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羊侯身邊有個奇女子。
她能制皁、蒸酒、燒玻璃,更能布河道、改雲梯、煉火藥。
硬生生把默默無聞的鼎羊侯,抬上了爭霸的舞臺。
可鼎羊侯一統天下、後宮三千後,頒佈的第一道聖旨,就是把那女子削成了人彘:
「穿越還魂,妖言惑衆,其罪當誅。」
哦,原來你身邊缺個純正的妖女,那你不早說。
數年後,新帝微服出巡,在山間碰到個上墳小寡婦。
我一身縞素,眼橫秋波,盈盈下拜:「奴家皎皎,有夫新喪,不意衝撞阿郎,萬望恕罪。」
-1-
遠遠望見皇宮的車輦時,我正把過路色鬼的屍體拍到墳裏。
真是好煊赫的隊伍,我確信我不會認錯,急忙丟了鐵鍬,臨溪爲鏡。
溪水中倒映出一身素白的我,唯眉間胭脂痣鮮紅如一滴血,分外勾得人心癢癢。
車隊緩緩走近時,我從腰間扯了一把紙錢,在墳頭上燒了,一邊燒,一邊哀哀婉婉地唱一首小調,聲調清脆動人。
據說,這首小調,是什麼「劉三姐」唱過的小調,蘭英在軍中唱過後,傳遍大江南北。
【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見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嘞,枉過一春呀又一春。】
最後一個顫巍巍的尾音未落,車隊當中,一駕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一張男人的俊臉正對着我,霧沉沉的眼睛裏閃着驚豔和追憶。
他喃喃了一句:「阿英……」那眼神卻像被什麼驚醒一般,陡然轉作深不見底的理智和懷疑。
「你是什麼人?」他問。
我慌忙擦乾眼淚,道:「奴家姓程,小字皎皎,就是這裏的人氏。上月不幸亡故了夫君,就葬在此處,故奴家來爲亡夫上墳。」
他看着我,沒說話,好半晌,他放下簾子。我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對隨從說:「弄弄清楚,這女子的來歷。」
我嬌羞低頭,掩去眼中那嗜血的快意。
我的獵物,你終於來了。
-2-
這世道,命苦喪夫的女子甚多。
可我不在其列。
程是老鴇的姓氏,皎皎是煙花巷的花名。
我活到十三歲,看着我爹把七個妹妹都淹死在尿桶裏,我娘還是沒生下兒子。
我爹說我們是一大一小兩個喪門星,打包把我們賣給了叫張溜的人販子。
我解開衣服,任由張溜施爲,只求他給我娘找個好去處。
可他食言了,他玩弄夠我,轉頭就把我們母女賣給了青樓。
我娘哭幹了眼淚,在接客前一天自盡,臨死前還哭着求我跟她一起:「失了貞潔的女人,要下十八層地獄的啊!」
哦,那人間一定是第十九層。
我娘屍骨未寒時,我一腳踢開花魁晚娘的屋門,把她從老學究身上扯下來,自己坐上去。
頭髮雪白的老頭哈哈大笑,誇我沒廉恥,天生要喫這碗飯。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樓裏的新花魁。
好日子過了兩年,突然一個夏天,暴雨連綿,眼看就要淹了上游的主城。
城主當機立斷,開閘放水,大雨和泥沙瞬間吞沒了我們這小小的副城。
主城的權貴是人,我們不是。
我拉扯着晚娘在洪水裏掙扎,眼看就要淹死的時候,有人救了我們。
-3-
那人叫蘭英,是鼎羊侯身邊的奇女子。
她能制皁、蒸酒、燒玻璃,更能布河道、改雲梯、煉火藥。
硬生生把默默無聞的鼎羊侯,抬上了爭霸的舞臺。
她開着一艘飄着紅旗的大船,本來是要來解決河道問題,促成城主和鼎羊侯合作的。
可她沒想到,城主已經把問題解決完了——人都死了,當然沒問題了。
她只好先救人。
她把我放在甲板上,看清我的臉時,非常驚訝:「哇,你的眼睛長得跟我的一模一樣。」
我只覺得好笑,水裏的良民那麼多,還有零星權貴,她先救倆妓女,一會兒準有人找她麻煩。
果然,不多時,就有人上門:「城主的大小姐不慎陷於災中,坐不慣平民的小舟。你速速清空此船,便於大小姐安坐。」
蘭英:「清空?我這船上都是災民,怎麼清空?」
來人不屑:「區區賤民,都扔水裏就是。」
蘭英直搖頭:「不可能。」
後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我嗆了好幾口水,昏死了過去。
閉眼前,我還想,完了,一定要被扔水裏了。
可是沒有。
等我醒來時,晚娘坐在我身邊哭。
她說,蘭娘子爲我們得罪了大小姐。
而且……
「剛剛蘭娘子給我們檢查了身體,說我們得了很髒的病,叫……梅毒。」
-4-
蘭娘子也來了。
她很痛惜,說這是架空南北朝,不應該有梅毒,肯定是哪個髒男人穿越時帶來的,她讓我回憶,有沒有人喜歡背詩,牀前明月……
我趕緊打斷她,眼淚汪汪求她救命。
她給我們用了很多湯藥,但都不見效,最後,她一咬牙:「我才提煉出青黴素和大蒜素,不知道純度如何,你們敢不敢試?」
想到她說的,梅毒後期爛鼻子爛眼,我猛點頭:「先給我試,要是有效,再給晚娘!」
如果沒效……我悄悄求她,求她到時候給我和晚娘一個痛快。
我燒了一整個月,終於痊癒,晚娘也跟着用上了藥。
蘭娘子高興極了,她說:「等我以後建醫院,就給你倆立個大理石碑,因爲你們是青黴素人體實驗的第一隻小白鼠!」
什麼?我聽不懂,大約理解着,她是要給我們立牌坊。
當了婊子還能立牌坊,好!
她把我們安排在「製藥廠」工作,專門給前線戰士生產「青黴素」。
偶爾她來看我們,還會說,等海晏河清,她還要辦學校,到時候,讓我和晚娘都去讀書。
說到讀書,她就笑着看我:「皎皎這名字太小氣了,我給你取個學名吧。」
她寫了「華章」兩個字。
皎皎微光,可譜明月之華章。
她還給晚娘取了新名字,叫榆關。
「晚出榆關逐徵北,驚沙飛迸衝貂袍。」
真好,好就好在,我倆聽不懂。
但不妨礙,我和晚娘摸着墨痕未乾的字,憧憬着未來的生活。
做工,讀書,健康,飽飯,不用伺候男人的,未來啊。
我倆做夢都要笑醒。
然後,就真的醒了。
蘭英死了。
-5-
這幾年,我們也打聽了很多蘭英的消息。
聽說,她和鼎羊侯是從微末時扶持着一起走來,情誼深厚。
哪怕後來,鼎羊娶了城主家那個大小姐,後來又爲了子嗣納了一個能生養的小官的女兒,蘭英都還是他最信任的人。
但是蘭英不肯嫁他,她說:「牙刷和男人不能共用。」
鼎羊侯在她的扶持下,扶搖直上,一統天下,登臨大寶。
他登基後第三天,貴妃流產。
蘭英的貼身侍女就站出來,告發蘭英用巫蠱之術,咒魘貴妃肚子裏的孩子。
這其實是皇后和貴妃聯手所做的一個局,太醫配合貴妃假孕,侍女配合皇后告發。
可是鼎羊侯輕而易舉地信了。
狡兔死,走狗烹。
天下已定,不再需要功高震主的蘭娘子了。
蘭英死了,醫院、學校,一切民生計劃都成泡影,製藥廠也被兵士們衝進來拆除。
女工們四處逃散,兵士們肆意玩弄。
良家婦女哪裏受得了這個,紛紛自盡。
我和晚娘無所謂,我們主動解開衣服。
然後,趁色鬼們在身上聳動時,拔下釵子,狠狠刺進他們後頸。
我倆打扮成兵士們的模樣,逃出已成煉獄的製藥廠,直奔亂葬崗,找到了蘭娘子的屍體。
她死得真慘啊。
眼鼻耳舌四肢,都沒了。
連牙齒都被一顆一顆敲掉了。
空洞洞的嘴巴里,塞着一張紙條:
【出風頭的穿越女,活該如此!】
不知是何人所留。
不過沒關係,等我找到這個人,就把他、侍女、太醫、皇后、貴妃,連同鼎羊侯一起——
燉成一鍋湯。
-6-
我自賣自身,換錢安葬蘭英。
沒想到,找到了熟人,正是許多年前把我賣進青樓的張溜。
我利用他做人販子的人脈,洗白了身份。
然後,慫恿他跟我一起行騙。
簡單來說,就是我假扮寡婦,勾引過路的好色之徒。
張溜扮作我的表哥,等色鬼上鉤,他就出面議定親事,待我們洞房花燭,就在交杯酒裏下迷藥。
再然後,自然是一刀結果風流鬼,搜其囊中金、袖裏銀。
每次都收入頗豐呢。
說起來,第一個上鉤的男人,我也很熟——正是當年賣了我和我孃的,我的親爹。
他倒是不知怎麼發跡了,娶了新老婆,生了新兒子,完全認不出我來了。
我把他騙上牀,一刀割開他的喉嚨,然後讓張溜把他活着丟出去喂野狗。
他的慘叫聲響了一夜,那一夜我睡得真好。
而現在,曾經的鼎羊侯,現在的新帝周勐,也終於來了。
因爲,我長了一雙和蘭英一模一樣的眼睛,唱着和蘭英一模一樣的小調。
我就是靠這首纏綿的情歌,勾走了一個又一個路人的魂魄。
現在,也輪到你了呢,鼎羊侯。
真不辜負我精心挑選的「亡夫墓址」,就在皇家獵宮旁邊,這風水真好。
-7-
我等了兩天,周勐終於上了門。
他孤身前來,自稱是過路的行商,三言兩語,就跟張溜談妥了親事。
張溜美滋滋,親手剝去我做戲的麻衣,換上戲中戲的紅裝,貼着我的耳朵:「小心些,別真的失了身,否則,我就把你賣到煤窯裏。」
他說話時,背對着周勐,自然也沒看見,周勐那深沉的眼眸。
周勐在懷疑我。
是啊,我出現得這麼精巧,不像豔遇,像個叛黨設下的陷阱。
所以,他將計就計,明着是自己前來上當,其實早就在窗外,佈下了數不清的刀斧手,只爲了能將他臆想中的叛黨一網打盡。
我倆被送進新房,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迷戀的目光中是清醒的理智。
夜很靜,靜得能聽見窗外窸窸窣窣的兵甲聲。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下一秒,周勐就直起身體,似乎就要發號施令——
「郎君果然是端方君子,既如此,奴就當真嫁了郎君吧。」
我這句話,如同天外飛仙,把他說愣了:「什麼?」
我欲語淚先流,哽咽着告訴他,我是賣身葬姐,誤入賊窩,被張溜逼着做這傷天害理的勾當,說着還掀起衣袖,給他看胳膊上的紅腫。
他的目光閃了一下,似乎還有疑慮。
我只做不覺,抹眼淚:「奴見郎君英姿不凡,不是往日的俗物,故而想託終身。若郎君不棄,還請速速攜奴賤軀,進京避禍,倘或被張溜那廝察覺,只怕連郎君也要被他所害!」
-8-
周勐疑心深重,我知道。
所以,我故意設了這個局中局。
首先,我模仿蘭英,引起他的注意。
但並不是想直鉤釣上,而是,讓他錯愕、驚豔之後,懷疑我是否是叛黨。
一旦懷疑,他一定會將計就計。
而我在此時,卻告訴他,我的確是騙他,但不是他想得那樣。
人的本性,疑過的東西,就相對不會再多疑。
況且,對於一個靠女人上位的男人來說,我這樣的美人,爲他傾心,甚至於冒死背叛丈夫,求他帶我走。
還有什麼比這更能滿足他的虛榮心呢?
多麼完美的替身。
他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眼神中有隱祕的悲傷和懷念,突然就哈哈大笑,一把將慌張的我摟進懷裏:「你叫皎皎是嗎?好名字,朕就封你爲……」
他的語氣裏染上真正的情慾:「……月才人。」
很快,張溜就被刀斧手們拖進了屋裏,周勐咬着我的耳垂,欣賞着我瑟瑟發抖又崇拜的小模樣,笑:「月才人,你說,該怎麼處置他?」
沒等我說話,他就笑着吩咐,把張溜拖下去,剁碎,餵狗。
餵給煤窯裏的野狗。
好傢伙,這世道,我看狗喫得比我好。
-9-
周勐將我的酥胸,當做了溫柔鄉。
「陛下如此勇猛,」我的聲音嬌滴滴的,「難不成宮裏的貴人娘娘們,都滿足不了陛下嗎?」
周勐就笑哼一聲,貪婪地撫摸着我的眉眼。
「你的眼睛,很像一個……故人。」
「故人是誰?」
他就不說話了,只給我講宮中事。
如今宮中二分之勢,徐皇后和孫貴妃沒了共同的敵人,針鋒相對。
徐皇后就是當年的城主之女,她出身尊貴、目下無塵、高傲如孔雀,母家又是扶持周勐登基的功臣,架子一貫端得高高的,跟周勐相敬如賓。
周勐心裏最珍愛的,是出身小官之女的孫貴妃。她溫柔敦厚,是極品宜男相,當年假孕流產之後,又懷孕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小皇子,接着一年不到,又懷孕了,據太醫說,還是男胎。
很快,周勐在獵宮旁寵幸了有夫之婦的消息,就傳遍了朝野,不少大臣上奏,說我出身低微,不能入宮,尤其以孫貴妃的爹最甚。
可他們越是如此,周勐越是逆反,終究還是將我帶回了宮,還給我升了位份,從才人升到了寶林。
更是讓宮中所有女人,都將我當作了眼中釘、肉中刺。
第一次去見徐皇后,她慢條斯理地喝着茶,卻不叫我起來,只微笑着看我跪得搖搖欲墜、醜態盡出。
「月寶林儀容不佳,」孫貴妃在下首,盯着我鎖骨上曖昧的紅痕,也笑,「得學規矩啊。」
說着話,她倆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了一下,再看向我時,彷彿已經達成了某種合作。
-10-
從那日起,皇后就變着法地折磨、羞辱我。
她讓大宮女碧珠扇我耳光,打我手心,跪佛堂、抄經文。
想從肉體上壓垮我。
可她不知道,妓院的手段比她多,嫖客的愛好比她花。
我不疼不癢,但還要裝作委屈的模樣,跟周勐撒嬌。
那些傷痕總能引動周勐的情慾,牀上雄風更甚,對我也越發寵愛。
而孫貴妃,則試圖從道德上讓我屈服。
她讓人散播我的黃謠,說我是勾欄式樣,小娘養的,是爛了的破鞋。
笑死人,也不看看這是什麼世道,有Ŧû⁴道德廉恥的人都死絕了,我怕這個?
但我打算拿她開刀。
所以,我一副被戳了肺管子的模樣,去她宮裏大鬧,鬧得她動了胎氣。
皇后趕來,當衆對我杖責,我成了宮裏的笑話。
從那以後,所有人都知道,我跟孫貴妃結了死仇。
我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淺薄、易怒、沒有大腦的「餌」。
然後坐等魚兒上鉤。
那日,我坐在太液池旁,一邊嗑瓜子,一邊惡言惡語地小聲詛咒孫貴妃。
「寶林這是在做什麼?」
我嚇得差點丟了瓜子,抬頭一看,來人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碧珠。
「沒……沒什麼。」我心虛地轉着眼珠子,「啊,我是看,這池子裏這花紅豔豔的,染絲線紡織肯定好看。」
「是嗎?」碧珠含笑,湊近我,壓țų⁻低聲音,「那奴婢勸您,離這九日紅遠點,這花如碰明礬,可是打胎的良藥。」
說着,她一字一句,彷彿怕我聽不清:「您瞧,孫貴妃可從來不敢靠近這花呢。」
我卻眼睛一亮,急忙含糊兩句,轉身離開。
當晚,我就大張旗鼓地採來九日紅,榨汁兌明礬,染了絲線,編了祈福手鍊,送給貴妃,聲稱是給她賠禮道歉。
又過了半月,我正對鏡梳妝時,碧珠帶人闖進寢殿,不分由說,拖了我就往外走。
我被拖到了孫貴妃所住的紫雲臺,被直接扔到地上,還沒來得及痛呼,下巴就被周勐的大手死死捏住:
「那紅手鍊,可是你送給貴妃的?」
-11-
我下巴生疼。
孫貴妃又動了胎氣,太醫院太醫來看過後,發現她手上戴的祈福手鍊有問題,是九日紅混着明礬染制的,長期佩戴能讓女子不孕,若孕婦佩戴,不出半月,必有滑胎之虞。
而大家都知道,那手鍊是我送來的。
「月寶林,你糊塗啊。」
皇后居高臨下地看着我,手捻佛珠,口唸彌陀。
她話音才落,其他妃嬪也紛紛附和。
「果然是上不得高臺盤的東西。」
「這和直接投毒有什麼區別,太蠢了。」
「陛下看重子嗣,這回,她可算栽嘍。」
屋內,孫貴妃的慘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周勐手一抖,將我狠狠摔在地上,不看我的眼睛:「來人,將這毒婦拖出去,亂棍打死。」
立刻就有宮人來拖我,拉扯之間,我衣衫半掩,惹得嬪妃們紛紛嗤笑着扭過頭去,彷彿我讓她們髒了眼睛。
我卻趁機甩開宮人,伸手在衣內解下大紅鴛鴦戲水的小衣,膝行着爬到周勐面前,淚眼盈盈:「陛下,臣妾冤枉啊!」
我將小衣塞到他手中:「這件小衣,臣妾這些日子時常穿戴,陛下是見過的。您瞧這大紅的染色,跟臣妾送給貴妃的紅手鍊,是一樣的呀!若是臣妾要害貴妃,豈不是同時害了自己,臣妾出身卑微,日日盼着有個孩子傍身,怎麼會做這等傷敵一百自損八千之事呢!」
「那日,皇后身邊的碧珠姑姑告誡過臣妾,九日紅不可與白礬同用。可她不知道,九日紅雖然是紅色,擰出來的花汁卻是粉紅的,要染大紅色,就得加一味玲瓏草,正好能中和九日紅大的寒性,不僅無毒,反而能養神靜氣。」
「陛下若不信,可讓太醫查驗臣妾的小衣,另外,再問問太醫正,臣妾前些日子,是否曾問太醫院要過好些玲瓏草!」
-12-
小衣上猶帶我的體溫和香氣。
他抓住小衣,深吸一口氣,臉色微變。
那香氣裏,混雜着令他略有些熟悉的氣味。
是蘭英身上常有的木香。
我繼續道:「玲瓏草氣息特殊,是淡淡木香,太醫一聞便可分辨。」
周勐臉色黑得可怕,對一旁瑟瑟發抖的太醫正道:「驗!」
太醫正卻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
那是寵妃貼身的衣物,他如果觸碰嗅聞,周勐可能會因此遷怒他。
可他如果不驗,他的九族立刻就能原地昇天。
最後,他慘白着臉,顫巍巍接過小衣,聞過之後,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往下掉:「陛、陛下,是玲瓏草的味道。」
「那方纔的手鍊上,你爲何沒有聞出來?」
太醫正撲通跪地,抖如篩糠。
幾年前,他作爲貴妃和皇后的走狗,配合殺了蘭英。
如今,故技重施,他以爲劇本已經寫好,沒有想到,我會反將一軍,故而沒有仔細查看。
可現在……
就在此時,屋裏的貴妃發出最慘烈的叫聲。
緊接着,穩婆滿手是血,慌慌張張地走出來:「不好了,小皇子保不住了!」
其他人都未來得及有反應,皇后驟然起身:「怎麼可能!」
-13-
我低頭斂去笑意。
這本來,是皇后和貴妃再次聯手,給我設的圈套。
皇后派碧珠引我這蠢貨上套,貴妃假裝流產,坐實我殘害皇嗣的罪名。
然後像殺蘭英一樣把我殺掉。
可現在,我就要洗清嫌疑,貴妃卻真流產了。
看着那已經成形的男胎,周勐大怒,調來許多小太監,大肆搜查紫雲臺。
不多時,一個小太監低頭彎腰,高高捧着一卷畫出來:「陛下,這畫的畫軸有問題,裏面塞滿了麝香!」
碧珠只看了那畫一眼,臉色大變,指着小太監罵道:「休得胡說!那是數月前,皇后娘娘送給貴妃的畫,怎麼會有問題!」
而我則害怕地捂住了嘴巴。
「當初是碧珠姑姑你提醒臣妾九日紅的事……難道,是爲了挑唆臣妾殘害貴妃嗎?」
皇后和貴妃爭鋒久矣,雖然暫時合作,卻想利用我的手,一石二鳥,乾乾淨淨地除掉貴妃腹中胎兒。
聽起來很像一個世家嫡女會做的事,對不對?
而我,皇后送貴妃畫時,我可還沒進宮,這怎麼算,也怪不到我頭上啊。
血氣氤氳中,皇后失了常日的高傲,拼命辯解。
我和捧着畫軸的小太監對視一眼,都微不可見地笑了。
-14-
尊貴的皇后當然不會記得。
許多年前,她的城主父親命人開閘放水,她在亂中陷於災地。
爲了逃生,她的侍衛們打死了一戶漁民,整整十三口人,搶了他們那搖搖欲墜的救命小船。
之後還曾因小船坐着不舒服,幾乎將蘭英大船上的所有災民都扔進水裏。
那戶漁民的小兒子,捱了一刀,僥倖沒死,被蘭英救下後,自願進宮當了小太監。
正是有他傳遞消息,我才知道,周勐對蘭英餘情未了。
也知道,他那天會經過獵宮。
至於那畫軸中的毒……皇后送的畫軸根本沒毒,是小太監搜查時,將畫軸掉了包。
乾淨無辜的畫軸,將和真相一起,永遠藏在小太監的袖子裏。
一切都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皇后辯無可辯。
最後,只能棄車保帥,將大宮女碧珠拋出來頂罪。
碧珠爲了全家老小的性命,只能吞淚認罪,聲稱自己是爲舊主復仇,這才害了貴妃。
至於她的舊主……
我提着裙角,施施然地走進暴室,笑着撫摸她被長針刺穿的指甲:
「蘭娘子待你如妹妹一般,若她知道,你這樣受罪,肯定會聖母心發作,替你求情的吧?」
碧珠的舌頭早就被拔掉了,她抬起滿是血痕的臉,震驚地看着我,喉嚨裏發出荷荷的嘶吼聲。
碧珠,就是當年那個告發的貼身侍女。
蘭英把她從疫區救起,把她當親妹妹一樣養大,可當她發現,周勐忌憚蘭英之後,就毫不猶豫地背叛了她,充當那場屠殺的急先鋒。
也斷了自己所有後路。
我命人把她的耳朵和眼睛割掉,其餘屍身丟去餵狗。
反正,她活着的時候,也眼瞎耳聾。
-15-
從暴室出來,轉進永巷。
正好碰見內侍們拖着死豬一樣的太醫正,正沿着不見底的長街,慢慢地走。
見了我,內侍們一改先前的輕視,急忙恭敬行禮。
「這是去做什麼?」我和顏悅色地問。
「這……太醫正參與陷害寶林您,又觸碰、嗅聞了您的貼身衣物,陛下懷怒,命咱們把他拖出去,砍了手腳,割了鼻子,以解您心頭之恨。」
原來是周勐對我的安慰。
我笑了。
我知道,經此一事,周勐對我一定多了歉疚,同時,對我的感情也會更深。
果然,等我回到寢宮時,周勐正坐在牀邊,好整以暇地等着我。
我撲進他懷裏,嬌聲軟語地叫他陛下,好一通委屈撒嬌,直鬧到天黑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你不生氣嗎,皎皎?」
「奴家身心都是陛下的,怎麼會對陛下生氣?」
他咬着我的耳垂,輕輕喟嘆,幾不可聞:「要是她跟你一樣柔順,就好了。」
我假裝沒聽見,只是倚在他胸前:「經此一事,臣妾深覺身邊沒個可靠的人。臣妾有兩個姐妹,都是天姿國色,求陛下允她們進宮陪伴臣妾。」
周勐一聲令下,我很快就接了兩個姐妹進宮。
她們都是被蘭英救過命的人,跟我一樣的柔媚和順,幾乎是照着周勐的喜好長的。
周勐試過滿意,大喜過望,給了他們御女和才人的封號,同時也給我升到了嬪位。
我在宮中不再形單影隻,勢力陡然壯大起來。
貴妃因流產休養,皇后被周勐冷落。
我們三個,幾乎承包了周勐的每一個夜晚,成爲宮中最炙手可熱的寵妃團體。
皇后終於意識到,我是個旗鼓相當的對手。
她開始挖地三尺地探尋我的身世,以期找到我的破綻。
那日早會,我慵懶地帶着兩個姐妹去皇后宮中時,就感覺到情況不對。
早會上,皇后高坐鳳台,周勐也滿臉不耐地坐在上首。
大廳裏,跪着ṱū₀一整排,瑟瑟發抖的小娘子。
最末尾一個抬起頭,我輕輕吸了一口冷氣。
那是製藥廠倖存的一個女工,我們曾經在一鋪大炕上睡過。
緊接着,她們一個接一個抬起了頭。
無數張似曾相識的面龐,映入眼簾。
「本不該勞煩陛下。」皇后和煦的聲音如春風,卻颳得我耳朵生疼,「只是有人到本宮面前來告發,說這月嬪,乃是蘭英的同黨,如今入宮,就是要爲那女人報仇的。」
她轉向周勐,眼睛黑沉,嘴角卻帶笑:「陛下也不想,這宮裏出第二個蘭英吧?」
-16-
周勐原本不耐煩的神情猛地一僵。
再看向我的眼神,多了許多探究,似乎昭示着他那顆多疑的心浮浮沉沉。
皇后趁熱打鐵,告訴他,我是蘭英制藥廠的女工,跟蘭英關係匪淺。
「您若不信,可以讓這些女工來辨認,她們都與月嬪熟識,不會認錯的。」
我的指甲幾乎摳進了手心裏。
亂世流民多,想要徹底查清我的身份來路不容易。
但就憑我是製藥廠女工這件事,再加上我與蘭英相似的眼睛、我哼唱的那首小調。
足夠令我萬劫不復。
皇后命人將一個女工推到我面前,指着我,逼問她:「你說,這是誰?」
我的心幾乎沉到冰湖底——面前之人,正是在製藥廠時,跟我搶奪過好鋪位的女子!
她當時敢跟我嗆聲,也夠潑辣的,只是現在卻不復光鮮,髮髻凌亂,衣衫襤褸,眉眼深陷,彷彿老了十歲。
看到我一身的綾羅綢緞,她嫉妒的眼中幾乎噴火。
「我,我……」她乾癟的嘴巴動了兩下,卻只吐出一句話,「……我不認得這位娘娘。」
皇后皺眉。
「製藥廠女工衆多,一時認不出也是有的。」她又讓人拖了另一個女孩來,「你來認。」
那女孩只有十四五歲,被這個陣仗嚇得尿了褲子,一路都是水跡。
我眼眶發熱,她是廠裏年紀最小的姑娘,現在頭上插着的絹花,表明她已經淪落風塵。
「我……我不認識呀……我什麼都不知道,放了我吧!」
她嚇得抖成一團,嘴裏卻說着一樣的謊話。
皇后一抬手。
下一秒,內侍手起刀落,小姑娘的頭顱在地上滾動,死不瞑目。
「下一個,仔細看看,認不認得你們眼前的貴人?」
-17-
「小丫!」
那跟我搶過鋪位的潑辣女孩猛地衝上來,被侍衛毫不留情地洞穿胸口。
「繼續!」皇后大吼。
又一個女孩被拖到我面前。
她是我們車間的主管,做活最細緻了。
她嘴脣翕動着,已經嚇得站不起來,但是嘴裏依舊吐出三個字:「不認得。」
又是一道血柱。
可是下一個女孩,依舊說她ṭŭ̀⁵不認得我。
「夠了!」當侍衛再一次舉起屠刀時,我冷笑着擋在女孩面前,轉向周勐時卻滿臉是淚,「陛下,臣妾分明連蘭英這個名字,都是方纔才聽說的!怎麼可能認識這羣叫花子一樣的賤民!現在,這羣丫頭的髒血都要把大殿染紅了,皇后娘娘還要怎樣!」
周勐臉上的懷疑和探究,也隨着一個一個女工的死去,而逐漸熄滅。
他終於看向驚慌的皇后:「皇后,你現在還有什麼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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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鬧劇,終於以四個無辜女工的性命爲了結。
她們的鮮血,爲我換來了周勐牢不可破的信任。
以及,更深切的仇恨。
可我還要咬着牙忍耐。
皇后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爲提起蘭英,徹底惹了周勐的厭棄。
可我覺得,還不夠,還不夠。
我帶着兩個姐妹,竭盡所能地服侍周勐,每日與他尋歡作樂,糜亂不堪。
皇后孃家的摺子也一道一道呈上來,字字句句,說我是禍國妖妃,指責周勐耽於享樂。
一開始,周勐還有些顧忌,可我卻攀着他的身體,在他耳邊吹風:「陛下是這天下的主人,怎麼丞相大人倒像是要做陛下的主似的。」
周勐是靠蘭英的技術和皇后家的扶持上位的,這是他的心病。
當晚,他怒性大發,將我折磨得下不了牀,一身鞭痕。
可之後,卻對皇后孃家有了明顯的疏遠,而且次日就將我晉升爲月妃。
終於,當我們三個禍國妖姬跟周勐玩牽羊根的淫蕩遊戲時,皇后帶人闖進了寢殿。
她倒也剛正,進門不說話,端端正正地跪倒,一字一聲,都求周勐保重身體。
杵在那裏像個雕塑。
周勐不高興,兩個人終於爆發衝突。
皇后慘笑出聲:「陛下難道忘了,臣妾父兄是怎麼殫精竭慮地籌劃,才讓陛下登上皇位嗎?陛下難道忘了,登基後,蘭英是怎麼功高震主,四海臣服,臣妾這才聯合貴妃……」
「閉嘴!閉嘴!」周勐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就給了皇后一巴掌,「朕命令你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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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終於撕破了臉。
朝中的局勢,也一觸即發。
「陛下。」我坐在牀邊,輕手輕腳地給周勐按揉太陽穴,聲音嬌軟又不疾不徐:「徐丞相只怕是,要起二心了。」
周勐沒有說話。
我卻湊在他耳邊,低聲:「臣妾有個主意……」
沒過幾天,宮中傳出消息,周勐淫樂太過,患了走陽之症,昏迷不醒。
丞相一派果然上鉤,跟皇后裏應外合,很快就控制了整個宮城。
我和幾個姐妹,也被亂軍押進暴室,倒吊在了曾經綁過碧珠的刑架上。
或許,這刑架還綁過蘭英。
我被折騰得快斷氣時,皇后一身華服,迤邐着走進來。
她抬起我的手指,旁邊的人就很識趣地遞上鐵籤。
尖尖的鐵籤劃過皮肉,我本能瑟縮。
「月妃害怕了?」她笑着看我,「沒想到,最終還是會落到我手裏吧。」
「碧珠說,你是爲了給蘭英復仇而進宮的。」
聽到這裏,我就知道,她之前爲什麼會突然去深挖我的往事了,原來是碧珠臨死前給她傳遞了消息。
「那你知道,蘭英爲什麼會死嗎?」
「區區一個穿越女,怎麼鬥得過世家大族培養的嫡女呢?」
「你啊,比蘭英那蠢貨強點。」
她愛憐地看着我的手指:「真美,可惜……」
她舉起了鐵籤。
可是下一秒,牢門大開,鐵甲兵如潮水一樣,湧了進來,頃刻間,就將她牢牢制住。
「怎麼回事!」她驚慌地喊。
兵甲自動分開兩列,周勐手握金劍,緩緩走了進來。
他走到我面前,把我解下來,吻我額頭:「皎皎,你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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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請君入甕的空城計罷了。
丞相和皇后當了真,自然只能被甕中捉鱉了。
周勐的鐵甲軍很快肅清了宮廷,將丞相一派的兵力一網打盡,將整個徐家,滿門抄斬。
作爲始作俑者的丞相和皇后,則被剝光衣服,送進了巨大的蒸籠。
這個死法是我建議的,周勐從善如流。
聽着皇后父女的慘叫,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和周勐,是真正的蛇鼠一窩了。
我迫不及待想坐上皇后的位置。
可就在這時,朝野上下,京城內外,突然傳出了各種不堪的流言。
說我是來歷不明的妖人,殘殺親夫的淫婦,出身卑賤的下女,更有繪聲繪色的文章、春宮圖,鮮活生動地講述着,我是怎麼勾引周勐。
數月之內,我成了行走的野史,活着的豔史。
幾乎不用查,我都知道,那些東西是誰傳出去的。
慘失胎兒的孫貴妃,養了這麼長時間,身子也該養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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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很快,就有人上奏摺,要求立孫貴妃爲新後。
理由也是現成的——孫貴妃誕育雙生皇子,乃是祥瑞之身。
況且,她雖不是出身名門,家族也是世代學儒,比我這個妖婦不知強到哪裏去。
周勐也有些動搖了。
說白了,一個帝王,有些豔聞軼事,不過是小花邊,無損他個人的魅力。
可如果,鬧豔聞軼事的就是他本人的皇后,那可以想見,日後青史會怎麼評判他。
我看出了他的爲難,主動退了一步:「臣妾只願陪在陛下身邊,不願爭名分,讓陛下煩擾。」
周勐十分感動,賞賜給我許多財物,然後才封了孫貴妃爲皇后,封孫貴妃的長子爲太子。
冊封的旨意才下,許久不出門的孫貴妃,不,孫皇后,就身披明黃的鳳袍,步步生蓮地出了門。
然後在御花園裏,跟我狹路相逢。
我知道,她是特意來堵我的。
「月才人,」她笑着,那笑意卻含着志得意滿的譏諷,「不,月妃妹妹,別來無恙啊。」
我其實並不太想搭理孫貴妃。
一個母憑子貴的女人,等周勐一死,別說她是皇后,就是太后,要她陪葬也輕而易舉。
我甚至想過,要利用她的孩子,垂簾聽政。
當然不是我聽,畢竟我不認字,到時候我又不能靠勾引大臣來治國。
所以,我懶得跟她起衝突,轉身欲走時,卻聽見她笑:「妹妹籌謀這麼久,最後卻讓我漁翁得利,難道不生氣嗎?」
說着,她走近我,目光突然定格在我身上那繡着大朵牡丹的大紅羽衣上:「妹妹入宮也快一年了,怎麼這規矩還沒學好。這大紅色和牡丹花,都是正室才能用的顏色。還有,妹妹這髮髻,古代社會,只有正妻能梳正髻,月妃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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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社、會。
我的心像被燭火燙了一下,猛然回頭。
蘭英太蠢了,她並不隱瞞她穿越的事實,她曾給我和晚娘講起她的家鄉,經常提到,我們這裏,是「萬惡喫人的古代封建社會」。
我不理解這些天書的意思,也想象不出來穿越是個什麼東西。
但是不妨礙,我立刻意識到一件事——
孫貴妃也是穿越女。
她是與蘭英截然不同的穿越女,她跟這個「萬惡喫人的古代封建社會」水乳交融,渾然一體,比我,比晚娘,比死在大殿上的女工們,都更像「古代人」。
就像烏鴉隱於黑暗,蝙蝠棲於長夜,屎殼郎掉進大糞坑,她如魚得水。
也就在此時,蘭英屍體嘴裏的那張紙條,閃電般擊穿我的大腦。
「出風頭的穿越女,活該如此!」
是啊,只有同樣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穿越女,纔會嫉妒蘭英若此啊!
冷汗如刀子爬上我的脊背,再看向孫貴妃時,我已經在看一個死人了。
「是嗎?不容我穿,我也穿了許多回了。皇后娘娘,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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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皇后應該是很想奈我何的。
可惜她還沒能有所行動,周勐的聖旨就到了。
周勐心疼我做不了皇后,特下聖旨,封我爲皇貴妃,送來了翟鳥繡袍,過幾日以半副皇后的儀仗,與孫皇后同行冊封禮。
翟鳥,一種與鳳凰極爲相似的鳥。
孫皇后的臉色頓時難看極了,她看着我,咬碎銀牙:「你別得意太早,還是祈禱你的肚子,跟本宮一樣爭氣吧!」
冊封禮過後約莫一個月,就有消息傳來,孫皇后又懷孕了。
這下子,周勐的心又完全偏向了她,對我漸漸不那麼上心了。
孫皇后得意極了,已經藉由頭髮作了我好幾次,就連宮裏灑掃的小宮女,都躲在陰涼處嚼舌根:「女人啊,子嗣是根本。你們瞧皇貴妃,再得寵,也是個不下蛋的母雞。」
我摸摸肚子。
嗯,我在青樓裏時,就被灌了絕子湯了。
眼見我門庭冷落,我的兩個姐妹都很着急,她們開始想辦法打扮我,還爭着搶着要給我生個孩子。
我卻制止了她們,只是笑:「你們說,這女人懷着孩子的時候,要是把她放到湯鍋裏煮熟,是不是比常人骨頭多啊?」
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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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跟孫皇后拉扯,是因爲,我知道,這個本不穩固的王朝,馬上要變天了。
周勐本就是與徐皇后孃家結盟,才得以上位。登基後不久,就把這最大功臣一家屠戮殆盡,還是用那麼殘忍的方式,自然會引起巨大的反彈。
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叛軍四起,戰火重燃。
周勐並不怕,蘭英給他留下了許多成型的火器、雲梯、弓弩,還有許多精美完備的圖紙。
靠着火藥,他收拾叛軍輕而易舉。
可誰也沒想到,這波還未完全平息,西南邊陲突然橫空出世一支起義軍。
農工起義軍。
一開始沒人將那羣烏合之衆當回事,直到,他們拿出更加先進的火炮、火銃、炸藥。
周勐怒了:「這是怎麼回事?」
他開始讓人加緊研製新武器。
可沒了蘭英,再詳細的圖紙,工匠們看起來都費勁,一時半會兒,根本造不出武器。
而這時,西南前線也傳來消息。
那支起義軍的首領,也是個穿越女,叫宋榆關。
周勐錯愕,錯愕之後是恐懼,恐懼之後是驚怒:「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工匠被他殺了一波又一波,武器研製依舊遙遙無期。而西南起義軍,則一路勢如破竹,高歌猛進,很快就聯合了各路叛軍,直逼京城而來。
就在周勐快發瘋時,我附在他耳邊,告訴他一個驚天祕密。
「陛下不知道吧?孫皇后和那個蘭英,就是同鄉呢。現在陛下急成這樣,她還明哲保身,真是……」
周勐起初是不信的。
可是,在試探了幾次之後,孫皇后終究還是露出了破綻。
她瑟瑟發抖,以爲周勐會大怒,可是周勐卻哈哈大笑:「太好了!蘭英是穿越女,你也是穿越女。蘭英能造武器、製藥物,你也應該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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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皇后人傻了。
周勐已經將所有希望都放在她身上。
可是,她並沒有那個出風頭的能力。
周勐能一路打到京城,他知道,那「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技術的重要性。
所以,當他發現,西南起義軍掌握着比他更先進的武器時,他陷入絕望。
可絕望並不能摧毀一個人,絕望後有了希望,然後又完全絕望,那纔是最可怕的。
ṭŭ⁸當意識到,孫皇后除了會生孩子,就是個廢物之後,他幾乎陷入瘋癲。
「你不會?你爲什麼不會?你不是穿越而來的嗎?蘭英不是說,你們那個時代先進、發達、屹立於世界之巔嗎?蘭英不是說,你們那裏,女人也能一身本事,不輸男兒嗎?」
「蠢貨!廢物!要你何用!別的女人也能ṭų₌給我生孩子,你會生孩子又有什麼用!」
孫皇后拼命辯解,但周勐根本不聽,他已經失了理智,孫皇后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命人將孫皇后拖到紫雲臺,關起來,餓死,狀若瘋魔:
「就算你是廢物,朕也不可能讓別人得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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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孫皇后時,她已經餓成了人幹。
只有懷孕的肚子,高高聳起,很嚇人。
「程皎皎,」她拼命想從牀上爬起來,伸手夠我,「你爲什麼要這麼害我!」
我嫣然一笑:
「因爲我不叫程皎皎,我的學名,叫程華章。」
「可是我沒上過學,你知道爲什麼嗎?」
「因爲你們殺了蘭娘子。」
她瞪大眼睛,猛烈咳嗽:「你認識蘭英!徐皇后說得不錯,你就是來爲她報仇的!」
我俏皮地歪了歪腦袋:「是啊。你把那張紙條塞進她嘴裏的時候,沒想過這一天嗎?」
她開始咒罵我,繼而又求我放過她,最後,見我不爲所動,她聲嘶力竭地罵起了蘭英。
她說蘭英是愚蠢的古早穿越女,酷愛出風頭,被製成人彘是她出風頭的報應。
穿越女就該像她這樣,主動融入封建社會,不顯山不露水,努力賢良淑德。
「不。」我看着她的眼睛,悠悠道,「你選擇隨遇而安、隨波逐流,纔不是什麼藏拙,只是因爲,你是個廢物。」
「無論在什麼社會,你都是廢物。」
「所以,你嫉妒蘭英,嫉妒她擁有天地廣大,這才參與了對她的屠殺。」
「胡說!」她尖利地叫起來,「我不嫉妒她,我從來不嫉妒她!」
我不想聽她再說下去,一抬手,侍衛們手起刀落。
砍下了她的雙腿。
她心甘情願困於內宅,要腿也沒什麼用,不如給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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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事愈演愈烈。
周勐的士兵們疲於奔命,水深火熱,逐漸出現了內亂的苗頭。
而那些戰功赫赫的將軍,則將目光投在了我和兩個姐妹身上。
他們說,我是禍國妖女,都是因爲我,周勐殺了功臣良將,才導致天下傾覆。
如同馬嵬坡逼縊楊貴妃,這些正氣凜然的男人們聯合起來,要周勐把我們殺死在三軍前,以鼓舞士氣。
周勐一開始是推拒的。
可是,隨着敗仗的消息一條條傳來,將軍們給他的壓力越來越大,士兵們也開始消極怠戰,軍心渙散。
當西南起義大軍攻入京城時,他終於下定了決心。
那晚,他親手給我做了一碗五彩湯圓,看着我喫完後,落了淚。
「朕本以爲,留不住阿英,把你留在身邊也好。」
「你長了一雙跟她一樣的眼睛,卻比她聽話、柔順。」
「對不起,皎皎,朕護不住你了。」
隨着他扭過臉,幾個內侍從角落裏衝上來,抓着我的胳膊,將我控制住。
他親手拿起早已經準備好的鶴頂紅。
我只是笑,主動接過了瓷瓶,一飲而盡。
我進宮,就做好了必死的準備。
況且,這狗日的世道,我真是他孃的活夠了!
我想快點去投胎,就投到蘭英所說的,那個瑰麗奇異的新社會去。
她說,我長得漂亮,可以做大明星。
我問她,大明星是什麼?
她說,就是很漂亮、很會演戲的人。
然後又補了一句,通常文化水平不高。
是啊,那不就是我嗎。
腹中很快劇痛,耳邊的喧囂聲卻越來越大,周勐突然驚恐地跳起來,到處找地方躲藏,嘴裏大叫着:「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怎麼還活着!」
-28-
西南起義軍,進宮了。
一片朦朧中,蘭英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她一身甲冑,抱着我,大叫着讓人去拿解毒藥。
還有晚娘,她黑了,瘦了,一身肌肉,同樣身披甲冑——啊,我忘了,她也有大名來着,她叫宋榆關。
晚出榆關逐徵北,驚沙飛迸衝貂袍。
她做到了。
我笑得更燦爛了,抓住晚娘的手,囑咐她最後一件事:
「碧珠的眼睛和耳朵,太醫的手和鼻子,徐皇后的舌頭牙齒,還有孫貴妃的腿,我都留着。」
「你別忘了,把它們燉成一鍋湯,祭奠獵宮外墳墓裏埋着的姑娘,那個代替蘭娘子,被做成人彘的姑娘。」
是的,蘭英沒死。
她和晚娘一起,組織了西南起義軍,趁叛軍四起時,用更先進的武器,一路攻破了京城。
當年,那個被做成人彘的女孩,只是爲了報恩、主動替換了蘭英的,又一個普通的,封建社會的女子。
反正,被做成人彘後,也根本看不出生前的容貌了。
她就像我,像晚娘,像小太監,像那天在大殿上,浴血而死的少女們。
我們這些最卑賤的星子,默默地隱在命運的雜草下,燃燒着,燃燒着,連成了綿延不絕的火線。
痛苦是我們無言的溝通,不屈是我們沉寂的通感,鮮血是我們心甘情願的奉祭,共同鑄成新世界的城牆。
蘭英曾經說,我們有個名字,叫人民。
(正文完)
番外
-1-
我以爲我會死,因爲鶴頂紅無藥可解。
就連蘭英,都還沒研究出解藥。
但是等我醒來時,卻發現我躺在一個純白的房間裏,頭頂上,一盞大白燈亮得炫目。
耳畔傳來滴滴聲,我驚恐地發現,我身上纏滿了管子。
啊啊啊不是纏,是直接扎進我的肉裏!
我想掙脫,卻被一個白大褂藍布蒙臉的中年女人按住:「別亂動。」
然後,她對身後一排戰戰兢兢的年輕白大褂說:「看見沒?這就是#¥% 中毒的典型症狀,你們都好好觀察觀察。」
我:這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躺了多久,等我終於能動時,一羣穿着黑藍衣服,頭戴大蓋帽的男人走進來,對我問東問西。
可憐的我,一句也聽不懂。
他們就搖頭嘆氣:「唉!那個玉山村真是作孽啊,多虧咱們去了,才把這一批被拐賣婦女解救出來。別人都恢復得差不多了,只有這個,只怕是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了。他們現在還沒人承認是誰買了這姑娘嗎?」
「沒有,那些人還是堅稱,當時天邊裂開一個口子,然後這姑娘就掉下來了。這不胡說八道嗎?」
「誰說不是呢。」
-2-
我在這個可怕的地方住了七八天,又被塞上一個哇哇亂叫的叫車的東西,送到了「精神病院」。
在這裏,我拿到了我原來的衣裳。
說是衣裳,其實只是一套純白的裏衣,華服早不知道哪裏去了。
也是在這套衣服的邊邊裏,我找到了一張紙條。
一張蘭英和晚娘, 寫給我的紙條。
原來,我當時中了鶴頂紅劇毒, 她們嘗試了好多辦法,都不能把我救醒。
最後,蘭英咬牙,提出了一個方案。
她其實已經找到了穿回現代社會的方法,是打算復仇之後, 就將軍隊交給晚娘,她穿回現代的。
可是, 看着瀕死的我,她聖母心又發作,決定放棄回家的機會,把我送回二十一世紀, 碰碰運氣。
「如果你能活着,親愛的華章,我希望你成爲最耀目的大明星。」
原來我來到了蘭英口中那個絢爛的、瑰麗的、欣欣向榮的地方!
我全身一震, 熱血湧遍全身。
知道了這件事, 我努力配合「治療」, 很快就「病情穩定」, 被允准出院。
因爲我曾經ṭŭⁱ「備受拐賣的折磨」, 所以「失憶」, 警察叔叔們給我辦了新的身份證。
程華章,我終於名正言順地擁有了這個名字。
出院後, 我直奔圖書館。
聽說, 在這裏,可以找到歷史上發生的事。
我想知道, 蘭英他們後來的故事。
可聽了我的講述後, 圖書館工作人員告訴我, 我那個「崇朝」根本就不存在。
最後, 她從角落裏翻出一本志怪談,跟我說,古籍記載, 似乎大約有這麼一個國家,能跟我說的事對應上。
她打開書, 給我念了唯二兩句相關的話。
「古有崇國,其主女也, 名曰蘭英。善火器, 精醫藥, 國富民強。」
「又有女將軍榆關者,戰無不勝。」
再後來, 我學書、認字, 勉強摘了文盲的帽子, 就因爲臉蛋漂亮,被一個導演看中。
他說,他要以志怪小說中的崇朝爲背景, 拍一個網絡短劇, 希望我出演劇本中的一個寵妃。
「就是,渣男的寵妃,表面是壞人, 其實是女主的內應,你演不演?」
命運彷彿在我面前畫了一個圓。
我接過劇本,笑着ṭũ̂ⁱ點了點頭。
(番外完)
(全文完)
作者:勇敢狗狗不怕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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