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爲知青下放北大荒時,是全村最沒用的小白臉。
直到盯上那個兇名在外的悶騷糙漢。
他剛和對象分手,我盤算着怎麼騙他幫我幹活。
結果活是幹了,人也賴上我了。
「處對象不?」
「跟了老子,頓頓有肉喫。」
我摸着餓扁的肚子一咬牙,把自己賣給了他。
「行!但得管夠!」
-1-
周嘉述和村長的女兒分手後,默不作聲地在我旁邊幹活,渾身散發的陰沉氣息凍得我直哆嗦。
我想離他更遠些,卻又捨不得他那一身好力氣。
他幹活簡直不像人,那力氣,那架勢,帶着一種原始的、蠻橫的爆發力。
一鋤頭下去能翻起老大一塊凍土疙瘩。
我呢?
使足了喫奶的勁兒,也只能在凍土上劃拉出一道白印子。
一天下來,腰痠背痛不說,可憐的是分到的那點子口糧塞牙縫都不夠,肚子經常餓得前胸貼後背。
這日子,真他孃的沒奔頭。
就在我絕望時,一個人影闖進了我的視線。
是周嘉述,村裏人都怵他,背地裏叫他「周閻王」。
說他脾氣爆,拳頭硬,渾身上下哪哪都硬。
以前在公社跟人幹架,一挑三都不落下風。
更邪乎的是,聽說他剛跟處了挺久的對象掰了,對象轉頭就嫁給了公社武裝部長的兒子。
打那以後,他整個人就更陰沉了,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煞氣。
平時在村裏走路,連狗見了他都繞着道。
可就是這麼一個兇名在外的煞星,此刻在我眼裏,卻成了北大荒這片凍土上唯一亮眼的「肥肉」。
他那一身用不完的力氣,正是我這個「小白臉」活命的本錢啊!
得想個法子抱大腿,讓這頭蠻牛幫我幹活!
直到村長將周嘉述分到我旁邊時,我就知道機會來了。
我照例在田裏磨洋工,眼角的餘光卻一直瞟着隔壁的周嘉述。
他依舊沉默得像塊石頭,只有手臂上的肌肉隨着每一次揮鋤而賁張起伏。
一看就賊有勁,我簡直喜歡死了。
我瞅準他休息的空檔,深吸一口氣,抱着我的鋤頭,深一腳淺一腳,故意走得踉踉蹌蹌,朝他那邊挪了過去。
離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壓迫感。
一股濃烈的汗味混合着凍土和菸草的氣息撲面而來,卻意外地好聞。
他察覺到我靠近,猛地轉過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紮在我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審視。
「幹啥?」
他聲音低沉沙啞,帶着一股子被寒風颳過的粗糲感。
我心裏咯噔一下,腿肚子有點轉筋。
這傢伙的眼神太兇了,真怕他一言不合就給我一拳。
但肚子不停傳來的「咕嚕」聲,讓我只能硬着頭皮繼續。
我立刻調整表情,努力做出一種可憐巴巴的樣子,聲音掐得又細又軟,帶着點恰到好處的顫音,在呼嘯的風裏聽着格外委屈:
「嘉述哥……」
我故意拖長了調子,眼神溼漉漉地看着他。
「我,我這手疼得實在抬不起來了,腰也跟斷了似的。」
你看這這活兒……」
我話沒說完,意思卻再明白不過了,手裏的鋤頭又往前送了。
周嘉述沒接鋤頭。
他依舊死死地盯着我,像要把我從裏到外看個通透。
我頭皮發麻,後背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之前的勇氣像被戳破的氣球,嗤嗤地往外漏。
完了完了,這招不靈?還是被他看穿了?
就在我內心瘋狂打鼓,琢磨着是不是應該立刻認慫道歉然後抱頭鼠竄的時候。
周嘉述嘴角上揚,眼中帶着野獸鎖定獵物般的興奮。
他猛地抬起手。
我嚇得一縮脖子,以爲他要動手揍我了。
結果,那支骨節粗硬得如同鐵鉗般的大手,並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帶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捏住了我的下巴!
一股巨大的力量強迫我抬起頭,被迫迎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距離太近了,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色胡茬。
他俯下身,灼熱的氣息噴在我的額頭上。
「呵,林清和……」
他嗤笑一聲,尾音拖得長長的,充滿了不屑,「擱這兒跟老子耍心眼兒呢?」
我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完了!果然被看穿了!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手腳冰涼,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字——跑!
可我的身體被他牢牢鉗制着,根本動彈不得。
就在我絕望地以爲下一秒就要捱揍的時候,他的聲音再次響起:
「想讓我幫你?」
他捏着我下巴的手又收緊了幾分,「跟了老子。」
我整個人都懵了,巨大的轉折讓我反應不過來,只能傻愣愣地張着嘴。
他似乎很滿意我此刻的呆滯,湊得更近:
「跟了老子。」
他頓了一下,眼睛裏閃過一絲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侵略性,「頓頓有肉喫。」
「頓頓有肉喫」。
-2-
周嘉述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粗糙得像砂紙,摩擦着我的皮膚,帶來一陣陣刺痛。
我本能地感到恐懼,像被一頭餓狼盯上的獵物,脊背竄起一股寒意。可同時,那五個字卻像帶着魔力的鉤子。
恐懼和飢餓,在我腦子裏激烈地交戰。
理智在尖叫:林清和!你瘋了嗎?這是周閻王!跟他扯上關係會死得很難看!
可肚子卻在不依不饒地瘋狂發出令人羞恥的咕嚕聲。
周嘉述似乎看出了我的掙扎。
「怎麼?」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不耐煩地催促道,「老子說話算話。跟不跟?」
恐懼還在撕扯,可那深入骨髓的飢餓感,最終壓倒了那點微不足道的理智。
去他媽的後果!去他媽的周閻王!
老子要喫飯!老子要喫肉!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勁兒猛地衝上頭頂。
我死死地瞪着他,像要把他的樣子刻進骨頭裏。
然後,幾乎是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發顫:
「行!」
似乎是覺得太虧了。
我又咬着後槽牙,惡狠狠地補充了一句:
「但得管夠!」
話一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
這語氣,怎麼聽着不像屈服,倒像是……談買賣?還帶討價還價的?
周嘉述明顯也愣了一下,隨後低低地笑了起來。
「管飽?」
他重複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成,都依你。」
話音未落,他捏着我下巴的手猛地鬆開。
還沒等我喘口氣,一隻更加強硬、滾燙的大手猝不及防地扣住了我的後腰!
那力道大得驚人,帶着不容抗拒的蠻橫,猛地將我往前一帶!
我整個人被死死地禁錮在他的懷裏,完全動彈不得!
我被迫仰着頭,視線所及,是他微微敞開的衣服領口下,那一小片被汗水浸溼、泛着古銅色光澤的結實胸膛。
「林清和。」
他低下頭,仔細欣賞我驚惶失措的臉。
「記住你今天的話。」
說完,他的目光如有實質,極具壓迫感地從我的眼睛,緩慢地掃過我的鼻樑。
最後,停留在我因爲緊張和缺氧而微微顫抖的嘴脣上。
那視線停留的時間足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帶着一種毫不掩飾的佔有慾。
燙得我嘴脣發乾,下意識地想抿緊,卻又被他強大的氣場壓制得不敢動彈。
「從今兒起。」
他的話帶着一種宣告主權般的霸道,「你是老子的人了。」
「幹活去!」
-3-
周嘉述那句「幹活去」砸進耳朵裏,帶震得我耳膜嗡嗡響。
他鉗着我後腰的手倒是鬆開了,可那股子蠻橫霸道的氣息還沉沉地壓着,空氣都稀薄了幾分。
走了幾步,他又猛地頓住,頭也不回,只把一隻沾滿泥污的大手朝我這邊一伸。
「鋤頭。」
兩個字,乾巴巴的,命令似的。
我腦子還木着,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把自己那把輕飄飄、剛纔還用來裝可憐的破鋤頭,雙手遞了過去。
隨即,他看都沒再看我一眼,帶着沉悶的破風聲,狠狠地將手中的鋤頭鑿向腳下頑固的凍土。
我站在原地,臉上被他捏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下巴肯定紅了。
心臟依舊跳個不停,震得我整個胸腔都在發麻。
剛纔那短短的幾分鐘,我……我就這麼把自己「賣」了?
還換了個兇名赫赫的「閻王」當靠山?
可眼前周嘉述那如同人形開墾機器般的身影,卻又無比真實地提醒着我。
這樁買賣,似乎好像……暫時是我賺了?
周嘉述他沉默得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動作精準而高效。
鋤頭落下之處,凍土如同脆弱的蛋殼般應聲崩裂,翻出底下顏色稍深的溼泥。
他一個人乾的活兒,怕是頂我們知青點好幾個人。
而我,只用跟在他身後,抱着他那把沉甸甸的鋤頭,把他翻開的大塊凍土再敲得更碎些。
饒是這樣,沒一會兒,我就累得氣喘如牛。
可說來也怪,以前一個人磨洋工時,只覺得時間又長又慢望不到頭。今天,雖然身體更累了,心裏卻莫名地……踏實了點?
至少,眼前這望不到頭的凍土壟溝,似乎不再是完全無法逾越的天塹。
我偷偷覷着周嘉述沉默而強悍的側影,心裏那點荒謬感漸漸被一種更現實的竊喜取代。
管他呢!有肉喫就行!
-4-
接下來的幾天,我成了周嘉述身後的小尾巴。
上工哨一響,不用我「手疼腰斷」地演戲,周嘉述就極其自然地把我的活兒劃拉到他那邊。
他幹活效率實在高得嚇人,我只要跟在他身後擺爛伺候好他,就能輕鬆拿到工分。
「水。」
他頭也不抬,汗珠砸在凍土上。
我趕緊屁顛屁顛地把自己的破水壺遞過去。
他接過去,仰頭灌幾大口,喉結滾動,汗水順着下頜流淌。
喝完,水壺隨意往旁邊一丟,我趕緊接住。
「那邊。」
他用下巴示意一片地壟。
我立刻抱着鋤頭挪過去,把他剛翻開的大土塊敲散。
在這種沉默的「配合」裏,我們漸漸滋生出一種古怪的默契和無形的曖昧。
村裏其他人遠遠看着,眼神各異,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毫不掩飾的驚異和竊竊私語。
「哎,看見沒?周閻王真把那小白臉知青收編了?」
「嘖嘖,稀奇!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周嘉述那狗脾氣,能容人在他跟前晃悠?」
「誰知道呢,那林知青細皮嫩肉的,跟個姑娘似的。」
「周閻王該不是……」
那些壓低的聲音,那些意味深長的目光,像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紮在我背上。
每次察覺到那些視線,我都下意識地把頭埋得更低,臉上火辣辣的,心裏說不清是羞恥還是別的什麼。
我甚至不敢看周嘉述的反應,生怕從他臉上看到一絲鄙夷或後悔。
但他似乎完全屏蔽了那些雜音。
他該幹活幹活,該喝水喝水,目光沉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偶爾掃過那些議論的人,眼神里帶着慣有的冷厲和警告,瞬間就能讓那些竊竊私語消失無蹤。
他的沉默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替我擋開了大部分探究和惡意。
這讓我心裏那點隱祕的忐忑,奇異地平復了一些。
跟着他,好像……也沒那ṱūₜ麼糟?至少,沒人敢當面來招惹。
可這短暫的平靜,很快就被打破了。
-5-
這天剛收工,我捶着雙腿往知青大院挪,周嘉述沉默地跟在我身後送我回來。
可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一陣鬨笑聲,中間夾雜着王衛東那熟悉的陰陽怪氣:
「哎喲喂,咱們林大知青現在可是攀上高枝兒了!傍上了咱村頭一號的『能人』,連地裏的活兒都有人上趕着替了!這小日子過的,嘖嘖,比咱們這些苦哈哈的可滋潤多了吧?」
「那可不!」
另一個人立馬接上,是李強,「人家現在可是『周閻王』的人,頓頓有肉喫的主兒!人那身嬌肉貴的,就該被人供着!」
「哈哈哈!供着?我看是『伺候』着吧?」
王衛東笑得更加猥瑣下流,「你們說,周嘉述那玩意兒,勁兒那麼大,咱們林知青這細胳膊細腿兒的……晚上回去,那不得被折騰散架了?」
污言穢語狠狠地撕扯着我的尊嚴,一股被當衆扒光的屈辱感讓我幾乎窒息。
我僵在原地,恨不得立刻衝進去撕爛王衛東那張臭嘴!
可我害怕。
我打得過誰?衝進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就在我氣得渾身發抖時,周嘉述面無表情地越過我踹開了知青大院的院門。
院子裏瞬間死寂,剛纔還鬨笑喧天的知青們,話都不敢說,臉上的笑容僵在臉上,化爲驚恐。
王衛東手裏啃了一半的窩窩頭「啪嗒」掉在地上,滾了一圈灰。
緊接着周嘉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攬着我走進去。
目光緩緩掃過院子裏每一個人,最後,定格在臉色煞白的王衛東臉上。
「嘴癢?」
周嘉述的聲音不高,甚至沒什麼起伏,卻冷得嚇人。
「老子給你治治?」
王衛東的臉唰地一下由白轉青,嘴脣哆嗦着,身體控制不住地往後縮。
周嘉述沒再看他,就那麼帶着我,旁若無人地穿過鴉雀無聲的院子,徑直走向我住的那間土坯房。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那些目光,恐懼的、探究的、鄙夷的……複雜得如同芒刺。
可肩膀上那隻手傳來的滾燙Ṫů⁴溫度和不容抗拒的力量,又像一道堅固的屏障,將所有窺探和惡意都隔絕在外。
一種前所未有的、極其複雜的感覺在我心底翻騰。
我分辨不清,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飛快。
回到屋子後,我害羞地甩開他的手,往直鑽進被子裏。
「慫了?」
他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屑。
我一股無名火「噌」地竄起來。
「誰慫了!」我將頭從被子裏鑽出來。
「是他們嘴賤!一羣……一羣長舌婦!」
周嘉述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快得像是錯覺。
他沒接我這茬,目光掃過我因爲激動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和脖頸,隱忍地吞了吞口水。
轉身開始收拾我的行李。
「跟老子回家。」
「咱不受氣。」
「什麼破知青院,狗都不住。」
見我半天沒有動靜,周嘉述忍不住了。
他不動聲色地掃過我被子,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我裹得緊緊的扛在肩上,拿過收好的行李就往外走。
「周嘉述,你幹嘛!」
我在他肩上不安地扭動,把頭縮起來,生怕被知青大院的人看笑話,可所有人早就被他嚇得躲進了屋子裏。
「帶媳婦回家!」
-6-
周嘉述分家後一個人住在村尾,周母偶爾會給他送東西。
我被他扛在肩上,滿臉通紅,幸運的是一路上沒有被人看見。
回到他家後,他立馬將我放到土炕上,轉身就走。
還沒等我從被子裏掙扎出來,他就將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放到我面前。
一剝開,一股純粹的肉香瞬間蠻橫地鑽進我的鼻腔!
是肉!
油光發亮的肉,我的眼睛瞬間直了。
什麼羞恥,什麼骨氣,在飢餓和肉食的本能面前,都是狗屁!
我猛地將肉塞進嘴巴里,瘋狂地咀嚼着,腮幫子鼓鼓囊囊,油潤的汁水順着嘴角溢出一點也顧不上擦。
好喫!太好喫了!
周嘉述看着我狼吞虎嚥的饞樣,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笑意。
「多喫點。」
他言簡意賅:「以後管夠。」
我被這種巨大的、不真實的幸福感砸得暈乎乎的。
「謝……謝謝嘉述哥!」
我聲音黏糊糊的,帶着討好,眼睛亮得驚人。
他鼻腔裏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算是回應。
晚上睡覺時,我害怕他對我動手動腳。
只能縮在牀邊裏側緊緊抱着他給我的新被子,小心翼翼地偷看他。
周嘉述在背對着我脫衣服,他的肌肉塊塊分明,不是很大,卻充滿了原始的力量感。
「看夠沒?」
低沉的聲音突然響起,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戲謔。
周嘉述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正看着我。
我的臉「騰」地又紅了,慌忙低下頭,把懷裏的被子抱得更緊,彷彿那是唯一的遮羞布。
日子就在這種古怪又微妙的平衡裏滑了過去。
周嘉述說到做到,幹活嘎嘎有勁。
我的工分本上數字蹭蹭往上漲,月底分糧時,我那份破天荒地不再是墊底。
更讓我飄飄然的是,隔三差五,總有點葷腥落進我嘴裏。
有時是幾塊鹹香入味的臘肉乾,有時是藏在飯盒底油汪汪的肉臊子。
這樣的日子太過幸福,或許就和他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下去也不錯。
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的思緒在我內心生根發芽。
-7-
沒過多久,公社來了正式通知,給了兩個回城指標。
評選標準貼在院牆上:思想進步,勞動積極,羣衆基礎好。
知青點瞬間炸開了鍋。
所有人看彼此的眼神都變了,暗流洶湧,平時稱兄道弟的,此刻笑容都帶着點虛假和算計。
我捏着自己工分本上那比以前好看不少的數字,心尖像被貓爪子撓了一下,又癢又麻。
回到家裏,周嘉述已經把我想喫好久的紅燒肉做好放在桌上了。
可我第一次覺得味同嚼蠟,他就坐在我對面,端着碗,沉默地喫着。
「嘉述哥……」
我舔了舔乾澀的嘴脣,聲音有點發虛,試探着開口,「那個回城指標,你聽說了吧?」
周嘉述咀嚼的動作頓住了。
他慢慢抬起頭,目光平靜得可怕,盯着我看了足足有三秒,那三秒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然後,什麼也沒說,低着頭繼續往我碗裏夾紅燒肉,彷彿我剛纔只是放了個無關緊要的屁。
可我卻清晰地感覺到,屋裏的溫度,隨着他重新低下頭的那一瞬間,驟然降了好幾度。
我心裏那點剛冒出的苗頭,一下子被凍得蔫了一半。
接下來的幾天,他總是早早地幹完活就往外跑。
我問他,他也不說,只是看我的眼神帶着一種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就連周母來給他送東西,也被嚇走了。
這天下午,我想去村頭磨坊換點玉米麪。
țůₕ剛走到磨坊後面的柴草垛附近,就聽見兩個村裏大嬸在嘮嗑,聲音不高不低,正好飄進我耳朵裏。
「……聽說了嗎?周家那小子,要辦喜事了!」
我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啥?周嘉述?他不是剛跟村長家閨女……」
另一個大嬸的聲音充滿驚訝。
「嗐!那都是老黃曆了!分了就是分了!人家現在相中的是隔壁柳樹屯老楊家的姑娘!聽說人姑娘壯實着呢,一看就能生養!周家老太太急得不行,巴不得趕緊把事辦了抱孫子呢!」
「喲!那敢情好!周嘉述那身板,那力氣,是得找個能扛得住的媳婦兒!那細皮嫩肉的城裏知青哪行啊……」
後面的話像隔了一層水,模糊不清地灌進耳朵裏。
我腦子裏嗡嗡作響,他……他要結婚了?
那我呢?
那個「跟了老子,頓頓有肉喫」的約定算什麼?
原來他這幾天的沉默和冷眼,是因爲這個?
覺得我這個「小白臉」礙着他娶媳婦抱孫子了?
我攥緊了手裏的布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疼。
猛地轉身往回跑,門被我「砰」地一聲撞開,周嘉述剛好回來,把我提前烤的紅薯逃出來,放在土炕上。
我喘着粗氣,幾步衝到他面前,把手裏的玉米麪袋子狠狠往他ṱū₅腳邊一摔!
「周嘉述!」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你他媽混蛋!」
他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得一怔,眼神陡然沉了下來。
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帶着壓迫感:「發什麼瘋?」
「我發瘋?」
我氣得渾身發抖,口不擇言,「對!我是瘋了!瘋了纔信你的鬼話!什麼『跟了老子』,什麼『頓頓有肉』!你他媽轉頭就要去娶別人!娶你的壯實媳婦兒生你的大胖兒子去!我算什麼?啊?算你養的玩意兒?用完了就扔的破抹布?!」
我越說越激動,委屈和憤怒像開閘的洪水,眼淚不爭氣地在眼眶裏打轉,卻倔強地仰着頭瞪着他:「行!你厲害!我惹不起!我走!我回我的城!不礙着您周大閻王娶妻生子傳宗接代!」
吼完最後一句,我像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轉身就想往外衝。
這破地方,我一分鐘都不想多待!
這破人,我也不要了。
-8-
突然,我的手腕猛地一緊,整個人被那股力量扯得猛地向後一旋。
周嘉述捏住我的下巴,不由分說地吻了下來。
「唔!」
痛哼被堵在喉嚨裏,過了很久他才鬆開。
「走?」
他聲音壓得極低,「老子準你走了?」
我被他吻得迷迷糊糊的,可心底那股火還在不甘地燒着。
「你……你管不着!」
我梗着脖子,聲音發顫,眼淚終於不爭氣地滾了下來,「你都要娶別人了!還管我死活幹什麼?放開我!」
「娶別人?」
周嘉述的眼神驟然變得極其危險,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拇指狠狠地、帶着懲罰意味地碾過我溼漉漉的下脣,力道重得幾乎要擦破皮。
「林清和。」
他俯下身,灼熱的氣息燙得我渾身一顫。
那聲音低沉、緩慢,帶着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佔有慾和不容置疑的兇狠,一字一頓地砸進我混亂的腦子裏:
「你給老子聽好了。」
「老子稀罕你。」
「稀罕得心尖子都疼,稀罕一百倍。」
「再敢提一個『走』字……」
他頓住,那雙近在咫尺的深黑眼眸裏,翻湧着我從未見過的戾氣。
「腿打斷。」
那三個字把我的魂兒都震飛了半邊。
說完,下巴上的鉗制猛地一鬆,我像灘爛泥似的順着冰冷的土牆往下滑。
腦子裏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句「老子稀罕你」在瘋狂迴盪。
稀罕我?
稀罕我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會耍小心眼蹭喫蹭喝的小白臉?
這比聽說他要娶別人還他媽離譜!
他對我不是玩玩而已嗎?
周嘉述,他是不是幹活把腦子累壞了?
我茫然地抬起頭,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裏。
裏面的戾氣和兇狠還沒完全散去,但更深處,翻湧着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渴求。
像餓極了的狼盯着近在咫尺的肉。
這眼神太燙了,我下意識地想躲開。
「說話!」
「我……」我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說什麼?問他是不是瘋了?還是問他稀罕我什麼?稀罕我喫得多幹得少?
-9-
就在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隨着王衛東那標誌性的、帶着諂媚的聲音:
「村長!就在裏面!林清和那小子肯定在!您快進去看看!他跟周嘉述那不清不楚的,影響多壞啊!這回城名額……」
是王衛東!這孫子居然把村長搬來了!還挑這個時候!
我頭皮瞬間炸開,臉色煞白,驚恐地看向周嘉述。
完了!要是被村長撞見我們倆現在這副樣。
這他媽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周嘉述的臉色也瞬間沉了下去,但他反應快得驚人,動作粗暴又迅速,他猛地把土炕上黑秋秋的紅薯掰成兩半。
「別害怕,喫這個!」他壓低聲音。
我剛咬上一口,房門就被人從外面一把推開了!
「周嘉述!林清和!你們……」
村長趙德柱粗嗓門在門口響起,後面跟着探頭探腦、一臉等着看好戲的王衛東。
然而,屋裏的景象顯然和他們預想的不太一樣。
我們兩個人正在安分地啃着紅薯。
趙德柱的目光狐疑地在我和周嘉述之間掃了幾個來回,王衛東也伸着脖子,試圖找出點蛛絲馬跡。
「村長,」
周嘉述喫完最後一口紅薯才張開口,「有事?」
趙德柱被他那沉靜的眼神看得有點不自在,清了清嗓子:「啊,是有點事。這不,關於回城名額的評選嘛,要聽聽羣衆意見,綜合考量。王衛東同志反映了一些情況……」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銳利地掃向我,「林知青,有人反映你跟周嘉述同志關係過於密切,影響不太好嘛!這個思想作風問題,也是很重要的考覈標準!你……」
「村長。」
周嘉述打斷了他,往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帶着無形的壓力,將趙德柱和王衛東的視線完全隔開,也將我嚴嚴實實地護在了身後。
我能看到的,只是他寬闊挺直的、像山脊一樣的背影。
「林清和的活兒。」
周嘉述的聲音Ṫŭ̀⁽平穩,聽不出情緒,卻帶着一種陳述事實般的強硬,「是我看不下去,順手幫的。他身子骨弱,經不起累。」
「至於別的。」
「誰他媽敢再瞎嚼一句舌根子,往林清和頭上扣屎盆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冷、極狠的弧度,沒說完,但那未盡之意比任何威脅都更有力。
趙德柱被他看得後頸發涼。
周嘉述在村裏的兇名和那股子混不吝的勁兒,他是清楚的。
這渾小子真犯起橫來,他這個村長也未必壓得住。
更何況,周嘉述說的理由,聽起來……也挑不出大毛病?
王衛東更是被周嘉述那一眼掃得腿肚子轉筋,縮着脖子往後躲,屁都不敢放一個。
趙德柱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重重地咳了一聲,打着官腔:「啊……這個,互相幫助是好的!但也要注意影響!林知青的思想動態,我們組織上會繼續關注!就這樣!」
說完,他像躲瘟神似的,轉身就走,腳步飛快。
王衛東趕緊夾着尾巴跟了上去。
房門「哐當」一聲被帶上,屋裏再次陷入死寂。
我後背被冷汗浸透,剛纔那短短的幾分鐘,像在懸崖邊走了一遭。
周嘉述緩緩轉過身。
他臉上那層冰冷的煞氣還沒完全褪去,眼神卻落在我身上。
看着我煞白的臉,驚魂未定的眼神,還有那瑟瑟發抖的可憐樣。
他沉默地走過來,將手輕輕地……落在了我的頭頂。
粗糙的掌心帶着灼人的溫度,隔着凌亂的頭髮,揉了揉。
動作很輕,很彆扭,甚至帶着點不易察覺的僵硬。
「瓜慫。」
他低罵了一聲,聲音卻沒了剛纔的戾氣,只剩下無奈。
「有老子在,怕個球。」
那隻大手笨拙地在我頭頂揉了兩下,便收了回去。
暖意稍縱即逝,留下頭頂一片微麻的觸感。
我僵在原地,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酸酸漲漲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10-
回城名額的爭奪戰,在知青點徹底白熱化。
王衛東鉚足了勁上躥下跳,四處拉攏,抹黑對手,尤其不忘在村長面前給我上眼藥。
但自打那天周嘉述撂下狠話後,那些關於我和他「關係密切」的流言,卻再也沒人敢拿到明面上說。
周嘉述依舊沉默如山,他不再提那句驚心動魄的「稀罕」,也似乎完全不在意我回不回城。
他照例幫我幹最重的活,分我最多的肉食。
只是,他看我的眼神,更深了。
這無聲的注視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
評選結果公佈的前一天,通知終於下來了。
薄薄的一張紙,貼在知青點院牆最顯眼的位置,我擠不進去,也害怕看到那個結果。
既害怕上面有我的名字,更害怕……沒有。
「讓開!」
一聲不耐煩的低喝在身後響起,帶着熟悉的威懾力,人羣像瞬間讓出一條通道。
周嘉述高大的身影出現在我旁邊,他沒看我,徑直走到牆根下。
他個子高,一眼就掃到了那張紅紙最頂端的名字。
幾秒鐘後,他轉過身,目光穿透人羣,精準地落在我臉上。
朝我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我自己去看。
我雙腿像灌了鉛,一步步挪到牆根下。
抬起頭,目光艱難地聚焦在那張決定命運的紅紙上。
第一個名字,赫然跳入眼簾——林清和。
那一瞬間,巨大的驚喜衝得我頭暈目眩!
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可下一秒,我內心居然閃過不捨!
我想起了土牆上滾燙的鉗制,想起了耳邊那句石破天驚的——「老子稀罕你」。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又疼又悶,幾乎無法呼吸。
在所有人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中,在周嘉述那沉靜得令人窒息的注視下。
我猛地低下頭撞開人羣,跑回我和周嘉述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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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裏躺到土坑上,我的內心始終不能平靜,直到炕邊傳來輕微的響動。
是周嘉述,他回來了。
他沒有點燈,就坐在炕沿的陰影裏,抽着煙沒有說話,卻比任何質問和暴怒都更讓我喘不過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終於,那點紅光在炕沿上被摁滅了。
黑夜裏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聲,一下,又一下,沉重地砸在我心尖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
周嘉述終於開口了。
「滾。」
一個字,從他緊咬的牙關裏擠出來。
我徹底懵了,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滾?
他就這麼……放我走?
下一秒,他俯下身,灼熱的氣息裹挾着菸草的苦味噴在我臉上,眼神銳利如刀,狠狠釘進我惶惑的眼底。
「滾回城。」
他咬着牙,一字一頓,卻帶着一種近乎兇狠的篤定。
「給我聽着,林清和。」
「等上面政策鬆了,老子拼了命也會想辦法去找你的。」
他停頓了一下,「安心等老子。」
「聽見沒有?!」
最後一句幾乎是低吼出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徹底傻了,哆嗦着發不出一個音節時——
「哐當!」
木門被人從外面猛地一把推開。
「周嘉述!你個混賬玩意兒!」
一聲怒罵,瞬間打破了屋裏凝滯到極致的氣氛。
我和周嘉述同時驚愕地轉頭看去。
是周嘉述的娘,她將帶來的東西放在旁邊。
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周嘉述,滿臉怒容。
「娘?你咋來了?」
周嘉述眉頭擰成了疙瘩,語氣裏是壓不住的煩躁。
周老太太根本不搭理他,一雙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燈似的,滿意地在我煞白的臉上掃了一圈,最後刀子似的剜向自己兒子。
「老孃再不來,你是不是要上天?!」
她幾步衝進來,手指頭差點戳到周嘉述鼻子上,唾沫星子橫飛。
「村裏都傳成啥樣了?!說你要跟柳樹屯老楊家的姑娘相看?放他孃的狗臭屁!老孃給你相看個錘子!」ťū́⁺
周老太太氣得胸口起伏。
「老孃是去柳樹屯了!那是替前街你二嬸子家的小子跑腿打聽!跟你有個屁關係!你個混賬東西,自己不聲不響把人家知青娃拐家裏藏着掖着,好喫好喝供着,連口肉都捨不得自己喫全塞給他!結果呢?外頭嚼舌根子都嚼翻天了,你屁都不放一個!由着人家往小林知青頭上潑髒水?!」
「小林知青長得那麼好看,憑什麼受這種委屈?」
她連珠炮似的怒吼,像一把重錘,狠狠砸開了我腦子裏那團漿糊。
柳樹屯相看的不是他?
那些讓我如墜冰窟的流言,全是假的?
我猛地看向周嘉述,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求證。
周嘉述臉色鐵青,面對他孃的怒罵,竟破天荒地沒頂嘴, 只是煩躁地別過頭,從鼻腔裏重重哼出一聲。
這反應,無疑坐實了周老太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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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 原來是這樣?
他不是要娶別人, 他只是……只是懶得解釋?
那句脫口而出的「老子稀罕你」, 竟是真的。
周老太太罵夠了兒子, 這才轉向我。
臉上怒容稍斂,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不少, 帶着歉意:「小林知青啊, 讓你受委屈了。都是這混賬東西的錯!自己是個悶葫蘆, 三棍子打不出個屁!外頭那些爛心肝的胡話,你別往心裏去!他要是敢欺負你, 你跟嬸子說, 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她頓了頓, 眼神複雜:「這回城啊,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別管這混賬東西放什麼屁,你該走就走!這犄角旮旯的苦地方, 有啥好待的?走了好!」
「你不知道這渾小子, 前幾天爲了讓你回城, 跑了多少關係。」
「就連那個老是說你壞話的王知青, 也被他狠狠地收拾了一頓。」
「娘, 閉嘴啊!」
周老太太的話徹底打破了我內心的平靜。
周嘉述他怎麼總是這樣, 對我這麼好, 卻又不說。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喉ẗů⁻嚨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
眼淚毫無預兆地滾了下來。
周嘉述一直彆着的頭,在我眼淚掉下來的瞬間,猛地轉了過來。
看到我臉上的淚水,他眉頭狠狠一擰, 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焦躁和心疼。
周老太太看看我, 又看看自己那個渾身冒冷氣、拳頭捏得死緊的兒子,長長嘆了口氣。
搖搖頭, 沒再說什麼, 轉身默默離開。
屋裏再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空氣裏瀰漫着尷尬、沉默,還有一種剛剛被強行撕ŧû₄開、袒露在彼此面前、尚未冷卻的熾熱情愫。
我低着頭,用手背胡亂地擦着臉上的淚。
許久,我吸了吸鼻子,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 抬起溼漉漉的眼睛, 看向那個沉默如山、卻爲我撐起一片天的男人。
「嘉述哥……」
我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還有些抖, 但眼神卻異常清亮,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孤注一擲的認真,迎上他深不見底的目光。
「你……你說話算話?」
「我會一直在城裏等你的。」
「等你管我一輩子的肉」
我的目光緊緊鎖着他,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周嘉述身體顫抖了一下, 把我緊緊地抱進懷裏,兩顆心彼此靠近。
過了許久,他纔開口道。
「林清和。」
「老子一定努力。」
「管你一輩子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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