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玳

我天生癡傻,卻因救了顧老太君被許給風光霽月的顧九言做正妻。
成婚三年,他連叫我一聲娘子都不肯。
直到顧老太君仙逝,顧九言不知所蹤。
顧家的狗都被帶走了,只剩我一人守着屋子等夫君。
餓了幾天後,我不等了。
揣着顧老夫人送的金牌牌,朝禁宮而去。
祖母說過,若是哪天喫不上飯了,就拿着金牌牌進宮去找一個叫皇上的人,他管喫管住!

-1-
顧九言與下人議事時,我正坐在院中串茉莉手鍊。
祖母說,送君茉莉,與君莫離Ṫųₓ。
顧九言戴上茉莉手串,就不會和我分開啦。
我攥着手串,想去屋內送給他。
卻悶頭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
「好痛。」
剛摸着鼻子抬起頭,顧九言就皺着眉推開我,一副很不耐的樣子:
「去自己院子裏玩,別在這兒礙事。」
祖母去世後,母親出門遠遊,顧九言也變得很忙很忙。
我不知道去世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母親爲什麼出門遠遊,一封信都不寄回來。
但我知道,祖母睡着之前叮囑過我,要聽母親和顧九言的話。
所以從早到晚,我一個人也乖乖喫飯睡覺。
「我不打擾夫君。」
我把茉莉手串捧到他面前,眼巴巴地盯着他瞧:
「夫君,這是玳玳串的手鍊,送給夫君。」
顧九言垂眸看着我的臉,下一秒便偏開頭,將我推開,漠然朝門外去。
「夫君!夫君!」
我不懂他今日爲何這麼沉默,只依舊捧着手串追在他身後,「茉莉花很香的,你看看呀!」
「聒噪。」
顧九言皺眉從我手裏拿走手串,丟下一句「不要跟上來」,就離開了顧府。
我聽話,就駐足在原地,朝他的背影揮手:
「玳玳不給夫君添麻煩,夫君早些回來喫飯呀!」
可我等啊等,等到第二天晚飯上桌,顧九言也沒回來。
不僅顧九言沒回來,顧府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少。
到最後,只剩下我和一個老嬤嬤。

-2-
顧府門庭冷寂,我抱着大黃狗,坐在門檻上看劉嬤嬤往牛車上搬東西。
閒着無聊,我和劉嬤嬤搭話:
「嬤嬤,你要去哪?」
劉嬤嬤埋頭繫繩索,只道:
「回揚州老家。」
我問:「爲何回揚州老家?」
「主人家都沒了,還留在這裏做什麼。」
我又問:「主人家是誰?」
「顧家。」
我看了看空蕩蕩的宅院,又瞧了瞧門頭上的牌匾。
「顧府」兩個大字,金澄澄的曬在太陽下。
母親和祖母教我認得第一個字就是「顧」,我自然認得。
於是我疑惑道:「顧家?顧家不還好好在這兒嗎?」
嬤嬤嘆口氣,看樣子是懶得搭理我。
她「嘬」了兩聲,大黃狗就吐着舌頭晃着尾巴跳上了牛車。
「夫人,郎君不會回來了,您也趁早自己尋個好去處吧。」
「夫君不會丟下玳玳的。」
我全然不信嬤嬤的話,只向她揮手,「嬤嬤再見呀。」
她欲言又止,最終什麼都沒說,駛着牛車吱呀呀離開了顧府,還帶走了我唯一的夥伴大黃。
夕陽西下,院子裏安靜的厲害,我有點害怕。
就攏了攏衣衫,回到屋裏,關上門,抓着顧九言平日用的鎮紙爬上牀榻。
顧九言最嚇人了,他會嚇退所有可怕的東西。
我卷緊被子,安心地閉上了眼。

-2-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祖母還沒變成一塊冷冰冰的靈牌,母親也帶着暖融融的笑。
顧九言還是和以前一樣,死板着臉。
那是我初次在顧府過生辰。
祖母親手給我做了長壽麪,母親爲我梳了漂亮的髮髻,顧九言還送了我一個雕着小雀兒的簪子。
他說我就像小雀兒一樣,整天嘰嘰喳喳的煩人。
那一年,我十六歲。
十三歲時,我在宣州青石鎮隨着叔叔嬸嬸賣米,日子過得還不算差。
我是青石鎮最笨的姑娘,三歲還不會說話。
旁人都笑話玳玳,說玳玳是傻姑娘。
有個過路的老僧人見了我,卻說一輩子當個傻姑娘纔是我的福氣。
我氣鼓鼓地問他爲何咒我笨一輩子。
他摸摸我的頭,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
「聰明伶俐,反會誤了卿卿性命。」
直到鎮上來了個大馬車,聽說是上京顧家回老宅,路過青石鎮。
馬車路過米鋪時受了驚,我去幫忙勒了馬。
被我救下的顧老太君和顧夫人誇我厲害,還將我帶回了府。
許給顧家獨子顧九言做正妻。

-3-
顧九言不喜歡我,顧府的人都這麼說。
我問他們爲什麼,他們說因爲我笨。
旁的姑娘會縫衣做畫不說,起碼睡覺不抱布老虎。
奴僕們笑話我,說我十五了還像毛丫頭。
我苦惱時又恍然大悟。
怪不得顧九言不願和我睡,原來是因爲我愛抱布老虎呀!
我抱了布老虎,就沒有手抱他了。
晚上顧九言從官署回來,我把布老虎塞到他懷裏。
顧九言眉宇間滿是疲倦,只淡淡地看着我:
「什麼事?」
我咧開嘴,笑得活像個偷腥的貓兒:
「我把布老虎讓給夫君抱,夫君給我抱好不好?」
顧九言蹙起眉:「誰教得你這些?」
他好凶,我縮了縮脖子,小聲道:
「夫君不和玳玳睡,不是因爲玳玳的布老虎佔了地方嗎?」
顧九言的眉頭依然沒有展開,他冷嗤一聲:
「傻子。」
轉而便隨手丟掉布老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忙撿起布老虎摟在懷裏,看着顧九言的背影,撇了撇嘴,忍住眼淚。
輕輕搖晃着布老虎道:
「玳玳不哭,玳玳不傷心,有小老虎在呢。」

-4-
就算再不聰明,我也知道。
顧九言不喜歡我。
我坐在門檻上想,不可以亂跑,不能給夫君添麻煩。
祖母說啦,玳玳乖乖的,夫君就會喜歡玳玳。
我等啊等,等到把廚房的最後一顆白菜生啃完,也沒等到顧九言回來。
直到餓的我眼冒金星,走路都歪歪斜斜。
抹了抹眼淚,我對着顧九言常用的書桌鞠了一躬:
「夫君,對不起,玳玳不能等你了,玳玳太餓了。」
揣上祖母送的金牌牌,我關上門,朝着禁宮去。
祖母說了,等哪天喫不上飯了,就去禁宮找一個叫皇上的人,他管喫管住!

-5-
「祖母是不會騙玳玳的!」
我朝宮門口駐守的侍衛大喊:「我要見皇上!」
「敢對陛下不敬!」
侍衛冷喝道:
「來人,把這個瘋子拉進刑獄。」
刑獄?
我害怕了。
顧九言說刑獄是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裏面有喫人的怪物。
我鬧騰時,他常說要把我丟進去。
「我不找皇上了,不要把我關進刑獄。」
我癟着嘴,眼看就要哭出來,卻聽旁邊忽然響起一道慵懶的嗓音:
「你要找皇上?」
我看向聲音來源處。
只見一輛馬車停在我身後,男人的胳膊撐在窗沿,臉上帶着漫不經心的笑:
「你找皇上做什麼?」
我眨了眨眼:「找他喫飯。」
他漆黑的瞳孔中漫上幾分不可置信,半晌輕輕笑道:
「找他喫飯?」
「對呀對呀,我要找皇上喫飯。」
我抱着懷裏的布老虎道,「祖母說,皇上仁慈心善,讓我餓了就去找他呢。」
男人探究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問:
「你祖母是誰?」
「祖母就是祖母呀。」
我絲毫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只說:
「祖母是天底下最好的祖母。」
估計是看出了我心智如六歲孩童,男人不再多問,招人前來吩咐:
「帶她去別處用飯。」

-6-
我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來什麼,往身後看去。
卻見要給我飯喫的男人正和僕從說話,他皺着眉,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
「沒找到?」
「是,顧府中空無一人。」
「傳令下去,翻遍上京,也要給朕把人找回來。」
我沒聽清他們的話,只興沖沖地大聲說:
「原來你就是皇上呀!」
男人回過頭,看着我挑了挑眉:「是,朕就是你要找的皇上。」
我欣喜道:
「皇上,謝謝你,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皇上!」
皇上笑起來,冷厲的眉眼也軟和三分,他問: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玳玳,玳玳花的玳玳。」
說起名字,我開始滔滔不絕,又提起祖母,
」祖母說玳玳是個好姑娘,像初開的玳玳花,叫人瞧了歡喜呢。」
「祖母還說,玳玳不傻,是個很聰明的姑娘。」
我像是求證似得,仰頭問他:
「皇上,玳玳一下子就找到了你,玳玳聰明嗎?」
皇上生得高大,一張臉也過分威嚴。
只是現在,他瞧着我,眼睛含笑,和煦又溫柔:
「玳玳很聰明,也的確是個好姑娘,朕瞧了也歡喜。」
皇上不坐馬車了,與我一起步行,朝禁宮而去。
一高一矮二人並肩於巍巍宮牆中,竟有種奇異的平和。

-7-
皇上是和我一起喫的飯。
上菜的漂亮姐姐排了長長一隊,直叫我看花了眼。
我攥着筷子,扒着桌沿問皇上:
「這些,只給我們兩個喫嗎?」
皇上沒有制止我的無禮,只笑道:
「是,只給朕和玳玳喫。」
夾起一塊魚肉,我努力伸長胳膊,放進皇上面前的碗裏,認真道:
「皇上是主人,皇上先喫。」
「皇上,還請讓臣驗過。」後方一直沉默站着的帶刀侍衛忽然出聲。
皇上抬手製止了要上前的侍衛和太監,在一衆緊張地眼神下將那塊魚肉放進了嘴裏,笑的依舊溫柔:
「謝謝玳玳。」
我這才動筷,風捲殘雲一般,橫掃餐桌。
只是我自己喫,還不忘給皇上夾菜。
我夾什麼,他喫什麼。
直到我喫到一塊辣椒,辣的臉頰通紅:
「皇上,豆腐好辣,不要喫。」
他卻已經將豆腐送進了嘴裏,咀嚼間面容平和,依舊優雅。
「皇上不怕辣嗎?」我問。
他搖搖頭:
「朕嘗不出來食物的味道,不論酸甜鹹辣,於朕而言並無不同。」
我有些疑惑:「爲何會嘗不出來味道呢?」
皇上放下筷子,耐心解答:
「因爲朕的舌頭生病了。」
「生病了就快看大夫呀。」
我站起來,拉住皇上的衣袖,「玳玳帶你去看大夫,皇上不要怕,喫藥不苦的。」
他低低笑了笑,輕聲說:
「謝謝玳玳,這病治不好,不用再看了。」
我一怔,淚水霎時自眼眶內湧出,哭聲響徹天地。
皇上有一瞬間的慌亂,忙扯起繡着五爪金龍的外袍給我擦眼淚。
「玳玳爲何忽然哭了?」
我淚眼朦朧地看着他,哽咽道:
「皇上生病了,是不是和祖母一樣會死?」
「他們都騙我,說祖母睡着了。可玳玳不傻,玳玳知道祖母死了,永遠不會再回來陪着玳玳了。」
「皇上是好人,玳玳不想要你死。」
他摸摸我的頭,無奈地嘆了口氣,可眼睛裏卻滿是溫柔:
「好,朕答應玳玳不死。」

-8-
自那以後,我就留在禁宮,成了皇上的小尾巴。
皇上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就算是去御書房,我也要一同跟着。
我最喜歡御書房了。
皇上看摺子時,我便坐在一旁的毛毯上玩九連環,餓了就偷偷摸一塊桌子上的點心。
若沒了點心,我又不好意思開口,便只蹲在皇上腳邊眼巴巴地仰頭瞧他。
這時皇上便笑我像他幼時養的小狗一般,若有尾巴,定早已經討好地搖起來。
聽不出他在打趣,我只顧着把嘴裏塞滿點心。
便是皇上輕輕撓我的下巴,我也只饜足地眯着眼睛對他笑。
等我喫飽喝足,皇上就仔細地爲我擦乾淨雙手,而後教我習字。
「蕭寒朔」三個字縱逸風流,力透紙背。
他教我如何讀,告訴我,這是他的名字。
我有些疑惑:
「可祖母告訴我,皇上叫皇上啊。」
他失笑:
「皇上也有自己的名字,就像玳玳叫玳玳一樣,皇上叫蕭寒朔。」
我懵懂地點了點頭。
蕭寒朔摸摸我的發頂,嗓音溫和:
「玳玳以後叫我阿朔就好。」
「可是其他人都叫你皇上呀。」
我仰頭望着他,卻撞進他似水的眼眸裏。
「因爲玳玳和其他人不一樣。」
聽到這話,我高興起來:
「那玳玳就叫皇上阿朔,其他人都不許和玳玳一樣。」
蕭寒朔輕笑:
「好,其他人不許和玳玳一樣。」

-9-
蕭寒朔從不許我離開他身邊。
只有早朝時間,我不許被跟着,只能待在後殿等蕭寒朔下朝。
後殿可以隱約看到前殿,我探頭去瞧,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帽頂。
真無聊。
我懨懨地打了個哈欠,慢騰騰挪到龍椅後面,拽過蕭寒朔的袍角開始數龍的鱗片。
數着數着,竟數出點樂趣來。
龍袍一角綴着顆東珠,渾圓飽滿,還散發着淡淡的光彩。
我一眼就被吸引,將珠子握在手裏把玩。
忽然,頭頂傳來蕭寒朔含笑的聲音:
「喜歡嗎?」
我抬起頭,見蕭寒朔正垂眸笑吟吟地看着我。
「喜歡!它好漂亮!」
我喜笑顏開,想捧着給他看,卻忘了珠子是綴在上面的,被拽的一個趔趄就失去了平衡。
好在蕭寒朔一下子就扶住了我,將我攬在他懷裏。
他懷裏有股淡淡的香氣,渾厚而綿長,聞着舒服極了,讓人想賴在裏面永遠不出來。
「阿朔身上好香呀。」
我在他懷裏左蹭右蹭,活像只小狗抱着香噴噴的骨頭。
他微微仰起臉,任我的頭髮在下巴上亂蹭。
直到癢的受不了,才笑着討饒:
「好玳玳,我把珠子送你,不要再蹭了,好癢。」
我忽然耍起賴來:
「不要不要,就要蹭。」
正大光明的牌匾下,其餘宮人垂目肅立,蕭寒朔身着帝冕袞袍,被我撓的躺在地上求饒,看不出半點從前威嚴的模樣。
殿內一片歡聲笑語,蕭寒朔身邊的總管沈植卻忽然推門進來,恭敬道:
「皇上,皇后娘娘與令妃娘娘已自寒山寺回宮,此時正在長春宮。」
蕭寒朔站起身,又將我攔腰抱起來放到貴妃榻上,捏捏我的臉頰道:
「我有事要出去一會兒ṭů₊,玳玳先回去好不好?」
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聽身後的沈植說:
「奴陪着小娘子吧。」
「不可。」
蕭寒朔正站在鏡前讓宮人整理衣衫,聞言淡淡道:
「沈植和朕一起。」
沈植依舊恭敬,平聲答了句「是」。
我沒察覺到殿內氣氛的不同尋常,只乖乖應道:
「那玳玳回去等着你們回來。」

-10-
可一直到月上中天,我也沒等回蕭寒朔。
直到我困的直點頭,外面才響起一陣腳步聲。
「阿朔,你回來啦!」
我跑去門外,見到的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宮人。
「奴婢見過娘子。」
那宮人屈膝行了一禮,道:
「皇上遣奴婢來ṭū₁告訴娘子,讓您不必等他,自己先就寢。」
「他去處理公務了嗎?」
「信安宮令妃娘娘身體不適,皇上前去探望令妃娘娘了。」
我張了張嘴,只吐出一個「好」字。
失魂落魄地回到寢殿後,我坐到牀塌上,只盯着方纔蕭寒朔送的東珠發愣。
「娘子,娘子?」
直到服侍我的春信連喊幾聲,我才恍然回神。
「娘子,夜深了,要就寢嗎?」
我點點頭,乖乖伸直手臂讓春信解衣帶:
「春信姐姐,令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是誰呀?玳玳怎麼從來沒聽說過呢?」
「皇后娘娘和令妃娘娘都是皇上的人,娘子入宮時皇后娘娘帶着令妃娘娘前去寒山寺爲國祈福了,因此您並未見到過她們。」
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就像我和夫君是一家人一樣,皇后娘娘和令妃娘娘也是阿朔的家人,是這樣嗎?」
春信的臉霎時白了:
「娘子有夫君?」
「對呀,玳玳有夫君。」
我高興地說:
「還有祖母和母親,他們都是玳玳的家人。」
「娘子,您聽好了。」
春信握着我的肩,認真道:
「您有夫君這件事,萬不可和第三個人說,尤其是皇上!」
我有些疑惑:
「爲什麼呀?」
春信深吸了一口氣,壓低聲音:
「因爲皇上知道了會非常生氣,甚至可能會再也不想見娘子。」
整整一夜,我都沒有睡着。
我不懂爲何春信說阿朔知道了我有夫君會生氣,也憂心自己的謊言會被揭穿。
祖母早就教導過我,紙包不住火Ţű̂₆,撒謊是最沒用的。
若是蕭寒朔知道我騙他,更生氣了怎麼辦?
他會再也不願意見我嗎?

-11-
揚州城繁盛,顧九言自辭官回鄉爲母親與祖母守孝後,還是首次出門。
族妹年紀小,沿街挑選着攤販賣的飾品,嘟嘟囔囔地抱怨:
「好想要呀,可是又不能買……」
顧九言下意識皺眉呵斥:
「放下,莫要亂拿旁人東西!」
年幼的姑娘愣了愣,眼淚頓時噼裏啪啦地砸了下來:
「大哥哥好凶。」
他這纔回過神來,身邊跟着的是七歲的堂妹,不是她。
堂妹年幼嬌縱,他好聲好氣地道歉許久也沒哄好。
回到老宅後,嬸母雖未多說什麼,言語間卻還是含了幾分不滿。
夜間寂寥,顧九言獨自坐在竹影下閉目養神,忽而聽到女孩銀鈴般的笑聲。
他倏然睜開眼,夢魘般四處去尋。
直到涼風撲面拂過,才恍然清醒過來。
這裏是揚州,她在上京,千里之隔。
耳邊竹葉沙沙聲似浪濤席捲而過,顧九言緩緩閉上眼睛。
當年之事發生時,她方七歲,還是個年幼懵懂的孩童。
王朝更迭不可避免,在那場大戰中,她何其無辜。
不告而別,暴露出她的身份,將她丟給皇上,真的對嗎?
可是,若不是她,他便不會失去母親和祖母。
屋檐間的白幡被風捲起,無端帶出一股淒涼之意。
顧九言強行壓住自己內心深處的茫然,逼自己不再去想。
便是爲了賢名,皇上也不會爲難她。
此後怎麼活,皆是她自己的命數。
他們顧家,已經做得足夠多了。

-12-
大約是因爲心裏藏着事,第二天我整個人看起來都無精打采的。
而蕭寒朔更是一整天都沒來看我。
午膳時,春信爲我夾了滿滿一碗菜,我卻一口都喫不下,直到傍晚,竟是連早上喫的也盡數吐了出來。
春信急忙差人去叫蕭寒朔,可來的,只有烏泱泱一羣太醫。
我病得不重,此時卻覺得難受極了。
靠在春信懷裏,止不住地掉眼淚。
太醫走後,春信替我擦掉眼淚,輕聲問:
「娘子可是想皇上了?」
我把被子拉過頭頂,悶悶出聲:
「玳玳纔不想他。」
「娘子。」
春信嗓音輕柔:
「令妃娘娘姓沈,當年先皇還是草莽時,沈將軍便是先皇的隨侍,後來蕭氏攻打俞氏皇族,沈將軍的獨子爲先皇擋了一箭而命殞。」
「自那後,沈家便只剩下令妃娘娘一個女兒。令妃娘娘愛慕皇上,皇上便封其爲令妃,尊榮僅次於皇后娘娘。」
燭光幽幽,燭淚悄然落下。
房中一片靜謐,半晌,我輕聲問:
「所以,對於蕭寒朔來說,令妃娘娘非常非常重要,對嗎?」
春信緩緩點了點頭:
「便是和皇上有青梅竹馬之誼,現又身爲正妻的皇后娘娘,也要敬令妃娘娘三分。」
「那玳玳呢?」
我輕聲呢喃,不知是問自己還是問春信。
白日間熱鬧的禁宮此時早已沉睡,殿內一時只有燈花燃爆的聲音。
春信大約沒聽見我的話,只替我蓋好被子,低聲寬慰:
「娘子,待令妃娘娘身體好一點,皇上就會來看您的。」
我不知自己爲何心裏落落的難受,也不知自己爲何會落淚。
是因爲病得重嗎?
明明從前顧九言也常因公務忽略我,我病得再重,都沒如此難受過。
我想不通,只得鑽進被子裏,讓被褥裹住單薄的自己。
半夢半醒間,夢中飄來一聲嘆息,有人將我攬進懷裏,像哄幼兒般,輕輕拍着我的脊背。
讓睡不安穩的我,逐漸深眠。

-13-
第二天再睜開眼時,我便察覺到自己身邊躺着一個人。
蕭寒朔大約是剛下早朝便趕了過來,身上還穿着玄色龍袍,一雙劍眉Ťū́₃緊緊地皺在一起,在眉間纘成一個「川」字。
從前顧九言遇到煩心事或看到我時,眉頭也會皺成這個樣子。
「不開心嗎?」
我喃喃自語,把指尖輕輕放到他眉間,想撫平那些皺紋。
手腕卻忽然被攥住。
我還未回過神,整個人便被他撈進了懷裏。
他把臉埋進我的頸窩,輕輕蹭了蹭,喟嘆出聲:
「好玳玳,我太累了,讓我抱一抱好不好?」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把臉頰靠在他的胸膛上,乖巧地沒有出聲,讓他休息。
蕭寒朔的呼吸聲逐漸綿長,我卻沒有絲毫睏意。
殿內空無一人,我感受着他和緩的氣息,偷偷小聲問:
「玳玳對阿朔重要嗎?」
本應睡着的人卻忽然開了口:
「玳玳爲何要這樣問?」
我低頭一看,卻見蕭寒朔正認真地盯着我瞧。
我無端漲紅了臉,想埋頭當鵪鶉,卻又被他自被褥間拎了出來。
蕭寒朔捧着我的臉,將我額間碎髮輕柔地拂去,語氣含着些小心翼翼:
「玳玳爲何要問自己重不重要呢?」
他的視線太過灼熱,我幾乎不敢抬眼,小聲說:
「因爲阿朔是很好很好的人,玳玳想讓自己在阿朔心裏重要一些。」
蕭寒朔臉上的笑一下子變得很勉強:
「只是因爲我是好人嗎?」
我懵懂地點了點頭:
「阿朔和祖母母親還有青石鎮的叔叔嬸嬸一樣是好人,在玳玳心裏都很重要,所以玳玳也想自己在大家心裏重要一點。」
蕭寒朔沉默下來,好看的眉眼也充滿落寞。
我小心翼翼問:「玳玳讓阿朔不開心了嗎」
蕭寒朔搖搖頭,笑得十分苦澀:
「沒有,玳玳心性單純,是很好很好的姑娘,是我強求了。」
「玳玳休息吧。」
他站起身,沒再看我一眼,朝外走去,「我還有事,先回御書房了。」

-14-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裏似乎像被什麼刺了一下,訥訥開口:
「可是玳玳想要阿朔陪着。」
蕭寒朔頓了頓,依舊沒有回頭:
「還是讓春信陪着玳玳吧。」
只一瞬,我的眼淚就如斷了線地珠子般砸了下來:
「阿朔能陪令妃娘娘一整天,爲什麼不願意陪着玳玳?」
「玳玳不要哭。」
蕭寒朔忙轉身回來,用寬厚的手掌生澀得替我擦掉眼淚,「我陪着玳玳,哪也不去,好不好?」
我賭氣般地把他往外推,嗚咽道:
「不要你,你去陪令妃娘娘,我纔不要你!」
「好玳玳,別不要我。」
蕭寒朔好聲氣地解釋:
「昨夜我並不在令妃那裏,而是出宮處理事情了。」
「知道你生病,我連夜趕了回來,一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他委委屈屈地拉住我,聲音聽着頗爲可憐:
「玳玳,我已經知道錯了。」
「看在阿朔這麼誠心的份上,玳玳就原諒阿朔了。」
我故作傲嬌地說:
「爲了懲罰阿朔,今日阿朔不能離開玳玳半步。」
「不能離開半步嗎?」
蕭寒朔若有所思:
「可夜間我是不能陪着玳玳的。」
我疑惑地抬頭問:「爲什麼?」
蕭寒朔摸了摸我的頭,輕笑道:「因爲男女授受不親,玳玳只能和自己的夫君一起睡。」
我認真思索了一番,突然想到顧九言從前說過,若我尋其他人做夫君,他定會毫不猶豫地答應。
「那阿朔就做玳玳的夫君呀!」
話音方落,蕭寒朔便猛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玳玳說什麼?」
「阿朔做玳玳的夫君,這樣阿朔就可以夜裏也陪着玳玳了。」
我十分自得地揚了揚下巴,「玳玳聰明嗎?」
蕭寒朔無奈地搖了搖頭,認真道:
「玳玳大約不知道,夫君是全天下和玳玳最親密的人,要一起生活很長很長時間,就算是去世也要同穴而葬的。」
「玳玳想和阿朔最親密。」
我低聲說,「阿朔去看令妃娘娘時,玳玳很不開心。」
「玳玳是小氣鬼。」
蕭寒朔低低笑了笑,將我攬進懷裏,輕聲說:
「玳玳不小氣,玳玳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我從他懷裏探出頭,與他鼻尖抵着鼻尖,認真地看着他茶褐色的眼睛說:
「阿朔也是天底下最好的阿朔,玳玳想和阿朔一起生活很久很久。」
蕭寒朔的眼睫忽然顫了顫,他的視線緩緩落到我的嘴脣上,繼而慢慢抬手遮住我的雙眼。
一片漆黑中,我感覺到他的氣息越來越近。
輕而淺的吻,就這樣落在我脣畔。
「好姑娘。」
他緩緩發出一聲喟嘆,帶着無窮的眷戀與憐愛。

-15-
皇上要冊封貴妃了。
顧九言看着手裏的請帖,思緒飄去千里之萬的上京。
禁宮裏有那麼多貴人,她那麼傻,會不會受欺負?
皇上會苛待她嗎?
「阿言。」
叔父的話ţùₕ打斷了他的思緒,「族內長輩商量着爲你重新選一門婚事,揚州刺史家的小女兒方滿十五,待你守孝期滿,便可立即成親。」
「叔父Ţū₄,母親和祖母喪事剛過,我不想這麼快就議婚。」
顧九言輕輕垂下眼,低聲道:「況且,我已有正妻。」
顧二爺的臉色立馬變了:
「你與那姑娘的婚事實屬你祖母糊塗,況且一無媒妁之言,二無拜堂正禮,算不得!」
是算不得。
當年顧九言恨極了祖母的安排。
祖母說,父親犯的錯,必須由他這個親兒子贖罪。
待她好一輩子,顧家人死了纔不會受阿鼻地獄的酷刑。
顧九言不懂,父親在戰勝後自裁謝罪,母親在祖母去世後也追隨父親而去。
除了長子,顧家全族皆不再爲官。
這難道還不夠嗎?
所以顧九言厭惡極了那個不知一切整天跟在他後面的小傻子。
他沒有遵守與祖母的承諾,辭官後帶着全府上下回了老宅,並讓所有人都不許告訴她。
反正他早已和皇上通過信,會有人接她去禁宮。
他再也不用揹負着父親的罪責過一輩子了。
顧九言彎腰行了一禮,平聲道:
「阿言謹遵叔父與各位長輩的安排。」
他會甩掉那個麻煩,有一個賢良淑德的妻子,幸福美滿的過完一生。

-16-
貴妃的服制送來時,我正和春信翻花繩玩。
太監和宮女跪了一地,俯首喊我貴妃娘娘。
只是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殿外大門就轟然被踹開。
一身煙粉色宮裙的女人冷臉朝我走來,手裏還拿着個鞭子。
春信跪了下去,喊她令妃娘娘。
令妃沒有搭理任何人,直接揚起鞭子,狠狠甩到殿門前小太監的腳邊。
小太監嚇了一跳,手中端着的貴婦服制也散落到地上。
「本宮沒有的,誰也不許有!」
令妃甩着鞭子,把屋裏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個稀碎。
最後,她可能是砸累了,揚鞭指向我,問:
「你可知我是誰?」
我還沒開口,她便兀自道:
「本宮乃沈氏遺孤!我沈家滿門忠孝,男丁皆爲國戰死,憑什麼誰都能爬到本宮頭上!」
她紅着眼眶,淒涼道:
「我爹若活着,我定不會受如此屈辱!」
不知爲何,我並不害怕她,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耳邊忽然響起兵戈交接聲,還有一道淒厲的詰問:
「俞昭!爲什麼要打開城門!?」
劇烈的頭痛襲來,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晃動。
我看到蕭寒朔沉着臉疾步趕來,剛想上前迎他,整個人便忽然失去了意識。

-17-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不好的夢。
夢中到處是血和死人。
戰火連綿不絕,耳邊滿是戰馬的嘶鳴聲和人的哀嚎聲。
一個滿臉是淚與血的女人掐着我的肩膀,嗓音尖厲:
「俞昭!城破了!你爲何要打開城門!?」
我很害怕,想說什麼,卻只能發出幾聲嗚咽。
城牆之下狼煙四起,身着鐵甲的士兵密密麻麻,自四面八方湧來。
「俞氏先祖在上!幼女無知!幼女無知啊!」
女人哭喊着,把我緊緊摟進懷裏,自城牆翻滾而下。
城牆下是已經被血染紅的護城河,冰涼的河水將我吞噬,我想掙扎,四肢卻如千斤般重。
「喜鵲喜鵲叫喳喳,提籃進城賣茶花……」
有人握着我的手,輕輕哼着歌謠,將血色的噩夢驅走。
我慢慢睜開眼,發現一個頭戴鳳釵,眉眼如畫的女人正溫和地瞧着我笑:
「玳玳醒啦,剛剛是不是做噩夢了?」
春信和我說過,戴鳳釵的是皇后娘娘,見了皇后娘娘是要行禮的。
於是我乖乖地從被窩中爬出來,跪到牀上,朝她磕了個頭:
「玳玳給皇后娘娘行禮。」
「玳玳不用跪。」
皇后溫柔地扶起我,還摸了摸我的頭髮,「今日是不是被嚇到了?」
皇后娘娘身上香香的,握着我的手也暖暖的。
我情不自禁地往她身邊靠了靠,輕輕搖搖頭道:
「玳玳沒有被嚇到。」
「沒有被嚇到就好。」
皇后遞給我一杯水,溫聲道:
「皇上最近很忙,玳玳就先和我住一起好嗎?」
阿朔又開始忙了嗎?
我心裏有些鬱悶,但還是接過杯子,乖乖點了點頭。

-18-
蕭寒朔很少來看我,但貴妃的冊封典禮卻還是一如往常地籌備着。
閒暇時,我便在長春宮跟着皇后娘娘。
她不許我再喊她娘娘,只讓我喊她然君。
謝然君喜靜,無事時只喝茶讀書。
我住進去後,她便常讀書給我聽。
我喜歡伏在她腿上,一邊聽她用和緩似流水一般的聲音讀故事,一邊懶洋洋的曬着太陽。
沈植不許我枕太久然君的腿,他總會在我快要睡着時將我叫醒,讓我到牀上去睡。
「阿朔總不來,還偏要讓討厭的沈總管來看着玳玳。」
我一邊抱怨,一邊慢騰騰地挪到牀上。
沈植喚來幾個小宮女給謝然君捏腿,對我的話恍若未聞。
我趴在牀沿,隔着一層薄薄的的紗幔看他們,小聲問春信:
「沈總管是不是喜歡然君呀?」
春信對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
「沈總管是前朝宰輔,與當時還是謝氏嫡女的娘娘有婚約。」
廊下,謝然君正品茗賞花,陽光灑在她身上,平和而寧靜。
沈植垂眸站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默然佇立,似一棵蒼勁的青松。

-19-
「還沒找到人嗎?」
御書房內,蕭寒朔皺眉看着下面跪着的暗衛,面容凝重。
暗衛低聲道:
「屬下手中只有帝姬七歲時的畫像,找人很難。」
蕭寒朔沉思片刻,嘆了口氣:
「罷了,終究是紙包不住火,召顧九言立刻回京。」
暗衛正要退下,又被蕭寒朔叫回:
「曾與貴妃有婚的男人若是找到,必不可許他進上京。」
暗衛躬身應是。
燈火幽幽,蕭寒朔的半邊臉隱在黑暗裏,嗓音陰冷:
「若他有半點對貴妃不利之意,則就地斬殺。」
我恰好推門而進,只聽到最後兩個字,好奇地問:
「什麼蘸砂?蘸砂糖嗎?」
屋內只有蕭寒朔一人,他笑吟吟地對我道:
「玳玳想喫糖了?」
「有糖嗎?」
我高興起來,撲到他懷裏討糖喫,「阿朔快拿出來。」
他自桌上的八寶河盒中拿出一顆松子糖,輕聲誘哄:
「玳玳拿什麼來交換呢?」
我想了想,認真道:
「那就把玳玳的舌頭送給阿朔吧,玳玳也想讓阿朔喫到甜甜的糖。」
蕭寒朔愣了愣,似是沒想到我會這樣說。
他把我摟進懷裏,嗓音喑啞:
「我不要玳玳的舌頭,玳玳陪着我就很好很好。」
最後,他幾乎是乞求般地道:
「玳玳答應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好?」
我抱緊他,像他從前哄我那般輕輕拍着他的脊背:
「阿朔別怕,玳玳不會離開阿朔的。」

-20-
揚州城今日雨水遄急,聖上口諭送到時,顧九言正在書房看刺史千金的生辰八字。
一句「帝姬失蹤多日」,顧九言掰斷了手中的筆桿,目眥欲裂:
「你說什麼!?」
使者見他這副模樣,一時不敢抬頭,戰戰兢兢道:
「帝姬失蹤多日,皇上急召大人回京商議對策。」
上京距揚州路途遙遠,非三日不可達。
顧九言片刻也未耽擱,當下便要僕從牽馬啓程去上京。
旁人勸他雨天路滑,他卻如聽不到般,只喃喃重複:
「玳玳怕黑。」
寒風凜冽,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裂成兩半。
玳玳失蹤多日,有沒有捱餓,有沒有受凍,有沒有遇到壞人?
她那麼怕黑,定會獨自縮在哪個角落裏哭。
這麼一想,顧九言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這次若尋回玳玳,他不會再將她丟下了。
玳玳,別怕。
夫君接你回家。

-21-
蕭寒朔在書房處理政務,我坐在一側的茶室看沈植煮茶。
沈植認真地研磨茶葉,手下的動作偶爾會滯澀。
我眨眨眼睛,用氣聲同他說話:
「沈總管,你是不是想念然君了呀?」
沈植平靜的表情頓時多了絲裂紋:
「娘娘不要亂說話。」
我嘿嘿笑着:
「沈總管看然君的眼神和阿朔看玳玳一樣呢。」
沈植輕輕搖了搖頭,話間含着絲苦澀:
「皇后娘娘千金之軀,沈植卑賤,不敢與之相提。」
在我單純的世界裏,相愛就要在一起。
我不懂爲何沈總管會如此卑微,也不懂爲何然君住長春宮,沈總管卻要一直跟着蕭寒朔。
正要開口細問,卻聽門外有人傳報:
「前戶部侍郎顧九言求見。」
聽到熟悉的名字,我愣了一愣。
想了一想,我躲在屏風後,開始偷看。
我沒有告訴阿朔自己還有一個夫君,不知道阿朔喜不喜歡顧九言。
若是他們二人相處的好,我便再出去爲他們介紹一下對方。
若是他們二人相處的不好……
我歪了歪腦袋。
相處的不好該怎ŧũ̂₀麼辦呢?
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顧九言便開口說話了。
「還請皇上爲臣多派些人手,立即封鎖城門,嚴查全城上下。」
蕭寒朔的聲音也十分冷沉:
「愛卿所請朕無異議。」
他們要找人嗎?
我想了想,提着裙襬蹬蹬蹬跑到外殿,自告奮勇:
「夫君,阿朔,玳玳也可以幫忙!」
殿內忽然變得落針可聞。
沈植在我腳邊跪下,打破了滿室寂靜:
「奴婢該死,沒有看好貴妃娘娘。」
「皇上爲君,怎可做出如此強奪臣妻之事!」
顧九言眼眶猩紅,將我扯進懷裏,怒聲問道,
「若臣不進京,玳玳是否早已成您的貴妃了?」
我不知發生了什麼,懵懂地扭頭望向蕭寒朔。
只見他也眼眶發紅,失了魂般,低聲說:
「朕不知……朕不知……」

-22-
阿朔不願再見我了。
然君和沈總管將我送出宮的那天,陽光燦爛極了。
我卻哭得嘶聲力竭:
「然君,阿朔是不是討厭玳玳了?玳玳騙了阿朔,所以阿朔不願意再見玳玳了。」
謝然君把我摟進懷裏,柔聲道:
「阿朔沒有討厭玳玳,阿朔最喜歡玳玳了,玳玳以後也可以常回來看看呀。」
她替我擦掉眼淚,自己卻哭了:
「玳玳,你記住,我叫謝然君,我們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從前是,現在也是。」
顧九言牽着我上了馬車,我與禁宮漸行漸遠。
逐漸模糊的視線中,我瞧見禁宮城牆下的護城河,碧波粼粼,清澈見底。
回到顧府後,我開始嗜睡。
也經常夢魘。
我夢見自己在寬闊的禁宮中玩耍,身穿龍袍的男人抱起我,喊我阿昭,用自己滿是胡茬的臉去蹭我的臉。
我夢見自己在宮道上奔跑着,將一羣宮娥遠遠地甩在身後,她們驚慌失措地喊:
「帝姬,您慢點!」
我夢見自己在城牆上眺望遠方,身邊站着個與我差不多高的姑娘。
又聽見自己用稚嫩的聲音問:
「然君,爲何街上那麼多乞丐呀?」
身邊姑娘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我病了。
病得很重很重。
我常陷入一片血色的夢中,反覆掙扎卻又向更深處淪陷。
顧九言請來很多很多的太醫,可他們卻也束手無策。
後來,我開始說夢話。
一會兒喊「母后,我錯了」,一會兒又喊「老師爲何要騙我」。
即使是在睡夢中,我的眼淚也溼了枕巾。
可醒來後,我卻又不記得這些事。

-23-
我日漸消瘦,顧九言也跟着變得滄桑了起來。
自從我病了後,他幾乎沒有再合過眼。
這天,我罕見地沒有再說夢話,也沒有做噩夢。
卻在夜半時,赤着腳跑到了大街上。
顧九言驚惶地追出來,卻聽我說:
「夫君,阿朔在叫我回去呢,我要去找阿朔啦。」
月光灑在地上,似霜一般。
我的眼睛亮晶晶的,顧九言卻泣不成聲。
第二天,他將我帶回了禁宮。
一路上我都在緊張期待,卻在見到蕭寒朔時,哭到力竭。
「笨阿朔,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撫摸着他蒼白的臉頰,望向他滿是紅血絲的眼底,哽咽道:
「阿朔再不好好照顧自己,玳玳就不回來了。」
蕭寒朔緊緊地抱住我,只用力地點了點頭。
在禁宮中,我的狀態肉眼可見的好了起來。
和蕭寒朔在一起,我不再做噩夢,連飯也用得多了。
這日,趁我睡着,顧九言和蕭寒朔結伴出了房門。
「皇上應該明白,就算臣願意將玳玳讓給您,您與她,也是不可能的。」
顧九言開門見山,毫不廢話。
蕭寒朔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抬眼望向天空中的碎星,低聲道:
「俞氏宗史記載,昭帝姬出生時,漫天璨星,形若玄鳳,是爲大吉。」

-24-
多年前,俞氏皇族仍統領着這塊土地時,俞昭作爲唯一的帝姬,受盡萬千寵愛。
她最愛放風箏,也愛騎在父皇的肩膀上看宮牆外的風景。
她每天要做的,就是開開心心的玩耍。
禁宮中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是她的樂園。
她最喜歡母后身邊的宮女菊霜,菊霜喜歡上了一個守着城門的侍衛。
爲了求俞昭幫忙帶信,經常給她很多好喫的糕點。
她也喜歡謝家的女兒謝然君。
謝然君性子恬靜,卻也會陪着她上樹下河。
聽聞她孃親爲她尋了門好親事,對方是沈家小公子,叫沈植。
她最不喜歡的,就是安貴妃。
安貴妃看母后不順眼,看她自然也不順眼。
每每遇到,她總是會笑話小小的俞昭,說她是「野姑娘」,只知道瘋玩。
可是俞昭不在乎,她是帝姬,天底下最尊貴的帝姬,別人說什麼她都不在乎。
後來她漸漸長大,六歲時,母后爲她尋了個老師。
老師姓顧,學識淵博,能文能武,爲人正直。
顧先生告訴她,身爲帝姬,要負起自己應有的責任。
俞昭不懂,她不知道什麼是責任。
顧先生嘆了口氣,問她:
「殿下可知,現今宮外民不聊生,百姓皆易子而食?」
俞昭搖了搖頭。
她才六歲,還沒出過禁宮。
顧先生不再搭理她,收了書,自顧自走了。
他邊走邊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俞昭不知道這句詩是什麼意思,自然很快就忘得一乾二淨。

-25-
後來,國家開始動盪,各地出現很多民兵,要打倒俞氏。
俞昭依然不知道這些。
她只苦惱父皇最近很少閒暇,連答應送她的鮫紗留仙裙,也沒有音信。
七歲那年的天似乎總是陰沉沉的。
有次讀書時,顧先生問她想不想出宮看看。
俞昭心動了。
她長這麼大,還從沒出過宮呢。
顧先生告訴她,只需要凌晨時分,趁所有人都睡着了,沿着東宮道悄悄走到端成門,扳下門後的機關,就可以出宮。
他會在門口接應。
俞昭深信不疑,興奮地整晚沒睡着。
那夜整個禁宮都安靜的過分,她鑽過御花園自己親手挖的狗洞,又穿過灌木叢,躲過重重守衛,到達了端成門前。
禁宮內的侍衛大多都被調去了各地鎮壓起義軍,端成門早已無人看守,只有一個年久失修的機關。
俞昭打開城門的那一刻,士兵的喊殺聲驟然四起。
禁宮,因爲她,變成了人間煉獄。
父皇在一箭射殺敵軍將領後自裁而亡。
禁宮火光沖天,大火燒燬了俞昭的一切。
母后找到她時,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厲聲質問她爲何要打開城門。
俞昭想說是老師邀她去宮外遊玩,是老師。
可她最後只發出幾聲嗚咽,夾雜着幾個字:
「老師騙我!」
母后在絕望之際帶着她跳進了護城河。
被俞氏族人的血染紅的河水,溫柔地洗淨了俞昭身上的髒污。
安貴妃帶着滿身傷,拼命將她送去護城河下游交給了菊霜。
那些慘痛的記憶,就此留在了禁宮的護城河裏。
昭帝姬逝於那場大戰中,只有青石鎮的一個傻姑娘,和叔叔嬸嬸賣米爲生。

-26-
身體在禁宮養得差不多時,顧九言和蕭寒朔帶着我去了上京外的一座道觀修養。
道觀冷清,院中卻有一棵鬱鬱蔥蔥的銀杏,我很喜歡。
我常在銀杏樹下玩耍,阿朔就坐在廊下,溫柔地看着我。
忽然有一日,顧九言和蕭寒朔爆發了很激烈的爭吵。
「皇上打算躲在這裏一輩子嗎?朝政該如何!?百姓又該如何!?」
「朕厭煩了這種生活!」
「自有記憶以來就被當作儲君培養,數年以來兢兢業業,只要犯一點錯父皇便會殺掉一個我的僕從。」
「只因貪了口腹之慾,他便再也不許我有味覺。」
「我好累,只有玳玳在身邊,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個人。」
「我真的……不可以和玳玳分開。」
門忽然被打開,蕭寒朔看着我,怔愣了片刻,苦澀地笑了笑:
「玳玳都聽到了?我是不是一個很壞的皇帝?」
我抱住他,輕輕搖了搖頭:
「阿朔很好很好,是一個很好的皇帝,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蕭寒朔抱緊我,幾乎用盡全力:
「謝謝玳玳。」

-27-
再過幾日,就快到我生辰時,蕭寒朔忽然很少來了。
我問顧九言,他只讓我放心,說阿朔有很重要的事要處理。
上京的天也陰沉沉的,這天中午便開始下大雨。
大雨中,令妃跪在承乾殿外,渾身溼透,嘶聲力竭:
「我沈氏上下皆因俞氏而亡, 皇上明知, 卻又私藏前朝帝姬,有意立其爲貴妃。」
「皇上!我沈家滿門在天之靈,不得安息!」
承乾殿內, 大臣們跪了一地,皆要以死進諫, 要蕭寒朔將帝姬處死,以慰沈氏遺孤之心。
蕭寒朔沉默着, 從始至終都沒有說話。
大雨傾盆,像是要將一切都淹沒。
蕭寒朔站起身, 一步步朝殿外走去。
他在殿門前佇立,摘下帝冕, 脫下龍袍, 跪在了大雨中。
「蕭寒朔未善待沈氏遺孤, 令沈家滿門在天之靈也不得安息。」
「蕭寒朔,願意受罰!」
「沈植, 請刑鞭, 你親自爲朕上刑。」
雨聲嘩嘩,所有人都驚惶地跪下, 高喊「陛下三思」。
蕭寒朔跪在雨中, 不動分毫, 沉聲道:
「沈植,你若留半分力, 朕便治你欺君之罪。」
鞭子帶着水珠, 狠狠地甩在蕭寒朔的脊背上。
雨水沖刷掉血珠,積在地上, 形成一片血色的水窪。
整整三百二十八鞭, 每一鞭都深入血肉。
血珠橫飛, 連空氣中也瀰漫開來濃烈的血腥味。
無人再敢開口, 逼這位九五至尊交出前朝帝姬。

-28-
蕭寒朔再來時, 臉色蒼白極了。
我問他是不是生病了, 他卻只埋首在我懷裏搖頭。
直到夜間,我才發現他脊背上猙獰的傷口。
「阿朔爲什麼受傷了?」
蕭寒朔溫柔地替我擦掉眼淚,輕聲說:
「因爲玳玳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姑娘, 我想和玳玳永遠在一起,就要付出些什麼。」
我鑽進他懷裏,嗚咽道:「可是我不想要阿朔受傷。」
蕭寒朔輕輕拍了拍我的脊背, 柔聲道:
「以後不會了,我不會再受傷, 也不會再讓玳玳哭了。」
在道觀裏, 我和蕭寒朔度過了平靜的三年。
三年後一個平靜的夜晚,上京空中忽然響起一陣陣沉重的喪鐘聲。
有太監尖利的嗓音傳出:
「皇上駕崩了!」
我在馬車裏疑惑地抬頭問:
「阿朔,這是什麼鐘聲?」
蕭寒朔揉了揉我的腦袋, 笑道:
「這是慶祝我們新生活開始的鐘聲。」
世上再無皇帝和前朝帝姬,只有青石鎮賣米的一對小夫妻。
我再也沒做過噩夢,每天只忙着應付如狼似虎的夫君。
往事已然消散,過去的事, 忘了便忘了,就不要再提及。
前路廣闊,有很重要的人要同我一起往前走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