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乾坤

成婚四載,季修在莊子養了個外室。
我平靜提出和離。
他震驚之下,暴怒。
「我顧及夫妻情誼,從未將她帶入府中,皆爲女子,你何故如此不容人!溫家早已落敗,人貴自知,你以爲你還是那人人仰慕的高門貴女麼?」
他冷笑離去。
自此搬至莊子,與那外室公然進出,大肆操辦平娶之禮,更在談笑時放出妄言:
「屆時那碗平妻茶,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衆人皆在看我笑話。
我全然不理,忙於處理各項收尾事宜。
只因前不久黔州來信。
父兄昭雪,不日來京,受皇帝封賞。

-1-
我端坐窗前抄寫《心經》時,氈簾掀開,季修挾着一團寒氣走進來。
他縮脖搓手走到火盆前,邊伸手在火上烤,邊齜牙咧嘴:
「這鬼天凍死個人!」
我放下筆,起身上前,幫他解半溼的貂鼠大氅。
「又在抄那些個沒用的經?」季修瞥了一眼書桌,目含蔑意。
我將大氅遞給婢女蓮花,輕言解釋:「侍郎陳夫人下月設宴,她最喜女眷們親手抄——」
「行了。」
季修扯了下嘴角,「後宅這些虛文浮禮雞皮瑣碎,我聽了腦瓜子疼。」
他呷了兩口熱茶,從懷中掏出一個鎏金長木匣。
「你操持府內事務辛苦,這是我今日去珍寶齋挑的一支白玉釵,聽說京城女眷現在都愛戴這個。」
我接過,並不打開,轉手放置桌上。
「你不戴上試試?」
他臉上露出一絲詫異。
婚後前三年,季修時不時送我些釵環首飾、玩意擺件,我也從不拂他意,總是好一番驚喜誇讚。
這一年來,他沒這興致了。
我也沒了。
此刻,他略一沉吟,笑道:
「夫人莫不是,還在惱我錯過生辰一事?」
上月初七我生辰,他亥時纔回府,管家提醒後才記起什麼日子,趕到內院時,我已然歇下。翌日他因公差出了趟遠門,昨日纔回京。
我搖頭,和言出聲。
「夫君,我有事跟你說。」
季修凝眉,仿似猜到什麼,將茶杯放下,嗓音不耐中含着幾分隱忍。
「若是爲着黔州的事,你委實不必開口。當年我忤逆父親娶你進府,將你留在京城免受那貶黜之苦,已是盡了我最大的能力。」
「青蘅,你終日後宅安穩,品茶賞雪,哪知外頭朝局複雜,爲夫行事之艱難。」
我靜靜等他說完。
不輕易打斷他人說話,是我溫家女自小秉持的教導。
「此事與溫家無關,只與你我有關。」
我將手中的紙遞過去,
季修聞言,面色稍緩,低頭看時有些失笑:
「你能有何事,說得如此正式——」
話忽然頓住。
他眯眼盯着手中的紙,抬頭看我,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合離書?」
我點頭,柔聲確認。
「是的,和離書。」

-2-
滿京城皆知。
季少卿待夫人,那是極好極好的。
四年前,三朝簪纓溫氏一族被貶黔州,人人避如蛇蟻,唯有季修,不顧仕途牽連,重禮求娶溫氏長女溫青蘅。
據說季御史在家中用鞭子抽了半個時辰,也沒能讓自己兒子改變主意。
作爲多年鐘鳴鼎食養出來的女兒,我是全京城最貞靜守禮,端莊嫺雅的閨閣淑女。
若不是家中遭此橫禍,即便不若嫡姐進宮爲妃,去皇親宗親或是一品大員家當個少主母,也是妥當的。
季修探花出身,任太常寺少卿,從五品。
但那般境況下,他肯娶我,便是拯救我於危難,在所有人眼中,對我已是莫大的恩惠。
一時間,季修有擔當,有情義的名聲傳遍京城。
婚後,季修與我夫妻恩愛,傳爲佳話。
第一年,他因高尚書千金在宴席中對我出言不敬,當場起身護短斥責,致她丟盡顏面,狼狽離席。
第二年,他爲送我一件滿意的生辰禮,拜玉匠爲師,花費數個日夜,親自給我雕刻了一個花開並蒂白玉鐲。
第三年,花燈節前夕我不慎崴了腳,他揹着我走了長長一條街,帶我賞花燈,喫小食,惹來一雙雙羨慕的眼睛。
第四年,他在城西莊子養了個外室。
……
外室姓沈,名知瑾。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吳大學士家的宴上。
我朝民風開放,官員往來喜設宴,宴上或吟詩作對,或載以樂舞。
那日一女子場中獨奏,風姿卓絕,驚豔滿席。後又與一衆公子對詩辯論,做派大方,頗具才識。
吳家嫡女與我交好,用團扇遮面,小聲問我:
「你可知她是誰?」
我抿了口茶,看着對面的顧盼生輝沈知瑾,笑答:「不知。」
「她原是六品官家女,父親犯事貶爲庶民,後進太常寺當了女樂師。不僅棋琴書畫樣樣精通,早前更是因寫了一篇頌邊關的駢文,在世家公子中名噪一時。宣王喜她才情,欲納她爲妾,誰料她竟拒了,說寧當平民妻,不做高門妾。宣王不僅不怪,反而贊她灑脫清醒不似一般後宅女子……咦,她好像走過來了。」
沈知瑾穿着一身不菲的翠綠蜀錦裙,嫋嫋婷婷走到我面前。
她盈盈欠身行了個禮,倩聲說:
「民女聽聞季夫人出閣前是京城最端莊守禮的淑女,知瑾自小受不了閨閣拘束,長的一副女兒身卻愛和男兒論長短,內心一直佩服您這樣的女子,今日能有幸一睹名門風采,實乃知瑾之榮幸。」
她說完,歪頭看着我,脣角掛着一抹笑意,彷彿在看什麼稀奇玩意。
對面幾位年輕公子傳來窸窣低笑。
我垂眼,虛抬手臂。
蓮花即刻端來一碟紅果。
「賞你的,去吧。」
我揮了揮手,淡笑說。
沈知瑾一怔,笑容瞬間有些僵硬。
紅果每條案桌上都有一碟,但味道酸澀,公子貴女們咬了一口難以下嚥,便都賞給身邊下人了。
我是官婦,她爲婢。
賞賜自然得受,不然即是不敬。
她僵着臉接過。
低聲說了句「謝季夫人」,而後端着碟人人不要的紅果,在衆目睽睽下快步離開。
吳家嫡女疑惑,「這個沈知瑾,爲何單單過來拜見你?」
我接過小婢刮好的蟹膏碟,用銅勺淺抿了一口,笑道:
「或許她自覺與我經歷相似,故而生了幾分親近之心,也未可知。」

-3-
此刻。
屋外風捲着雪發出呼嘯。
屋內安靜之極,只有火盆裏間或響起「噼啪」爆裂聲。
季修已然恢復了神色。
他將手中和離書隨意抖了抖,臉上透着一絲可笑之意。
「青蘅,你倒是說說,爲何要和離?」
我緩聲開口:
「夫君當年來溫府求親時,當着我父親和三位哥哥立下誓言。你說我若嫁你,此生不納妾藏嬌,一夫一妻,絕無二心。現在,你既已違背當初說的話,你我夫妻便也只能到此爲止了。」
季修盯着我,半晌沒作聲。
許久,吐出幾個字。
「你已知曉?」
「沈姑娘麼?」
我點頭,「全已知曉。」
他抿了抿脣,長吁一口氣,沉聲開口。
「既如此,說開也好。」
「知瑾家中不幸,與你境遇相似。我初時憐她身世,後見她才情見識不同於一般女子,故生愛慕。青蘅,此乃人之常情。」
說到此處,他抬眸看了我一眼。
見我神色無瀾,他微微蹙眉,頓了頓又道:
「她知曉我對你許下的承諾,從不逾矩。你放心,你依舊是府中主母,此事斷不會變。知瑾住在莊子,我初一十五去看她,其他日子回府陪你。」
「夫君。」
我輕嘆了聲,「這樣未免太過麻煩。你簽了這合離書,讓沈姑娘進府,豈不簡單?」
季修面色霎時難看。
「我顧及夫妻情誼,從未將她帶入府中,皆爲女子,你何故如此不容人!」
「沒帶入府中麼?」
我自始至終,語氣平和。
「你兩月前新收的小廝,每日與你書房伴讀,廂房伺候,同進同出,是女扮男裝的沈姑娘吧?」
「我生辰那日,你去莊子見她故而晚歸;這次公差一個月,與她雙宿雙飛,共遊江南。」
「還有這支白玉釵,珍寶齋原品是子母釵,這是小釵,想必那大釵是送她了……」
季修臉色越來越難看,驟然低吼:
「京城官員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你四年無出,我爲季家子嗣着想,這有何過分?青蘅,這幾年我待你不好麼?你因此事便輕言合離,將你我夫妻之情置於何地!」
他默了一霎,忽而冷笑連連。
「青蘅,你當真是想和離麼?」
「抑或是,明知我當衆許下承諾,借和離來脅迫我,好坐穩你主母的位置……我最看不得後宅這些勾心伎倆,眼皮子淺薄,令人厭煩!」
季修鐵青着臉,被火光勾出的輪廓,凌厲又生硬。
掀簾離去時,他冷冷丟下一句話。
「我若真如了你意,你慌不慌呢?溫家早已落敗,人貴自知,你還當你是那人人傾慕的高門貴女麼?」
氈簾晃動,屋內安靜下來。
蓮花悄然上前,遞過來ƭüₘ一盞燕窩百合。
「屋內乾燥,小姐喝些潤潤嗓子。」
我喫了兩口,將窗子開了一條縫,寒氣霎時迎面撲來。
清冷,但新鮮。
我輕嘆,「雪花潔白無瑕,爲何落在地上卻如此髒污不堪呢?」
蓮花恭聲答,「是因爲地髒。」
風吹動一摞宣紙「嘩嘩」作響,露出一封珍藏信箋。
那是兩月前來自黔州ṱṻₔ的暗信。
父親親筆題書:溫家昭雪,受皇帝密詔回京,接受封賞。
我閉眼,輕吸一口,沁涼入肺。
「天氣複雜多變,只願雪中趕路人,莫被泥濘絆了行程。」

-4-
季修搬去了莊子住。
婆母命我回話。
她端坐高堂,臉色難看。
「青蘅,我原以爲你世家出身,是個分寸之人,故而將府內中饋交予你。可你竟因修兒養了個女子,逼得他不得不出去住,這便是你身爲主母的風範氣度麼?」
小姑子季玥手捧暖爐,神情諷刺。
「說起來,我真替我哥叫屈,當年他若娶個有孃家幫襯的女子,且不說官路便宜,也不至成婚四年膝下無子。」
「別說我哥養個外室,就是在府中納貴妾、娶平妻,這說出去人人也道他是個有情有義之人。嫂子,此一時彼一時啊,人若無自知之明,哪天被請下堂,怕是得不償失了。」
婆母清了下嗓子,又道:
「玥兒的話固然難聽了些,但也是爲你好。修兒是個良善性子,你四年無出,他本可休妻,屆時你非但無處可去,連一分嫁妝都帶不走。現如今他不過納個妾,對你而言也是仁至義盡了。」
「此事不是我護短,確然是你不對。外室說出去總歸難聽,下月我壽宴,你親自去莊子把那個女人接回來,以主母身份讓她正了名,如此對大家都好。」
我抿了口茶,抬眼看眼前你一言我一語,金釵綾羅滿身的母女。
當初嫁進來時,二人可遠沒有這般光景。
我溫氏一族因與太子結黨營私罪名被剝奪官職爵位,皇帝念及往日功勳,並未抄家。
三朝貴胄,家底深厚。
我帶進來的嫁妝裏,光一套翡翠百寶髻,便抵得上城西那座莊子的價格。
當初婆母明面讓我執掌中饋,實則府內財務空虛,全由我嫁妝補貼。
因着這份利益,這幾年,二人對我倒也客客氣氣,如今,眼見季修心思變了,她們的心思也跟着活躍起來了。
人的貪慾永無止境,自古如此。
放下茶杯,我柔聲應道:
「婆母放心,此事斷不讓夫君爲難。」
季玥睨着我,「嫂子,我勸你接那女子回府可要趁早,我哥什麼性子你想必清楚,激不得管不得,越不讓他乾的事他越要幹,別到時丟盡了臉面還沒落着好。」
正說着,小廝進來。
「老爺領着客人往正堂來了。」
婆母忙起身,命人收拾茶具,小碎步走到門口,垂首候着。
我和季玥亦跟在後面,屏氣斂聲。
公公季御史在都察院任職,從二品,爲人嚴肅凜正,不怒自威。
季府內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出大氣,腿肚子打顫。
此時,公公與一高大男子往這邊走。
走到近前,公公對男子道:
「這是府內家眷,衝撞祈王了。」
「無妨,唔,我記得溫家二女嫁入了府中?」祈王語調隨意,尾音透着一絲上位者的慵懶。
公公命道:「青蘅,還不拜見祈王!」
我低首上前,欠身行禮。
銳利的眼神一掠而過,片刻,頭上響起玩味的聲音。
「不過幾年,昔日以縱橫捭闔之術立身的百年溫家,在這偌大京城,也就剩下區區一名深閨弱女子了,嘆哉,嘆哉!」
泛着金光的袍裾擺動,祈王緩緩步入正堂。
公公進屋前想起什麼,回頭斥責:
「修兒近日在外行事放浪,我當爹沒空管教,你這個做妻子的不勸諫歸束,豈非無用?」
我垂首應「是」。
抬起頭時。
婆母和季玥皆是幸災樂禍的神色。

-5-
季玥有句話說得沒錯。
季修是個越不讓幹越要乾的性子。
他搬去莊子後,乾脆把事情做到了明面。
沈知瑾不再當太常寺樂師,也不再是女扮男裝的小廝,更不用囿於城西莊子當個入不了檯面的外室。
她穿着價值不菲的狐裘斗篷,頭戴全京城最時興的金鑲玉釵,與季修成雙入對,出入各種吟詩論文的聚會場合。
因她既懂詩詞歌賦,又能說上幾句時文論政,一時風頭無兩。
被公子們稱爲「閨閣外的奇女子」。
季修倒也時常回府。
但只在前廳拜見父母,或是回書房歇息。
沒再踏入我院內一步。
……
再次見到季修時,我正從繡雲坊二樓踱步下來。
他陪着沈知瑾在一樓挑女服。
想是得了婆母壽宴允入府的消息,沈知瑾正興致勃勃一件件挑着見面的正式禮服,向夥計問得仔細。
與她滿臉喜氣不同,季修一旁負手而立,微微鎖眉似在想着什麼。
釵環輕響,兩人同時抬頭看來。
季修見了我,怔了一下,脫口問:
「你怎麼在樓上?」
繡雲坊是京城內最昂貴最上檔次的成服店,老闆只接待城內巨賈或是三品以上的官員家眷。
而繡雲坊的二樓,據說只有極尊貴的客人才能上去。
「季夫人,真巧啊。」
沈知瑾雖也些許疑惑,但並未過多表露,自信笑着跟我打招呼。
我看了她一眼,沒回答,轉頭對身後的老闆說:
「把那件包起來吧。」
老闆恭聲,「是。」
隨即兩位夥計捧着一條錦緞繡竹襖裙過來。
沈知瑾見我沒理她,輕咬脣,忽伸手指着那件襖裙說:
「我選好了,要這件。」
我抬眸,朝她看去。
她噙着一抹笑,直直與我對視,悠悠開口:
「姐姐那日既能將那碟紅果讓與我,想必區區一件衣服,不至於這般小氣吧?」
「讓不讓的不打緊。」我看着她,認真問:「只是,你買得起麼?」
季修從方纔就一直盯着我。
以往我只要見着他,無論府內府外,即刻迎上去柔聲喚「夫君」。
此刻,我非但沒與他招呼,就連他剛問的話我也置若未聞。
他臉色陰沉,冷聲開口:
「她買不起沒關係,我替她買。」
沈知瑾脣角上揚,嗓音愉悅之極,「那便多謝季郎了。」
老闆適時出聲,「此套襖裙含金絲繡線,售價三百兩。」
「什麼?」
沈知瑾錯愕出聲。
季修也露出意外的神色。
要知季修每月俸祿五十兩。
而平日一件貴些的成服,也不過二三十兩。
「要麼?」老闆客氣問,「同樣的款式還有一件。」
沈知瑾抿着脣沒吭聲。
季修看了看我,咬牙道:「要。」
「銀子先掛着,我明日讓人送來。」
老闆沉吟未答,目光看向我。
我點頭,「可。」
沈知瑾面色不虞,「老闆,不是有兩件麼,你還問她做什麼?」
老闆瞥了她一眼,淡聲道:
「我不過是個管事的,店裏有人賒賬,我自然要問問自家老闆的。」
沈知瑾一愣,不可思議地道:「你說什麼?她……是繡雲坊老闆?」
季修也怔住,目光訝然地注視着我:
「此事我如何不知?」
我嘆了聲:
「溫家產業千千萬,我如何能一一數給你聽呢?」
靜默一霎,沈知瑾冷笑,「姐姐靠着家中福佑,倒是好福氣。」
我轉頭看向她。
「你爲何一直喚我姐姐?我與你可有半點干係?就算他要納你爲妾,現在不還沒進門麼?」
她面色微僵,隨後揚起頭,不卑不亢道:「我與季郎早已心意相通,至於你們高門後宅女子那些規矩瑣碎,我不在意。」
「知瑾的確不是妾,也不該叫你姐姐。」
季修忽然幽幽出聲。
盯着我,一字一頓。
「她是我季修的平妻。」
「青蘅,她長你一歲,以後入了府,該你叫她姐姐纔是。」
店內驟然安靜下來。
在沈知瑾難以抑制的驚喜聲中。
我與季修,靜靜對視。

-6-
婆母壽宴當日。
府邸盛裝,重賓雲集。
當今朝局呈二王相爭之勢、
太子勢弱,祈王后起勁頭強勁。
皇帝纏綿病榻許久,人人皆知,新皇必在二人之中選立。
公公季御史近來和祈王往來頻繁,故而來了很多大官要員及家眷。
誰都得給祈王幾分薄面。
婆母頭戴䯼髻頭面,高坐上席,在季玥的陪同下和各位夫人說話。
我領着管家、侍從婢女人等穿梭其間,解決各類大小問題。
季修和沈知瑾在一起。
花亭中,一衆世家公子談論詩文,談笑晏晏。沈知瑾身着那件金繡襖裙立於其間,朗聲吟誦一首小詩,引得一片讚歎。
「沈姑娘和季兄,才情相通,果然是天造地設一對!」
「以沈姑娘這見識、才能,別說當平妻,就是當個主母也是綽綽有餘的。」
沈知瑾笑了笑,悠然道:
「你們這話反倒是瞧不起我了。唉,後宅女子委實可憐,整日活在家長裏短,爭風喫醋的瑣碎之中,哪知天地之寬,世界之大。季郎早已應我,日後並不限制我自由。我雖爲女子,卻有一顆不輸於男兒的心。」
「好!這纔是女子志氣!」
「果然不愧爲閨閣外奇女子也!」
衆人撫掌稱讚,季修亦目露欣賞,
有人問,「季兄夫人是溫家女,記得溫家尚得勢時,溫太傅曾放話,幼女只嫁不二娶郎君。現如今雖說溫家已落魄,這平娶之事,她竟然肯?」
季修冷哼一聲。
「我難道還虧待她了麼?這幾年我念她家中變故,待她如珍似寶,可她因此拿喬作勢,我堂堂男兒丈夫,豈能被一女子心機限住。屆時那碗平妻茶,她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他說完這話時,目光移動,朝遊廊這邊斜睨。
我正領着下人在廊上經過。
他們的聲音毫無遮擋地傳了過來,我充耳不聞,兀自前行。
遊廊一轉,我頓住腳步。
眼前一華衣矜貴男子,正揹負雙手,獨自立於廊前賞園中雪景。
我旋即躬身拜見,「祈王殿下,擾您雅興了。」
祈王轉頭瞥來,神色淡淡。
「季夫人。」
「是。」
我正欲告退,忽聽他涼涼開口:
「宮中傳聞,說皇上密詔溫家回京,你可聽聞此事?」
我應道:
「臣婦不曾聽聞。此般傳聞每年皆要傳上一陣,皆爲不實。」
他眸光銳利地注視我片刻,哂笑一聲。
「想來不實,你溫家但凡有丁點動靜,你那夫君如何敢這般待你。」
他如此說完,卻不動。
我也只好垂頭候着。
好一會,慵懶的聲音徐徐響起。
卻說起了別的。
「我幼時在宮中,曾聽父皇談起你溫家,頗是有趣。」
「你溫氏一族掌三朝太傅令,實爲皇家智庫,下設玄策堂、縱橫院、繡衣署,百年來爲我朝提供軍事、經濟、人才各項戰略決策。」
「據聞你溫家乃集團決策體系,每代祕密選出一名家主,選拔過程極爲嚴苛。溫家嫡旁系全部子弟,自十二歲開始,便要經歷數次模擬朝局考驗,如漕運河道規劃、邊境糧草危機、九卿官員反間計劃……只有在這些考驗中勝出的人,才能成爲新一任家主。新家主一旦產生,永不公開,卻在內部享有最高決策權。」
「你大哥溫聿,文韜武略。」
「你二哥溫荀,善軍事外交。」
「你三哥溫澈,擅治國事政。」
祈王說到此處,俯身靠近,一字一頓:
「所以季夫人,你溫家新一輩家主,是你三位哥哥中的哪一位?」

-7-
寒風驟起,園中雪霧隨風揚灑。
我垂首,怯聲開口。
「臣婦不知,此乃父兄與叔伯之事,我從不參與。」
祈王又靠近一步,威壓之意似猛獸待動。
「你當真不知?」
他勾住我下頜,讓我直面他,同時手慢慢下移向脖頸,竟似要掐住我。
「抑或是,竟敢欺瞞本王!」
聲音陡然陰鷙,彷彿要將我吞噬。
驀地,我伸手。
使出全身力氣將他猛地推開。
祈王沒料到我竟敢如此,一時不察往後踉蹌幾步,與此同時,幾名帶刀護衛閃現,將來拿我。
「你竟敢——」
祈王震怒之聲未落。
一道厚雪如天幕般沿着屋檐齊刷刷墜下,將方纔祈王站立之處霎時埋成了雪堆。
祈王怔然看着眼前此景。
我忙跪匐在地,顫聲說:
「臣婦情急之下衝撞了祈王,求祈王恕罪。」
遠處花亭,季修留意到這邊情況,驟然起身,疾步走來。
遊廊盡頭,公公、婆母領着一衆人等也正急急往這邊走。
「大膽!你竟敢對祈王不敬!」
公公走到近前朝我怒喝,揚手就要來扇我。
「爹!」季修趕忙喊了聲。
「罷了。」祈王揚手,「事出有因,不必怪罪。」
季玥上前一步,柔聲道:
「殿下,您衣服溼了,我領您擦拭一下。」
祈王並不理她,盯着我片刻,口中道:「季御史,本王今日不便,先行離開了。」
說罷轉身,在護衛簇擁下離去。
婆母瞪我一眼,啐道,「青蘅,你差點給我們家遭來災禍!難不成也想讓季府落得你溫家一樣的下場嗎?」
季玥被祈王無視,面色窘迫,此時也咬着牙道,「爹!祈王連宴席都不參加,定然是怪罪了,您是不是得給他一個交代纔是!」
季修沉聲:「爹,此事乃意外,祈王方纔說不追究了。」
「閉嘴!」
公公衝自己兒子怒喝一聲。
季修還欲開口,被身後的沈知瑾拉了拉衣袖,於是閉了嘴。
公公冰冷地注視着我,陰沉開口:
「溫氏,跟我到正堂。」
在譏諷、嘲弄、幸災樂禍的目光中,我垂首,諾諾應是。
……
片刻後,正堂。
衆人透過敞開的門窗,遠遠看到屋內的情景。
我跪於正堂「天地君親師」牌匾下。
公公面色威肅,立於一側。
須臾,他緩緩轉身背對門口,恭聲:
「家主。」

-8-
我用帕子掩面,慢慢開口。
「季御史,今日何報?」
季御史在身後嗓音平穩道:
「皇上今晨吐了兩次血,太醫研判,時日不超過三個月。」
「宣王加入太子黨陣營,並與關將軍營取得密線聯繫。」
「太傅和幾位公子日夜兼程,已抵達繚城,十日後進京。」
他說完不動不語,等我說話。
我默了默,「祈王已知曉密詔一事。」
季御史:「看來宮裏還有他的眼線沒清理乾淨,屬下即刻安排人辦。」
「嗯,另有件事有點麻煩。」我徐徐道。
「祈王方纔提及,皇上曾跟他講過溫家家主選拔內幕,他撒了謊。此事皇上並不知曉全部,他卻能詳實講來。」
「家主的意思是……」
我凝望上方匾額,目光深幽。
「溫家內部,有人有了外心。」
季御史聲音驟然緊繃,「家主可要我通知繡衣署行事?」
我淡聲:
「無妨,他尚不知我身份,可見告知他內幕之人並非家族核心……此事我親自處理。」
季御史頓了一下,又問:
「修兒娶平妻一事屬下當如何處理?請家主示下。」
我緩緩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臉,柔聲說:
「讓他娶,他鬧得越大,做得越荒唐,我父兄路上就越安全。」
「明白了。」
我轉身,泫然欲泣往屋外走。
季府這所宅子,規模氣派或許不如朝中大員,但園子裏的亭臺樓閣,曲廊水榭設計,在京城中算是一絕。
這些皆在我嫁進來前一年修繕完成。
畢竟,我身邊不僅時刻有四名影衛跟隨,每日還需接收各類信息、發出號令。
曲徑通幽,路轉回環,方便宜行事。
當年皇上貶黜時,溫家可選擇去陪都應天府,或是偏遠西南黔州。
溫家爲表忠心,選了黔州。
衆人只道是爲帶三位兄長逃離朝廷紛爭,保下家族核心。
然則,兄長只是煙霧。
溫家全族遠走黔州。
都是爲了護一個我。
溫家每一代家主,都會接收上一代家主的暗樁,並同時培養新一批私屬暗樁。
季御史,便是祖父留給我的其中一個。
他官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家中成員簡單。
婆母和小姑子貪婪市儈但膽小。
兒子季修有探花八斗之才,又有丰神俊朗之姿,我看着賞心悅目。
季府,看似是我不那麼顯赫的夫家。
實則是我在京城的安全屋。
留京四年,我明面是賢淑少主母,實則在構建情報、經濟、司法、人才交織的四維操控網。
這宴席上每位官員的前朝後宅之事;千里之外的邊關換防、糧草結餘;宮內上至皇上病情、下至太監調動……
我皆瞭如指掌。
如今皇上時日無多,皇權大戰拉開帷幕。
父兄迴歸各項部署收尾完成。
我溫氏一族。
該是回來的時候了。

-9-
夜間,廂房。
我剛吩咐完蓮花獎勵今日值守影衛。
院內響起打更聲。
氈簾一抖,季修大步走進來。
自搬去莊子,他未曾踏入這裏一步。
此刻,他站在門口,冷聲問:
「跪堂的滋味,可好受?」
我沉默不語。
他又道:「有件事,你聽了或許不高興,但我想着還是提前告知你一聲。知瑾已見過爹孃,他們皆已同意她以平妻納入季府。」
我點頭,「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也是一樁喜事。」
他盯着我,冷笑。
「你如今這般陰陽怪氣有何意義?我早與你說過,當今朝局複雜,爲夫在外行事艱難,不過想找個能懂些內宅外世界的女子,陪我說說話,作作伴。你卻因一己之私,以合離相要挾!青蘅,你太貪心了,當初你若能容下知瑾當個外室,又何來今日之辱?」
我輕嘆,「你也知是辱啊……」
「是又如何?」
他嗓音驟高,含着憤懣,「當你拿出合離書那一刻起,你便將你我夫妻情誼踩在了腳下!你既如此輕待,我有何不可?」
我望着他,好聲道:「季郎,不能好生合離麼?你當日許了承諾,我嫁你。如今你收回承諾,我們合離,這不是兩全——」
「休想!」
他愈加憤怒,雙目似要噴出火來。
「我季修,只有休妻,沒有合離!」
「下月初六,知瑾入府,屆時那碗茶你若不喝,就等着領休書!」
季修氣沖沖出屋。
行至窗外時,忽傳來「哎喲」一聲,似摔趴在地。
「哪來的爛石頭!」
他啐罵離去。
我垂眼,問蓮花:
「今夜院外誰當值?」
「阿九。」
「……」
翌日,我入宮看嫡姐溫妃。
皇上待她有情,溫家遭貶,她地位並未受太大影響。爲避嫌,這幾年我和她見面次數並不多。
她落胎兩次,身子孱弱,倚在榻上與我說話。
「青蘅,宮裏有人傳言,父兄他們要回來了?你可聽說?」
我弓着腰,小心幫她捻好被子。
「阿姐,外面閒言碎語不必在意,你把身子養好,以後好日子還長。」
「我身子我很清楚,不強求了。」
她輕嘆,「近來我老想起從前,那時男孩子們在書院讀書,我帶着你在池邊做胭脂玩,你什麼事都聽我的,蕭彧也聽我的……」
我看了眼身後。
宮女即刻上前輕掩宮門。
「阿姐,以前的事都過去了,不必再說了。」我柔聲。
「我偏要說。」
她抿着脣,眼眶泛紅。
「我是心悅蕭彧,可我也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爲溫家入宮。爲何還要將蕭彧趕去邊關?他明明是狀元之才,滿襟抱負!青蘅,沒有誰比你我知道他有多刻苦對嗎?就因爲我對他有意,就要讓他一生湮沒於黃沙中嗎?」
我望着嫡姐,慢慢開口。
「阿姐,誰跟你說蕭彧去邊關了?」
嫡姐一眨不眨盯着榻旁一塊玉佩,眼神變得有些恍惚。
「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有那麼重要麼,有麼……」

-10-
初六,季府納娶。
因皇上病重,一切從簡。
我在房中寫信時,婆母和季玥領着一羣下人氣沖沖來了。
「青蘅,爲何管家膽敢攔我們進庫房?你想反了天不成!」
我落下最後一個字,不慌不忙疊好,才抬頭看着眼前母女倆。
「我安排人在清點,且等兩日。」
季玥諷笑,「你莫不是看新人要進門了,想把嫁妝單分出來不成?」
我點頭,「是啊。」
母女倆一愣,顯然沒想到我竟答得如此乾脆。
「你生是季家人,死是季家鬼,嫁妝豈是你想怎樣就怎樣!」
「娘,稍安勿躁。我看她就是想借機擾了今日這門親事,我們無需跟她廢話,待喜事過後,爹爹和大哥自有處置她的法子。」
婆母面露不耐,喝道:
「也罷,今日且不跟你計較!我拿我孃家帶過來的玉鐲給新人見面禮,你速速喚人取來!」
我輕抿了一口茶,淡聲說:
「我方纔說在清點,聽不懂麼?」
婆母睜大眼睛,「你什麼意思?我自己的嫁妝我還動不了了?」
昨夜歇息得晚,我有些倦意,輕喚,「蓮花。」
蓮花悄然出現,面無表情站在婆母和季玥面前。
「我家小姐累了,請回吧。」
季玥怒喊:
「這是季府!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趕我們走!來人!快來人!」
身後的下人們一動不動。
兩人滿臉不可思議。
眼見無人搭理,母女倆氣急敗壞往外走。
「反了反了!今日之事,定要你們喫不了兜着走!」
……
我睡了過去。
夢裏,我和阿姐在池邊笑鬧着擠胭脂花。
白衣少年身姿朗朗,單手拎着花籃,笑吟吟將花遞給我們。
波光映照在他臉上。
阿姐羞紅了臉。
「小姐。」
蓮花喚醒我。
我睜眼,望了望窗外。
外面鑼鼓喧天,熱鬧之極。

-11-
我走進張燈結綵的喜堂時。
季修一身喜服,剛和新娘子拜完天地,正繃着臉昂首張望門口。
眼神與我對上,他面色稍霽,輕吐一口氣。
幾位公子笑喊:
「季夫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該新人敬茶了!」
季修穿過人羣走到我面前,低聲道:「來了就好。」
我淺笑,款款走向側首坐下。
婆母乜斜,朝我輕哼了一聲。
今日來賓多是往日和季修沈知瑾走得近的朋友,一個個目光嘲諷地看着我。
平妻雖有例可循,但官宦人家卻極少如此,畢竟此舉讓正妻難堪,而一般大戶的正妻孃家多有依仗。
不似我眼下處境。
沈知瑾捧茶,以一種悲天憫人的語氣朗聲開口:
「妹妹,我知你對我心存防範,大可不必!後宅女子一生磋磨,囿於小小天地。爭來爭去的,無非是眉描得細不細,雲錦穿得美不美,可笑可嘆!妹妹接了這杯茶,姐姐答應你,日後絕不在這般事上與你論高低,爭輸贏!」
一番話說得有人叫好。Ŧųₔ
季修看着我,聲音難得柔和。
「青蘅,爲夫亦答應你,你我夫妻情誼依舊,絕不會少半分。」
沈知瑾聞言,微微擰眉,眸中閃過一絲燥意。
我注視着眼前二人,笑了笑。
「這茶,我若是不接呢?」
二人面色一變。
周遭響起窸窣議論聲。
季修臉色難看之極,壓抑着嗓音道:
「青蘅,莫要胡鬧。」
婆母憤懣開口:
「你四年無出,若不願我兒納新人進門,那就自請下堂,領休書一封!」
我問季修:
「你也是這個意思麼?」
季修咬牙盯着我,半晌,一字一頓:
「我孃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
沈知瑾眸光一亮,面露喜色。
我抬起手臂,擺了擺。
蓮花雙手捧着一道卷軸文書走進來。
走至堂前,大聲道:
「皇太后賜合離懿旨,準溫氏離歸本宗,嫁妝田產悉數發還,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內外宗親不得妄議。」
季御史接過文書查看,點頭道:
「確爲太后懿旨。」
周遭譁聲驟起。
季修身子一晃,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婆母和季玥亦滿目震驚。
「不可能啊,你一孤身女子不能自立門戶,合離了能去哪?」
我忽然起身,面朝門口露出笑意:
「爹!大哥,二哥,三哥!」
衆人順着我的目光訝異望去。
世家公子們先行認出來人,瞳孔瞬間放大。
「怎,怎麼會……」
父親和我的三位丰神俊朗的哥哥,大跨步走進來。
個個人高馬大,神情不怒自威。
「青蘅,我們剛見完皇上就馬不停蹄來接你了,不晚吧?」
三哥面帶笑意,大聲對我說。
他向來是個開朗的性子。
我莞爾一笑,「不晚,剛剛好。」
父親牽起我的手,嗓音渾厚:
「青蘅,跟爹爹回家。」
我走時回望了一眼。
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婆母和季玥面色慘白,錯愕之餘透着一絲驚恐。
沈知瑾眼睛瞪得大大的,嫉妒、惱恨、恐懼交織。
季修一動不動。
像一尊凝固的石像。
我坐着溫家的馬車離開時,身後傳來季修變了形的嘶喊:
「青蘅——」
大哥問我,「要不要停下?」
我笑了笑。
「不必,一路前行即可。」

-12-
溫家沉冤昭雪的消息,立刻驚動了全京城。
皇上發佈昭告:
【溫太傅官復原職,並賜國公爵位,世襲罔替。】
人們對這場悄無聲息卻震盪朝局的變化瞠目結舌,並紛紛猜測溫家在這場皇位戰中的立場。
太子,或是祈王?
然而溫府卻低調之極。
除溫太傅定期上朝外,溫府整日大門緊閉,謝絕一切賓客宴請,就連太子的示好也婉言回絕。
我深居簡出,卻比以往更忙些。
這幾年建立的操控網,除一部分繼續潛伏地下,另一部分需由暗轉明,否則不足以在關鍵時刻,維持局勢。
好在如今不是我一人。
父親和三位哥哥迅速展開對接。
更令我驚喜的是,哥哥們的孩子逐漸展露頭角,溫家第四代繼承人在幾年磨礪中獲得了成長。
這場家族劫難沒有白受。
所有人都在猜測溫家的立場。
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等待皇上駕崩的關鍵時刻到來。
總體而言,宮內宮外的一切變化皆按我的推演步步呈現。
唯一發生變數的。
卻是嫡姐。
她突然拒絕響應溫家令,主動切斷了一切聯繫途徑。
那夜父親和我秉燭長談,嘆道:
「你阿姐更像你母親,聰明卻脆弱,在情感上投射太多,不似你……但她是這個計劃的關鍵。」
我望着皺紋爬滿額頭的父親,輕言安撫:
「父親放心,侍郎陳夫人是太后的親侄女,我已通過她獲得太后首肯,每日去後宮抄經爲皇上祈福。阿姐不肯見我,我就去見她。」
翌日,我的馬車剛出溫府,就看見在雪地裏站着的季修。
一月不見,他似清減許多。
那件貂鼠大氅穿在身上,有些晃盪。
蓮花開口,「這半月他偶爾來,也不多說話,站了一會便走。」
我撩開車簾。
他臉上閃過一倏激動,又迅速冷靜下來,第一句話便是:
「我從未想過和離,更沒想過休妻。」
我蹙眉。
他抿了抿脣,又道:「我那時每日住書房,其實是等你來找我。」
我不解,「你說這些做什麼?」
他嗓音忽而變得低落。
「我只是沒想到你竟會提出和離,我以爲我們是要白頭偕老的,可你竟然說要和離,我那時很憤怒,憤怒到失去了理智。」
我提醒他,「季修,你已經有新的妻子了。」
他忽然伸手,狠狠搓了下臉。
「我不知道,她現在住着你的院子,睡着你的牀,用你的妝臺。我看着覺得恍惚,她怎麼能用你的東西呢?不該是這樣的,不該……可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變成今天這樣的呢?」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臉上露出深深的困惑。
「季修,以後別出現在這裏。」
「你這樣,看上去很可笑。」
我淡聲說完,放下車簾。
馬車噠噠,踏雪離去。

-13-
我進宮兩次,嫡姐皆對我避而不見。
後宮森嚴,又是局勢敏感期,她決意不見我,我不便擅自行動。
第三次,我在抄經完成後,不經意在太后面前提起幼時姐妹趣ţųⁱ事,她想起自己閨閣過往,道:「溫妃有陣子沒見了,你出宮順道去看看她。」
嫡姐見到我,神色冰冷得讓我陌生。
「溫家已重新得勢,我的使命到此爲止,不欠任何人了,往後不必再給我發什麼消息。」
我難過地道:「阿姐,我們是家人,你不想見見爹爹他們麼?」
她紅了眼,卻發出冷笑。
「不想。你們都是沒有感情的木偶,爲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家族榮譽,人不似人,鬼不似鬼!青蘅,你尤其讓我失望!」
我震驚地看着她。
嫡姐從小是個溫柔善良的性子。
母親早逝後,她待我如母如姐,有時寧願自己喫虧也要護着我。
這麼重的話,我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
我垂眸片刻,輕聲說:
「阿姐,你動用了隼驛?」
「是!」她驟然激動起來,拿出幾封信箋甩在我臉上,「我動用了隼驛,查清楚了很多事!蕭彧死了!原來他兩年前就死了!他那麼開朗,那麼刻苦,那麼有抱負的人,因爲你們所謂的慾望、榮耀,一個人孤孤單單死在荒漠裏!」
信箋的一角在我臉上劃出一絲血痕。
我凝然不動。
嫡姐忽然咯咯笑起來,嗓音淒涼。
「青蘅,他喜歡的其實是你,對麼?那個玉佩,他原本送的是你,卻陰差陽錯到了我手中。」
「這段時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當初,我告訴你我心悅蕭彧時,你們已經心意相通了吧?可你城府真深啊,你什麼也不跟我說,讓我像個傻子一樣!」
我落下淚來,「阿姐,我從未這樣想過,你在我心中是最重要的人。」
她雙目通紅,狀似癲狂。
「所以你爲了我就毀了他?讓他遠離京城去邊關是你下的令吧?所以溫家新一代的家主,其實是你!」
「你們什麼都不跟我說!你,我的妹妹,自以爲爲我好,卻捨棄自己的愛人,你們如此心狠,都是怪物!沒有感情的怪物!我恨自己是溫家人!」
嫡姐發出痛苦悲鳴。
我默然許久。
突然開始取髮釵,解發髻。
垂下一縷頭髮,我送到嫡姐面前。
她眼眶含淚,不明所以。
「阿姐,你看,我有白頭髮了。」
我輕聲說,「我今年不過二十二,白髮卻快遮不住了。」
她瞪眼看着,目露震驚。
我繼續開口。
「大夫說我思慮過多,傷了氣血。」
我望着窗外的銀裝素裹。
「可阿姐,我不能停啊。」
「你說我爲了家族榮譽也好,說我心狠也罷。我只知道,溫家輔佐大業朝百年來,國盛民昌,四海安定,是百姓數百年來過得最好的年頭。」
「一個國家,交給皇帝一人決策,他的喜怒哀樂,眼界憎惡,會影響大至國家制度,邊關穩定,小至百姓衣食住行。」
「太祖很早就意識到了這個決策缺陷,於是他自省自評,殫精竭慮,培養家族人才,創立了溫家集團決策體系。」
「溫家百餘年來,已積澱深厚,權力之大,影響之廣,甚至大過皇權。溫家每一代家主,必須時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甚至不惜自損。」
嫡姐怔怔看着我。
我轉頭凝視她。
「阿姐,你說我是沒有感情的怪物。是的,別說感情,別說道德,別說一個蕭彧,只要保住你我姐妹情,保住溫家,保住這個溫家輔佐下的最好朝代,我的年華、生命、骨血,我都會毫不猶豫獻出Ṭű⁸。」
嫡姐瞪大眼睛,眼淚湧了出來。
我走過去,輕輕摟住她。
「阿姐,我需要你,溫家需要你。」

-14-
那天晚上,二哥來找我。
他和蕭彧曾是最好的朋友。
「兩年前,我路過玉陽關,和蕭彧大醉了三天。他帶我去看了一片榆樹林,大笑着說是他一棵棵親手種的,他說曾經和一個人約定,如果能將那片荒地種滿綠林,就能和她再見面。」
「我離開兩個月後,Ṱû⁽他的城池遭受突厥攻擊,爲保護城內百姓,他率部力戰而死。」
「後來我又去看了他一次。百姓在榆樹林裏給他立了一個石頭墳,說那是蕭將軍最愛待的地方。」
他在桌旁放下一塊小小的黑色石頭。
「我取了一塊帶回來,也算帶他回了京城。」
我不知二哥什麼時候走的。
窗外月光如水,光波盪漾。
仿似那年小池邊。
少年臉上明亮的光影。
……
嫡姐恢復了密信聯繫。
她說,皇上已擬好傳位遺詔,方置在一個祕密之處。
太子和祈王都在加緊拉攏人才,建立各自陣營部署。
皇宮局勢一觸即發。
臘月十五。
太后攜一衆皇嗣,前往天明山,爲皇帝祈福。
我亦跟隨。
下車整歇時,祈王突然出現。
「溫青蘅,沒曾想我還是小看你了,所以你早知道你父兄回京,卻瞞住了所有人。」
他目光陰冷,如毒蛇吐信。
我惶恐跪拜。
「殿下錯怪臣女了,父兄受皇上密詔,怎敢私下告知我。」
他負手冷笑,「看來你姐姐,還沒你更接近你溫家核心。你給你家主帶個話,可否願意跟我做個交易?」
我垂頭不敢動。
「溫家若能在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我不僅授予你三位哥哥同等爵位,並承諾永不褫奪,你溫家後人,永不再經歷罷黜之苦。」
「四弟。」
太子領着一衆侍衛笑着走過來。
他逢人愛笑,看上去是個極好相與之人。
「啊,這是溫家幼女吧,早聽說你在太后跟前抄經,一直沒機會見着。」
我應承着跪地拜見。
「快起快起,幾年前我與你父親交好時,你還是個容易臉紅的小姑娘,沒想到幾年沒見,這般驚豔了。」
祈王笑了一聲。
「世人皆知太子喜好美女,莫不是有想法?」
太子呵呵一笑。
「溫家女賢良淑德,我看做個太子側妃,倒也妥當的。」
我微微蹙眉,正要說話。
「不可!」
後方忽然響起一個急切的聲音。

-15-
衆人回頭望去。
竟是季修。
他站在祈王的門客羣中,臉色發白。
太子不悅,「四弟,這就是你屬下的膽子?竟敢如此對本太子說話,若不是看着你的面子,我可要直接拿人了。」
祈王笑了笑。
「太子,這你可冤枉我了。此人是季御史的兒子季少卿,也是這位溫家女的先夫。」
季修上前一步,跪拜在地。
「太子恕罪,微臣方纔一時出言不遜,實乃情急。」
太子冷睨着他,「有何情急?」
季修大聲道:
「不怕太子和祈王見笑,溫氏與我合離,是因爲我前陣子行爲放浪,讓她心生失望,但眼下我已知錯,發誓要追回妻子。太子一向有成人之美的美名,還望成全微臣!」
太子臉色變化幾瞬,終是露出笑容:
「原來如此,那我自是不能奪人所愛,只是溫家今時不同往日,你一小小少卿,情路怕是艱難。」
ťŭ̀₋祈王朗聲笑道:「這點太子不必擔心,他既跟了我,我定會給他機會,讓他加官進爵。」
太子看了我一眼,率人離去。
祈王淡淡扔下一句,「我方纔說的話,別忘了。」
便也踱步走開。
季修走到我面前。
「青蘅。」
我慢慢起身,「今日之事感謝你替我解圍,難得你想出此番說辭。」
他神情艱澀,低聲說:「如果我說的,是真的呢?」
我回想太子和祈王方纔的對話,一時沒聽清,「你說什麼?」
他正欲再開口,臉色陡然一變。
忽然整個抱住我,身體轉了半圈。
我震驚看着他的臉。
鮮血從他口中湧了出來。
他雙臂慢慢鬆開,身體癱軟下去。
後背,三支利箭猶在發出嗡鳴聲。
「有刺客!」
周遭響起叫喊聲。
我極力攙扶住他。
他盯着我,嘴脣翕動,和着鮮血吐出幾個字。
「青蘅,我後悔了。」

-16-
回京半月後,季御史來找我。
他彷彿一下子老了數歲。
祖父當年在路邊拾到奄奄一息的他,帶回府中培養,後安排進宮,一路扶持晉升。
幾十年來,勞苦而忠誠。
但畢竟父子多年感情,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季修現下如何?」
「康復艱難,他是個執拗的性子,一直唸叨着對不起你,說是爲你死了纔好,死了才能彌補他犯下的過錯。」
我望着窗外園景,默了片刻。
「我明日去看他。」
季御史哽咽,「多謝家主。」
翌日,我回到了季府。
婆母和季玥見到我,臉色慘白地垂首立在一旁。
惶然又驚恐。
我兀自進了內院,見到了季修。
他形容枯瘦,躺在牀上,被子沒一點起伏。
見到我,他面露難過,乾澀開口:
「我好想念從前,想我們第一次見面,想那幾年我們夫妻恩愛,我越想就越恨自己……」
我嘆了口氣。
「季修,你記憶中的第一次見面,是不是尚書府那次賞花宴?那是我和你父親刻意安排的。」
他深凹的眼睛眨了眨,黯淡的眸子中透出茫然。
「那日,我穿着你最喜愛的顏色衣服,帶着你最愛的玉蘭花,我早已瞭解你得喜好,所以和你說話時,你引我爲知己。只因那時,溫家選中了你爹,選中了你。」
「我對你的性子作出研判,加以運用。所以你說要娶我,你爹抽了你一頓鞭子,你越發叛逆,如此我嫁給你留在京城,更顯合理。」
「溫家遲早要回京的,所以我必定會和你合離,沒有沈知瑾,也會有別的女人或是別的法子,只是你們恰好在一起了,省了我不少事。」
「父兄回京路程艱險,我每年都提前散佈一波消息,後再證實爲假,實則都爲今年做準備。同時爲了混淆視聽,我故意向你提出合離,你果然被激,繼而作出後面一系列的事。」
我回頭,望着牀上聽入神了的人。
「你探花出身,原本有很更好的前途,但我當時處境,夫君不ṭũ̂⁾能太招搖,所以你只能在太常寺當一個小小的少卿。我事務繁忙,沒有精力懷孕生子,不能因情緒影響判斷,故而四年無出。也因此,你壯志未酬更心生煩惱,結識沈知瑾並生傾慕之心,只能說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我今日將這些內幕告知你,一是因你父親對溫家有功,二是因你一步步走到此,的確有我推波助瀾的原因。三是……」
我頓了好一會,纔開口。
「曾經有一個人,我並未說這麼多,他聰明之極,不僅全盤猜到並主動入局。我不想再有人步他後塵。」
「季修,等你身體好時,當今朝局必然已定,屆時大業朝需要人才,需要新生力量,需要更多的人爲天下,爲百姓殫精竭慮。」
「我時常感覺時間不夠,力有不逮。黃河依舊氾濫,街頭仍有食不果腹者,監獄尚有冤魂盤旋,邊關有人正在死去……望你解開心結,拋卻男女情愛,躬身前行,壯志得酬。」
離開季府的路上。
天空洋洋灑灑,飄起了鵝毛大雪。
我手捻一塊石頭,倚靠車壁閉目沉思。
遠處忽傳來喪鐘。
「當——」
「當——」
「當——」
我睜開眼,下令:
「進宮。」
番外
青蘅說得沒錯。
我身體完全好時,朝局已定。
新皇不是太子,也不是祈王。
而是名不見經傳的九皇子。
新皇母妃早逝,年方十六,多年來一直接受暗中力量的培養。
我加入溫家集團幾年後,才慢慢想明白很多事,方覺溫家決策層佈局之深遠,行事之詭譎。
溫家最初輔佐太子,後評議發現太子不足以承擔重任,遂自斷臂膀,主動應災,在家族最鼎盛之時毅然拋下一切,遠走黔州。
太子勢弱,祈王后起。
兩方對峙,取得朝局平衡。
溫家遠走時,留下了最不起眼,也是最能幹的家主。
一介弱女子,擔負了全部戰略核心。
四年蟄伏,終完成破局和佈局。
皇帝駕崩那日。
太子和祈王兩方兵力同時逼宮。
溫妃作爲留在先皇逝世時身邊的最後一人,雙膝跪地,高舉遺詔。
得知傳位於九皇子,太子和祈王難以置信, 決意武力強奪。
未料太子陣營, 宣王與關將軍倒戈。
祈王那邊,他最心愛的小妾將他七個兒子綁在了陣前。
太子和祈王被押解去寧古塔時,百姓擁在街頭觀看。
我也去了, 卻意外遇見了沈知瑾。
她蜷縮在街頭,彈木琴乞討。
拜堂那日後, 我沒辦法再面對她。她很憤怒,時時對我喊叫, 和季玥爭吵,我只好越發躲着。
後來季玥抓住她與吳公子在屋內苟且,嚷嚷着報官時, 我攔下了, 拿出了全部積蓄五百兩銀子,放她離開。
我聽說她後來當了吳公子的外室, 卻不知爲何流落街頭。
沈知瑾對我咬牙切齒地咒罵,說如果不是因爲我認識了吳公子, 就不會被他染上病。
我將身上僅剩的五兩銀子都給了她後,落荒而逃。
……
新皇上位後, 勵精圖治, 連續幾道政令大獲民心。
我知道, 這些一定和青蘅有關。
青蘅那日一番話後, 我躺在牀上,渾渾噩噩許久,再睜眼時,忽覺豁然開朗, 耳目清明。
我開始兢兢業業, 當一名好官。
父親很是欣慰, 大膽利用人脈資源助我官路亨通。
我知道,青蘅時常會在新帝面前評點一些突出業績的官員, 於是愈發夙夜匪懈,克己勵行,不敢鬆懈一絲一毫。
心下盼望着, 或許某日, 青蘅談起我時會說上那麼一句, 「季修當官, 還是不錯的。」
此後幾年,我沒再見過青蘅。
她似乎刻意隱姓埋名, 深居簡出。
唯有一次, 溫妃去世,我在宮門前撞見她正上馬車。
明明不到三十, 卻驚見她滿頭白髮。
我跟着馬車緩緩前行,到了一個優雅清靜的宅邸。
後院想是栽滿了榆樹, 牆外落了一地的榆錢, 煞是好看。
後來,我時常去那兒坐坐。
人們路過那裏,多豔羨後院的寧靜、平和。
只有我知道。
那後院中的女子。
掌控天下乾坤。
她華髮早生,卻風姿卓絕;
她無情無義, 卻胸懷天下;
後代史書上從未出現她的名字。
卻對她曾經生活過的朝代評曰:
「大業朝延續二百年盛世,其間海晏河清,吏治清明。」
「邊關無戰事。」
「百姓長享太平。」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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