷到麻雀者,當箭作廢。」
滿座賓客聞言,一片譁然,連蕭承璟都不由得繃直了身子。
「好,本宮應了!」
蕭承璟目光沉沉地望過來。我迎着他的視線,無聲地吐出兩個字:「放心。」
這份自信,源於在江南漁村的日子,不喜食魚的我常入山狩獵,箭術越發精湛。即便三年前受傷失憶,箭術也未曾落下半分,只是師姐總耳提面命要我藏拙,莫要招惹是非。
「鐺——」銅鑼聲響,比試開始。
十枚銅鈴在風中輕晃,每枚鈴鐺下方都用細繩綁着一隻麻雀。麻雀撲騰掙扎,帶動銅鈴搖擺不定,發出雜亂聲響。
段長淵率先出手,鎏金長弓嗡鳴,箭矢破空而去。
「叮」的一聲,一枚銅鈴應聲而落,麻雀在地上撲騰掙扎。
我深吸一口氣,海川訣內力流轉,耳中雜音漸消。弓弦輕震,箭矢精準地切斷繫繩,麻雀踉蹌幾步後在地上站穩。
段長淵眉頭微皺,又陸續射出三箭。兩箭命中,第三箭卻擦傷麻雀翅膀,染紅幾片羽毛。
「南越太子一箭作廢!」監賽官高聲宣佈。
我不急不緩,三箭齊發。
三支箭矢同時射斷繫繩,三隻麻雀毫髮無損地墜地。
「好箭法!」人羣中響起喝彩聲。
最後一箭,段長淵瞄準一枚銅鈴,鬆開弓弦。我的箭後發先至,在空中將其箭矢劈成兩半,然後擦着兩隻麻雀身側掠過,截斷其中一根系繩。
「五比三,陸昭勝!」監賽官起身宣佈,大雍衆人都長舒了一口氣。
段長淵撫掌大笑,解下雪魄玉遞給我:「陸姑娘箭術超羣,本宮輸得心服口服。」
-8-
夜色沉沉,思歸塢的水榭邊,風鈴在檐角輕響。
我正望着池水出神,忽見海棠樹下轉出一道頎長身影。蕭承璟提着燈籠立在花影裏,眉眼溫柔。
「王爺,有事兒?」
他徑直走來,在石凳上坐下,又自袖中掏出青瓷藥瓶。
「手。」他拉過我的右手,沾了藥膏在指腹處輕輕塗抹,「今日比箭術,你拉弓時皺了眉。」
我驚詫於他的心細如髮。
制服驚馬時,我右手被勒出了血痕。
比試箭術時精力都在聽音辨位上,並未將這點疼痛放在心上,回來後也忘了塗藥。
「多謝王爺。這點小傷,不礙事。」
「你在江南那三年,到底喫了多少苦?都是這般不把自己當回事嗎?」他抬起頭,眸光深深。
清涼的傷藥讓我的手舒服了很多,他指尖的溫度卻有些灼人。
我悄悄縮回手,故作輕鬆道:「也沒多苦……屬下力氣大,去碼頭搬搬貨,進山打打獵,從無人敢惹。」
他目光落在我手掌的老繭上,眉頭微蹙:「難怪你比從前黑了許多,竟是這麼曬的。」
我惱他說我黑,並未留意他話裏的異常。
「王爺,沒人告訴您不能說女子黑嗎?」
「實話實說罷了。」
「黑了好!屬下夜裏趴屋頂上,別人都看不出來那裏藏了人。」
蕭承璟先是一愣,隨即低笑出聲。
「倒也沒有那麼黑……」
「王爺犯不着嫌屬下黑,屬下跟師姐說好了,等露兒好些,便回江南去。對了,還沒謝過王爺幫忙找回錢大夫。」
「舉手之勞罷了。不過……你若回了江南,可沒這麼高的月銀拿。」
這話正戳中我的心事。
是啊,五百兩月銀!除了蕭承璟這個冤大頭,放眼整個大雍,還有哪個主子能給護衛開這麼離譜的工錢?
就算回江南開個小鋪子,起早貪黑,不喫不喝,怕是一年也攢不下這個數額的月銀。
見我猶豫,他脣角微揚:「還是回去吧。你救了本王的命,到時再多給你些銀子便是。」
我立刻眼冒金光:「王爺,您人真好!」
他緩緩起身,走出幾步後,又回過頭。
夜風拂過他的鬢角,聲音驀地沉了下來:「段長淵此人詭計多端,你離他遠點。」
「王爺爲何不讓屬下跟在他身邊,不是更便於……監視?」
「本王自有安排,不會讓你去犯險。對了,那塊雪魄玉,讓蘇木好好瞧瞧有什麼不妥,再讓他做塊一樣的。」
次日用過早飯,我去找了蘇木,將雪魄玉給他,又順便請他幫忙看看歸元丹。
「這歸元丹,主料是上好的血蔘和雪蓮,輔以當歸尾、川芎……確實是治內傷的良方。只是離魂草的分量,未免太重了。」
「離魂草?」我眉心一跳。
蘇木神色凝重:「這藥是誰給你的?服用多久了?」
我強作鎮定:「還沒喫呢,想賣了換銀兩。」
他鬆了口氣:「離魂草,藥如其名。少量可鎮痛安神,但若長期大量服用,會讓人漸漸遺忘前塵往事。」
「若喫了,可有解藥?」
「停藥兩三個月後,會自行恢復記憶。若有外因刺激,說不定恢復得更快。」
難怪,最近我會隱隱約約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兒。
「咦,王爺給的月例不夠花嗎?這個錢,我勸你別賺。」
「知道了。」我收好藥瓶,慌忙轉移話題,「蘇大夫,這塊雪魄玉對解王爺的赤炎蠱毒有用嗎?」
蘇木捏着那塊雪魄玉,用水晶透鏡仔細瞧了半晌,眉頭越皺越緊。
「玉是好玉,天山雪魄,寒氣精純,對壓制火毒確有奇效。只是……這玉里似乎摻了些陰詭的東西,看起來有些像活蟲的卵液。」
我心裏一緊:「活蟲?能除掉嗎?」
「難!需要特定的藥引和手法。」
「王爺說,讓你做塊一樣的玉。ṭűₗ」
「幸好庫房裏有相似質地的玉料。給我三日,或許能以假亂真。」蘇木皺着眉,將雪魄玉收進一個鐵盒子裏。
「蘇大夫,你也不必煩惱,至少我的功法可以壓制王爺的蠱毒。」
我的功法,並未瞞着蘇木。
「其實……」蘇木突然漲紅了臉,翻開醫書指給我看,「受海川訣啓發,我已經找到了赤炎蠱毒的最好解法。至陽蠱毒需以至陰功法爲引,通過……雙修化解。但此法兇險,若心意不通,兩人皆會經脈盡碎!」
從蘇木院子裏出來,我想着近日發生的事兒,心裏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歸元丹是師姐配的,她到底想讓我忘了什麼?
我跟師姐提起阿瀾時,她的反應欲蓋彌彰。
難道,我真的是蕭承璟寒潭毒發時喊的那個阿瀾?阿瀾到底是誰?
還有雪魄玉,段長淵費盡心思將它輸給我,肯定不是爲了幫蕭承璟解毒。
我一邊走,一邊用指尖暗暗摩挲腰間暗袋——那裏裝着一塊玄鐵令牌,是從思歸塢書房裏翻出的舊物。
令牌正面刻着「明鏡」二字,背面的水波紋路幾乎磨平,似乎是被人無數次握在手中摩挲。
這令牌很眼熟,和思歸塢的造景一樣眼熟。
阿瀾,明鏡令牌,雪魄玉……
我轉身,一路飛奔,去了蕭承璟的書房。
-9-
蕭承璟正伏案疾書,筆走龍蛇。看到我進來,手腕頓住。
「王爺,阿瀾是誰?」
蕭承璟眸底翻湧起深不見底的痛楚,緊握着筆桿的指節泛白。
「她是明鏡山莊少主。四年前,在北疆戰場……她爲了救我,背ṭū₆着假人引開追兵,跳入懸崖。」
「她是您的心上人?」
「是。」
我雙手撐在書案邊緣,身體越過桌面,拉近與他的距離,幾乎能感受到他驟然紊亂的呼吸拂過臉頰。
「王爺,那您喜歡我嗎?」
「啪!」蕭承璟手中的毛筆墜落到宣紙上,暈染出一片凌亂的墨痕。他慌忙低頭撿筆,不再看我。
我一手按住他的手腕,一手隔着衣服撫上他的心口。
「陸昭,你逾矩了……」
「王爺,您看着我,允我確認一件事。」我盯着他微微泛紅的臉頰,心跳加速。
不等他應允,我踮起腳尖,仰臉吻上他的脣。
冰涼。
但下一瞬,我清晰地感覺到他呼吸變得灼熱而急促。當我故意用齒尖輕輕碾過他微涼的下脣時——
「唔!」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喉間逸出。
他幾乎是本能地抬起左手,寬大溫熱的手掌猛地扣住我的後頸。他的氣息完全亂了,強勢地籠罩下來,眼看就要加深這個吻……
突然,他眼眸中閃過一絲驚痛和清明。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中,扣住我後頸的手驟然鬆開。
「陸昭!你、你……放肆!」
我踉蹌後退,站穩後,笑了。
「王爺,您的身體可比您的嘴誠實多了。」我盯着他慌亂躲閃卻難掩情動的眼睛,「屬下,確認完了!」
說完,不等他反應,我轉身躥出書房。
我已經確定,我就是阿瀾。
直覺告訴我,答案在南越使館。
夜裏,我換了夜行衣,潛入南越使館。
段長淵防守嚴密,我只得藏身於離他所在的主殿最近的屋頂。
月光下,一位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銀質面具的男人進入視線,鬼鬼祟祟地叩開段長淵的房門。
片刻後,兩個對坐的身影映在窗紙上,低語聲如同毒蛇吐信。
我屏息凝神,將海川訣運轉到極致,捕捉談話的內容。
「三日後便是宮中的海棠宴……」是段長淵的聲音。
「殿下放心,紅芍已調教妥當……」面具人沙啞的聲音令人不適,「明日御前獻舞,定教蕭承霖移不開眼……」
「至於楚王……赤炎蠱毒反覆發作,註定時日無多。」
「先生的心夠狠,四年前就……」
「他一直壞我好事,我又如何能讓他好過?」
我渾身發冷。這面具人,難道是蕭承煦?
「說起來,他身邊那個女護衛陸昭……蕭承璟對她,似乎與別人不同。」
「不過是個替身罷了,陸聽瀾早死在北疆。若她還活着,爲報明鏡山莊的血仇,天涯海角也會追殺我……」
明鏡山莊?陸聽瀾?
我腦中一陣刺痛,無數碎片叫囂着衝破禁錮。我想起了那遍地枯骨和燒成廢墟的明鏡山莊……
「阿瀾,忘記吧,忘了這一切!現在去報仇,你也會死的!」
「阿瀾,師姐只剩下你了,你不能去!」
「……」
我想起來了,在棲霞山的細雨中,師姐死死抱住我的腿。最後,她拔了髮簪,抵上自己的脖頸。
再後來,我忘了很多事兒,忘記自己是誰,忘記明鏡山莊的血仇!
「先生,若計劃成功,除了南邊那幾座城池……我要陸昭。她像極了雪原上的狼——本宮就喜歡馴服這樣的獵物。」
「殿下當心,帶刺的花兒扎手。」
「本宮就喜歡扎手的。不過比起陸昭,先生的計劃可容不得半點差錯。本宮賭上的,可不只是太子之位……若敗了,我那虎視眈眈的好二弟,只會親自把我踩進爛泥裏。」
我死死掐住掌心,指甲深陷進血肉,鑽心的痛楚勉強按下翻湧的記憶和噴薄而出的殺意。
殺不得!
段長淵身份特殊,此刻殺了他,兩國間便會燃起戰火。更何況,爲了他那齷齪的圖謀,他定會拼死護住面具人。
可我又不甘心就這麼空手離開——這兩人狼狽爲奸,說不定南越使館內就藏着他們勾結的證據!
趁着下方護衛換崗的短暫間隙,我悄無聲息地潛入面具人的房間。濃重的藥味和一絲令人不安的腥臭氣息混雜在空氣中。
迅速掃視四周,最終將視線定格在靠牆擺放的一個高大的、帶有南越特色的雕花烏木立櫃上。
我屏息上前,指尖沿着櫃體邊緣細細摸索。當觸及櫃體背面一個不起眼的、雕刻成藤蔓結的凸起時,指尖傳來冰冷的金屬觸感。
有機關!
我試探着按下。
「咔噠!」一聲極輕微的機括聲響起。
立櫃的櫃門向側面滑開,露出一個約莫兩尺見方的暗格空間。
一股更濃烈的、混合着血腥和腐敗的腥臭氣味撲面而來。
暗格裏放着一個寬口琉璃瓶,瓶內盛着黏稠如血的液體,裏邊懸浮着幾顆暗紅色的蟲卵。
琉璃瓶旁邊,放着幾封信箋、一根破損的簪尾雕刻着水波紋路的木簪。
那簪子很眼熟,似乎是我的舊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躥上頭頂——這面具人真的是蕭承煦嗎?他爲何藏着我的簪子?
強忍着疑惑與噁心,我輕輕從一疊信箋中抽出一封塞入懷中。
「嗡——!」
一聲尖銳刺耳的蜂鳴聲驟然在房間內炸響。
糟了,暗格內設置了警報機關!
-10-
「抓刺客!」雜亂的腳步聲、刀劍出鞘的「鏘啷」聲和火把的光亮迅速由遠及近。
「砰!」房門被踹開,數名勁裝護衛撲了進來,雪亮的刀鋒瞬間封死了門口和窗口。
爲首的是段長淵,他眼神中盡是冰冷的殺意:「拿下!抓活的!」
我迅速抓起琉璃瓶,狠狠砸向衝在最前的護衛面門。
「砰!」琉璃瓶碎裂,腥臭液體濺了那幾個護衛滿臉滿身。他們慘叫着捂眼後退。
我趁亂翻窗而出,擊退窗外的幾個護衛後,奪了一柄長劍,如離弦之箭般躥上屋檐。
幾乎同時,四周屋脊上黑影幢幢,十餘張勁弓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將我團團圍住。
段長淵入京那日城郊發生驚馬事件,我和蕭承璟追查數日,最終鎖定那銀針和狼毒花皆來自南越宮廷。這分明是段長淵自導自演的一齣戲!目的便ṱůₑ是借「遇險」之機,名正言順地要求蕭承璟加強對南越使團的護衛。
如今看來,這南越使館的防衛確實已固若金湯。
「放箭!」
箭雨鋪天蓋地襲來,我心中叫苦不迭,執着長劍擋落一波波箭矢。
正尋找脫身的機會,一道黑影突然飛掠而來,劍光織成密網,劈開冷箭,猛地將我拽到身後。
「噗!」箭矢沒入血肉。
我抬頭,正對上蕭承璟的桃花眼——
黃沙漫天,箭雨如蝗,銀甲少年以身爲盾,擋在我身前……
近日常閃現在腦海中的記憶碎片,在這一刻與現實重疊。
「是你……」我聲音發顫。
「走!」他強撐着想要推開我。
我按住蕭承璟的手腕,海川訣在經脈中奔湧如潮。丹田處寒流翻騰,瞬息間流轉到四肢百骸。
「凝冰!」
我默唸着,雙掌翻飛結印。剎那間,數百道晶瑩冰錐在月光下凝結成形,帶着刺骨寒意激射而出。
衝在最前邊的護衛應聲而倒——有人肩頭綻開血花,有人臉頰被劃出深可見骨的血痕,更有數人直接從屋頂滾落,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聲響……
段長淵面色驟變,玄色衣袂翻飛間已躍上屋脊。三道銀絲自他袖中激射而出,如毒蛇般纏向我的腳踝。
蕭承璟劍光閃過,銀絲應聲而斷,他卻再壓制不住翻湧的氣血,一口鮮血噴濺而出。
我雙掌繼續結印,第二波冰錐已然成型。晶瑩的冰刃帶着致命的寒意,將段長淵在內的衆人逼退。
「抱緊!」我背起蕭承璟,足尖輕點,在屋脊間起落。
夜風呼嘯着掠過耳畔,身後追兵的喊殺聲漸漸消散在夜色中。
我閃身掠入城南一座廢棄宅院,將蕭承璟輕放到枯草堆上。
藉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傷勢。一支弩箭深深沒入他右側肩胛下方三寸處,暗紅的血跡在黑衣上洇開大片。
「幸好沒毒……」我鬆了口氣,握住箭桿猛地一拔。昏迷中的蕭承璟悶哼一聲,額上滲出細密的冷汗。我迅速掏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灑在傷口上,又撕下里衣下襬爲他包紮。
「阿璟……」我一遍遍輕喚着這個從記憶深處浮起的稱呼。
-11-
過了良久,蕭承璟緩緩睜開眼,濃密的睫毛輕顫:「你方纔……叫我什麼?」
「阿璟。」我託抱起他,讓他側枕在我膝上。指尖撫過他染血的臉頰時,觸到一片溼涼。
原來不知不覺間,我的淚已落了他滿臉。
「我都想起來了,我是明鏡山莊的陸聽瀾。」
四年前在北疆的屍山血海中爲我擋箭的少年將軍,就是蕭承璟。
「在使館,我可以全身而退的。你爲何要現身?你知不知道你的毒已經……」
他抬手,用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阿瀾,比起自己死,我更怕你死。」
他指尖冰涼,卻燙得我心頭一顫:「曾經,我守住了大雍,守住了萬千百姓,可沒守住你,也沒守住明鏡山莊。如今……我只想再護你最後一程。」
「所以你和師姐……選擇瞞着我?」
這一刻,記憶的碎片終於拼湊完整。
四年前那場鉅變,一點點浮現在腦海中。
先帝驟然駕崩,蕭承煦弒兄戮弟,大雍境內烽煙四起,屍骨成山。內亂最盛之時,風馳國舉十萬鐵騎進犯大雍,一路勢如破竹。
我的父親陸澤,是明鏡山莊莊主,也是蕭承煦生母蕭貴妃的胞兄。
自姑姑執意入宮那日起,他便帶着弟子隱居棲霞山,以劍強體,以藥濟世,遠離朝堂紛爭。
可國難當頭,山河破碎,他終究還是站了出來。
「大雍可以沒有明鏡山莊,但萬萬不能沒有北疆防線!」
那一日,他披堅執銳,帶着我和百餘弟子隨蕭承璟北上禦敵。
那年北疆的黃沙,被鮮血染紅一遍又一遍,終成萬千英魂的埋骨地。
武藝高強的大師兄,被數根長矛貫穿身體,與敵軍將領同歸於盡。
善於結陣的五師兄,帶着八個師弟死守隘口,屍骨碎成肉泥。
醫術高超的六師姐,累倒在藥爐旁,再未醒來……
「最後那場戰役……」我閉上眼,聲音顫抖,「父親身中二十七箭仍以長矛拄地,至死不曾倒下。」
「而你……爲了替我解赤炎蠱毒,耗盡內力,又揹着假人引開追兵,跳下懸崖。」蕭承璟握住我的手,滿眼痛楚,「我派人在崖底搜尋三個月,一無所獲。」
我彷彿又聽見了那日的風聲呼嘯,箭矢破空。
「墜崖後,我掛在半山枯樹上……後來摸進一個山洞,茹毛飲血,活了下來……等很久之後我爬上懸崖時,你已班師回朝。我日夜兼程趕回棲霞山,可等待我的……」
是滿山枯骨,和被燒得漆黑一片的明鏡山莊!
師姐秦照晚告訴我,蕭承煦奪嫡失敗後,遷怒於父親陸澤,派人血洗了山莊。
「你父親……在戰場上時就知道了。」蕭承璟的聲音哽咽,「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獨自承受。」
「阿瀾,你父親是個真正的英雄。終究……是蕭家負了明鏡山莊。」
一股腥甜湧上喉間,我猛地吐出幾口血來。
「阿瀾!」蕭承璟一把扶住我的肩,慌亂地用衣袖擦拭我脣角的血跡,「別急……」
可他的指尖也在發顫。
我扣住他的手腕:「師姐,是不是早就找過你?」
他緩緩點頭:「那日她帶着幾個孩子下山採買,逃過一劫。後來在棲霞山守了整整兩個月,纔等到你。你當時內傷極重,又執意要去找蕭承煦報仇。她攔不住,只能給你下藥。」
「阿瀾,等露兒病情穩定,我安排人送你們回江南。至於明鏡山莊的仇……我會給你一個交代!」
「不。」我直視着蕭承璟,一字一頓道,「我要親手報仇。」
「阿瀾……」他嗓音微啞,「我寧願你永遠做陸昭。我好不容易纔說服自己,就算與你永不相認,也不想讓你再涉險局。」
「可這場局,我早已身在其中。而且,今晚我用了海川訣。若那面具人真的是蕭承煦,我已經暴露了。他在明鏡山莊養傷一年,識得這門功法。」
雖然父親早就與姑姑恩斷義絕,但當姑姑將重傷的蕭承煦扔在棲霞山時,父親還是將他帶進山莊,傾盡全力替他療傷。
當年得知明鏡山莊被屠,父親心中的痛楚,只會比我更甚百倍……
-12-
月色如霜,我自夢中驚醒,身側空無一人。
循着紊亂的呼吸聲,我在荒宅偏室找到了蕭承璟。
他倚在牆角,衣襟大敞,赤色紋路如毒蛇般在肌膚上游走,額間青筋暴起,整個人彷彿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阿璟!」我跪坐在地,將掌心貼上他滾燙的胸膛。冰藍色的寒氣如遊絲般從我掌心滲出,卻在觸及他皮膚的瞬間就被赤色毒紋吞噬。
「走……」他猛地抬頭,猩紅的眸子時明時暗,「這次不一樣……我會傷了你!」
「我不怕,我可以……」
話音未落,蕭承璟突然暴起,將我抵在牆上。他鼻尖緊貼着我的下頜,灼熱的氣息噴灑在頸側,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你內力已耗大半……壓不住的……快走,找蘇木來!」
他聲音裏帶着瀕臨崩潰的剋制,箍在我腰間的手臂肌肉繃緊如鐵,卻又在觸到我肌膚時不住顫抖,像是在與體內肆虐的本能渴望殊死搏鬥。
我撫上他汗溼的鬢角,望着那雙正被痛苦侵蝕的桃花眼:「四年前,我們就說好的。若能活着,結爲連理。」
想着蘇木說過的話,我指尖下滑,扯開自己的衣帶。
蕭承璟瞳孔驟縮,一把扣住我的手腕:「阿瀾,不可!你要回江南去……」
我這才明白,他早知此法可解他的赤炎蠱毒,卻寧可獨自承受。他要我回江南,要我只做陸昭。
可無論是陸聽瀾還是陸昭,心裏都藏着同一個人。
「噓——」我擁住他,氣息拂過他灼熱的耳廓,壓過那粗重的喘息,「你聽,風在證婚,月是喜燭……」
話音未落,我的脣已覆上他乾裂的脣瓣。
脣齒相觸的剎那,他渾身劇震,喉間溢出痛苦與渴望交織的嗚咽。我咬破舌尖,將一股裹挾着本源寒氣的精血渡入他口中。
「唔!」蕭承璟悶哼一聲,如被點燃的困獸,驟然翻身將我壓倒在散落的衣衫上。滾燙的手掌墊住我的後腦,他的氣息灼燒着我,「阿瀾,疼就咬我……」
當兩股至陰至陽的氣息在彼此經脈最深處轟然交匯、猛烈衝撞時,彷彿靈魂都被撕裂開來。比寒潭壓制時強烈百倍的劇痛瞬間席捲全身,我眼前陣陣發黑,指甲深深陷入他緊繃的臂膀。蕭承璟輕吻着我的脣瓣,將我的嗚咽盡數吞下。
海川訣的精純寒氣,如同涓涓冰泉,主動引導着、包裹着那狂暴肆虐的赤炎火毒奔騰而下,一同化爲汗水流逝……
蕭承璟的身體顫抖得如同風中秋葉,赤紅紋路明滅不定,時而如岩漿奔湧,時而又被冰藍覆蓋。大顆大顆的汗珠滴在我的頸側,滾滾燙燙。
「阿瀾……」他一遍遍喚着我的名字,彷彿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時間彷彿過去了千年,他體內那狂暴的赤焰終於如同潮水般緩緩退去,皮膚上猙獰的紋路寸寸消散,只留下高熱褪去後的微紅。
一股難以言喻的虛弱感席捲了兩人,彷彿被抽去全身的力氣。
蕭承璟將我攬在懷裏,微涼的脣貼着我汗溼的鬢角,帶着劫後餘生的戰慄。
月光悄然移動,照亮他鎖骨下那道熟悉的月牙疤,也照亮他那雙情潮未褪的桃花眼。那眼底深處,多了一絲前所未有的清明和輕鬆——糾纏他四年、蝕骨焚心的枷鎖,終於被打破了……
「阿瀾……」他一下下撫着我的背,嗓音沙啞,「等天亮了,我進宮去求皇兄賜婚。」
我懶懶地蜷在他懷裏,指尖在他鎖骨的月牙疤上畫圈:「那我要很多聘禮,最好是金子。」
他低笑出聲,將我摟得更緊:「好。我有的,全部都給你。」
夜風忽起,卷着窗外一樹海棠掠過檐角。
天邊的滿月不知何時藏進雲紗之後,只透出一圈朦朧光暈,像極了扯起蓋頭遮臉的新娘。
寅時,我和蕭承璟藉着密道回到王府寢殿。蘇木正焦躁地在寢殿來回踱步,衣袖都被攥出了褶皺。
「王爺!」他箭步衝來,手指搭上蕭承璟的腕脈,「月圓之夜您竟敢往外跑……」話音戛然而止,他不可置信地抬頭,「ẗû¹蠱毒……怎會……」
蘇木的目光在我與蕭承璟之間來回遊移,突然瞪圓了眼睛。
「原、原來如此!」他猛地後退兩步,袖中銀針包啪嗒落地,「屬下這就去準備固本培元的湯藥!」說罷竟同手同腳地往外退,險些撞上雕花屏風。
蕭承璟低笑一聲,攬住我的腰:「裏屋備了熱湯……要我替王妃更衣嗎?」
我耳尖騰地燒了起來,一把甩開他的手。
「不、不要!」確認廊下無人,我飛快地逃回了思歸塢。
-13-
三日後,御花園內海棠紛飛如雪。
觥籌交錯間,段長淵執盞上前,玉冠下的眉眼含着三分笑意:「陛下,臣此番北上țű⁹,爲兩國永結同好——」他目光掠過席間的孫芷寧,最終落在我身上,「臣欲聘孫相嫡次女孫芷寧爲太子妃,另請楚王……忍痛割愛,以陸護衛爲良娣。」
銀箸墜地的清響劃破寂靜。孫芷寧廣袖翻飛,露出青白交錯的指尖。
蕭承璟則冷笑着自袖中取出明黃卷軸:「真是不巧,昨日本王已求得皇兄賜婚。本王的王妃,可去不得南越!」
滿座驚愕間,蕭承霖擱下酒盞:「太子殿下有所不知,陸昭本名陸聽瀾,乃已故鎮北侯陸澤之女,亦是北疆之戰的首功之臣。她與楚王兩情相悅,朕自然是要成人之美。」
我的父親陸澤,因在北疆戰場立下大功,被朝廷追封爲鎮北侯。
段長淵握杯的指節發白,忽又展顏笑道:「是臣唐突了。臣今日帶來南越舞姬紅芍,願爲陛下獻藝。」
羯鼓聲聲,紅衣女子踏着碎玉般的樂點而來。她以輕紗掩面,眼波流轉處,滿園海棠盡失顏色。
蕭承霖目不轉睛地盯着紅芍,手中玉扳指叩在案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
「楚王這招釜底抽薪,本宮佩服!」段長淵執杯而來,經過我身側時,刻意壓低嗓音:「陸姑娘,我們來日方長。」
琥珀色的酒液突然傾灑,在蕭承璟紫色錦袍上洇開一片暗色水痕。
「哎呀,本宮沒拿穩。」段長淵佯裝歉意,卻借擦拭之機將手掌重重按在蕭承璟後背傷處,「讓本宮爲楚王擦擦。」
蕭承璟紋絲未動,連眼睫都不曾顫動。他從容拂開段長淵的手,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襟:「太子殿下醉了。」
「本宮清醒得很。」段長淵突然變臉,五指成爪扣住蕭承璟肩頭,「不如,楚王陪本宮活動活動筋骨?」
話音未落,他已驟然發力。
蕭承璟身形微側,反手扣住段長淵手腕要穴。兩人在方寸之間暗自動作,寬大衣袖翻飛間已過了數招。
「住手!」皇帝厲聲喝止,玉扳指重重叩在案几上,「楚王醉了,快滾回王府!」
段長淵這才鬆手。
我看到一滴冷汗自蕭承璟鬢角滑落,但他面上依舊從容:「太子殿下好身手。」
他說完,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一縷暗紅血絲。
段長淵看到這一幕,微不可察地勾起脣角。
回府的馬車上,蕭承璟終於卸下僞裝。他靠在軟墊上,後背的傷口已然裂開,鮮血浸透雪白裏衣。
「他起疑了。」我小心翼翼地爲他處理傷口,又塗上金瘡藥。
蕭承璟閉目養神,脣角卻勾起一抹冷笑:「無妨,他ƭũₛ總不能當衆扒了我的衣衫驗傷。」
「希望蘇木配的藥,能真的騙過段長淵。」
「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的蠱毒已解。對於如何破局,皇兄已有所安排,但需要等待時機。」
我思索片刻,低聲道:「守株待兔太過被動,不如……咱們製造一個時機,引蛇出洞。」
蕭承璟眼中笑意漸深,伸手撫上我的臉頰:「王妃有何妙計?」
-14-
回到楚王府,我扶着臉色微紅的蕭承璟下車。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身體微微顫抖,彷彿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厲川一瘸一拐地迎了上來。
「厲川,快去叫蘇木,不要驚動王府裏的人。」
扶蕭承璟躺下後,我和蘇木站在寢殿裏說話。
「蘇木,不能再等了!王爺的蠱毒一日比一日嚴重,只能用雪魄玉試試。」
「可是,屬下總覺得這玉有些不妥,但……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妥。」
「不管了,當務之急是先救王爺。反正段長淵還在京中,量他也不敢在玉里耍什麼花招。」
「那……行吧。」
我以內力驅動那塊「雪魄玉」,替蕭承璟壓制了幾次「蠱毒」。其中一次,恰好被厲川撞見。
蕭承璟面色灰敗,氣息奄奄,需要攙扶着才能行動,吐血的時候也一日比一日多。
蘇木每日眉頭緊鎖,唉聲嘆氣,藥方換了又換。整個楚王府籠罩在一片陰鬱氣氛中。
我進宮見了皇帝,請求爲蕭承璟「沖喜」。
皇帝應允。
十日後。
我端坐在喜房內,聽着前殿傳來的絲竹管絃與喧譁,掌心沁出薄汗。
「吱呀——」殿門被輕輕推開,帶進一絲微涼的夜風。
一身繁複喜服的蕭承璟被侍從扶着走進來,身後跟着個低眉順眼的喜娘,雙手捧着的金盤上放了紅繩系連的匏瓜盞。
蕭承璟揮手屏退侍從,厚重的殿門合上,那「喜娘」忽然抬頭,露出一張被胭脂水粉糊得花紅柳綠的臉——正是蘇木。
「王爺、王妃,」蘇木壓着嗓子,聲音裏滿是興奮,「都安排妥了。酒窖裏被厲川放了傀儡蠱的酒水,已悉數替換成『黃粱一夢』。這藥最多讓人脈象紊亂、肢體僵硬一個時辰,保管那位看不出端倪。匏瓜盞也換過了。」
「好。」蕭承璟頷首,眼底的寒霜在觸及我時融成一池春水,「阿瀾,怕嗎?」
我迎上他的目光:「該怕的是他們。」
他低笑一聲,掌心覆上我微涼的手背,溫度透過肌膚傳來。
「按計劃行事,務必小心。」
蘇木咧嘴一笑,端着托盤退到燭光暗處,瞬間又變回那個木訥恭順的「喜娘」。
殿外,響起司禮監尖細悠長的唱喏:「吉時已到——」
這一次,湧入的不只是夜風,還有身着紫袍玉帶的禮官、捧着各色禮器的宮人,以及簇擁着那抹明黃身影的浩蕩儀仗。
皇帝蕭承霖親臨了。
他身着常服,龍章鳳姿,面帶笑意,身側依偎着一個盛裝麗人——紅芍。不,如今該稱藍昭儀了。
她一身水紅宮裝,雲鬢高聳,珠翠環繞,比初見時更添了幾分雍容,只是那雙嫵媚的杏眼遊移不定,尤其在掠過蘇木捧着的匏瓜盞時,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吾皇萬歲!」殿內所有人,包括我與蕭承璟,齊齊跪下行禮。
「免禮!」皇帝的目光溫和地掃過我和蕭承璟,「今日朕特來爲六弟主婚,討一杯喜酒。」
藍昭儀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對着我和蕭承璟微微頷首,眼神卻緊緊鎖着那匏瓜盞。
禮官高唱:
「行沃盥禮——」
「行同牢禮——」
「行合巹禮——」
蘇木奉上匏瓜盞。蕭承璟與我各執半爿,三酌而盡。飲下後,蕭承璟身子晃了晃,險些栽倒,我立刻扶住他的胳膊。
這一切都落在藍昭儀眼中,她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禮官長長唱道:「禮成——永結同心——」
「同心」二字餘音未落,前殿絲竹、談笑、杯盞碰撞的聲音,如同被利刃斬斷,瞬間陷入死寂。
蕭承璟與我隨皇帝疾步而出。
庭院內,紅綢依舊,燭火通明,但滿座賓客竟如泥塑木雕般僵坐,眼珠覆着一層死灰的翳,在燭光下反射着冰冷詭異的光澤。
「護駕!護駕!」宮人們齊齊發出驚恐的尖叫聲。
就在這極致的混亂與恐慌中,一道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銀質面具的瘦高身影,踏着清冷月光,如鬼魅般步入庭中。
他身後,緊隨着數十名同樣裝束的黑衣人。
-15-
面具掀開,露出蕭承煦那張淬着寒冰與怨毒的臉。他手中長劍拖地,劃過金磚,發出刺耳的「滋啦」聲。
「六弟,二哥這份『同心』大禮,你可還滿意?」蕭承煦的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擦朽木。
他說罷,猛地抬手,瘋狂搖動一枚赤色銅鈴。
蕭承璟身體猛地一顫,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潮紅,「哇」地吐出一大口暗紅色「鮮血」。
「王爺!」我驚呼着撲上去扶住他。
「哈哈哈!」蕭承煦扭曲快意地大笑,「赤炎焚心,牽機引動!黃泉路上,別怨二哥!只能怨你擋了我的路!你還不知道吧,那雪魄玉里藏了牽機蠱,就是要你毒入肺腑,再無法可解!」
他劍鋒一轉,指向我:「陸聽瀾!當年若非你父女倒戈,本王豈會功敗垂成?今日,正好用你的血祭旗,送你去見陸澤那個不識抬舉的老東西!」
「二哥。」一個冰冷、清晰、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
前一秒還吐血瀕死的蕭承璟,已然挺直了脊背。他隨手抹去嘴角的血跡,臉上病態的潮紅瞬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銳利和睥睨。
「你……」蕭承煦臉上的狂笑瞬間凝固,指着蕭承璟的手劇烈顫抖,「不可能!你的毒……雪魄玉里有牽機蠱,合巹酒裏有傀儡蠱,你怎麼可能安然無恙?!」
蕭承璟慢條斯理地抽出腰間軟劍,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
「段長淵給的雪魄玉,我從未用過。用的那塊玉,不過是個贗品罷了。這三年,你像陰溝裏的老鼠般在鬼市苟且偷生,後來又躲在南越使館看人臉色,就只爲那個冰冷的龍椅?」
他抬眸時,眼底翻湧着血色。
「你可還記得,當年長兄教我們射箭時說過什麼?他說,『咱們手裏的弓,將來要用來守護大雍山河』——可你呢?」
劍尖微微顫抖,蕭承煦猙獰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縫。
「閉嘴!」他暴喝一聲,「那個優柔寡斷的廢物配不上太子之位,更不配教導我……」
皇帝轉動了一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一直護在他身前的太監自袖中取出一隻鳴鏑,發射到空中。
轟——王府大門洞開,身披玄甲、手持長槊的鐵流洪般湧入,寒光凜冽,瞬間將蕭承煦及其黑衣人死死圍困。
「玄甲軍?不可能!」蕭承煦嘶吼,難以置信。
皇帝蕭承霖推開瑟縮的藍昭儀,溫和盡褪,只剩帝王冰寒威嚴:「二哥,你以爲你的蠱蟲真控制了朕的玄甲軍統領?你以爲你的蠱蟲,真進了滿朝文武之腹?還是,你過於倚仗這位?」
藍昭儀委頓在地,腰間香囊滾落,幾顆乾癟蟲屍散出。
「她這半月侍奉的,從來都不是朕。」
「殺了蕭承霖!殺了他!」蕭承煦徹底癲狂,掏出金色鈴鐺拼命搖晃。然而滿座賓客只是趴伏酣睡,毫無反應。
「結陣!」他厲吼。
黑衣人迅速列好陣型,將蕭承煦護住。他周身內力狂湧,斗篷鼓脹如蝠翼,長劍燃起如巨龍般的赤焰,帶着同歸於盡的決絕,撲向皇帝。
「護駕!」玄甲軍統領怒吼,巨盾瞬間合攏如鐵壁。
「凝冰!」我快速結印,萬千冰錐自掌心激射而出,厲嘯着精準貫穿所有黑衣人周身要害。
「噗嗤!噗嗤!」血花在冰火交織中淒厲綻放。
蕭承煦的劍勢忽滯。
一道晶瑩冰錐正釘在他眉心,寒霜蛛網般從傷口蔓延。他踉蹌跪地,赤焰寸寸崩裂,露出焦黑劍身。「咔」的一聲脆響,長劍斷作兩截。
「怎……怎麼可能?你的海川訣竟能破了血魘陣……」他臉上凝固着驚駭與不甘,喉間咯咯作響,染血的手指抓向虛空,彷彿要握住什麼。
「表妹,若當年你選的是我,該有多好啊!曾經,我是那麼喜歡你……」
「住口!」我指着他,渾身顫抖,「你爲一己私慾弒兄殺弟,致使大雍內亂不止,外敵入侵。北地被燒殺的百姓何辜,明鏡山莊被屠戮的婦孺何辜!你這樣的人,若爲君,大雍必亡!」
說罷,我指尖輕抬,冰錐寒光驟閃,瞬間洞穿蕭承煦的胸膛。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眼中光彩如燭火遇風,倏然熄滅。鮮血自傷口汩汩湧出,浸透衣袍,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成河。
爹,明鏡山莊上百婦孺的冤魂,終於可以安息了。
「將藍氏拖下去,杖斃!」皇帝揮手。玄甲軍無聲上前,拖走段長淵的屍體和早已嚇暈的藍昭儀。
「都別動!」一聲厲喝,突然從側殿廊柱後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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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太子段長淵面目猙獰,將匕首抵在師姐秦照晚的脖間。周屹的鐵掌掐得露兒小臉漲紅,那雙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睛此刻佈滿驚恐,但小姑娘緊咬着嘴脣,硬是沒發出一聲哭喊。
「備快馬,開城門,送本宮至兩國邊境。否則……」他將匕首挪了挪,血珠順着師姐雪白的脖頸滾落。
皇帝臉色鐵青,玄甲軍投鼠忌器,一時間無人敢動。
「段長淵,放開他們!」我厲聲喝道,心懸到了嗓子眼。
「可以,但你過來,跟我走!」段長淵咆哮,拖着師姐步步後退,試圖靠近王府大門。
「別亂來,我答應你。」
「阿瀾,別過去。」蕭承璟拉住了我的手。
「他們也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放棄他們。」我猛地甩開蕭承璟的手,卻在轉身時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緩步走向段長淵,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住,突然對着周屹身後驚呼:「蕭承煦,你竟然沒死?」
周屹本能回頭,就在這電光石火間——
「嗖!」
蕭承璟的暗器破空而來,直取周屹面門。周屹倉促彎腰閃避,我趁機欺身上前,一記掌風重重擊在他肩胛處。
咔嚓一聲脆響,周屹悶哼着鬆開露兒,反手抽出佩刀向我劈來。刀光如雪,我側身閃過,與他纏鬥在一處。
與此同時,三道銀芒從不同角度襲來。一枚釘入段長淵肩井穴,一枚穿透他持匕首的手腕,最後一枚擦着他喉結飛過,在他頸間留下一道血痕。
師姐抓住機會一個後仰,手肘如鐵錘般重重擊在段長淵肋下。骨裂聲清晰可聞,段長淵痛得彎下腰去。
蘇木的身影如落葉般飄然而下,指間銀針寒光凜冽:「蘇氏絕學鎖魂針的滋味,南越太子可還滿意?」
我心頭一震——平日裏沒個正形的蘇木,竟身負如此絕技!
段長淵踉蹌後退,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顫抖的雙手。蕭承璟的劍尖抵在他喉間,一滴血珠順着劍鋒緩緩滑落。
「你輸了。」
段長淵的匕首「噹啷」一聲墜地,他捂着被銀針貫穿的手腕,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太子殿下還是莫要運功得好。」蘇木笑眯眯地說,「這鎖魂針再深入半分,你的右臂就徹底廢了。」
不遠處,周屹趴伏在地,口中不斷湧出鮮血,已然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師姐抱着露兒衝到我身邊,小姑娘終於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輕撫着她的小臉,感受着她溫熱的淚水,懸着的心終於落地。
蕭承璟收劍入鞘,一把將我攬入懷中。他低頭在我耳邊咬牙切齒道:「下次再敢甩開我的手……」
「王爺要如何?」我仰頭挑釁地看着他。
「那我就……」他忽然收緊手臂,將我牢牢禁錮在懷中,「再牽緊你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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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承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癱軟在地的段長淵,眼神比寒冬更冷:「段長淵,你勾結逆賊蕭承煦,意圖以蠱毒禍亂大雍朝綱,謀害朕及滿朝文武……」他抬手接過太監呈上的信函,「這些,都是你與蕭承煦密謀的親筆信函。假借和親之名,行顛覆之實!」
段長淵面如死灰,嘴脣不住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押下去!」皇帝一聲令下,玄甲軍立即上前,「即刻起草國書,八百里加急送往南越。朕倒要問問南越皇帝,縱子行兇,意欲何爲!」
兩名玄甲軍架起爛泥般的段長淵,他華貴的蟒袍拖過地上的血污,在光潔的地面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猩紅痕跡。
曾經不可一世的南越太子,此刻就像一條喪家之犬,被拖出了大殿。
又有玄甲軍統領上前:「啓稟陛下,逆黨厲川已被擒獲!」
厲川被兩名軍士反剪雙臂押進來。他髮髻散亂,嘴角帶着血痕,臉上再無平日的冷峻,只剩下灰敗的死氣。
蕭承璟緩步上前,眼神卻比冰錐更鋒利。
「厲統領,寒潭刺殺、停屍房縱火、喜酒裏下毒……做了這麼多,辛苦你了。」他聲音不高,卻字字誅心,「本王還要謝你。若非你,蕭承煦又怎會相信本王被蠱毒折磨將死,又怎會相信本王用了雪魄玉解毒?」
厲川渾身劇震,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他死死瞪着蕭承璟,眼中血絲密佈,最終化爲一聲慘笑:「原來王爺早就知道了……屬下,也是被逼無奈!我的妻兒都在成王手裏……」
「你的妻兒,已被本王救出。四年前在北疆戰場,你立下汗馬功勞,本王權當是報你曾經的忠君愛國之心。」
厲川聞言,整個人癱軟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地磚上,鮮血混着淚水在磚面洇開:「謝王爺……屬下該死!」
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衣袖:「背主之人,確實該死。拖出去,砍了!」
目光掃過滿地狼藉的喜殿,他伸手拍了拍蕭承璟的肩膀。
待皇帝的儀仗消失在殿外,蕭承璟轉身,帶着薄繭的手掌將我的五指緊緊扣住。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肌膚傳來,比任何誓言都令人安心。
「阿瀾。」他喚我,聲音輕得像細雨墜落湖面。
我用力回握。遠處,婢女正提着燈籠引路,師姐牽着露兒,幾個孩子蹦跳着跟在後面。我仰起頭,將湧到眼眶的淚水逼回去:「嗯,都結束了。」
夜風穿堂而過,驅散殿內濃重的血腥味。蕭承璟將我擁入懷中,下頜抵在我發頂,聲音滿是濃得化不開的歉意與心疼:「對不起!好不容易娶到你,成親當日竟讓你經歷這些刀光血影,還連累師姐和孩子們……」
沒等他說完,我踮起腳尖,在他微涼的脣上輕輕一啄。
「無妨,」我狡黠地眨眨眼,故意扳着手指數道,「你給的那些莊子、鋪面、金銀首飾,可都實實在在進了我的私庫。這筆買賣,不虧。」
蕭承璟愣了一瞬,隨即低笑出聲。那笑聲震得他胸膛微微發顫,連帶着我的心也跟着輕顫起來。
「小財迷!」他忽然俯身,一把將我打橫抱起。
我驚呼一聲,下意識環住他的脖頸。他抱着我大步穿過迴廊,喜袍的衣襬掃過階前落花。
思歸塢的燈火溫暖如豆,正等着它的主人歸來。
「阿瀾,思歸塢的一草一木,都是我親手種的。那海棠樹,也是我移栽的。你可喜歡?」
「喜歡,簡直跟我在明鏡山莊的海棠苑一模一樣。」
「我讓人備了熱湯,今日……不要再逃。」
「好……」
-18-
半月後,南越使臣入京,獻上國書與萬兩黃金請罪。段長淵被廢黜太子之位,貶爲庶民,南越王庭稱「聽憑大雍發落」。朝廷收了黃金,卻放段長淵歸國。
段長淵雖然保住了手臂,但此生再也提不起劍。
就在他離京前夕, 刑部查出孫相貪污軍餉的鐵證。孫相被判斬刑,其嫡次女孫芷寧與段長淵婚約照舊。
段長淵離京那日,朱雀門外重兵護衛的馬車被撞得哐當作響。
「段長淵,你這條喪家之犬,憑什麼要帶我去南越!若不是你在大雍攪弄風雲, 我爹爹又怎會……」孫芷寧哭罵着撩開車簾,露出一張枯槁容顏,「停車, 停車!我不去南越, 我不去!」
段長淵暴戾地揪住她的頭髮,將她扯進馬車。
「蠢貨!你以爲我稀罕你!」
人羣中,蕭承璟握緊我的手:「回去吧, 他們只配在爛泥裏互相撕咬。」
-19-
【尾聲】
我斜倚在臨水的曲欄邊,杏花酥的碎屑落在賬冊上。陽光透過海棠枝葉的間隙,投下斑駁光暈。
「王爺——」我拖長聲調, 晃了晃手中賬冊,「您這是要讓我當大雍最富貴的米蟲?這得抵多少年的月俸了?」
水榭邊, 蕭承璟聞聲回首。月白衣袂被夏風捲起, 如流雲舒捲。池中錦鯉爭相躍起, 攪碎一泓碧水。
他信手將最後一把魚食撒入漣漪,踏着浮光向我走來, 連滿庭的日光都似爲他讓路。
「本王的全部身家都在這裏了, 悉數歸王妃所有。」他俯身叼走我指尖的點心,脣瓣擦過我的指尖, 留下酥麻的觸感。未及嗔怪,一個裹挾着杏花清甜的吻已落在我脣上。
我舉着賬冊擋在兩人之間,卻被他連人帶冊子圈進懷裏。
「既然已預支了一輩子的工錢,」他貼着我的耳垂低語, 呼吸間帶着清甜的糕點香氣, 「那本王這輩子, 都要靠王妃貼身保護了。」
「王爺的算盤珠子,都蹦我臉上啦。」
話音剛落, 院門突然「砰」地彈開。
露兒舉着一大把沾着泥點的野花,炮彈般衝進來,幾個小蘿蔔頭嘻嘻哈哈擠作一團緊隨其後。
蘇木提着藥簍,痛心疾首地嚷嚷:「我的八寶景天!好不容易種活的,誰給我薅了?」
師姐斜倚在門框上, 挑眉睨他:「我薅的,咋啦?」
蘇木瞬間變臉, 搓着手湊近, 笑容諂媚得似要在臉上開出花兒來:「阿晚姑娘薅得好!我是說……那個……要不要我陪你再去多薅一些?」
我低頭, 這才發覺不知何時,懷裏已被悄悄塞進一把散着藥香的景天。
抬眸, 視線落進蕭承璟含笑的眼底, 那笑意如春水, 無聲漫過心田。
恰在此時,檐角那隻他親手繫上的銅鈴,被一陣穿堂風溫柔叩響。
「叮鈴——」
清越之聲悠悠漾開,拂皺一池碧水, 揉碎水底酣眠的雲影天光。
故人笑貌盈階畔,檐鈴低語訴歸音。
此間風過處,心自安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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