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玉

侍奉大公子的第七年,我意外有了身孕。
牀榻之上,我向他求一個名分。
公子把玩着我的頭髮,漫不經心道:
「少夫人高門貴女,成婚第二年便納你,豈非打她的臉?」
我未再言語,默默灌下紅花。
直到府中三小姐的癱子未婚夫前來提親。
太太放出話:「哪個替三姑娘出嫁,賞銀百兩。」
那裴九溪只剩半口氣吊着,沖喜不成便要陪葬。
丫鬟們瑟縮着退後,誰都知道有錢也需有命花。
唯有我站了出來。

-1-
滿屋子的丫鬟靜悄悄立着,所有的視線交匯在我一人身上。
少夫人抿了口茶,意味深長地笑道:
「倒真是給我出難題了。」
「府裏誰不知道夫君看重連翹姑娘,一日也離不得你。」
一個奴婢,哪裏配得上主子一聲姑娘。
少夫人言語上敲打幾句,做奴才的萬不能失了分寸。
我恭順地俯身下跪,向她磕了一個頭。
「奴婢受相府庇佑,自然要爲主子分憂。」
「大公子宅心仁厚,見奴婢替三小姐嫁去裴家享福,定也替奴婢高興。」
少夫人手中瓷蓋輕碰杯盞,一下又一下,發出清脆的響聲。
我側耳聽着自己的命運,在他人手中起起伏伏。
「算你懂事。只是……」
珠脆一樣的聲音爲難起來:
「你侍奉大公子多年,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若裴家知曉……」
最隱祕的私事被當衆揭露開來。
這話是說,我一個殘花敗柳,給人沖喜也是不夠格的。
我面色煞白,整個身子搖搖欲墜。
「裴家不顧臉面,竟要我乖女嫁給一個殘廢,相府即便羞辱了他們又如何!」
少夫人話音未落,太太拖着病體從內室出來,面上難掩怒容。
她在主座坐定,順了順氣。
「連翹,你自幼服侍大公子,我兒辭衍心善,遲早納了你做姨娘。」
話說到這裏,太太瞥了眼面色不改的少夫人,才又緩緩道:
「旁人都不願意,而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何苦來哉?」
前程。
她們管孟辭衍的姨娘叫前程。
我嚥下喉間的苦澀,咬牙回道:
「奴婢想着嫁去裴家,終歸是正頭娘子。」
上座冷笑出聲。
我替三小姐出嫁一事,由太太拍板,再無轉圜的餘地。
少夫人在婆母跟前出了力,解決了我這個礙眼的丫鬟,又不必擔憂大公子怪罪,一箭三雕。
她心情頗好地從我身邊飄然而過。
「回去收拾收拾,準備三日後出府吧。」
我攥緊了手中一百兩的銀票,低眉斂目。
「多謝少夫人。」

-2-
一百兩,不多不少,正夠我的贖身錢。
我並非生來就是奴婢,而是逃難來京城將自己賣進孟府的。
那時我嘴笨木訥,又拿不出孝敬,被管事嬤嬤分去了最苦最累的後廚。
身體尚且年幼,做不來重活,我整日躲在竈膛下哭。
直到有一次,上菜的人錯將我喫剩下的菜葉糊糊,端上了大公子的餐桌。
素來羸弱的孟辭衍胃口大開,就着糊糊多用了一碗飯。
第二日,便有人將我調去了梧桐苑。
揹着破舊的小包袱去請安時,大公子問我:
「連翹,你叫什麼名字?」
入府伊始,從未有人問過我的名字。
那幾個字,隨着破敗的家鄉,一道掩埋在記憶裏。
我呆愣半晌,訥訥道:
「謹玉,宋謹玉。」
「內斂的美玉,是個好名字。」
孟辭衍笑起來,一室春光都失了色。
大公子中意我,我是知道的。
我打碎了他的徽州硯,他只是神色緊張地來看我的手指可曾破皮。
我娘在外頭病死的時候,他也願意陪我在梧桐苑的角落裏燒些紙錢祭奠。
外頭寒風蕭瑟,他把自己與我一道裹在厚重的絨被裏。
「謹娘,我會給你一個名分的。」
主子的真心做不得數。
孟辭衍是相府的嫡長子,自然以考取功名爲先,我等上兩年不算什麼。
輔國公府的小姐金枝玉葉,這樣好的姻緣,我自知絕不能在議親時惹出事端。
少夫人進門還未誕下嫡子,若是此時納妾,我又該置公子的名聲於何地。
我等啊等,只等到太太心善,命人送來避子的赤色藥丸。
那日腹痛,我將頭抵在青磚上磕得砰砰作響,想要自贖出府。
孟辭衍面色寒涼,一塊一塊數着荷包中Ŧú¹抖落出來的碎銀。
然後勾起脣角:「不夠。」
不夠?
可我賣進來時,分明只值五兩銀子呀。
我還要去數,大公子鉗住我的手腕,語氣森冷:
「我孟辭衍的房裏人,怎麼也值個一百兩。」
我恍然落下淚來。
是我逾矩了。
主子不開口,我死也只能死在孟府。
所幸孟府很大。
除了奴才,個個都是主子。

-3-
我將一百兩銀票送還到了太太院中。
「出府嫁人已是莫大的恩賜,奴婢怎敢再舔着臉收下賞銀。」
「只期求太太賞下身契,奴婢也好回去安心待嫁。」
周嬤嬤進屋片刻,出來應道:
「太太仁善,待連翹姑娘上了裴家的花轎,相府自當放籍。」
我長舒一口氣。
事涉三小姐,太太即便厭我不識抬舉,也不會太過爲難。
孟辭衍下值的時候,我正在小廚房煨木薯。
從前喫過糊糊,孟辭衍親自來後廚尋人的時候,正遇上我偷偷摸摸在竈膛下煨木薯。
甜膩膩的果香混着炭火的焦香,在火上滋滋作響。
他一時嘴饞,又多喫了兩個。
將我的那份一併搶了去。
後來我入了梧桐苑,也不曾再喫這樣鄉野的食物。
寬大的手掌從身後蒙上眼睛,我開始抑制不住地發抖。
捉住腰間作亂的另一隻手,我聲音微顫。
「別,別在這裏。」
清淡的墨香襲來,眼前一亮。
孟辭衍一聲輕笑,親暱地將我撈入懷中。
「這麼久了,怎麼還放不開?」
我大約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在那之後,孟辭衍食髓知味。
他是新晉狀元郎,又得了吏部的好差事,身靠相府,正值春風得意。
京都人人誇讚孟大公子是清風朗月的溫潤君子。
卻不知背地裏,他是如何纏着我胡鬧。
最過分的那次,我從太太院中回來途徑花園,被矇住眼睛拖入假山之中。
他任由我恐懼,求饒,哭泣,崩潰。
一點點品嚐偷情的滋味。
我連夜起了高熱,孟辭衍跪坐在我的榻前懊悔不已。
「謹娘,謹娘。」
他喚我時的嗓音低沉繾綣。
普普通通的兩個字在他脣齒間反覆咀嚼,叫人聽出了深情不悔的錯覺。
「知道你臉皮薄。不在這裏,換個地方。」
大掌握着瘦弱的腰肢,孟辭衍將我攔腰抱起。
「我的木薯!」
腳下一空,我下意識地攥緊他的前襟,牢牢貼在他的胸口。
「怎麼越來越瘦了?我說你啊,喫些好的。跟我這麼久,別總惦記那些個粗鄙的喫食。」
前朝事多,北邊仍在打仗。
這陣子孟辭衍忙得腳不沾地,偶爾抽空歸家也是眉頭緊鎖的樣子。
言語中雖有嫌棄,可我看得出,他今日心情極好。
「公子可是有什麼喜事?」
孟辭衍在我脣上碰了碰,抬眸笑道:
「少夫人有孕了。」

-4-
牀榻之上,孟辭衍像獸一般咬住我的後頸。
脣舌旖旎,我嚥下痛呼,堪堪維持住身形。
「往日總要喊疼,今日爲何如此乖順,是高興傻了嗎?」
他來了興致,愈發孟浪。
見我死死咬着嘴脣,就變着法子地折騰,迫我開口。
我疲於應付,只得敷衍着應他。
「奴婢自然是高興的。」
孟辭衍滿意了,他將我按在身前,在我耳邊喃喃自語。
「還不足三個月,除了各位主子,謹娘是第一個知道的。」
「宮中的御醫診過脈,十有八九是個男孩。」
「少夫人有了嫡子,我同你也可以有個孩子了。」
暗色中,我怔怔地睜開眼睛,勾起一抹譏諷。
孟辭衍不知道,我大約不會再有孩子。
我伺候他第七年的時候,意外有了身孕,向他求一個名分。
他只是把玩着我的頭髮,漫不經心道:
「少夫人高門貴女,成婚第二年便納你,豈非打她的臉?」
主子的話不必說得太滿,奴才自會揣摩。
我便知道這個孩子留不得,獨自灌下紅花,躲在下人房裏落了胎。
若非同屋的小姐妹下值撞見,偷偷向他討來一根老參。
我恐怕熬不過去。
逃難之前,我家原是做藥材生意的,祖父曾官至太醫令。
我懂藥理,也能簡單看診。
藥膳不分家,才能將大公子羸弱的身體養得這樣好。
這兩年我雖藉着他的名頭也喫進些好藥材,到底虧空太大,虛不受補。
我的身子不大好了。
「待你生下一兒半女,我便向少夫人開口納了你。」
「你說,今晚會不會有……」
不會。
不等我答,孟辭衍驀地捂住我的口脣,一聲悶哼。
帷幔微晃,帶翻了牀頭几案上的錦盒。
裏頭原是太太所賜的藥丸。
熟悉的氣味鑽進鼻腔,我忍着噁心把臉埋進了錦被裏。
硃砂價貴,以後我不必再喫。
再過一日,我就能出府了。

-5-
第二日清晨,我服侍孟辭衍穿衣。
少夫人已等在外頭,吳媽媽入內奉上一碗濃稠的藥汁。
跪着接過,我心下了然。
註定要出府的丫鬟,只配喝最粗製的水銀湯。
藥碗剛湊到脣邊,孟辭衍淡淡道:
「今日起,連翹不必再喝藥了。」
少夫人臉上閃過一絲難堪,隨即恢復如初。
孟辭衍揶揄着攬過她的腰,輕聲細語地哄着。
三小姐就是在這時候闖了進來。
她一把奪過我手中藥碗,尚有熱氣的藥汁劈頭蓋臉澆了上來。
「賤婢!」
「即便我不嫁,哪裏就輪得到你?」
藥碗應聲墜地,白瓷碎裂。
孟辭衍眼疾手快,把少夫人護在身後,待抱着她小心翼翼地避過滿地瓷片。
才慍怒道:
「孟新月,你這是想做什麼?」
「大哥哥還不知道吧?你房裏的雀兒攀了高枝,就要嫁去將軍府做正頭娘子了。」
孟新月死死盯着我,冷笑不已。
「婊子配癱子,可真是絕配!」
屋內驟然寂靜,只餘湯藥順着我的髮絲滑落,滴滴答答。
孟辭衍面色一片冰冷,周遭氣壓低得嚇人。
「我房裏的人要出閣,我爲何不知?」
三姑娘卻不敢再開口,只往少夫人身邊躲。
少夫人的手撫在小腹上,溫溫柔柔地開了口:
「連翹替嫁,是在母親那簽過字畫過押的。我正要同夫君說呢。」
話音還未落下,孟辭衍大步往外走去。
「我去和母親說,誰給底下人的膽子,敢動我的人。」
「是她自己求來的。」
少夫人猛地站起身,聲音不鹹不淡:
「滿屋子的丫鬟婢女只有她主動站了出來,口口聲聲要嫁出去享福。」
「連翹姑娘志存高遠,強留倒成咱們的不是了。」
孟辭衍不可置信地回過身。
一室靜謐裏,他嗤笑出聲:
「一個半口氣的殘廢?享福?」
「連翹,你自己來說。」
他蹲下身,鉗着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平視。
我抬頭的剎那,孟辭衍倏地鬆了手,一時錯愕。
「謹娘……」
額上臉頰隱隱作痛,定是已經紅腫,想必難看得緊。
他又蹙眉去捉我攏進袖中的手,想替我撥去肉裏的碎瓷。
我笑了笑,掙開他的手。
「奴婢入府前雖年幼,與那裴九溪卻是舊識。」
「沖喜也好,陪葬也罷,只求大公子成全。」
孟辭衍的臉色白了一瞬。
良久,他泰然自若地站起身,彎起脣角溫聲道:
「養不熟的奴才,打發了也好。」

-6-
太太身邊的周嬤嬤親自領我到官府過了明路,脫了奴籍。
困了我小半輩子的薄薄一頁紙,在火盆中付之一炬ţũⁿ。
回府的時候,裴家的喜轎已經到了正門口。
嬤嬤淡淡吩咐道:
「怎麼說也是正經嫁娶,按禮是要穿紅的。」
「嫁衣已放在你房裏,沒的叫人說咱們相府沒有規矩。」
屋子裏的喜服並不是時興的款式,像剛從庫房中搜羅出來的。
可我已經很滿意。
剛捧起榻上的綢衣,身後傳來孟辭衍淡漠的聲音:
「我已查過。」
「你十歲入府,在此之前都養在青州老家。牙人將你買來前,你從未到過京城。」
「謹娘,你是在夢裏識得的裴九溪嗎?」
僵了僵身子,我嘆下口氣。
「公子,奴婢要換衣了。」
「換就是。你渾身上下,哪處我沒有看過,哪處我沒有——」
我倏地扯下了自己的衣襟。
他收了口,面無表情地倚在門背上凝着我。
外衣,țű̂₅襦裙,然後是小衣。
「夠了!」
孟辭衍低喝一聲,拾起地上的衣物胡亂將我裹了起來。
「你要名分,我給你就是。今日我便可以納你爲妾。」
我愣了一剎。
然後拂開他的手,兀自轉身穿衣。
嫁衣真繁複啊,腰間的衣帶怎麼也系不好。
惹得我紅了眼眶,險些落下淚。
「裴家大奶奶不是個省油的燈。」
「你寧願嫁給一個殘廢,也不願留在我身邊。難不成真以爲去了裴府能有好日子過?」
裴家那點事,我在內宅也略知耳聞。
裴九溪少年將軍,可惜陣前不聽聖旨調令,被押解回京杖責八十,徹底在聖上跟前失了勢。
他軍中的職務被庶長兄所替,如今將軍府管家的是庶長嫂。
裴大奶奶素有賢名,也正是她上門請相府履行婚約,極盡長嫂之責。
外頭上茶的小姊妹說,大奶奶哭溼了好幾塊帕子。
「娶妻沖喜,可憐我二郎能活最好。即便不能,好歹也留下個子嗣……」
出府的時候,眼睛腫得像核桃那般大,外頭人都瞧見了。
逼得老爺太太不得不應下婚事,纔有了我替嫁。
「謹娘,回答我。」
孟辭衍的聲線幾乎沒有起伏。
我卻知道他已惱怒到了極點。
往日裏我就該可憐巴巴地湊上去,親也好蹭也好,哄得他軟下心腸才罷。
可如今,我不再是他的奴婢了。
我轉過頭,將視線落到別處。
「公子,吉時到了。」

-7-
孟辭衍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陰冷冷的字。
「我等你哭着回來求我。」
蓋頭下,我驟然想起他所言,臉色微微發白。
本以爲我去到裴家,一頂小轎已是抬舉。
裴大奶奶卻將婚事辦得極爲隆重。
兩成寬的喜轎,光迎親隊伍就來了幾十人,一路鑼鼓喧天。
裴九溪的侄兒抓着公雞與我對拜時,堂下賓客竊竊私語,一字不落地進了我的耳朵。
「裴二郎癡心孟三姑娘,若非大奶奶舔着臉去求,相府怕是連只雞鴨都不捨得送來。」
「可笑孟大將軍平日裏眼高於頂,到頭來淪落到與一個婢子成婚。」
「怕還不是普通婢女,聽說……」
大奶奶,這是要讓全京城都知曉裴九溪娶了一個不清白的丫鬟嗎?
待入了洞房,一位年長的媽媽便笑眯眯地進了門。
「大奶奶憐惜新婦沒有孃親教導,特命我來教授避火圖。」
整個酣雪居沒有一個僕從婢女。
只有一位叫荊無名的,聽說是裴九溪的貼身護衛,獨自看護。
聞言,急得跳了出來:
「二爺都要沒氣了,哪還顧得上這個!走走走。」
「荊護衛,這是規矩。」
媽媽不卑不亢地行了個禮,兀自打開了圖冊。
「聽說二奶奶原是孟家的通房,想來是有些經驗的。既是大嫂的心意,也就勉強聽上一聽。」
她雖對着我說話,眼睛卻瞟向裏間了無生氣的人。
荊無名紅了臉,飛也似的逃了出去。
內宅當差多年,我心裏約摸有了計較。
裴大奶奶看似處處羞辱我,她真正想探的,是裏頭躺着這位。
良久,老媽媽皮笑肉不笑地出了門去。
我理了理心緒,壯起膽子掀開榻上的薄被。
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趴着的裴九溪毫無動靜,從脊背到膝蓋,血肉模糊,早已看不清原來的樣子。
外頭所傳的半口氣,不似作假。
手指顫巍巍地探過去,正要收回,手腕忽地被擒住。
掌心燙得嚇人。
我疼得側過臉去,正對上裴九溪高挺的鼻樑。
上頭一雙黑漆漆的眸子,眼神像冷箭一樣射來。
「你……」
他蒼白泛皮的嘴脣囁嚅着什麼,又沒了聲息。
我心底一片驚惶。
將死之人怎會有這麼大的力氣。
裴九溪,大概是迴光返照了。

-8-
「你一個女子,怎麼能看二爺的腚!」
身形壯碩的荊無名像一座小山一般,攔在我身前。
我又急又無措,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
「那爲何不請大夫?」
裴九溪的傷口一看便知從未處理過。
感染起了高熱,這樣燙的溫度,他不一定熬得過今晚。
嫁到裴府,我存了死志,卻並非真的想陪他一起死。
五大三粗的護衛一見女人的眼淚便手足無措,結結巴巴道:
「二,二……唉,姑娘,你知道什麼。」
「先前大夫來了好幾撥,看一眼就道傷勢過重準是癱了,被他趕了出去。」
「二爺這般響噹噹的人物,日後若不能騎馬帶兵,活着有什麼意思?」
京都曾有戲言: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指的是裴九溪。
他八歲起隨父守關,十幾年抗擊蠻夷,爲大鄴打下爲數不多的幾場勝仗。
受刑之前,他是當之無愧的鎮北將軍,擲果盈車的玉面郎君。
可我只是個丫鬟,不懂武將風骨。
我默下聲來,怔怔指着牀前配劍:
「二爺若真不想活了,何不一劍結果了自己?」
荊無名睜大了眼睛:
「你一個姑娘家家,說話怎的這樣難聽。」
瞧着眼前憨直的護衛,我微微嘆下一口氣。
「他如今高熱不退,死也就死了,就怕燒成個傻子。」
傻子?
他撓着頭,到底慌了神。
他聽我的話,去小廚房底下颳了鍋灰,又去下人的小院子裏鏟了雞白。
我也不曾想到,會在金尊玉貴的將軍府用上這些東西。
荊無名捂着鼻子邊抹,邊用狐疑的眼神看我。
「謹玉姑娘,你沒騙我吧。這玩意真能好使?」
我沒有騙他。
蠻夷來青州搶糧那會,阿弟受了驚嚇,不過一晚就燒成個淌涎水的癡傻。
逃難路上餓得耐不住,多喫了些石子黃土,噗嗤嗤地往外吐血。
我拼了命地往他嘴裏塞百草霜。
血止住了,可我忘記他腦子不好。
鍋灰喫多了燒心,阿弟趴在江邊湊水,一頭栽了下去。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臉上溼漉漉的。
裴九溪半撐着上半身,兩隻冷津津的眸子盯住了我。
「我身上的,是什麼?」
他尚未退燒,慘白的臉頰浮着不自然的酡紅,嗓音嘶啞無力。
我腦中一片空白,像被兩道碧烏目光攝住了神。
「是,是鍋灰和雞白。」
「何爲雞白?」
「就是,雞屎。」
案上配劍猛地被抽出。
裴九溪雙目瞠大,氣喘不已。
「你,你竟辱我?」

-9-
我並不擔心那柄劍會橫到我的脖頸上。
「我,我辱你了,又如何?」
「你想殺我嗎?二爺病得連劍也提不起來,如何殺人?」
放肆的話起初澀口,說出後卻越發熟練起來。
果真,劍身抖了幾下倏然落地。
裴九溪眼神雖冷,睫毛微顫下,突然嘔出一口血。
「二爺,冷靜!」
「那鍋灰和雞屎可是好東西,這幾夜若非她,你大概就成傻子了。」
荊無名火急火燎地放下茶壺,上前替他順氣。
百草霜消淤止血,雞白去腐。
就地取材,也只有這樣的條件了。
榻上人眸色幾經變換,無奈地呼出一口氣。
「多管閒事。」
「孟家把你送來沖喜,許了你什麼好處?我予你雙倍,拿了走人吧。」
心裏一鬆,又湧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堪。
我不是孟三姑娘,他不會留我。
若能拿着兩百兩銀子做點小生意,這是我平日裏想也不敢想的。
可我走了,憑着荊無名這個傻大個,裴九溪大抵活不了。
躊躇半晌,我抬眸看向他。
「不曾有什麼好處。」
他不屑地蹙起眉,剛要說話,我搶在他前頭輕聲開口:
「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原是青州人氏。」
裴九溪愣了愣。
我同大公子說與他相識,算不得撒謊。
去年年末的時候,和親蠻夷的永安公主,連同陪嫁的鄴人一道造了反。
大批北地流離失所的難民加入了公主的營地,稱永安軍,成了京城的心腹大患。
鎮北軍沒有聽從調令伏擊永安,反倒與之聯合增援青州,擊退了圍困的蠻子。
裴九溪因此獲罪。
大公子曾無意間說過,天子沒有當即殺他,不過是顧念他在軍中的威望。
蠻夷殘暴,所到之處必定燒殺搶奪。
我生活過的瓊水巷,戲耍過的平安街,我和阿弟最喜歡的餛飩攤上的阿梅姐姐,或許都因裴九溪倖免於難。
他是個好人。
「說起青州,那平安街上的豆餅真是不錯。」
荊無名舔舔脣,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我眼睛亮了亮。
「阿興豆餅與街尾那家梅花餅是兩口子呢,就是不知還開不開了。」
「有機會我定要嚐嚐。」荊護衛嘿嘿一笑,隨即拍了拍頭:
「啊,又忘記說。謹玉姑娘,正堂那位要見你。」
裴大奶奶嗎?
我揪着手指有些忐忑,下意識地看向裴九溪。
他有氣無力地闔上了眼皮,連眼神也沒有給我一個。
直到跨出門檻的一霎,身後聲色悶悶。
「不必怕她,快點回來。」
這是留下我了?

-10-
大奶奶捂着帕子,不住地拭淚。
「我的天爺!總算是老天保佑。」
「我第一眼瞧見二弟妹,就知你是個有福的。果真你一來,聽說二郎就有了好轉。」
我原正想着臨行前同裴九溪說,向大奶奶請過安,Ṫũ₌就尋個大夫回來。
他難得深深看了我一眼,未曾出言反對。
如今我算明白了他眼中的深意。
我同大奶奶說起大夫,她便轉而打聽裴九溪的傷勢。
我開口討要些藥材,她又開始捂着帕子哭二郎命苦。
來回地兜圈子。
等我兩手空空回到酣雪居,裴九溪已堅持將一身雞白洗去。
「受欺負了?」
我擠出一抹笑。
「怎麼會,大奶奶最是和善。」
裴九溪一聲嗤笑,勉力支起身子。
「佛口蛇心。」
「我這裏不曾有過女使,你若缺什麼——」
他頓了頓,許是高熱又起,面上紅溫。
「缺什麼女子要用的東西,就叫無名去外頭買。我酣雪居的人,不必去求她。」
話音剛落,他悶哼一聲,半張臉墜入枕中。
雪白的中衣上,大片大片血色暈染開來。
那血肉與原本衣物早已交纏在一起,這樣一洗,生生剮下一層肉來。
「荊無名人呢?還不快去買藥!」
來到裴九溪身邊,我已不知道第幾次氣急。
他扯住了我的手。
「哭什麼?案几底下第二個暗格裏。」
荊護衛湊過來大喫一驚。
「我怎的忘了,這可是咱們軍營裏去腐生肌的好藥啊。」
「因爲你,是個大傻子。」
裴九溪面白如雪,咬牙切齒。
我心裏稍稍安定,到底是少爺身金貴骨。
許是怕再被糊一身雞屎,裴二爺肯治了就好。
用上金創藥,這幾日尤其關鍵,若能熬過去,裴九溪的命大約就保住了。
荊無名與我,一個守白日一個守夜裏,寸步不離。
我離了孟府,一身死氣消失殆盡,愈發像個活人。
尤其到了夜裏,不再夢見阿弟,不再夢見黑洞洞的假山和身下的血,睡得格外踏實。
「咚。」
「咚。」
數不清第幾次,腦袋磕上榻沿。
「宋謹玉,你比我這個傷患睡得還熟,合適嗎?」
裴九溪虛弱的聲音在暗色裏幽幽響起。
我一時無地自容,榻上人無聲嘆息。
「上來睡吧。」
我絞緊袖口,搖搖頭。
「呵,你睡得這樣țŭ̀⁶死,夜半我人涼了也不知。」
我咬了咬脣,翻身躺了上去。
落胎之後,我時常手腳冰冷,愈發畏寒。
裴九溪身上燙得嚇人。
顧忌他身後的傷口,我不敢湊得太近。
偏偏他像火山尋到了發泄口,一點點將我逼到角落裏。
手指被他牢牢扣在掌心裏。
半夢半醒時,耳畔響起若有若無的呢喃。
「好涼……」
「還要……」
我牢牢閉緊眼睛,一夜無夢。
翌日清晨,荊無名來換班,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
他端着熱水,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我:
「你、你、你們……」
待我慌忙抽出手,驀然反應過來。
裴九溪退熱了。

-11-
裴九溪身上大片青紫結痂的時候,裴大奶奶領來了相熟的太醫。
荊無名不情不願地將人放了進來。
「陳太醫,二郎前些日子可就剩口氣,眼下當真無礙了嗎?」
老太醫捋着鬍子微微嘆氣:
「命是保住了,只是這雙腿筋脈已斷,再站不起來了。」
得到確定的答覆,裴大奶奶仍不放心。
荊護衛替二爺做了輪椅。
我推他去園子裏散心,不過折回去取一件披風的功夫,裴九溪就落了水。
荊無名大約是世上最不靠譜的護衛。
我跳水的時候,在心裏狠狠罵了他千百遍。
可到了水裏,我閉着氣尋到嗆水的二爺,才發現自己根本拉不動一個斷了腿無法鳧水的男人。
手腳開始胡亂撲騰,視線也漸漸朦朧。
娘說過,人之將死,會有走馬燈跑過。
最後定格下來的,是於你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人或物。
爹孃,祖父,阿弟,孟辭衍,荊無名,裴九溪……
一個接一個的人影在我眼前晃過。
最後,迷迷糊糊間,有一對軟軟的脣貼了上來。
「又是個傻的。」
耳旁一聲輕嗤。
我陡然轉醒。
溫熱的燭火下,裴九溪坐在輪椅上沉沉地注視我。
「宋謹玉,你真是個傻子。」
「就你這水性,也敢下水救人?」
見我面露茫色,他耐着性子解釋:
「荊無名救的人。」
「放心,大嫂想試探我的腿。我如今這般廢人,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猶豫幾息,還是開口問道:
「給我渡氣的人,也是他?」
裴九溪呼吸一滯,頓時紅了耳廓,氣急道:
「我哪知道。」
燭光影綽,他若無其事地轉過輪椅背對着我。
「你方纔一直喚着孃親阿弟,想回青州老家看看嗎?」
我一驚,下意識地攥緊了身下薄被。
永安軍如今正盤踞青州。
裴九溪當時所爲幾乎是把青州拱手送人,北地一帶儼然成了永安公主治下。
如今北地的生意好做,即便常有戰事,依舊引得商人趨之若鶩。
ṱū⁰裴九溪再不能上戰場了,若我們拿着銀錢回青州做點生意,未嘗不是個好去處。
「我打算去北地,勸降薛妱。」
薛妱是永安公主的名諱。
可是,她不好嗎?
角門口扎竹蜻蜓的大爺說,永安軍行軍,從不搶百姓的東西。
反倒重立人口戶貼,把地劃給百姓,拿府衙裏的糧出來春耕。
連律法也立下新的,許多皆與大鄴背道而馳,連女娃娃都能讀書。
裴九溪的側臉在光影下忽明忽暗,瞳色深深。
「我如今這副樣子,若不抓住這次時機,這輩子再無起復的機會。」
「宋謹玉,你會陪我嗎?」
到嘴的話在脣齒間滾了幾遍,我到底沒說出口。

-12-
去青州的兩個使臣都沒能回來,無人再敢往。
永安公主的惡名在京都街頭巷尾傳了個遍。
連去過肅青一帶的貨郎都說:
「永安公主殘暴不仁,頓頓都要喫帶血的牛肉,是個女羅剎咧。」
可要問他們挑着貨擔去何處賣。
Ṭūₑ保管嘿嘿一笑:「肅州、檀州、青州,北邊一帶都好。」
看熱鬧的人搖頭:「有錢賺沒命花。蠻子一來,銀貨兩空,命都要交代在那咯。」
那賣胭脂水粉的小販攏起他的寶貝貨,冷笑不已。
「你懂什麼,你去過北邊嗎?永安軍打起仗來不要命,蠻子在他們手裏喫過大虧。要不然,朝廷怎麼一次次派人去勸降,也不敢和北地打嘞?」
當即有人捂住他的嘴巴:「夭壽,這話也敢亂說。」
裴九溪就是在這節骨眼入了宮。
此刻已過早朝,我不曾想到會在這裏遇上孟辭衍。
「裴將軍身體大好了,恭喜。」
「小孟大人安好。裴某已無官職在身,當不起一聲將軍。」
從頭到尾,視線不曾停留在我身上。
我松下口氣。
他是相府金尊玉貴養出來的驕子,孟府想要爬牀的丫鬟能從梧桐苑排到長安街。
從前他習慣了我,等咂摸過味來,早該膩了。
荊無名等在宮門口,我取了錢袋子去買補身的藥材。
不過一個轉角。
有人從身後捂住我的口鼻,蒙上我的眼睛,將我拖上了馬車。
眼前再亮起來時,雅座的金絲軟墊上,孟辭衍慢條斯理地一件件挑開我的藥包。
「謹娘待裴二郎,當真上心。」
他笑得春風和煦,我卻只覺遍體生寒。
「你就是這樣一日日替他補身的?榻上呢,也像伺候我一樣服侍他嗎?」
惡劣的薄脣壓下來,我猛地別過臉。
「公子自重,我已嫁人。」
「嫁人?」
孟辭衍異常愉悅地笑出聲,捏着我的下巴將我抵在雕花的門案上。
「北地寒涼,你買藥材,是要同裴九溪一道去青州吧。」
「你不想想他一個庶人如何得見聖駕?若非我那三妹妹以死相逼,孟家怎麼會助他起復。」
「若他能活着回來,便要娶孟新月爲妻了。」
我透過狹隘的縫隙望出去,裴九溪臨窗而坐。
孟新月枕在他的膝蓋上含羞帶淚,宛若一對璧人。
「謹娘心軟,換了旁人也會掏心掏肺對他。」
「可到頭來你不過是人用過便隨手可棄的敝履。」
我笑得眼尾泛紅。
他喚我謹娘,只當我是最恭敬柔順的小娘子。
殊不知最是謹小慎微的人被傷過,再不會奢求。
「公子是特地來羞辱我的嗎?」
「謹娘,只有我能護你。」
孟辭衍從身後貼上來,體貼地攏去我額間碎髮。
雅間裏,裴九溪淡淡抬眸,不經意間拂過我的視線。
可惜,他沒看見我。

-13-
裴九溪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收拾行囊。
聖旨已下,朝廷急得很,要他明日就啓程去青Ṫű̂¹州。
他的東西不多,幾身常服,備用藥材,最大的也就是身下那件輪椅。
我就更少,從孟府背來的小包袱再原封不動地揹走就是。
只一樣。
我從袖中取出無色無味的藥粉,猶豫幾息,還是放進了貼身的荷包裏。
孟辭衍要我監視裴九溪。
即便他雙腿盡斷,朝廷還是不放心他。
「聖上這般疑心,爲何不直接殺了他?」
孟辭衍輕笑,點點我的額頭。
「你一個內宅女子自然不懂制衡之道。裴二郎若真死了,誰來牽制裴長風?」
裴長風正是裴九溪的庶長兄,如今正替朝廷守在肅州。
肅州是青州與京都之間最大最險的一處關隘,聖上一樣不信任他。
裴九溪自小混跡軍中,軍功皆是一刀一劍拼出來的。
鎮北軍多以他馬首是瞻。
只要他活着,就像立在鎮北軍中的一杆旗。
即便裴長風領統帥之職,一樣不敢輕舉妄動。
而聖上最憂心的,是裴九溪與永安軍勾結。
偏偏他與永安公主曾打過照面,眼下朝中無人,啓用他是最簡單的辦法。
「如果裴九溪當真與永安軍沆瀣一氣,那就是不忠不孝,叛國謀逆。」
他給了我見血封喉的毒藥。
孟辭衍所言制衡之道,我自然不太明白。
我只是想咱們這個朝廷,這個也不信,那個也生疑。
偏生相信只要送去足夠多的女人,數不清的金銀,蠻夷就會與我們和平共處,就會放過北地的百姓,就會吐出大鄴的疆土。
果然我一個丫鬟,眼界實在不夠。
「謹娘,若你此番立下功勞,我定上奏陛下迎你爲平妻,與少夫人平起平坐。」
「你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
孟辭衍的吻落在我的發頂上。
原來,他也知道我在府中過得艱難。
「公子發誓?」
「自然。你所出的孩子,日後就是我孟氏的嫡子。」
我顫了顫睫,應下聲來。

-14-
我們出發的時候,荊無名已先行探路。
去北地的路並不太平,先後遇到好幾波刺殺。
從水路換到陸路,又換回水路。
堪堪到青州地界,朝廷的護送軍幾乎死傷殆盡。
我驚駭不已,問裴九溪:
「到底是誰,恨你如斯?」
「還能是誰,自然是我那位貪戀權位的好大哥。」
話音未落,急促的箭矢劃破水岸的長空,撲面而來。
我被裴九溪猛地一推,栽進水中。
水流湍急,身後有隻手不斷護着我。
昏昏沉沉,不記得到底飄了多久。
待破開水面,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才驚覺裴九溪無聲無息地躺在泥地裏。
他肩胛中了箭,是爲我擋的。
「裴九溪?」
一側是茫茫水色,一側是無邊黑寂。
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咬着牙背起他,沿着河岸一步步往前走。
天矇矇亮的時候,背上的人吐出一口寒氣。
「謹玉,放下我吧。我是個殘廢,這樣下去只會拖累你。」
「騙子!你的腿分明是好的。」
我眼眶酸澀,一聲輕嗤。
「你從頭到尾都是裝的!」
耳畔傳來輕笑,又漸漸沒了聲息。
「裴九溪,別睡。我有好多事沒有告訴你。」
「你說,我聽着……」
我同他講,我家中原是從醫的,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丫鬟。
他背後的傷口瞧着着實嚇人,我起初雖被唬住,後面趁機搭了脈才知道不曾傷到筋骨。
行刑的人動了手腳。
老太醫爲他說了謊。
溺水不過是他演的一場戲。
水中爲我渡氣的人也是他。
高熱卻是真的,裴九溪對自己十二分的狠厲,傷口若感染一着不慎是要人命的。
他所做良多,皆爲京都安心放他離京。
「不傷到快死,那羣人精怎會相信我真的廢了。」
「可是謹玉,我大約真的殘了,腿上好像沒了知覺。」
那是因爲,箭上有毒。
裴九溪氣息微弱。
我心中一凜,低聲喚他:
「你同相府的盟約呢?是不是——」
「宋謹玉,我不該帶你去青州,是我連累了你……」
他只是訥訥自語。
我搖頭,眼前模糊了一片。
是我自己要去青州的,我原本就要去青州。
背上的人慢慢滑落,我搖搖晃晃,腳下趔趄,再支撐不住。
不遠處的河堤上,幾個人影手持長劍,慢慢逼近。
萬念俱灰。
我跪到他身邊,絕望地拍他的臉。
「裴九溪?」
「別睡,你還要活着回去迎娶孟新月……」
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我一怔,對上他微涼的眼眸。

-15-
天爺保佑。
找到我們的,是荊無名與永安軍的人。
我和裴九溪被安置在青州的府衙內。
他所中,是當地常見的毒。
路上時我按着記憶裏的方子抓了藥,所幸和後來青州大夫所開的藥方,相差無幾。
他體內剩下些餘毒,因而未醒。
而我卸下力,連天的疲憊湧上來。
足足昏睡三日才從送飯的阿嬸那裏得知,因爲我們在路上耽擱日久,朝廷新派的使臣今日就要到青州了。
這次來的,竟是丞相孟伯簡。
孟辭衍和孟新月的爹?
驚駭之下,我掀開被子就跳了下去。
青州軍營的校場內,我終於見到了這位傳奇的永安公主薛妱。
京都到青州,一路走來,關於她的傳聞層出不窮。
最爲人津津樂道的,永遠是女子的相貌。
有人說她柔媚無骨,才蠱惑了蠻夷的親王,誘惑了一城接一城的守將。
有人說她貌若夜叉,力大無比,一刀便能砍死三個蠻子,才得以撐起十萬人的永安軍。
我觀高座之上,薛妱鴉發高束,面容清秀。
只一雙眼睛,盈如滿月。
眼下,丞相孟伯簡拿着聖上的旨意,訕訕笑着:
「公主和親蠻夷,到底算嫁過人,因而擬了外命婦的封號。老臣此番來,正是接護國長公主回京團聚的。」
公主也跟着笑:
「面對蠻夷的鐵蹄,你們倒是敢下跪求饒。怎到了我這裏,只有區區一個名頭?」
「莫不是皇兄同孟丞相,覺得我是女子,不配?」
同蠻子議和是要拿出真金白銀去的。
勸降一位公主,賜號封地已是大大的恩賞。
孟伯簡冷汗涔涔。
公主眼神凌厲如刀。
「我記得,孟丞相是蜀地人。丞相既來,爲何不先問問蜀地隨我陪嫁的五百多個庶女和匠人,他們受了什麼罪,可還活着。」
孟伯簡的眼皮抽搐了幾下,義正言辭道:
「他們身爲大鄴百姓,自然爲大鄴盡一份力,生死何計!」
我握緊了拳頭,早就聽說讀書人無恥,卻不知道無恥至極。
話音剛落,一隊騎在馬上,穿着利落勁裝的小娘子衝了出來。
孟伯簡嚇得雙腿發軟,扯着喉嚨質問:
「我是使臣,你敢殺我?聖上已賜你封地食邑,你一個公主怎還不滿足!」
永安只平靜地看着他。
孟伯簡下意識地拔腿,跌跌撞撞拼命往前跑。
身後,箭矢呼嘯着在他身後追趕,急雨般在他腳邊掉落。
從前,他大約見過許多摺子上的死亡人數,從未放在心上。
如今他變成了他們。
孟伯簡死了。
前兩位使臣大概也是這樣。
他們眼裏既沒有女人,心中也沒有百姓。
永安公主挑眉看我:
「小娘子,怕嗎?」

-16-
我心若鼓擂。
應當是怕的。
從前在孟府,於我們內宅丫鬟而言,孟伯簡是高高在上的丞相,是府邸的天神。
可當他像螻蟻一樣死在這裏,我卻覺得心潮澎湃。
剛殺完人,殿裏就擺下了飯。
公主同我跟前一樣,一菜一飯一湯。
我捏着筷子,猶豫幾息,閉眼問她:
「公主會殺裴九溪嗎?」
她輕笑幾聲,正色道:
「孟伯簡此人,精於鑽研。他靠着邊防十策,正中薛崇的心,才爬到如今這個位置。裏面的內容不外乎割地,付歲,和親這些苟且偷生的手段。大鄴國從上到下積弊沉痾,此人該死。」
薛崇正是當今聖上。
這些話於我而言,已有些深了。
見我一知半解,公主笑笑:
「裴將軍是我的貴客。他來北地,是助我一起造反。」
造反兩個字,被她如此直白坦誠地說出口。
我如茅塞頓開。
裴九溪所爲,一切都說得通了。
她眸色一轉:
「你是裴將軍的何人?從京都到青州,一路艱險捨身相護,也是情深。」
我微微愣住,垂眸道:
「丫鬟。」
沖喜娘子,原也算不得正經夫妻。
「我並非爲護他而來。我是青州人氏,原就打算回家鄉做點小買賣。」
只是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銀子,都丟在那艘破船上。
見我提起銀兩。
正在用第三碗飯的永安公主神色警惕。
「姑娘該不會是要借錢吧,我可窮得很。」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薛妱亦眉眼彎彎。
她實在平易近人,我心裏打了幾遍腹稿,鄭重拜下:
「我想在公主這裏,謀一份差事。」
聽我提到會醫,她的眼睛晶亮。
「你的祖父莫不是替我接生的宋良玉,宋太醫?」
我愣愣點頭。
不想還有這般淵源。
「如今北地最缺的,就是藥材和大夫。」
她的聲音肅穆起來。
「蠻夷刀強馬壯。僅憑收繳來的兵器,永安軍一旦與之對線,不得不以命相搏,死傷慘重。」
裴九溪同我提起過,打仗最重要的不外乎糧草和兵器。
我們來時的路上看到農民正在地裏漚肥,城裏一年三耕,產量已然恢復往昔。
想來剩下的兵刃最是短缺。
公主身邊雖有上好的工匠,只是最近的鐵礦在肅州,被鎮北軍把持。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
如此看來,裴九溪此來投效,北地定是另一番光景。
他被人忌憚,實在不冤。
「百姓和軍中還有許多女子。她們許多——」
公主頓了頓,直視我的眼睛坦然道:
「與我一樣,落過胎受過傷,常有婦人之症。」
我默然,心下慚愧。
家裏遭難的時候,我尚且年幼,家學傳承都只學了些皮毛。
要到用時,遠遠不夠。
「不過我能學!請公主給我一些時間。」
永安公主笑道:
「謹玉,你有這樣的心已是極好。」
「這世間妖鬼橫行,有人錦衣夜奔,有人掩耳盜鈴。但始終有人奔我而來,同我並肩作戰。」
「謝謝。」
青州城星河璀璨,星光濺在她身上,伴着溫暖的燭火,公主身上彷彿籠着一層瑩光。
哪個說她夜叉羅剎,分明端的是轉世菩薩。

-17-
裴九溪還未醒。
我已開始跟着軍中的老大夫打下手。
採藥,晾曬,研磨,止血,上藥,把脈,開方。
連着三日累得直不起腰,卻隱約摸到了前程兩個字的邊。
原來在青州,女子的前程可以是這樣的。
不再困在一方小小的內宅,可以從軍,可以從醫,可以爲官。
永安公主說她窮得很,青州卻比我逃難那年富了許多。
經年打仗,百姓見多了凶神惡煞的蠻子和兵丁。
僥倖活下來的,俱是一臉麻木,等着再次被掠奪。
反正他們的米缸早見了底,破瓦難以遮風擋雨。
蠻夷再來搶,也只有一條比螻蟻還不如的命,隨便拿了去。
可如今,我家原來那處的殘破宅子圍了牆,修了瓦,院子裏種上石榴樹。
我立在外頭看時,家裏住着的阿嬸和阿爺笑眯眯地問:
「姑娘,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我擺擺手。
家裏沒有爹孃和阿弟,算了。
還是去阿梅姐姐那裏喫碗餛飩罷。
一樣的轉角。
突然有人從身後掐住我的脖子,像拎雞崽一樣將我甩進了暗巷。
在青州,我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喬裝打扮的孟辭衍自上而下俯視,形如鬼魅。
我還未來得及爬起來,他一隻腳便用力踩在我的胸口,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裴九溪通敵之事,已傳到京都。」
「謹娘,你背叛我。」
死死抱住他的腳,我嗚咽不止。
「沒,沒有……裴九溪中了毒,全靠永安公主的祕藥吊着……」
「公子……可以去查……」
孟辭衍目眥欲裂:
「當真?」
「若再騙我,殺了你。」
裴九溪中毒的消息不難打聽,我只能祈禱他跟隨孟伯簡,還不清楚我們遇刺的原委。
死命地點頭,我淚眼婆娑。
終於,胸口的重壓消失。
生怕引來兵丁,孟辭衍冷冷擒住我:
「跟我走。」
孟家在青州有暗衛和線人。
想來是爲孟伯簡出使做的準備。
誰知不過三句話,永安公主便動手殺了人,一日不曾耽擱。
我們一行人裝成來北地做生意的貨郎,混出了城。
待馬車臨近肅州,我纔敢小心翼翼地問他。
「公子爲何會來青州?」
我遞上懷裏的幹饃。
「自然是擔心謹娘出事,千里迢迢來尋你。」
孟辭衍正望着不遠處的肅州城牆愣神。
接過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聲音溼冷冷的黏膩。
滿嘴鬼話。

-18-
戒嚴的肅州城門爲孟辭衍開了一條口子。
一支冷箭滑過。
開門的兵丁應聲倒地。
轟隆隆。
接應的荊無名一把扯開身上的僞裝,中門大開。
霎時間,埋伏已久的永安軍一衝而上,如天降神兵。
「是裴將軍!」
「是裴九溪回來了!」
越來越多的兵士扔下手中的刀劍,不再抵抗。
整個肅州城安靜如昔,唯有鐵甲行過長街錚錚。
百姓不曾慌亂,孩童不曾哭喊。
統帥府燃起熊熊大火。
裴長風大勢已去。
永安公主早在城中發現了孟辭衍的蹤跡。
她暗中監視,用最少的人和血,破了肅州城。
永安軍和鎮北軍交織在一起,匯成一條蜿蜒的長龍。
刀劍圍困。
孟辭衍雙目赤紅,盯着一騎快馬由遠及近,飛馳而來。
裴九溪一身銀甲,赫然坐於馬上。
「賤婢,賤婢,賤婢!」
雪光鋒利,橫在我的脖頸處,越貼越近。
「裴九溪!」
「你知不知道這賤婢曾夜夜在我身下——」
被逼入絕境,孟辭衍徹底陷入癲狂,滿嘴噴糞。
可惜他話未說完,猛地吐出一口血。
鉗制一鬆,我跪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捂着嘴髮指眥裂,不可置信地指着我,仍捂不住噴湧而出的血水。
孟辭衍到死也難以相信,會喫下自己送出的毒藥。
房裏最溫柔恭順的小雀兒竟敢毒殺主子。
他太小看我。
自以爲搬出聖上、謀逆之詞,用一個平妻之位引誘。
恩威並施,就能唬得小丫鬟聽之任之。
可我們小百姓最是現實,纔不管上頭哪個做皇帝。
我們只想喫飽穿暖,不流離,不失所,不擔驚受怕日夜恐懼。
哪裏的日子好過,就去哪裏。
我從未想過要害裴九溪。
這藥,一開始就是爲他留的。
事到如今,我終於可以放聲痛罵:
「你這個只會欺負女人的軟蛋!」
一位女將嗤笑出聲,一刀戳進了他的髀股。
「世道艱難,活下去都成了奢望。誰還會在意那點可笑的貞潔。」
「京都來的小綿羊以爲說這些,會讓咱們女人無地自容嗎?簡直可笑。」
「錦繡窩裏的公子哥眼裏只有褲襠子這點事,待咱們打進京都,好好教教他們。」
一刀。
一刀。
又一刀。
孟辭衍哐當倒了下去。
眼珠突出,人抽搐幾下,身下臭味散開,漸漸沒了氣。
裴九溪翻身下馬,朝我伸手。
「宋謹玉,你罵得也忒文雅了。」

-19-
再見裴九溪,是在阿梅姐姐的餛飩攤上。
他重掌鎮北軍,忙得腳不沾地。
距離肅州一面,已過去多月。
「宋謹玉, 我沒有要娶孟新月。」
「咳咳……」
我沒有想到, 他第一句話會是這樣。
一口餛飩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生生憋紅了臉。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
裴長風貪戀權勢,見永安公主一個女人也能成事,萌生了反心。
相府行事高調,在朝中樹敵頗多, 早已令皇帝薛崇生厭。
他們一拍即合, 狼狽爲奸。
孟伯簡拿三姑娘作筏子, 在皇帝面前舉薦裴九溪出使北地。
實則等他出了京, 裴長風便可行一路刺殺之便。
即使裴九溪命大,能活到青州。
他當真對朝廷忠心, 永安公主不會放過他。
若他與永安軍勾結, 還有我這個丫鬟給他下毒。
橫豎都是一個死。
待這個弟弟沒了,裴長風獨掌鎮北軍,便可起兵割據。
孟家在京都裏應外合, 擁立新主。
這一手好算盤,偏巧順了裴九溪的意。
他裝了許久的癱子,佯裝起復心切, 順勢同三姑娘演了一場戲。
爲的就是從京都脫身。
又偏巧他命硬, 一環接一環也沒能讓閻王爺收人。
他投效永安的消息一到京都, 皇帝遷怒保舉的孟家父子。
這才把他們打包送來了青州勸降,幻想着用虛無縹緲的封賞就能從永安手中拿回北地。
孟辭衍還算聰明, 他喬裝打扮不曾露面,孟伯簡死後立刻逃去肅州也算明智之舉。
然而青州鐵桶一塊,永安公主早已獲知他們的形跡。
將計就計,打開了肅州的城門。
「怎麼能同公主講是我的丫鬟?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
裴九溪委屈不已,誓要我給個說法。
我輕聲道:「又沒正經拜堂,不算夫妻。」
他雙手抱胸, 輕嗤出聲。
「拜, 今晚就拜。你可別找什麼——」
「好。」

-20-
永安公主道, 安內先攘外。
再過幾日, 先頭軍預備直挑蠻夷。
我也會隨軍。
今晚就很好。
「藉口——啊?」
這回輪到他愣住了。
「裴九溪, 我很喜歡你。」
我抬眸,直視他的碧波一樣的眼睛,裏面有我的倒影。
裴九溪很好,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人生苦短,我不再執着於那些微妙的自卑, 隱祕的怨恨。
我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宋謹玉。
他臉紅了一瞬,隨即認真道:
「宋謹玉, 我也很喜歡你。」
下一瞬, 他飛快地湊上來親了親我的臉頰。
「我,我先回去準備!」
阿梅姐姐來爲我添湯。
她過了從前扎兩條長辮的年紀, 早已梳上婦人的髮髻。
飽經風霜的臉上道道溝壑,卻有種別樣的美。
堅韌,勇敢,像生生不息的野草。
她像兒時一樣來捏我的臉頰。
「小玉兒也要成親了。這日子啊, 是越來越有盼頭。」
是呀。
遠方日出山坳,春光不問人間悲喜。
霸道地,溫柔地照拂在每個人身上。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