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穩婆。
在山上撿到個懷孕的女人。
她自稱永寧侯夫人。
求我救她,來日必將百倍報答。
我沒說話,悄悄把人帶回家。
對外稱是給富商做妾的表妹來投奔。
只因我剛從永寧侯府上回來。
給侯夫人接生。
-1-
我從永寧侯府後門出來時,兜裏沉甸甸的,心裏高興的緊。
尋人的婆子對外說侯夫人是早產。
纔有孕七個月,不小心跌了。
要我們把眼睛掛在褲腰帶上仔細注意着。
一點錯處也不能出。
進產房打那一瞧。
侯夫人面色紅潤,肚子圓滾滾的,哪有早產的樣子,活像是懷胎十月的臨盆婦人。
我們幾個穩婆上去,前面一個後面一個。
在那肚皮上一推一揉,往下送。
剩下兩個在旁邊鼓勁,教她使力。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那嬰孩就順順當當地滑出來。
還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
侯爺樂的合不攏嘴,當場下令厚賞全府,夫人院子裏的丫鬟小廝月例翻倍,還額外賞接生的一人二十兩銀子。
在場的穩婆喜的都要不知自己姓甚名誰,吉利話一句接一句。
出去的時候,甚至不忘恭維那帶路的小丫鬟。
以後有需要可別忘了我們。
她高高揚着腦袋,眼角都帶笑。
「侯爺待夫人可好了,什麼金貴的好的東西,一點不帶猶豫的給夫人買。」
「牀是錦地嵌螺鈿千工拔步牀,插花的瓶子都是花錢買不到的羊脂玉瓶。」
「你們這樣的人想都想不到,夫人懷孕時可是隻喫血燕!」
聽到我們下意識地驚歎,她愈發得意。
開始炫耀侯夫人的得寵。
「你們決計是想不到侯爺對我們夫人好到什麼地步,怕她孤單,侯爺還把夫人的表妹請來照顧……」
說話聲戛然而止。
小丫鬟突然住口,臉色發白,眉間飛揚的燕子都掉下來,意識到說錯話,她飛快地轉頭張望,確定旁邊沒有別人在才鬆口氣。
後半程便一言不發,到後門纔沒好氣的把我們往外趕。
幾個上年紀的穩婆,出府後不由抱怨兩句這喜怒無常的小丫頭,摸到懷裏沉甸甸的銀錢,又復綻開笑。
我沒理她們,摸着懷裏的銀子,趕緊裝出副不起眼的樣子,隱入人羣中。
那小丫頭定然是說了些什麼貴人祕辛。
又不小心講與我們這些外人聽,才惱的。
與其琢磨這些,不如拿今天的賞錢給小花兒買兩根紅頭繩,再割一刀豬肉回家燒肉去。
我奢侈的買了只絞成梅花形狀的頭繩,幾乎能想到小花兒歡呼雀躍地模樣。
又肉痛的數出十文錢,坐上到城外的牛車。
從西山打獵的ťü⁹小路走,比從官道走能快上兩柱香。
想着出門時答應小花兒早點兒回來。
我揹着東西上了山,在半腰上意外發現一個女人。
挺着七個月大的肚子靠在樹上,垂頭看不見臉。
翠綠的石榴紋長褙子凌亂的穿在身上,絲綢的面料被粗糲的樹枝劃出一道道口子,鑲嵌珍珠的錦緞繡鞋沾了泥。
我步伐一頓,遲疑片刻。
那女人已經察覺有人經過,猛地抬頭。
見是個扎婦人鬢的,眼睛慢慢發亮,還沒張嘴淚先滾下來。
「求求你救我,我是永寧侯的正妻,陛下欽點的永寧侯夫人!只要你願意救我,我回府後必然會百倍報答你的。」
「不然就叫我不得好死!」
-2-
我腳底板發硬,生根似的挪不開腳。
後悔貪圖這麼點時間走山路。
一不注意捲進這種要命的官司裏。
但看那姑娘還不到二十的年紀,大着肚子楚楚可憐的樣子,不由心軟。
咬咬牙,我把她攙扶起身。
先是脫掉她那身顯眼的長褙子,團成一團塞到揹簍最底下,拿東西蓋住,自己脫ṭű̂ₚ了外衫給她。
又拿帕子擦乾淨她臉上的血和淚。
再卸掉滿頭惹眼的金玉,拆掉高聳的髮鬢,梳成普通的婦人鬢。
最後暴力扯掉鞋上的珍珠,塞進她蔥白的指尖,拿灰拍過全身。
這才微微鬆口氣。
再看這女人。
倒還存着幾分富貴氣象,養尊處優的做派未消,卻已不似之前那般扎眼。
乍一看,也勉強能說是破落富戶的女兒。
我拽着她的手,再三叮囑。
「你現在是我孃家的妹子,嫁給鄰縣的富商做妾,誰想到那富商的續絃不是個好相與的,把你趕出家門,你沒得辦法,纔來投奔我。」
「曉得嗎?」
她重重點頭,主動喚我表姐,埋頭循着我的腳印趕路。
本以爲撿了個懷孕的女人,收拾裝飾也花些時間,下山要晚了。
沒想到她一聲不吭,牢牢跟隨我的步伐,一點沒落下,居然在日落前走到楊柳村村口。
村裏最愛閒話的李二嫂今兒坐在門前,屁股底下一張翹腿的竹凳,正從方筐裏擇菜,隨手扯下爛掉的菜幫子扔給雞喫。
眼皮子上下一掃,視線略過我,死死粘在旁邊女人腳上那隻蜀錦的繡花鞋上。
「哎喲,林穩婆,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麼富貴的親戚,咋ťû₇不把你接進城裏,讓我們小花也當回小姐啊。」
話裏的擠兌味快翻上天,我白她一眼,雙手叉腰,向前一步開罵。
「少在這說酸話!你看她臉就曉得是我表妹。」
「她是個有福氣的,被鄰縣的富戶看上了,」我砸吧嘴,不爽的說:「可惜後頭娶得那個善妒,趁男人行商把我表妹趕出來了,不然她還在享福呢。」
聽我這麼說,李二嫂的神色一下變了,她扔下手上的活計,惋惜的打量那張雖然染灰卻仍不減清麗的俏臉。
「好歹享過福,不過長得好以後還能再嫁,你也不用擔心。」
這倒是句人話,我緩和臉色,示意表妹進屋。
轉身又嗆死對頭一句。
「我表妹肚子裏揣着娃呢,她男人回來就得上趕着接她回去的。」
緊閉的大門阻擋了李二嫂叫罵不識好人心。
我才能喘口氣,驚覺後背早被冷汗浸溼。
「娘!」
-3-
裏間跑出個六七歲的小丫頭,梳雙丫髻,滴溜圓的大眼睛裏都是期盼,臉上的幼兒肥隨着跑動直顫。
看着她,緊繃的那口氣慢慢鬆下來。
我從懷裏掏出買好的梅花頭繩,往她眼前一晃,在驚喜的尖叫聲中綁在她頭上。
有了頭繩就不認娘了。
她樂的往門外跑,都沒注意家裏來了陌生人,跑到一半緊急停頓,又折回來吧唧我一口。
我笑着看她扒着銅鏡臭美,才轉過身扶被我忽視半天的女人坐到椅子上。
她前頭安安靜靜,坐下才輕輕一「嘶」。
我瞭然蹲下,脫掉那雙髒兮兮的繡鞋。
果不其然,這種精緻的樣子貨哪適合走山路,白皙的腳上早都磨出好幾個大水泡。
想必她這樣出身的小姐這輩子都沒喫過這種苦。
居然還能忍着走完一路。
我從寬木箱子裏翻出根縫衣針,在蠟燭上一燒,挨個扎破,又指使小花兒摘些蒲公英來,搗成汁給她敷上。
全程她都沒出聲,眼眶紅了一圈,貝齒卻還緊咬下脣,任由我處理。
等一切收拾完畢,我開門放小花兒出去跟小夥伴炫耀。屋裏沒人,她才輕輕開口。
「今日大恩大德婉容銘記於心,日後必將好好報答恩人。」
說着說着,又站起身盈盈一拜。
我連忙跟着站起來。
「叫我林秀水就好,我就是個穩婆,喊恩人怪不習慣的。」
她自我介紹:「我是華陽公主的女兒,清河郡主周婉容,如今是永寧侯的正妻。」
話至此,不禁垂眸苦笑。
「我今日本是出府去靈隱寺給我腹中孩子祈福,沒想到趕車的馬伕跟外人串通,想要我墜車橫死。」
怕我不信,她從裏衣翻出塊貼身戴在瑩白脖頸上的玉。
嬰兒拳頭大小,溫潤如脂,滑膩如酥,觸手生溫,中間一個端正的大字——周。
不像凡物。
比永寧侯府裏小丫鬟說的有價無市的玉瓶還要好上幾倍不止。
我早就信了,可一想到那小丫鬟的話,不禁心裏打鼓。
周婉容看我神色驟變,一臉爲難,急急懇求:「林姑娘,可否請你早日送我回永寧侯府?」
我訥訥無言,口裏發乾,幾乎不敢看那雙期待的眼眸。
滿室寂靜,只能聽見道乾澀的女聲,磕磕盼盼的說。
「可我今日剛被請去永寧侯府…」
「給侯夫人接生。」
-4-
把話說開後,周婉容就沉寂下來,抽乾生氣的木頭一樣只曉得坐在窗邊流淚。
我拿這種嬌嬌小姐沒辦法,想着等眼淚流乾了想起來肚子裏還有孩子應該就振作了,只埋頭幹活。
不管家裏多沒多個人,日子要照過,乾脆讓小花兒看好她姨母。
三日後,自己揹着箱子蹭村長家的驢進城。
一來是要看看有沒有先前講好的孕婦待產,給人家接生掙點銀錢。
二來就是想打聽一下永寧侯府的事。
臨安城裏,消息最靈通的莫過於街邊的小攤小販。
不管是哪家負責採買的,來買點什麼,挑選還價的間隔總不介意講兩嘴不知從哪聽來的新鮮事。
賣肉的王屠肌肉聳起,拿刀大開大合,豬棒骨砍的砰砰響,也不影響閒話。
她順嘴告訴我西市今天可熱鬧。
聽說是永寧侯夫人身邊陪嫁來的丫鬟趁夫人生產爬侯爺的牀!
侯爺氣的命人把這不安分的丫鬟打一頓,發賣出去。
「就是今兒晚些時候,西市那家人牙行,你買完還能去看個熱鬧。」
這簡直是柳暗花明,我急忙謝她,飛奔到西市去。
那人牙行門口果真有個形容狼狽的丫鬟,腰臀上還滲血。
門口的人牙子見我上前,兩隻精明的眼睛一骨碌。
「娘子可別看她這麼狼狽,沒傷到根本幾天就好了,手腳俱全,能做不少事呢。」
我做做樣子,洗耳恭聽。
「怎麼說?」
那人牙子賊眉鼠臉,湊到耳邊低語。
「看娘子樣子是做穩婆的,想必也知道大戶人家的習慣,她嘛,」他擠擠眼「還不就是那檔子事,但我可不說瞎話,她識字呢!」
我倒吸一口涼氣,懷疑身上帶的錢不夠,臉上倒是不露聲色。
「這般好怎麼還見你們擺在門口?你不用唬我,我可都打聽清楚了,這可是背主的丫鬟!」
不出所料,他臉上灰暗下來,苦笑兩聲。
「有錢人家不願沾上侯府的腥,但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哪管這些,而且,我實話跟你說,侯府的管家特意交代不許讓這丫鬟過太好。」
一番廝殺後,那人牙子勉強同意十兩銀子交人。
我不捨得從兜裏掏錢,心直抽抽的痛。
暗地裏下定決心,這錢以後可得找周小姐要回來。
十兩銀子可不少。
夠我和小花兒兩個人省喫儉用過一年呢!
那丫鬟見自己被買,也沒反應,心如死灰的站在那。
雖然家裏又多一張嘴,但周婉容好歹有人能照顧。
但看她那麻木樣,誰照顧誰還說不起清呢。
我尋思半路,才悄悄告訴她你家小姐活着呢。
胳膊腿肚子都齊全。
她眼睛蹭一下亮了,不顧及身上帶傷,強硬的奪過籃子,甚至還想幫我背木箱。
一下子,腳上像按了風火輪一樣呼呼走,看着細皮嫩肉沒喫過苦的樣子,連十幾裏山路不喊苦不喊累,都不用休息。
汗流了一路,眼睛裏都還有光。
我快嚇死,哪裏敢說要不停下休息會兒,怕是要被她揹着走,只好悶頭回家。
幸好,今兒李二嫂還沒回來。
免得我還得費腦子給她編個來歷。
門一開,那丫鬟從我身後竄進去,放下籃子就看見周婉容枯坐牀邊。
眼淚瞬間下來了。
「小姐!」
-5-
周婉容一回頭,眼淚也下來了。
「連翹!」
兩個人紅眼相望,抱頭痛哭,看樣子半天結束不了。
我乾脆進廚房煮飯,尋思熬大骨湯給家裏幾個補補身子,再蒸三雞蛋,炒個茄子。
半個時辰後,我端着碗走出廚房,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活像是田螺姑娘造訪過。
屋子裏給重新掃了一遍,還拿水抹了,亮堂滑溜,甚至反光我都不敢邁腳。
平常沒時間分類擺放的物件全都整整齊齊呆在該呆的地方,鋪蓋展開曬在院子裏,嫌累懶得洗的衣服也都一溜兒晾在杆上。
桌子邊上圍着三個人。
周婉容一改落寞模樣,儼然是枯木逢春,正柔聲給小花兒講故事。
連翹半蹲着給小花兒編頭髮,還往裏加入不知從哪摘得野花,哄得小孩眼裏都是崇拜。
好一派溫馨景象。
我放下骨頭湯,叫她們幾個停一停,先喫飯。
連翹連忙編完,主動進廚房端飯。
我沒攔住,只好任由她勤勤懇懇的盛飯。
老母雞下的土雞蛋,蒸出來的蛋羹又香又濃。
精挑細選的新鮮大棒骨,加上藥材拿小火慢燉一個時辰。
那補效可不一般。
喝完臉都是紅的。
連翹又承擔了洗碗的活兒,還哄着帶着小花兒洗澡洗頭,進房間玩。
轉頭「啪」跪下,結結實實三個響頭。
天老爺!
要大姑娘給我磕頭,夭壽啊!
我想躲,被人直直抱住腿。
「恩公善心,連翹就是做牛做馬也要回報您的。」
我胡亂點頭,死命把人往上拽。
這姑娘實誠的很,額頭紅彤彤一片。
還眼裏都是活,自己巴巴的搬了椅子來請我們坐下。
才恨恨講述真相。
原來,之前讓我接生的,說是早產的侯夫人。
確實不是本人,而是小丫鬟嘴裏說的表妹。
但不是周婉容的。
是永寧侯的表妹。
這對姦夫淫婦早在周婉容沒嫁過來前就已經苟且媾和,等正經的侯夫人嫁進來懷孕,那假夫人肚子都快鼓三個月了。
偏還藉着孀居的寡婦身份登堂入室。
永寧侯既捨不得華陽公主的助力,又不忍心上人做個上不了族譜的妾室。
左思右想,想出個抄家滅族的鬼主意。
爲什麼不叫真的周婉容死了,讓心上人李代桃僵呢。
臨安和開封相距一千八百里。
華陽公主深受陛下愛重,長居都城,幾乎不可能南下,手伸不到裴家主導的臨安來。
只需按周ṭû⁴婉容的舊例向開封送信,逢年過節寄禮,再推託身體不好,不能舟車勞頓,需要臥牀休息。
神不知鬼不覺,見不到面誰能想到清河郡主被換人了?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
連翹作爲周婉容的陪嫁婢女,從小一塊長大,情比金堅。
周婉容墜車之後,她想法子拼命從車伕那裏逃回侯府,只求永寧侯快些派人去救自家小姐。
誰成想剛回來,就看到那個表妹頂着侯夫人的名頭,穿着清河郡主陪嫁來的衣裳,戴着華陽公主送給女兒的金飾撒嬌。
「周婉容應該死了吧?若非她背後倚仗華陽公主之勢,又仗着聖旨橫插一手,我才該是表哥明媒正娶的正妻~」
永寧侯寵溺的屈手輕輕刮她鼻子。
「傻瓜,你現在就是周婉容,我的正妻。」
連翹當場瘋了,抓傷了假夫人的手。
永寧侯盛怒之下打她二十棍,乾脆找爬牀的藉口,把她發賣出府。
既能夠除掉露餡的馬腳,還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
永寧侯希望連翹最好能死在外頭。
但又不能跟侯府有關。
因着華陽公主,侯府在御前近來正春風得意,臨安城的其他人家也不敢觸黴頭。
人牙行得了示意,掙不到錢,多半會把人賤賣給青樓。
幸好那人牙子也想糊弄這筆不賺錢的差事,圖方便讓我撿漏。
畢竟跟着個穩婆,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左右也不違背侯府的命令。
雖然早就有過猜測,到底比不上真相砸到臉上。
我目瞪口呆,只覺得往日裏對永寧侯夫婦神仙眷侶的印象碎一地。
迫不及待想衝到李二嫂面前,嘲笑她的眼神。
往日裏是誰口口聲聲說,能嫁給永寧侯這樣不納妾的男人便是這世間最有福氣的人。
忠貞不渝的白淨面皮下,藏的全是虛情假意,弱水三千的溫柔背後,掩的盡是狼子野心。
誰說最毒婦人心的,我看這男子心狠多了。
真瞎!
-6-
許是早有預想,周婉容不哭不笑。
跟顆石頭一樣呆坐,眼睛直愣愣盯着牆上的斑駁黑點,手捂住渾圓的腹部上,一下一下摩挲。
桌上的蠟燭燃至末端,火光輕輕顫動,牽動着牆上的影子扭曲,被黑暗吞沒。
我續上蠟燭,打量這一主一僕。
一個像是看開情愛,簡直能原地遁入空門,皈依佛教。
另一個餘怒未消,恨不得將仇人開膛破肚,生啖其肉,飲其血。
「你們打算怎麼辦?」
實話講。
我只是臨安城邊上小村裏的一個穩婆。
惟一會的手藝就是給女人接生,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就是託接生的福氣見的永寧侯。
能和公主皇帝那樣的人物扯上關係,擱在幾天前,打死我都不信。
這樣的事可不能指望我!
連翹雙手攥拳,死死咬着牙:「其他人是不會相信小姐身份的。」
「去見我母親,」周婉容突然開口,帶着絲絲涼意:「只要能到開封,母親和舅舅自會替我報仇。」
我莫名覺得身上發寒。
覺得周婉容好像哪裏不一樣了,又說不出來。
思襯半天,恍然大悟。
跟村頭招鬼上身的小娃娃回魂了似的。
按那禿頭老道的話說:邪崇已除,陰穢不再,ťũ̂²往後福澤綿長,百事順遂。
周婉容說:「我們幾個都是女子,商隊裏魚龍混雜,難保路上不出岔子,倒不如花銀子請鏢師護送,雖說貴些,好歹安全,也省得夜夜提心吊膽。」
這一去,至少要兩月有餘。
她自己懷有身孕,不便親身北上。
連翹便自告奮勇。
她是華陽公主莊子上管事的女兒,能靠臉敲開公主府的大門。
那些初見之日,從周婉容頭上扒下來的金簪,被錘子砸扁,掉下的翡翠玉石零七八碎,才砸出一團凹凸不平,看不出原樣的金塊。
連翹又去當鋪死當那件被洗乾淨的綠色長褙子,賤賣來四十兩銀。
一分爲二,二十兩用來湊路上的盤纏,二十兩用作周婉容的日常嚼用。
出發當日。
周婉容取下從不離身的玉牌,踮腳掛到連翹脖子上,眼圈悄悄紅了。
她慢慢的說:「等見了母親,你把這玉牌露出來,她就會相信的。」
「連翹,你要平安。」
-7-
沒到喫飯的點,小花兒突然從泥地裏跑回來。
「娘!來接姨娘的人來了!姨娘要享福了!」
我顰起眉頭。
這才第三天,連翹怎麼可能這麼快。
不對,享福?
一下神色驟變,我猛地躍起,正好瞥見半掩的門前,幾步之外站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身後還跟着幾個膀大腰圓的小廝,氣勢洶洶。
那張臉我曾經見過。
——是永寧侯府的人。
只來得及用力踹到木椅「發出砰」一聲,來不及去裏屋提醒,那幾個小廝就闖進來。
「林穩婆,這麼慌慌張張的去哪呢?」
心沉在谷底。
我把小花兒攬在懷裏,強笑兩聲:「哪兒的風把您老人家吹來了?我這不是想着給貴客倒茶,我們這小門小戶的,什麼也沒有。」
「不用,你能有什麼好東西,夫人的玉鐲子不見了,哪兒都找不着,侯爺吩咐我們各處搜一搜。」
他嗤笑一聲,嫌棄的捏着鼻子揮手。
跟着的小廝就四散開,在我家裏翻找起來。
曬着乾草藥的簸箕被一腳踹翻,箱籠裏的衣服傾倒散開,連鍋碗瓢盆都摔得叮咚響。
我忍氣吞聲,緊緊抱着孩子貼在牆根邊上,祈禱他們別去看牀上。
其中一個摸開裏屋的門,想去掀牀簾的時候。
不由屏住呼吸,死死壓下上前攔人的念頭。
靠着給那些高門富戶接生,被逼問母子是否平安的經驗,我低眉順眼的解釋:「我妹妹快生了,躺在牀上,沒怎麼收拾,怕污了管事的眼。」
那管事冷笑一聲,鷹眼一轉,自己上前幾步,猛地掀開簾子!
露出張滿是紅瘡發腫發脹的臉,鼻翼兩側長滿麻子,披頭散髮,簡直是不忍直視。
那管事被嚇一跳,鬆開手,牀簾又垂下去。
嫌惡的說:「這裏不用搜了,給我出去找!」
一行人又出門到院子裏翻。
李二嫂小心翼翼從泥牆邊探頭作證。
「老爺們,這林穩婆兜裏都沒兩個子,她妹子懷孕快生了,也只買過一回大棒骨,咋可能偷東西。」
我跟着在邊上賠笑,又是點頭哈腰又是往管事手裏暗戳戳塞銀角子,纔算真的送走這羣瘟神。
看不見人的背影,我又等一會,才轉身拍着胸脯由衷道謝。
「今天真是多虧你了。」
我知道他們是藉着鐲子的名義找人,李二嫂可不知道,竟還願意替我說話。
李二嫂呸一聲,連連後退。
「你可別瞎掰扯,我不知道你往家裏帶了什麼人,可別連累到我頭上。」
啥話沒說,自己家去了。
我哄好害怕的小花兒,叫她去跟村裏的孩子玩。
自己進屋看周婉容的情況。
她正拿布擦臉,那些駭人的痕跡一抹就溶進水裏,又露出張白玉觀音似的臉。
先前我一看便知,周婉容臉上的紅瘡是拿胭脂塗的,鼻子上的麻子是草木灰沾水點的。
那些高門大戶的人家,做小的總會使些手段,確保自己肚子裏的孩子能安安穩穩出生,見多了總會知道一星半點。
我滿是慶幸:「幸好你機靈,快嚇得我昇天了。」
「我這粗糙的手段耐不住細看,幸好他嫌女人懷孕髒污,乍一看覺得不像,就走了。」
周婉容擦乾淨臉,挺着肚子幫我收拾屋子。
她帶着歉意:「也是我拖累你糟了這無妄之災。」
我擺擺手,扶正歪斜的桌凳。
「這怎麼能怪到你頭上,」
「你是可憐的,千錯萬錯,都是那殺千刀的負心漢的錯啊。」
-8-
我在家裏又守了周婉容兩天,眼看確實沒人來,纔算徹底鬆口氣。
轉天揹着箱子急匆匆上了臨安城。
因着一戶說好的人家要生了。
忙活兩個時辰,母子平安。
當家的老太太樂的合不攏嘴,除了講好的報酬,還往我箱子裏塞了一大兜乾紅棗。
「帶回去給你女兒甜甜嘴。」
逛到菜市,切兩塊老婆婆賣的豆腐,又守在賣魚的攤子上,偷學眼光毒辣的婦人的挑魚技巧,果斷拿下兩條活蹦亂跳的鯽魚。
旁邊的小媳婦憤憤不平,眼睛刀子似的往我身上剜,蓋因她看中魚的被我搶先一步。
好魚嘛,手慢無。
拎着魚走的時候,心裏還美滋滋。
盤算着燉鍋鯽魚豆腐湯,鮮美滋補。
離家門幾步,我腳下一拐,進了李二嫂的院子,把一條大鯽魚掛她門上。
心滿意足喊句:「再不來拿魚貓兒喫了!」悠哉遊哉晃回家。
算是謝她前幾日替我說話。
周婉容正在縫花,她換了我壓箱底的新衣,把原來那身好料子拆了,給小花兒縫娃娃。
我看不懂,叮囑小花兒把紅棗洗洗,拿給你姨母喫。
她脆生生應了,邊跑眼睛還黏在翻花似的圖樣上,差點摔個狗啃泥。
我曬笑,進廚房燒飯。
可不是說大話,在楊柳村打聽打聽。
我林秀水熬湯的功夫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把鯽魚鱗片內臟都掏乾淨,清水洗淨,內外各劃幾道口子。
再把蔥姜掐汁,混上粗鹽抹在表面醃製,燒油的功夫敲兩個雞蛋,一齊下鍋煎透。
魚皮微焦就能澆水,悶鍋煮一會兒,一爐柴燒盡加豆腐再慢慢熬。
還不到開飯的時候,一大一小就已經乖乖坐在桌邊,大的還顧及幾分矜持,小孩饞的嘴邊泛光,口水流下三千尺。
煮好的鯽魚湯湯色濃白,滿屋飄香。
我先給周婉容添一大碗,又給小花兒添一小碗,各夾一個蛋,喊開飯。
兩個人喫得抬不起頭。
如是一月功夫,周婉容離了侯府,沒了山珍海味、滿漢全席,只能跟着我們喫些農家飯,不僅沒瘦,還豐腴了些。
我有些發愁。
產婦喫的太補,孩子個頭大,到時候可不好生。
也不不許她每天窩在屋子裏休息,統統趕出去多走幾圈。
小花兒肩負起監督的重任,每天跟屁蟲一樣纏着她姨母在院子裏玩跳格子。
周婉容喜歡小孩,也不嫌棄,主動拿碳塊在地上畫幾條線,一走一跳兩個人能玩一天。
於是日子流水一樣,平靜向前。
我掰着指頭數,距離連翹北上已經有五十多天。
連翹到底到開封沒有?見沒見到周婉容的母親華陽公主?又啥時候才能回來?
問題藏了一肚子,答案還不知道在哪。
「轟隆!」
晴空無雲的日子,驚雷乍響。
我打一哆嗦,猛然聽見女人的呻吟。
周婉容要生了。
-9-
我當機立斷讓小花兒去隔壁請李二嫂來幫忙。
自己把周婉容扶到牀邊,讓人靠着半坐半躺。
她面色發白,虛弱的呼氣,像是疼狠了。
幸好幾天前我估摸她像是快生的樣子,提前把這間屋子裏徹底清掃一遍。
地上燒過艾草,牀上都是新買的厚實棉花被。
我麻利的從櫃子裏取出提前買好,塞了曬乾的秸稈的粗麻布,墊在女人身下,又把裁好的紗布放在趁手的地方,方便拿取。
竈上不間斷熱着的催生茶慢慢喂下,能做的就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
許是喫完飯多走動走動有效,這孩子生起來,雖有些磕絆,到底還是順暢的。
沒讓她娘遭大罪。
是個好的。
我指揮李二嫂給我遞紗布,她遲疑一下,在我的催促中伸手。
我看也不看,奪過她手上的吸漬布不斷地擦周婉容下身流出的污血,一邊輕輕向下推肚子,嘴上還得指揮產婦按規律吸氣呼氣。
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纔夠。
隨着女人的手逐漸攥緊麻布,嬰兒的啼哭響徹房間。
「是個壯實的小女娃呢!」
我深呼吸,把孩子塞到李二嫂懷裏,飛奔去廚房取燙好的艾草水。
奪門而出時,我有些詫異。
李二嫂什麼時候這麼高了?
但現在不是分心的時候,灌好艾草水,我跑回去蘸溼棉布,小心的給孕婦擦身子,又抽出髒兮兮的墊布,把人扶進乾淨溫暖的被窩裏,掖好被子,確定不會受涼。
才能接着給孩子擦。
這一看,出事了!
旁邊站着個陌生女人,李二嫂不見蹤影。
那女人風塵僕僕,不施粉黛也未插珠玉,卻不掩眉眼間的銳利,只是怔怔地抱着孩子,周身的氣勢都讓人不敢直視。
我一把奪過孩子,後退一步,警惕的擋在牀前。
還沒來得及質問,周婉容偏過頭,依依的衝着那陌生女人喊”娘”。
我徹底僵住了。
這不是她第一次喊娘,剛剛生娃的時候,她邊喊痛邊喊娘,全程沒停過。
我沒在意,畢竟哪個人痛苦的時候不喊娘?我接手的孕婦十有八九都是喊着娘生的。
有孃的孩子纔是寶。
誰能想到周婉容不是這個意思,她是真的在叫人啊!
我不禁下意識垂首避讓。
華陽公主卻上前一步,仔細看了看女兒的情況,自己在牀邊坐下,叫人進來。
一隊侍女抱着東西魚貫而入,分工明確,動作利落。
我茫然站在原地,看着原來粗鄙簡陋的屋子竟然在須臾間煥然一新。
牀上鋪的換了錦緞,盛湯的碗變作金盞玉盤,還有各色我不懂用處的物件滿滿當當擺進來,侍女們各司其職,兩個照顧嬰孩,四個照顧周婉容,一切處置妥當,竟然不給人擁擠感。
許久未見的連翹向華陽公主行禮後,把傻站着的我拉出房間。
她明顯黑了瘦了,面上帶有疲色,眼裏的光卻更亮。
連翹懇切道:「林姑娘,殿下並非有意冷落你,她實在是憂心小姐。」
「她一聽到我送去的消息,還沒看見玉佩,即刻就要進宮面聖,求陛下下旨,隨後便日夜兼程趕路,不曾休息過,中途更是累死了好幾匹馬。」
「現下好不容易母女相見,看到小姐安然無恙,還平安誕下小郡主,一時激動,還望你見諒。」
我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連聲說不要緊。
天老爺,那可是華陽公主。
我林秀水也是親眼見過公主的人了,林家的族譜非得從我這裏單開一頁不可。
更何況我有了小花兒,更是萬分理解一個母親的心情。
一道人影鬼鬼祟祟縮在牆角,看到連翹轉身進屋,才快步上前。
李二嫂滿臉惶恐,拽着我的胳膊到角落。
左顧右盼確定沒人注意,壓低聲音:「你又惹了哪路神仙?我一進來就給扣下,要不是見她們哄着供着小花兒,我真以爲又是來找你麻煩的。」
我扯扯她袖子,閉緊雙脣,只是搖頭。
「她們的身份,我不好說,總歸是貴人,今兒又耽誤你了,我送你回去。」
-10-
華陽公主在牀邊坐下,慈愛的握住女兒的手,看不夠似的。
「那姑娘把你照顧的很好,我來的路上都怕看見你……」
周婉容:「母親,林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初要不是她把我撿回來,買下連翹,還對我悉心照料,你怕是再也見不到女兒了。」
「她救了我好幾命。」
華陽公主讚許點頭:「剛剛只顧着你,還來不及跟這位林姑娘道謝,稍後我親自向她賠禮,她想要什麼,公主府都能給。」
「若是她願意,我收她做義女,讓你們做真正的姐妹,日後好生看照她的女兒,或能略盡綿薄之恩。」
華陽公主話鋒一轉,眉尾挑起,眼中盡是厲色,柔和的聲音俞發森然。
「倒是永寧侯府真是好得很!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將手伸到我女兒頭上。」
「情深意重,海誓山盟是吧,呵,我倒要瞧瞧,裴延川他沒了侯爺身份,他那表妹還願不願意繼續跟着他。」
「婉容,你放心,母親一定會替你報仇的。」
周婉容埋進母親懷裏,作女兒嬌態,重重點頭。
「我相信母親!只要母親在身邊,我什麼都不怕。」
周邊的侍女不由笑起來,她們都是看着郡主長大的,哪能不心疼,從小被千嬌萬寵的孩子甫一離家,便被欺負成這樣。
年長的嬤嬤捧了道聖旨到跟前。
華陽公主輕託女兒後背,細心調整她的姿勢,示意人向前看。
「這是一道封號詔書,你舅舅向來疼你,他說你的孩子生下來,跟皇家姓,到時候封做小郡主。」
那嬤嬤笑道:「可見這鄉下說的「孃親舅大」是實話。」
「郡主回開封,纔算是真的回家了。」
-11-
那天晚上。
華陽公主拉着我的手,言辭懇切,與我推心置腹。
看着那雙溫和包容的眼,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我暈暈乎乎的就答應了,搖身一變,成了華陽公主的義女。
等周婉容身體好些了,華陽公主大手一揮。
我們家連人帶東西被到打包送進公主在臨安的宅邸。
連我曬藥材的簸箕,小花兒的娃娃都沒落下。
走前李二嫂捧着條金錠,笑得見牙不見眼,嘖嘖稱奇說她也是過上神仙日子了。
等真住進去,我才曉得之前看見的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要說有多好,我沒讀過書,說不清楚,只知道這房Ťů²子金碧輝煌的,院子裏不僅有湖還有山,皇帝住的怕也不過是這樣了。
連翹捂着嘴笑:「這不過是公主在臨安暫時落腳的地方,開封的華陽公主府那才叫真的好看!」
我想不出來,小心翼翼進了屋子,都不敢邁腿,生怕把地上弄髒。
看小花兒哪裏都新鮮的樣子,索性把小孩交給侍女。
自己找連翹問清大門在哪,快馬加鞭出門看望老主顧。
只能說這就是命吧。
我是真的享不了福的。
那婷婷嫋嫋的侍女一過來,溫言軟語的跟我問好,我就頭皮發麻,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的乖乖。
這打扮的比許多富商家的女兒還要好了。
讓這樣的俏姑娘給我端茶倒水,我真是受不了。
還不如背上木箱,迴歸老本行。
做這接生的行當,我倒像是魚得了水,心情暢快。
眼見嬰孩呱呱墜地、母子平安,被人握着手喊「林穩婆,真是多虧了你哦!」「沒有你我都不知道怎麼辦纔好!」,跟大夏天喝一口清涼的井水一樣。
從頭到家都是踏實的歡喜。
這纔是真正的日子。
-12-
等周婉容出了月子,養好身體。
華陽公主讓我們倆換上侍女的衣服,遮住臉。
以探望女兒的名義直接殺上永寧侯府。
一行人浩浩蕩蕩的上門,永寧侯府上的管家點頭哈腰,說侯爺馬上就來。
我撇撇嘴,這人咋沒有那天他強盜一樣橫衝直撞的樣子。
真會裝。
永寧侯裴延川匆忙趕來,外領都沒拉直,開口就是賠罪。
「臣婿拜見華陽公主,只是婉容身子不好,我照顧她和孩子纔來的遲了。」
我站在人羣后面,一面看周婉容的臉色,一面看義母的臉色,生怕這兩人給這無恥之徒氣出好歹。
好在華陽公主身居高位多年,只不動聲色的抬抬眼。
「正好,本宮替陛下南下,就是爲了能見一面女兒,永寧侯,給本宮帶路吧。」
裴延川面色一僵,爲難的攤手,道:「殿下有所不知,婉容生自安傷了心神,近來情緒多有失常,大夫說要靜養,不見外客。」
「不如帶殿下去見見您的外孫。」
華陽公主不置可否,示意他帶路。
永寧侯府修的寬敞,從前門到小世子的房間,層層丫鬟侍立左右。
那個叫裴自安的孩子被養的很好,裹在襁褓中遞到華陽公主懷裏。
她神色莫測,凝視那孩子,半晌不語。
日光穿堂入戶,照在她臉上,卻只照亮了一半。
另一半沉在陰影裏,幽深晦暗。
她徑直走到院內,把孩子遞給保母,拿帕子擦了擦手,指着地上的青石板。
「跪下。」
不給永寧侯錯愕的時間,華陽公主不耐煩的揮手。
兩個帶刀侍衛當即上前,押着人「哐當」一聲跪下。
膝蓋骨磕在地上,梆硬,聽的人牙酸。
「裴延川,你是不是以爲自己很聰明,能把本宮耍的團團轉。」
華陽公主身邊一個膀大腰圓的嬤嬤上前,氣沉丹田。
鼓足了勁兒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啪!」
「想必這世上只有你一個聰明人,其它人都是傻子,不然你怎麼敢做出這等事,夠你們裴家上下死八百回。」
「啪!」
「我女兒肚子裏還懷着你的孩子,你卻迫不及待要送她去死,好給你那表妹騰位置!竟還敢做移花接木的美夢,妄想拿個卑賤的東西來替了我女兒的清河郡主之位。」
「啪」
「我看你是活夠了,嫌命長,急着去見你那教出孽障的父母,他們要是見到你的所作所爲,知道你拿祖上用命掙Ṱų⁾來的爵位換心愛人一笑,怕是得後悔出生時怎麼不掐死你!」
每說一句,嬤嬤就賞他一巴掌。
等一番話說完,裴延川臉頰高高腫起,皮肉發紫發青,Ŧûₘ破皮的地方滲出血,和嘴角上的血凝成一股,滴在石板上。
錮住他的侍衛鬆手,他像灘爛泥,滑在地上,嘴脣張張合合,混着血吐出顆牙。
華陽公主頗覺無趣:「你的骨頭也沒有想象的那麼硬。」
手腕一轉。
「把那假貨給我帶過來。」
不一會,那假夫人被兩個婆子捆住手,從臥房的位置拖過來,嘴裏還不斷喊着表哥救我。
「把她的嘴塞住,我不想聽見任何聲音。」
連翹上前,拿着團不知從哪找來的髒布,一團塞進假夫人嘴裏,確保塞得牢牢實實才鬆手。
看見連翹,裴延川從地上掙扎起來,扯着嘴角,聲音發啞。
「你居然還活着?那周婉容…..」
侍女扶着周婉容上前,她低頭看着地上的落水狗。
「真遺憾。」
「我不僅活着,還活得好好的。」
-13-
裴延川臉色驟變,豬頭一樣的臉上竟然還能看出分明的白。
他想從地上撲起來,被守株待兔的侍衛一腳踹翻按住。
「不可能!你怎麼會活着,那馬伕分明看見你摔下去。」
「連身上的衣服都被扒下來當掉,你怎麼可能活着!」
「你憑什麼還活着!」
眼睛紅的滴血,眼眶睜大到極致,幾欲撕裂。
周婉容冷笑一聲,毫不猶豫朝着裴延川兩腿之間狠命踩下。
「啊!!!」
地上的男人發出慘叫,像案板上的魚一樣彈起來,又被釘在原地。
我踮腳,看見那地上流出汩汩鮮血。
周婉容又碾了碾,換出幾分痛呼,才嫌棄的甩掉鞋子。
旁邊的侍女捧着雙早就被好的錦鞋扶着她換上。
我看的合不攏嘴。
媽呀,我說周婉容今天怎麼換雙摸樣古怪的翹頭履穿。
原來是爲了這個。
我下意識吞口水,不由也有些蠢蠢欲動。
「裴延川,當年要不是你死纏爛打,想要娶我爲妻,甚至不惜在陛下面前立誓,永不納妾,我怎麼可能會嫁給你?」
「論家世,你比不上齊王世子;論才學,你比不上新科狀元;論長相,你比不上尚書嫡子。」
「要不是你的真心,我連看都不看你一眼,誰成想這心也是髒的爛的。」
「今日,不是和離,是我周婉容休了你裴延川!」
往日的情愛早都被獨自留在山上等死給抹乾淨,要不是遇上好心人,她怕是真就會一屍兩命,橫死郊外。
不得見父母,不得進祖墳,甚至沒有牌位,也無人祭拜。
出盡心中的鬱氣,周婉容無視瑟瑟發抖的假夫人,走到華陽公主身邊,挽好母親的手。
「走吧,我不想在留在這晦氣的地方。」
一個太監打扮的男子和帶刀侍衛留下。
我趁亂偷偷跑到裴延川邊上,趁宣旨的功夫給了地上的爛肉兩腳,又精準找到在我家亂翻的管家,扇他兩巴掌,才心滿意足的往外撤。
聖旨我聽了一耳朵。
文縐縐的,聽不懂。
連翹回府後給我解釋,陛下下旨剝奪永寧侯府的爵位,裴家貶爲庶人,全部流放苦寒之地。
「小姐心善,沒有跟那稚子計較。」
「但是——」連翹拖長尾音,急得我連聲好妹妹快講,才接着往下說:「殿下命人給押送裴延川的官兵帶了話,他和他表妹帶着孩子三個人,只准領一個人的乾糧。」
我曾聽人說過閒話。
流放的人路上只能喫糙米做的窩頭,就這樣還不一定有。
剛出生幾個月大的孩子喫這個,多半隻能等死。
「那可不一定,萬一裴延川的表妹願意捨棄他,說不定能給孩子換點米糊。」
連翹露出神祕的笑容,小聲告訴我:「邊疆苦寒,裴延川養尊處優這麼多年,皮膚白皙,勝過女子。」
我倒吸一口涼氣。
-14-
離開臨安那天。
我仔細叮囑李二嫂照顧好我家房子,甚至大方的把壓箱底的銀子全部掏給她。
「就當是這房子的保管費,我以後還得回來住的。」
李二嫂狐疑的看我一眼,一兜手把錢塞進懷裏。
「可見這戲摺子說的有理,這愈有錢就愈吝嗇,你都是要去都城做貴人了,還差這點。」
我皮笑肉不笑:「你要不要,不要我找別人。」
李二嫂川劇變臉,笑呵呵的往家裏跑,生怕我把錢拿走。
「哎喲,林穩婆,我倆是什麼關係你還不清楚嗎,你就把心放回肚子裏吧,有我還不安心。」
「快走吧,快走吧。」
想到我倆的關係,我還真有點不放心。
可惜時辰到了,只得抱着小花兒上馬車。
周婉容抱着女兒跟我做一車,她把孩子舉起來認人。
「這是姨母,看到了嗎?我們稚棠長大了要好好孝敬姨母,要不是她,阿孃和稚棠都不一定能活下來。」
小寶「啊」一聲,真像聽懂了一般衝我伸手。
摸到我的指尖,就咯咯笑。
我的心軟軟的。
小花兒好奇的扒在襁褓上,戳一下小孩的臉,開始逗妹妹玩。
「我叫林佑安,妹妹你記住了嗎?」
周稚棠給面子的嬰語一聲。
我把小孩往上顛一顛。
「妹妹還小,現在記不住,等她長大了你再教她。」
「好呀!妹妹長大了我跟她玩!」
小花兒撐着臉,信誓旦旦的發誓。
-15-
「來抓我呀!」
十歲出頭的小女孩身穿粉紫對襟襦裙,跑動時裙襬綻開,烏黑的髮辮飛揚,小臉緋紅,笑聲如銀鈴般清脆。
「稚棠,我抓住你了。」
另一個穿着水藍色綾羅抹胸的少女步履輕盈,幾步輕跳靈活的躍過迴廊,一把將小女孩摟入懷中,在空中旋轉一圈才放下。
「佑安姐姐,你真的太厲害了!」
迎着周稚棠崇拜的眼神,林佑安得意洋洋。
「那可不,我以後可是要成爲神醫的人!」
林佑安牽着周稚棠的手,慢悠悠往回走。
「娘跟我說,七日後我們就要南下,到時候好久不見,你可別哭鼻子。」
「纔不會!我可是大人了!」周稚棠鼓着小臉,小兔子一樣不滿的跺腳,然而話剛說完,就期期艾艾地問:「那你真的要走嗎?」
迴廊轉角,另一道聲音響起。
「阿姐,你真的要走嗎?」
周婉容語有不捨,面露挽留。
我爽朗一笑:「這麼多年了,現在也是時候了。」
十年前從臨安回到開封后。
周婉容婉拒了陛下的拳拳愛護之心,對全開封選婿的賞花宴說不,又謝絕了其他長輩往她牀上送男寵的行爲,一頭扎入慈善的事業來。
她把裴家的家產盡數變賣,換作了開封城外一幢幢青瓦的善堂。
無家可歸的孤女、身無分文的寡婦、顫顫巍巍的老人一概不拒,只要求是女人。
裏面教些謀生的手藝, 待她們學成而歸,信心十足的外出自謀生路,信心不足的被安排進她名下的產業, 也算有條活路。
十年過去,清河郡主善名遠洋,從開封至邊疆小城,都有人傳頌她的善行。
如今, 無人不知清周婉容是個憐憫女性、光施仁德的大善人,至於她曾有一個夫婿, 那人還牽扯些抄家滅族的大事,卻鮮有人知。
慢慢的, 她還開辦了願意接受平頭百姓的學堂。
只是想辦法讓大家識幾個字, 不至於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卻讓許多人感恩戴德。
有了盼頭, 日子也過的紅紅火火。
至於我嘛。
華陽公主知曉我的心願後, 大手一揮把我塞進太醫署。
讓婦科聖手李太醫教我。
孰料我不識字, 那白鬍子老頭氣的吹鬍子瞪眼。
把我趕去跟小花兒一道認字才消氣。
逼着我二十多歲也是感受了一把讀書人的奮鬥與拼搏。
這之後, 我跟着李太醫學了許多。
也逐漸認識道我曾經接生的方式是有多麼的落後。
現在我的婦科醫術, 在這人才濟濟、羣英薈萃的宮中不過凡幾。
但要是讓我回楊柳村, 那真是稱得上能活死人醫白骨。
李二嫂看見了得五體投地,口稱神醫的地步!
我擺擺手:「可別擔心我,我不是受了什麼委屈,也不是開封不好, 開封可太繁華了,喫的穿的用的, 都是我從沒見過的好東西。」
「託義母的福,我這樣大字不識的村婦, 也能拜師伺候皇上的太醫,實在是祖墳冒了青煙,這樣金尊玉貴的日子還嫌棄不好, 那我真不是人了。」
我停頓一下:「只是李二嫂兒媳婦要生了,我可是楊柳村技術最好的穩婆, 我得快點回去給她兒媳婦接生, 她可眼巴巴的盼着呢!」
周婉容一愣, 不好再勸我, 便說把小花兒留下吧。
我嘆口氣:「不是我不想,這孩子纏了我好久,非說要跟我一起行醫天下,懸壺濟世。」
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小花兒出生那天,我精疲力盡, 抱着小猴子一樣皮膚皺巴巴的小孩。
心裏卻只有一個願望。
我希望小花兒平安幸福。
其他什麼也不指望。
她現在有了希望做的事情, 不是壞事。
恰好我也有能力, 那爲什麼要拒絕呢。
微風拂過, 吹落一片桃花落在肩頭。
我衝着周婉容笑。
「以後要是聽見南邊有個專治女人的神醫,別人都不清楚,你卻會知道。」
「那就是林秀水。」
思念會帶着我的名字,從大街小巷中吹過, 從河水中流過,最後來到你的身邊。
往後千千歲月,自會生生不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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