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皇帝

我是一個皇帝,快要死的皇帝。
臨死前打算傳位於太子時,他發癲跪在殿前歇斯底里,「父皇,兒臣心悅顧月,只願與月兒一生一世長相廝守。」
「請父皇恩准兒臣休妻,以正妻之位迎娶月兒。」
我本該快要閉上的眼,豁然睜大,顫抖着詢問一旁的太監,「他說什麼?」
「回陛下,殿下說他要休掉一個手握邊疆三十萬大軍將軍的女兒,迎娶一個從青樓出來自稱爲穿越女的瘋婦。」
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我又氣活了。

-1-
我是一個皇帝。
不是那種今天殺,明天斬的昏君。
我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爲我的國家付出了一生。
臨死臨死時,被我的兒子將了一局。
他迎着磅礴大雨,拽着一個衣不遮體的少女跪在殿前大放厥詞:「兒臣做了您手下十幾年的傀儡,從前一直渾渾噩噩地活着。」
「自從遇上月兒才發現人生本不該如此。」
「她善良有趣,深知我心,與京城那羣迂腐古板的貴女截然不同,兒臣想要與她長相廝守,請父皇成全。」
周圍的太監與一羣盼着我去死的妃嬪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雨中的二人。
太子妃尷尬得腳趾扣地,想不通太子怎麼這時候犯了渾。
她撐着油紙傘猶豫着上前,「太…太子….這事可等下再說。」
而太子卻țŭ̀⁺誤會了太子妃的好意,像是眼瞎似的看不到殿中沉悶的氣氛。
他站起將太子妃Ťú³一把推倒,抱着少女眼神中充滿了怨恨:「裴昕你安的什麼心我能不知道!你表現得這麼善良大度,不就是爲了今後月兒進府後好蹉跎她。」
「月兒說得對,你們這些閨中女子,沒有見識過外面廣闊的天地,困在這狹小的牢籠中,早就心性扭曲,只會勾心鬥角,算計他人。」
「我是不會讓你傷害月兒分毫,我已許諾月兒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現如今你站着太子妃的位置,該讓位了。」
這下子輪到太子妃目瞪口呆。
她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太子。
最後見太子認真的神情,太子妃竟然一瞬間氣笑了。

-2-
「好啊,你現在就可休了我。」
太子妃迎着大雨,居高臨下地抬起下巴,睨了一眼二人,回到殿中。
周圍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這鬼熱鬧可不常見。
人死前最先失去的是聽覺。
他們的對話我聽得一清二楚。
一句請父皇成全兒臣休妻的話,鑽進我的耳朵,我渾濁的大腦如同炸開了般,猛的睜開雙眼。
伸手拽住身旁的大太監。
「他…他說什麼…」
我怕自己聽錯了。
大太監一言難盡低頭,「回…回陛下…太子說….說要休妻…另娶…」
休妻……另娶……
太監怕我沒聽清又說了一遍,「太子要休掉手握三十萬大軍將軍的女兒,去迎娶一個青樓出身,嘴裏喊着衆人平等的瘋婦。」
我徹底清醒。
我是個皇帝,本該死了。
但此刻又被我的親兒子氣活了。
我支撐着身體,在太醫不可思議的視線中緩緩坐了起來。
「太子妃,扶朕去見那個孽種。」
我抬手招呼太子妃來到門前,望着雨中的二人。
兩人還挺會享受,淋雨還有人打傘。
我抬眼看了下身邊的太監,他心領神會地招呼打傘的宮女。
淋了雨的太子,像是被觸發了開關一樣。
「父皇,兒臣一定要迎娶月兒爲太子妃。」
「您久居高位,哪體會得了人間的真愛。」
「如若您不成全,這皇位兒臣不要也罷!」
聽着這慷慨有力的宣言。
我終於明白太子妃爲什麼要笑了。
我也想笑。
但是我是皇帝,得有威嚴,生生地忍了下去。
我現在有點懷疑,這傻逼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因着之前看了太多話本,其中一個真假少爺被我深深地印在腦海中。
我有必要懷疑,我的太子Ţů⁺可能被換了。
想到這,我又懷疑地盯着太子看。
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先帝當年爲何總愛摔茶盞。
「太子妃乃裴將軍獨女,裴卿鎮守邊疆幾十年,三個兒子都埋在了雁門關外,你要休妻,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姜國?」
太子卻突然嗤笑出聲:「父皇果然忌憚裴家!」
「堂堂天子被臣子要挾,您不覺得——」
「父皇!」
太子妃的額頭重重磕在磚上。
「父皇,兒臣父親絕無要挾之意。」
我忍了又忍,無需再忍,伸手拿過太監手中的茶盞朝着太子扔了過去。
「陛下息怒!」
更多ŧū⁺的人跪倒一片。

-3-
太子妃的父親鎮守邊疆許久,三個兒子全部戰死沙場,唯獨剩了太子妃這一顆獨苗,怕太子妃在邊疆出了意外。
裴老將軍將人連夜打包送回了京城。
我怕老臣憂心,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
他兒子今後會是太子妃、皇后、太后,誕下的皇子皆爲太子。
這份承諾讓裴卿感動得洋洋灑灑寫了幾萬字表忠心的話。
這纔沒過去一年。
我這個傻逼兒子就要休妻,這要是傳到裴卿耳朵裏。
這可不得了。
失信是小事,起兵謀反那就是大事了。
雖然我很信任裴卿,但我賭不起。
我是個皇帝,哪怕快死了,我皇帝的威嚴還在。
但是我這個兒子好像看不到一樣。
不當皇帝,想țŭ⁴着當傻逼的。
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是不是太給他臉了?
以前我爲了皇位跟兄弟爭得頭破血流,現在我的兒子爲了不要皇位,頭破血流。
這怎麼不算一個輪迴呢。
「行,你滾吧。」
我嫌棄地揮揮手,這種傻逼就算當了皇帝,也是早晚滅國的料。
「既然你這麼想過閒雲野鶴的生活,那不妨今日就離府,將東宮閒置出來給別人坐。」
既然他不想當皇帝,那有的人想當。
我想了想,低頭詢問太子妃,「昕兒,你可願意改嫁?」」
太子妃頭低得更低了,「父皇息怒,兒臣怎麼可一女嫁二夫。」
看着頭低到塵埃的太子妃,我的心情無比沉悶,「起來吧。」
我望着她,恍惚間又想起了那個曾策馬揚鞭、意氣風發的少女。
可如今,她站在這裏,像是一柄被折斷的劍,鋒芒盡斂,只剩沉默。
「裴昕!」太子突然暴喝出聲,聲音尖銳,額角的青筋暴起,「好一個『一女不嫁二夫』!這就是你的算計是不是?」
「你看看月兒!她單純善良得像張白紙,怎麼鬥得過你們這些深閨裏泡大的毒婦!」
太子妃依舊垂着眸子,沒有任何的表態。
「來人。」我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彷彿一瞬間老了十歲,「把這個……」傻逼二字在嘴邊滾動了一下,終究沒喊出,「把這個喧譁的庶民,給朕拖出去。」
我還是皇帝,就算死,也得死得有尊嚴。
不乾淨的話,還是不要說出口。
太子看着要上前趕他的人有些慌了,「放肆,孤是太子,未來的皇帝,豈是你們可以動的!」
太子的話,讓侍衛左右爲難。
一個快要死的皇帝,一個即將上位的太子,他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
「太子?」我冷笑。
既要又要,又當又立,他以前怎麼沒有發現太子這麼不要臉。
「從今日起,你將不再是太子,皇儲會另有他人。」
這話一出,太子妃以及衆嬪妃有欣喜有焦慮,但都是異口同聲,「請陛下息怒,以江山社稷爲重。」
江山社稷?
真交到這傻逼手裏,我恐怕也是死不瞑目。

-4-
他身邊的顧月像是看出我堅決廢太子的心,着急地喊了出聲。
「陛下您不可如此。」
「從來都是嫡子繼位,怎可廢太子另立!」
四周寂靜,我也饒有興趣地看着那個豁然站起身的少女。
一個小小娼妓竟然在皇宮內大放厥詞地議論立儲之事。
誰給她的膽子。
太子也像是察覺出顧月說話的不合時宜,尷尬地伸手拽了拽她爲數不多的衣袖。
「太子你不要再勸我了,臣妾這麼愛你,怎麼能忍受你承受這麼大的屈辱。」
「陛下,臣妾哪點比不上太子妃,讓您寧願廢太子都不肯讓他休妻。」
「臣妾跟太子是真愛,太子登上皇位,臣妾會輔佐他,讓他成爲一個合格的君主。」
「陛下,您如果不信,大可讓太子妃跟我比試一下,臣妾哪樣不是出類拔萃,怎會輸給這古代迂腐的女子。」
「臣妾會造火藥,有了火藥,邊疆戰事就會有所轉變,您就不用再忌憚裴將軍。」
「陛下,求您成全臣妾跟太子吧。」
顧月低頭叩拜,她就不信,得Ṫṻₑ知他會造火藥,皇帝還會廢掉太子。
她挑釁地看着太子妃,柔弱的靠在太子肩頭。
「殿下,萬萬不能意氣用事傷了父子感情,妾身會內疚心痛的。」
說着捂着胸口,期期艾艾地垂淚。
我如吞了蒼蠅般看着他們二人。
說真的,我有點害怕。
她沒事吧。
這個瘋婆子,腦子可能真的不正常。
我周圍跪倒一片,沒有一個敢抬頭的。
只有他們兩人肆無忌憚地擁抱。
我的太子怕是蠢到連禮義廉恥都忘記了。
見我閉口不言,兩人像是找回了場子,抬手召回了宮女撐傘,太子大手一揮,「裴昕,既然父皇不讓休妻,那你就自請下堂吧。」
太子妃猛地抬頭,髮間金步搖紋絲不動。
這個曾一箭射穿突厥可汗旗幟的將門之女,此刻眼裏燒着我看不懂的火。
「父皇。」
她行禮時腰板筆直,指甲卻已掐進掌心,「兒臣請旨和離。」
合離?
這可不行。
「昕丫頭。」我喚她乳名,「去拿朕的龍泉劍來。」
龍泉劍斬逆子。
正合我心意。
「父皇!月兒會造火藥!能讓我們不再受制於裴家!」
顧月趁機高喊:「我能造出比普通火藥強十倍的——」
「閉嘴!」我又抄起杯子砸過去。
瓷片在太子腳邊炸開時,顧月突然開始背誦:「硝酸鉀 75%、木炭 15%、硫磺 10%……」
滿殿死寂。
太子妃突然輕笑出聲:「殿下可知,您這位紅顏知己背的配方,連邊疆販爆竹的孩童都會?」

-5-
「擬旨。」
我每說一個字都像在咳血:「太子上官解,忤逆君父,即日起廢爲庶人。」
太子失聲尖叫:「父皇,我是嫡子,你不能!」
他竟要撲上來扯我衣袖,被侍衛一棍打在腿彎。
太子妃忽然跪下磕了一個響頭:「父皇三思。太子他也是鬼迷心竅受奸人挑唆…..」
她沒說完,但我懂。
一旦傳出廢除嫡子,庶子繼承大統的消息。
那其他屬地的藩王不滿動搖國本……
我看着癱坐在地的太子。
他正跪倒在地上,狼狽不堪,哪還有半點儲君威儀?
「傳雍王入宮。」
雍王是我的小兒子。
也是我最不喜的兒子。
只因他像極了她的母親。
我閉眼靠在椅上,「再請裴老將軍回朝……就說,朕要給他的掌上明珠,換個更配得上的夫婿。」
「父皇!」
太子嘶聲力竭。
這就是報應嗎?
我望着雨中這對癡男怨女,突然笑出了聲。
這笑聲把衆人嚇得不行。
「陛下?」太子妃狐疑地看我,大概以爲我回光返照後瘋了。
是的,太子二人這麼有恃無恐,不過是以爲我在強撐罷了。
「昕丫頭啊…「我抹掉笑出的眼淚,「你猜二十年前,朕站在這裏說過些什麼?」
我捏着嗓子學年輕時的自己:「她不是娼妓!是異世來的仙女!會造火藥!」
滿殿宮人把腦袋埋得更低了,估計在憋笑。
當年那位「仙女」的墳頭草已經幾米高了,死前嚷嚷着什麼「我是天命之女,我是未來來的。」
記得第一次試驗火藥那日,可熱鬧了。
我的「仙女」拍着胸脯保證配方萬無一失,結果城中的百姓死傷無數。
後來邊境軍報傳來,我才知道那批火藥被人偷運到邊疆,那個女人說要給我個驚喜,替我掃蕩敵軍。
染血的軍報送到我手中時,墨跡已經被雨水暈開,像極了邊疆將士流下的血淚。
「初一丑時,天降驚雷,城牆自破…」
我至今記得信使跪在殿前顫抖的樣子。
他說那根本不是天雷,是我們自己的火藥炸了。
守城的老兵到死都睜着眼睛,手裏還攥着半面殘破的姜國旗幟。
而我的「驚喜」,正在宮中描眉畫眼,等着我給她慶功。
裴小將軍回京那日,大街上靜得能聽見血滴落的聲音。
他的鎧甲碎了半邊,露出裏面被火藥灼傷的猙獰傷口。
可這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硬是拖着一條斷腿,力挽狂瀾。
帶着五十個活着的士兵打退了趁機偷襲的敵軍。
很多畫面在我腦海中迴盪,我彷彿看見了京城中滿是落地的廢墟,哭泣的幼子臨終時的咳嗽聲。
還有那些被啞火的黑火藥炸傷的漆黑屍體。
「父皇!您怎麼哭了?」太子驚慌失措地看着我。
我摸了摸臉,果然一片溼潤。
多可笑啊,二十年前我爲了一個女人,聽信她的大言不慚,害我的子民生靈塗炭,如今我快要死了。
現在輪到我的兒子重蹈覆轍。
那個叫顧月的女子正得意地昂着頭,就像當年東宮裏,我的「仙女」舉着火藥配方時的模樣。

-6-
「陛下!雍王殿下到了!」
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突然想起先帝臨終時說的話:
「你是皇帝,你不能因愛而失去理智,你的一個錯誤判斷,就會讓你的子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是啊,我是皇帝。
做到了這個位置,我就不能出錯。
「昕丫頭。」我顫抖着握住裴昕的手,「你爹上次來信說,邊關的木棉花又開了?」
她愣了一下,眼圈突然紅了。
那是她三弟最愛的花,那年出征前,少年將軍笑着說要帶回一捧花,別在姐姐的髮間。
花還在,可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卻不在了。
「給朕拿聖旨來。」
「是。」
看着雨中的太子,我自言自語:「該給裴家…一個交代了。」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恍惚間,我彷彿看見裴家三個兒郎站在雨幕裏,朝我拱手行禮。
是三代忠骨,滿門熱血。
他們身後,是無數個被火藥炸得支離破碎的亡魂。
「知道朕最後悔什麼嗎?」我望着房樑上盤踞的龍雕,對着太子妃說道:「就是將那女子,領入宮中。」
我瞅着太子鼻涕泡糊一臉的蠢樣,突然釋懷了。
至少我當年鬧騰時,還記得先把龍鼻涕擦乾淨。
「昕丫頭。」
「你爹上次信裏說……」我的聲音低啞,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若過得不快樂,隨時可回邊疆。」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是重新擇婿也好,是縱馬馳騁也罷…」
「父皇……」
「兒臣參見父皇。」
一道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我的思緒。
雍王跪在殿前,姿態恭謹,可抬眸的瞬間,我的呼吸猛地一滯。
那眉眼,那神態,甚至那微微上揚的脣角,都像極了她當年蠱惑我時的模樣。
「……起來吧。」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二十年前,我信了她的鬼話,害死了無數將士,毀了裴家滿門忠烈。
二十年後,我的兒子,竟也要步我的後塵?
荒唐。
可笑。
可最可笑的是——
我竟連阻止的資格都沒有。
因爲這一切的罪孽……
本就是我親手種下的。

-7-
「雍王,你可認識這女子?」
我伸了伸手指向站着的顧月。
兩人對視一眼,錯開視線。
雍王行禮,「兒臣不認識。」
「不知父皇將兒臣喊進宮有何吩咐?」
「哦?不認識?」
我打斷他的話。
「怎麼朕聽說雍王之前新娶了一房小妾,也通曉製作火藥之事。」
自從二十年前火藥爆炸事件後,京城就被勒令不準提有關火藥的事情。
而遠在西北的邊疆,爲了引起周圍人對火藥的忌憚,編造出了一首關於火藥改良的童謠。
如今京城再起有關火藥的事情。
還是從雍王府中傳出。
我不得不留了個心眼,派人盯着。
「父皇,兒臣不懂您在說什麼。」
雍王低眉順目地站着,姿態恭敬得挑不出一絲錯處。
「兒臣怎會娶一個青樓出身的娼妓呢?不止兒臣,就算天下男子都不會去娶一個這樣的女子,兒臣怕髒,怕染了髒病。」
他語氣溫和,彷彿對我的問話感到不解。
可那雙眼睛,卻平靜得可怕,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死水。
我盯着他,忽然覺得可笑。
他當然不會娶青樓女子。
因爲他骨子裏流着的,是比青樓女子更危險的血——那個自稱「仙女」的女人的血,那個用甜言蜜語哄得我團團轉,最後害得邊疆將士屍骨無存的女人的血。
自負、傲慢、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裝得再溫順,也騙不過我。
「什麼青樓娼妓,什麼髒不髒的!」
太子突然暴起,一把將顧月護在身後。
月兒不是這種人!皇弟,你不喜月兒便罷,何必毀她清白!
他喘着粗氣,眼睛瞪得通紅,彷彿全世界都在迫害他純潔無瑕的真愛。
「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他聲嘶力竭地吼着,「像月兒這樣通情達理、一心只爲心上人的女子,世間少有!你們知道什麼是『出淤泥而不染』嗎?我的月兒就是淤泥中最純潔的花!能得到她,是我三生修來的福分!」
我捂住臉,突然覺得丟人。
二十年前,我也曾這樣,站在先帝面前,爲那個女人據理力爭。
「影衛。」我抬手,聲音疲憊。
一疊厚厚的文書「啪」地砸在衆人面前,濺起細小的塵埃。
太子愣住了。
「這……這是什麼?」
太子妃彎腰拾起一本,只掃了一眼,臉色就變得古怪起來。
她默默將文書遞到廢太子手中。
「是青樓姑娘的侍寢記錄。」她輕聲道,「還有……顧月姑娘被贖身的契書。」
花樓的老鴇都有記賬的習慣。
哪個姑娘能賺錢,哪個姑娘就會有一本專門的「恩客錄」,詳細記錄着每一位貴人的光顧。
而顧月——這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點子多,「恩客」自然也不少。
廢太子的手開始發抖。
他一頁一頁地翻着,臉色越來越黑,最後猛地將整本冊子砸向太子妃!
「果然!」他目眥欲裂,「你這個毒婦!早就設好了圈套等着陷害月兒是不是?說!是不是你買通老鴇僞造的這些東西!」
角落裏,顧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柔弱無骨地倒在廢太子懷裏。
「姐姐……」她抽抽搭搭地抹着眼淚,「你不能爲了獨佔太子殿下,就這樣污衊我啊……」
我閉上眼,突然覺得無比疲憊。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
二十年前,那個女人也是這樣,一邊哭着說自己被冤枉,一邊悄悄往皇后茶水中放硃砂。

-8-
有可能硃砂在皇后體內時間太久,久到連太子的腦子都被荼毒茶了。
要不然他怎麼會一點腦子都沒有呢?
以前還挺像個人。
要不然我也不會放心地把皇位交給他。
可是現在臨死了,我卻後悔了。
「那這也是假的嗎?」
我說着,將一個盒子扔到了太子懷中。
他踉蹌着後退了半步。
盒蓋彈開的瞬間,一疊泛黃的密信散落出來。
「這…這不可能…」
【殿下安,妾已令太子癡迷火藥之術。待爆炸案發,百姓暴動,便是您龍袍加身之時——】
【今晨故意打翻太子妃藥膳,太子竟爲妾掌摑太子妃。】
【殿下安,等妾暗殺太子妃,再給裴將軍寄信,說是太子寵妾滅妻害死了太子妃,使得裴將軍反。】
太子越看,手越抖,看到最後,渾身都在顫抖。
「上官解。」我喚着他的字,聲音輕得像在喚兒時發燒的他,「你知道你母后是怎麼沒的嗎?」
他被我護得太好了,好得都已經分不清孰是孰非。
他茫然抬頭。
像個迷路的孩子,就像當年那個抓着我的衣角問「母后什麼時候醒」的幼童。
「不是…生病…?」
「蠢貨!你母后每日的安神湯裏,都被雍王生母摻了硃砂,生下你後,你的母親不過是在苟延殘喘,不過幾年便早早撒手人寰。」
「就像這些信的主人,正往你腦子裏灌毒!」
殿外驚雷炸響,照亮太子瞬間慘白的臉。
「什麼……什麼?」
恍惚間他好似看到懿慧皇后臨終時抓着他的手,氣若游絲地說:「解兒…我的解兒啊….」
母后是他心中的意難平。
他這一生都在尋找像他母后那般溫柔善解人意的女子。
「錯把魚目當珍珠,朕也不知道怎麼生出你這副豬腦子的兒子。」
「父皇若不喜兒臣,大可不必特意召至殿前羞辱。」
雍王適時地開口,聲音像一泓死水,伏跪在地上。
我支起身體,摩挲着龍椅扶手上的裂痕。
「雍王啊…」我忽然輕笑出聲,指尖有節奏地敲擊着案几,「你比你母親聰明。」敲擊聲驀地一頓,「知道毒蛇咬人前,要先藏好毒牙。」
「來人,將雍王賄賂大臣、企圖謀反的證據拿上來。」

-9-
殿外傳來鐵甲碰撞的聲響。
十二名金吾衛押着三名朝臣魚貫而入,沉重的鐐銬拖過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
爲首的戶部尚書臉上還沾着墨汁,顯然是從值房直接被拖來的。
「陛下!臣冤枉啊!」
刑部侍郎突然撲倒在地,額頭撞在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官袍下襬溼了一片,竟是被嚇得失禁了。
「陛下!臣等冤枉啊!都是雍王!」
戶部尚書淒厲的哭嚎戛然而止,我手中的賬冊已經狠狠砸在雍王臉上。
「兩百萬兩賑災銀!」我猛地站起身,「災民啃着樹皮。」
「而你的地窖裏堆滿了硝石硫磺!」
雍王額角被賬冊劃出一道血痕,可他依然跪得筆直,嘴角甚至掛着若有若無的笑。
「上官儒風!」我喚他的大名,聲音嘶啞得不像話,「你身上流着皇室的血,卻要重演二十年前的慘劇?」
「那些被火藥炸飛的孩童,他們的哭喊你聽不見嗎?!」
殿外傳來隱約的雷聲,恍若當年爆炸的餘響。
我扶着龍案的手不住顫抖,掌心黏膩的冷汗暈開一片。
「父皇息怒!」太子突然膝行上前想要攙扶,我下意識甩開他的手。
「朕這一生…」喉頭突然湧上腥甜,我強嚥下去,「爲君,愧對天下百姓;爲父…」目光掃過太子額頭的傷口和雍王垂眸冷淡的面容,突然笑出聲來,「竟養出兩個禍國殃民的孽障!」
最可笑的是,直到此刻我才明白。
太子愚蠢的癡情,雍王狠毒的算計,不過都是重蹈我的覆轍。
當年那個在雨中爲先帝表演火藥仙術的儲君,如今正看着自己的報應跪在眼前。
「傳旨。」
「即日起,廢太子——」
話未說完,顧月袖中突然寒光乍現。
那柄淬了毒的匕首離我咽喉只有三寸時,雍王的身體橫擋過來。
利刃刺入血肉。
「父…皇…」雍王嘔着血倒在我懷裏,溫熱的液體浸透我的龍袍。
他染血的手艱難地伸向袖袋,掏出一支醜陋的香囊。
那是他幼時,我給他的。
「我只是……只是想讓你……看看我……」
他只是不明白,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他的父皇就是不肯多看他一眼。

-10-
我是個皇帝。
一個憂國憂民的皇帝。
他們說我勤勉、愛國,但是我覺得我是個失敗的皇帝。
抱着死去的二兒子屍體,我終於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心魔已去。
死也瞑目。
(裴昕番外)
先帝駕崩那夜,大太監捧着錦盒跪在我面前,盒中是一封聖旨。
「陛下口諭…」
「請太子Ṫŭ₋妃…不,請太后娘娘…擇幼主登基。」
太子聞言猛地掀翻了靈前供桌。
「妖婦!」他雙目赤紅地撲來, 「定是你蠱惑父皇——」
我展開手中虎符,殿外立刻傳來羽林衛整齊的甲冑碰撞聲。
那是先帝臨終前, 親手塞進我掌心的底氣。
「啪!」
一記耳光甩在太子臉上,力道大得讓我掌心發麻。
他偏着頭僵在原地, 半邊臉上漸漸浮起鮮紅的指印, 嘴角滲出一絲血跡。
「你…你竟敢…」太子的聲音在發抖, 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我撫過鬢邊白花, 垂眸看着自己素白的孝服。
「哀家是太后。」
「先帝遺詔在此, 即日起——「目光掃過太子和縮在角落的顧月, 「爾等貶爲庶民, 永不得入京。」
「你個毒婦,毒婦!你不得好死。」
「堵上他的嘴!」我厲聲打斷,果然是個蠢貨。
先帝最後那句「昕丫頭, 替朕看着江山」的囑託, 此刻重若千鈞地壓在肩頭。
當侍衛拖走二人時, 太子突然瘋狂掙扎起來:「裴昕!賤人!賤人!」
顧月我並沒有殺她,我要讓她跟上官解糾纏一生。
不是真愛嗎, 那就一生一世長相廝守。
「傳哀家懿旨。」
「即日起, 整頓軍務,清查戶部,凡貪墨賑災銀、勾結謀逆者——」頓了頓, 聲音陡然凌厲, 「斬立決!」
羣臣伏地, 無人敢言。
我轉身,走向龍椅。
龍椅上的幼帝睡得正熟, 渾然不知自己將繼承的是怎樣的山河。
可我知道。
我會像父皇一樣, 殫精竭慮,至死方休。
也會像父親一樣,哪怕只剩最後一口氣,也要用身軀擋住烽火, 護住身後的黎民百姓。
在新帝未成長起來時,這天下將由我來守護。
殿外晨曦初露,照在簪頭將綻的木棉花上。
二十年前被火藥炸燬的城牆缺口處, 如今該是又開滿了木棉花。
而裴家的四姑娘死在了來京的路上。
現在只有太后裴氏。
(雍王番外)
父皇不喜愛我。
他總是用那種我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
長大後我才明白,那是恨意夾雜着懼意。
他恨我, 又怕我。
卻唯獨沒有愛。
可是明明小時候。
他也曾將我舉到頭頂, 帶着我去涉獵。
將我細長的風箏牽在我手中,哈哈大笑。
越大, 我越心慌。
也越明白,我的父皇不愛我。
我恨啊,恨得不行。
爲什麼上官解那個蠢貨他就能放在心上,爲什麼我就不行。
在生母的日記本中,我瞭解到事情的真相。
父皇也真心愛過我的生母,卻被我的母親嚇到夜不能寐。
從心中的仙女變成妖女
我用母后日記本中的信息親自調教出了一個善解人意、通情達理的完美女人。
安排他去勾引太子。
沒想到我成功了。
那個蠢貨竟然真的趕到父皇跟前要給那個女人要名分。
蠢,太蠢。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蠢的人。
但是太子卻讓我見識到了。
他帶着顧月去求父皇,在雨中跪得筆直。
他竟天真到以爲,憑這點兒女情長就能撼ťŭ̀⁴動帝王心?
太子妃在父皇心中的地位,是我們哪個皇子都無法撼動的存在。
是這二十來年,裴將軍用裴家滿門的軍功換來的。
真好。
父皇,您最疼愛的太子,正在重蹈您當年的覆轍。
而您最厭惡的兒子……
會親手把火摺子, 遞到他手裏。
可是最後,我失敗了。
失敗得很徹底。
我的父皇早就對我有提防。
他忌憚我的存在。
他恨我, 也恨自己。
當顧月聽到廢太子後, 想要刺殺父皇時。
我的身體卻先一步做出了回應。
我擋在父皇面前。
我想賭一把。
以死爲賭局。
看一看我的父皇心中有沒有我。
我錯了。
錯得離譜。
在我死前,我在父皇渾濁的眼中只看到了安心。
我的死讓他終於放下了心。
原來是這樣。
他不愛我。
他害怕我。
罷了,我累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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