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淚

兩軍交戰之際,百里錚問魏淵:「太子妃和李襲裳,選一個。」
魏淵毫不猶豫地選了後者。
再後來,魏淵紅着眼跪在我面前,泣字如血道:「招招,我求求你,你不該對我如此狠心。」

-1-
我初和魏淵成婚時,他還是個中二少年。 
我蓋頭都不曾掀,他站在三步之遙對我說:「孤娶你實非迫不得已,孤已經有了心悅之人,她叫李襲裳,對,就是那個名動天下的才女。」
我哦了一聲,問他:「殿下餓了麼?」
魏淵顯然沒料到我這麼不按常理出牌,摸了摸肚子,很實誠地點頭。
我倆摸黑進小廚房偷餅子來喫。
兩個將將十五歲的人蹲在竈臺後面,飽腹後相視一笑。
魏淵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沒想到你跟那些無趣的世家女倒是不同。」
我指了指他鼻子上的鍋灰:「殿下也是。」
眼前的少年清風霽月,煞是俊朗。
聽說太子五歲就出口成章,十歲便和夫子對答如流,沒想到也會半夜偷喫。
魏淵瞪我一眼,又笑嘻嘻地咬了口餅子,片刻才說:「我叫魏淵,表字麼……你可以喚我『子芙』。」
我捂着嘴偷偷笑,魏淵問我笑什麼。
我說子芙,像個女人的名字。
魏淵沒理我,我便繼續說:「我沒有表字,只有小名,喚招招。」
他來了興趣,問我是哪個「招」?
我說:「招財進寶的招。」
說着臉有些紅,其實我阿孃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期盼我能招來個好郎君。
魏淵聽完卻哈哈大笑,誇我有趣,順手將手裏的半個餅子塞給我。
因着一餅之情,中二少年太子迅速把我劃分爲自己人。
於是洞房花燭夜,我倆的畫風就成了:
「我打聽過你,聽說你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哥叫裴軒,你二人感情甚篤,唉,你也是個可憐人吶,同我一樣不能和心悅Ŧū́ⁱ的人在一起。」
我昏昏欲睡,只答:「嗯。」
魏淵卻興致勃勃:「你認識那李襲裳麼,若得了機會,我將她介紹給你,她心地最是善良,一定會好好待你。」
我:「嗯嗯。」
魏淵:「說起來李襲裳,我想起我去歲秋獵打了一隻白兔兒送去她府上,也不知如今怎樣,那兔兒真走運吶,能得她照拂,想來日子很是滋潤。」
我:「嗯嗯嗯。」
魏淵:「不過話又說回來,招招你可曾騎過馬、打過獵,嘖嘖,想來應當是沒有的,瞧你生的這一副扶風弱柳的模樣,定是還未上馬就被嚇破膽。」
我:「……」
魏淵兀自笑了會,見我沒聲,回頭瞅我一眼,發覺我已經靠在榻上睡着了。
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地看着我,半晌嘀咕了句:「姑娘家家,沒事長那麼好看做什麼,幸虧是嫁給我,否則……」
否則什麼他半天也沒說出來。
我卻已然意識模糊去夢裏會周公了。

-2-
第二日魏淵便賜了我一座院子,名喚「芙蓉院」。
他領導下鄉似的揹着手,興沖沖地領我去院子,一邊走一邊說:「你可享福啦,這院子孤原本是爲李襲裳準備的,裏頭的東西都是頂好的。」
的確是頂好的。
可一想到都是李襲裳的,我便千萬個不喜歡。
但我不說,魏淵便以爲我也喜歡,一直到回定國侯府的馬車上,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跟我說對李襲裳有多深情不悔。
魏淵攜我回家省親,人前裝模作樣地跟我阿爹和兄長打官腔,背過身卻湊近我小聲吐槽:
「未曾想到啊,你家阿爹看着威風凜凜的,居然喜歡侍弄花草。
「你祖母厲害啊,都七旬高齡了,腿腳比我都利索。
「你說你兄長都二十四了爲何還不成親,莫非有隱疾?」
說着他捂住自己胸口,大驚失色:「他該不會有斷袖之癖吧?」
我:「……」
他自以爲聲ťúₓ音小,卻不想我全家都聽見了。
我阿兄拳頭捏得緊緊地,若不是顧着魏淵的身份,早就把他揍一頓了。
午間喫了飯,魏淵拽着我的手帶我翻牆出去玩。
我問他:「就算走正門下人也未必會攔你,爲何要翻牆?」
魏淵賤兮兮地湊近我跟我說:「刺激。」
我頓悟,拽着他往花樓走,尚是雛兒的魏淵大驚失色問我幹什麼,我說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貫徹到底。
魏淵:「……」
當然我倆最後也沒有喝成花酒。
因爲走到一半魏淵看見李家的馬車上街了。
他登時像是狼狗瞧見肉骨頭似的撲上去。
李襲裳倒是守規矩,恭恭敬敬地對我們行了禮。
魏淵眼巴巴地看着她說:「你瘦了。」
他這樣肉麻噁心的語氣令我後面三日都沒喫得下去飯。
東宮裏的丫鬟婆子們卻傳言我是因爲不受太子寵愛而鬱鬱寡歡。
她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小,叉着腰像是報時的老母雞似的,將「盛氣凌人」四個字發揮得淋漓盡致。
氣得我的陪嫁丫鬟檀信天天跟她們對罵,口舌功夫與日俱增。
然而不多時,魏淵便拎着袍角興沖沖地跑進芙蓉院,人未至聲先到:「招招,下月秋獵,父皇讓我們一同去!」
嘴碎的丫鬟:「……」
魏淵會這麼興奮不是因爲能「和我」去秋獵。
當我在當日看見隊伍後頭,李襲裳被丫鬟攙扶着上了馬車時,恍然大悟。
魏淵立於我身側,脖子伸得老長:「她今日穿的白衣,你說我現在去換白袍還來得及嗎?」
我對他舔狗的行爲不置可否。
秋獵的地方在皇城郊外的千障林,林子很深,裏面獵物不少,若是想要尋兔子野雞,只需要在林子外轉悠即可。
可魏淵想要拔頭籌。
軍帳裏他與我席地而坐,將盔甲一件件往身上套:「聽說今日裴軒也在,他素來喜歡出風頭,以往我都讓着他,但今日可不行,這是李襲裳第一次受邀秋獵,我要讓她看看我有多厲害。」
我支着下巴「嗯嗯嗯」地應和,卻不以爲然。
裴軒長我們三歲,卻已經立下汗馬功勞,如今被封爲「裴小將軍」,在武將裏僅次於我爹。
可不是魏淵三腳貓的功夫能比的。
但魏淵卻走到我面前蹲下,朝我笑得明媚:「招招,你不是喜歡兔兒麼,我去給你獵一隻回來。」
我爲我方纔對他的鄙視感到愧疚。
然後歡喜地抬頭,總算露出這麼些天第一次真心實意的笑容:「真的麼?如此,便先謝過殿下了。」
魏淵怔忪了片刻,耳尖偷偷紅了。
他背過身去,緩緩攥緊手,篤定地說:「自然,你怎麼說也是孤罩着的人,想要什麼孤都給你。」

-3-
我滿心歡喜地等着魏淵給我獵小白兔。
不過小白兔是獵到了,但是魏淵卻因爲縱馬不當傷了腿。
我得知消息的時候,他正躺在軍營裏「哎喲哎喲」地叫喚着,手邊是一隻用鐵籠子禁錮住的小白兔。
我覺得好笑,從醫官手裏接過藥替他敷着。
魏淵一面叫我下手輕些,一面神采飛揚地同我說他有多勇猛。
正說話間,一行人從外面走進來探望,呼啦啦跪了一地,裏頭赫然就有李襲裳和裴軒。
兩人並排跪着,虛虛瞧去,倒有郎才女貌的意味。
見着她,魏淵腰不酸腿不疼了,剛纔還一臉苦大仇深地怕痛,現如今死死攥着手卻偏要做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衆人慰問了幾句便要離開,臨走時李襲裳突然歪了歪頭「咦」了一聲。
魏淵立馬打起精神問她怎麼了。
李襲裳眼波流轉,視線定格在他手邊的鐵籠上,脣角抿出一抹笑意:「想起殿下去歲送我的那隻兔子,可惜沒多久便死了,當時我還傷心了許久。」
「死了?」魏淵見李襲裳的眉眼間籠罩着憂傷,囁嚅着嘴眼神亂瞟,「那不如,不如……」
我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直直地看着他。
魏淵瞧了瞧我,又去看手邊的兔子,李襲裳也順着看,目光柔軟。
她輕輕地眨眨眼:「這隻兔子,與去歲殿下送的那隻還真是像呢,每每瞧着,我都能想起殿下。」
魏淵的脖子高高揚起,恍若白日詐屍,臉卻興奮地紅了:「既然這樣,那這隻兔子就賜給你了。」
李襲裳一面說着「哎呀這怎麼好意思呢」,一面又接過鐵籠道謝「殿下待我真好」。
直把魏淵哄得甜滋滋的。
他們走後,魏淵愧疚地瞧着我,欲言又止:「招招,你可生氣了?」
我將藥收好,衝他淡淡地笑了笑:「沒有呢。」
魏淵點點頭,哥倆好地握住我的手:「我明日就重新給你獵一隻去。」
我說不用,我一點也不喜歡兔子。
爲了表示我的真誠,我還特意強調了好幾遍。
只是說着說着我的鼻頭就有些發酸。
小時候阿爹也曾經送過我一隻兔子,玉雪可愛,如白麪糰子,我當真是當成寶貝喜歡了好久。
兔子死後我還傷心了好些時日。
魏淵初初說送我兔子的時候,我不曾高興嗎?我不曾真心歡喜覺得他待我真好嗎?
可不管是兔子還是魏淵,都不是我的。

-4-
夜深露重,睡在我身側的魏淵小心翼翼地起身。
他以爲我睡着了,其實我背對着他,眼睛睜地大大的。 
等他離開帳子,我也起身往外走。
剛走了沒幾步,身後傳來腳步聲,裴軒拎着個鐵籠,嘴角含笑,目光柔軟地瞧着我。
他走過來:「怎麼不好好睡覺?」語氣親暱,一如曾經寄宿在我家時,那般親軟的口氣。
我知道我們之間終歸是回不去了。
我疏離地看着他:「我只是出來透透氣。」
裴軒不置可否,將籠子遞過來,裏面一隻雪白的兔兒,比魏淵送給李襲裳的那隻還要漂亮許多。
我卻死死地攥住手,搖搖頭:「我不要。」
裴軒的目光頓時暗下來,他憂傷地看着我:「招招,你還在生我的氣。」
我說我沒有,裴軒不信,偏執地要將籠子塞進我手裏,
他說:「你如今連我送的東西都不想要了麼?」
我覺得他真是膽子大,我是魏淵的老婆,皇帝的兒媳婦,如今還在人家的管轄範圍內,他就敢泡我。
我嚇得落荒而逃。
跑至一處溪邊,我預備掬點水洗洗臉冷靜,卻聽見樹後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這下有些尷尬。
向來是躲在樹後的人聽坐在溪邊的人談話。
哪有我這樣明目張膽的。
我不欲聽,他們卻偏叫我聽。
男聲激動地說:「你與我這般陌生做什麼!」
這……好像是魏淵。
緊接着女聲說:「陛下已經爲我和裴軒賜婚,太子殿下莫要再糾纏了。」
眼下的情況,是我的現任夫婿和我緋聞男友的現任未婚妻,他曾經的緋聞女友正在私會。
委實叫我凌亂。
魏淵氣急了,抓着李襲裳:「你怎麼可以嫁給他!」
李襲裳直呼痛,掙扎道:「殿下,我與裴郎兩情相悅,您不要再、不要再說這種話了!」
我聽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吐槽。
兩情相悅你不去找裴軒要那個肥白兔兒,偏偏要去魏淵面前說什麼「睹兔思人」。
兩情相悅你大半夜不睡覺跑到溪邊跟魏淵私會。
魏淵好歹也是這滿都城第二尊貴的男人,何時受過如此羞辱。
他氣沖沖地跑出來,然後和滿臉興味的我撞上。
「……」
相顧無言。
我正躊躇着說些什麼來救場,誰知魏淵卻扣住我的手腕,說:「別以爲孤非你不可,我有招招這麼漂亮的老婆,定過得比你幸福!」

-5-
我以爲魏淵放下如此豪言壯語,以後一定洗心革面。
誰知剛回宮他就去找皇上鬧,喊着不能給李襲裳和裴軒定親,淒厲的叫聲從承乾殿一直傳到了東宮。
彼時我正在院子裏盪鞦韆,檀信從我身後推着我,憤憤不平地說:「太子殿下也太不把您當回事了,還是裴小將軍……」
她話還未說完,魏淵便被幾個太監從外頭抬了進來,他哎喲哎喲地叫喚着。
我坐在鞦韆上冷眼聽着大太監拖腔拉調地說魏淵被皇帝禁足了。
魏淵像塊破布被扔在地上。
他拿眼角覷我,半晌蹭到我腳邊,期期艾艾地說:「招招,你別生氣,這麼做不全是爲了李襲裳。」
我冷笑說總不可能是爲了我吧。
魏淵說是爲了我們。
他說如今皇帝身體每況愈下,朝中各勢力蠢蠢欲動,三皇子一黨已經按捺不住,他這是故意作給外人看的。
我聽完以後震驚地看着他,心想他平日看着中二,居然有如此城府。
自那天起魏淵還真安安分分地禁足了,
每日就窩在東宮裏,
要麼同我講些趣事,要麼就是和我尋些小玩意玩。
宮女們都傳太子爲太子妃收心,如今二人也算琴瑟合鳴。
我想這是我入宮以來,最快樂的一個年頭。
深秋冬初的季節,魏淵扯我去放風箏,我們圍着院子跑了十來圈,他精神奕奕,我卻病倒了。
我的病就像是一個信號,
打響了宮變第一炮。
那一日,我坐在樹下的鞦韆上,隨着鞦韆蕩啊蕩,盪到了最高點。
我的目光越過了東宮高高的宮牆。
我看見我的阿兄跪在魏淵面前,冬日的碎光落在他們二人身上。
我突然間發現魏淵似乎長大了。
他的眼神深邃凜冽,裏頭透着我看不懂的光。

-6-
京城裏下了第一場雪。
魏淵忙碌起來。 
怕我無聊,魏淵特允我阿孃時常進宮來探望。
有人在時,我阿孃會恭恭敬敬地喚我「太子妃」。
她在我面前跪下時,我能清晰地瞧見她頭頂的白髮。
若是沒人,阿孃便會如我未出閣般撫摸着我的腦袋,一聲一聲地喚我「招招」。
阿孃說阿兄看上了趙尚書家的嫡小姐,她預備年後便去提親。
我說真好,阿兄都二十四了吧,終於肯成親了。
阿孃說如今阿兄功勳都掙到了,等這件事辦妥便讓他只管賦閒,不再做那腦袋栓在褲腰帶上的事。
我驚訝地問是哪件事。
阿孃說:「啊,你不知道麼,太子殿下追查到一窩匪寇,命你阿兄前去捉拿。」
我說:「哦,我不知道呀,那抓到了嗎?」
阿孃說抓到了,但對方死活不肯供出幕後主使,後來人被劫走了。
我後怕地拍着胸脯問:「阿兄呢,沒事吧?」
阿孃就笑,摸着我的腦袋,說:「沒事呢,沒事。」
她說如今我們與太子是一家人,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我阿兄又那麼厲害,太子定然不會叫他有事。
我沒想到魏淵這麼好。
於是他半夜披着風雪回宮時,我正抱着湯婆子,縮在殿前的階梯上等他。
魏淵瞧見我愣了許久,步伐緩緩,問我怎麼還不睡。
我朝他笑,我說:「子芙,你待我真好」。
魏淵眼神閃躲着,沒有回答,只是低下身來抱着我,用手將我箍地緊緊地。
他說我傻。
叫我別等他,天冷。
我說不冷,這點子雪算什麼,從前在和我爹在南境時,大雪能蓋過我膝蓋。
我興高采烈地同魏淵說我小時候的事。
他只管聽。,
目光卻越來越幽深。
第二日我阿孃沒再進宮。
第三日,第四日,我阿孃都沒再進宮。
我等啊等,心想莫不是年關,阿孃忙着操心阿兄的婚事,把我給忘了。
直到長明燈亮起,檀信告訴我,祖母在東宮門口從早晨跪到如今,大雪覆了她滿身,遠遠瞧着像是一座雪雕。
她隔一個時辰便三叩首,只爲了求見魏淵一面。

-7-
我衝出東宮,卻被宮女婆子死死抱住。
我說我要見魏淵。
她們說太子如今政務繁忙。
我往雪地上一坐,我說他若是不見我,我今天就不起來了。
幾人猶豫間,外頭傳來一行腳步聲,爲首穿暗金色袍子的赫然就是魏淵。
而他身後跟着的,居然是李襲裳。
魏淵冷冷地瞧着我,眼神從未有過的陌生:「招招,你在鬧什麼?」
我站起來攥住他的衣袖不讓他走:「祖母要見你,阿淵,你同我去祖母那。」
魏淵拂開我的手說:「孤不會見的。」
我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啞着嗓音問他爲什麼。
魏淵沒理我,只是折身對李襲裳柔聲道:「我們走吧。」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襬:「若是你不肯見祖母,那你放我回去吧,我想見她。」
魏淵突然怒了,往日鮮活俊朗的臉上滿是猙獰:「你既入了東宮便別想着離開。」
他轉頭對宮女吩咐道:「送太子妃回芙蓉殿。」
我被宮女拖往宮牆裏,卻眼睜睜地瞧着魏淵和李襲裳越走越遠。
從那天起,魏淵果真不再來看我,但也不允許我離開。
他不來,我便絕食,宮女們知道我失寵後,也不再管我是否餓着冷着。
有天半夜,檀信突然將我從榻上搖醒,告訴我她前些天發現了一ƭṻ₍個狗洞,可以鑽出東宮。
夜晚的暴風雪呼嘯而至。 
我一路爬行,手腳冰冷失去知覺,終於爬出了東宮。
芙蓉殿裏缺衣少食,清冷蕭瑟。
外面卻因着要年關,無比熱鬧。
我站在牆根下,揉着僵冷的四肢。 
一抬頭瞧見遠處富貴的花車在無數燈火鮮花的簇擁下,緩緩駛過。
花車的帳簾拉開,魏淵和李襲裳的臉透出來。
萬家燈火下,他柔目注視着她,溫暖得像壁爐裏的火光。

-8-
我連夜跑回定國侯府。
祖母的房間裏燈火通明,饒是夜半也仍有丫鬟進進出出。
看見我時,他們都愣住了。
祖母身邊的王婆激動地攥住我的手說:「太好了,大小姐回來了,老夫人若是知道定然會好起來的。」
我反問她:「祖母病了麼?嚴重麼?」
王婆淚水瞬間淌下來:「那天老夫人在宮外跪了一天一夜,回來便發起了高燒,如今都兩天了還沒退。」
我進屋瞧見祖母臉色慘白,眼眶頓時紅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祖母,我來看您了。」
祖母燒得意識模糊,卻仍是下意識反握住我的手:「招招,是招招回來了……」
我問她爲什麼要進宮,魏淵爲何不肯見她。
祖母半睜着眼望着頭頂的帳簾,聲音模糊:「爲了你阿兄。」
她攥住我的手,迷迷糊糊地說:「太子爲了搬倒三皇子,故意放走那些匪寇命你阿兄尾隨,想要找出他們和三皇子勾結的證據。」
我聽得神情驚駭。
祖ťŭ̀₌母閉着眼神情痛苦:「三皇子何其聰明,早已窺破,反過來設計了你阿兄,讓他謀反的罪名坐實……」
我的心咯噔一跳,立馬道:「不可能!我去讓魏淵同皇上說明。」
祖母拉住我,搖了搖頭:「沒用的,太子爲了自保,只能捨棄你阿兄,你阿兄也怕連累你和你爹孃,所以全部攬了下來。明日、明日你阿兄便要被流放。」
祖母說完,猛地咳出一口血暈了過去。
候着的醫官趕緊上前診脈Ṫṻ₋。
我問醫官祖母的身體如何。
醫官搖着頭說:「命是保住了,可這雙腿廢了。」
醫官說祖母在雪地裏跪了一整日,膝蓋被涼氣侵蝕,很有可能這輩子都無法站立。
夜晚的東宮恍若白晝。
我抱着膝蓋,在東宮門口的石階上靜靜等着,一如從前等魏淵回來那般。
天將破曉,我冷得四肢僵硬。
我想那一日,祖母也是這樣孤寂地等他嗎?
一雙軟靴停在我面前,
緊接着,我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9-
魏淵就這樣靜靜地抱着我,但我倆誰也沒開口說話。
過了許久,他將身上的大氅脫給我:「進去吧。」
我這才抬頭看他,目光平靜,一如從前同他講故事一般:「我今天回家了。」
魏淵「嗯」了一聲。
我說:「還記得你第一次去定國侯府說我祖母腿腳好,但是阿淵,方纔醫官告訴我,祖母這輩子都無法站起來了。」
魏淵抱着我的手臂微微收緊,他把頭埋在我脖頸,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還有我阿兄,他十六歲隨我阿爹征戰,一心只有國家和人民,如今好不容易對趙小姐心動,可他明日就要流放了。」
魏淵抱着我說「對不起」,聲音很悶很沉。
我搖了搖頭:「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阿爹阿孃知道如今朝中局勢混亂,本不欲蹚這渾水,若不是我要嫁給你,若不是我……」
我哽咽起來,扭過頭去不肯再開口。
魏淵將我一團抱起來,定定地說:「招招,你信我,很快就結束了。」
我靜靜地看着他。
他說:「待一切結束,我會向你解釋,你信我,招招。」
我自來是不喜歡輕信別人的。
魏淵叫我信他,可我要怎麼信。
是信他在人前對我的冷漠絕情,還是人後對我的溫柔寵溺。
從那天起,魏淵雖然沒有再囚着我,但他將辦事的地方由書房改到了芙蓉院。
朝堂鬥爭愈發緊張。
這時,北國突然來犯。
我隨意撥弄着他桌上的摺子,挑着下巴問他:「又要打仗了麼?」
魏淵揉了揉我的頭髮,語氣頗爲不屑:「嗯,北國的太子百里錚率兵攻打我們。」
我有些緊張地問:「那我們國家派誰應戰呢?」
魏淵的表情凝滯了一瞬,又輕鬆道:「我親自帶兵。不過你不用擔心,百里錚是個病秧子,上了戰場也是送死。」

-10-
年關,我差人送回家裏許多東西,但都被祖母拒了。
她像是有意要同我劃清關係似的。
除夕宮宴上,皇上在一羣人的攙扶下緩緩而來。
我坐在魏淵身側,離他離得近,清晰地瞧見皇帝的臉色愈發難看,
呈衰敗之勢。
宮宴上,皇上說起邊關來犯的事,目光陡然一轉,掃向我阿爹阿孃:
「百里錚已經打到定城了,應當不日就要進城,定城是要城,萬萬不可失去,謝侯。」
我爹立馬應道:「臣在。」
皇上不容置喙道:「朕就派你去守定城,可有意見?」
我爹緩緩地抬起頭,半晌開口:「沒有。」
我爹沒有,我卻猛地轉頭看向魏淵,壓低聲音問他:「你不是說你親自帶兵嗎?」
魏淵不敢看我:「都城也不可無人守着。」
我攥住他的手,如墜冰窖:「魏淵,你別騙我。」
魏淵皺起眉頭:「那百里錚不過是個病秧子,你父親驍勇善戰,定能守好定城,到時候又是一件功勳,不好麼?」
「可是我阿爹年紀大了。」
「放心吧,對付百里錚還算綽綽有餘的。」
年後,仗便打起來了。
據說皇帝的身子愈發不行,我阿爹在前線忙,魏淵就在宮裏忙,偌大的東宮驟然冷清。
有日晨間,東宮裏的宮女婆子開始收拾東西四散奔逃。
檀信嚇壞了,抓住平素關係不錯的宮女問她怎麼了。
宮女臉色慘白,哆嗦着說快跑吧,野蠻的北國人打到南都城來了。
我聽完大腦嗡的一聲炸開。
都城外是定城,北國人能破都城,那是不是意味着……
我瘋了一樣往承乾殿跑。
一路上似我這般瘋跑的人不少,昔日莊嚴肅穆的皇宮此刻亂得儼然菜市場。
承乾殿外重兵把守,我闖過去卻被攔住。
我嘶啞着嗓音:「我要見太子。」
官兵說:「太子殿下正在同朝臣商議要事。」
我拔高嗓音:「如今公衆亂成一團,他還有什麼好商量的,讓我見他!」
官兵們便不再理我。
於是我一掀裙襬在承乾殿外跪下。
等啊等,我從晨曦等到日暮,魏淵沒等來,等來的卻是李襲裳。
我尚且被攔在外,李襲裳卻能自由出入。
她站在臺階上憐憫地看了我一眼:「謝純宣,我真羨慕你,什麼都不知道。」
頓了頓,她嘲弄開口:「……你卻也是最可憐的。」

-11-
我呆呆地看着她:「怎麼是你?」
李襲裳一步一步走至我面前:「不然你以爲是誰,魏淵麼,他早已帶着親信從密道跑了,謝純宣,我們二人不過都是他的棋子罷了。」
我捏了捏手:「他叫我信他。」
李襲裳笑了笑,撩開袍子臺階上坐下:「你真單純,也難怪被魏淵騙得團團轉。」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以爲你阿兄當真是無辜流放麼?魏淵要對付三皇子,你阿兄就是最大的棋子,若非這樣,他怎麼能搬倒三皇子,可憐你阿兄原本早就識破計謀,卻因着你……硬生生地鑽入圈套。」
我的身子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臉色白得像張紙。
「不可能。」
魏淵之前告訴我,若非他求情,我阿兄難逃一死。
李襲裳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是不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麼?」
我死死得咬着脣。
「還有這次定城一戰,魏淵是否告訴你那百里錚是個病秧子?」
她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謝純宣,你我都被騙了,百里錚前些年的確是病秧子,可那是他一直在裝病,如今整個北國只剩下百里錚一個皇子,他是唯一的儲君,你覺得他還需要忌憚誰?還需要繼續裝嗎?」
李襲裳目光恨恨地看着承乾殿的殿門,嗓音冷冽得恍若索命的女鬼。
「再過一個時辰,北國大軍應當就會兵臨皇宮。老皇帝早就薨了,卻藏着虎符遲遲不肯給魏淵,他召不了兵便守不了城,連裴軒如今都不在都城。南國的天,變了。」
李襲裳閉了閉眼,猶如癲狂地笑起來,渾身顫抖得厲害。
我此刻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我喃喃地搖着頭:「我阿爹,我阿爹……」
李襲裳接過我的話:「你阿爹當然是死了,被百里錚一槍挑死的,北國人野蠻,鐵蹄踏過定城竟是一具活口都沒有留!」
我捂着耳朵,厲聲斥道:「我不信!你騙我!」
李襲裳冷冷地看着我:「謝純宣,你覺得我騙你有什麼好處?」
我抱着頭許久,才緩緩地看向她:「你爲什麼……」
「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些?」李襲裳譏諷地扯了扯嘴角,「因爲我同你一樣,都是被魏淵利用又拋棄的棋子。」

-12-
李襲裳說北國的軍隊再過一個時辰便要行至皇宮。
可事實上,一個時辰都沒到,我們便聽見外面錚然的鐵甲聲。
她已然徹底接受亡國的事實,坐在臺階上一會哭一會笑。
我不能接受。
父兄的仇還沒報,我不能死。
我帶着檀信趁亂想要逃出皇宮——就利用之前鑽過的那個狗洞。
我剛從狗洞鑽出去,還未來得及起身,面前便落下一雙軍靴,
往上是修長挺拔的身軀。
一個穿着銀甲披着猩紅色披風的少年津津有味地看着我。
我同他對視,猜測着少年的身份。
他皮膚白皙,看着年紀同我差不多,皮相頂頂好看。
——可卻不像南國人長相。
南國人身上自帶嬌養着的氣質,他如此白嫩,可眉宇間卻滿是戾氣,
連裴軒也不及。 
少年在我面前蹲下:「宮裏的?」
我猶豫着最終還是說了實話:「嗯。」
少年饒有興致:「想跑麼?」
這下我沒答了。
少年繼續說:「是不是亡國啦,宮裏的人都在跑呢,嘖嘖,還真想瞧瞧他們如喪家犬一般呢。」
饒是我再笨,也知道面前的少年是誰了。
我跪在他面前,紅着眼眶求他:「你,能不能放我離開?」
少年瞧見我白嫩嫩軟綿綿的手搭在他黑硬的軍靴上,突然朝我笑了笑。
他長得極好,笑起來也是極爲好看。
我以爲他總算有些善心。
誰知下一秒,他起身,如刀鐵般的軍靴狠狠地踩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的冷汗唰的一下冒出來,卻忍着沒有叫出聲。
少年碾了碾,笑得愈發燦爛:「下賤的東西,誰允許你碰孤的。」
我痛得臉色慘白,大腦嗡嗡作響,伏在地上連抬頭的力氣都沒了。
半晌,少年衝身後的下屬抬手:「把她帶走。」
一陣顛簸過後,我被關到了地牢中,
同我一起被關的還有李襲裳。
她不屑地看着我,彷彿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我渾身都在痛,蜷縮在地上,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我想起從前在家裏,阿孃總會喚我嬌嬌。
因爲我最是嬌氣。
後來得知我要嫁給太子,祖母和阿孃幾乎一夜愁白了頭。
她們都覺得我笨。
笨就算了,還嬌氣,從小到大嬌養着,沒有喫過半點苦。
可她們若是知道,她們的嬌嬌如今被人碾碎了手骨,關在陰冷潮溼的地牢裏任老鼠蟑螂爬過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她們一定會很高興很欣慰的。
她們的嬌嬌終於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
可她們再也看不見了。

-13-
那日抓住我的不是別人,正是百里錚。
李襲裳說起百里錚,眼裏是明顯的忌憚:「那個少年就是個魔鬼。」
百里錚把我們關着,卻並不着急打殺。
每天給我們一碗餿飯吊着一口氣。
起初李襲裳根本不喫,還嘲笑我如今活得像狗。
可她後來餓得奄奄一息,是我一口一口餿飯把她救回來的。
從那天起,李襲裳對我惡劣的態度轉變了不少。
或許是同爲天涯淪落人的惺惺相惜,李襲裳虛弱之際竟也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我說話:
「起初你是喜歡裴軒的吧,你二人爲何不定親呢?」
我沉默着沒說話。
李襲裳笑了笑:「我知道,一年前魏淵和你定親時,裴軒曾答應要帶你走,最後卻被一紙詔書派去邊塞。」
她陰陽怪氣地說:「自那一年,他成了京都有名的少年將軍,而你成爲了高高在上的太子妃。」
我終於抬起眼,面無表情地問她:「你怎麼知道這些?」
李襲裳嗓音柔柔,陷入回憶:「你同魏淵成親那日,他在酒樓喝了一晚上的酒。凌晨我將他從桌上撈起來的時候,他將我認成了你。」
一年前那個夜晚,我坐在定國侯府的牆根,抱着行禮瑟瑟地等着裴軒來接我。
可天將破曉,他卻始終沒有出現。
再談及這件事,我以爲我會憤怒或怨恨,
可如今我心如止水,只覺得世事無常。
李襲裳盯着我幽深的眸子,緩緩地說:「世人都覺得我命好,可我也是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罷了。謝純宣,你猜猜那晚裴軒將我認成你,剝下我衣裳的時候我可曾有一刻好過?」
我瞳孔微縮,震驚地看着她:「你同裴軒……」
「是。我下賤,我不要臉。」李襲裳捂着臉,淚水從她的指縫流出來,「我明知他意識不清,可他抱着我,說愛我,說對不起,我便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所以裴軒之所以答應和李襲裳定親,是因爲他污了她的清白。
知道真相的我也並沒有一絲好過,
反而胸口說不出的悶。
就如李襲裳所說,
她同我一樣,不過是個愛而不得的可憐人。
我沉默着,偌大的地牢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半晌,我無力地說:「倘若一切能重來,你嫁給魏淵,我嫁給裴軒,我們是不是都會好過些。」
李襲裳怔怔地看着我。
我說:「我們都錯了。」
她突然激動地站起來,大聲道:「不,我沒錯,就算是嫁給魏淵,你以爲我們的下場能有半點好過嗎?!」
李襲裳就是這樣。
每次一激動,便會說出一些令我震驚的話。
我呆呆地等她繼續說。
然而地牢的門打開,北國將士粗暴地將我和李襲裳拎起來,帶出了地牢。

-14-
冬日的風凜冽肅殺。
我們被帶到皇宮的城樓之上。
冷風呼嘯而過,我同她穿着單薄的宮裝,像是兩隻斷線的風箏,伶仃又纖弱。
大軍壓城,兩方人馬對峙,黑壓壓地簇擁着整個皇宮,一片又一片,一眼幾乎望不到頭。
城樓上,百里錚左手搭在高高的磚牆之上,白皙的面上滿是桀驁,他眯着眼定定地與城下的軍隊對視。
黑紅色的騎軍正前方,有一匹棗紅色的悍馬,馬上一抹挺拔的身影。
我視力極好,幾乎一眼就瞧見了那馬上的人,
是魏淵。
幾個月不見,魏淵似乎瞬間長大了,滿面肅殺之氣儼然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冷酷得讓我陌生。
隔着高高的城樓,我和魏淵對視一眼。
我看見他身後的披風獵獵作響,
看見他麥色肌膚下血管暴起。
下一秒,百里錚拽着我和李襲裳的頭髮,將我二人帶到了城樓邊。
深淵似的高度,我們瞬間臉色慘白。
百里錚衝魏淵說:「倒是我低估你了,未曾想到你居然還敢殺回來。」
魏淵的聲音冷冽:「百里錚,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外面黑壓壓的全是魏淵的人,想來他已經拿到虎符,帶着南國軍隊殺了回來。
兩方人數比較,再結合現下的形勢,想來魏淵佔了上風。
可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百里錚用槍尖挑起我的下巴,哂笑道:「你真捨得攻城麼,你的太子妃還在我手裏呢。」
我看見魏淵的面部肌肉微微顫動了一下,
但也僅僅只是一下。
我突然笑了,我對百里錚說:「你當真覺得他會在意我麼?」
百里錚挑眉看着我:「你這女子倒是膽子大。」
我迎着他戲謔的目光,毫無怯意:「魏淵既然捨得將我扔在東宮一個人走,就證明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
「哦?」
「不信,我們來打個賭。」
城下,魏淵冷冷地說:「放了他們,孤可以留你活口。」
百里錚嗤笑:「你當我傻麼,若是手裏頭沒有人質,你焉能留我命在?」
魏淵皺了皺眉頭,神情已經極爲不耐煩:「那你想如何?」
百里錚瞥了我一眼,衝我笑眯眯地說:「看來他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你,否則也不會跟我說那麼多廢話。」
我也笑了。
笑容裏滿是涼意。
我指了指李襲裳,說:「你猜他顧及的是我,還是李襲裳?」
百里錚愣了一下:「有意思。」
然後他像是頑童般,朝魏淵惡劣一笑,道:「太子妃和李襲裳,選一個。」
話音剛落,我立馬看向魏淵。
我想,他哪怕是猶豫片刻,我都覺得他也沒那麼壞。
或許他當真有什麼苦衷呢?
可是魏淵啊魏淵,
他片刻都沒有猶豫,擲地有聲道:「放了李襲裳。」

-15-
兩方儲君交手,保留着唯一的一絲信任。 
百里錚依言將李襲裳放了,我眼睜睜地瞧着魏淵打馬揮退了將士。
百里錚嘲弄地笑了笑,將我扔給士兵便折身返回北國。
半路我們在黃野外紮營,我被單獨關在一個帳篷裏,外面幾個將士大聲說話。
「這南國的太子妃還真漂亮,真想嚐嚐是什麼滋味。」
「被咱們太子知道你就完了。」
「不過是一個被拋棄的女人,若我們太子真在意便不會放她在這裏,你且看着不會有什麼事的。」
他說完便掀了帳簾闖進來,凜冽的寒風夾雜着酒味,燻得我大腦嗡嗡作響。
我瑟縮兩步,退至牆角,手背在身後,手心死死攥住髮簪。
等醉漢靠近時,我猛地出手將髮簪插入他的後脖頸。
隨着醉漢痛呼,我撕開了帳篷慌不擇路地逃跑。
身後有腳步聲愈來愈近。
我渾身汗如雨下,胸腔火燒火燎地疼,卻不敢停下腳步。
驀地,我腳一軟,從山坡上滾下去,正欲尖叫,嘴巴卻被人捂住。
黑暗中我看清楚了來人,
是檀信!
她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說:「小姐,是我。」
我的眼淚頓時流了出來,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抱住她:「檀信。」
她卻推開我,手上麻利地扯着我的衣服帶子,語速極快地說:「小姐,時間不多了,咱們快些把衣服換過來。」
我睜大眼睛問她要幹什麼。
檀信急急道:「我僞裝成您去引開他們,您趁機逃跑。」
我瘋狂地搖頭:「不行!」
檀信卻已經脫下外衫,塞入我手裏,她分明是笑着的,可眼角卻微微溼潤:「小姐,檀信這條命都是您給的,我若活着就算我三生有幸,我若死了那就當還您一條命。」
檀信是我五歲那年在郊外撿到的。
她餓得奄奄一息,我只給了她一塊餅子,這個傻丫頭就唸着我的好十年。
我眼淚撲簌落下。
檀信神情堅定,握住我的手:「小姐,您一定要活着,要替侯爺和小將軍報仇!一定要活着!」
我們換完衣服,檀信從腰間摸出一塊玉佩。
她塞進我手裏,輕聲說道:「我七歲那年與家裏人走散,至今都沒同他們團聚,如今十餘年過去,我與他們唯一的羈絆只剩下這塊玉佩。小姐若是活下去,還請您幫我尋到我的家人,就告訴他們……謝謝他們的生育之恩,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她哽咽着,如何都開不了口。
我攥住玉佩,擲地有聲:「我會替你找家人,但你一定要活着。」
「好,我一定活着。」
檀信說完,起身毫不猶豫地鑽進了夜色裏。
雨,突如其來,
下得好大好大。

-16-
天光大亮,我動了動麻木的四肢,艱難地往前走。
身後驀地響起馬蹄聲,我臉色微變,往樹幹後面藏。
百里錚嘲弄的嗓音響起:「別躲了,我都瞧見你了。」
我身子抖得厲害,死死捂住嘴不肯發出聲音。
破空聲乍然響起,
無數箭矢朝我所在的地方射來。
百里錚發現我了!
思及此我再也沒有猶豫,抬腳慌不擇路地往前跑。
肩膀處驀地傳來尖銳的疼痛,我垂下頭,一把箭矢從後面插進我的肩頭,
血流如注。
我仍是不停歇地跑。
可越跑,傷口處就越是疼痛。
箭矢的尾端連着一條細細的釣魚線,已然被繃得直直的,若是再往前,我的整條手臂連着肩膀會被立馬撕扯下來。
這一瞬間我想起了李襲裳的話。
她說百里錚多殘忍啊,屠戮定城的時候,無一活口。
他一定會用同樣的方式折磨我至死。
我好累啊。
可檀信三個時辰前才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告訴我要活下去。
我咬着牙,轉身欲用牙咬斷魚線。
百里錚愣了片刻,而後哈哈大笑:「這是我用冰蠶絲製成的線,刀劍尚不可斷,就憑你?」
他說完,指尖一卷。
一陣劇痛襲來,我顫抖着身體隨着魚線被他帶到了他的馬前。
他坐於馬上,居高臨下地睨着我。
我定定地回視他。
百里錚面無表情:「你可知得罪了我是什麼下場?」
我虛弱開口:「不知。」
百里錚哂笑了聲,慢悠悠地問我:「那個叫檀信的女人,是你的丫鬟吧?」
我瞳孔一縮,嗓音嘶啞淒厲:「你把她怎麼樣了?」
百里錚摩挲着下巴:「我的下屬們應當挺喜歡她的滋味,折磨了三個時辰纔沒了喊叫的力氣,最後自己咬舌自盡了。」
我目眥欲裂,胸腔火氣翻湧:「百里錚,你不得好死!」
檀信,我的檀信。
我恍然想起從前我與她一同逃出府玩,每次回家被阿爹責罰都是她替我擔着。
她七歲與家人走散,十年過去了,她再也沒能見他們一面。
她最大的心願便是和家人團聚。
她的阿爹阿孃若是知道該有多難過啊。
我吐出一口鮮血,攥着手裏的玉佩,匍匐在地上痛苦地哭出了聲。
手裏的玉佩也隨即掉落,
我慌亂地要去撿,
百里錚卻眼神微變,撥開我的手拿起玉佩,眯着眼掐住我的下巴質問道:「這塊玉佩,你從哪得來的?」

-17-
我伸手去搶。
百里錚用槍尖卡住我的手,又問了一遍:「Ṫų⁽誰的?」
我劇烈地咳嗽着,血水從嘴裏流出,嘶啞着說:「檀信的。」
然後我看見百里錚瞳孔猛烈地顫抖起來。
他像是被雷劈了般,突然慌亂地對下屬吩咐:「去給我找剛纔那個丫鬟的屍首!」
「可是,殿下……」
「快去!翻遍整座山都要找到,否則你們提頭來見!」
馬蹄聲逐漸遠去,我再也支撐不住,眼一閉暈了過去,
再醒來是在一張柔軟的牀上。
桌上點着安神的薰香,我剛起身,丫鬟便匆匆推門出去。
一刻鐘後,百里錚推門而入,他換下了那身戰袍,披着玄色大氅裹挾着冷風衝了進來。
我問他:「我的玉佩呢?」
百里錚痛苦地閉了閉眼。
我又問:「檀信呢,找到沒有?」
百里錚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無比沙啞,我仔細看還能看見他神色憔悴許多。
與前些日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大相徑庭。
百里錚揮退了下人,艱澀地說:「關於她的故事,你能同我講講嗎?」
我冷漠地看着他,縮至牀角:「是你親手害死了她。」
他果然痛苦地皺起眉頭,眼眶中似乎有淚花在閃動。
「我不知道她是我阿姐,我若是知道,我定然不會……」
我笑了,笑容刻薄又淒厲:「百里錚,害死她的不是你的無知,是你的殘忍,你若非濫殺無辜,她怎麼會、怎麼會!」
我劇烈地咳嗽起來。 
百里錚似是想發怒,看着我慘白的臉色,他終究是忍住了:「她既然願意拼死保護你,想來你是她最在意的人。」
「你說她是你阿姐?」
「她與我一母同胞,七歲那年走丟,小時候若非她護着我,我早就被別人打死了。」
我冷冷地笑了:「可你親手害死了她。」
百里錚痛苦地抱住了頭,單薄瘦削的身子顫抖得厲害。 
他低低央求:「別說了。」
可我偏要他難受:「她將玉佩交給我的時候,曾告訴我一定要我替她找到家人,謝謝他們的養育之恩……她八歲那年發高燒,醫官都說險些救不回來了,可她昏迷中念着自己有個年幼的弟弟,硬是從鬼門關清醒過來。」
「你別說了,別說了……」
「我出嫁前她曾同我說,她這輩子爹不疼,孃親死得早,唯一的家人便是她的弟弟。她說我和你是她生命中唯二最珍視的人——可就是她最珍視的兩個人,卻都成爲了害死她的罪魁禍首!」
百里錚終是哭出聲來。
他漂亮的臉蛋上滿是淚水,眼眸猩紅死死攥住玉佩:「我找到她了,她已經回家了。」
「可她不會原諒你。」
「她要怎麼才能原諒我?」
我殘忍地笑了:「百里錚,她不會原諒你的。」
我要他和我一樣痛苦。

-18-
百里錚花了半個月的時間,爲檀信舉辦了葬禮。
我作爲南國的人質,意外地得到了良好的待遇。
可我知道這是檀信用命換來的。
夜晚,我坐在廊橋上,靜靜地吹着竹笛。
這是曾經我阿兄同我一起寫的歌,曲子還未命名,曲調哀婉綿長。 
不知何時百里錚來到我身後,他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我吹完曲子淡淡開口:「殿下還未睡呢。」
百里錚在我旁邊撩開袍子坐下:「睡不着。」
他指了指自己眼底的烏青:「我已經有半月沒好好睡過覺了。」
我沒心情和他敘話,起身說:「既然如此那殿下就回去好好歇息,告辭。」
百里錚卻攥住我的手腕。
雖然他這段時間性子沉穩不少,但還是那個陰鷙的少年。
月色下滿臉陰霾地瞧着我:「謝純宣,你恨我?」
我反問他:「我應該喜歡你麼?」
百里錚愣了片刻,喃喃說:「也是……」
我問他:「殿下今晚是怎麼了?」
百里錚嘆了口氣,看着我手中的短笛:「小時候我睡不着,阿姐也會給我吹笛子。」
我說我知道,我的笛子就是檀信教我的。
其實我沒告訴他,我就是故意的。
百里錚卻比誰都明白,他固執地看着我,讓我再給他吹一曲。
我要拒絕,百里錚卻耍賴將我按在長椅上,將頭枕在我的膝蓋上,輕聲說:「求你了,吹一曲吧。」
這一刻,渾身鋒芒的少年收起刺,將柔軟的後腦勺留給我。
我低嘆一聲,吹了一曲《鳳求凰》,只是曲子還沒吹完,百里錚便枕在我的腿上睡着了。
此後許久,百里錚便會時常來尋我聽笛。
次數多了,許是我的聽話讓他逐漸放心,他開始帶着我出去玩。
北國雖不如南國那般富饒清麗,卻別有一番風土。
我的性子也逐漸開朗起來。
百里錚很高興,甚至有次喝了些酒,眼神亮晶晶地問我:「謝純宣,你願意一直留在北國嗎?」
我歪了歪頭問他爲什麼?
百里錚便抓住我的手說,魏淵能給我的他都能給我,魏淵不能給的,我若是想要他也能給我。
我聽後沉默了許久,問他北國的冬天冷麼。
百里錚不明所以,卻還是如實回答:「冷的,不過宮裏有地龍,你若怕冷,我可以命他們……」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卻笑着打斷他。
我說百里錚,你知道我爹最喜歡什麼嗎?
百里錚迷茫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說:「沒想到吧,堂堂定國侯府大將軍,平日裏最喜歡的事居然是侍弄花草」。 
我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胳膊,聲音也低了下去: 
「我省親那天我爹還在唸叨着,冬天要來了,他的花草怕不怕冷,能否熬得過這個冬天。年後出征前,他還寫信託我時常去照看一下府裏的花草。」
我捂着臉,儘量不讓自己哭,可眼淚還是從指縫流出來。
「可沒過多久他便戰死在南北交界處,連屍首都沒尋回來。你說他尚且關心花草是否受寒,那他自己在北國的戰場上冷不冷啊?」

-19-
自那晚後,我和百里錚便陷入冷戰。
說是冷戰,其實只是他單方面的冷。
我在北國看似過得閒散安逸,卻更像是依附百里錚的菟絲花,他若高興便來照拂一二,他若不來……
我也沒辦法。
恍惚間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在南國東宮的日子。
那時我也是這樣守着高高的宮牆,日復一日地數着日子,等魏淵回來。 
開春後,那些潛伏在寧靜生活下的暗潮開始湧動。
又要打仗了。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魏淵修整,等他捲土重來時,我在北國種的野花將將發芽。
那日我正在澆水,百里錚穿着銀甲闖進來,仍是那把銀槍,所過之處似乎連花草都爲之顫抖。
可我已經不是一年前那個天真單純的謝純宣了。
如今面對百里錚森然的兵器我尚能面色如常地問他:「怎麼了?」
百里錚說裴軒帶着二十萬大軍打過來了,如今到了南北交界處,揚言要將我帶回去。
他說這話時眼裏滿是嘲弄。
我拿着水壺的手抖了抖,水灑了出來。
百里錚毫無徵兆地掐住我的下巴,惡聲惡氣道:「你不是怨我殺了你父親嗎?那魏淵和裴軒呢,你就能接受他們嗎?」
我蹙着眉喊疼。
百里錚像是沒聽見:「謝純宣,我給你個機會,你是留在北國還是隨我去前線。」
他朝我伸出手。
百里錚的手很白,手背的血管很明顯,纖細卻有力,就這麼攤開在我面前。
我沒有猶豫,握住了他的手。
迎着他欣喜的目光,我說:「百里錚,你帶我去前線吧。」
他的臉上陡然升起無邊的戾氣。
驀地,他狠狠地攥住我的手腕,將我帶進他的懷裏,張嘴對着我的脣咬了下去,
像是茹毛飲血的野獸般,我的嘴脣被他咬破,血水從我們的脣齒間流出來。
我沒動,任由他發泄着。 
百里錚鬆開我,掐着我的脖子說:「你是我的,謝純宣,我不允許你離開我。」
我眼神悲憫地看着他。
我想他明白的,
我不屬於任何人。
罌粟之所以迷人,是因爲它的毒性。
若靠得太近,傷害的終究是自己。
百里錚還是帶我去前線了。
用他的話說,他想讓我認清真相。
他說天底下不會有哪個男人會爲了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前程。
魏淵如此,
裴軒也是如此。 
其實我覺得他說得挺對的。
因爲兩年前,若是裴軒願意爲了我放棄那次去邊塞的機會,那我們的結局是否會不一樣。

-20-
百里錚將我扔在軍營中以後,便帶兵去應戰。
這次魏淵撥了二十萬大軍,饒是北國將士驍勇善戰,這場戰役也打得頗爲艱難。
兩方死傷慘重,我在軍營中都能聞到戰火瀰漫的硝煙。
這一日百里錚受了重傷,是被人抬着回來的。
我連着懸了幾日的心終於在一刻到了頂點。
半夜,帳篷外傳來三聲鳥鳴。
我早已準備好,逃出軍營便瞧見裴軒坐在馬上靜靜地看着我。
只不過是半年未見,我卻覺着像是有一輩子那麼長。
黑暗中他朝我伸出手,我剛搭上去,身後驀地天光大亮。
鐵蹄聲紛然而至,百里錚打馬在首,目光冷冽地瞧着我們。
裴軒似是早有預料:「你沒受傷。」
百里錚嗤笑:「我若是不裝一下,怎麼引出你。」
我將裴軒護在身後,死死地瞪着百里錚。
他卻朝我伸出手,輕聲道:「謝純宣,過來。」
我搖了搖頭:「我要回南國,那裏纔是我的家。」
百里錚閉了閉眼,遮蓋住眼神里複雜的痛苦和憤怒:「我待你不好麼?」
我抿着脣沒說話。
百里錚睜開眼,目光冷咧:「我再說一次,過來,我尚且能留他一命。」
我來不及應對,裴軒突然一拍馬背,策馬揚長而去。
我一顆心都要飛出去了,緊緊地靠在他懷裏,沒有哪一刻如此驚心動魄。
身後百里錚的軍隊窮追不捨。
同時,空中拋來無數利箭。
裴軒一邊護着我,一邊應對,饒是再厲害也逐漸喫力。 
他的呼吸聲愈發沉重,黑暗中我手心濡溼,卻異常冷靜:「你放我下來吧,百里錚不會拿我怎麼樣的。」
裴軒愣了一下,忽然說:「招招,你長大了。」
他剛說完,突然悶哼一聲,緊接着策馬的速度更快了。
慌亂中,我分明摸到了一片濡溼,我湊近瞧了瞧,滿手的鮮血。 
裴軒不知何時受了傷,渾身是血,卻仍是死死地咬住牙。
我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裴軒,你別管我了,再這樣你會死的。」
黑暗中他的眼睛卻異常發亮,他說:「你十五歲那年曾經全心全意託付給我,可我辜負了你的真心。招招,這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他開始力不從心,速度緩了下來,嘴上卻仍是在說:
「我後來無數次後悔那天晚上沒有帶你走,你說得對,我是懦夫,你合該怨恨我的。」
我搖着頭說:「我不恨你,我自始至終都沒有恨你。」
裴軒笑了,一如既往的清潤疏朗。
他說不恨便好,他真怕去了底下不能同我阿爹好好交代。
若是他們知道被捧在手心的小姑娘如此受欺負,他們定然是不肯安心的。
裴軒說完便一頭從馬上栽了下去。
我抱住他的身子,哭着說你別說話了,我帶你去尋醫官,你一定會好的。
裴軒的眼神已然開始渙散。
他怔怔地注視着我,好像是在看我的眼睛,又好像是在看我的嘴巴。
他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我的臉,卻終究沒有那份力氣。
裴軒說:「招招啊,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見你那年你才八歲,麪糰子似的小小一個,跟在我身後喚我哥哥。」
我說我都記得,我都記得的。
裴軒說小時候我面上總嫌棄你,其實我心裏可歡喜了,暗暗發誓要將你娶回去,將你這樣的嬌嬌好好地養着,一輩子無憂無慮。
我說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裴軒說:「對不起啊,招招,我終究是食言了,我這輩子爲家爲國,不愧對父母君主,卻終究是愧對於你。」
我說沒關係,都沒關係的。
我哭得好大聲,捂着他的傷口說怎麼辦呢,裴軒,怎麼辦呢,爲什麼好不了了。
裴軒強打起幾分力氣,替我指了一條路:「沿着這條路走,有我的人接應你。」
我抱着他說我們一起走。
裴軒推了推我,嗓音漸漸低下去:「聽話,招招,往前走,別回頭。」
天邊泛起魚肚白。 
天亮了,
我的世界卻一片黑暗。

-21-
在百里錚抵達之前,南國的人將我接了回去。
舟車勞頓了七天七夜,我終於回到了南國皇宮。
魏淵從昔日的東宮搬去了承乾殿。
宮女們紛紛給我洗刷一番,將我帶到了一座殿內。
我靜靜地坐在地上。
等了須臾,身後響起略顯急促的腳步聲。
魏淵穿着明黃色的龍袍,眼含欣喜地瞧着我。
只是對上我死寂的目光時,他躊躇着卻不敢上前。
我先行對他行了個禮:「皇上。」
魏淵翕動着嘴脣看了我許久,開口道:「招招,你瘦了。」
這話我曾經聽他對李襲裳也說過。
彼時我覺得油膩又肉麻。
如今再聽,
依然覺得油膩又肉麻。 
我不知道魏淵是對誰都可以說這句話的麼?
魏淵小心翼翼地走向我:「招招,我知道你還在怨恨我,我可以解釋的。」
我抬起ţú₈頭看着他:「我累了。」
魏淵怔愣片刻,點頭:「好,那你先去歇息。」
於是他差人將我帶去芙蓉殿。
可我分明記得,皇后住的宮殿叫「鳳棲宮」啊。
自那以後,魏淵一有空便陪着我。 
晨起他會給我描眉,雖然畫得四不像。
下朝後他會陪我逛花園,吩咐廚房做我愛的喫食。
他還會陪我讀書寫字,雖然我總看着看着就睡着。
就這樣過去月餘。
有天晚上魏淵在宴會上喝了些酒,回到芙蓉殿後定定地瞧了我一會,突然紅着眼說:「招招,你沒有心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魏淵兀自覺得委屈,說:「我從前就只是在利用李襲裳,那次選擇她也不過是爲了用她去牽制裴軒。我不是放棄你,那段時間我天天訓練軍隊,就是想有朝一日將你搶回來。」
他說着上來抓住我的手:「以往對李襲裳好,是因爲她爹是尚書,我需要她爹的支持,疏遠你也是迫不得已,若非如此,我怎麼能從三皇子手底下保全你。」
我靜靜地等他說完,慢騰騰地將我的手抽出。
我說:「子芙,你從前陪我放風箏的時候,我腦海裏是你給李襲裳捉兔兒的畫面。
「你給我描眉時,我想的是中宮之位你或許想要留給李襲裳吧。
「你教我寫字、畫畫時,我卻在想外頭那些朝臣會如何看我們呢?」
魏淵急急開口:「我不在乎!我只要你,我的皇后也只能是你……」
我搖了搖頭:「如果你那日沒有將那隻兔子送給她,如果那天在城樓底下你選擇我,如果你沒有爲了爭權而算計我家人,子芙,我們原本應該好好在一起的。」
魏淵無力地垂下手,雙目通紅。
一年的時間,足以將一箇中二少年磨礪成穩重的君主。
可在我面前,魏淵卻還像是那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突然捂着臉哭了起來。
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跪在地上死死地攥住我的裙角,啞着嗓音哀求道:「招招,我求求你,你不該對我如此狠心。」

-22-
我在南國過了第十六個中秋。
去年的中秋,我還是和家人歡聚一堂。
可如今只剩下連牀榻都下不了的祖母。
中秋那天,我回了一趟定國侯府。
預料之中的,祖母沒有見我。
我隔着厚重的府門,對着侯府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再抬首時王婆站在我面前,手裏拎着一個方木食盒。
我眼眶微微溼潤:「王婆,祖母肯見我了麼?」
王婆搖了搖頭,將食盒遞給我,沉沉嘆氣:「小姐,您也別怪老夫人,謝家如今凋零衰敗,老夫人是不想連累您。」
我說我都知道的。
王婆說:「知道便好,這食盒裏是老夫人親手做的月餅,最後一次了,您喫完以後便忘記謝家的人和事,找個地方安穩過一生吧。」
我說好。
王婆看着我倔強的眼睛,終究沒有把肚子裏的話說出來。
她知道的,祖母也知道的。
我如今活成行屍走肉,眼底最後一點光,名爲「報仇」。
我回到宮裏,邀請魏淵一同過中秋。
他很高興,在我面前坐下,親自給我斟了酒。
喝到一半,有太監報說李襲裳知道裴軒死的消息,在外面尋死覓活。
魏淵果真不在意她了,揮手不耐煩地讓她死遠一些。
我突然笑了,替他倒滿酒說:「還記得去歲秋獵,你送李襲裳的那隻兔子麼?」
魏淵皺眉說記得。
「後來我偶然間看見她將那隻兔子摔死在石頭上。」
魏淵眉頭擰得更深了。
我說你看,你若是把兔子給我,我一定養得很好。
魏淵說:「你若是喜歡,今年秋獵我再送你。」
我沒說話,盯着酒杯裏的酒ţú³,突然難過起來。
偌大的殿內只剩下魏淵飲酒的聲音,
一杯又一杯。
魏淵的表情很平靜。
他又喝光杯中的酒,朝我緩緩露出一個算得上傻氣的表情: 
「前年正旦夜裏,風還要大一些。我去陳家辦案,在頂樓的閣樓中,一眼便瞧見了你。你站在人羣裏,笑得明媚張揚,在那一刻我對你一見鍾情。」
他說:「我打聽了有關於你的所有消息,知道你與裴軒青梅竹馬,於是我使計將他調離京城,又趁人之危向你家提親。即使我知道定國侯是中立派,若我篡位,他定然會第一個反對。
「我總想着,我小心些,再小心些,保全你的家人、保全你,將一切安排妥帖,我們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招招,你說得對,我們的遇見原本就是錯的。」他慘然一笑,「我以爲我追求的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可到頭來我卻因爲你眼中的恨意手足無措。」
我忽然盯住他,淚不斷地淌下來:「晚了,太晚了。」
「別哭。」他抹去我臉上的淚水。
「魏淵。」我忽然握住他的手,「其實百里錚是故意放我回來的,我與他達成了協議……」
「也好,是我欠你的,他若待你好,我便安心了。」他像從前一般,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髮。
我痛得呼吸一喘一喘,說不上話來,只能將頭抵着他的胸口,合上眼,眼角淚珠大顆大顆沁了下來。
屋內燈火暖洋洋,我卻覺得心上好像長滿了膿瘡,只要一說話就會綻開破裂,鮮血湧了出來,無處安放,直往眼眶衝去。
魏淵的手終究是無力地垂下:「招招,好好活下去。」

-23-
天亮了,新帝薨逝的消息傳出,悲鳴的喪鐘足足敲響了三刻鐘,一直從承乾殿蔓延到整個皇宮。
而後北國大軍兵臨城下。
失去了魏淵和裴軒,百里錚再想攻破南國便易如反掌。
不過月餘,南國便潰不成軍,最終投降。
因着主動投降,這一戰傷亡倒是極少。
自此,百里錚一統天下,改國號爲「順德」。
從北國曾經那個人人喊打、不受待見的小皇子,成爲人人傳唱的帝王。
新任後百里錚便變得異常忙碌,自然沒時間再找我的麻煩,我樂得輕鬆,時常變着法子出去玩。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
一晚我悄悄從宮外溜回來時,發現百里錚居然坐在我殿內靜靜地等着我。
瞧見我,他揉了揉疲憊的眉心,衝我招了招手:「謝純宣,過來。」
不過幾個月,百里錚突然又長大了許多。
褪去了曾經的少年氣,如今的他愈發得冷冽。
我在他身側坐下,百里錚毫無預兆地將頭枕在我的腿上:「再給我吹一曲笛子吧。」
我原本想拒絕的,但對上他烏黑的眼圈,終是沒有。
一首曲子還沒吹完,百里錚便故技重施地睡着了。
第二日我醒來時,他卻早早地去上朝了。
不過午間下朝時,卻給我帶來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
百里錚要立我爲後。
朝中那些老臣催他立後不是一天兩天的了,百里錚以往都會搪塞過去,可這次他直接把燙手山芋甩給我。
我在殿裏擺了一桌,準備了一肚子腹稿要拒絕。
但百里錚興沖沖地拉着我又是喝酒又是唱歌,全然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等我再回過神來時,我倆已經同牀共枕。
我和他定定地瞧着榻上的落紅。
半晌,百里錚從身後擁住我,語氣間滿是眷戀:「這下你拒絕不了了吧?」
是的,我的確拒絕不了了。
於是我成爲了百里錚的皇后。
成親第一年,我爲他誕下了一個小皇子,百里錚很高興,決定大赦天下,百姓們都紛紛稱他爲好皇帝。
而好皇帝本人百里錚在鳳棲宮擁着我和兒子,小心翼翼地將立太子的詔書交到我手裏,低低嘆氣:「謝純宣,這下你該放心了吧。」
我裝作聽不懂,眨眨眼:「該放心的不是你嗎?」
百里錚盯着我瞧了幾秒,突然湊過來親了親我,親得我幾乎快窒息。
在我暈暈乎乎之際,百里錚問我:「你還想要什麼?」
我說如今的日子已經很好了,妾身不敢多求。
百里錚摸着我的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兒子出生的第二年,百里錚開始雷霆手段的整治朝綱。
他處理了一大批野心勃勃的朝臣,留下那些忠臣。
第三年,百里錚開始主動向邊境那些時常來犯的小部落出征,並逼着他們簽下了不再進犯的百年條約。
第五年,百里錚的身體突然惡劣起來,他時常頭暈,且一睡就睡五六個時辰。
不光如此,他的記憶裏和視力等等也開始下降。
有天早上我們醒來,百里錚抱着我低聲說:「謝純宣,你把燈點燃。」
我愣了一下,語氣有些顫抖:「可這是白天啊。」
百里錚悵然了許久許久:「是麼,這是白天啊,原來是我看不見了啊。」

-24-
第八年的時候,百里錚已經連路都無法自主行走了。
每日在宮人的攙扶之下,他才能勉強出去曬曬太陽。
白日裏他就坐在廊橋上,我抱着已經八歲的阿珩在花園裏嬉笑打鬧。
每當這時,百里錚就會滿臉柔愛地看着我們。
他如今已經二十五歲了。
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可他坐在陽光底下輕微眯着眼,皮膚白皙卻顯得病殃殃的。
阿珩玩累了,撲進百里錚的懷裏,奶聲奶氣地說着:「父皇,你一定要快些好起來,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打獵!」
阿珩說着指了指我,道:「母后說您以前可厲害了,又會騎馬又會射箭,阿珩長大了要做和父皇一樣厲害的人。」
百里錚摸着他的頭,笑得溫柔,全然沒有了從前的戾氣。
他說好,父皇一定早日好起來,到時候帶我的阿珩寶貝去騎馬狩獵。
也不知是不是因爲阿珩的話奏了效,
第二日百里錚果然好了許多。
他甚至不用宮人攙扶,自己便能牽着我的手走到御花園。
他同阿珩還撲了一會兒蝴蝶了,
之後阿珩便被太傅帶走了。
我想帶百里錚回宮,他卻拉着我的手,輕聲說:「謝純宣,你陪我坐會兒吧。」
我們走到石桌旁坐下,百里錚揮退了宮人,給我倒了杯茶。
他把玩着精緻的茶杯,似是陷入回憶:「我的生母是個宮女,剛生下我沒多久就被淹死了,我父皇兒子那麼多,根本想不起來我,若不是阿姐護着我,我可能長不大。」
他自嘲地笑了笑:「哪怕我自小裝病,仍是逃不過被打罵的命運,後來我便開始暗地裏做些小手段,把欺負我的那些人一個一個弄死了。」
我握住他的手,察覺他有些微微發抖。
百里錚閉了閉眼,繼續說:「在遇見你之前,我以爲我這一生都會在殺戮和仇恨當中度過,可遇見你之後,我居然想爲你撫琴烹茶。」
我說你都做到了不是嗎?
百里錚搖搖頭:「初次見你,只覺得你倔強得好笑,明明那麼小一隻,卻妄圖和命運反抗。如今才發現我錯得離譜。我們三人誰不比你強,可全都栽在你手裏。」
我的心一緊,緩緩收回手。
百里錚卻驀地反握住我。
「原以爲我是獵人,可如今看來,我纔是獵物。」他笑了笑,「不過誰說我不是心甘情願的呢, 謝純宣,我從未說過愛你, 可是你看,這八年來你餵給我的慢性毒藥,我沒有一次不是乖乖喫下的。」
他眨了眨灰濛濛的眼睛:「謝純宣,你說我是不是很乖。」
我鼻尖發酸, 忍住眼淚, 「嗯」了一聲。
百里錚無焦距的雙目定定地看着我, 一如從前那般:「這麼多年, 你可曾有對我動過一次惻隱之心?」
我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有的, 百里錚, 從第四年起,我再也沒餵你喫過那些毒藥,我想着若是你能活便是你的命, 若是活不了……」
「那便也是我的命。」百里錚接過我的話,他偏頭問我, 「你在哭嗎, 是爲了我?」
我嗚咽着點頭,
哪怕他並不能看見。
百里錚釋然地笑了:「那我便知足了, 總算沒有白疼你這個小白眼狼。宮中的一切我都替你和阿珩打點好了, 謝純宣——」
他突然哽了哽, 喉結滾動,終是低聲開口:
「我從未開口說過我愛你, 但你知道的,我除了你再無別人。我、我愛你, 若是有下輩子, 我再向你爹孃賠罪,求他們原諒我, 屆時、屆時你一定不要再恨我,我風風光光地迎娶你,你大大方方地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大仇得報,我明明不該哭的。
可是我卻覺得渾身痛得彷彿痙攣,死死地捂着嘴, 喉嚨間乾澀得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半晌, 我終是說:「好。」
百里錚似是放心了, 朝我露出一抹微笑,雙手無力地垂下。

-25-
順德第八年,百里錚薨, 百里珩即位, 太后謝純宣代爲聽政。
關於百里錚, 京中自有一段佳話傳聞。
人人都誇他是一個好皇帝。
承乾殿內,朝臣叩拜。
阿珩怯怯地抱住我的腰輕聲問我:「母后,父皇去哪了?」
我說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阿珩說他還會回來嗎?
我摸着他的頭, 沉默着沒有說話。
視線觸及底下的重臣,我一陣恍惚。
恍惚間想起,十年前我剛嫁給魏淵的時候,也是這般怯怯地在房中等着他來掀蓋頭。
這些年我身邊來來往往,彷彿遇見很多人。
五歲阿爹送我第一隻兔子, 十歲阿兄教我騎馬,十二歲阿孃逼着我刺繡,十五歲祖母摸着我的頭說我的招招終於長大了。
可他們誰也沒有留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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