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小船

發覺自己是假千金以後,我每天對弟弟說一遍:「如果我不是你姐,你還跟我玩嗎?」
弟弟起初懶得理我。
然後若有所思。
最後我聽到他跟死黨打電話。
「我姐說她不是我姐。」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我喜歡她瞞得那麼好,她是怎麼知道的?」

-1-
十九歲那年,我覺醒自己不僅是惡毒女配,還是個假千金。
一年後,真千金就會找回家門。
而不甘心的我就開始各種作妖。
不出意外,我作沒了親情。
我被掃地出門的時候,養母摟着親生女兒,冷冷地看着我:「程悠悠,我們對你很失望。」
可是,我真的只是害怕失去你們啊。
鬱悶幾天後,我開始自我反思。
如果親情愛情都不靠譜。
那就把友情 buff 疊滿吧。
據說同年齡段的人比較容易發展友情。
所以我第一個去找我弟。
剛滿十八的少年叛逆期還沒過,一天到晚不是玩賽車就是打遊戲。
我在郊外山頂找到了程西洲。
少年直肩闊背,高大挺拔,小麥色肌膚。
一羣年輕男孩子裏,程西洲是眉眼最好看的那一個。
可他嘴角永遠帶着幾分飛揚跋扈的壞笑。
我招手叫他:ẗŭ⁽「程西洲!」
車隊的人不認識我,紛紛吹口哨。
「妹子很漂亮喔。」
「程哥,什麼時候談的?」
程西洲直起身,沒好氣地斥了一句:「亂說什麼?」
「這我姐。」
聲音略顯煩躁。
讓我的心也爲之一緊。
這傢伙,在真千金回家以後就化身愛姐狂魔,對我不聞不問的情節還歷歷在目。
原來他厭煩我從現在就初露端倪了嗎。
程西洲身高腿長,三兩步走到我面前。
摘下墨鏡,他臉上掛着笑,眼神卻有些乖張:「幹嘛?又想管我,不讓我玩車?」
我確實不喜歡程西洲玩賽車。
他全速衝撞的樣子,我害怕。
可是,那個即將歸來的真千金卻跟他志趣相投。
短短幾天相處,程西洲眼裏都是那個姐姐,而他在和我擦肩而過的時候,甚至無視了我委屈的眼淚。
也許我真的不是一個好姐姐。
不然我爲什麼連弟弟的愛好都不理解。
我舔了舔嘴脣,艱難地說:「不是的。我是想說,你可不可以帶我一起……玩。」
程西洲臉上劃過一瞬的茫然。
他好像不懂我的突然轉變。
但他很快就抬了抬下巴:「上我的車,你敢不敢?」
沒什麼不敢的。
如果這樣可以讓我愛的人留在我身邊。
我篤定地點了頭。
下一秒,程西洲緊緊捏住我的手腕細骨。
他似笑非笑地說:「走啊,姐姐。」

-2-
賽道上熱烈的陽光讓人汗流浹背。
巨大的引擎聲刺入鼓膜,我腎上激素疾速飆升。
而程西洲卻一臉淡定。
發車很順利,我們剛一起步,就飈到最前面,將其他人的車子遠遠甩在身後。
眼前的景物在不斷倒退。
幾個彎道下來,從未體驗過的失重感和推背感讓我的牙齒都在打顫。
我坐在這輛由程西洲掌控方向的跑車上。
雙眼緊閉,心跳過速。
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讓我對程西洲喊停。
可如果停下來。
他就輸了。
因爲我的害怕而讓他輸掉比賽,他會不會……
更討厭我。
車子終於停下來的時候,我感覺靈魂都出竅了。
我生不如死地爬下車,跌跌撞撞,走到路邊草叢。
彎腰,扶膝,幾乎要跪下去嘔吐。
可是身後有個人眼疾手快地撫上我的腰肢,讓我不至於摔倒。
甚至還貼心地攏住我的長髮,避免弄髒。
如果在程西洲面前吐,應該挺不體面的。
可是胃裏翻江倒海的下墜感,讓我眼淚奪眶而出。
我吐了個天昏地暗。
最後軟倒在程西洲的懷裏。
周圍響起幾聲喝彩:「程哥,厲害啊!這一圈三分二十,你破紀錄了。」
「可是你姐好像情況不太好?」
我情況確實不太好。
站都站不穩,只能把頭靠在程西洲胸膛上借力。
恍惚中,我聽見有個女孩子的聲音在說:
「西洲,我幫你送姐姐去休息吧?你再跟他們玩幾局。好不容易來一趟,要盡興啊。」
這麼嚇人的遊戲,程西洲還要玩很多局?
他真是瘋了。
我在淚眼朦朧中,看到程西洲濃眉緊皺。
他一把抄起我的腰,幾乎是提着我,大步流星往前走:「不玩了,我帶她回家。」
程西洲,你人還怪好的咧。
可是你能不能走慢點。
柔軟腹部被他手臂堅硬的肌肉硌到,我更暈了。
好不容易被架到程西洲的摩托車上。
我終於想到今天喫苦受難的目的。
我要重塑姐弟關係,讓友誼的小船堅固,適航。
我喘了兩聲,有氣無力地問他:「喂,程西洲,如果我不是你姐……你還會……跟我玩嗎?」
對方卻略顯粗暴地把頭盔摁到我脖子上。
「如果你不是我姐?」
程西洲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
英俊臉龐微微扭曲,彷彿懷揣天大的ťŭ̀⁺怒火,「那我就把你扔在荒山上……」
「讓餓ṭúₔ狼把你喫掉。」
程西洲,你真是個白眼狼。
我在頭盔下磨了磨牙。
想揪着他的外套跟他大吵一架。
但摩托車的油門一響,我還是拽着他的衣服角。
「抱緊。」
程西洲提醒。
我撇了下嘴,認命地環住他的腰。
算了。
今天出師未捷,把小炮仗惹惱了。
造小船的大工程,還是明天再議吧。

-3-
我和程西洲讀的大學是對門。
但我從來沒去找過他。
學校裏的人也都不知道我是他姐。
貿然去找他,可能引起他反感。
但是友誼的小船,必須儘早造起來。
我一鼓作氣,打聽到程西洲的課表,然後在某個課後,專門去找他。
階梯教室裏,下課鈴早就響了,但臺上的老師還在拖堂。
「上次的小論文還有幾個同學沒有交。我再次重申,今天是最後期限。否則期末的平時成績爲零。」
老師走到某個座位前,輕輕敲了敲桌面。
足夠有耐心地問:「程西洲同學,你聽見了嗎?」
這麼點名道姓的詢問,如果是我,早就無地自容了。
可是我那位厚臉皮的弟弟,卻只是微微歪着腦袋,眼睛微眯:「聽見了,老師。」
下課了。
然而,程西洲卻沒有半點補作業的意思。
他身邊三三兩兩走過幾個男生。拍了下他肩膀,似笑非笑:「程哥,今天還去玩嗎?」
明明有交作業的 DDL。
但程西洲卻眉一揚:「走。」
我無奈地嘆氣。
曾經的程西洲,不是這樣的。
他腦子聰明,又愛讀書,對自己的愛好,永遠有一種近乎執着的熱情。
可是,一場意外,讓他的人生翻天覆地。
高考之後選學校專業,爸媽替他操碎了心。
但他只有兩個字。
「隨便。」
彷彿他的人生、他的前途,他一概不關心。
程西洲是繼父帶來的兒子。
我們第一次見面,媽媽按着我的肩膀,讓我去拉他的手:「這是程西洲,比你小一歲。」
十六歲的少年站在房間裏。
清冷的月光把他的身影照得單薄。
媽媽有心營造慈母形象,對他百般關照。
可我卻怨他搶走獨屬於我的母愛。
我對程西洲說話,從來都是頤指氣使。
他愛喫的東西,我也總跟他搶。
直到有一次全家出國旅遊。
不幸,在街邊遇到飛車搶劫。
十七歲的少年臨危不懼,挺身而出。
我安然無恙,程西洲卻受了傷。
在手腕處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傷疤。
他原本想報考飛行員的。
但因爲這道傷疤,夢想徹底隕落。
我很愧疚,父母更是心疼。
全家人都在努力討好、彌補。
可程西洲卻越來越沉默。
滿屋子的飛機模型也全都束之高閣。
他一貫就是這樣高傲。
如果不是最愛,那麼其他的一切,都是敷衍。
我抬起頭,恰與程西洲的目光撞上。
我咬着下脣問他:「你要不要先別去玩?」
男生微微一愣,脣角勾起:「爲什麼?」
「先……補上作業啊。」
回應我的是不鹹不淡的一聲笑。
程西洲直勾勾地盯着我,那一雙眼懶散又惡劣:「我最討厭別人管我。」

-4-
又是一句話嗆死我。
我有心想壓制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
質問他:我難道是別人嗎?我是你姐!
可上天在跟我玩笑。
我還真不是他姐。
我不由放柔了語氣:「我幫你一起寫。」
我已經表達了足夠誠意。
可是男生不領情。
程西洲直接把懷裏的書本輕輕拍到我手裏。
他嘴角勾起,是個諷刺的弧度。
「那你幫我寫啊。」
「姐姐。」
「記得寫好看一點。」
程西洲刻意咬重了「姐姐」的發音。
小炮仗就這麼走了。
就留下我,怔在原地,手捧課本,滿腦子黑線。
做姐姐的就要給弟弟補作業嗎?!
沒天理。
非要寫也不是不行。
感情都是債。
從前欠了多少。
今天都得盡數補齊。
就當是回報程西洲當年挺身而出,保護了我。
我嘆口氣,在空教室裏坐下來,攤開書本,分析起老師留下的題目。
左讀右讀,思緒還是不清晰。
我正犯愁,卻看見有人走進教室,在講臺附近俯下身子,撿起一隻遺落的優盤。
男人年紀很輕,身材頎長,戴一副無邊框的眼鏡,氣質清朗。
我頓時眼睛一亮。
他是這門課的助教,一定能幫忙解答問題。
我擺出最誠懇的微笑,迎上去:「老師,可以問個問題嗎?」
午後熾熱明媚的光線投在此人挺括的白襯衫上。
釦子扣到第二顆,鎖骨線條隱隱可見。
這一刻,我臉上有一絲滾燙。
沈縱很溫和。他向我一笑:「有什麼問題,你儘管提。」
我萬萬沒想到,自己能在學校裏發掘一位美貌的助教。
這是一定是我盡心盡力幫弟弟寫作業的福利。
我開開心心地,一連問了三四個問題。
沈縱知無不答,言無不盡。
十幾分鍾後,他抬起手腕看錶,略有些爲難:「同學,我還有事,不如你加我微信……」
我心跳陡然加快。
正要答允。
身後卻響起一聲重重的咳嗽。
我頓時一僵。
扭頭去看,居然是程西洲去而復返。
他手裏拎着兩杯奶茶。
我以爲他是拋下我去跟朋友玩。
沒想到他是去買奶茶。
這傢伙也沒有那麼惡劣嘛。
我眉開眼笑地,從他手裏拿過一杯,遞給沈縱:「多謝沈老師,這杯奶茶當謝禮。」
程西洲高大身形微有僵硬。
但他很快又勾起脣。
彷彿是又想到了什麼壞主意。
並在爲此躍躍欲試。

-5-
送走沈縱,我一無所知地,又抱着書本坐到課桌前。
程西洲買的奶茶是我喜歡的三分糖。
我剛喝幾口,卻不提防手上一空。
程西洲自然而然地接過來,將那杯奶茶一飲而盡。
我瞠目結舌:「你爲什麼……」搶我東西。
對方卻一臉無辜:「你把我那杯送人了。」
男生眉眼飛揚,濃黑睫毛投下一小片陰影,恰好遮住他頑劣不馴的目光。
至於嗎?
不就是送走了他一杯奶茶嗎?這麼小氣。
我撇開臉,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
算了。
我大人大量,不跟怨種計較。
作業很快補完了。
我監督怨種拍照、上傳。
挽救了程西洲的期末成績,他對我的好感度應該能上升一點點吧。
更何況,我還加到了帥氣小哥哥的微信。
這怎麼不叫一箭雙鵰呢。
我內心一陣竊喜。
程西洲卻不知爲什麼又皺起眉頭。
他睨着我,語氣有點不虞:「你是不是打聽到我助教帥,所以纔來找我的?」
就在剛剛,我手機屏幕一亮。
是沈縱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
程西洲也看見了。
而且他極輕蔑地「呵」了一聲。
我沒辦法昧着良心說沈縱不帥。
但是,他怎麼能是重點呢。
我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對程西洲剖白心跡。
「纔不是。他又沒你帥。」
程西洲眼睛微眯。
但難得的,他沒有出聲調侃。
看起來我的恭維讓他心情很好。
於是我放心大膽地繼續說:「而且,我是爲你來的。」
程西洲微微皺眉,彷彿不敢相信似的,重複唸了一遍:「爲了我?」
我笑容滿面:「對啊,以前我有點粗心大意,忽略了照顧弟弟,這是不對的。現在我想多做點什麼,搞好我們的關係。」
我這句話說得情真意切。
程西洲臉色卻又垮了下來。
好半天,他喉結重重滾了下,冷冰冰地說:「不必。」
「我很清楚你是我姐。」
「僅此。而已。」
語氣裏有不可抑制的不耐煩。
好像剝離姐姐這個身份,他一刻都不想跟我相處。
我有那麼差勁嗎?剛剛還幫他補了作業。不說拿滿分,至少比零分強吧。
我咬牙,再咬牙,最後還是忍住脾氣,循循善誘。
「程西洲,你想一想,如果我不是你姐,我們也可以親近呀。」
「先從朋友做起,不好嗎?」
友誼的小船划着划着,不就走遠了嗎。
程西洲面色驟變。
眼神也因此變得分外警惕。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爲他要發火了。
可是,他突然又眨了下眼,笑容又變得無所謂了。
「那你就體驗一下吧。」
嗓音低沉,還帶着鼻音。
我一時沒明白他用意:「怎麼體驗?」
男生吊兒郎當地站起來。
一把捉住我手腕,輕輕一提,將我也拉起來。
他懶洋洋地說:「那我們就體驗一下,假如你不是姐姐,你會跟我怎麼玩。」

-6-
程西洲握住我的力度有點重。
彷彿還帶着一點怒氣。
但我卻綻開笑容。
程西洲總算開始思考「如果我不是他姐」這個可能性了。
那友情 buff 不是就疊起來了嗎?
只要方法得宜,友誼的小船一定會開造的。
但我的得意沒維持多久。
因爲程西洲把我帶到了本市有名的 livehouse。
燈光炫目。
音樂過量。
讓我的心臟都跟着鼓點急速跳動。
我從小到大,做過最叛逆的事,也不過是在課堂上跟同桌傳紙條。
爲什麼程西洲喜歡的。
永遠都是囂張飛揚。
我在門口駐足不前,四肢都是僵硬麻木。
卻又瞥見程西洲弧度漸深的脣角。
他將手搭在我肩上,俯身,湊近我耳邊。
「不喜歡?」
「不喜歡就回去。」
我凝眉看向程西洲。
半長的劉海遮住鼻骨高挺的側臉。
一派名正言順的頑劣不馴。
他想把我嚇走。
我把心一橫:「我纔不走。我要跟你一起。」
程西洲淡漠雙眸裏光芒閃動。
不知是調侃,還是其他什麼。
他噙着一抹笑容,說:「你不後悔就好。」
程西洲的朋友已經先到了。
見了我和他,旁人只是好奇我的身份,有個人卻愣了一下。
那是程西洲的死黨,周揚。
他偶爾會到家裏來,所以認得我。
「你怎麼帶了你……」
周揚那個「姐」字沒說完。
被我搶了先:「我是程西洲的朋友。」
周揚彷彿被噎了一下:「你……確定?」
程西洲瞥我一眼。
然後氣定神閒地對他死黨說:「對,她自己認的。」
我們在卡座裏坐下來。
環境是陌生的,菸草和酒精的味道更讓我有點窒息。
我不自覺地挨程西洲更近了一點。
他卻彷彿更有了捉弄我的興致,在菜單上點了幾杯酒,推過來一杯顏色最漂亮的。
「敢不敢喝?」
雞尾酒是漂亮的橘粉色。
入口是淡淡的柑橘味道。
可是幾分鐘後,我就已經有種被放逐在太空的眩暈感。
這是從未體驗過的。
不算難受。
但很新奇。
我開開心心地舉着酒杯,挨個敬程西洲的朋友。
不得不說,他的朋友每個都是能說會道,極會烘托氣氛。
我被他們逗得咯咯直笑。
簡直快要忘了,帶我過來的程西洲,纔是我要討好的人。
偶然間回眸。
藍色燈光落在程西洲的白色衛衣上。
氣氛是熱烈的。
我卻無端端在他身上看出幾分孤獨和寂寥。
他在孤獨什麼?
他在難過什麼?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卻讓我的心臟一陣發疼。
與飛行學院失之交臂的那個夏天。
程西洲一直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很少喫喝。
我有一次去給他送食物。
那時,他大剌剌躺在地板上,一本書攤開,蓋在他臉上。
他的語氣有點戲謔。
「程悠悠。」
「是不是我喜歡的,永遠都沒辦法得到啊?」
一句話把我釘在原地。
然後,落荒而逃。
我也想過,如果他不救我,就好了。
如果他自私一點,他的夢想是不是就能實現。
我後知後覺地打了個寒戰。
目光不自覺去尋程西洲。
卻見他的座位已經空了。

-7-
正在困惑。
背景音樂突然響起。
所有人都被臺上的兩位歌手定住了全部的目光。
方纔坐在我身邊的少年,不知何時,登上了舞臺。
他低垂着眉眼,似是漫不經心的,撥弄手裏的貝斯。
而站在他身邊的女生,長髮微卷,造型慵懶。
我感覺大腦都無法思考了。
周揚見我專注,湊過來講解。
「悠悠姐,你別誤會。西洲只是偶爾玩樂隊。今天是樂隊缺人手,他纔跟女生同臺演出。」
我完全沒聽進去。
這一刻,心頭似有千百根小針在刺撓。
臺上的女生,我怎麼會不認得她。
餘燦。
媽媽的親生女兒。
十九年前跟我抱錯,十九年後找回家門。
我一直以爲餘燦和程西洲關係好,是因爲他們有賽車的共同愛好。
卻沒想到,他們心意相通的地方,比我想象更多。
甚至,他們早就認識了。
所以程西洲纔在餘燦回家後,對她百般愛護吧。
餘燦纔是他繼母的女兒。
而她是真的喜歡程西洲的那些愛好。
不像我,既虛僞,又自私。
明知他煩我,還總纏着他。
我今日迎合程西洲,得到他的每一分好感。
其實都是搶走了餘燦應有的份額。
方纔我還在慶幸友誼的小船有了眉目。
然而,在餘燦的襯托下,心頭那點小聰明頃刻間灰飛煙滅。
他們合唱的這首歌,旋律很動聽。
但我一句都聽不下去了。
一曲終了。
程西洲坐回我身邊。
他幾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我的沉默。
他以前就不怎麼愛喊我姐姐。
現在更是連名帶姓:「程悠悠,你怎麼了?」
我望着程西洲冷峻如冰山的表情。
突然啞口無言。
僵了半晌,我聽見自己問程西洲:
「那個和你合唱的女生……如果她纔是你的姐姐,你是不是就……不會跟我一起玩了?」
在我做過的那些夢境裏。
在我預知的未來中。
程西洲就是這樣拋棄我的。
透過斑斕的燈光。
程西洲凝視我的眼睛彷彿蒙上了一層霧氣。
他瞥了下嘴脣,眸光暗了又暗,似在嘲諷:「程悠悠,如果你不是我姐姐……」
我一顆心都提了起來。
而他,喉結起伏,聲音越發冷硬。
「我會很高興。」
說這話時,程西洲眉眼晦暗。
我鼻子一酸,眼淚幾乎又要流下來了。
我怎麼能妄想程西洲會跟我做朋友呢。
他應該也是埋怨我的。
雖然他從未明言。
如今他冷清而惡劣,即便笑起來,笑意也只浮於表面。
可我明明見過他心思赤純的樣子。
通過飛行學院體檢的時候,程西洲摟着他的幾個同學,又笑又跳。
那笑容鮮活明亮。
溢彩流光。
程西洲成績很好,穩過分數線。只要通過體檢,就可以夢想成真了。
可惜。
都是因爲我。
他再也無法繼續追逐那樣熱切的夢想。
也許,我不應該妄想造一條友誼的小船。
程西洲根本就不想要我做姐姐。
甚至,如果我們未曾相遇,他的人生或許會更順遂一點。

-8-
我知道,我要放棄融入程西洲的世界了。
如果確定自己會離開。
那就好好把握和家人度過的每一天吧。
從這一天開始,我花了更多的心思在媽媽和繼父身上。
但凡有課餘時間,就陪媽媽逛街、買菜、旅遊。
讓她滿心歡喜。
我又花光零用錢,給繼父買了一套昂貴的釣具。
他連發三條朋友圈炫耀。
我看着他們滿意的笑臉,在心中對自己說:程悠悠,記住這一刻。
此時此刻,你很幸福。
在餘燦歸來之後,你就要識時務。
退場的時候,轉身也一定要瀟灑,要漂亮。
țû¹
我偶爾會在學校或者家裏碰到程西洲。
但永遠是視線一觸,我就低下頭去,裝沒看見。
如是幾次。
程西洲看向我的目光,越發凜冽。
直到最後一次,在學校圖書館擦身而過的時候。
我猝不及防地被他扣住。
程西洲站在我面前。
眼睛閃着怒火。
讓我不敢碰觸。
「明明怕坐我的車,卻非要坐。」
「明明酒量不好,還非要在我面前喝酒。」
「前陣子,你天天纏着我,說要跟我玩。現在見了我,像耗子見了貓。」
「程悠悠,你在玩什麼把戲?」
「欲擒故縱嗎?」
在我面前,程西洲永遠是桀驁不馴的模樣。
但即便是再不耐煩,他也沒有用這種冰冷的語氣對我說話。
我頓時慌了。
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
我沒辦法否認自己對他的刻意迴避。
但更不能說出自己前後不一的真實原因。
程西洲本來就不待見我。
如果知道了我刻意討好他的真相,會不會從此更煩膩。
我後退一步。
而他,也順勢前進一步。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非要從我嘴裏撬出一個答案。
就恢復我們之前那樣,相敬如賓,不遠不近。
不好嗎?
就在對峙的當口。
書架深處緩緩走過來一個高大身影。
是沈縱。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我們,然後對我一笑:「程悠悠同學,你過來一下。」
沈縱是在爲我解圍。
他怕程西洲欺負我。
我心頭湧上一陣感激,當真小步小步地挪到另一邊。
可是不知爲什麼。
站在沈縱旁邊,我幾乎有點不敢去看程西洲。
沈縱將我護在身後,然後對程西洲告誡:「不要欺負同學。」
他以爲我們是在吵架。
而程西洲臉色陰沉,幾近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
「她不是我同學。」
「她是我姐。」
他臉上的表情是怒意。
可是聲音裏,卻夾雜了一絲晦暗不明的痛意。
我聽出來了。
也讓我心尖有了一陣細微的灼痛。
沈縱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他彷彿有點尷尬:「是這樣啊。姐姐和弟弟之間難免吵架……」
「但是在校園裏,你們還是要注意影響……」
我被沈縱說得低下目光。
而程西洲卻再沒說一個字,只是扭頭就走。
我木然盯着程西洲的背影。
只有一個念頭在心裏徘徊不去。
我又把程西洲惹惱了。
這條小船造到此刻,應當算是無疾而終了吧。
我只希望,一年後,在我離開程家的時候。
程西洲可以快點忘了我。
或許,不用等到一年。
我可以讓餘燦早點回來。
這樣,養母能與她的骨肉團聚,彌補多年來的遺憾。
程西洲也更快會交到一個知己好友。
興許他臉上的笑容會更多一些。
這一定是更好的安排。
沒有我,他們的人生會更好。
這個想法讓我四肢百骸都在灼痛。
可是,我一個人難受,換他們兩個人欣慰,總是划算一點。

-9-
爲了籌備這場認親,我想辦法拿到了餘燦的頭髮樣本,和養母的一起送檢。
檢查結果會在七個工作日後出來。
我每天查看有沒有進展。
這就像是一次註定會發生的審判。
我提前知道了結果。
但我並不知道,過程之中,會有多少心酸。
我幾乎每個晚上都徹夜難眠。
在又一次失眠的時候。
我赤着腳走出房間,想去冰箱裏挖一勺冰淇淋。
或許只有冰涼的食物能澆滅內心的火。
我悄無聲息路過了程西洲的房間。
那裏房門緊閉,一片漆黑。
他應該是不在家的,聽說是又和幾個朋友去沙漠露營了。
但我還是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突然,我聽見一道慍怒的聲音,鑽過門縫,直衝鼓膜。
「我喜歡她,是不是你泄露的祕密?」
程西洲有喜歡的人?
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不小心聽到他的隱私,我該快點離開。
可是,雙腿沉重,如同灌鉛。
原來程西洲有喜歡的女生啊。
那我應該替他高興。
可是爲什麼,寒意從赤裸的腳一路向上蔓延。
連手都開始發抖。
我就是在這樣的失魂落魄之中,聽到程西洲懊惱的聲音。
「周揚,我真不是在瞎想。」
「她一直說她不是我姐。」
「她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我喜歡她瞞得那麼好,她怎麼可能知道呢?」
程西洲並沒有說出我的名字。
但他說的人,只有可能是我。
他……喜歡我。
此時此刻,我彷彿全身都沒了半分力氣。
從耳朵到脖子更是滾燙。
爲什麼是我?
怎麼會是我。
又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所以他纔會對我的忽冷忽熱感到困惑。
所以他纔會說,他希望我不是他的姐姐。
可恨我還爲這句話黯然神傷。
沒想到,這傢伙纔是如假包換的居心叵測。
一年前,程西洲問過我。
「是不是我喜歡的,永遠都沒辦法得到?」
彼時我以爲他說的是飛行學院。
但那居然是一語雙關。
在這個安靜的夜裏,我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重似一下。
然而,在巨大的驚慌之中。
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一絲欣喜。
但是,沒什麼時間供我深思,我爲何欣喜。
因爲程西洲講電話的聲音漸漸近了。
門把手在轉動。
下一秒,也許他就會推開門。
如果他看到我,我們兩個誰會更尷尬?
這個祕密,是不是永遠保密下去,才最好?

-10-
我咬着後槽牙回身,想往樓上跑。
然而一個不慎,被地毯絆倒。
就在房門洞開的那一刻,我狠狠摔了一跤。
腳踝傳來鑽心疼痛。
疼得我兩眼都是模糊的淚。
我就是在這樣的狼狽不堪中,抬頭對上了程西洲喜怒難辨的眼睛。
電話那邊還時斷時續地傳來周揚的聲音。
「也對……那天看見你和餘燦合唱,她眼睛一下子就紅了。」
「你姐這是在喫醋吧!」
聽到這話,我有種雞同鴨講的無力之感。
誰喫醋了?誰喫醋了!我怎麼可能喫餘燦的醋。
就算我真的喫了幾口……
那也是絕對不可能是因爲程西洲。
可是,我不能反駁。反駁了就證明,我也有可能聽見了程西洲對我的告白。
我急中生智,捂着腳踝,雙眸緊閉,痛苦呻吟。
「程西洲,我半夜口渴,沒想到摔了一下。」
其實沒那麼痛。
但眼下這種情況,裝受傷,無疑是最快捷的解圍方法。
我感知到程西洲在我旁邊蹲下。
他的呼吸拂在我的頭頂。
然後是手。
程西洲的手指輕輕揉在我頭髮上,然後順勢向下,從我的臂彎抄過去。
我身下一空,竟是被他抱了起來。
然後,順着樓梯,拾階向上。
「我送你回房間。」
因爲重力,我的耳朵正貼在他的胸前。
這一下,不止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還有他的。
雖然動作看起來不緊不慢。
但程西洲的心跳,既快,又急。
原來這傢伙一貫也是口是心非。
他是不是也在擔憂,我真的知道了他的祕密?
心彷彿被按在水裏,忽上忽下。
大概是疼糊塗了,我幾乎是脫口而出:「你爲什麼心跳這麼急?」
程西洲的腳步滯了一下。
他沒什麼表情地回答我。
「是你太重。」
事關榮辱,我立刻反脣相譏:「是你太虛。」
程西洲瞄我一眼。
「虛?」
「我看你是疼得不厲害。」
我欲蓋彌彰地開始喊疼。
程西洲也不再跟我鬥嘴,有條不紊地尋到了冰袋、毛巾。
他捏了下我受傷的部位,言簡意賅地說:「沒什麼大礙。冷敷一下,就會消腫。」
程西洲喜歡運動,處理常見的運動損傷也是駕輕就熟。
這會兒,他悶聲不響地爲我冰敷腳踝。
怕冰到我,冰袋用毛巾裹了一圈又一圈。
所以,預想之中讓我瑟縮的冰涼之感,並沒有到來。
程西洲總是對我擺出不耐煩的嘴臉。
可是,我真的有麻煩時,他的耐心比誰都多。
他處理完我那幾乎不存在的腳傷,突然抬起頭。
因爲我們的姿勢,視線是平齊的。
他平靜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問。
「程悠悠,你剛纔是不是……」
他是想問,我有沒有聽到他和死黨的吐槽?
不,我絕對不能承認。
電光石火之間,我心裏已經有了決斷——程悠悠,你絕對不可以回應他的喜歡。
你很快就要離開這個家了。
該斬斷的關係,要結束得徹底一些。
該怎麼做才能讓程西洲半途而廢?
我急中生智,編出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藉口。
「喂,程西洲。你知不知道,沈老師有沒有女朋友?」
「我……我想追他。」

-11-
程西洲臉上風雲變幻。
我不確定他是會懊惱,會生氣,還是會委屈。
他眼眸微垂,若有所思。
可是幾秒鐘後抬起頭來,卻是一張人畜無害的純粹的笑臉。
「好啊,我幫姐姐追。」
我如釋重負。
心底卻隨即湧現一陣浮躁。
這傢伙到底在想什麼?
前一刻,他還說喜歡我。後一刻,就答允幫我追其他男生。
這隻能有一種解釋。
或許他比我更想斬斷與我之間的連接。
方纔撒謊,就已花光了力氣。
此時被他懇切的目光凝視,我更是連道謝都艱難。
可是程西洲卻好似心情不錯,他懶洋洋站起來,視線掃過牀頭櫃上半滿的水杯。
我幾乎以爲他要識破我口渴的謊言。
但他卻好似渾不在意地說。
「姐姐,早點睡。」
但我怎麼可能睡得着。
輾轉反側了幾個小時,手機輕震,將我驚醒。
是 DNA 檢測的結果出來了。
我一目十行地掃過電郵,十指深深地扣進掌心。
很疼。
但這是我應得的。
它在提示我,此刻我所佔有的一切,都應當屬於另一個女孩。
包括程西洲在內。
我抱着枕頭,不讓自己的嗚咽溢出喉嚨。
可是幾個小時之後,站在衆人面前,我臉上已看不出任何痕跡。
我笑着叮囑媽媽今晚早點回家,因爲我會領一位朋友回家做客。
「她愛喫芒果,麻煩媽媽準備一點。」
「哦,她有可能留宿,客房也最好收拾起來。」
我一件一件說着。
用盡身體裏每一分殘存的理智。
因爲我預知的那些畫面裏,在餘燦上門做客的時候,這些都是我用過的心機。
給餘燦喫壞掉的水果。
偷換她留宿房間裏的洗髮水。
如此卑劣。
如此下賤。
很難想象這些是我會做的事情。
所以,被拆穿的時候,父母看我失望的眼神,才格外觸目驚心。
想起那些至親之人的責罵。
我心裏好似被針扎過,隱隱作痛。
半下午的時候,餘燦在我的邀請下,來到家裏做客。
在看到餘燦容貌的那一刻,媽媽就愣住了。
在我拿出 DNA 檢測報告時,媽媽更是泣不成聲。
繼父更是陪着一起掉淚。
餘燦一邊抽泣,一邊時斷時續地講自己這些年的經歷。
當年,我們在醫院裏被抱錯。沒多久,餘家父母先後離世。她小小年紀,就被送到福利院生活。
在發覺自己親生父母另有其人後,她一直沒放棄尋找。
與此同時,她半工半讀,居然也考上了不錯的大學。
是很勵志的人生。
是很讓人心疼的女孩子。
我靜靜坐在不遠處,望着媽媽摟着她真正的女兒,眼神里的寵溺幾乎要溢出來。
曾經那是屬於我的。
但現ṭũ⁴在不是了。
而我,連出聲哀求一席之地的資格都沒有。
或許我應該離開。
反正不會有人注意到。
事實上,也的確沒有人察覺。
除了程西洲。
在客廳外,他伸手拉住我。
「你早就知道你不是我的姐姐,對不對?」

-12-
被程西洲聲聲追問,我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委屈和心酸在身軀之中奔襲。
將我整顆心臟都剖開。
我咬着嘴脣,顫聲說:「程西洲,餘燦纔是你的姐姐,你……」
你可以不要我了。
像媽媽一樣。
確實,在我覺醒的畫面中,餘燦登門認親,他笑得比誰都開心。
但現實中,程西洲卻又向我靠近了一步。
他比我高許多。
這麼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讓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察覺到我的抗拒,他好像笑了一下。
「算了,誤會就誤會吧。」
「也可以不把它當作誤會,不是嗎?」
聲音彷彿喑啞的呢喃。
一句話,讓我的天地都在旋轉。
此時此刻,我萬分慶幸,昨夜我撒了個謊,讓程西洲誤以爲我喜歡別人。
否則,誰知道他會做些什麼。
然而,程西洲真的來握我的手了。
「跟我走吧。」
溫熱呼吸灑在頸邊,我提心吊膽,連聲音都變得不像我自己了。
「你你你放開!就算我不是你姐,你也不能……」
可程西洲卻在不動聲色地加重力道:「你在想什麼?我是說,我幫你追沈縱。」
「他晚上有課,我們去聽吧。」
我在今天揭曉了自己的身世謎團。然而,我所做的,不是黯然神傷,對影自憐,而是去聽一個略有姿色的男人講課?
很荒誕。
可是,又有點合理。
反正我不想留在家裏,那就去轉移一下注意力吧。
更重要的是,我不能在程西洲面前露出蛛絲馬跡。
沈縱是學校裏的人氣擔當Ṭṻ₈,一節他主講的選修課,容納百人的階梯教室座無虛席。
我和程西洲坐在倒數第二排。
畢竟是聽課,我裝模作樣地拿出本子,記了幾筆。
也許是錯覺。
耳畔總是能感知到一縷灼熱的目光。
但回過頭,坐我身邊的那個人,卻閉着眼睛,好像根本沒在看我。
長睫毛垂着時,他看起來會乖一點。
我一個恍神,身邊的男生已經睜開眼睛。
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
我心在狂跳。
而程西洲的臉慢慢近了。
壓迫感撲面而來。
我剋制着,讓自己不要顯得太心虛:「你……想幹嘛?」
可他只是看着我。
臉上掛着散漫的笑:「我是想提醒你,下課以後,記得去排隊問沈老師問題。」
「不是說要追他嗎?那你要給他留個好印象。」
聽起來,像是真心實意在爲我出謀劃策。
我有一瞬間的迷茫。
昨天晚上聽見程西洲說喜歡我,是不是我的錯覺?
不然,他爲什麼會心甘情願幫我追沈縱。

-13-
我這邊滿腹狐疑。
程西洲卻勤勤懇懇,每天守在我旁邊,催我去追沈老師。
今天是去沈老師常去的咖啡廳坐一坐。
明天是去聽他校外的講座。
後天則是去烘焙工作室,一起烤小餅乾。
「我聽說你喜歡的人,愛喫開心果小餅乾。」
不得不說,有程西洲插科打諢,我成功轉移了注意力。
再看到餘燦和媽媽親密無間的相處之後,我的心也沒有那麼鈍痛了。
可是,看着程西洲笨拙地舉着裱花嘴,在餅乾上歪歪扭扭畫了一個「love」。
我還是察覺到了幾分不對。
做餅乾兩小時,送餅乾兩分鐘。
到底是誰在我旁邊晃悠比較多啊。
「你爲什麼要帶我來做手工餅乾?」
程西洲濃密的睫毛動了下,彷彿是藏着什麼壞笑:「爲了送你喜歡的人啊。」
我渾身一僵,皺眉反駁:「我可以自己做,不用麻煩你。」 
程西洲「啊」了一聲。
「不麻煩,不麻煩。」
他俯下身來,眼神認真,嘴角上揚,「程悠悠,是你自己說的,如果你不是我姐,我們也可以……」
「親近。」
少年聲線本就偏低偏沙。
最後兩個字,更是咬得深沉。
我張了張嘴。
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程西洲在使壞。
他一定知道我知道了他的祕密。
也看穿我拿沈縱做擋箭牌的用意。
他拿準了我不敢戳穿。
所以故意披着弟弟的皮,來逗我。
我沒辦法指責他對我的格外「關照」。
否則就是承認,我聽見了他的祕密。
我被這傢伙的心機氣得牙癢癢。
但是,我沒有發火。
無所謂了。
根據我覺醒的畫面,在真千金回家後不久,我就會離開。
只要我走了,程西洲也會忘掉我的。
想到這裏,心底深處有個地方,彷彿在隱隱作痛。
一時之間,我竟不能分辨,是因爲要離開媽媽,還是因爲要離開程西洲。
或許二者皆有。
但無論如何,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要堅強一點。
爲了把戲做足,忙活大半天,我捧着灑了開心果碎的小餅乾去送沈縱。
然而,他接過打包精美的袋子,卻並沒有品嚐。
沈老師只是笑着,眉眼彎彎,向我道謝。
然而離開沒多久,我就聽見路過的同事跟他打招呼。
「沈老師,你不是堅果過敏嗎?」
沈縱不能喫堅果。那我費盡心機做的小餅乾,是進了誰的肚子?
太陽穴一跳又一跳,我咬着後槽牙,看向一本正經的程西洲。
「這就是你打聽過的、沈老師愛喫餅乾?」
程西洲嚼着小餅乾,輕嘖一聲:「不好意思,記錯了。」
「是我愛喫。」
心裏的怒火蹭的冒出來,我忍了又忍,忍無可忍,一腳踢在程西洲小腿。
「混、蛋。」
他喫痛低呼。
然後順勢攬住了我的肩膀,眉開眼笑。
「瘸了,扶我。」
我應該推開他的。
可是,我有多久沒見到他這般開懷大笑了?
好像整個人都沐浴在柔和的春光裏。
我垂下眼皮,不敢再看。
腦海裏劃過什麼模模糊糊的想法,但它們流逝太快,難以捉住。
我正愣神,手機一響,是媽媽發來消息。
「悠悠,今晚我邀請了親友,把燦燦介紹給大家認識。你要早點回來。」

-14-
又一次,腦海裏關於未來的記憶洶湧而來。
就是這場宴會,讓餘燦被衆人交口稱讚。
也讓我被嫉妒衝暈了頭腦。
當時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她憑什麼。
這是看護我長大的親戚。
這是跟我交好的朋友。
我十多年與他們相處的情誼,憑什麼一朝一夕,就被另一個人替代。
即便她流着和媽媽相同的血脈。
血管裏流着的東西,就這麼重要嗎?
如果是的話……
如果我劃開它,是不是就可以替換。
樓下是衣香鬢影,高朋滿座。
樓上,是我在熱水裏劃破手腕。
淺紅色液體溢出浴缸,蔓延出房間。
這場宴會於是以救護車的呼嘯聲而結束。
養母是心疼我的,可她更憐惜被嚇壞了的餘燦。
這也讓我越發喪失理智,將事情鬧到了徹底無法挽回的地步。
我想,我應該是後悔的。
我更害怕。
可是,我還是忍不住去想——
如果我傷害了自己。
媽媽會不會意識到,她其實更愛我一些。
這場宴會,我像是一件被精心打扮過的玩偶。不需要有任何思想,也不該有任何情緒。
我強迫自己忽視衆人看到落落大方的餘燦時的驚豔。
也假裝對有些人或嘲弄、或同情我的目光一無所知。
我不動聲色地,一杯、一杯喝着酒。
紅酒。
香檳。
顏色悅目的起泡酒。
反正慶祝的場合要喝酒。
在第十五個人向媽媽道賀、稱讚餘燦有一雙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的時候。
我終於撐不住,放下酒杯,獨自走向花園。
原來外面已經下起了淅瀝的小雨。
一滴,一滴,砸在身上。
冰涼地,像淚。
爲了漂亮,我穿了件輕薄的紗裙,此刻一淋即溼,更是瑟瑟發抖。
有點狼狽。
連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在這個時候下雨。
或許我也有一丁點做女主角的命?電視劇裏,女主傷心的時候,都會下雨。
我任由風雨將我裹挾,暈頭暈腦地胡思亂想。
卻不防有件西裝外套重重砸到我腦袋上。
還帶着體溫的衣服將我的頭和肩膀完全裹住。
讓我眼角都蓄起了淚水。
程西洲沒好氣地說:「胡鬧什麼?跟我回去。」
他不由分說地擁着我向宅子裏走去。
我一驚,連忙掙扎:「不能讓媽媽看到。」
我這渾身溼透、失魂落魄的樣子,一定會引發軒然大波。
程西洲眼瞼輕顫,淡淡應了一聲。
「放心,不讓她看見。」
他在我耳邊,不留痕跡地低聲細語。
似在幫忙,更似蠱惑。
「去我的房間,她不會看見。」

-15-
我的臥室在二樓,走過去必須經由大廳,會碰到人。
只有程西洲的房間有一道直通花園的小門。
他伸出手臂摟住我,我不得不緊貼在他身側。幾次險些遇到了人,都被他帶着我避開。
臥室房門終於關上的時候。
我如釋重負。
但隔絕了所有聲音之後,身處程西洲的房間,我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慌亂。
是程西洲出聲,打破沉默。
「去洗澡,水熱一點。」
「我有幾件新的 T 恤,先給你穿。」
這會兒,他的聲音倒鎮定起來了。
我被他提示,這才一溜煙跑進浴室。
淋了雨,是該洗個熱水澡。
水很熱,以至於整間浴室都是霧氣蒸騰。
方纔喝了酒,此刻我不止頭腦昏沉,連兩頰都是滾燙。
我磨磨蹭蹭衝完澡,裏三層、外三層穿上程西洲的衣服,從浴室門口探出腦袋。
他背對着我,坐在書桌前,聽見我出來,頭都沒抬地說:「我泡了紅糖薑茶。」
這傢伙還挺細心的。
我大口吞下既苦又甜的熱水,視線不自覺飄過去,然後瞬間一怔。
檯燈下,是一架小小的飛機模型。
程西洲有一雙很漂亮的手。
指骨分明,甲型飽滿修長。 
這雙手正在慢條斯理把玩着小巧的模型。
彷彿是尋Ŧû₊到了什麼樂趣,程西洲眉眼間,流露出一絲饜足的懶散。
原本,他收集了一面牆的模型。
從他手腕受傷之後,這些都被他收到了儲藏室,不見天日。
我一度以爲他忘記了。
可是,我猜錯了。
被他熱愛的,從始至終,都是一成不變。
所以他纔會在我被搶劫的時候,上前救我,奮不顧身。
尖刃劃破了他的手腕。
可滿身是血的他卻一疊聲地問我:「程悠悠,你有沒有受傷?」
是我欠他,這麼多年。
心口有一陣說不出來的憋悶。
我心煩意亂地抬起頭,卻見不知什麼時候,程西洲已經站到我面前。
他眼裏的光,澄澈且溫柔。
彷彿這溫柔是獨我纔有。
被他這般凝視,我連呼吸都亂作一團。
「我該走了……」
他卻伸手撫着我溼噠噠的頭髮,笑意加深:「程悠悠。」
「你都聽見了,對不對?」
「你知道我喜歡你,對不對。」
程西洲實在是靠得太近了。
近到我鼻息之間,全是他的氣息。
我下意識反駁:「程西洲,我是你姐!」
可他卻盯着我,目光漸漸深沉:「現在不是了。」
我氣得渾身發抖,又無言以對。
他怎麼會……
他怎麼敢。
他真的是喜歡看我難堪。
我用盡力氣,才能讓自己保持冷靜:「我不能喜歡你。」
話一出口,心尖一陣刺痛。
我說的是,不能。
而不是不可能。
更不是徹頭徹尾的不喜歡。
是人在急怒之中,纔會說出真心話?
還是我一時不慎,口不擇言。
房間如此寂靜。
我甚至能聽見程西洲粗重的呼吸。
就在我幾乎招架不住的時候,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養母的聲音帶着幾分急切。
「西洲,你看到悠悠了嗎?」

-16-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去捂程西洲的嘴,然後對他拼命搖頭。
程西洲看我急迫的樣子,有點困惑。
可他很快抬手,輕輕覆在我的手上。
他的聲音含含糊糊,並不清晰。
可我還是聽清楚了。
他說的是:「程悠悠,如果問心無愧,你又怎麼會慌張。」
我心臟猛地一沉。
程西洲將我推進浴室,然後抽身回到門邊,打開了房門。
「悠悠說她學校有事,先回去了。」
他在撒謊。
爲我的行蹤。
讓我心頭突然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
可是,媽媽並沒有走。
她扶着門,猶猶豫豫地說:「西洲,你最近和悠悠相處得不錯……」
此言一出,我渾身緊繃。
而程西洲的神色也有些凝重。
可是媽媽卻補充,「你多陪陪她,好不好?」
「被抱錯,並不是她的錯。可是她心裏把這當成是她的錯。」
「這幾日她強顏歡笑,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
「就算燦燦回來,她也依然是我的女兒。」
「她房間裏新買的行李箱,我收起來了。這裏是她的家,永遠都是。」
多日來,我患得患失,自我懷疑。
甚至還想過一走了之,就此放棄。
原來,被我珍視的感情,也是我所愛之人珍視的。
愛不會消失。
只是會多分一份,交錯之後,再次折返。
胸口在隱隱發疼。
彷彿連呼吸都會痛。
我捂着嘴,無聲哭了出來。
淚眼朦朧中,我看到程西洲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
他幽深的眸望着我,喉結起伏:「新買了行李箱,想溜走?」
「程悠悠,就算你不捨得媽媽,難道就捨得我嗎?」
我胡亂地抹了把眼淚,哽咽:「要你管。」
程西洲皺了下眉頭。
「還嘴硬嗎?」
「我喜歡你,程悠悠。」
「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我後退一步,假裝鎮定自若:「你想多了,我只是把你當作……」
我說不下去了。
我好像沒辦法欺瞞自己。
更沒把握騙過程西洲。
我知道自己亂了方寸。
但自亂陣腳的,何止我一個。
程西洲的身體傾軋下來。
帶來驚人的熱度。
溼熱鼻息拂過鼻尖,一路向下。
世界在此刻分崩離析。
越壓抑的情緒,越需要激烈的表達。
或許,程西洲追求極致速度的賽車,是其中一種。
此刻的橫衝直撞,氣勢洶洶,是另一種。
被鬆開的時候,我身上已經沁出一層細汗。
程西洲額角更是隱隱繃着青筋。
我擦了下眼角的淚水,讓渙散的神智重新變爲清醒。
我無所適從且欲蓋彌彰地耳提面命:「程西洲,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程西洲的眼睛也溼漉漉的。
被我這樣要求,他居然沒惱,而是又低頭吻在我的發頂。
很好脾氣地追問。
「什麼時候告訴?」

-17-
什麼時候告訴別人?
一輩子都不可能告訴。
我又急又恨,到處躲着程西洲,連多看他一眼都不肯。
好在,養母和餘燦也察覺到了前幾日對我的忽略。
母女三人幾乎每天膩在一處,或逛街、或品茗、或去做保養。
連繼父都明白,此時不該自找沒趣。
但程西洲偏偏搗亂。
他想方設法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
明明是花前月下的 girls party。
他偏在花園旁邊的泳池裏游泳,幾個來回後,喊我:「悠悠,幫我拿浴巾。」
就不能提前放在泳池旁邊嗎?!
四目相對,程西洲一定看清了我眸子裏的怒火。
也察覺到我不想動彈的戒備。
可他氣定神閒地用口型說:「我要告訴別人。」
無賴至極。
防不勝防。
我沒好氣地小跑過去,用兩根手指捏起浴巾,丟到他身上。
將肌肉虯結的身體遮個大半。
穿這麼少,給誰看!
反正我不看。
水珠順着頭髮絲,滑落至溝壑。
男生站到我面前,似在撒嬌:「怎麼不理我?」
我耳根發熱,嘴也不留情:「不想理。」
「那我就告訴爸爸……」
「你敢。」
「那就理我。」
我沒好氣地伸出食指,在他半溼的胸口戳了一下。
「現在算是理了吧?」
可是天性頑劣的小孩怎麼會見好就收。
他只會變本加厲。
我一邊招架程西洲的捉弄。
一邊提心吊膽被旁人發覺。
浴巾不知什麼時候掉了。
棉質的裙子也被水漬沾染。
我不堪折磨,抱怨一句:「程西洲你到底有完沒完!」
程西洲望着我,眸子裏還帶着三分隱忍。Ŧűⁱ
他笑道:「快結束了。」
我真的只是抱怨。
爲什麼會得到一個這麼肯定的答案。
我站在原地,腦中一片空白。
「你什麼意思?」
他抱着我,聲音低沉:「就是……我要走了。悠悠。」
覺醒自己是假千金以來,想走的那個人一直是我。爲什麼此刻會變成程西洲?
是他不喜歡我了嗎?
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
我微微發抖,語無倫次:「程西洲,你別太混蛋——」
「誰準你離開我的!誰準的!我不準。」
我還想罵他更狠一點。
可是眼眶一熱,淚水不受控制地滑了下來。
程西洲錯愕片刻,這才意識到了我在誤會。他慌忙拭去我的淚水,一邊柔聲安慰我。
「我只是想去復讀,要去封閉式學校,離家半年。」
我的嚎啕大哭都頓在喉嚨裏:「復……讀?」
程西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做不成飛行員了。」
「可是,我可以去學飛行器設計。」
「悠悠,我有點霸道。我喜歡的一切,我都要想辦法得到。」
「……包括你在內。」
此時此刻,他神色一改以往的桀驁懶散。
而是許久未見的意氣風發,志得意滿。
我記憶裏的程西洲,好像又回來了。
近在咫尺的低沉嗓音在無孔不入地撩撥我的感官。
我腿一軟, 幾乎無法控制地,倒在他的懷裏。
身後卻傳來一聲輕咳。
餘燦一手捏着幾張報名表,滿臉黑線地盯着我們。
「程西洲, 你要的表格我拿來了。」
視線掃過滿臉通紅的我, 她憋着笑, 鼓勵, 「繼續啊, 繼續……」
「悠悠你放心, 這傢伙人很好,我和哥們都知道。」
打從餘燦回來,我們雖然熟稔,但還遠遠沒到交心的地步。
我哭喪着臉, 上前一步,去捉餘燦的手:「燦燦,你……你不許告訴別人……」
餘燦忍俊不禁。
她揉了揉我的頭髮, 很好脾氣地追問:「那,什麼時候告訴?」

-18-
程西洲很快辦理了退學,然後重新復讀。
他用起功來,挺拼的。
學校是封閉式管理,每個月只放半天假。寥寥幾次會面, 每一次, 他都更瘦一些。
寬大的 T 恤穿在身上,都顯出幾分嶙峋。
摟在懷裏,有點硌人。
可他的眼睛裏,閃着熠亮的光。
像是未來都盡在掌握。
他也的確如願以償。
考上國內頂尖大學的飛行器設計與工程專業的那一天。
全家都在爲程西洲高興。
他興高采烈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所有的朋友。
然而,打完了無數個電話之後,他依然緊緊牽着我的手,一刻都沒有鬆開。
家人已經散去了。
只有我還笑吟吟地望着他。
程西洲點了點我鼻尖, 揚眉淺笑:「你不獎勵我嗎?」
雖然使用了疑問句。
可他卻不容置疑地將我圈進懷裏。
手臂收攏,身體貼緊。
天旋地轉的暈眩中,我聽見他篤定沉穩的心跳聲。
「獎勵你可以親久一點。」
就在滾燙的氣息即將落到脣邊的前一刻。
程西洲突然直起身, 懶懶散散地喊了一聲:「爸。」
我腦中訇然作響。
而繼父正站在不遠處看着我們,欲言又止。
程西洲已經搶先開口:「爸,我們是認真的。」
我敲。
就算他是認真的……
就算我們都是認真的……
那他也不可以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口啊。
我死死揪住衣襬, 欲哭無淚,磕磕絆絆地問:「叔叔,您可不可以別告訴我媽?」
繼父頷首:「是不能告訴你媽。她最近睡眠不好……還總是心事重重……」
我心頭一片酸澀。
我和程西洲戀愛,媽媽會介意的吧。
或許我真的不是一個體貼的女兒。
只怕聽了這個消息, 她從此都睡不好了。
然而,我的鬱悶沒有持續多久。
繼父思忖片刻,一錘定音:「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告訴她吧。」
我那聲嘆息卡在喉嚨裏。
變成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
程西洲關切地爲我拍背。
我兩眼通紅地問繼父:「叔叔, 明天也不合適吧?」
「爲什麼不合適?」
「因爲……」
我攥緊雙拳,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應對。
我不敢確定,媽媽會不會因此擔憂。
可是,總不能一輩子跟程西洲談沒名分的戀愛。
那豈不是佔他便宜。
雖然也不是不行。
就在我手足無措的時候。
餘燦慵懶的聲音在我們背後響起。
「叔叔,你是不是真不知道,媽媽爲什麼最近睡眠不好?」
這一問, 把我們三個都問住了。
餘燦瞟了眼程西洲。
又看了看我們交握的手。
她捂着嘴,笑個不停。
「因爲她在跟我在打賭。」
「賭那兩隻瞞天過海的小猴子,到底什麼時候跟她坦白。」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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