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宮寒

曹國舅尋來時,我正坐在草廬裏溫酒。
雪下得很大。
左手邊的美男子在給爐子添炭,右手邊的正在給我溫酒。
曹國舅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半天后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拿着我的錢養男人。」
我輕飄飄瞥了他一眼。
「國舅說我宮寒生不出孩兒,便拿銀錢打發了我。既給了我,這錢便是我的了。
「既是我的錢,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
「你宮寒,他又是從哪兒來的?」
曹國舅指着在雪地翻滾撒歡兒的破小孩問道。
「我確實宮寒,要不然生出的孩兒怎得會同這般冷若冰霜?」

-1-
「阿孃,你宮寒是真的麼?」
小孩兒才Ťŭ₊三歲,圓滾滾一團,正是惹人喜愛的年紀。
我垂頭,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腦袋。
「瞎打聽!」
小孩兒瞪着一雙鳳眼,不樂意了。
「那人說了你宮寒生不出孩兒,那我是從哪裏來的?」
他撇着嘴,已然要哭了。
「老孃拉屎拉出來的。」
那人說了那許多話,怎麼他就記下了這一句呢?
「那也成,即便是坨屎,我也是阿孃的屎啊!」
小孩兒終於鬆了一口氣,抿了抿嘴角,猶猶豫豫地抱住我的脖子,將軟乎乎粉嫩嫩的小嘴貼在我的臉頰上。
我怕真的宮寒吧?
要不然生出來的小孩兒怎會這般與衆不同?
「你沒其他想問的麼?」
「還要問什麼?」
小孩兒一臉疑惑。
好吧!
看來確實是沒什麼想問的了。
我和小孩兒熱熱乎乎喫了一頓飯,又沿着院子走了一圈兒消食。
小孩兒很快就瞌睡了,我幫他梳洗了,哄着他睡覺。
他眼中慢慢有了水汽,打了個大ƭûⁿ大的哈欠,垂眼睡着了。
他這點最像我,能喫能睡,養他一點兒也不費娘。
我下了牀,坐在桌前翻看賬本。
不一會兒無名來敲門,說有人翻牆。
「怎麼辦?是將他打回去還是放進來?」
無名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就讓他在牆頭掛着好了。」
我戲謔一笑。
以無名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怎麼可能任由曹國舅在牆頭掛着?
不一時院中傳來了犬吠和男人的驚呼聲,一時間人聲鼎沸。
簡直比過年還熱鬧。
我幽幽笑着,心想這雞毛巷子裏住的都是什麼人家?怎得這般愛看熱鬧呢?
第二日我和小孩兒還睡着,春喬就生拉硬拽地將我扯下了牀。
春喬是我的貼身婢女,打小就在我身邊。
「到底怎麼了?」
我揉着眼睛,任由她給我係衣帶。
「那賤人來了。」
小喬沒好氣地道。
我聽得糊塗,一時沒想出來她嘴裏的賤人是誰。
「就是您那不要臉的表妹。」
「哦!」
「您怎麼一點都不生氣呢?」
小喬跺腳,恨鐵不成鋼地說道。
「你忘了?如今我們喫的用的,哪一樣不是她給的?我謝她還來不及呢!」
我悠悠說道。
「你去傳話叫她等着,我喫了晨飯便去見她。」
春喬抿了抿嘴角,笑出了一個小小的梨渦兒。
「春梅,你去傳話,就說娘子說了,喫了晨飯就見她,叫她候着便是了。」
她將一個「候」字咬得特別重。
春梅大聲應下。
聽腳步聲就知道她有多歡快。

-2-
聶遙一直都是極耐得住性子的,即便已經等了大半個時辰,從她臉上也看不出一點焦躁和不耐煩來。
我最佩服她這一點。
遇事沉得住氣。
「表姐。」
她沉沉穩穩地給我行了禮。
我扶她坐下。
幽幽地瞅着她,等她先開口。
「表姐說過,不會再同曹無憂有半分牽扯。」
她捏起帕子捂住嘴角,輕輕咳了一聲。
細細長長的眉毛微蹙,一雙妙目含淚。
雖已是二十有三的年紀了,卻依舊惹人憐愛得緊。
「我確實不曾同他有過半分牽扯啊!」
「那昨日又是怎麼回事?他好端端爲何要買下隔壁的院子?三更半夜又爲何要翻你家牆頭?」
「表妹神通廣大,自去查便是了,爲何要問到我的頭上來?」
我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放下茶杯,我從袖口摸出一條帕子,輕輕捂住嘴角,咳了兩聲,流下了兩行熱淚。
她會的我也會。
我好似聽見了聶遙的磨後槽牙的聲音。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更何況已經過去四年餘了呢?
「表姐身邊的孩兒是誰的?」
她終是沒我能忍,咬牙切齒地問道。
將才的柔弱立時不見了蹤跡,坐在我眼前的,僅是一個將時光消磨在後宅爭鬥的寡淡無味的婦人罷了!
「我的。」
「表姐知道我的意思。」
她一掌拍在桌上,我看着都覺得疼。
可她臉色都沒變絲毫,可見是平日拍慣了的。
「我可以保證,絕不是曹無憂的。」
「看來表姐也沒自己說得那般清白無辜麼!」
她終是鬆了口氣,端起茶杯來,極優雅地喝了一口。
「我何時說過自己清白無辜了?都是爛泥坑裏爬出來的,誰也不比誰乾淨,表妹就別扯了吧!」
我揮揮手,想要送客,奈何客人不配合。
「表姐同我說的話,也同曹無憂說一說,好叫死了心吧!」
她說得理所當然。
「表妹不要臉的功夫確實見長,自己的夫君自己管不了便算了,爲何叫我去說?有名,送客。」
我喊了一聲,有名冷着一張俊臉,拎着聶遙的後領便將人扔了出去。
這事兒我本不欲再管,因爲確實不關我的事兒。
舊事已了,我自己的仇自己早報了,何須與曹家有過多牽扯?
第二日我便帶着小孩兒去了郊外的莊子。
莊子裏紅梅開得正好,小孩兒和我一樣,是個大俗人。
看見滿枝頭的梅花也只想着摘下來做梅餅喫。
只是我比小孩兒懶,他願意自己動手摘,我只願意攏着袖口站在旁邊看熱鬧。
「還是自己親手摘的做出來的餅纔好喫。」
待到熱乎的梅餅喫到嘴裏時,我不由感嘆道。
小孩兒十分無語地看着我。
「我也是幹了活的。」我狡辯道。
「是,娘子你站在樹下指着這朵說好,指着那朵也說好,可不是幹了許多活兒麼?」
春喬道。
我決定閉口不言,只管喫就是了。

-3-
一眨眼就是除夕。
小孩兒在院中放了炮仗,勉強便算作我們過了年了。
因着看小孩兒放炮,我竟然着了涼。
我不願面對,畢竟我的身子比牛壯,從小到大,幾乎沒生過病。
我一邊打噴嚏,一邊流鼻涕,頭暈腦脹,嗓子還疼。
怕小孩兒被我過了病氣,便叫春喬先帶他回了城。
春喬着急忙慌哭着跑回來時,我剛灌下了一碗湯藥,苦的立時便要原地昇天了。
我掀開被子下了牀,從衣櫃裏翻出了厚衣服。
「娘子怎知我要說什麼?」
春喬抹着淚,可憐兮兮地瞅着我。
「定然是小孩兒出事了,若不然你怎麼可能丟下他自己跑回來?
「是曹無憂強行將他帶走了麼?」
「我們剛到家門口,曹老太太便帶着一羣人將我們圍住了。
「他們有備而來,帶的都是高手,無名一個,自然不敵。
「小郎被他們抱上了馬車,往曹家祖宅去了。」
這有備而來幾個字,倒是值得琢磨。
好容易坐上了馬車,我腦子暈得厲害。
春喬哭一陣氣一陣,嘴裏嘀嘀咕咕反反覆覆唸叨着「待告知郎君,扒了他們的皮纔是……」之類的話。
我想說你家郎君此刻怕是正盤算着如何扒人家的皮呢!你還敢添亂?
我揉着額角,深覺無奈。
我同曹無憂,可不就是一場孽緣嗎?
我十四這年,曹皇后剛進宮一年,曹家隆寵不斷。
我和聶遙同日出生,只是我生在早上,她生在黃昏。
我們兩人的命運卻是千差萬別。
聶遙三歲上就死了娘,繼母不慈,外祖母心疼她,就把她接回了京都親自教養。
我比她強些,我母親看上了一個窮秀才,外祖母不同意,她便跟着那秀才私奔了,我外祖母險些被她給氣死。
五年後她帶着我回了京都,人已經被磋磨得奄奄一息,不過三五日就死了。
外祖母不願要我,說是看見我好似看見了那折磨死了她女兒的秀才。
舅母見我可憐,她只有兩個兒子,便將我當作親女兒一般養在了膝下。
我和聶遙,都是在舅舅家長大的。
外祖母將她養得端莊穩重,一副大家閨秀模樣。
只是她身子不好,總要用藥湯養着,不幾日就病一場,弱柳扶風,嬌嬌弱弱。
我卻不一樣,同三個兄長養在一處,被舅舅舅母慣的性子疏狂,不知天高地厚。
聶遙最不喜我,我亦見不得她。
彼時曹皇后將將進宮一年,隆寵正盛,曹家亦是烈火烹油般。
曹無憂他娘辦了一場春宴,京都大半的姑娘都去了。
曹皇后也來了,她一眼就看中了我。
皇后親自賜婚,無比的殊榮。
曹無憂貌若春花,情似秋月。
十四五六歲的姑娘,喜歡個這樣的郎君實在是情理之中的事兒。
舅舅舅母歡歡喜喜地給我備下了嫁妝,將我嫁進了曹家。
我亦被歡喜衝昏了頭腦,將聶遙聽聞我要嫁進曹家時似笑非笑的模樣拋在了腦後。
亦不曾細想曹家這樣的人家,爲何會看上我這樣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
洞房花燭夜,我羞怯地坐在牀榻上等着夫君來掀我的蓋頭。
蓋頭被掀開時,我手中還捏着半顆未喫完的蘋果。
我被燭光晃了眼,仰頭看着眼前從未見過的人,驚得險些厥了過去。
眼前的男人不是曹無憂。
曹無憂就靠ťů⁷着門板戲謔地看着我,如同看着一出即將開演的好戲。

-4-
男人亦垂眼看着我,他生得實在太過蒼白單薄。
他往前走了兩步,原來他的左腿是跛的。
他端了兩杯酒,將一杯遞到我面前,看着我,笑了笑。
樣子青澀溫柔,還是個少年模樣。
「抱歉!」
他的聲音輕極了,輕得讓我以爲只有我和他聽到了。
我心裏隱隱約約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兒,但好似又不全明白。
男人坐在我身邊,不給我任何猶豫的機會,他輕輕挽過我的胳膊。
「想要活命,就什麼也別問。」
他的脣貼在我的耳邊輕輕說道。
曹家敢這樣做,定然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我喝下了杯中的酒,酒是好酒,我的胸口卻灼熱又疼痛。
對一個人的喜歡,對未來生活的憧憬,也隨着這杯酒消散無蹤,只餘下了在此時此刻不得不嚥下的疼痛,屈辱和無奈。
我雙眼灼灼地盯着曹無憂,恨不能將他燒穿了才罷休。
「娘娘既選了你,也是你的榮耀。曹家不會虧待你,你放心便是。」
曹無憂冷冰冰地說道。
好似這是一件同他完全無關的事,而我也只是曹家選出的不需要有任何情感的傀儡。
他轉身,身上的紅衣血一般刺眼。
「爲何?」
在他要拉開門時我最終還是沒忍住。
婚前我們見過兩面,一次他送了我一枚雕着喜上眉梢的玉佩,他遞給我時微微垂着頭,眼角眉梢皆是羞澀歡喜。
我站在門裏頭,他在門外頭。
牆角的青梅層層疊疊掛在枝頭,舅母和他的母親坐在屋裏看着我們笑。
我接過玉佩時不小心觸到了他的指尖,害羞地立時轉身躲進了門後,他喊了一聲我的名字,纏綿悱惻。
每每想起那刻,我心頭還燙得厲害。
一個人,怎得說變就變了呢?
還是這纔是他原本的模樣?
「爲何?我倒也想問問。」
他終是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呆地坐在牀沿上,任由男人幫我拆了發,他給我淨面擦手,幫我脫去了外衣。
全程一句多餘的的話都沒有說。
他將我抱起來放在牀上,起身脫下了衣服,扯開了被子,輕輕地抱住了我。
我們就這樣抱在了一起,他身體冰涼,不似個活人般。
他翻身將我壓在身下,額頭的汗滴在我的眼睛裏,火辣辣地疼。
男女之事舅母已同我講過,我清楚地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
他在我的腿間輕輕摩擦,卻終未做到最後一步。
我看他忍得那般痛苦,嘴裏卻一直溫柔地說着「抱歉」。
我知道,曹家一定有人在暗處偷偷看着。
他在盡力救我,亦在救他自己。

-5-
我睜着眼睛,一夜未睡。
我猜測他定然是喝下了春藥的,可他就那樣咬着牙,假裝和我春宵一度,自己折騰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時,他終是脫力昏了過去。
我手中捏着他給我的一張紙條,眼睜睜看着有僕婦進了房門,目不斜視地將一絲不掛的他用被子裹住,又通過一扇暗門抬了出去。
有兩個婢女魚貫而入,給我梳妝打扮,整個過程中也是一言不發。
我也終於明白,曹家爲什麼不叫我帶婢女來了。
又有個婆子來翻牀,她不知從哪裏翻出了一塊帶血的帕子,拿出去遞給門口等着的另一個婆子,又轉回來面無表情地更換了牀單被罩。
這是曹家上下皆知的祕密,可他們將這祕密守得鐵桶般,外人毫不知情,可見曹家治家有多麼嚴苛。
我將那紙條緊緊地捏在手中,趁着婢女不注意,悄悄塞進了隨身佩戴的荷包裏。
曹家的祕密,皆在這張小小的紙片裏,只要知道緣由,便能有應對的法子。
我死死攥着手心,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靜。
曹相國和曹夫人還有曹家的其餘人皆已在歡歡喜喜地等着我敬茶了。
看着他們真真切切地笑,我心底冰涼一片,能將戲演得這般真,我日後的路註定不會好走。
曹家人沒半分爲難我,曹夫人甚至十分體諒地叫婢女扶我回去歇着。
回去的路上我尋了個出恭的藉口,兩個婢女始終不離我左右地跟着,直到茅廁纔等在門口。
我四處觀察了一番,眼見從外無處窺探,才蹲下身子,將那紙條卷在廁紙裏,以捂鼻子的動作做遮掩,迅速地將內容看了一遍。
紙條極短,只有一行字。
【兄不能行人事。】
我將紙條包在廁紙裏扔了。
回房後我便睡下了,這是曹夫人交代的,叫我好好緩一緩。
婢女放下牀帳,安安靜靜立着,好似不存在般。
我一夜未睡,看着紅色的牀帳,只覺得頭昏腦漲,鬢角突突跳得厲害,好似有什麼東西要破皮而出。
閉上乾澀的雙眼,我將那短短的一行字在腦中過了一遍。
稱呼曹無憂做兄長,外人卻從沒聽到過曹無憂有個弟弟,可見他在曹家的身份應該是十分特殊的。
特殊到絕不允許他出現在外人的眼前。
曹無憂不能人事,這事於曹家和曹無憂就是天大的事兒,更不能讓旁人知曉。
曹家人想讓我生一個擁有曹家血脈的孩子,日後即使旁人聽到一句半句傳言,只要有子嗣,傳言便能不攻自破。
曹家能拿捏我的法子,定然是要用舅父舅母和三個兄長的性命作爲要挾。
爲了家人,我不得不妥協。
那麼他呢?
曹家又是用什麼法子拿捏他的呢?
他亦是身不由己,卻還要盡力護我。
呵!
我從沒想過有一日自己需要面對這般泯滅人性的事情。
腦中昏昏沉沉,雖還有許多事情要想,可我終不敵黑暗,還是睡了過去。
我和他能不能活下去,全在我能不能生出孩子這一件事兒上。
若是我如了曹家的願望生下一個男孩兒,估計我和他的死期便也到了。
他那般難受都顧自忍耐着,可見他也十分清楚我們的處境。

-6-
第二日晚上他沒來,曹無憂坐在牀邊,雙眼空洞地盯着我。
「他好麼?是不是能讓你歡喜?」
他咧開嘴角,癡癡一笑,如同一個會說話的傀儡般。
他的表情實在駭人。
我看着他,將一口唾沫吐到他的臉上,翻身不願再看他一Ţű̂⁺眼。
他伸出鐵鉗一般的手死死握住我的手臂,將我扯了起來。
那團唾沫就在他的左臉頰上。
他咬牙切齒,目眥欲裂,雙眼裏全是紅血絲。
「你怎敢?」
「你又怎敢?堂堂八尺兒郎,竟眼睜睜看着你的新婦同旁的男子歡好,你算什麼男人?只一口唾沫,算是便宜了你。
「你曹家這般欺人,是料定了我無父無母,舅家無權無勢,絕不敢反抗是不是?
「皇后娘娘選中我的時候可打聽我的脾氣?惹急了我,大不了魚死網破。
「此時竟有臉問我歡不歡喜,你待我如何答你?歡喜還是不歡喜?」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臉上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過,垂頭避開我的目光。
只是個受家族擺佈,懦弱無能之輩罷了!
我心中驚痛,不敢相信我會喜歡這樣的人。
可悲,可笑。
他慢慢鬆手,伸手將臉上的唾沫擦掉。
我轉身躺回牀上,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曹無憂同我一起回門,表現得從容不迫。
爲了今日,舅父請了一日假,連上職也不曾去。
見曹無憂待我十分好,舅母甚至還流了淚。
舅父和兄長們陪着曹無憂喝酒,外祖母連面都不曾露,只讓聶遙來陪我喫頓飯。
曹夫人安排的婢女寸步不離地守着我,我同舅母說了些家常話。
聶遙看着我的目光若有所思,而那些若有所思裏,又帶着顯而易見的嫉妒。
外祖母與曹家去世的老太太有親,或許聶遙知道些什麼,只是我不知她知曉什麼,又知曉了多少。
黃昏前我同曹無憂坐上了回曹家的馬車,曹無憂喝多了酒,醉醺醺靠着車壁說胡話。
我想起聶遙將才看他時黏黏糊糊的目光,試探着問了一句。
「你同聶遙早就認識?」
他迷迷糊糊看着我,搖頭又點頭。
「父親說我是廢物……廢物……。
「我文不成,武不就,於曹家無半分助益也就罷了,甚至連個子嗣都不能有……」
他嘴裏鼓鼓囊囊又說了一串。
後來我只聽清楚了一句。
「可我總比他強,連自己的親妹子都不放過,禽獸……」
我聽得心驚肉跳。
堂堂相國,皇帝的老丈人,竟是這般豬狗不如的東西。
果然,越是世家大族,內里約是骯髒不能見光。

-7-
莫非他便是相國的親妹,傳聞中那個驚才絕豔卻英年早逝的曹夢舟的兒子?
我雖居於閨閣,卻時常扮作男子跟着三個兄長去戲院聽戲。
戲院中有一出極賣座的戲,叫《追夢》,聽說那出戏就是根據曹夢舟的過往改編的。
她十二時便因着一首詩名揚天下,十五時便燒製出了琉璃,後來又做出了削鐵如泥的利器。
加之她貌美非常,彼時京都的郎君,哪個不爲她神魂顛倒?
聽聞先皇十分喜愛她,欲娶她爲後。
不想她卻在年滿十六這年,因突發心疾香消玉殞。
所以曹夢舟的死,斷然不會是因爲心疾這般簡單。
又月餘過去,曹家的家醫日日給我診脈,結果自然不盡如人意。
已入了冬,房裏燒了地龍,熱得厲害,我只穿了件寢衣盤腿坐在牀上翻看嫁妝單子。
曹無憂不見蹤跡,兩個婢女亦退到了門外,我知曉他今夜定然要來,心裏存了許多事情想問他。
到了後半夜,衣櫃後的暗門打開,他跛着腿從裏面走出來。
我藉着燭光好好地看他。
他生得很高,卻也瘦得厲害。
臉頰上都沒多餘的肉,頜骨突得厲害,鼻樑異軍突起。
他的眼睛同曹無憂的十分相像,是大大的鳳眼,只是他太瘦了,眉骨又高,眼窩便顯得很深。
他的脣生得恰好,脣角微微往上勾着,好似天生就是笑模樣。
怎麼說呢?
他生得十分奇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俊逸出塵。
他在牀沿坐下,垂頭看着我數錢匣子裏的銅板,笑出了聲來。
想起那晚他難耐的低喘,我有些臉紅。
可私心裏又覺得他的聲音好聽極了。
「睡吧!」
他將嫁妝單子放進錢匣子,又將錢匣子放進了衣櫃。
轉身吹滅了蠟燭,轉身上了牀。
他將我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去扔在地上,又將他的長袍脫了。
他側身將我抱在懷裏,嘴脣貼在我耳邊。
我的頭就放在他的肩頭,透過牀帳,便能看見衣櫃後有一條尺寬的,透出光亮的縫隙。
監視我們的,應該就在那條縫隙的後面光明正大地看着。
荒唐又不知所謂。
他依舊如洞房夜一般,兀自折騰了一夜,我學着他的樣子演戲,將一張卷得緊緊的小小的紙條,插進了他腦後的發冠中。
第二日他依舊是被人給擡出去的。
如此反覆,轉眼已是一年,我依舊沒有身孕。
曹夫人先急了,她親自進宮,請來了醫正。
醫正診治一番後,告訴曹夫人我宮寒,須得先喫一月的藥調理後在診。
看他一臉爲難的樣子便知,我這宮寒的毛病,怕是十分不好治。
我心頭亦疑惑,不知自己這宮寒的毛病到底是何時有的
只是我深覺這宮寒得的實在是太好。
曹夫人臉色凝重地走了,一個時辰後,我便喝上了黑乎乎的湯藥。
曹無憂整日不見人,這日卻意外地回來得早。
見我在喝藥,問明後嗤笑一聲,坐在桌前悠悠然地喝起了茶。
想必此時他胸中鬱結該散去了吧?
他不行,我們也不行。
我一口氣將藥灌下去,端起茶盞漱了口。
又問他的去處。
「同朋友喫酒去了。」
「明日可還去?」
「嗯!」
「我有個貼身婢女,叫春喬,她的身契在我身上,眼看她已到了成婚嫁人的年紀,我想還了她的身契,Ţŭ⁽可母親不叫我出門去,你可能替我轉交給她?」
「一個下人,也值當你這樣替她操心?」
「我們一處長大的,自是與旁人不同。」
我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包裹,打開叫他看。

-8-
他看了一眼,隨手放在了桌上,伺候我的金釵將包裹提過去交給銀釧,銀釧提着包裹出去了。
我知道她一定要細細查看一遍才能放心。
我嫁進曹家一年,除了陪着曹夫人蔘加了一次宮內的春宴,另外年節回了一次家外,再沒出過曹家半步。
日子不緊不慢,又是一月。
醫正再來,便將話說得明白,我若想有身孕,不是不能,只是十分艱難。
我裝模作樣地趴在牀上垂淚,曹夫人安慰了兩句,欲走。
「母親,既我子嗣艱難,便將我休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臉上的神色變了又變,終是露出了平日裏慈和的笑來。
「你這傻孩子,說的什麼話?」
她握着我的手,尖銳的指甲刺進了我的肉裏。
我的湯藥依舊未斷。
唯一叫我暢快些的,便是有一日聽兩個老僕婦扯閒篇。
原來皇后嫁進宮裏快五年了,也沒個一兒半女的。
我捂着嘴偷偷笑,老天有眼。
老子是個禽獸,這處罰卻降到了自己的兒女身上。
又是九月,我不出門,不知外面世界都在傳些什麼。
只一日曹無憂被小廝擡回了房,原是被曹相國打了二十個板子。
板子毫不手軟地打在屁股上,將他的屁股打開了花兒。
他趴在牀上,看起來疼極了,卻依舊冷着臉咬牙忍着。
我半蹲在他面前,笑眯眯地問他疼不疼?
他將臉撇到一旁,不願意答我。
「父親爲何打你?沒想到你竟然也有這樣血氣方剛的時候。」
「蘇長留,你知不知道?我也行了……」
他看着我詭異又得意地一笑。
我一臉不相信地瞅着他。
「不信麼?等我好了,叫你試試。」
我搖搖頭,這傻子,連自己爲何不行都不知,竟還盼着好呢!
曹無憂在牀上躺了半個月,等終於能下牀走動時,冬日的第一場雪也如約而至。
我亦得了風寒,迷迷糊糊躺在牀上起不來身。
曹夫人怕曹無憂被我傳染了,便叫他挪到了隔壁院子。
院外寒風冷冽。
女子的慘叫聲伴着呼呼的風聲傳進我的耳中,不一時便沒了動靜。
衣櫃被推開。
我閉着眼睛也知道眼前站的是誰,好似我對他身上的味道已然很熟悉了。
我迷迷糊糊伸出手去。
手被握進了冰涼的掌心,我舒服地嘆了口氣。
「發燒了?可喝過藥了?」他的聲音很低。
「嗯!只是不頂用,他們怕不是想叫我死吧?」
我掙扎着睜開眼看着他。
忽想起我生着病呢,曹夫人斷然不會讓他來的。
可他怎麼就來了呢?
「張嘴。」
我聽他的話張開嘴巴,他將一顆藥丸放進我的嘴裏。
那藥丸很快便化了,甜膩中帶着微微的苦味兒。
「外頭都在傳曹家的事兒,說什麼的都有,此事可跟你有關?」
他聲音裏帶着些笑。
「我厲害吧?」
他笑着點點頭,卻沒問我是怎麼做到的。
「你怎麼突然來了?看你的人呢?」
「死了!」
他玩笑般說道。

-9-
我不知這話當不當得真。
便當是假的吧!
「你叫什麼?」
我遇見他已快兩年,卻不知他叫什麼。
每每小紙條上也只是一句要緊話,我從沒想過要問一問他的名字。
「我排行三,命太初,你叫我三郎即可。」
「太初者,天之始也。這名兒起得,些許不知天高地厚。」
只是他分明排行二,怎得又成三了呢?我欲問他,頭暈暈乎乎的,又忘了去。
他雖未出聲,可我知道,他定然在心底大笑不止。
他將額頭輕輕貼在我的額上,不知爲何,我並不覺得不喜。
「快些好起來吧!你別怕,有我呢!」
「嗯!我不怕!」
當時我並沒把他的話當真。
我不怕,是因爲我在努力地想着扭轉局勢的法子。
過了幾日,我的病依舊不見好。
我哭着同曹無憂說,叫我見見我的舅母,若是我死了,曹家不是也有個說法麼?
或是我的模樣實在看起來像病重不治了吧!
不知他如何同他母親說的,只隔了一日,舅母便帶着聶遙來看我。
我舅母同我舅舅青梅竹馬一處長大,舅舅甚愛她。
舅舅不曾納妾娶小,只守着舅母過日子。
舅母性子單純老實,見我的樣子,只一味地掉淚。
終是被曹夫人請出去說話去了。
房裏餘下了我同聶遙還有銀釧。
「我若是不行了,便沒什麼要顧的了,我沒別的要求,只想同表妹清清靜靜說會子話。
「你若不允,我便喊出來了,我舅母還在外頭坐着,我舅舅雖只是個小官兒,可我若是在婆家死於非命。
「我舅舅告到陛下面前,你說這事要不要有個說法?
「夫人到時會不會怪你?」
我看着銀釧,一字一句說道。
或從未見我這個模樣,銀釧愣在了原地。
「半刻鐘。」
她冷着臉退到了門外。
聶遙坐在凳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在等着她開口,她也在等着我。
只是我比她更有耐心罷了!
「知道外祖母爲什麼不喜你嗎?」
她伸手拉過我的手,看着我新染的丹蔻,笑了笑。
「不是說看見我就像看見了我那便宜爹嗎?」
「她派人去查過了,你爹早在你同你娘回來之前就死了,聽說是醉酒凍死在外頭的。外祖母活了六十多年,什麼事情沒遇見過?
「她是怕你,怕她養大了你,你一狠心像對你爹一般對她。」
「哦!」
我只是聽見了敲門聲拉着我阿孃沒叫她開罷了!
誰叫那日雪大風大呢?
「你同我一樣,分明是寄人籬下,怎總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每日樂樂呵呵,好似什麼也不缺。」
「那我該如何?在我心中,舅父舅母就是我的親爹孃,三個兄長便是我的親兄長,既是對着家人,我何須小心翼翼戰戰兢兢?」
「我們本就是外人,總要爲自己謀條出路。舅父舅母既待你那般好,你爲何會嫁進曹家?你心中難道就沒有半分猜忌麼?」
「這便是我與你的不同處。」

-10-
我心底從未懷疑過舅父舅母,朝夕相處數十年,他們對我的疼愛絕無半分摻假,所以他們又怎會害我?
當初皇后看上我時,舅父問過我,齊大非偶,我是否願意嫁過去?
可彼時我被曹無憂的一張臉迷得神魂顛倒,自然是再願意不過的。
既是我自己選的路,咬牙也得往前走啊!
「外祖母曾與你說過曹家的事吧?我只是疑惑,外祖母雖不喜我,這般的大事總該說一聲纔是,怎得我們都半分也不知曉?」
「你猜呢?」
「外祖母將曹家的事告知了你,叫你同我來說對不對?只是你爲了某些事兒瞞下了吧?」
聶遙臉上絲毫沒有被我識破的窘迫,捏着帕子捂着嘴角對我笑。
我並不討厭此時的她,一個一心一意爲自己盤算的姑娘,既能狠得下心,又能耐得住性子慢慢盤算,可見她實在不是個簡單姑娘。
「外祖母只提了提那曾經名震天下的曹夢舟,說她恨極了曹相國,將斷子絕孫的藥下在了果酪中想讓他喫下,不想曹無憂年幼無知,自己搶先給喫了。自此外頭再也沒了曹夢舟的消息,曹無憂病了一年餘才慢慢好起來的。
「外祖母不願見你,我同她說你對曹無憂情根深種,不願意放棄,你猜祖母怎麼說的?她說她看你是個狠的,不想卻要在一個男人身上載跟頭了。」
「我看對曹無憂情根深種的是你吧?」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她不將這事兒告知我,自然有她自己的盤算。
她面色一變,目光森然地看着我。
「我倒是有些佩服你了,明知曹無憂不行竟還能一心一意地喜歡他。不過若是想等我死了再嫁進來,那你怕要有得等了,畢竟依你的性子,做小怕是不願吧?
「你想進來,我想出去,不若我們做筆交易如何?」
她猶豫了片刻,將耳朵貼在了我的脣邊。
「你先懷上曹家的孩子,其餘的交給我如何?」
聶遙一驚,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可惜皇后當時看上的不是你,若是,其中又哪來這許多麻煩?
「你若是將曹家的事同我說了,我亦不可能會嫁。
「我真猜不透你心中是怎麼想的。」
我喃喃說道。
「想不透便莫再想了。」
春節很快就過去,曹家卻過得愁雲慘淡。
我病着,沒ṭṻ₁去喫年夜飯,亦沒能進宮參加宮宴。
曹無憂回來已是半夜,他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旁喝酒。
一忽兒開心,一忽兒惆悵。
我早已將他看透了,不過一個膽小懦弱的無能之輩罷了!
非要說他有什麼優點,便是生了張好看的臉。
他性子有些古怪。
總盼望着曹家倒黴,又極害怕曹家真的倒黴。
看他今日模樣我就能猜到,定然是他阿姐在宮裏過得不大如意。
我不喜與他獨處,不過與他獨處又有個好處。
只要他在,金釵還銀釧便會出去了。
比起那兩個,他真的算是十分單純且無害了。
「怎得了?」
我用帕子捂着嘴輕輕咳了一聲。
自我病了,他都在隔壁院子住着,估計今日他爹孃受了重擊,沒力氣管他了吧?
「你這病到底何時能好?」
他端着酒杯醉醺醺地站在牀前問我。

-11-
「宮裏的慧妃和貴妃都已有了身孕,皇后卻沒一點動靜,母親專門請了惠州楊家的老太太給她瞧,楊老太太說她一點兒毛病都沒有。
「嘿!你說這事兒奇不奇?」
他又自顧自地說道。
「陛下待娘娘好麼?」
「若是不好,陛下會三年只守着阿姐一個?又怎會準了楊老太太進宮去?」
我捂着帕子偷笑。
人人若都活得如他這般單純,其實也頂好。
他爹是什麼人?
是大魏最強的外戚。
陛下如今已過了弱冠,曹相國卻依舊霸着政權不願意放手,若是在叫他阿姐生下皇子,這大魏的江山怕是要改姓了吧?
他爹孃憂心,自是將這事看明白了。
「嘿嘿!」
他不知所終地傻笑。
笑完又將酒杯放回了桌上,磨磨蹭蹭爬上了牀。
自己伸手解開褲腰帶,不過一會兒便將他自己剝了個精光。
他說他行了,我總要試一試。
我已走到今天,誰人還會信我是清白的?
比起這些莫須有的,保住性命總比什麼都重要。
只是不知爲何,看着曹無憂的臉,我便生出了十分的厭惡來。
「你試試,我如今真好了。」
他臉色潮紅地看着我,拉住我的手往他身下探去。
我閉眼咬脣。
曹三郎即便在難耐,也不曾叫我這般過。
確實是硬的,只不過那堅硬也只短短一瞬。
只是那一瞬,卻叫曹無憂喘的如同要死了一般。
我睜開眼看他。
他似乎歡愉極了,抖成一團。
同嗑了藥一般。
我開始有些可憐他了。
我下牀洗了手,其實手上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但就是覺得噁心。
「我不嫌棄你和一旁的男人睡過,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圓房,我要和你生個孩子,看看父親還會不會說我有病了……」
他看起來累極了,終於慢慢睡過去了。
我嘲諷一笑,不嫌棄我?
呵!
可我嫌棄你呀!
我咳得愈來愈厲害了。
二月天漸漸暖了起來,我同曹夫人說想回趟孃家。
「我怕是熬不過春日了,想回趟家看看。」我如此說道。
自年後,曹夫人一直忙着給女兒物色各種各樣的郎中,甚至連巫醫也請了。
皇后沒能懷上,貴妃卻流產了。
曹無憂說御史臺莽足了勁兒的參起了曹家同曹皇后,說曹相國絲毫未將陛下放在眼裏,如若不然,怎得脅迫着陛下將那宮外的巫醫帶進了宮中害了陛下的子嗣?
貴妃的孃家亦是對着曹家發難,說貴妃的肚裏的孩兒就是被那巫醫弄沒的。
前幾日曹相國罵曹夫人糊塗的事兒估計滿院子的人都聽見了吧?
曹夫人近些時日日子不好過,人也老了許多,平日裏那副菩薩臉面也維持不住了。
她將對我噓寒問暖的那套都省了,只看了我一眼,指了指銀釧,叫她陪我同去。
「若是病重死在了路上,可別說是我曹家待你不好。」
我垂頭沒說話。
馬車上只有我和銀釧兩個,我從袖筒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她。
是她的身契。
上次我讓曹無憂捎給春喬的包裹皮是雙層的,包裹皮中間縫了一塊白絹,上面將事情大體說了一遍。
叫春喬尋我長兄,好好查一查銀釧和金釵的來歷。
且叫她和長兄萬不可將這事兒告知給其他人。

-12-
上次舅母給我帶了芙蓉齋的點心來,春喬就把查探到的消息藏在了點心裏。
金釵毫無破綻,她娘就是曹夫人身邊伺候的吳媽媽,她是曹夫人的陪嫁丫頭,是曹夫人的心腹。
銀釧不同,她是死了爹孃被兄長嫂子賣進曹家的。
她的身契就在曹夫人手上捏着呢!
我長兄讀書不大行,舅父出錢,叫他開了間替人跑腿送信的鋪子。
他做事穩重,消息亦十分靈通。
紙條上將銀釧的底細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只是有件事十分蹊蹺,還不待我行事,正月初一曹夫人便將春和四十七年六月初六出生的婢女同小廝的賣身契全發還了他們的家人。
說若是皇后有了身孕,便會放他們回家去了。
而銀釧的生辰恰在放還的婢女中。
長兄聞訊,立刻將銀釧的身契又從她的兄長手中買了回來。
正月初二本該是我回孃家探親的日子,我病着,舅母又帶着聶遙看我。
銀釧的身契又到了我的手中。
舅母走時還和曹家哭鬧了一通。
銀釧接過身契,什麼也沒說就收進了懷裏。
我又遞了張房契給她。
這是我的陪嫁裏唯一的一間鋪面。
「爲何給我這許多?」
「你出了曹家,總要有個謀生手段。」
她未接過去,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要我做什麼?」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幫襯我直到我從曹家逃出去爲止。」
「當日娘娘爲何選中的你,你可知曉?你可還記得大朗當日落水的事兒?」
我自是記得的。
當時衆人皆在湖邊彈琴作畫,曹夫人叫了曹無憂來與衆人見面。
許多姑娘都未見過他,自是對他驚爲天人。
曹夫人既然叫了他來,其中意思一看便知。
同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幾個名門貴族的郎君,曹夫人說年輕人一起說說話也是好的。
於是一羣人圍在一起說話,吵吵嚷嚷。
那時我也被曹無憂迷得神魂顛倒,心裏頭卻清楚我們的身世不匹配。
既然得不到,看看也就成了。
不知怎地曹無憂竟然落了水。
不等曹夫人喚小廝來,有許多姑娘自告奮勇地要下水救他。
我不會水,過去了也是添亂,只站起來看了一眼,拖着春喬往後挪了挪。
結果曹無憂會水,自己竟游上來了。
「那都是提前商議好的。家世好的不好拿捏,早就被排除在外了。家世同你相仿卻爭着要下水的亦被排除了,因爲娘娘覺得她們想法太多,會惹出事來,後來娘娘便瞧上了你。
「洞房那日你沒將事情鬧出來,娘娘和夫人對你十分滿意,覺得你識時務,知進退,甚好。唯一不好的便是遲遲不能懷孕。」
我才知曉原來曹家選上我是覺得我膽子小啊!
「可誰能想到,你倒是那個最不好拿捏,膽子也最大的。」
「我只是怕死罷了!」
她沒再說話,伸手將房契接了過去。
「你命好,偏有人幫你。」
她喃喃說道。

-13-
馬車從福祥酒樓路過,二樓的窗戶開着。
恰我掀開了車簾,那人恰也垂眸。
他眉目深深,頜骨清晰。
我瞬間放在了車簾,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祕密。
我有,他也有。
曹夫人只給了我一頓飯的時間。
舅父兄長們並不知我來,上職的,上學的,皆不在家。
舅母回了孃家,外祖母不願見我。
我同聶遙一起喫了頓飯。
「你倒是能耐。」
聶遙看着站在門外的銀釧不鹹不淡地說道。
「都是被逼的。上次說過的事兒你想得如何了?
「他如今確實是能行事了,只是要生育子嗣怕是不能了。你的機會就在眼前,只看你抓不抓得住。
「曹老太太在世時你常與外祖母一起去曹家,想必曹無憂的性子你比我更瞭解。
「打聽他日常在何處喝酒這樣的事情怕是並不艱難吧?」
她攏了攏肩頭的斗篷,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聶遙總愛做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樣子,可她不知道,她笑起來纔是最好看的。
只是她不愛笑。
「你怎麼就覺得我會應下呢?」
「因爲你急切地想嫁給曹無憂啊!」
我拍拍她的肩頭。
她無所謂地笑了笑。
「我確實到了嫁人的年紀了,前幾日我父親來了信,見我回去嫁人。
「外祖母再如何喜愛我,也尋不出再留我的藉口了。
「我總得爲自己爭一爭。」
「爭是對的,只是你需想好,曹家確實是個泥沼。
「你嫁過去也莫想要依靠曹無憂半分,還有曹家日後會如何……」
「眼下就有過不去的坎兒,誰能想那般遠?你以爲我那繼母又是什麼好人?他們又會給我尋什麼好人家不成?只是着急將我賣了錢罷了!」
各有各的不易,我已勸過,聽不聽便是她的事兒了。
我將要辦的事情反覆向春喬叮囑了一遍,最重要的,便是要盯住聶遙。
我坐上馬車,閉眼倚在車壁上。
心裏頭翻翻滾滾都是來時那一眼。
我以爲他在曹家艱難求生,多是迫不得已。
如今看來,是我想多了。
她阿孃能生下他,他又能在曹家長到這般大,肯定都不會是個簡單的人。
只是他那些溫柔,那些忍耐總不像裝出來的。
「關於曹三郎你知道多少?」
「他可不姓曹。」
我忽悠睜開眼看着銀釧,他怎會不姓曹?
「驚着了?」
「有些。」
「具體如何我並不知曉,只知道他是十歲時被相國尋回來的。」
所以這十年才更耐人尋味。
「他平日住在何處?」
「就在客院兒。」
看來我自個兒誤會的事情不止一件,他的身份見不得人。
可他在曹家,完全可以是另外的身份啊!
「相國極其看重他。」
「那爲何他每每來時要走暗道?」
「因爲怕被其他人瞧見啊!」
那他那般慎重地不肯多說一個字是又是爲了什麼?
是爲了護我性命麼?

-14-
天漸漸暖起來,我的身體也一日一日好了起來。
也該是好的時候了。
屋外海棠開得正豔時,曹夫人的心情顯而易見地好了起來。
皇后有了身孕。
這是整個曹家的大喜事兒。
曹夫人大費周章地辦了一桌家宴,因着我還沒好全,便沒讓我去。
我坐在屋檐下看花兒,心中想不透的事情實在太多。
既想不透,便只能先放下了。
今日銀釧接到了春喬傳的信兒,聶遙已經和曹無憂見了好幾次面,我叮囑的事兒長兄亦辦妥了。
只等着時機成熟便可行事兒了。
黃昏的風吹得人微醺,久違的,我想喝點兒酒。
也只是想想罷了!
巧的是金釵被曹夫人喚去了。
我叫銀釧想法子給我弄壺酒喝,她瞥了我一眼,沒動,也沒說話。
「你這人最大的毛病便是無趣。」
「哼。Ṱũ̂ₖ」
這算是應了還是沒應呢?
「洗洗睡吧!反正無事可做。」
我扭頭進了房。
日頭不見了蹤跡,於我而言,這便是到了睡覺時間了。
我琴棋書畫樣樣都不精,女紅針鑿更是隻通半點。
平日裏唯一的愛好便是讀個話本子,聽聽戲喝喝酒。
除了跟着長兄賺點小錢外,簡直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
到了此時此刻,我不睡覺還能幹什麼?
「你在孃家也如此?」
「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若是在家,我此刻不是同兄長們四處閒逛,就是陪舅母推牌九,再不濟也是在看話本子。
見我洗漱罷上了牀,銀釧放下牀帳,熄了燈。
我睜着眼睛無聊地數着手指頭玩兒,嘴裏隨意念叨着幼時聽過的童謠。
翻身側躺着,覺得不舒服,又躺平了。
天氣熱,又踢了被子攤開躺着。
衣櫃處傳來極輕微的響聲,我立刻閉上眼裝睡。
他身上有酒味兒。
我感覺到了他掀開了牀帳,輕輕在我身旁坐下。
我忽然想到此刻自己尷尬的睡姿,想換一換,又怕叫他看出來我在裝睡。
他就那般坐着,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在我躺得都快僵掉時,他的氣息忽然撲面而來。
柔軟的脣輕輕貼在了我的脣上,一觸即離,還不等我咋吧出味道。
我聽見他輕輕笑了。
「今日看見我時爲何要躲?」
我以爲他識破了我,正要睜眼,結果他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從未見過一個姑娘那般震驚害怕又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亦沒見過那個姑娘如你一般大膽,你自己寫的紙條可還記得?
「我的清白不值一提,保命要緊。
「嘿!我覺得有趣得緊,若是旁人,怕是早就要羞憤地上吊了。
「先時我只是無聊,後來卻惦記起來了。覺得你有意思極了……」
我胸口藏了好大一團火,這般人命關天的大事,他竟是覺得有意思才做的麼?
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
曹家的人,果然沒一個像人的。

-15-
六月時外祖母走了,將她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聶遙。
七月時我勸曹無憂尋個郎中看看,他都好了,總得讓家裏人相信。
他看起來很歡喜,又有些彆扭。
不幾日曹夫人便請了幼時給曹無憂看過的郎中來,結果一瞧,曹無憂的病竟然真的好了。
曹夫人便處處挑起了我的毛病來,一忽兒說我身子不好,一忽兒說我不能生養。
我只是忍着,一句也不曾辯駁。
是夜,曹無憂脫了個精光爬上牀來。
「我們生個孩子出來,母親便無話可說了。」
我看着他,也覺得無話可說。
明明頂着一張冷冰冰的臉,爲何做出來的事兒都是這般將自己扒個精光的讓人無言以對的事兒呢?
他能肆意對待的,也只有這一時半刻的自己罷了。
我早知有這一日,便讓銀釧日日備一杯茶等着他。
不待他抓到我的手,哐啷一頭跌在牀上,睡着了。
我覺得他礙眼,伸腳將他踹回了地上,踢了張被子隨意地幫他蓋上。
這蒙汗藥劑量下得大,估計他醒來時天怕是快要亮了。
我安安心心閉上眼睛,將才睡得迷迷糊糊,衣櫃猛地被人推開。
他走得急,沒看見牀底下睡着的曹無憂,結果被絆倒,硬生生跌在了我的身上。
我毫不猶豫地伸手抱住他的腰,將脣貼上了他的。
他僵硬地將我推開,我們四目相對。
「你真的不想麼?」
我挑起眉頭看着他。
哪他慌慌張張跑來又是爲哪般?
「想,很想。」
他勾脣一笑,開懷溫柔。
「只是得等我娶了你纔行。」
我翻身將他壓在身下,雙眼灼灼地望着他。
「我們睡了又不止這一遭。」
我伸手將他胸口的衣服扒開,垂頭貼在他的脖頸上。
舅母教我的,如今全用上了。
這一夜兵荒馬亂。
曹無憂比我醒得早,我睜眼時他正趴在我面前溫柔地瞅着我呢!
我被他嚇得一哆嗦,立刻將被子拉高了三分。
他得意揚揚大聲地喊金釵進來給我更衣,又指揮着僕婦換了被褥。
我看着一團糟的被褥,忍不住紅了臉。
心底卻又覺得十分爽快。
曹無憂這綠帽子,戴得竟這般爽。
嘿!
八月末,皇后小產大出血,大小兩個都沒保住。
這對曹家ẗŭ̀ₘ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不等曹相國緩過來,陛下又以雷霆手段將曹相國罷了官。
曹家立時門庭冷落,聽聞朝中落井下石,急着同曹家撇清關係的官員不在少數。
曹相國一病不起,眼看就要不行了。
我心中比誰都歡喜,只覺得曹相國太過奸猾,病得十分是時候。
若不是病了,曹家怕不是要更慘?
此時曹無憂卻期期艾艾同我說聶遙懷了他的孩子,都兩月餘了。
我差點沒忍住笑出來。
於是我跑去尋曹夫人,她剛給曹相國喂完藥,聽了我的話,臉上的表情變了好幾變,終是高興了起來。
「都有了身孕了,我便尋個人上門說和,納進門就是了。姐妹二人共事一夫,也是美談一件。」
「夫人可問過聶遙願不願意?我願不願意?」
我嗤笑一聲。
曹夫人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你待如何?」
「你以爲曹家還是昨日的曹家不成?」

-16-
我叫無名去叫門,他倒是十分聽話,一腳將人家的門板都踹了下來。
曹無憂沒他母親聰明,此刻竟然還在我家院子隔壁沒來得及走。
當年的美男子,不知發生了什麼,已然腦滿腸肥,大腹便便。
他如今這般喜慶,實在與舊時那般高高在上,冷冰冰的表情不符,可他偏還要做那副模樣。
倒胃口。
他見了我竟要奔過來拉我的手,我嚇得往後退了一大步。
無名伸手,將他推倒在了地上。
他看着我,淚眼婆娑。
「長留,當年是我對不住你,你便回來吧……」
「無名,卸了他的下巴。」
說出的話沒一句順耳的,還不如不說。
我回去?
回去給他做小麼?想瞎了他的心。
無名歡天喜地地照做,我便又帶着他一路尋去了曹家。
曹家早已不復舊時,老宅子賣了,如今在長順坊買了間二進的院子,平常度日。
無名將踹門的事做得熟門熟路。
門一倒,他順手給了攔他的家丁一拳。
「將我家小郎交出來,若是惹了我家夫人不快,我家主君立時帶人將你家的宅子給翻了。」
我瞪了他一眼,誰是他家夫人?
他乖乖閉上了嘴。
小孩兒從屋裏跑出來,手裏還捏着一塊點心。
他抱住我的腿,笑得小心翼翼。
曹夫人跟在他身後,她早已白了頭髮彎了腰,卻還端着舊時的架子。
「你回不回來由你,但這孩兒是我曹家的,必須得認祖歸宗。」
「誰告訴你他是曹家的?若是他阿爹知道了這事兒,曹家怕又真得絕後了。」
「按年歲,他恰是你同我兒那夜有的……」
「你想多了,他想睡我,我還瞧不上眼呢!
「當年我走時說過,日後遇見了也只裝作不識就是了,若是還想同我糾纏,便別怪我不客氣。」
當年我叫長兄將聶遙同一個男人堵在了房裏,拿捏了她的短處。
從聶遙手裏要走了一個莊子兩間鋪子,聽說那都是外祖母留給她的陪嫁。
她當年咬牙切齒罵我無賴的模樣還歷歷在目。
反正都不是清白人,我坑起她來一點也沒覺得虧心。
我又從曹夫人手裏拿走了三萬兩銀票,算是她給我的封口費。
我讓人將曹無憂送了過去。
曹夫人看着她兒,心肝名兒地又叫了一通。
聶遙牽着個男孩兒站在屋檐下看熱鬧,嘴角抿着一絲冷笑。
那男孩兒真是一分一毫都不像曹無憂,曹夫人怕不是看出來了吧?
如若不然爲何非要叫小孩兒認祖歸宗?
總之那個都不是她曹家的種。
「我家小郎的爹姓宋,是陛下的嫡親師弟,你們不妨打聽打聽,看看惹不惹得起。
自己有孫子,偏來搶旁人的……」
無名嘀嘀咕咕。
我牽着小孩兒出了曹家的院門,想必日後也不會再來了。
曹家大門口多了一架寶馬香車,十分招搖。
我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車裏的人掀開車簾,一把抓住了我的頭髮。
我真是……
我轉頭怒目而視。
他卻笑眯眯地看着我,溫柔熱切,又十分無賴。
「長留,上車,你明知我近日腿疼,走路不便。」
「放手。」
「你若不上來,我便將你揪禿頭你信不信?」
我信你個鬼。
我終不敵他的無賴,牽着小孩兒上了他的馬車。
小孩兒捏着點心,熟門熟路地往他懷裏一坐。

-17-
「阿爹,他家的小孩兒不會說話。」
他仰頭看着男人。
「是嗎?」
「我問他讀了什麼書?平日同誰玩兒?喜歡喫什麼?他一句也不應我。」
「大約他是個啞巴吧!」
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冷臉看着眼前的父子倆。
「人家是不願意同你說話。」
我道。
「爲何?是我生得不好看麼?還是不招人疼?阿爹分明說我是這世上最好看最招人疼的小孩兒了。」
我無語地瞅着男人。
「哪有人一生氣便氣四五個月的?」
他伸手捏住我的袖口,搖了搖,又搖了搖。
「不要臉,一把年紀了還撒嬌。」
我罵他。
當年我離開曹家後便搬到了郊外的莊子上,過了一月我才發覺自己有了身孕。
同舅舅舅母一說,他們又是心疼又是生氣。
又過了半月,宋太初自己尋上了門。
我叫春喬堵了門不叫他進,無名便託着他翻了牆。
結果他從牆頭摔了下來,摔折一條胳膊,他藉機便賴在了莊子上。
我才知曉了許多原本不知的事情。
他阿孃當年被曹相國強迫後差點上了吊,後來被他阿爹救了回來。
他阿爹只是曹相國手底下的一名暗衛,後來兩人互許終身。
有一日他阿孃有了身孕,曹家自是不能讓她們母子活,他父親便帶着他阿孃逃了。
他阿孃同先帝是舊識,兩人逃出後去尋了先帝,先帝便將他們藏在了皇家寺廟。
後來他阿孃生下他後病逝,他阿爹殉情。
先帝將他養到了十歲。
先帝走時問他要不要回曹家?畢竟曹相國一直認爲宋太初是他的孩子。
他點頭應下,先帝一去,曹相國把持朝政。
他隱在曹家,伺機扳倒曹相國。
所以我能這般順利地離開曹家,確實是沾了他許多光的。
他的性子脾氣其實是極好的。
我懷着小孩兒,脾氣很怪,一時好一時壞,一時笑着一時又哭了。
脾氣不好時總鬧着要把他趕走,他也笑嘻嘻地在莊子的田埂上坐着等。
我偷偷躲在門後看他,他真的就只是坐着,什麼也不做。
脊背挺直瘦削,肩膀卻是又寬又可靠的。
「宋三郎。」
我揚聲喊他,他一下子轉過頭來,臉上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
一會兒又很快揚起笑臉,跛着腿跑過來。
「長留,你不生氣了麼?」他問得小心翼翼。
我彆扭地將頭一扭,他便牽着我的手,說他剛剛發現了一叢叫不出名字的花兒,帶我去看看。
「你爲何不採來給我看?」
「它好好地開着,就讓它繼續開着不好麼?」
我就笑了。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連一叢花開都十分在意。
我有時好端端地坐着便哭了,他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
抱着我哄我,問我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你都能給麼?」我故意問他。
「嗯!我的命都成。」
我又去捶他的胸口,罵他胡扯。
「我想喫櫻桃。」
此時窗外正下着大雪呢!
他輕輕摸着我的後腦勺兒,沒說成,也沒說不成。
睡醒了我便將這事兒給忘了。
他說要回趟京, 我自是不攔着他。
過了兩日他便回來了, 發頂肩頭盡是雪,凍得哆哆嗦嗦。
他敞開懷, 懷裏一個小包裹,裏面有一捧紅豔豔的櫻桃。
他拿起一顆放到我嘴邊。
「長留,你快喫。」
我輕輕咬了一口,因爲太好喫,所以我就掉了淚。

-18-
我生小孩兒時並未受什麼罪,生得順利極了。
疼了兩個多時辰便生下了他。
春喬說我疼了幾個時辰,他就在房門外癡癡呆呆站了幾個時辰。
叫他進去,他只是搖頭。
「她最怕疼了, 都是我害的, 她怕是不要我了……」
我生下小孩兒叫他進去看, 他只瞧了一眼, 便跪在牀邊拉着我的手。
他說:「長留, 你別不要我。」
我們一起將日子過得熱熱鬧鬧, 他第一次給小孩兒換尿布,一塊屎糊到了他的手指上。
他放到鼻前聞了聞,竟然又要叫我聞。
「好神奇,竟一點兒都不臭。」
我叫春喬將他趕了出去。
小孩兒第一次剃髮, 他拿着刀的手戰戰兢兢。
我衝有名使了個眼色, 有名沒看懂,無名竟然一掌將他劈暈過去了。
等他醒來時,小孩兒已經頂着個光頭淚眼汪汪地瞅着他了。
無名手裏的刀子還沒放下呢!
小孩兒長了第一顆牙,他炫耀了整整一日。
我想怕是旁人家的小孩兒都不長牙吧?
他扶着小孩學走路, 看着小孩兒穩穩當當走到他眼前時, 他竟然哭了。
「我怕他同我一般,生來便是瘸的。」
他待舅舅舅母十分親厚, 甚至尋了帝師給二兄做老師。
我們也鬧着彆扭, 他進了京,我便帶着小孩兒四處遊蕩去。
不消半日有名和無名定會尋來。
「要抓我們回去不成?」春喬叉腰質問道。
「郎君說了, 夫人想去哪裏便去,叫我們護着就是, 待夫人消了氣, 他便來尋。」
他腿不好, 走得又慢又顛簸, 可他的愛卻從未停歇,也沒半分顛簸。
春喬總問我這般總是同他鬧彆扭怕是不好, 若是惹惱了, 他變了心可如何是好。
「哪日我若不鬧了, 他才害怕。」
畢竟只有愛着, 纔會騰出那許多功夫來同他彆扭。
「長留,我只是想辦場婚事,熱熱鬧鬧地娶了你, 你怎就跑了?」
他拉過我的手, 雙眸望着我,清澈真誠。
「你想過沒有?或是我其實是害羞了呢?這樣的大事兒,難道你不該先同舅舅舅母他們商議麼?」
我幽幽說道。
「啊!原是如此。那我今日便同舅舅他們說去。」
……
我同他從未說過半句喜歡,亦不曾有過什麼承諾。
只是就這般走着走着, 就走到了一處兒。
時間很長,要證明什麼,一點兒都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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