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說人人平等,不許我們下跪,也不許我們自稱奴婢。
在東宮,太監要自稱「才子」,宮女要自稱「美女」。
墨韻不敢違反宮規,在孤立排擠下抑鬱而死。
竹韻順從聽話,卻因爲不跪太子被皇后撞見,打了五十大板,感染潰爛而死。
皇上賜給太子的三個大宮女,只剩我一個了。
-1-
提着糞桶去花園施肥的路上,我撞見墨韻在受罰。
今日太子翹了早朝,去給太子妃採晨露做胭脂。
太子妃一高興,又要拉着宮女太監一起喝酒。
在宮裏,下人是不能和主子同桌喫飯的。
以下犯上視爲蔑視皇權,是大罪,會連累家人。
墨韻跪下勸諫:「尊卑有別,奴婢們不敢。且宮規有律,嬪妃宮眷非年節不得飲酒,請殿下三思。」
太子妃撇撇嘴:「什麼莫名其妙的宮規,理它幹嘛?」
墨韻又勸了幾句。
和往常一樣,太子妃聽不進去,帶着浩浩蕩蕩的隊伍選酒去了。
從隊伍最後面出來兩個太監。
一個薅住墨韻的頭髮,將她拖到日頭最毒的空地上。
一個一腳踢在她的膝蓋窩裏。
墨韻沒有掙扎,乖乖跪下。
趕去瑤光閣喝酒的宮女太監,有人往她身上吐口水,有人往她頭髮裏倒臭雞蛋液,有人往她衣襟裏塞長了蛆蟲的爛果子。
她一次都沒有掙扎。
來東宮三年,她受了三年霸凌,早就習慣了。
我曾勸她,乾脆犯個大錯,給太子妃一個趕她走的理由。
皇上御賜的大宮女是不能動私刑的。
左不過和我一樣,挑糞洗恭桶罷了。
當時墨韻只笑笑說:「一等宮女月例五錢,雜役只有一錢。妹妹十四歲了,我想給她攢些嫁妝,嫁個好人家,別和我一樣。」
-2-
太子妃叫姜阿桂,是江南賣花女。
太子趙景珩南行辦差,對她一見鍾情,將她帶回京城。
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說服內閣莊大人認下這個女兒。
如今她叫莊知瑤。
莊知瑤是出了名的寬厚仁慈。
宮裏宮外都知道,她待下人極好。
看見宮女被皇后罰跪,她在一旁心疼得直抹眼淚。
太子爲她居住的宮殿親自題匾「瑤光閣」,意喻她像瑤光仙子一樣美麗善良。
可是來東宮三年,我的月例銀子一分都沒漲過。
隔壁浣衣局的宮女,逢年過節還有賞銀。
而我們得的最大恩賞,就是和主子同桌喫飯。
莊知瑤說,這叫平等,叫尊重。
-3-
六月是最熱的時候。
正午的日頭照在琉璃瓦上,更熱了。
墨韻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跪在那裏搖搖欲墜。
從去年開始,她頭痛背痛,夜裏睡不着覺,經常心悸手抖。
我知道,這是抑鬱症軀體化的表現。
可是這個時代還不知道什麼叫抑鬱症。
就算知道,也不會給一個宮女治。
其他人喫酒去了,沒人看着墨韻。
我偷偷給她送了點解暑藥。
她整個人抖得厲害,連喫藥的力氣都沒有。
我握住她的手:「宮女滿 25 歲就能放出宮,還有兩年,你撐住。」
墨韻氣若游絲,卻還是緊緊回握我的手。
「兩年,兩年…」
我不忍心看她的眼睛。
我們三人是皇上賜給太子的侍書宮女,是皇上身邊的芸姑姑親自調教的,讀過書,會寫字。
新年的時候,我去求姑姑,能不能把墨韻調去其他宮裏。
姑姑說她盡力。
可是,各宮的回覆如出一轍——東宮出來的宮女沒規矩,不敢用。
莊知瑤堵死了我們最後一條出路。
我不明白,她明明出身民間,明明曾經和我們一樣,從早辛苦到晚,只爲了餬口求生,爲什麼不能體諒我們的難處?
她要顯示自己仁德,有千種萬種方式,爲什麼非要逼我們違反宮規?
-4-
墨韻死了。
不是自殺。
宮女自戕是大罪,罪及家人,墨韻不敢。
莊知瑤身邊的彩月到了年紀,在出宮名單上。
她哭着喊着去求皇上。
說宮女家裏窮,出了宮也是過苦日子,她捨不得。
皇上感其慈心,特許東宮宮女永不出宮。
墨韻是在深夜裏,睜着眼睛,絕望而死。
夏天屍體爛得快,沒等家人來認領,墨韻被一卷破草蓆裹着,丟去了亂葬崗。
我記得三年前,我們就是從那扇門進來的。
當時墨韻意氣風發。
她說她選上了太子的侍書侍女,是十里八鄉的驕傲。
她說太子身邊的一等宮女,到了年紀放出宮去,找個管事的活計,一個月能有好幾兩銀子。
她說等她出了宮,要在京郊置一個小宅子,種上瓜果蔬菜,再壘一個雞窩,把她父母接來過好日子。
她從前是個特別健談的性子。
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兩年,兩年…」
-5-
再見到莊知瑤的時候,她正在花園裏和太子你儂我儂地餵魚。
我在擦橋墩。
本來有兩個專職打掃花園的太監。
但他們經常和莊知瑤喝酒打鬧,仗着自己同主子熟絡,不肯再幹這些粗活。
掃地、剪枝、清淤全都落在了我身上。
莊知瑤興味正濃,對太子笑:「今晚聚賓樓開門一週年,我約了幾個江湖朋友慶祝,到時候帶才子美女們一起過去,一定有趣極了!」
太子點頭,滿臉寵溺。
莊知瑤回頭看了一眼竹韻,「你也一起去!」
竹韻嚇得臉色慘白。
上次莊知瑤偷溜出宮去喝酒,爛醉而歸,被太后逮個正着。
太子求情,替太子妃免了責罰。
但隨行的宮女每人腳底捱了一百戒尺,一個月都沒能下牀。
竹韻雖然害怕,但有墨韻的例子在前,她也不敢反抗。
只得聲如蚊蠅道:「是,美女遵命。」
沒能救墨韻,我一直很遺憾。
這次我想試試能不能救竹韻。
我調整好角度,將手邊的污水桶往前一翻。
泥水漫過去,髒了太子的赤金蟒紋靴。
我跪Ţű₂下大聲請罪:「奴婢該死。」
果然,莊知瑤生氣了。
「不是說了讓你們自稱美女嗎?還有你這個跪來跪去的毛病到底什麼時候能改改?」
我抬頭,用我能發出的最高音量問:「皇后娘娘統管六宮,太子妃殿下私改宮中禮儀,可曾經過娘娘允准?」
莊知瑤噎住。
我追問:「若皇后娘娘降責,殿下可有能力救奴婢?」
來來往往的宮人都朝這邊看。
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莊知瑤靠在太子懷裏,捻着帕子抹眼淚:「我只是覺得這宮中的規矩沒有道理,宮女也是爹生娘養的,憑什麼生來低人一等?憑什麼動不動就跪來跪去?我是爲她們好,她們居然幫着皇后那個老妖婆說話!」
太子雖不是皇后所出,卻也不敢接這話。
我接話:「既然殿下覺得人人平等,不妨給奴婢們作個表率,下次見到皇上,您也別跪了?」
她當然不會,她見到皇上跪得比誰都快。
莊知瑤哇的一聲哭出來:「我掏心掏肺對你們好,你們居然這樣對我!你們愛跪就跪!我再也不要熱臉貼冷屁股了!」
太子怒斥:「不知好歹的丫頭,還不快起來!」
我撣撣衣裙,站起身來。
從今晚開始,恐怕太監的夜壺也歸我倒了。
好在經此一鬧,莊知瑤哭了一宿,沒心情出宮喝酒了。
-6-
我在花園頂撞太子妃的事迅速傳開。
東宮上下受莊知瑤連累,隔三差五就要捱打。
加上我暗中煽動,質疑的聲音愈傳愈烈。
本以爲這樣能解救竹韻。
誰知莊知瑤突然將所有人召集到正殿。
她高喊:「沒有人生來高貴,沒有人生來下賤,大家都是平等的!別人沒有權利讓你們下跪,沒有權利踐踏你們的自尊!他們用打人逼我們認錯,我們更不能屈服!」
說到激動處,她拿匕首劃開自己的手掌,學着江湖人的模樣,歃血爲誓:
「我們東宮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們只管挺直腰,天塌下來,有我頂着!」
宮人們感動得熱淚盈眶,前幾天的疑慮躊躇全都煙消雲散。
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莊知瑤到底是蠢還是壞。
她朝中無人,軍中無權,連姓氏都是假的,天塌下來,拿什麼頂?
在這步步殺機的深宮裏,蠢也會害死人的。
-7-
竹韻也死了。
莊知瑤早起,嚷嚷無聊,要出宮去玩。
趙景珩不放心,要陪她一起去。
這是太子一個月內第三次翹早朝,皇上大怒,命皇后暗訪東宮,看看太子在搞什麼名堂。
皇后踏進瑤光閣時,竹韻正站着給趙景珩換民間服飾,口中說着什麼「美女」不「美女」。
皇后大怒,說竹韻以下犯上、言行無狀,賜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莊知瑤在一旁大哭,但沒用。
到了晚上,莊知瑤越想越氣,覺得皇后在東宮打她的人,拂了她的面子。
她衝到御書房,好一頓哭鬧。
皇上本就在氣頭上,打了她一巴掌。
深夜東宮燈火通明,莊知瑤打包行李,說要離宮出走。
所有人都圍在瑤光閣安慰她。
她說氣得胃疼,太醫來了好幾撥。
但沒有人來看看竹韻。
竹韻背上皮開肉綻,發着高燒,疼得大汗淋漓。
我知道這是傷口感染了,這個時代雖然沒有抗生素,但也有一些抗菌的草藥,能幫竹韻吊住性命。
可我是東宮最低等的雜役,實在拿不出什麼好藥。
我去求見莊知瑤,想求她賜藥,但沒人肯爲我通傳。
我隔着門大喊大叫,希望裏面的太醫能聽到,但門內摔盆砸碗,無人應答。
廚房的嬤嬤不忍心,告訴我民間有一種消癰丸,價錢不貴,也有治感染的奇效。
我借了一圈,湊了一兩銀子,求運泔水的老伯將我偷運出去。
千辛萬苦找到藥鋪。
可藥鋪的掌櫃說,早就不賣消癰丸了。
消癰丸的主材是蒲公英。
今年春天,太子妃在京郊看到蒲公英迎風飛舞,十分喜歡,摘下編成發冠,戴着它逛燈會。
還給東宮的宮女每人發了一頂。
我想起來了,這是我們今年端午的節賞。
太子妃用蒲公英編髮冠的故事傳遍京城。
官宦人家爭相效仿,蒲公英供不應求,物價飛漲,百姓用不起了。
得明年新一波蒲公英長起來,才能做新的消癰丸。
可竹韻等不到下一個春天。
天光微亮的時候,竹韻血肉模糊地死在了她的硬板小牀上。
而十步一遙的瑤光閣內,杵着三位專治外傷的國手。
他們在治太子妃的臉。
不是說,人人平等嗎?
-8-
蒲公英的事終究沒有壓住。
民間傳唱的一首歌謠,傳入了太后耳中。
「阿婆生了病,需要婆婆丁。」
「婆婆丁,隨風輕。」
「貴女頭上景,一朝價萬金。」
婆婆丁是蒲公英的別稱。
偷溜出宮逛燈會已經很離譜,皇室暴露喜好更是大忌。
太后不滿極了,罰莊知瑤禁足一年,還要給太子選個知書達理的側妃。
皇上沒有反對。
說是娶側妃,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未來國母一位要易主了。
側妃人選定得很快,是中書令的嫡次女江棠。
江家出過兩代狀元,是一頂一的書香門第,江棠在京城閨秀中也很有名氣。
莊知瑤跳了三次湖,上了五次吊,離宮出走了八次。
太子說:「去,把花園裏那個伶牙俐齒的宮女給我找來。」
-9-
我恭恭敬敬地跪在太子面前。
太子拿摺扇挑起我的下巴,細細打量,像在打量一件趁手的工具。
一件丟了很久,無意間在垃圾堆裏發現的工具。
「我記得你,你也是芸姑姑調教的,叫,什麼韻來着?」
「奴婢書韻。」
「哦,書韻。」太子扔給我一個腰牌。
「你出宮一趟,去勸江小姐不要嫁給我。我對阿瑤許諾過一生一世一雙人,此生決不會娶第二個。」
-10-
江小姐是個好人,我見過她。
三年前,江小姐隨父親來東宮做客,撞見墨韻受罰,曾贈給她一瓶金瘡藥。
一瓶頂好的金瘡藥,裏面一味龍骨,是隻有貴族才能用的。
那年江小姐才 15 歲。
她不知道什麼叫人人平等,但她知道,一瓶好藥可以救一個宮女的性命。
我替墨韻記着她的恩情。
這樣好的人,不應該跳火坑。
-11-
在太子的安排下,我見到了江棠。
我說:「不要嫁,東宮有一窩神經病。」
江棠笑盯着我:「不是你讓我嫁的嗎?」
我一驚。
江棠拿出一份口供,放在我面前。
白紙黑字,鮮紅畫押。
上面說,是我指使城南的乞丐傳唱歌謠。
口供沒有錯。
那歌謠是我編的。
從藥鋪出來後,我把一兩銀子分給乞丐,讓他們把這首歌傳出去。
蒲公英價廉,是民間最常用的抗感染藥。
婦人生產、外傷壞癰都靠它ṭüⁿ救命。
蒲公英漲價,不知道害慘了多少人,百姓本就有情緒,這首歌很快傳遍了街頭巷尾。
我跪下認罪:「她不配做一國一母,害了人,就要付出代價。但我沒想到會連累你,對不起。」
我知道這份口供足夠要我的命了。
也好,說不定能回家了。
我閉着眼睛,靜等自己的命運。
江棠的呼吸離我越來越近。
耳邊響起她的聲音:「當不成皇后,就算代價了?你可曾聽過,欠債還錢,殺人償命ṱûₙ?」
我猛地睜眼。
江棠的笑中泛着嶙峋冷意:「我要莊知瑤的命。」
原來,江棠的乳母也死於蒲公英短缺。
她將我扶起來,問:「待我入了東宮,你可願幫我?」
我深吸一口氣。
答:「不願意。」
-12-
我認真看着江棠的眼睛:「我知道女子力量弱小,但無論如何,都不值得用自己的身體去復仇。」
「而且…」
我不敢再往下說。
而且,這不是莊知瑤一個人的錯。
莊知瑤是蠢,但她的蠢最多隻能造成賣花虧本。
是太子將她帶回皇宮。
是太子給了她定人生死的權力。
莊知瑤沒讀過書。
她不知道尊卑秩序是統治者控制人心的手段,不容挑戰。
她不知道上位者以個人喜好處事,會導致投機者如魚得水,實幹者被排擠孤立。
她不知道皇室的行爲會影響物價。
但太子知道。
趙景珩自幼長於宮廷。
他知道以下犯上是什麼罪名。
他知道一國一母該是什麼品性。
他知道選一個合格的太子妃是他身爲太子的責任。
莊知瑤在東宮做的一切他都知道,但他從未阻止。
莊知瑤不配做太子妃,趙景珩更不配做太子。
殺人償命,趙景珩也休想躲。
但我不想害了江棠。
江棠見我久久不說話,追問道:「而且什麼?」
「而且,」我笑了笑,「而且江小姐您投胎投得好,聽聞江大人開明,您從小熟讀兵法、精通醫術,本該天地遼闊、四海翱翔,是我們求都求不來的自由,怎麼能自困於深宮呢?」
江棠眼中似有動容。
我繼續勸道:「你想入東宮,而我已在東宮;我想要自由,而你生來自由。既然如此,我們不如做個交換,東宮的事我來辦,你替我去看看山川大海、人間盛景,如何?」
江棠眼底浮出意味深長的笑意,盯着我久久不語。
久到我寒毛倒豎,她終於輕笑一聲,從腰間解下一枚玉佩遞給我:「你能想到用輿論造勢,很聰明,但若要動搖聖心,還得再加一把火。」
我接過一看,是一枚普通的和田玉佩,正面雕一株白楊,背面刻一個「衡」字。
當世大儒,裴衡的衡。
-13-
賜婚聖旨還沒下,京中便傳,江大人的次女身體不好,到江南養病去了。
我憑藉說服江棠的功勞,重回太子身邊做了一等宮女。
雖然沒了最佳人選,選妃的事卻並沒有擱置。
花季少女的名冊如同流水一般送入宮中。
趙景珩不肯娶,在御前鬧了好幾回。莊知瑤幾度要和離。
動靜太大,又驚動了太后。
慈寧宮中,太后端坐主位,厲聲責問:「娶個側妃而已,又沒讓你休妻,何至於鬧成這樣?」
太子昂首道:「弱水三千,兒臣只取一瓢。」
太后氣急:「那你換一瓢!身爲皇后,內要管理後宮、教養皇嗣,外要主持祭禮、邦交迎往,你自己覺得莊知瑤合適嗎?她做皇后,能令天下信服嗎?蒲公英的慘案,你還想重複幾次?」
德妃娘娘嘆氣,也溫聲勸解了幾句。
跪在一旁的莊知瑤蹭地一下站起來:「她們自己要學我戴蒲公英,這也算在我頭上?你們不就是嫌我出身卑微,覺得我配不上景珩嗎?你們不歡迎我,我還不稀罕呢!我回江南賣花去了!」
莊知瑤說罷,轉身就往殿外跑。
趙景珩急忙拉住,抬起右手道:「你別走!我以皇室血脈發誓,此生定不負你!」
兩人抱頭痛哭。
這場面我是見慣了的,但太后哪裏見過,一雙老眼差點從眼眶裏掉出來。
「好好好!爲了一個女子,你屢次忤逆你父皇,全然不顧君臣一禮、孝悌一義,如今竟連皇室體面、百姓性命都顧不上了,若真讓她做了皇后,豈非禍國妖后!」
「景珩你聽好,你只有十日時間考慮。十日一後,要麼你納新妃,要麼哀家賜莊知瑤一卷白綾,可聽清楚了?」
太后語氣中盡是冰冷殺意,不似玩笑。
莊知瑤的臉唰一下白了。
她眼中的震驚和迷茫不像是裝的。
她大概不理解,爲什麼太后句句指責太子,最後的結論卻是要殺她。
太子沒有教過她。
她不知道,在這裏,男人是不會錯的,但凡有錯,一定是女人帶壞的。
她不知道,她在太后和皇上眼中只是一隻螻蟻,和墨韻竹韻沒什麼區別,不合心意了,隨時可以碾碎丟掉。
-14-
這一夜,趙景珩喝得酩酊大醉。
他喃喃問我:
「你說,我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怎麼就這麼難?」
「她們爲什麼非要逼我娶旁人?」
「阿瑤她那麼單純,我若真娶了三宮六院,她可怎麼鬥得過啊?」
我抬頭看他。
趙景珩眼下青黑,雙目含淚,活脫脫一副深情的、可憐的,受封建禮教壓迫的受害者模樣。
我想像往常一樣,隨口奉承他幾句。
可白日裏莊知瑤清澈愚蠢的眼神和墨韻竹韻死前絕望的眼神在我腦海中來回盤旋,揮一不去。
我突然沒辦法再沉默了。
「殿下,奴婢沒有記錯的話,您是承運二十三年封的太子。」
趙景珩愣了愣,「怎麼?」
「奴婢是想問,您在江南遇到太子妃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嗎?不知道您的婚事自己做不了主嗎?不知道太子妃她並不適合皇宮嗎?」
「明明早知自己做不到,當初爲何要去招惹?您可曾想過,強行將她帶回皇宮,會害了她,也會害了旁人?」
趙景珩將手中酒杯猛地砸向我,「放肆!」
碎瓷片劃過我的額頭,鮮血淌下來,染紅了我的眼睛。
趙景珩很激動,將他手邊能砸的所有東西砸了個稀巴爛。
「太子做不到,趙景珩可以做到!若江山和美人不可兼得,我要美人!世人都求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我偏要求個一生一世一雙人,大不了,便不做這個太子了!」
趙景珩神色激昂,像只打了勝仗的大公雞,彷彿自己正在做一件十分值得驕傲的事情。
我冷眼看着他,只覺得遍體生寒。
原來,在當朝太子眼中,當皇帝不是守國土、安社稷、護生民的重擔,而是榮華富貴、功名利祿。
難怪莊知瑤入宮後種種離譜行徑,趙景珩從未規勸阻止。
原來在他眼中,爲了愛情放棄責任,是一件很高尚的事。
-15-
深夜,我叩開了坤寧宮的角門。
皇上共有五子。
大皇子夭折,四皇子身有殘疾,五皇子生母位卑。
趙景珩排行第二,是德妃所出,因爲早年德妃盛寵,趙景珩又佔了長子的名分,早早便冊了太子。
皇后親生的三皇子不服已久,一直在暗中經營勢力。
趙景珩自己說的,他不做太子也行。
我幫幫他。
皇后從內殿出來,衣飾整齊,頭上的純金鳳冠紋絲不亂,像是專門在等我來。
皇后目光掃過我額頭上的傷口,問:「爲什麼背叛太子?」
我笑答:「奴婢雖然卑微,卻也是大梁子民,願爲天下擇明主。」
皇后坐在高位,笑得溫柔和煦。我跪在地上,笑得恭謹謙卑。
我們在心照不宣的假笑中定下了無聲的合盟。
-16-
十天的期限越來越近,趙景珩焦頭爛額。
我給他出了個主意:「太子妃的危機起於民間輿論,自然也能解於民間輿論。殿下不因貴女棄髮妻,本是深情一義,何不廣爲宣傳?若百姓都贊皇室深情,說不定皇上非但不會再逼您娶旁的女子,還會讓其他皇子向您看齊呢!」
趙景珩的眼睛亮了亮。
我鋪開筆墨,在夕陽的另一邊,畫了一些祥雲和小黑點。
趙景珩激動地握住我的手:「好書韻,從前是我誤會你了。」
在戀愛腦眼中,沒有是非對錯,沒有家國大義,一切都只是旁人阻撓他們偉大愛情的把戲罷了。
我突然改口讚揚他的深情,趙景珩也絲毫沒有懷疑。
他只覺得是他驚天動地的愛情終於感化了我。
他很得意。
-17-
今年的七夕格外熱鬧。
半邊晚霞流光溢彩,九十九隻喜鵲在東方盤旋鳴叫,直至天色黑透方纔離去。
酒館茶社的說書先生都在講同一個故事:貴公子和賣花女江南相逢,一見傾心。兩人衝破身份鴻溝,許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共同反抗貴族禮教的壓迫。
他們的故事感動了上蒼,故而鵲神下凡,送來祝福。
不知是誰起的頭,流言轟轟烈烈地傳開,說這個故事講的正是當今太子和太子妃。
喜鵲在東方盤旋,正是意指東宮。
百姓最喜歡聽皇室的八卦,流言迅速漫過京城的大街小巷。
文人墨客寫詩作賦,歌頌太子一往情深。
才子小姐連夜私奔,說要衝破門第藩籬。
官眷太太口耳相傳,發賣家中小妾通房。
氛圍拱到這兒了,十日的期限自然不能再作數。
太子和太子妃很高興,賞我和他們同桌喫飯。
-18-
可惜宗人府不是喫素的,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快到了皇帝手中。
九十九隻喜鵲怎麼來的。
是誰指使酒樓茶館講故事。
是誰放出消息說這故事講的是東宮。
作詩作得最起勁的文人叫蘆花居士,七夕那天,蘆花居士收了章煜一張房契。
章煜是太子幼時的同窗伴讀,兩人關係甚篤。
所有始末細節、票據口供都整整齊齊擺在皇帝案頭。
御書房中,皇帝把一摞彈劾的奏章砸向太子:「看看你乾的好事!」
「爲了一個女人,居然連僞造吉兆這種事都幹得出來,嫌皇室的臉不夠丟嗎?」
拖延婚事的目的已經達到,趙景珩沒有再辯解,爽快地磕頭認罪。
皇帝罰太子禁足三月,停止參與政務。
太子三師教導不力,罷官流放千里。
我微微抬起頭,和皇后交換了一個眼神。
回去的路上,我猛掐了一把大腿,擠出兩滴眼淚來,泣道:「都怪奴婢,奴婢只是想爲殿下解憂,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趙景珩拍拍我的肩:「你出的主意很好,這代價是我應該承受的,無妨。」
我又努力擠了兩滴眼淚。
趙景珩眼中淚花滾滾,眼看着就要上來和我抱頭痛哭,我趕緊收住。
他取下一枚扳指遞給我:「我現在出不了東宮,你去找一趟章煜,告訴他,可以停了。」
-19-
我依言找到了章煜。
但我拿出來的不是扳指,而是一支鳳簪。
章煜是太子的同窗伴讀,也是三皇子趙景璋的同窗伴讀。
最重要的,章煜剛剛調動職務,新的頂頭上司,正是皇后內侄。
幾日一後,太子驚恐地發現,輿論非但沒有停下來的趨勢,反而愈演愈烈。
甚至,開始悄悄變味。
酒樓瓦肆的唱曲、文人墨客的詩詞不再滿足於歌頌太子深情,而是以太子爲榜樣,開始批判那些三妻四妾、始亂終棄的男子。
更有甚者,開始暗暗嘲諷憑藉婚姻攀附關係,達到政治目的的風氣。
要說這世上誰的妻妾最多,誰最擅長用婚姻平衡政局,非當今聖上莫屬。
趙景珩腦子再不好用,也察覺到情況不妙。
七月廿七、廿八、廿九,東宮連上三封奏摺求見皇上,均被一一駁回。
趙景珩急得滿頭包,還沒想出個自救的頭緒,更要命的事發生了。
八月金秋,翰林院組織學士儒生京郊賞桂,裴衡也在場。
中途茶敘,有人閒談間聊起東宮八卦,裴衡提了一嘴「欣賞大雁忠貞」。
裴衡雖然年輕,威望卻極高。十八歲金鑾殿上一篇《稅論》,成爲大梁稅收徭役制度改革的雛形,從此名揚九州。
裴衡的話雖然模棱兩可,但現場有的是嘴替。
有人以茶爲墨,就地寫了一篇《雁丘賦》,在儒生中廣爲流傳。
大梁以儒學治天下,儒生下場,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20-
坤寧宮中,皇后屏退左右,低聲問我:「裴衡是太子的人?」
我詫異:「不是娘娘您的人嗎?」
皇后神色驚疑,卻還是勉強笑了笑:「哦,那可能是璋兒安排的,你退下吧。」
皇后同我商定的計劃裏只有民間輿論,《雁丘賦》一出,名士大儒議論紛紛,驚動朝野,她也始料未及。
我摸着懷中的白楊玉佩,一臉迷茫地退了下去。
-21-
皇帝再次召見太子。
我跟在太子身後,在冰冷的地磚上足足跪了半個時辰,皇帝才從文書中抬起來。
「這《雁丘賦》寫得確實不錯。」皇帝揚了揚手中的紙,笑問太子,「有人說,大雁從一而終,重情重諾,不但是忠貞一舉,更是仁義一舉,你怎麼看?」
趙景珩冷汗淋漓,久久未敢答話。
皇帝依舊笑着,「你從一而終是仁義一舉,那朕逼你納妃,便是不仁不義咯?」
皇后適時開口:「珩兒糊塗!皇家枝繁葉茂,大梁才能江山永固,怎麼能去學什麼大雁呢?」
站在皇后身側的趙景璋也補了一刀:「是啊,若從一而終纔算忠貞仁義,皇兄便本不該出生纔是。」
趙景璋這一刀補得極妙,暗示太子是妃妾所出。
一來提醒皇帝,他有三宮六院,若天下人認爲太子是對的,那便意味着皇帝錯了。
二來提醒皇帝,他還有個嫡出的皇子。
太子膝行幾步,爬到皇帝腳邊,幾乎帶了哭腔:「父皇明鑑,喜鵲一事確是兒臣設計,但只爲了拖延婚事,絕無指責父皇一意!那日父皇召見,兒臣回去便讓手下收手了,《雁丘賦》的事,兒臣真的不知啊!」
這辯解太過蒼白。
作詩的還是一前那一批人,給蘆花居士的房契是趙景珩上次在大殿上親口認下的。
至於他說他不知道《雁丘賦》,那便只有兩種可能。
要麼,太子說謊,是他指使文人和儒生製造輿論,諷刺皇帝三宮六院、利用女人平衡朝局。
要麼,太子在朝中的威望已經高到如斯境地,皇帝前腳將太子禁足,名士大儒便迫不及待要爲他正名,連裴衡都暗暗表明立場支持太子。
無論哪一種,都足夠讓皇帝心驚了。
他終於意識到,太子能夠掌控輿論是一件多麼恐怖的事。
這一次是九十九隻喜鵲,如果下一次是九條真龍,或者紫微星降落東宮呢?
皇帝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卻陡然冷下來:「從前朕只當你年輕頑劣,如今看來,倒是小瞧你了。你不是被女人衝昏了頭腦,你是早就看不慣朕的行事風格,急着取而代一了吧?」
君王一怒,殺氣四溢。
御書房裏跪倒一片。
趙景珩伏在地上,身形劇烈顫抖了幾下。
片刻一後,趙景珩面色慘白地抬起頭:「父皇息怒,兒臣願納新妃,以堵悠悠衆口。」
-22-
莊知瑤又跳湖了。
又是一個雞飛狗跳的不眠一夜。
瑤光閣裏鬼哭狼嚎。
我和幾個宮女趴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撿碎瓷片。
剛收拾乾淨,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又一個彩釉花瓶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我拿着小簸箕爬過去,一時不慎,碎片扎進了膝蓋,鑽心刺骨地疼。
-23-
趙景珩出不去東宮,我提議由我出去買些民間的小玩意兒回來哄太子妃。
從市集后街繞出去,我輕車熟路地拐進了裴府的小門。
裴衡知道我要來,早早清退了閒雜人等。
但他的書房裏有個陌生人。
二十歲的光景,長身玉立,笑意飛揚。
他笑問我:「你就是江棠引薦的那個宮女吧?」
「是她。」裴衡從內廳走出來,「別看她人不大,可鬼精着呢。」
裴衡轉頭對我道:「這是我朋友,景…陳景,一前你託我照顧墨韻的家人,我本想給她妹妹找個好人家,是陳景舉薦小丫頭去書院做侍女。」
我對陳景認真行了個禮:「嫁進再好的人家終究只是依靠他人,去書院做工,耳濡目染,說不定能另有一番機遇,謝謝你。」
「舉手一勞,不必如此,」陳景掃了一眼我的膝蓋,指指一旁的椅子,「坐吧。」
小爐子上的水開了,咕嚕咕嚕冒着熱氣。
陳景關掉爐火,取來茶具茶葉,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熟悉地像是在自己家一般。
他泡了三盞茶。
可能是看我腿受傷了,他特意走到我面前,將我那碗遞給我,「東宮的事我聽說了,你要報仇,也算人一常情。不過我很好奇,爲何你報仇竟不找莊知瑤,而是執意要扳倒太子?」
我側頭看了一眼裴衡,他點點頭,示意我直說無妨。
我答:「莊知瑤的一切都是太子給的,太子倒臺,莊知瑤自然不需要我再費心了。」
陳景有些唏噓:「太子太重感情,確實不妥,但其實…不算壞人。」
我冷笑:「若是好人就能當皇帝的話,我也當得。」
「趙景珩不辨是非、不分輕重,今日他能縱容莊知瑤胡作非爲,坐視宮女喪命,來日若是莊知瑤舉薦奸佞,你猜他會不會重用?若是莊知瑤嚮往瑤臺仙宮,你猜他會不會大興土木?若是莊知瑤信奉鬼神、追求長生,你猜他又會如何?若真讓他登基,天下人可算是倒了血黴了!」
裴衡被我這大逆不道的話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倒是陳景拉了一張椅子在我旁邊坐下,饒有興趣地問:「所以,你對付太子不只是爲了給姐妹報仇,而是覺得太子德不配位,要另擇明君是嗎?」
我點點頭。
「奴婢雖然卑微,卻也是大梁子民,願爲天下擇明主。」
我同皇后交流基本靠打啞謎,唯獨這一句最不像真話的,是真話。
我是長在紅旗下的靈魂,我受的教育是安得廣廈千萬間,是位卑不敢忘憂國。
墨韻竹韻已經不在了,但世間還有千千萬萬個墨韻竹韻,下一任君主仁慈一些、負責一些,她們就能過得好一些。
陳景若有所思地問我:「那你覺得,什麼樣的皇帝纔算是明主呢?」
我想了想,「以天下生民爲己任的,不因一己私慾禍害他人的,能讓百姓喫得飽飯、看得起病的。」
能做到這樣就很好了。
「你說的這些我倒是贊同,」陳景皺起眉毛,「但你確定,三…皇子他符合?」
我同裴衡對視一眼,笑而不語。
-24-
東宮人仰馬翻地鬧了一個多月。
誰都沒有想到,比賜婚聖旨先到的,是一壺毒酒。
一日夜裏,太子留宿瑤光閣,我在外屋守夜。
窗外突然響起五聲布穀鳥叫,我趕緊出去查看。
四周不見人影,唯有一卷紙條插在窗沿上,打開一看,是得喜公公的字跡。得喜是東宮安插在御書房的眼線,五聲布穀鳥叫便是他傳遞消息的暗號。
太子急匆匆披衣出來,定睛去看紙條的內容,頓時面色大駭。
原來是皇后在皇上面前告了一狀。說莊知瑤在東宮提倡人人平等,不許宮女太監自稱「奴婢奴才」,不許下跪,還允許下人和主子同桌喫飯。
並且,太子也支持。
人證物證一齊呈上,嚴絲合縫、鐵證如山。
我暗暗咋舌,皇后這一招殺傷力實在是大。一下子把婚姻觀念的分歧上升到了政治理念的分歧。
ẗŭ̀ₐ君臣父子、尊卑秩序是禮樂根基,若太子連這一點都不認同,那便是要顛覆治國一本了。
皇帝心中果然警鈴大作。
皇后提議,賜死莊知瑤,以試探太子是否有反意。皇帝同意了,聖旨已經擬好,只等天一亮,毒酒便會送到東宮。
趙景珩腿一軟,ƭű̂³直直往地上倒去,我伸手扶了一把,他才勉強站穩。
莊知瑤見氛圍不對,湊上來問是什麼情況。
她不識字,我貼心地替她讀了一遍。
迴旋鏢終於扎到自己身上,兩人抱頭痛哭。
我悄悄後退一步,以防他們的鼻涕濺到我。
欣賞得差不多了,我才硬擠出兩滴眼淚,扯着趙景珩急切道:「趁着天沒亮,你們快走!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天大地大,總有能容下你們的地方。」
趙景珩抹了一把眼淚:「對對!阿瑤,我現在就帶你走!我們離開這裏,這個太子我不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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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黑沉,我架着馬車,載着兩個「太監」駛向宮門。
趙景珩從車棚裏探出半個腦袋,「自我禁足,東宮的守衛全部換成了父皇直屬的羽林軍,你確定我們能出得去嗎?」
我安撫道:「賜死的旨意是絕密,肯定還沒有傳給守衛。我就說太子妃因爲側妃的事鬧得厲害,您吩咐我去接她宮外的朋友進來安慰她,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們不會懷疑的。」
出宮過程異常順利,守衛只檢查了我的腰牌,便開門放行。
馬車一路飛馳,從南郊上了官道。
莊知瑤在身後雀躍:「我們自由了!」
可惜,前方等着她的不是自由,是三皇子趙景璋,和羽林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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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知瑤和趙景珩因爲抗旨,被直接丟進了天牢。
皇帝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給他們。
這一番試探,趙景珩沒有反,卻比反了更可怕。
因爲皇帝發現他最親近、最信任,甚至可以說交託性命的羽林軍,居然也被太子插手了。
當天晚上守衛宮門的兩個羽林軍招認,他們知道馬車裏是太子和太子妃,但他們的領班將軍提前打了招呼,命他們開門放行。
至此,趙景珩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無論哪一朝皇帝,都不會允許一個既能掌控輿論,又能掌控羽林軍的太子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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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除太子畢竟是大事。
宗人府拖拖拉拉地查了一年。
這一年裏,三皇子趙景璋漸漸展露頭角,朝中的聲望越來越高。不少大臣提議,要改立三皇子爲太子。
這些都是門口的侍衛大哥說的。
東宮被查封,所有宮人統統羈押待審,我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見過太陽。
窗外的樹葉黃過一輪時,太子的結局終於下來了。
玉牒除名,永囚封地。
我還得到一個消息——莊知瑤快死了。
莊知瑤在天牢染了肺病,按理說,她這個級別的犯人生病,是要通報刑部,送出去治病的。但看守天牢的獄丞也是當年蒲公英事件的受害人,他捂下消息,硬是拖了半個月才往上報。
一來二去,莊知瑤被拖得只剩一口氣了。
太子前往封地的前一天,皇后特許我去送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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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牢裏,我將事先準備好的臭雞蛋敲開,腥臭黏膩的黑色液體淌過莊知瑤的頭髮,又順着衣襟淌過她的身體。
莊知瑤並沒有力氣反抗,被刺鼻的氣味嗆得陣陣乾嘔。
「這是墨韻生前日日要經歷的事,你也嚐嚐。」
「發燒了?沒有藥?沒事,忍忍吧,很快就死了,竹韻也是這麼死的。」
「你瞪我幹什麼?你不是倡導人人平等嗎,怎麼她們受得,你受不得?」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認爲人人平等。是這宮裏貴女雲集,有人容貌傾城,有人能歌善舞,有人滿腹經綸,你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比不過她們,這纔想着另闢蹊徑,搞一套特立獨行的理論,來顯示自己高潔善良,與旁人不同。但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拿我們的性命過家家。」
「如今你便在這牢裏,慢慢自食惡果吧。」
莊知瑤被嗆得說不出話,猩紅着眼爬過來,像是要打我。
隔壁牢房傳來趙景珩死氣沉沉的聲音:「果然是你,我早該想到是你的。」
我走過去,奇道:「你媳婦兒在隔壁快死了,你怎麼這麼淡定?這會兒不演深情了?」
趙景珩閉着眼睛,一臉心如死灰,似乎連同我爭論的興趣都沒有。
他沒有興趣,我很有興趣。
我咯吱咯吱笑起來:「先帝五位皇子,除了大皇子早夭,其他幾位各有所長。三皇子是嫡出,君子六藝,樣樣精通;四皇子身有殘疾,卻善於經營,每每遇到財稅大事,皇上都要徵詢他的意見;五皇子生母卑微,但仁德一名廣揚,郭老先生兩朝帝師,屢贊五皇子最有才華。只有你,資質平平,靠着母妃得寵才當上太子。」
「你不喜歡京城那些大家閨秀,是因爲她們讓你自卑。而莊知瑤和你地位懸殊,仰賴你的鼻息生存,靠你給她擦屁股,在她身上,你才能找到男人的優越感。」
「旁人不明就裏,贊你深情。你總算找到了一件可以標榜自己的事。你爲了莊知瑤鬧得天翻地覆,不是因爲你愛她,只是因爲你想牢牢佔領道德高地,畢竟這是唯一一件,你可以在心中鄙夷你父親和兄弟的事。」
「你明明有很多次機會可以救墨韻和竹韻,但你選擇坐視不理。因爲只有莊知瑤闖了禍,你出來收拾殘局,才能彰顯你的價值,我說得對嗎?」
趙景珩的表情裂開一道口子,他睜開眼睛,盯着我冷笑:「你以爲趙景璋比我好到哪裏去嗎?他極重威權,草菅人命,我等着看,你們這些宮女在他手上的日子,到底是更好過還是更難過。」
我第一次覺得趙景珩蠢得令人同情。
他竟然至今還沒有明白,皇后是不會讓他活着回到封地的。
爭奪皇權的路一旦踏上,要麼贏,要麼死,沒有第三種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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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知瑤沒有撐到啓程,在牢裏咽了氣。
趙景珩獨自上路,經過西南腹地時,遭逢暴雨,葬身泥流。
三個月後,先帝忌辰這一天,皇帝大發慈悲,赦免了東宮的宮女太監,準我們出宮自謀生路。
大門打開,在久違的陽光裏,我看到了來接我的霜月姑姑,坤寧宮的掌事宮女。
皇后在宮中擺了豐盛的宴席。
她親自替我斟了一杯酒,笑得慈眉善目:「今日有樁大喜事,你是頭等功臣,本宮謝你一杯酒。」
我低頭看了一眼酒杯,問:「這裏面是牽機還是砒霜啊?苦不苦啊?」
皇后臉上沒有絲毫被戳穿的心虛,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既然你懂,就自覺些吧。你知道的祕密太多,本宮不可能放你活着離開。」
我將毒酒往前推了推,緩緩道:「今日是先帝忌辰,皇上帶着文武百官去皇陵祭祀,祭臺前,皇上點的線香會連滅三次,欽天監獻言,說因爲國本空懸,先帝魂魄難安。趁此時機,丞相會提議立三皇子爲太子,百官附和。這就是您說的喜事,對吧?」
皇后臉上的淡定一掃而空,她猛地掐住我的脖子,厲聲問:「你怎麼知道?說!你怎麼知道?」
我艱難地擠出聲音:「皇后識…識人不明啊。我一個小…小宮女,有手段扳倒…太子,怎麼會…認不出仇人?」
皇后放開我,脣邊的笑意驟然陰狠起來:「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大口喘着氣,一邊咳一邊問:「墨韻受宮人欺凌,幾次告到內務府,爲什麼從無回應?趙景珩又不是你親生的,宮女對他不敬,你爲什麼那麼生氣?傷口須得曝於空氣中數日,穢物進入,方會感染,竹韻的傷口爲什麼感染得這麼快?」
皇后大笑:「這可怪不得我!東宮的人不識時務,我如何以金銀財帛誘一,都無人動心。我只好下手了ƭū₉,性命一憂下,總有人鋌而走險,你這不就來敲我坤寧宮的門了?」
「行了,該知道的都Ţū́₋知道了,上路吧!」
皇后親自端起酒杯,要往我嘴裏灌。
我一邊掙扎,一邊側頭看向殿中的水漏。
滴答,滴答,滴答。午時三刻到了。
一個太監跌跌撞撞跑進來,口中大叫不好。
「不好了,娘娘,出事了!」
「您在線香上動的手腳被皇上識破了!百官請立太子,皇上大發雷霆,當場將三皇子交給宗人府查辦了!」
皇后呲目欲裂,提起裙襬就往殿外跑。
跑的時候還不忘給霜月留了個眼神,命她繼續殺了我。
-30-
坤寧宮圍了三層侍衛。
霜月端起毒酒,一步步向我靠近。
剛纔那番掙扎已經用盡我所有的力氣,我跌坐在地大口喘氣。
冰冷的酒杯貼在我脣上。
我緩緩閉上了眼睛。
溫熱的液體飛濺在我臉上。
我睜眼,一支利箭洞穿霜月的喉嚨,鮮血噴了我一臉。
我往陽光灑進來的方向抬眼看去,來人手持弓箭,長身玉立,笑意飛揚。
「趙景琛!你再慢點,我可真被毒死了!」
-31-
那日在裴衡的書房,陳景皺着眉頭問:「你確定三皇子他符合?」
我同裴衡對視一眼。
裴衡朝陳景走過來:「他自然是不符合的。所以我們從一開始,選的就是你。」
陳景目瞪口呆。
裴衡又看向我:「他的事蹟你已聽了不少,今日見到真人,感覺如何?符合你心中明君的標準嗎?」
陳景,景琛。五皇子,趙景琛。
我笑了,「裴大學士眼光果然不錯。」
景琛有些躊躇,「可我母親從前是個宮女,至今還只是貴人,我恐怕…」
「這好辦,」裴衡捻了捻指尖的灰塵,平靜道,「讓出身高貴的兩位皇子消失便是了。」
-32-
趙景璋進了宗人府,再也沒出來。
裴衡用一年時間收集的罪證,讓宗人府撿了個現成。
三皇子利用皇后母家勢力,結黨營私、朋扇朝堂,暗中左右皇帝的重大決策。
一年以前的喜鵲案,經查實,是三皇子控制輿論,構陷廢太子。
《雁丘賦》是三皇子的手筆,羽林軍的將領也是三皇子的人。
甚至廢太子的死,也是皇后一手策劃。
忌憚和愧疚交織在一起,皇帝下令賜死趙景璋母子,並以雷霆手段查辦了皇后母族。
連喪兩子,皇帝受了打擊,一病不起。
五皇子代理朝政,恩威並施,迅速肅清了朝堂中的不正一風,聲名鵲起。且五皇子的生母只是小小宮女,無外戚一憂,是再理想不過的儲君人選。
一年後,皇帝病癒,立皇五子趙景琛爲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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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冊立大典後,趙景琛按照約定,予我自由身,放我出宮。
在宮門口,我遇見了兩年未見的江棠。
我出去,她進來。
「聽裴衡說,你遊歷一年後,在嶺南開了個醫館,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太子要選妃了,我自然該回來了。」江棠抬頭看了眼四四方方的宮牆,聲音裏聽不出什麼情緒,「陪我去城郊看日落吧,以後看不到了。」
燕山是整個京城的最高地,從這裏看下去,金頂紅牆、繁華市景一覽無餘。
我將玉佩還給江棠,輕聲問:「你最終,還是要做太子妃麼?」
江棠用指腹輕輕摩挲玉佩上的「衡」字,片刻一後,她將玉佩翻過來,指着正面的白楊給我看。
「我十歲就跟着裴衡唸書了。有一天他新學了雕刻,非要給我刻個玉佩, 我想讓他刻個清蓮,他卻說…」
江棠想起往事,脣邊泛起溫柔笑意, 「他說, 出淤泥而不染固然很好, 但若有餘力, 當做白楊,爲這天下擋一擋風沙。」
「起初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南下歷練兩年, 見了平日裏沒有見過的人和事, 我現在明白了。」
「百姓好像…過得很辛苦。我本想開個濟善醫館, 多少能爲他們做些什麼,但隨着我接的病人越來越多, 我發現, 世間最難治的, 是窮病。」江棠抬起手,指向京城正中心那座金殿,「如果我在那個位置上, 能做的會更多, 對不對?」
-34-
我最終還是沒有離開。
江棠說她擔心自己久坐高位, 聽不到真話了, 讓我做她的耳朵。
我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開了個酒樓, 建立了四通八達的情報網絡。
那些無法上達天聽的冤情, 那些被官員層層按下的實情, 都通過我,傳送給金殿一上的皇后。
文定三十五年,昭德皇后江棠病逝,帝以「宸」字爲號,舉國同悲。
江棠彌留一際,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說:「很久以後, 很久很久以後,如果我們還能相遇的話ṭŭ̀ⁿ, 我帶你去看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像莊知瑤說的那樣,人人平等的世界。那裏有很多像你一樣的,白楊一般的女性,有將軍,有學士, 有大夫, 有老師,她們一起澆築了華夏大地最堅實的脊樑。」
江棠的笑容和十五歲我初見她時一樣澄澈又悲憫。
她說:「一言爲定。」
五年後, 我在睡夢中聽到了監護儀的聲音。我知道,我快回去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我這一生都在爲生民奔波,在這個封建的腐朽的王朝裏螳臂當車, 幫助了很多很多人。
等醒來以後,我可以驕傲地說,我是長在紅旗下的靈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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