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見鍾情清冷探花郎,攜恩圖報逼他娶我。
成親那天,他爲不和我洞房當衆割腕,血流了一地。
婚後他冷待七年,他說他誓要與我和離,娶了心上人。
我潑辣狠毒,笑罵他白日做夢。
人盡皆知,我們是對怨侶。
直到他位極人臣,倒真的帶回來了個青梅。
那是我看他第一次破天荒地,歡天地喜。
耐下心,爲她簪了好久的花,描了那樣仔細的眉。
-1-
我與方子期和離也是這天。
不是什麼好天氣。
乍暖還寒,綿密的小雨從廊檐上像斷了的珠簾似的,連串往下滑。
我從前落水患了寒症,一人操持府內大大小小事務七年,舊疾就更嚴重了。
凍得人膝蓋骨頭走一步都鑽心疼。
我和他和離在府衙操辦了事,沒爭也沒吵地等着那人埋頭沾墨。
白紙黑字登記上,水跡都未曾洇幹。
我與方子期就從裏面並肩走了出來。
臨到離別,我往日惡毒兇狠與他反覆嘮叨的話,現在一句都說不出來。
方子期卻是芝蘭玉樹,眉目清冷地叮囑我道:
「回去小心些,你素來怕冷,烘了火纔不至於生病。」
「嗯。」
我與他,難得有這樣平靜的時候。
我話音剛落,只看到一縷長髮在空中揚起,又全都落在了方子期的懷裏。
那樣冷情的人,往後錯了半步,化了眼中堅冰成春水,無奈笑着,垂頭輕輕接住了林清敘。
如果是從前。
我可能會外強中乾地,豎眉刺他們幾句:
「姦夫賤婦,不得好死,遲早讓你們浸豬籠!
「我到時就剝了這個小蹄子的皮,你再割一次腕,我讓你們去地下快活!」
可小玉面露憂色,手臂搭着大氅,匆匆持傘接我來的時候。
我只眯眼仰頭,悶悶說了一句:
「今天。
「確實不是好天氣。」
我靜靜從他們身邊掠過。
提裙上了另一駕來接我的馬車上。
-2-
帶幾大箱嫁妝回孃家後,我娘先疾言厲色地把我訓了一頓。
「當初他寒門中榜,你非要下嫁喫苦,在他下獄時,爲給他撐腰不惜自毀形象。
「如今他出頭,你卻因爲他給帶回的女子描眉畫眼非要和離?!
「現在滿京城,又有誰敢娶你!」
我爹恨鐵不成鋼,甩袖背對我:
「七年啊七年!你糊塗!」
我恍惚一瞬。
我與方子期,已經七年了啊。
從前我給他拋花送畫,千金買馬,甚至不惜性命跳水去救他。
那時沒人不知道,相府大小姐愛慘了個貌美清冷的探花郎。
而如今,七年後,卻是自個灰溜溜地回來了。
我沒說在他身旁好是委屈,也沒說陪他沉浮七年,其中多少艱辛。
只淚眼汪汪喊了一句:「骨頭疼。」
爹孃就繃不住冷麪,一聲疊一聲地心疼問我哪塊骨頭疼。
府醫來看過以後,只是搖了搖頭說:
「她沉痾已久,只能開藥暫時緩解疼痛,不能根治。」
我卻舒舒服服地在年少閨房裏睡了一整夜。
這一次我終於沒夢見方子期年少被人戲弄落水。
我毫不猶豫跳下去救起他後的驚鴻一瞥。
可沒高興多久,就夢到了喜色鞋頭漫過來的一灘血水。
我錯愕抬頭。
他正寒意昭然地看我。
就算是後來他全家被誣陷下獄,我一直陪着他捱過低谷。
這寒意,只減分毫。
我那時還傻傻覺得方子期只是不會愛人,自己遲早能夠融化冰山,見鐵樹開花。
後來才知道,方子期並非不會愛人。
他能替林清敘栽花做飯,推盡鞦韆。
那樣寂靜的山,只會爲了她譁然。
而我,怎麼都不可能出現在他的眼中。
沒有話本子裏的日久生情。
也沒有生死與共以後的苦盡甘來。
是我不情願委屈自己再同方子期繼續過下去了。
-3-
睡飽一覺起來。
小玉頻頻看我,心疼,又欲言又止。
我在街上遇到他們時,才明白爲什麼。
林清敘身後丫鬟提着喜袍布料。
而她看到我就怯生生躲在了方子期的後面,滿是挑釁和得意。
方子期怕遲則生變,我再作妖,婚期竟然定在了七日之後。
於是與我和離的第二天,就帶人去準備成婚材料。
還真是把我這個原配的臉面踩在地上摩擦!
方子期呼吸一滯,很快冷了冷眸,似乎鬆了口氣,皺眉看我:
「不是你提的和離,如今又跟來做什麼?」
看清林清敘腰間別的護身符。
我心口還是像針扎似的,刺痛了一下。
那是方子期獄中瀕死,我冒着暴雪,磕遍千階,爲他平安無虞求的。
而今,就這麼隨意丟給了旁人。
我把只有這邊賣的棗糕光明正大往小玉手上一擱。
抬手,指向身旁南風館,潑婦似地笑了:
「沒找你。
「我是來找樂子的!」
話音剛落。
我身後就砰地一聲砸出來一個身着清涼的男人,粉塵四起。
他渾身是鞭痕,面色慘白地緊緊蜷成一團,滾了一身泥,硬是咬着牙一聲不吭。
我認得他。
是從前處處和方子期作對,驕矜清傲的小世子。
從前每每明面嘲諷方子期清高做派,更看不上圍着他團團轉的我。
我轉頭,微微蜷縮了下手指。
從裏面追過來的幾個打手凶神惡煞將人提起。
鴇娘從中間緩步踏來,捏着香帕揮眼前灰塵,嗤笑道:
「你算什麼東西,家世落魄被貶爲奴,也敢和老孃對着幹?
「給我拖進去!往死裏打!我看他還接ṱū́³不接客!」
方子期盯着我攥緊了拳頭,臉色驟冷,不知在想什麼。
看他不開心,我就開心了。
我輕咳一聲,揚聲道:「他!」
周圍人都驚了看我。
「我贖了。」
小玉瞪圓了眼睛,驚叫出聲:「小姐!!」
我擺了擺手:
「去拿錢。」
方子期黑沉下雙眸,就這麼親眼看着花魁被幾個人扔進了我的馬車。
挺好。
方子期隔天帶青梅出街結親,我就當他面贖回個南風館的死對頭。
誰也別想好過!
-4-
府內小廝幾乎是目瞪口呆般看我將早脫了上半身的陌生男人帶下馬車。
小世子被下了藥,一路上藥效發作。
他一邊冷聲警告我不要靠近他,一邊雙眼迷離往我身上蹭。
我扒緊車窗貼在車壁,還是防不勝防,躲也躲不過!
我鬢髮凌亂,被蹭了半身的泥,幾乎是把人扔過去的,狼狽道:
「帶他去看府醫!」
小玉不贊同地看我:
「小姐你不會是傷透了,想找個替身吧?」
我一愣。
這才後知後覺那花魁和他確實有三分相似。
那當着他的面兒,方子期會不會也以爲我是……
我立刻頭疼道:
「我就是和方子期賭氣,等人好了趕緊送走!」
小玉明顯鬆了口氣,樂顛顛跑走了。
很快又着急跑回來找我:
「小姐,他不準任何人碰,傷口開裂,還在鬧呢!」
屋內燭火通明,我拿着府醫給的藥膏沉默給他往上塗。
慕淮安眼尾一顆紅痣,長得極豔,偏偏矜傲清冷,受了傷就更惹人憐愛了。
他終於沒摔東西了,半蜷在牀頭別開臉,嘴卻沒停過:
「即使是慕家沒落,你拿着我的身契,我也不會委身於你,我可不是方子期那個廢物!
「馬車上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你趁我意亂情迷,就……就對我上下其手!
「慕家素來清貴,你竟然這樣放肆,更是想都別想……」
漸漸地,他的聲音和我記憶那道重合起來。
「別碰我,噁心!
「江雲婉,我就算死在這裏,被十八般酷刑再折磨一遍,也不想看到你一眼!
「若我挺不過去,正好身死魂消,換來世陌路!」
方子期冷冷揮開我的手,藥膏砸碎一地,我被打得手背通紅。
他那時遭人陷害,衆叛親離,在獄中被打得渾身是血,都嫌惡到不肯讓我接近一絲一毫。
直到昏迷時,他死死抓着我的手腕,聲聲喚清敘。
我邊給他塗藥,邊含淚咒罵嘲諷他:
「你倒記着那個小賤人,她早嫁到你仇人家做小妾了,時刻準備狠陰你一筆。
「方子期,你也賤!你就喜歡害你的,那你怎麼不去死啊,省得我頂着臘八寒風跪了三天三夜,求天拜地把你從牢裏救回來!」
我和方子期,似乎每次在一起都要把對方往死裏數落纔算夠。
我塗在慕淮安精瘦的小腹處,就這麼會失神。
沒忍住,下手重了點。
耳邊傳來一聲悶哼。
慕淮安神色一僵,紅透耳尖驟然看向我,咬牙繼續道:
「也不能對我動手動腳!」
我終於失去耐性,啪一聲扔在他身上:
「伺候不了,你自己塗吧。」
可纔剛轉身,就聽見撲通一聲。
一片橘黃燭光輕輕落下,脆弱如瓷盞的人狼狽跌在地上,傷得最重的傷口正對着我。
他隱忍垂眸,手背青筋暴起,不堪重負般苦澀道:
「疼……」
此時,小玉匆匆敲門:
「小姐,方大人來尋你了。」
裏面那人也聽得清清楚楚。
-5-
我以爲方子期是不堪其辱,氣急敗壞來說慕淮安的事。
沒想到他是親自上門來遞婚貼的。
我捏着燙金喜帖冷嘲熱諷:
「甩開我就迫不及待娶個別人不要的小妾,你果真是個賤人,難爲你親自過來討罵。」
方ţű²子期似乎早就習慣,君子端方,持傘爲我擋開一半風雨,只說了句:「慎言!」
我冷笑,重重咳嗽幾下,也果真啞了聲。
我拽緊衣服,倒白費我披風都沒穿就着急跑過來。
事到如今,該鬧的也鬧過了。
我提和離那天,掀翻他整個書房,摔碎所有玉器,站在一片狼藉中早罵過他狼心狗肺,不知好歹。
還有什麼好再說的?
「我不會去。」
方子期繼續道:「是清敘希望你能出現,她想好好答謝你這些年對我的照顧。」
林清敘希望,所以他就來了。
哪怕知道要被我羞辱。
哪怕他說過這輩子與我死生不復相見。
可他沒有想過,我單戀苦追他至今,若去了,本就稀爛的名聲更會加上一層愛而不得,窮追不捨。
他又將我置於何地?
「婚期定在何時?」
「七日後。」
我目光凌冽,盯着笑他:「你還真敢答我?
「我自然是要去的,着一身喪服赴宴,再帶人砸了你的婚堂。
「林清敘要想答謝也簡單,你叫她一步一叩首,跪到我身邊就算還完,她覺得再不夠就……」
方子期皺眉低喝,「江雲婉!」
「啪」一聲脆響。
他被我打得微微側頭,白皙的臉皮漸漸浮上一層紅痕,鬢邊碎髮垂落,眼尾殷紅,像是一捧碎玉。
我紅了眼眶,強撐病骨,就這麼氣息不穩地定定看着他。
狂風四作,檐下古鈴鐺然作響。
方子期垂眸,幾息後,終是嘆了口氣:
「你不願去也罷。
「只最後一件事,慕家涉及鹽商一事,貪污受賄,事關國本,聖上暴怒。
「現下誰都知道慕淮安招惹不得,你若不想惹禍上身,還是趁早和他撇清關係。」
冷雨隨風,落在廊檐,滴答而下。
「如果,我偏不呢?」
-6-
「你就只會與我置氣。」
方子期無奈搖頭,君子做派地脫下外袍替我披上。
我眼眶泛酸,躲開他的視線,放輕了聲音:
「方子期,是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在我求遍高門後走投無路,恰遇舊疾發作,暈倒慕家門前。
那時人人都怕和我沾上關係,只有慕淮安將我安置廂房醫治。
那時的小世子分明矜傲有餘,清冷不足。
彎腰俯身靠近我,展扇後緩緩挑眉:
「原本瞧不起,現在我是真敬佩。
「本世子只幫你一次,你傷好就走。」
我將他贖出來,除了下方子期面子,也爲報恩。
「嘶——」
慕淮安疼得微微蜷起身,眼尾又洇開溼紅。
看起來可憐又脆弱,哪還有半分以前金尊玉貴的樣子?
我稍微回過神來,將那句話也原原本本回敬給了他:
「你傷好後就趕緊帶着身契離開。」
他安靜合起藥膏,垂眸自嘲道:
「我還能去哪裏?
「多少人恨不得我爛到泥裏,你不留我,就沒人能留我了。」
說罷,他忽然捧着心口,滿臉蒼白地呼吸急促,傾倒而來。
像是一塑金玉雕像,顫顫跌進了懷裏,倚在肩頭化作了一縷涼淺的吐息。
千般可憐,萬般難過。
我扯了扯身上的外袍,沉默良久,忽然冷聲道:
「慕淮安,你再學他,我現在就把你扔出去!」
他三千鴉發在肩頭垂落勾連,在我懷裏全身冰涼,輕輕顫抖,彷彿奪人心魄的鬼魅。
像是聽到什麼笑話。
慕淮安抿脣別開了頭,聲音輕啞,暗含自棄:
「江雲婉,就算落得這種地步,我也不至於下賤到甘願當那蠢貨替身來求你。」
我喉頭一緊,將他扶到牀上:
「明日春日宴,我帶你出去散心。」
慕淮安一言不發轉身躺下,正好露出一截清瘦鎖骨。
小玉看我起身,利落吹滅燭火,伺候我離開。
直到最後一聲落下,慕淮安緩緩睜開眼,從懷裏掏出手帕,攥緊擱置心口,喃喃道:
「做人替身……也未嘗不可。」
-7-
隔日春日宴我安排好慕淮安,就進了遊園。
不遠處有人簇擁一團,三兩貴女忽然瞥見我,互相交遞了眼神就低低作笑。
待看清時,小玉先忍不住啐了一口,咬牙切齒道:
「簡直欺人太甚!」
不想林清敘剛纔還在低眉順眼站在方子期身側,看到我時直接迎面走來。
她手上一杯熱茶,就要抿脣遞來。
我轉身欲走,卻被她堵個嚴嚴實實。
林清敘終於開口,低垂眼梢,端得是無盡可憐:
「姐姐不肯去婚堂,妹妹只能在這裏給姐姐敬茶說謝了。」
我本不引人注目,現下林清敘這一折騰,所有人都看到了我的熱鬧。
舊婦不顧一切跪求無數高門替夫告求,卻得厭棄。
今日新人上位,誠惶誠恐遞來一杯讓人左右爲難的茶。
接了,是自認不如,自取其辱;不接,是嫉妒厭恨,心胸狹隘。
小玉面色沉了下去剛想擋在我的身前,我就將她壓了下去。
我視線越過林清敘肩頭,看向她身後神色冷冷,疏離矜貴的撐腰。
方子期淡然回視。
僵持良久,他終於輕啓薄脣:
「雲婉,那不過是盞茶。」
是了,不過是盞茶。
不過喝了就能留住林清敘的臉面,不顧我要受人嘲笑!
我的心口像是被猛地一撞,泛起痠痛。
我攥緊了手,慢慢鬆開去接Ťũ̂ₕ。
小玉心疼叫了聲小姐,而林清敘眸色一亮。
只不過下一瞬,那杯熱茶就完完整整地潑在了林清敘那張無辜的臉上。
她尖叫一聲,狠狠跌在了地上。
我爽快笑出聲來:
「這盞茶好喝嗎?不夠我這裏還有!」
方子期忘了,我早就是京城受不得一點委屈的刁鑽潑婦了!
說着,小玉就又端來一盞。
只是還未潑過去,就被人擒住手腕,方子期臉色發寒:
「江雲婉,你鬧夠了沒有!」
他眉頭緊鎖,只做她嗔怒護法。
才和離幾天,我就又在他眼中看到扭曲嫉妒,外強中乾的自己。
我盯着他全失笑意,狠狠甩開手,摔碎瓷杯:
「沒有!
「你當如何?」
他寒潭似的眼緊緊盯着我,忽而沉聲道:
「你若不想人人知道你七年無所出是因你……」
分明威脅!
還沒等他說完,小玉氣紅眼眶,憤憤道:
「當初小姐何嘗未曾懷有一子,只是獄中奔波……」
「小玉!」我厲聲打斷,看着方子期呆愣在原地。
俯身接過林清敘那盞茶,盡數飲盡。
「方子期,我們的怨恨情仇,這裏,就到頭了。」
春日宴不歡而散。
其實林清敘不必鬧這一出。
我七年磋磨只換得和離,他對她從來情深義重。
我於他而言,不過麻煩而已。
不久慕淮安彎腰上了馬車,一言不發地遞來方帕。
在馬蹄踏踏聲中,我從強忍淚水漸漸到嚎啕大哭。
那些求不得,不甘心的情愫,連肉帶血。
至此,終於剜盡了。
-8-
我頂着紅腫的眼睛和慕淮安對視。
他不應景,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探身,用指腹擦了擦我的眼角垂淚,彎脣問我:
「哭夠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順腳狠狠踢了他小腿一下。
他輕嘶一聲。
我以爲他會像方子期一樣皺眉斥責我品行不端。
慕淮安卻是側頭撩起車簾。
碎陽晃進半邊車廂,正巧小道上桃花豔豔,落進眼中一片桃紅柳綠。
「婉婉,冬時盡了,現在,正是好春光呢。」
我看得出神。
日光悠悠晃晃,漸漸淺淡作發出燈暈的小攤。
而後視線內闖進一隻兔子花燈,上下顛簸,倒像是蹦蹦跳跳過來的。
「幼稚。」
慕淮安沒說話,彎着含情眼,又遞來捧甜糕。
我對上他帶着笑意的眼,踟躇一秒,終於接過。
月色朦朧下花燈如海,倒影湖面流光溢彩,人羣穿梭其中,好不熱鬧。
慕淮安跟在身邊,並不話多。
我傷重在他府中修養時,他也多是溫習功課,受教學問。
只偶爾在院中見我,才說起從前:
「少時,我記得京城女子中你最活潑,愛紅衣駕馬去踏青。
「姑母帶我拜訪那天,你剛從樹上爬下來,捧了一兜槐花笑盈盈跑過來。
「後來倒沒想到你嫁人後會拿着掃帚追個討債的追三條街。」
我難堪地扯出個笑。
方子期從來冷靜淡漠,彷彿我一切努力在他眼中都是無用功,只有色厲內荏才能得他一眼。
後來他下獄,爲了不受人欺負,便越演越烈,名聲也毀了。
「你喜歡?」
一聲打斷,慕淮安順着我的目光,看向人羣之後擺放頭等的琉璃蓮花燈。
像是從池中摘出般栩栩如生,蓮葉還墜了水珠,好看極了。
「喜……」
我話還沒說完,一個女聲突然響起:
「方哥哥,我想要那盞花燈!」
-9-
不遠處林清敘依偎在方子期的懷裏,溫柔小意,應了這良辰美景。
人聲嘈雜,只看見方子期薄脣闔動,不知道說些什麼。
大抵也是溫聲應允的話。
我冷下臉,轉身就走,應激般嗤笑:
「有什麼好稀罕的?不過一盞破花燈罷了,能值幾個錢?
「還以爲是什麼稀世珍寶,也就林清敘眼瞎了想要……」
明知話如利刺,傷人傷己。
明知口不對心,想要至極。
我只顧撥開人羣,埋頭就走。
地下石磚卻像是變形扭曲,生出呼啦啦帶刺的藤蔓,勒緊將我拽進死衚衕。
可在那之前。
忽然有人按住我的雙肩,裙裾迴旋。
我愣在原地。
慕淮安俯身而來,與我平齊對視,呼吸搔得我鼻尖發癢。
那雙促狹漂亮的眼變得極爲認真,又重新問了一遍:
「婉婉,不必管旁人。
「只想,你喜歡嗎?」
我愕然看他,竟然真的在思考。
喜歡嗎?
逼方子期爲我在海棠花下打的鞦韆喜歡嗎?
到最後,被林清敘輕易搶走。
終於和方子期平靜生活,他破天荒爲我買來的玉簪喜歡嗎?
可被林清敘誤打誤撞摔碎那天,方子期只一句不要與她計較。
眼前視線早已模糊,我也不知自己在委屈什麼。
是那支瑪瑙簪子呢?還是那座在花樹下晃悠悠的鞦韆?
我分辨不清,只聽到自己猶疑顫抖的聲音:
「喜歡的。
「那盞花燈,我很想要!」
黑色藤蔓終於成塊枯萎瓦解,從我身上紛紛掉落。
慕淮安剛揚起手爲我擦淚,淚滴正滑落進他的手心。
他呼吸一窒,虛握成拳,攬我重新入場。
「婉婉,我只知喜歡的東西,一分一毫都不該相讓!」
店家正滿臉笑意拿着蓮花燈送往林清敘的方向。
忽有穿雲箭,徑直射穿剛剛正中靶心那支,竟直接釘進半個箭身,尾部嗡鳴不斷。
慕淮安身姿頎長,緩緩放下覆在我身後的手,往身旁錯了一步,靜靜等我開口。
我恍惚一瞬,將那柄弓緩緩垂在身側,轉頭直視而去,朗聲道:
「那盞花燈,是我的了!」
……
我笑着提着蓮花燈,踩着月影沿小道回府。
「我們婉婉實在厲害。」
「誰跟你是我們?」
慕淮安挑眉,不緊不慢地背手跟在我身後:
「婉婉好無情,你剛纔分明跟我是一夥的。」
我又羞又惱:
「再說,就割了你的舌頭!」
可他沒躲沒避,又自身後跟來。
方子期遠遠看去,指尖深深陷進肉裏,眼底已是一片陰鷙。
「方哥哥,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
頭一次,方子期全無端方儀態,轉身離開。
林清敘愣了許久,順着視線看去,臉色瞬間難看。
-10-
回來後第二日,慕淮安親手在房裏做了鞦韆。
第三日,他畫好紙鳶,笑吟吟遞到我手。
第四日,他說想喫我做的槐花糕,撐着頭在竈前爲我打下手。
從前求方子期沒爲我做的事,他通通做了一遍。
我卻冷下臉,怎麼都不願理他。
直到五日,遇到陰雨大作,我舊疾復發。
他圍在我身邊,拿了暖爐,比小玉伺候得還要盡心周到,整夜沒睡陪在牀前。
慕淮安沉默中替我伸手掖了掖被角,卻被我一把抓住手腕。
我疼得臉色蒼白,執拗仰頭:
「慕淮安,你究竟還打算騙我到什麼時候?」
若不是我聽到他親信和他深夜對話,我真的信了他是走投無路。
我聽到對面分明說:
「世子爺,你ṱū₋本不用江姑娘救的,證據收集齊了,早些回去翻案,也省得夜長夢多。」
慕淮安另一隻手仔細擦去我額上冷汗,驚回我的思緒。
我夠不到,只能瞪他。
雨夜燭火潮溼並不明亮,暖光柔和,窗欞雨滴砸落。
他眼眸低垂,閃出抹情緒濃重的幽光,緊緊盯着我,忽而露出一抹苦笑:
「婉婉,我爲何這樣做,你難道一點沒有頭緒嗎?」
這下,倒輪到我怔住了。
溼熱的空氣抽絲剝繭地發酵,擴散開來,撩在心頭,泛起細細密密的酥癢。
誰會無緣無故甘願受傷,等在南風館受辱?
誰會想要刻意扮作他人三分像,低眉順眼只爲求人可憐?
更何況,那可是金枝玉葉,天生富貴堆裏養出來,受不得一點委屈的慕淮安!
慕淮安他,喜歡我?!!
「小姐……小姐!」
小玉終於見我有動靜,替我戴上耳環,美滋滋地說:
「我還擔心慕公子來了會像方大人那樣左右彆扭,說不要又要,讓小姐耗費精力。
「沒想到,他在這些天,小姐越發像從前了!」
我呆呆看向銅鏡中的自己。
從前什麼樣呢?
「小姐最是靈動,寫出的詩好,畫出的畫更是被爭相傳閱。
「年少時穿紅裙泛舟湖上,就惹得多少青年才俊動心呢!
「那時沒有方大人,求親的人定是將門檻踏平!」
小玉忽然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覷看我的神情。
我此刻腦子來去就只一件事。
慕淮安真的喜歡我嗎?
我反應過來自己想什麼,耳尖已經紅透,沒由來地氣惱:
「怎麼話也不說清楚,徒惹人生氣!」
門外忽然有小廝驚慌失措,狂奔而來。
「小姐,江小姐!你快去看看世子爺吧!」
「他被方子期命人打得不成樣子啦!」
-12-
我到時,慕淮安剛被方子期推入水中,沉浮不定地嗆水。
而方子期皺緊眉頭,詫異看下去。
轉頭看到我時,眼中驚愕變成了然。
我將人救了上來後,慕淮安卻咬肌鼓起,攥緊了手,扭過頭始終不願與我說話。
我驀地想起昨夜他委曲求全的神情,噎住了聲。
轉向方子期,擲地有聲:
「道歉!」
方子期凝了我好久,似是我的話有多晦澀難懂。
是了,從前我對他永遠小心翼翼,永遠張牙舞爪都是衝向外人。
他似乎竭力控制着什麼,一直沒有反應。
半晌,他才黑下臉,「我沒有推他。」
慕淮安在我身後嗤地諷笑出聲,兩個人瞬間劍拔弩張。
我在他們中間深吸一口氣,又重複了一遍:
「方子期,和他道歉!」
他聞言微哽,後槽牙咬得太陽穴突突跳,眼中不解困惑就更明顯了。
忽然一臉陰沉,直接越過我直視慕淮安:
「我以爲世子爺雖落魄但坦蕩,卻不想淨學些後宅不入流的腌臢手段……」
「方子期!」
我立刻打斷,嚴嚴實實護在慕淮安的身前,氣急攻心,怒道:
「他是我的人,容不得你來冤枉!
「淮安本就體弱多病,受不了驚嚇,你吼他做什麼?」
全然沒看到可憐柔弱的慕淮安站在我身後揚起下巴,挑釁挑眉,朝他笑了笑。
他下頜線條緊繃,寒潭似的眼睛攪起濃重情緒,冷笑將兩個字要嚼碎了:
「淮安?」
方子期攥緊的手忍不住用力了幾分,喉結滾動三下,才突兀開口:「那我呢?」
低啞又卑微。
我愣了一下,一時沒明白他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是什麼意思。
方子期忽然輕聲道:
「雲婉,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你信我,我真的沒有推他。」
每次我和他爭吵時,他只要喚我一句雲婉,就能換得我一時心軟。
可時到如今,卻讓我騰地湧起一陣無名火。
我轉頭看向慕淮安扭過頭去抿白的雙脣,輕顫的長睫,還有尚在滴水的長髮。
那股無名火就更盛了。
我冷冷看向方子期,又使出往常刁鑽姿態:
「你今日不道歉,改日林清敘是否能健全到家我就不知道了,你能顧得了她一時,還能護得了她一輩子嗎?」
這場景,未免太過相似。
是我曾爲方子期出頭,不顧一切,只是這次討伐的對象變成了他自己。
方子期從不可置信到了悟,仿若傷獸般緊緊盯着我,慢慢從牙縫裏字字蹦出來認錯。
我正鬆了一口氣時,慕淮安已經轉身走去十來步。
我急忙提裙追上去,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身後。
不想慕淮安站定,我直接撞進他的懷裏。
抬眼,便是他通紅浸淚的雙眸。
「婉婉,他欺我辱我也罷。
「可你呢?你可有想清楚昨夜我說的話,好給我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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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慕淮安的東西已經全部搬走,我倚在門口看了很久Ṭū₈。
慕淮安說,「我只給三天時間,若無此意,那便算了。」
小玉爲我捧來湯婆子,習以爲常,奇怪地問:「世子爺難道沒和您一塊回來嗎?」
「死了,沒了,誰管他!」
我憋着氣,轉身就走。
留下小玉一個人摸不到頭腦。
慕淮安走了也不消停。
我回屋裏時,桌上留了兩樣東西。
橘紅色夕陽緩緩罩在上面,落下好一大片暖光。
一個是雕刻成的紅瑪瑙簪子。
怪不得他一直掩着雙手,肯定已是血跡森森,傷痕累累。
一個便是我和他在花燈節一塊贏來的琉璃蓮花花燈。
「婉婉,不必管旁人。
「只想,你喜歡嗎?」
我喜歡嗎?
我懊惱起身,在屋裏轉了一圈,歇了幾息,又重新坐回。
久久發呆。
我摸着兩樣東西一直ẗũ̂⁶坐到翌日清晨,直到天邊泛起蟹殼青,我倏然起身。
喜歡啊!
喜歡的!
慕淮安,我很喜歡。
可還沒等我趕去告訴他,就有他身旁親信連滾帶爬地喘着粗氣道:
「方大人將我家公子,壓下大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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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中陰暗,昏黃燭火中方子期坐在桌前,清瘦指節拿起一盞茶,幾乎陷在了黑暗中。
先開口的,卻是另一碼事。
「挑撥離間,楚楚可憐,蓄意勾引。
「欺婉婉心軟好騙,不惜自毀名聲進南風館引她上鉤,如今你倒是得償所願。
「我以爲你要裝可憐一輩子了。」
分明嫉恨。
慕淮安被綁在刑架上,纔不過一刻鐘,就被打得渾身是傷。
他咳出幾口血沫,竟還能笑出聲來:
「你求仁得仁,愛不自知,給我可乘之機,就不能怪我。
「林清敘從前和姦人勾結,你想引蛇出洞,卻怕連累婉婉,只能答應和離,竟然以爲自己還能事事料到,重新續緣?
「更別說在春日宴上你爲了讓林清敘安心,將她逼到那種境地,我若是她,必然恨透了你!」
慕淮安停頓一瞬,不知想到什麼,皺緊眉頭,心疼道:
「方子期,你把她養得很不好!」
方子期垂下長睫,捏緊茶杯的指節用力到泛白,這才瞭然春日宴爲何慕淮安沒有出頭。
全是要讓我主動剔除對他的喜歡!
立刻有親信拿着鞭子狠狠抽上去,轉瞬就皮開肉綻。
慕淮安那張富麗堂皇的臉瞬間疼得臉色煞白,卻咬緊牙關不肯發出一聲痛呼。
方子期面無表情道:
「我們夫婦如何,不用你多加評判!」
「你只需要知道走私一罪已經確鑿,只要你主動認罪,我可以饒你一家老小。」
慕淮安發出一聲鄙夷的哼笑:
「你早知道聖上暗許慕家徹查鹽商一事,怕打草驚蛇才全員隱匿,我入南風館只是做做樣子。
「你既從中協助,這分明是公報私仇,到時……」
方子期驟然打斷:
「到時你已伏誅,箇中內情,會有誰再多說一句!」
慕淮安垂眸,嘲弄開口:
「我不信你不知慕家已取得海邊商戶罪證文書,不日就能到達京城面聖。
「方子期,我始終慶幸你口不對心,現下竟能拿前程賭我一條性命,換婉婉回心轉意。
「可我費了多大勁才緩緩圖之,慢慢擠掉在她心裏你的位置,你竟然還在癡心妄想?
「你小看她,也小看了我。」
方子期腦中忽然後知後覺我在雨夜同他的那句太過看重。
慕淮安是從那時就開始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脖頸已經是青筋暴起。
良久,再睜眼,眉梢眼角盡是寒霧:
「打到他認罪爲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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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姑娘,大人吩咐不讓你進去!」
門口一片吵鬧,攔又攔不得,讓也讓不了。
侍從們都瞥着方子期的臉色行事。
直到看見那抹俊朗身影持傘,緩緩拾階而上。
我那柄刀尖便橫在了方子ƭű̂ⁿ期的脖子上,他腳步微頓。
細雨斜落,紛紛在劍身上跳躍。
好像每次我與他相見,多的是悽風苦雨。
他喉結滾動,久久看我:
「慕淮安並非純良,他與我積怨已久,和你在一起只是爲了取樂。
「婉婉,他……」
我徑直冷笑打斷:
「是非對錯,我已無心計較。
「我現在就要見到慕淮安!」
方子期頓住,瞳孔微縮,靜靜看着我,直到紅透了眼眶。
我逼近一步,溼透的裙襬隨之揚起水珠,全身劇痛更是讓我理智盡失。
慕淮安向來身嬌體弱,獄中種種酷刑我並非沒有見過。
他又如何受得住!
我咬牙厲聲:「我只問你一句!
「方子期,這路,你讓!還是不讓?!」
他偏偏寸步不動,任由劍刃陷入皮膚,血珠染了半肩青衫。
反倒踏進一步,像是沒有痛意,任由劍身刺得更深。
不解中裹着濃濃妒意:
「他死罪已定,辱家叛國難脫干係!我絕不會坐視你奔向火坑!
「雲婉,我們之間不該這樣,從前你分明……」
我彷彿聽見什麼笑話,直接打斷:
「當初我不畏你種種艱難,又何懼連累?
「既然你提,那你我從前也只作從前!
「方子期,你不必拿話嚇我。
「我只問你,讓不讓?!」
「你與我,非要鬧到這般境地嗎?」
方子期下意識撫我鬢邊溼發,我後退歪頭躲過,執拗看着他。
他看到我的動作呼吸微頓,嘴角繃成直線卻偏要笑,低聲咬牙感嘆:
「好手段……
「慕淮安,你可真是真是好手段啊!」
字字暗含咒怨。
我不解看他,舉起利劍的手早疼到就發抖。
方子期垂眸看着,似是不忍,終於強扯出笑,垂下頭微側一步。
已是妥協。
他頹然看着我的背影漸漸遠去,身形在雨中漸漸彎了半分。
「雲婉……」
一聲落,後面忽然有倒地的聲音。
侍從忽然驚慌失措,錯疊喊着大人。
我握緊劍,只停頓一瞬,旋即加快腳步。
從未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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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進去時,已有太監矗立,宣完旨意。
慕家回朝,潛伏得來的證據早就盡數呈上。
而林清敘竟是面如死灰被壓在獄中。
原來剛纔,只是方子期種種試探我的態度。
趕來的御醫圍在慕淮安的身旁,隔着人羣空隙我才得以見到奄奄一息,滿身是血的慕淮安。
像是摔碎的金玉瓷器。
我像是被定在原地,竟一步都不敢向前了。
「婉婉。」
輕輕一聲,像是千鈞重,激得我瞬間淚流滿面。
慕淮安滿手是血,想要撫上我的臉擦淚,卻懸在空中,不敢觸碰。
苦笑着艱難道:
「婉婉,那些我不奢求了。
「若我真的身死,你只管給我燒些紙錢,慢些忘了我,幸好你也從未喜歡我。」
我卻捧起他的手,毫無顧忌地將手埋進他的掌心,又緩緩劃到心口。
心如鼓擂,淚流不止:
「我想好了,我喜歡你!
「你聽到了?我想嫁給你,成爲你名真言順的妻!
「慕淮安,你要捨得死,我就跟着你一起去了!」
他似乎又苦笑了一聲,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終於堅持不下去,徹底暈了過去。
御醫慌忙將人擡出去,我着急要跟出去時,剛纔一言不發的林清敘卻扯住了我的下襬。
林清敘紅着眼,緩緩道:
「江雲婉,我其實一直都很嫉妒你Ťũ̂ₗ。」
我不可置信地僵在原地。
她仰着頭,繼續道:
「方子期早就對你情根深種,當年獄中說起狠話逼你離開,怕你因他獲罪。
「接我回來,只是查江南鹽商一案,我要他娶我,時時待我如心上人,才肯爲他做人證指認商戶。
「可未曾想他書房畫像卷卷是你,自你離開後夜夜醉酒,只肯在外與我假扮恩愛夫妻。
「我又何曾是他心上人?只不過如你當初那般求不得罷了,我喜歡他那樣久,他卻捨得將我置於險地。
「我對你,難不嫉恨。
「事到如今,他難以言明的,我替他說透,也算報他當年一飯之恩。
「說盡後,我沒什麼好惦記的了。」
我沉默許久,終於道:「方子期於我,已經與那飛蛾無異了。」
林清敘順着我手指方向凝向在燭火旁不斷飛撲的白蛾,緩緩吐出一口氣。
喃喃自語間,竟多了些幸災樂禍:
「他往後也有求不得了。
「還真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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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家好歹皇親國戚,方子期除了辦事不力,還有在朝堂因嚴苛樹敵頗多,得到當年一事打壓,前程不再。
在離開前,方子期特意在我成婚時來見我一面,可慕淮安始終嚴防死守。
這大抵是春日最後一場雨了,葉片往下墜了幾滴水珠,滴答漾在水面。
方子期負手而立,輕聲道:
「那天被我氣急,捉拿下獄,怕也是你計劃之中。
「不惜拿命一賭,騙她死心塌地,對我徹底厭恨?」
不是詢問,而是篤定。
慕淮安沒有反駁。
「方子期, 嶺南難走, 以後莫要回來了。
「我替婉婉送你一句平安。」
方子期忽然盯着他:「若你當時死在獄中呢?」
「不會的,你怕婉婉恨你一輩子。」
他默然不語,最終氣笑,終於破防恨恨罵出聲來:
「真是敗類!難爲你裝得人模狗樣!」
「方子期——」
話音剛落,便有一聲清脆的女聲由遠及近。
慕淮安臉色一變,先一步擋在了方子期的前面阻擋視線。
還沒開口,就被撥開。
我身着火紅喜袍, 沒管慕淮安已經醋極,看向方子期。
他垂眸默默看了我很久,輕扯下嘴角, 才肯將那枚雙魚佩遞過來。
我舒了口氣:「原來真在你那裏。」
成婚時雙方會各雕刻一對玉佩以做定情信物。
它隨我和方子期浮沉整七年。
怪不得當初我沒找到,原來是被方子期給藏了起來。
我從懷裏掏出了另一個,合起來摩挲了一下,慕淮安臉色就更不好看了。
隨即, 撲通一聲, 那對雙魚佩一起沉入湖中。
方子期看着沉沒處, 仿若傷獸:「我以爲我那個你要給慕淮安。」
我坦蕩看他:「本就是舊物, 以後會有更好的。」
「我們真有一子?」
「都是過去的事情,細究已無意義。」
我說完後方子期似乎還要說什麼, 慕淮安卻忍不住攬着我徑直離開, 語氣不善道:
「恕、不、遠、送!」
……
方子期遲遲未走,自虐般看向遠處打鬧。
「你要敢納妾找青梅, 老孃就卸了你的胳膊, 再不要你。」
那邊拱手輕輕拜我, 垂頭笑道:「爲夫哪兒敢啊。」
方子期眼底猩紅捂着心口,不堪重負地彎下腰身。
晚了一步醒悟那年遊船掉落下水,被救起的驚鴻一瞥。
他心中早已奉她明月,卻始終以爲是辱沒強迫。
就這一步。
明月高懸,終於,獨不照他!
……
我亦回頭。
看着方子期清瘦踉蹌的背影,無端想起我滿懷忐忑坐在火紅婚房中。
那時甜蜜地想,若成爲方子期的妻, 我就日日點香敬謝神明。
屆時我會爲他生個孩子,做好一個當家主母。
如今,輪不到我了。
都說人終會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半生。
如今意難平已平,情難了已了。
當年年少,以爲明月清冷高懸, 費心費力要它垂看一眼。
可到最後才發現,不過是一地白霜,一片夢中淺月, 負得殘春淚幾行。
慕淮安瞥着我,捂着心口,又喊疼了。
我滿眼心疼,趕忙顧他。
卻是被不經然啄在鼻尖,委屈地坦率道:
「你生怕你一時反悔, 會拋下我跟他走。」
「你倒不如操心點別的。」
我嘆氣,在槐花樹下踮起腳,就着一縷槐香, 與他共入錦房。
新婚燕爾,正是帳暖春紅,好睡鴛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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