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殭屍。
屍骨懸掛在荒野老樹上二百多年,吸盡了月亮陰氣。
夜遊神說,熬過己卯年五月十三,我便可修爲不化骨,做個不入天道輪迴的一方精怪了。
我沾沾自喜,正尋思着要在山裏挑一處好洞府做鹿塢仙。
結果有個回家奔喪的探花郎,途經荒野,命人將我的屍骨從樹上取下,挖坑給埋了。
他給我埋了……
埋了……
天殺的,他死定了!
-1-
鹿塢這地兒,已經鮮少有人踏足了。
一來此處山形複雜,容易迷路,二來傳聞這裏鬧鬼,有喫人的妖怪。
很久以前,這裏地屬南宋平江府。
山下有個富饒的村子。
村裏有個做茶葉買賣的生意人,叫李大戶。
李大戶家裏有三個閨女。
年長的兩個是正妻陳氏所生。
年幼的叫李年年,五歲,是小妾林氏所生。
李大戶做夢都想有個兒子。
那年災荒,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乞丐暈倒在了李家門口,被李家所救,施捨了幾頓飯。
老乞丐自稱年輕時是個術士,會算命,懂風水。
被李家收留一段時日,他欲言又止,道是爲了報答救命之恩,有一辦法可令恩公得子。
這辦法有些陰毒,叫顱針求子。
將一根長針從頭頂扎入李家閨女的腦袋,然後封死在棺材裏,埋在盪風過穴之地。
此法可嚇走前來投胎的女鬼魂。
假以時日,李家必定會生出兒子。
李大戶思慮過後,同意了。
埋的自然是小妾生的閨女——李年年。
我,就是那個倒黴孩子。
時隔太久,我已經記不清長針扎進顱內到底有多痛了。
畢竟那年我只有五歲。
我隱約記得,李大戶是我爹,他平時對我還挺好的。
燈會趕集的時候,他會帶我去街上玩。
還笑眯眯地給我買小糖人和兔子燈。
可是後來,畫面一轉,在我娘呼天喊地的哭聲中,我就被幾雙大手死死按住了。
他們將我埋在了山裏。
那老乞丐後來離開了村子。
臨走時,他告訴李大戶,日後生出了兒子,務必要選在正午時分,把我的棺材給挖出來,擇地另葬,放我去投胎。
不出三年,李大戶如願以償地有了兒子。
那兒子還是我娘生的呢。
高興得過了頭,他們完全把老乞丐的話拋之腦後了。
連我娘也沉浸在生兒子的喜悅當中,把我給忘了。
盪風過穴之地,死山在側,聚陰受陽,爲極好的養屍地。
那老乞丐一定是忘了告訴他們,埋得越久,我的怨氣越大。
他們把我的棺材挖出來,已經是十年之後了。
起因是李家那個寶貝兒子,突然生了場怪病。
小孩瘦得像個骷髏,每到晚上,抱着頭翻來覆去地在牀上打滾,七竅流黑血,哭號不止。
李大戶急了,方圓百里的大夫和能人,請了個遍。
還真被他找到一個有些本事的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說李家子是被怨氣咒詛了。
於是我便被挖了出來。
大正午的,豔陽高照,在山野空地就開了棺。
很多人親眼目睹,一具栩栩如生的女屍,衣不遮體,一眨眼的工夫便萎縮了,乾巴了,長髮如枯竭的草,形態可怖如老嫗。
被埋時,我五歲。
在那養屍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竟長成了十五歲的少女模樣。
雖然那模樣暴露在日光下,如曇花一現,迅速枯萎。
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那算命先生是怎麼有勇氣說出「殭屍爲藥」這種話的。
誠然,南朝時有位奇人異士,名叫京房。
他死後,墓被軍士所盜,一句盛行的「殭屍人肉,堪爲藥」,那些人便一刀刀地把「他」給分割了。
五代時,亦有暴屍處取土煎服,可治癒人病的說法。
這算命先生明知我死得詭異,還敢讓李家割我的肉,煎成藥。
想來,一定是李家給他的太多了。
-2-
我的屍骨被懸掛在了村外樹上,被太陽暴曬。
李家割了我一片肉,煎藥餵了兒子。
我娘林氏戰戰兢兢,給我燒了冥紙:「他是你弟弟,是娘唯一的指望了,年年,你不要害他,要保佑他痊癒。」
「等他好了,我們立刻安葬了你,讓你去投胎。」
一片殭屍肉,後來果真令他病癒了。
正所謂無知者無畏,怪力即是神蹟。
李家喜極而泣之時,還沒來得及擇地將我另葬,我就被村裏人瘋搶,削得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你一片,我一片。
殭屍爲藥,可治人病……如同南朝時軍士分割京房的肉,一模一樣的流言和場景。
李家人很憤怒,但也沒法子追究不是。
罰不及衆,是自古便有的道理。
李大戶直接命人將我的骨頭架子,帶到野外挖坑給埋了。
他還是挺慶幸的,趕在村裏人割肉時,爲了兒子他早就多削了幾片,存放起來了。
一年後,鹿塢這片地方,一個人也沒有了。
村裏人開始生病,像李家那個兒子一樣,瘦得脫骨,七竅流黑血,直到目眥欲裂,吐血而亡。
爲了爭奪那些治病的「殭屍肉」,他們開始自相殘殺。
死的死,亡的亡。
僅剩的幾個倖存者連夜逃離了村子。
而李大戶一家,因爲那幾片藏起來的殭屍肉,沒能留下一個活口。
彼時,我的骨頭架子已經懸掛在荒野老樹上挺久了。
月圓之夜,我自己從土墳裏爬出來的。
當時夜遊神兄弟二人正巧路過,連體怪胎似的,臂膀貼着,小頰赤肩,衝我怪叫:「李年年!李年年!你怎麼把村裏人都害死了!」
月夜下,我頭顱掛在麻繩上盪鞦韆,白森森的骨架晃來晃去。
「什麼叫我害死的,他們非要割我的肉,導致怨氣和屍毒在村子裏傳播,然後又開始自相殘殺,我也很無奈呀。」
我說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隻單純的殭屍。
一開始的怨氣便只針對了李家,想讓李家斷子絕孫而已。
誰曾想他們荒誕起來,跟瘋了一樣。
人有千面,心纔有千變。
分明是他們自己害死了自己。
我不服。
於是夜幕Ťűⁿ之下,我幽幽地轉過頭顱,用幽幽的眼眶盯着他們,又用幽幽的鼻孔洞哼了一聲。
「我被人害死的時候,你們怎麼不出來說話?」
夜遊神兄弟頓時一噎,他們是陰差,與陰曹無常不同,只負責人間的夜晚巡行罷了。
譬如我這樣的,冤死的人,見太多了。
山中精怪也見太多了。
鹿塢這地兒,後來又出了一個修煉千年、拜月成精的狐狸姐姐。
南宋過後,此地一直杳無人煙,怪誕相傳,成了名副其實的荒野。
我的白骨架子就這麼掛在了老樹上,再沒下來。
春日掩在枝繁葉茂之中,被藤枝纏繞,從眼眶裏開出花兒。
冬日落上一層皚皚白雪,在銀裝素裹的山野,瞪着眼眶眺望遠方。
寒風吹過,我便開心地晃啊晃。
夜遊神兄弟每每看到,都讓我別玩了,趕緊去投胎。
可我五歲被埋,好不容易擺脫了桎梏,想多玩一會兒怎麼了?
哼,就不去。
山裏的狐狸姐姐來找我時,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咯咯嬌笑:「年年,別聽那倆老鬼的,投胎有什麼好,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無始無終的生滅,輪迴是一種刑罰,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喫。」
狐狸姐姐說,殭屍的修爲盡頭,是不化骨。
不老,不死,不滅,不入輪迴。
其實就是後人常說的白骨精。
自我打定主意修不化骨,夜遊神再沒勸過我去投胎。
鹿塢方圓百里無人煙,早就是個陰森之地。
白骨懸掛在樹上,吸收着月亮陰氣。
不過百年,我便可化作人形了。
狐狸姐姐不喜歡我的人形,它說臉太圓了,眼睛也太圓了,濃眉大眼,看着機靈,但一點也不嫵媚。
要像它一樣,下巴尖尖,細長的眉眼,才最好看。
我笑嘻嘻道:「長那麼好看幹嗎,一副皮囊而已。」
狐狸姐姐眯着眼睛,意味深長:「你懂什麼,世人皆愛以貌取人,一副好的皮囊,能惑亂人心,要人性命。」
「沒有好的皮囊,我一樣可以要人性命!」
我自信地握緊了拳頭。
狐狸姐姐嘴角抽搐:「我的意思是,他們會心甘情願地把命給你。」
「我會讓他們心甘情願的!」
我再次自信地握緊了拳頭。
狐狸姐姐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轉身離開了。
這種對話,可不敢讓夜遊神他們聽到。
陰差最常掛在嘴邊的話便是——
一朝可成佛,一念可成魔,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3-
時間一晃,已是兩百年後的己卯年。
因我長久地沒去陰曹報到,地府的輪轉名單上早已沒了我的名字。
這意味着,日後我若修爲不成,遭遇了劫難,只有灰飛煙滅這一種下場了。
不過我纔不怕。
夜遊神說熬過農曆五月十三,我便可修成不化骨了。
他們說,當個地方精怪也不錯,多做一做善事,後世百姓說不定會給我修個小廟。
我想想就很開心,已經開始着手在山裏挑選洞府了。
做一個逍遙自在的鹿塢仙。
美得嘞。
常言道樂極生悲。
我只高興了不過幾天,一個悄無聲息的白日,一隊人馬途經了鹿塢。
不出意外,他們在山林裏迷路了。
繞啊繞,然後無意中發現了懸掛在荒野老樹上的我。
彼時正是晌午,豔陽高照,叢林寂靜無聲,山風迎面吹拂。
我同那些林中精怪一樣,皆處於小憩之中。
待我醒來,已經在黑漆漆的土裏了。
那夥人埋了我,然後慢悠悠地繞出了山林。
我啊啊啊地叫着,拼力從土裏爬出來。
天已經黑了,夜遊神兄弟和狐狸姐姐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我的白骨懸掛在山野老林之中,原是枝葉遮掩,很隱蔽的。
二百年來,即便有人誤入了此地,發現了,也萬不敢多管閒事,爬上樹把我放下來。
還他孃的把我埋了。
這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可以再掛上樹,接着曬月亮。
可糟糕的是,我掛不上去了。
連試了幾次,眼睜睜看我摔得散架,夜遊神兄弟終於開了口:「沒用了,年年,埋你的那人,是紫微星君座下神使轉世,有大功德的十世好人。」
所以呢?
「時也,命也,這是你的劫,你修不成不化骨了。」
然後呢?
「……你是被那人親手埋的,他還給你念了段往生咒,超度孤魂,脫離苦海。」
「可我已經投不了胎了啊。」
「所以用不了多久,你會灰飛煙滅,徹底消亡。」
那日,夜遊神兄弟和狐狸姐姐,起了好一番爭執。
我才知道埋我的那人,還是朝廷的探花郎,出身繁雄郡邑的餘杭。
世家貴公子,沈七郎。
狐狸姐姐道,他本也是下凡歷劫的神使,十世功德圓滿,可重新位列仙家。
可他隨手一埋,破了我的修爲。
我何不也去破了他的修爲。
他修爲破了,埋我的功德自然沒了,我的劫就算避過,可接着修行。
夜遊神兄弟不肯:「沈七郎可是紫微星君的神使,年年若破了他的修爲,十世功德白修,他便再不能回到天上去。」
「但他至少還可以轉世投胎,當個普通人,年年呢,她若什麼都不做,便會徹底消亡,她有什麼錯,誰讓那沈七郎多管閒事埋她了。」
狐狸姐姐伶牙俐齒,憤憤道:「他只是失去了當神仙的機會,年年失去的是命,虧年年把你兄弟二人當朋友,你們神仙高貴,就可以不顧別人死活了?許你們破壞別人修爲,就不許別人反抗,好不要臉。」
「我們不是那個意思,沈七郎出於好心才埋了年年,若年年損他功德,只怕日後紫微星君怪罪,一道天雷劈下來,年年一樣沒命。」夜遊神兄弟臉紅筋暴。
他們爭論不休,最後終於總結出了一個結論。
沈七郎名沈玉堂,爲紫微星君座下神使,此爲神使人間歷劫的第十世。
不出意外,他這一生,襟懷坦白,輔佐明君,老來德高望重,又心繫百姓,爲真正的無私之人。
待他死後,百姓會自發爲他立沈公碑,供奉香火。
如此方纔十世圓滿。
夜遊神道:「人有千面,心有千變,年年你不要親自出手,最好的辦法是讓世人來破他的功,如此也怨不得你了。」
狐狸姐姐表示贊同,後來又私底下告訴我:「別聽那倆老鬼放屁了,世人殺他,報應同樣會在你身上,你就聽我的,去與他陰陽交合,睡幾次,耗光他的陽氣,他暴斃了,你就躲起來,躲個幾百年,這茬就過去了……」
-4-
平江府歷經二百多年,如今有個新的名字,叫蘇州府。
沈七郎一行人,自京中而來,途經蘇州府,欲前往餘杭老家。
他們如今暫住在城內一家客棧。
要說這沈玉堂,三年前高中探花,如今任京中翰林院侍讀,年紀輕輕已是朝廷正六品官員。
沈家是世家宗族,他卻行事低調,此番回程,並未帶太多的人。
集市街上人滿爲患,很熱鬧,攤販叫賣聲絡繹不絕。
夜深後,星月交輝,華燈十里。
畫舫遊船,流彩映明,舫內琵琶聲聲,有妓子在唱「梅花引」——
花一弄愁,映月憂,朝霞秀。
啜玉露香幽,欲藏還露,脈脈含羞。
我和狐狸姐姐撐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紙傘,站在船頭,望向不遠處的亭臺樓閣,客棧二樓站在窗邊的那道身影,芝蘭玉樹般。
雲緞寬袖襴衫,鴉青圓領,皁色緣邊。
往上,是一張俊美無儔的臉。
流光與月色交融在水中,瀲灩生輝。
那男子極白的皮膚上,彷彿亦有光澤流動。
黑的發,如鴉的眉眼,細長分明,面若皎月,色如春曉之花。
單就這副皮囊,我覺得比狐狸姐姐的還要好看。
狐狸姐姐說沒法比,她這叫嫵媚,沈七郎貌美之餘面含男子的俊朗與英氣,這是嬌美人不需要的東西。
確定他就是沈玉堂,我舔了舔小尖牙,對狐狸姐姐道:「你在這ŧŭₜ兒等我,我去咬死他。」
來的路上我便想清楚了,夜遊神到底跟我們不是一類,他們兄弟的話不能聽。
狐狸姐姐說得對,反正都要遭報應,哪來那麼多時間跟他耗。
指不定耗着耗着我就被他超度沒了。
欲離開之際,狐狸姐姐拉住了我:「年年你幹嗎?什麼叫去咬死他?」
「嗐,你說的陰陽交合,耗光他的陽氣,我不會呀,反正就是要他死,何必那麼麻煩,我直接咬他一口,染上屍毒他必死無疑。」
「你別亂來,他可是世家子,皇帝的探花郎,朝廷命官若是死得怪異,你猜他們會不會追究?到時天雷追你,人間誅妖,不止你沒地方躲,還會連累大家一起受難。」
「……這麼嚴重。」
「那當然,我看你這二百年是隻長了修爲沒長腦子。」
狐狸姐姐嫌棄地看了我一眼:「聽我的,你去睡他幾次,陽氣耗盡,人就跟生病一樣,他絕對死得悄無聲息。」
「好吧,可是我不會陰陽交合,你跟我一起去,教導一下。」
「你不需要會,他是男人,他什麼都懂。」
狐狸姐姐眯着眼睛笑,眼珠滴溜溜地轉,然後湊到我耳邊,又低聲耳語了一番。
我神情認真地點了點頭,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
接着便搖身一變,換了身仙氣飄飄的霓裳羽衣。
深夜,窗外河畔仍有琵琶之音。
我出現在沈玉堂眼前時,面上含着攝人心魄的笑,還裝模作樣的豎起蘭花指,做足了仙女下凡的姿態——
「沈郎……」我嬌滴滴道。
按照狐狸姐姐的教導,只要他對上我的眼睛,我便可施展幻術,讓他誤以爲是在夢中。
那世家子原是坐在窗邊獨自飲酒,身影略顯清冷,抬頭看我時,露出一張翩若驚鴻的臉。
接着眼中詫異散去,握緊了手中酒杯,遲疑地看着我:「姑娘何人?怎會出現在此?」
沈玉堂不僅容貌俊美,連聲音也那般動聽,悅耳至極,似一縷清風拂過心頭。
我極力正色,認真道:「妾乃上元夫人座下一小仙,昨日路過鹿塢山,見沈郎英俊勇武,又生了副菩薩心腸,連樹上的白骨都要安葬,不禁對沈郎心生愛慕,情難自已,故而,故而那個,襄王神女,旦爲,旦爲天上的雲,也爲天上的雨……」
天殺的,狐狸姐姐教的話太長了,後面根本記不住。
我掐緊了蘭花指,眼角有些抽搐,嘴角也有些抽搐。
沈玉堂卻突然笑了,眼眸彎了一彎,對我道:「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爲朝雲,暮爲行雨。」
「對對對,就是這句,我來與你共枕蓆。」
我喜不自勝,蘭花指放下,迫不及待地提裙走向他。
然後直接坐到了他懷裏,勾上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吐氣道:「沈郎可願意?」
沈玉堂還挺風流,單手攬上我的腰,順勢抵上我的額頭,鴉羽般的長睫垂下,近在咫尺,看不清神情。
他笑道:「仙子垂愛,在下豈敢不從。」
好聞的溫熱氣息,夾雜着騷動的酒意。
原來,起作用的不止是我的幻術。
他明顯有些醉了。
我伸手去解他的襴衫腰帶,想着狐狸姐姐的話,順勢覆上他的脣。
他攬着我腰的手霎時收緊,很快又鬆懈下來,半睜着瀲灩的黑眸看我。
狐狸姐姐說,我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解開他的腰帶,親一親他的脣,他會反客爲主,自然而然地與我陰陽交合。
可事實根本不是這樣。
他靜靜地看着我解他腰帶,吻他的脣,只姿態慵懶地仰着,笑着。
很配合,但什麼都沒做。
反而還在我沒能順當地解開他腰帶時,笑出了聲:「仙子手生了些,不太熟練。」
我急了,衝他道:「閉嘴!」
他神情一愣,分明笑意更濃了,身子止不住顫動,扶額道:「好凶。」
我做殭屍這二百年,還從未受過如此的屈辱,一時有些生氣,湊向他的脖子,小尖牙惡狠狠地貼着他的脖頸。
想着狐狸姐姐的話,又不敢真的去咬,只能控制力道地磨磨牙。
沈玉堂悶哼,微微昂首,手撫上我的腦後,露出誘人的頸子與鎖骨,任我胡亂撕咬。
後來應是被我的牙蹭疼了,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幽幽道:「仙子輕點。」
我滿意地鬆開了他,手上動作沒停,解開他腰帶的瞬間,面上一喜。
誰知下一瞬,他突然抱緊了我,翻身將我壓在椅子上。
我瞪大眼睛看他,四目相對,他笑了笑,眼梢薄紅一片。
「承蒙仙子抬愛,在下父親病故,此番回鄉實爲丁憂,要爲父守孝三年,故而要辜負仙子美意了。」
他聲音低啞,眸光流轉,似乎還隱隱含着遺憾。
黑眸看着我,又道:「既來尋了我,仙子可否告訴我你的名字,又或者,三年後再來。」
「……我乃上元夫人座下,道梅仙子。」
對,我李年年就是個倒黴孩子。
回去船上,找了狐狸姐姐,我泄氣道:「他讓我三年後再來。」
狐狸姐姐翻了個白眼:「你覺得你能等三年?」
「我覺得不一定。」
「笨蛋,男人的話你也信。」
「他衣服下確實穿着喪服,回家奔喪,這還有假?」
「奔喪當然是真,但世人最是虛僞,什麼爲父守孝三年,明面上守着禮制,實際堅持不了多久,私底下一樣喫喝享樂。」
「那我現在怎麼辦?」
「跟他回餘杭,有的是機會。」
狐狸姐姐見多識廣,經常到人間遊歷,不知迷倒了多少世間男子。
我自然要聽她的。
-5-
沈玉堂一行人走水路返鄉時,在船上救了一名女子。
那是蓬頭垢面的我,被狐狸姐姐變成的壯漢,追着毆打。
他獰笑道:「還敢跑!你爹把你賣給我,你的命就是老子的,看我不打死你!」
船很大,看熱鬧的人很多。
我一邊喊着「救命」,一邊四下亂竄,瞅準了沈玉堂的身影,衝了過去。
結果沒捱到他的邊兒,便被侍從攔下。
但沈玉堂管了這檔子閒事。
他定然不會見死不救的,十世功德的好人,連我的屍骨都要從樹上拽下來埋了,更何況是個活人。
他給了狐狸姐姐五兩銀子,換來了我的賣身契。
然後當着我的面,將那張賣身契撕掉了。
玉面郎君,笑得溫潤和煦:「李姑娘,莫怕,今後你自由了。」
看樣子,僅是給我贖了身,並未打算管我啊。
這怎麼行,我跪在地上,一把抱住他的腿,號啕大哭:「公子,今後我的命就是你的,年年願爲你當牛做馬,上刀山下火海,我喫的不多,您就當養條狗,給口屎喫,哦不,給口食喫……」
狐狸姐姐:「?」
沈玉堂身邊隨行的兩名丫鬟,樣貌周正,人也是極好。
她們一個叫秋實,一個叫霜兒。
當晚端來熱水幫我擦洗,對我道:「你可真是個好命的,遇到了我們公子,若非他宅心仁厚,你就要被人打死了。」
「對,我們公子人可好了,待會梳洗一番,你去給他磕個頭,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我當真去給沈玉堂磕了個頭。
嘴上拜他,說着「公子大恩」,心裏卻腹誹着,這孫子把我埋了,壞我修爲,到頭來我還得給他磕頭。
好不服氣,好想咬死他。
沈玉堂看到我洗乾淨的臉,蹙了下眉,頗是訝然:「李姑娘……有些眼熟。」
他倒是眼神好,看出來我與那道梅仙子樣貌相似。
但也僅是相似罷了。
道梅仙子流光溢彩,膚若凝脂,笑起來攝人心魄。
落魄少女李年年,面容悽苦,臉色髮菜,一副貧苦人家出身的瘦弱模樣。
看似相似,實則差異很大。
況且對他來說,那只是一個夢。
我還一臉茫然地看着他。
他於是沒再多說什麼,只簡單地問了我幾句話,便讓我回去歇息了。
船上行駛兩日,我即興發揮,表演了上吐下瀉的好本事。
秋實姐姐和霜兒姐姐挺着急。
圍着我端飯喂水,讓我什麼都不用做,好好躺着。
我直接躺到了她們懷裏,感動得直哼哼:「姐姐大恩,姐姐們大恩,讓我聞聞。」
人味,對殭屍來說總是充滿了誘惑。
不能咬,抱抱總是好的,我遺憾地舔舔牙。
又過幾日,水陸兼程,總算到了餘杭沈家。
九進縱深,面闊五間的深院大宅,飛檐伸展,巍峨聳立。
門外等着迎接沈玉堂的人很多,烏泱泱站了一片。
一身穿素衣的婦人,看到他的那刻便哭出聲來——
「七郎!我的兒,你可算回來了……」
還未進門,沈玉堂便把身上的外衣脫了,露出一身孝來。
連帶着我們這些隨行下人,也跟着被府內管事發了孝服。
沈玉堂之父,乃餘杭沈氏一族的家主。
他是兩個月前病故的。
聽秋實姐姐說,當時沈玉堂正伴駕在外,未能及時得到消息。
待他一路歸家,耽擱太久,沈父已經安葬了。
府內人的孝服都已脫掉。
唯有門口掛着的兩盞白燈籠,以及靈堂的佈置還在。
沈玉堂是個孝子。
途經蘇州府的時候,有地方官員設宴款待,皆被他以爲父守孝推辭了。
這一路歸程,他面上看不出什麼,是個性情極好的公子。
實則卻心中鬱郁,總一人獨處以酒消愁。
看得出,他與父親感情很深。
因而歸家之後,他披麻戴孝,堅持在靈堂守了三日。
秋實姐姐送去的飯菜,也未見多喫幾口。
夜深人靜時,除了門外昏昏欲睡的侍從,靈堂內只他一人。
我靜悄悄地走進去,跪坐在一旁陪他。
一則是下船時狐狸姐姐交代了,要多在他眼前晃悠,好好表現,爭取早日陰陽交合。
二則是我有些費解。
沈玉堂看上去真的好難過。
他跪在父親的靈位前,從泣不成聲到默默流淚。
哭的時候,低着頭,極力隱忍,身子顫抖。
我理解不了這種感情。
但我安靜地陪他跪了三個夜晚。
後來,我成了沈玉堂的書房丫鬟。
再後來,我在他書房看到了沈父的畫像,以及沈父寫給他的驕兒詩。
畫像上的中年男子自然是相貌堂堂,鬑鬑頗有須,且雙目如炬,一派威嚴。
那首筆力蒼勁的驕兒詩是這樣寫的——
玉堂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
我雖看不太懂,但能感受到沈父對這個兒子有多歡喜和重視。
於是脫口道:「老爺好像很喜歡公子。」
沈玉堂睹物思人,正神情悵然,聞言愣了下,道:「我父自然是慈愛於我。」
「我父好像也慈愛過我。」我認真地回想了下,「我娘也是。」
二百多年了,實在是記不太清了。
我只恍惚想起,李大戶也曾帶我逛過花燈會,買過小糖人和兔子燈。
埋我的時候,他們放了好些陪葬品,以及我孃親手縫的一套小襖。
可是那又如何,只會讓我更加憎恨。
因而我哼了一聲,又對他道:「都是假的,世間種種,總歸不過是蒼狗爲菑,我纔不稀罕。」
沈玉堂看着我生氣的臉,大概是想起了船上之事。
當時我道是家境貧寒,爹孃爲了攢錢給弟弟娶親,將我給賣了。
那人天天打我,我一路地逃,纔在船上被他所救。
我臉上定有怒氣,他纔會神情鬆軟,對我道:「人生渡口,各有各舟,父母之愛亦是,緣起則聚,緣盡則散,年年你莫要困住了自己。」
坦白來說,我內心至今仍纏繞着一股惡怨。
這事兒狐狸姐姐和夜遊神皆不知道。
他們都以爲,隨着當初村裏人的消亡,我已然釋懷,散了所有的怨。
山野精怪也分好壞。
作惡的邪門魔道,總有被天誅地滅的一天。
二百年來修不化骨,做鹿塢仙,在夜遊神和狐狸姐姐的指引下,我想步上正途。
雖然我自知,心中那股惡怨,極力壓制,仍未消散。
我後來時常在想,若沈玉堂沒有路過山林,好心辦壞事地埋了我,農曆五月十三那天,我真的能修成不化骨嗎?
即便修成了,從此真的能步入正途嗎?
沒有答案。
但當沈玉堂對我說,「世間的善與惡,皆是人心趨利使然,自有福禍可說,他人之惡已然倍受於身,餘心之善,是該寬恕了自己而非他人。」
這話我想了很久,竟開始有所感悟。
世間的善惡,趨利使然,皆有代價。
所以我怨氣難消,實則是自己對自己產生的惡意嗎?
-6-
我想,我終於明白爲何沈玉堂能夠超度我了。
他真的是個好人。
出身世家,品性高潔,且始終保持一顆赤誠之心。
我後來在書房,有一次百無聊賴,跟他講了個顱針求子的故事。
「那小孩不過是生在了女兒身,便落了個慘死的下場。」
「公子,我想不明白,你說世間女子如此命賤,到底錯在了何處?」
他彼時在練字,聞言看着我,認真道:「是教化的錯,倫常的錯,男人的錯,總歸不是這世間女子的錯,更不該成爲你的困擾。」
「……公子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這樣驚世駭俗的話,竟從一個男子口中而出。
朝廷的官員,上位者的探花郎,在說他們的禮法與思想是錯的。
若是傳出去,不知會掀起怎樣的風波。
我一個活了二百多年的殭屍,一瞬間也被他的話驚到了。
男尊女卑,是自古便有的定律。
滄海桑田,朝代可以更替,唯獨這思想,男子不會質疑,女子不會質疑。
殭屍更不會質疑。
我瞪大眼睛看他,卻見他衝我彎了彎眼眸,食指放在脣邊,噓了一聲。
沈玉堂長得可真好看,脣紅齒白,眸若星光。
我從不知道,殭屍也會頭腦發暈,歡喜地看向一個人。
渾濁世俗之中,竟還有這樣的人。
抑制不住那狂喜,我雀躍道:「公子,您今晚還宿在書房嗎?」
沈家宅子大,沈玉堂的書房,也很大。
內外幾間,亦有寢室可以歇息。
前幾日他看書累了,有一次沒有回去,直接睡在了這裏。
那晚我尋思着是個好機會,非要替代秋實姐姐,睡在外室守夜。
等到夜深人靜,熄燈後,我便悄悄地走去了他的牀邊,喚了一聲公子。
暗室之中,沈玉堂明顯嚇了一跳,知曉是我,竟有些緊張。
「年年?你怎會在此?」
「我睡不着,公子屋裏暖和,外室太冷。」
「外室亦有被褥,也有炭火,怎麼會冷?」
「……我有些怕。」
「你怕什麼?」
沈玉堂聞言,竟忍不住笑了,道:「你也會怕?」
「當然,我從小就怕鬼,公子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
我一邊壓低聲音,一邊上前,爬到了他的牀上。
結果還沒捱到他的邊兒,他直接起了身,一把將我拽過來,按倒在了牀上。
我心中一喜,以爲好事將成了。
下一瞬他便拉過被子裹住了我,捂得嚴嚴實實,只露出我茫然的腦袋。
我不解道:「公子?」
隔着被子,他還用膝蓋壓着我的腿,鬆了口氣般,又笑了起來:「這樣你就不會冷了。」
「別怕,世上縱有鬼怪一說,身正之人,又有何懼,你說對不對,小年年。」
天殺的,他叫我小年年。
他好溫柔。
黑暗之中,我用那雙不屬於人類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他明亮的眸子,眼底藏着盈盈的笑意。
那低沉悅耳的嗓音,溫如三月春風。
我滿腦子的此時此刻,天時地利,該陰陽交合。
於是奮力起身,想湊過去吻他。
結果因爲被他裹得像個蠶蛹,又壓着腿,怎麼也夠不到他的脣。
最終,沈玉堂笑出了聲,伸手彈了下我的腦門,然後翻身下了牀。
「快睡吧,我去外面睡。」
我覺得沈玉堂可能喜歡我了。
告訴狐狸姐姐這想法的時候,她目瞪口呆,抽搐了下嘴角的鬍鬚。
彼時她正化形成一隻紅狐狸,躺在我懷裏,被我摸來摸去。
「……想讓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又撒不出來。」她說。
我哼了一聲,解釋道:「你有所不知,這一年來我與他幾乎形影不離,他連出門拜訪恩師,都要帶我一起。集市街上看到好喫的好玩的,我多看一眼,他便吩咐人買下來,全都送與我。」
「這算什麼,若真的喜歡,怎會一年了還沒被你得手。」
提起這茬兒,狐狸姐姐就嗤笑。
她是近來剛到我身邊的,聽聞我還沒近得了沈玉堂的身,很震驚也很鄙夷,說我丟盡了山中精怪的臉,連個男Ŧũ⁽人都睡不到。
我忍不住辯解:「他在守孝。」
狐狸姐姐哼了一聲:「都是藉口,說到底是你如今的樣子不夠貌美,誘惑不到他。」
「年年我可提醒你,拖得時間越久,對你越是不利,要用些手段了。」
我覺得狐狸姐姐說得對。
也不對。
她竟然說我不夠貌美。
這一年來,我存着引誘沈玉堂的心思,在沈府變化得悄無聲息。
他書房內掛了一幅仕女圖,是個胖美人。
我疑心他喜歡這樣的,便按照那副模樣,從一個臉有菜色的瘦弱少女,逐漸珠圓玉潤,白胖起來。
直到沈玉堂驚詫地捏了把我的臉,感嘆着:「年年,別喫了,都快喫成球了。」
我這才意識到,不知不覺胖過了頭。
而後開始忌口,打算不知不覺瘦回去。
爲了掌握他的喜好,我還特意跑去問他:「公子,你看我現在如何,還要不要再瘦一點?」
沈玉堂正在喝茶,聞言差點噴了出來。
他目光幽幽地落在我身上,頗有些不自然:「……你最好勻稱一點。」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碩大的胸脯。
總之經過一番折騰,我自認爲自己如今的容貌,雖比不當時仙氣飄飄的道梅仙子,但眉眼靈動,身姿婀娜,在沈府一干丫鬟之中,絕對是模樣出挑的。
沈玉堂不可能不心動,我決定再次出擊。
當天開始施展魅力,穿了身綵緞裙褶的長裙,腰肢款款地在他面前走動,還不時眼波流轉地看着他。
沈玉堂果然多看了我幾眼。
晚些時候,他將我喚到身邊,細細打量。
「年年,你……」
我咬着脣,模樣含羞,心中竊喜。
他卻蹙起眉頭,話鋒一轉:「是不是中邪了?走路不會好好走,扭來扭去似曲鱔,還有你的眼睛,莫不是患了眼疾,眨得飛快……」
我幽怨地看着他,哼了一聲。
氣呼呼地離開,又聽他在身後笑出了聲:「要不,請個大夫入府看下吧?」
狐狸姐姐說得對,我琢磨着,要另給沈玉堂一點厲害了。
豈料就在這當口,他母親生了場病,還挺嚴重。
其實自他父親過世,沈母倍受打擊,身子便一直不太好。
秋裏染上風寒,直接一病不起了。
城內的大夫請了個遍,連京中御醫的方子也試過了,不見半分起色。
可想而知,沈玉堂有多着急。
我多次見他眼睛熬得殷紅,終究沒忍住,對他道:「我家中有一土方,興許可治夫人的病。」
而後,我回了一趟鹿塢山。
和狐狸姐姐一起抓住了山中那棵老參精,拔了它幾根參須。
老參精氣得破口大罵:「娘起來,小鬼丫頭喲,攪七廿三!」
拔它參須,如要它性命,這老傢伙小氣的嘞。
狐狸姐姐原是不肯幫我的,她說我昏了頭,莫不是喜歡了那沈七郎。
我不懂何爲喜歡,只是告訴她,沈玉堂是註定要死的,此時救他母親一命,日後他死了,我也不會於心不忍。
狐狸姐姐嘆息一聲,摸了摸我的頭,道:「年年,萬不可動心,你要知道,那會使你萬劫不復。」
那是自然,狐狸姐姐實在是小瞧我了。
沈玉堂確實是好人。
這一年來,無論他走到哪裏,城中百姓無不熱情以對,尊他一聲沈七公子。
據聞他十二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和父親商量,勸說本地宗族世家,給商戶稅收優免,佃農攤丁入畝。
餘杭此地,能成爲繁雄郡邑,可見其之昌盛。
沈玉堂善良,正直,且清醒。
他身邊的每一個人,上至沈父沈母,下至秋實姐姐等僕役,無一不是好心腸的人。
秋實姐姐說,公子這樣的人,世無其二。
我自然也是認同的。
可我不會因爲他是好人,就錯過了自己存在的機會。
因爲我也怕消亡於世,從五歲被埋開始,我便對ƭų⁽生有執念般的渴望。
他雖是好人,但錯不在我。
-7-
以參須爲藥引,沈母的病果然大好了。
虛弱的婦人,感激地拉着我的手,道:「好孩子,我與你有緣,今後你便留在我身邊,爲我名下義女,如何?」
我搖了搖頭:「夫人,我要留在公子身邊。」
屋內,不僅沈玉堂在,沈家其餘的伯母嬸孃,也都在。
衆人聞言一笑,打趣道:「這丫頭對七郎倒是忠心。」
沈母也笑:「今後又不是見不到七郎了,做了沈家的姑娘,七郎可要喚你一聲妹妹呢。」
「不行的夫人,我是公子的人,離不開他,要時時刻刻在一起。」我認真道。
這下,衆人不笑了,沈母也不笑了。
她屏退了所有人,屋內只餘我和沈玉堂,然後怒道:「七郎,你跪下!」
我嚇了一跳,沈玉堂倒是神色如常,遵母命跪下了。
沈母道:「爲父守孝,本於人心,一年之喪亦爲禮,你有知心人,我不反對,但你要記得,你是定過親的,只待出了孝期,趙家小姐便可過門,這是你父親在世時定下的婚約,反悔不得。」
說罷,又對我道:「你這丫頭,莫要昏了頭,七郎給不了你名分。」
我忙道:「夫人,我不要名分,只要在公子身邊就行。」
他早晚要死的,我要什麼名分。
沈玉堂跪在地上,只輕嘆一聲,什麼也沒有說。
沈母倒是面色好看了些,又對我道:「趙小姐爲江干撫臺家的千金,老爺與她父親是故交,日後她入了門,即便你願意給七郎做小,也要她首肯纔行…….你這丫頭,何苦哀哉。」
「我願意,我願意!」
怕她壞我好事,我乾脆和沈玉堂跪在了一處,還一把握住他的手,堅定道:「夫人成全我,只要待在公子身邊,爲奴爲婢我也願意!」
沈母有些動容:「你對我兒,倒是癡心一片。」
我連連點頭,身旁的沈玉堂卻又是一聲輕嘆,還隱隱含着幽怨。
最終,沈母讓我先回去了。
我走出屋子,看似沒有回頭,實則認Ţūₑ真地豎起了耳朵,偷聽着她與沈玉堂說話——
「早就聽聞你對身邊這丫頭縱容,平日走到哪兒都要帶着她,可見你是真的喜歡她,生怕別人搶了去。」
「我兒,你如今在家丁憂,凡事萬不可落了他人口舌,影響將來仕途,趙小姐入門之前,即便你再喜歡她,也不可與她育有子嗣……」
看吧,我就說沈玉堂喜歡我,連他母親都這麼說了,狐狸姐姐還不信。
當晚,我美滋滋地等在了書房,如願以償的見到了沈玉堂。
房內燈光如豆,他推門而入的瞬間,我便衝上前去,抱緊了他的腰。
「公子喜歡我。」我洋洋得意。
他低頭看我,眼中含着隱約的笑意:「何以見得?」
我認真道:「公子教我識字,教我畫畫,帶我喫酥油餅,給我買小糖人,還送我鼗鼓和好看的衣裳,秋實姐姐她們都羨慕我呢,說公子從沒對她們這麼好。」
沈玉堂聞言笑了:「原來,竟被你發現了。」
「對,我可聰明瞭,早就看出你喜歡我。」
我不免得意,他摸了摸我的頭,看着我,聲色低沉:「那你呢,年年,無名無分也要跟我,可是真的心悅於我?」
「那是自然,我對公子一直如此,更離不開公子。」
眸光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踮起腳,在他脣邊吻了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們歇下吧。」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今晚無論如何,我都要將他拿下。
這次我很熟練地解開了他的腰帶。
我說:「公子,年年什麼都不要,只想要你,你便成全我吧。」
沈玉堂朝中探花郎,京中多傳聞他貌如天人之姿,實爲風流多情一郎君。
秋實姐姐每每聽到傳聞,都要氣憤地罵一句:「京中那幫貴女,個個對我家公子有意,公子爲人正派,不肯回應她們,便造了這般的謠……」
我將這話說給狐狸姐姐聽時,狐狸姐姐嗤笑:「男人哪有不風流的,再正派的郎君,骨子裏也風流。」
我原是不知該信誰的,直到把他推倒在牀榻上,才知他是真的正經。
他像是被欺辱了一般,耳根緋紅,眼睛也紅,含着潮溼的濡意,反握住我作亂的手,懇求道:「年年,我還在孝期,你再等等。」
「我等不及了,公子放心,沒人會知道的。」
「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嘿嘿一笑,重複了他的話,隨手將身上小衣扔下了牀。
他一瞬間臉也紅了,垂下長長的睫,目光遮掩着不肯看我——
「子爲父母斬衰三年,實爲二十七月,再等我一年即可,年年,讓我盡了這孝道吧,求你了。」
等一年?
我衣服都脫了!你給我說這個?開什麼玩笑!
窗外寒峭,梅花疏影,Ṱŭ₌映在燭火輕晃的牆上。
室內旖旎春色,炭火燒得旺,襯着沈玉堂如玉的面頰,秀於紅光。
任他如何,我是定不會放過他的。
鋒利的小尖牙,又抵在了他的脖頸,又蹭又咬。
一年了,我對他仁至義盡,耗光了耐性。
若再敢反抗,我不介意直接咬死了他。
好在,沈玉堂是個識趣的。
他薄脣微抿,閉目抬頭,乖乖地把頸子讓出來給我咬。
蹭疼了也不說,只將手放在我腰上,稍稍用力。
「年年……」
被我乖乖欺負的正派郎君,輕啓朱脣,下意識地呢喃着我的名字。
他聲音動聽至極,隱隱還含着委屈,在我耳邊又唸了一遍:「年年……」
我原本粗魯的動作停下了。
忽地想起半年前,他去城外山間拜訪老師,帶了我一同前去。
下山路上,我突發奇想,想來一出英雄救美,以增加沈玉堂對我的好感。
於是暗中手指一揮,山上一塊石頭砸落下來。
而我直接推開了他,被砸傷了腿。
本意不過是想讓他心生愧疚,感動一下。
誰知他比我想象中緊張多了,臉色一白,直接抱起我,往山下醫館狂奔。
徒步幾里,侍從怕他受累,要揹我下山。
沈玉堂不肯,未曾撒手。
我躺在他懷裏,故作痛苦的樣子,直哼哼。
他額上出了汗,到了山下醫館,讓那大夫先爲我止痛。
大夫是個好樣的,直接取出九針,要爲我扎針。
我當下臉就白了,嚇得單腿跳了起來,跳到了沈玉堂身上,死死勾住他的脖子,哭得悽慘無比:「不要!!!」
天知道,我當年就是被一根針扎入顱內才死的,最怕的就是這玩意。
大概是反應過於激烈,全身發抖,沈玉堂直接抱住了我,手放在我腦袋上,緊緊按在懷裏——
「不怕,年年不怕,我們回家。」
他的聲音縈繞在我耳畔,輕柔得幾近小心翼翼,還隱約含着疼惜之意。
……
思及此處,我突然覺得強扭的瓜一點意思也無。
於是泄了氣,鬆開了沈玉堂,悶悶道:「好吧,我且等你一年。」
沈玉堂衣衫不整地睜開眼睛,眼中霧氣矇矓,漂亮得不可思議。
然後他扯過被子,再次將我裹了個嚴嚴實實。
隔着被子,他將我抱在懷裏,頭埋在我頸肩,輕聲呢喃:「年年,謝謝你。」
狐狸姐姐說我瘋了。
她生氣了,說我愛上了沈玉堂。
我不承認,只說他是個好人,便讓他多活一年。
狐狸姐姐冷笑:「你可知一年會生出多少的變故,男人三言兩句就把你哄了,你會變得越來越虛弱,直到灰飛煙滅。」
「不會的,一年而已,我還撐得住。」
「年年,你把人想得太簡單了,我現在覺得興許夜遊神的話是對的,你根本不是沈玉堂的對手,他太聰明,太狡猾,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
「哪裏不對勁?」
「不好說,你且好好待在沈家吧,萬事小心,等我消息。」
狐狸姐姐眯着眼睛,意味深長:「我會爲你備一條後路的。」
這是她一貫的表情,代表着她已然有了別的主意。
狐狸姐姐這一走,便是半年。
自那晚過後,沈玉堂待我愈發好了。
白日,我在書房昏昏欲睡,他抱來一隻兔子,用兔爪子拍我的臉。
待我醒來,便眼含笑意道:「年年,這小兔子送你了,可喜歡?」
我眉開眼笑地接過,嘴上說着「喜歡」,沒玩一會兒就拎去了膳房,找主廚師傅做烤兔肉。
兔肉烤好了,又開心地端去書房,與沈玉堂一同享用。
「公子,別看它小,還挺肥。」
沈玉堂:「……」
沈玉堂爲父守孝,葷腥基本不食,反而我對大魚大肉很感興趣,來者不拒。
無非是過個嘴癮罷了,對於精怪而言,東西到腹中如一陣風,起不到任何作用。
饒是如此,見我貪嘴,沈玉堂後來在府內修葺了一處「食肆」。
閒暇之餘,他開始研究食材,研究菜譜。
親自動手做椒鹽蹄膀,煨雞湯,以及各式麪食點心。
不僅自己做,偶爾還讓我過來搭把手。
我啥都不會,滿身的麪粉,還沾到了臉上。
沈玉堂笑話過我一次,我舔了舔嘴角,抓起一把麪粉,直接塞進了他鼻孔裏。
秋實姐姐和霜兒姐姐目瞪口呆。
好消息,他再也不敢笑話我了。
壞消息,他生氣了,好幾日沒有理我。
我耷拉着腦袋去找他,很不服氣:「公子玩不起,小氣。」
他神情憋了一憋,說我愈發膽大,無法無天。
還說我用麪粉糊他鼻子的時候,力道太大,他眼淚都出來了,真的很難受。
我於是很愧疚,往他懷裏鑽,不停地去捏他的鼻子:「我錯了,我給你揉揉,別生氣。」
沈玉堂哼了一聲,順勢握住我的手,在脣邊吻了下。
-8-
我近來感覺不太好。
總覺身子骨輕飄飄的。
狐狸姐姐很久沒有出現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沈玉堂說要爲我作畫。
他以我的模樣,畫了幅「月中仙女驂鸞圖」。
又握着我的手,在畫上題詩,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
雲邊仙女夜驂鸞,月下霓裳舞袖寬。
吹徹紫簫風露下,玉容玄發不勝寒。
我側目看他,他的臉與我貼得很近,呼吸間氣息縈繞,面頰乾淨如玉。
我忍不住舔舔牙,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他頓時便笑了,微微轉過臉來,落在我額上一個吻。
院裏起了風,樹木作響,月影婆娑。
自黃昏便已盛開的天茄兒花悄然含英,色白動人。
沈玉堂忽地想起了什麼,看着我道:「年年,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裏仙女下凡,前來尋我,我分明記得她有傾城之貌,可又不知爲何,記不起她的模樣了。」
他真傻,自我到他身邊,那晚的道梅仙子,便逐漸在他腦中被我抹去容貌了。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並不言語,他卻如那時初見,將額頭抵在我額上,低笑一聲:「我不記得她的模樣了,但我總覺得,她該跟你一樣好看。」
沈玉堂,其實一點也不傻。
我們的一年之約作廢了。
因爲連他也察覺到,我變得越來越虛弱。
他說父親喪期未過,但他想娶我了。
府內只佈置了一間喜房,燃了兩根紅燭。
沈玉堂真好看啊,他穿着大紅色的喜袍,襯得皮膚極白,眉眼昳麗。
他將我抱上了牀,解開我喜服的繫帶。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我想我應該欣喜若狂的。
可是他比我先哭了。
眼淚落在我的脖頸,呢喃着我的名字:「年年,對不起……」
屋內紅燭輕晃,我躺在牀上,雙目迷茫。
衣衫凌亂,長髮也凌亂,他的手與我十指緊扣時,我喚了一聲:「沈郎。」
不可能禮成的。
因爲我知道,他此刻做了萬全的準備,欲將一根銀針,扎入我的顱內。
我當着他的面,定定地看着他,然後消失了。
那十指緊扣的手,終究還是握不住的。
不久之前,我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許久不曾出現的狐狸姐姐,她被一劍戳穿了身體。
她轉過頭,滿臉驚恐地告訴我:「年年,沈七郎早就知道你是要害他的妖物,他一直在想辦法對付你。」
「京中青臺觀的大道士,給了他一根銀針,就藏在沈府書房,他在等你能力最弱時,將這根針扎入你顱內,你便即刻灰飛煙滅了。」
「別喫了,沈七郎給你煨的雞湯,裏面燒了道觀求來的符紙,你會一天比一天虛弱。」
「年年,我被道士殺了,特意託夢給你,你記住,京中有個叫曹桓的官,爲朝廷的戶部侍郎,去年浙西一帶上繳秋糧四百五十萬石,曹桓交了六十萬石到國庫,人間皇帝查他貪污,有一百萬石的糧食不知所終。」
「半年前我化作一叫胡狄的糧商,與沈家的二老爺做交易,抵給他一批官糧,是足以抄家的數量。」
「朝廷就要查到他了,你去找交易的糧本,加蓋上沈七郎的印章,沈七郎必死,人間皇帝最恨貪官污吏,他們家一個也逃不掉。」
「年年,不要心慈手軟,這是你唯一的機會了,記得爲我報仇……」
……
那個夢,太殘忍了。
醒來後,我渾身顫抖。
然後當真在沈玉堂的書房暗格,找到一個匣子。
打開之後,裏面赫然是一根銀針。
我做了二百年的殭屍,從沒有一刻,像這樣冰寒刺骨。
我的身子骨越來越輕了。
沈玉堂的「食肆」,果真是爲我而修葺的。
椒鹽蹄膀,東坡肉,佛跳牆,煨雞湯……
喫到腹中,斷了肝腸。
城內長街,熱鬧如蘇州府。
月色清涼似水,青石板路人影綽綽,拱橋下游船劃過。
我半躺在船頭,飲了一壺酒。
好沒意思,這酒也好似一陣風,如何能使妖物消愁。
身上,還穿着逃跑時的大紅喜服。
我仰面躺在船上,看向月亮。
曬月的殭屍,竟不自覺地落下一滴淚來。
沈玉堂是好人啊,他何錯之有?
路過鹿塢山,好心埋了一具白骨,結果被妖物纏上,欲要他的性命。
他是人,想要反抗,斬殺妖物,情理之中。
可是,我又何錯之有?
我五歲被埋,一心修不化骨,除卻當年那幫村民,二百多年來,我未曾害過一人。
我們何錯之有,要因這該死的因果,你死我活。
虛情假意的人,和虛情假意的殭屍,演了一出荒誕的鬧劇。
我早就說過,世間種種,不過是蒼狗爲菑。
沈玉堂也曾說過,他人之惡已然倍受於身,餘心之善,是該寬恕了自己而非他人。
寬恕自己,而非他人。
沈七郎啊沈七郎,冥冥之中,這是你早已爲我指明的路。
你死,我活。
朝廷的官糧貪污案,追查到了餘杭沈家。
世上根本沒有叫胡狄的糧商,一切爲沈家自導自演,勾結戶部侍郎曹桓,吞了秋收官糧。
皇帝的探花郎,亦緝拿下獄。
眨眼間天翻地覆,榮華富貴,不過是一場空。
沈家男丁,一律判了斬首示衆。
婦孺女眷,流放瓊州偏遠之地。
沈母在獄中的第二日,便病故身亡了。
沈玉堂亦死在牢獄之中。
他沒有等到斬首那日,在牢裏自盡了。
我回到鹿塢山,尋了處洞府,躲了近三十年。
轉瞬即逝的三十年。
-9-
荒野洞府,有一深潭,潭頂可見皓月。
月影映在粼粼潭水之中,也映在岸邊,我的白骨上。
短短三十年,我便修成了不化骨。
以月亮陰氣爲食,也與月亮同壽。
可我是那麼那麼的孤單。
獨自趴在岸邊,看着我的月亮,想着我的狐狸姐姐。
然後黯然神傷,閉目想睡很久很久。
除了這方洞府,我哪裏也不敢去,生怕一道天雷劈下。
直到某日,一隻紅狐狸來到了洞裏,搖身一變,翩翩公子一襲紅衣,眉眼細長。
他和狐狸姐姐一樣,有巴掌大的臉,桃花眼。
我正疑心他是誰,欲將他擒拿,狐狸精哈哈大笑開了口——
「年年,好久不見,我如今有了新的名字,叫赤源。」
聲音雖是動聽的男子腔調,但我仍是反應了過來:「狐狸姐姐?」
「是我,我如今是男兒身了,你可以喚我源兄,也可以叫我哥哥。」
我震驚地瞪大眼睛:「你不是被道士殺了嗎?」
「騙你的哦,我若不演那麼一出,你怎麼會狠心除掉沈七郎,我早就看出,你對他動了心。」
那桃花眼的男子,一臉陰柔,笑眯眯地看着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沈府書房的那根銀針,確實是青臺觀的大道士給沈七郎的,你自到了沈家沒多久,他便懷疑了你的身份,雖求來了那根銀針,卻放在匣內未曾動過,你曾說沈七郎喜歡了你,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我曾信誓旦旦地說,沈七郎喜歡我,當時的狐狸姐姐,嗤之以鼻。
如今他站在我面前,親口證實,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信了。
我張了張嘴,笑得有些難看:「別胡說了,他纔不喜歡我,若是喜歡我,怎會在雞湯中燒了道士給的符紙,還欲用銀針害我。」
「傻年年啊傻年年,我一直說你只長修爲不長腦子,果真是如此。」
狐狸姐姐有些惋惜:「雞湯中哪有符紙,是你自己撐不了那麼久,開始有了隕滅的徵兆,沈七郎確實喜歡你,也確實是好人,他從未想過害你,那時與你完婚,欲行周公之禮,只是想讓你活着罷了。」
「我不信。」
「信不信的已經不重要了,我如今是這山中的狐仙,號赤源仙姑,狐狸雙性可修,我選擇了男兒身,你如今也修成了不化骨,今後你我二人在這山中一同修行……」
他話未說完,我手中白骨化劍,直接抵在了他喉嚨處。
「爲什麼?沈玉堂既然沒想過害我,且已經打算爲我赴死,你爲何多此一舉,做了那麼多!」
滿門抄斬。
沈家世家宗族,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轉瞬三十年,如過眼雲煙,什麼都沒剩下。
我冷冷地看着他,那名叫赤源的狐狸,勾着嘴角,笑得意味深長:「我都已經將官糧交易給了沈家,不做下去,豈不可惜。」
「傻年年,我們那時已經有了更好的選擇啊,沈七郎若因你而死,必定有天雷降下,指不定將你劈得散架,再修五百年,也不見得能化成人形。」
「如今可好,他死在牢獄之中,殺他的是朝廷,哦不,是他自己。」
「沈七郎自裁而死,你可知道,他臨死之前,見到了他們的陛下,那皇帝是個惜才之人,他願意給他機會,要給他換一重身份,留在宮內爲官。」
「我當時心都涼了,以爲一切已成定局,一旦他入了宮,我們再沒機會害他,你會煙消雲散。」
「豈料沈七郎拒絕了,他說官糧一案,因家中二伯起了貪念,然舉族之禍,卻因他一人而起,愧對家翁,無顏苟活,唯有已死謝罪。」
舉族之禍,因他一人而起。
我舉劍的手,已然顫抖,可眼前這隻狐狸,沾沾自喜,猶未察覺——
「妙啊,他死得真妙,原有活命的機會,是他自己想死,如此便怪罪不得任何人了。年年你可知道,臨死之前,他還用血在牢獄牆上寫了一個『償』字,日後你不必再躲,沒有天雷追你……」
低笑出聲,我放下了手中的白骨劍,無力地閉上眼睛:「你做了這麼多,皆是爲我。」
「自然,我想讓你活。」
赤源笑眯眯地看着我:「山中修煉千年,才遇到你這般有趣的小殭屍,你若修成不化骨,我便改修男兒郎,年年,我們纔是一類,我喜歡你,該永遠在一起。」
「承蒙姐姐大恩,纔有了我李年年今日之修爲,現自願斷去身上兩根浮肋,還姐姐恩情。」
我修了二百多年的不化骨,最終,成也在那兩根浮肋,敗也在那兩根浮肋。
那是身上最軟的兩根骨頭,也是最難修成正果的兩根骨頭。
如今我修成了,又不要了。
自此之後,我會成這世間最沒用的白骨精,再無修爲。
赤源來不及阻攔,我已經自毀了那兩根骨頭。
他目眥欲裂地看着我,瘋了一般地尖叫:「年年!爲何!你爲何如此!世人在我們眼中應如螻蟻一般,轉瞬幾載,日月輪迴,唯我們纔是這世間主宰,你爲了一個小小的沈七郎,修爲也不要了!」
「是,一個小小的沈七郎,可他良善,赤誠,他既真心待我,我李年年便該回以真心。」
我慘笑了一聲:「世人皆如螻蟻,你我其實亦是螻蟻,這世間從無主宰之說,萬物並育不該相害,這是沈郎教會我的道理,我醒悟得太晚,今後會離開鹿塢山,你我從此不會再見。」
-10-
人間又過十年。
我混跡在錢塘一帶,聽聞了很多故事。
臨安縣令的母親病了,老人家壽終,享年六十歲。
人人都道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人。
她姓趙,原爲江干赴臺家的千金小姐。
自幼嬌生慣養,十五歲時家裏給訂了一門親。
人都道她那未婚夫出身世家,中過探花郎,是個姿容俊美的謙謙君子。
未婚夫京中爲官,在她十七歲那年,原是要上門提親的。
結果意外喪父,守孝三年。
趙小姐實際只等了一年,未婚夫突然修書一封,直言爲父守孝,恐耽誤了小姐大好年華,要取消婚約,請小姐擇婿另嫁。
因這封信,赴臺大人惱羞成怒,自此斷了兩家的故交,再無往來。
一年後,那未婚夫就因家中牽扯了官糧貪污案,被抄斬了。
震驚之餘,趙小姐又很慶幸。
她後來嫁到了離家不遠的臨安,夫君亦是年輕有爲,疼她護她。
再後來兒子成了縣令,母慈子孝,兒孫繞膝。
……
錢塘多畫舫,也多酒坊,晚上很是熱鬧。
我迷戀上了人間的酒。
興許是因爲沒了修爲,那酒喝下去,隱隱有些醉意。
然後我在酒坊看到街上路過的一老嫗。
她已經很老了。
可我仍一眼認出,她是秋實姐姐。
沈家抄家後,如她和霜兒這般的府內僕役,都被遣散了。
秋實顫巍巍地拄着柺杖,手裏挎着一籃子,還牽着一幼童。
她日子可能過得不太好,祖孫二人皆衣衫襤褸。
我追上了她,在城外幾間破爛的屋舍前,敲門討水喝。
開了門,請我進屋,她在昏暗的油燈下,細細端詳,眯着眼睛對我道:「姑娘,你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我笑着看她,沒有說話。
她像是怕我不信,顫巍巍地起身,從裏屋拿出一幅畫來。
泛黃的畫軸,緩緩打開,是一幅「月中仙女驂鸞圖」。
果不其然,那畫中仙子,與我容貌相似。
落款熟悉的字跡,除卻沈七郎的名字,還有道梅仙子四個字。
秋實感慨地對我道:「別看我老婆子窮,年輕時是一大戶人家的丫鬟呢,我服侍的那家公子,人可好,真的,我從沒見過那樣有善心的人,謙和有禮,從不輕視下人,遇到難處去求他,能幫的他從不推辭。」
「公子是官,後來家中牽扯了案子,被抄家了,唉。」
秋實顫着手,想要將那畫兒收起來。
「我後來去牢獄看他了,你知道這畫上的姑娘叫什麼嗎?她叫年年,公子喜歡她。」
「抄家之前她就不見了,他找了她很久,沒找到,後來死在了牢裏……他臨死前其實還想着見她一面,年年沒有來,公子跟我說過,不怪她。」
我低着頭喝一碗水,旁邊的小孩伸出髒兮兮的手,落在我眼睛上,他說:「姐姐,你怎麼哭了?」
十里長河,遊船畫舫,有花娘在彈琵琶,唱的是梅花引,歌聲隱隱約約——
花一弄愁,映月憂,朝霞秀。
啜玉露香幽,欲藏還露,脈脈含羞。
梅花二弄淚秋,祥雲遊、青鳥探看留。
……
(正文完)
【番外:白骨小梅】
人間三百多年,一眼望去,瞬息萬變,過眼雲煙。
殺伐禍亂,朝代更換,歷史波瀾壯闊又觸目驚心。
我等了那麼久,終於又見到了他。
民國二十五年,華北戰事不休,天下生靈塗炭。
彼時日本兵尚未進入北平城。
我名叫小梅,在街上開了一家燒餅鋪子。
世道亂了,大批難民湧入城內避難,哀號一片。
深夜,夜遊神兄弟幾次從街上走過,急匆匆告訴我:「人間不太平,陰曹的鬼魂都收不過來了,你莫要在此逗留,上面不許妖怪作祟,當心誤斬了你。」
他們實在多心,我如今雖爲白骨精,除了不會老,與常人無異。
一個沒了修爲的妖物,如何作惡?
反觀我的燒餅鋪子,亂世之中,因難民太多,經常被搶。
有時連我也會被推搡在地。
不過那時好歹還能撐下去,糧食雖貴,總還買得到。
不像一年之後,日本人入城,成立了公會,本地商會開始計口售糧,混合面都難買到。
我第一次見到謝承禮時,如同幾百年前初見沈玉堂。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
謝承禮正值父喪。
不同的是,他父親是商會主席,在大街上被人捅死的。
謝家世代經商,民國二十五年,四鄉農民湧入城內避難,無家可歸。
城內商會成立了「臨時救濟所」,建了粥廠和暖廠,謝父身爲商會主席,態度強硬地要求各商戶捐糧捐錢。
不久之後,他便在街頭被刺殺了。
隨後從學校歸家的謝家獨子謝承禮,接手了整個謝家的生意,以及混亂不堪、藏污納垢的商會。
他其實與沈玉堂一點也不同。
那時粥廠秩序混亂,因謝父死後,商會出糶的糧食越來越少,不再顧難民死活。
亂世下的暴動,頭破血流。
鬧事的難民開始在街上哄搶,商戶開始打人。
我的燒餅鋪子又被搶砸了,人也被推搡在地。
謝承禮便是這時出現的。
除了一張臉,他與沈玉堂完全不同。
穿黑袍藍褂,長身玉立,氣質佳絕,看上去儒雅又斯文。
他戴着一副ƭųₑ金絲眼鏡,神情高冷,不苟言笑。
面對街上的暴動,他很不耐煩地摘下眼鏡,對身後站着的幾十名持棍大漢,說了句:「打!」
無論是難民還是商戶,但凡不老實,全部狠狠地打。
街上亂作一團,我那時正被人推搡在地,冷不丁地伸過來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將我扶了起來。
四目相對,我呆呆的喚了一聲「公子」。
謝承禮挑了下眉,好笑地看了我一眼。
接着將他那副眼鏡,遞到了我手中:「替公子拿着。」
聲音一貫的低沉悅耳,還隱隱含着笑意。
轉瞬,他便捲起了袍褂袖口,撿起不遠處一根掉落的長棍,走向那幫鬧事的人,棍子挾風,猛然出擊,狠狠地打在皮肉之上。
連打帶踹,他眯着眼睛,表情那般的兇狠,陰沉。
後來,街上安靜了。
他替代父親,成爲新的商會主席,並承諾了難民,只要他謝家還在,臨時救濟所就不會關門,保證給大家一口飯喫。
人羣散去了,徒留一片狼藉和死傷。
他來找我拿眼鏡,剛伸出手,我便看到那捲起袖口的半截小臂上,流出了血。
我一把拉住他的手,眼淚掉了下來:「公子受傷了。」
他仍舊用那副好笑的神情看我,口吻玩世不恭:「哭什麼,我們認識嗎?」
我搖了搖頭,堅持握住他的手:「受傷了,需要包紮。」
燒餅鋪子裏,兩間裏屋,是我住的地方。
我把他帶了進來。
屋門有些矮,他個子高,進來時還險些碰到了頭。
我霎時又緊張起來,踮起腳尖去摸他的額頭:「疼不疼?」
謝承禮眉頭蹙起,神情明暗難辨地看着我。
屋裏暗,點燃了油燈。
我小心翼翼地清理他的傷口。
將紗布纏了一圈又一圈。
他有些哭笑不得,舉着手臂道:「外人看到,還以爲我殘了。」
包紮好傷口,他便要離開了。
我又叫住了他,「公子餓不餓,想不想喫燒餅?」
說罷,又補充了一句:「我親手做的。」
謝承禮嘴角一勾,笑了一聲:「公子事忙,沒空喫你做的燒餅。」
他要走了,我送到鋪子外,眼睜睜看着他的背影,又開始淚如雨下。
不遠處,他停下了腳步,忽然回頭看我。
淚眼矇矓中,我聽到他笑道:「你若對自己的手藝實在自信,不妨去謝家親自做給我喫,我等着。」
他大概只是隨口一句,萬沒想到,次日我便上了門。
謝家的花園洋房,在富麗之區,爲三層的西式建築。
我一早便過去了。
謝承禮和謝太太還未起牀,我在傭人劉媽的帶領下,去了廚房好一番忙碌。
謝家沒有打燒餅的爐竈,我便改做了烙餅和餡餅。
劉媽誇我手巧,這手藝一看就是練出來的。
在她的幫忙下,我還炒了幾樣小菜,燒了豆腐湯。
待謝承禮起牀,他母親已經坐在餐桌前,慢悠悠地用餐了。
謝太太是個得體的婦人,爲人和善,笑眯眯地對謝承禮道:「文家退了親,不肯讓女兒嫁過來了,原以爲你會消沉一陣,現在竟認識了小梅,我瞧她也順眼,長得乾乾淨淨,又乖巧,不妨就留在家中吧。」
他下樓之前,謝太太已然問了我話,將我的情況瞭解得清楚。
她問我:「小梅,你的手藝不錯,願不願意留在謝家?」
我正欣喜自己可以留在他身邊,卻不料謝承禮皺起了眉頭,微微抿脣,神情不悅道:「她就是個賣燒餅的,媽你別誤會了。」
說罷,捲了捲袖口,對我道:「你過來一下。」
我跟他上了樓。
剛進了房間,他突然伸出手,狠狠按住我的腦袋,撞在了牆上。
看吧,我就知道,他不是沈玉堂。
沈玉堂從不會這樣待我。
我的額上撞出了血,緩緩自眼睫滑落。
然後我蒙圈着看他:「公子?」
那樣熟悉的一張臉,俊朗不凡,寫滿了殺意和陰狠—țū₎—
「還真敢來?說,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
我明白了。
他父親橫死街頭,他如今接了商會的擔子,又是謝家獨子,想害他性命的人多的是。
謝承禮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
更何況我表現得還那般怪異,實在像一個心懷叵測,故意接近他的女人。
額頭上的傷,根本使我感覺不到疼。
可是我的骨頭在疼。
三百多年了,當初斷去的那兩根浮肋,總空蕩蕩的。
我看着他道:「我叫小梅,家住城南,父母雙亡,自幼跟爺爺一起賣燒餅,後來爺爺死了,我自己賣燒餅,少爺儘管去查。」
謝承禮眸光陰沉,冷笑一聲:「昨天見到我哭什麼?」
「因爲我想起了您父親,他是個好人,救助難民,也照顧我們這種小攤販,他喫過我的燒餅,說很香,我便想讓您也嚐嚐。」
我說的是實話。
謝老爺確實喫過我打的燒餅,他是個胖乎乎的生意人,總對我們慈眉善目。
提及謝父,謝承禮身上的戾氣果然收斂了,他鬆開了按着我腦袋的手,抿脣道:「你走吧,今後不要再來。」
我等了三百多年,終於等到了他。
可惜,他不是我的沈七郎。
他有喜歡的姑娘,叫文馨。
文家亦是本地的大商戶,做糧油買賣,也開布莊。
甚至於後來日本兵入城,又開了大煙館,土膏店。
文家和謝家,原本也是關係極好的。
直到華北戰事,難民入城,且越來越多,難以管制。
世道不穩,商會本就舉足艱難,謝老爺堅持要將救濟所開下去,且強制他們出糧,得罪了不少人。
文家自然也有怨言,逐漸不滿。
直到謝老爺被人捅死在街頭,文家這邊立刻退了兩家的婚事。
然而那文小姐,與謝承禮算是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感情很是深厚。
這便導致了,我後來再去謝家,時常看到謝承禮將腿放在桌子上,半倚着椅子,閉目揉着眉心,神情黯然。
我知道,他在因爲文小姐的事難過。
二人婚約作罷後,文小姐被家裏關了起來。
聽聞她還鬧過自殺,割了腕,被送到醫院搶救。
我其實見過她。
那時她從家裏偷跑出來,爲了見謝承禮一面,躲在謝家廚房的櫃子裏。
我沒有聽謝承禮的話,他讓我今後不要再到他家來,我仍舊每天過來一趟,或燉湯,或烙餅,做一頓飯。
那日是晌午,劉媽不在,我打開櫃子,看到了那個眼睛像小鹿一樣澄淨的文家小姐。
她長得很漂亮,焦急地豎起食指,衝我噓了一聲。
她在等謝承禮。
可是如果被謝太太看到,她會被趕出去。
因爲文謝兩家已經徹底鬧掰,謝老爺死後,文老爺聯合一幫商戶,一直在對付謝家,以及身爲商會主席的謝承禮,他們想把他拉下來。
謝太太見不得兒子爲了文家的女兒茶飯不思,哪怕這個女孩是她看着長大的,她曾經無比喜歡。
她甚至哭着對謝承禮道:「你忘了她吧,別惦記了,你爹的死,難保文家沒有牽扯其中,你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說罷,又扯過了我:「你看看小梅,她是多好的姑娘,娶妻娶賢,她整天爲你忙東忙西,對你喜歡得緊,你看不到嗎?」
嗐,他當然看得到。
可是他不喜歡我啊。
當他看到從櫃子裏鑽出來的文小姐,眼睛都亮了,那副欣喜若狂的模樣,讓我如何能忘?
他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謝承禮的聲音在發抖,眼眶都紅了。
平日不苟言笑的人,神情柔軟,充滿愛意:「文馨。」
文小姐又哭又笑。
我離開了廚房,順便爲他們關上了門。
那兩道挨着的影子,糾纏在一起,好似一個人。
再後來,文家就來了人,將文小姐帶了回去。
鬧得很難看。
感情這種事上,男人永遠比女人殘忍。
就好像那次見面,他們激動不已,緊緊相擁。
但擁抱過後,隔着廚房的門,我聽到謝承禮對她道:「以後不要再鬧了,也不要再來找我,你好好的,聽家裏話,嫁人吧。」
他喜歡她,但他決定割捨了她。
那時,文家已經給文小姐又定了親,聽說是個軍官。
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亂世之下,講兒女情長,多麼的可笑。
謝承禮沒那麼多時間傷神,因爲臨時救濟所,一日比一日難捱。
直到一年後,日本兵入城,救濟所徹底被他們解散。
商會也不是從前的商會了。
不再有主席,文老爺成了商會監事。
他們聽了日本人的話,布匹,煤炭,糧面,一切重要物資,掌控在日本人的公會里。
大煙館,土膏店,開了一家又一家。
大街上都是身穿和服的日本浪人和女人。
憲兵隊成了大家最恐懼的存在。
中國人低着頭,跟着他們大喊「日中滿親善」!
喊的聲音低了,有可能被當街打死。
日本天皇的照片,貼在了城內最顯眼的位置。
他們到來之前,其實謝承禮已經接受了我的心意。
那時他與文家小姐,已經半年未見了。
我照例每天去他家,忙前忙後,在廚房研究各種菜式,關心他的衣食住行。
劉媽和謝太太,都很喜歡我。
她們總是勸謝承禮,小梅多好的姑娘,別錯過了她。
於是我終於等到了那一天。
謝承禮親口對我說,城裏不太平,今後就住在這裏吧,別回燒餅鋪了。
我的燒餅鋪子,其實很久都沒開張了。
謝家樓下,我看着謝承禮,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眉頭一皺,拉過我的胳膊,伸手幫我擦淚:「怎麼又哭了?」
我順勢環住他的腰,緊緊抱着他。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對嗎?」
謝承禮沉默了下,繼而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對,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我沒有問過他,喜不喜歡我。
但他後來送了我一隻戒指。
文小姐彷彿從來不存在,他也會眼神柔和地看着我,摸摸我的臉和耳朵。
他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在院子裏洗頭,他拿出乾毛巾來,幫我擦頭髮。
擦着擦着,在我手上套了個戒指。
我的頭髮溼漉漉的,他從背後擁着我,聞着那潮溼的髮香。
然後笑着對我道:「華北戰事平息後,我們就結婚。」
華北戰事沒有平息,日本人入城了。
我知道謝承禮的壓力,他一直在夾縫中生存,謝家自身難保,他還在撐。
在日本公會面前,卑微得像條狗。
他忍辱負重,因爲他那幫投身革命的同學,還需要他來做後盾。
後來,不斷有人死在日本人刀下。
可是那算什麼。
相較南京大屠殺,潘家峪慘案,這裏已經算是十分太平了。
有人心存僥倖,苟活於世。
有人滿腔熱血,欲殺賊寇。
日本公會的不斷打壓下,謝家徹底垮了。
我帶着謝太太和劉媽,搬去了燒餅鋪子住。
謝承禮跑了。
不走不行的,他的同學暴露了,日本人很快會查到他。
城內躲了幾日,喬裝打扮,我送他離開了。
天黑路遠,有人在追,我伸出白骨爪子,插進了他們的喉嚨。
然後那森然的白骨爪,又恢復成了人的手。
染滿了血。
謝承禮看到了。
他眼中有震驚,有難以置信,唯獨沒有害怕的神情。
我擦了擦手上的血,對他道:「快走吧,萬事小心。」
他突然就笑了,也不知爲何,眼眶隱隱泛紅,竟開口問我:「你口中的公子,是誰?」
我愣了下,看着他,也笑了:「朝中探花郎,餘杭沈玉堂。」
「他是誰?」
「我夫君。」
謝承禮也不知爲何,落下淚來:「那我是誰?」
「你是謝承禮,獨一無二的謝承禮。」
他捂着眼睛,突然就淚崩了,一把拉過我在懷,死死抱住,在我耳邊哽咽:「等我,戰事結束,我回來娶你。」
世人描述時間的流逝,總愛講光陰似箭。
這是個很殘忍的詞。
光陰似箭,會轉瞬即逝,悄然無息地溜走。
回過頭來,它會真的成一隻箭,在過往的無數光暈中,穿透你的身體。
我再也沒有見過謝承禮。
戰事結束了,他也沒能回來。
文家小姐同樣沒有等到他。
日本兵入城前,她已經嫁給了綏遠晉軍一軍官。
但因丈夫一味地對日軍妥協,殘害百姓,二人爭吵不斷,最終分道揚鑣。
文小姐回來後,他們家的大煙館和土膏店,已經開滿了城。
煙販們喫穿闊氣,百姓們家破人亡。
滿大街的日本人,抓中國人去修機場。
一旦抓去了,基本就回不來了。
先後看着丈夫和父親,對日本人點頭哈腰,文小姐瘋了一般,砸了滿屋子的東西。
她上過學堂,是個有知識有理想的人。
可是後來她染上了大煙癮,在自家煙館吞雲吐霧。
文老爺痛哭流涕地讓她戒了,她笑道:「咱們自家開的煙館,還不准我吸?」
再後來,她開始和日本人廝混。
請公會的崗村先生,憲兵隊的伊東隊長,尋歡作樂,一起喝酒。
直到最後,酒後槍殺了他們。
「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這是她最後說的話。
時隔太久,我快要記不清她的模樣了。
只記得那雙小鹿一樣澄淨的眼睛,漂亮得驚人。
這一世,我給謝承禮的母親送了終。
謝母白髮蒼蒼的時候,沒等來她的兒子。
她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念:「承禮,小梅……」
猶記幾百年前,狐狸姐姐對我說:「做人要歷經生老病死,無始無終的生滅,輪迴是一種刑罰,你可不要去自討苦喫。」
可我隔了那麼久的歲月,方明白長生也不見得快樂。
光陰化作的箭,一隻只穿透在身上。
回不去了。
沈玉堂,謝承禮,還有那文家小姐,過往的一切,都慢慢地散了……
很久以前,我是一隻殭屍。
後來修成了不化骨,歷經百年。
如今的城市,燈紅酒綠,霓虹閃耀,車水馬龍。
摩天大廈,高樓林立。
市中心醫院的窗口,一男人急匆匆把老婆送進產房,緊張地踱來踱去。
他在祈禱:「老婆,老婆加油……」
護士出來了,抱出來的孩子,是個女孩。
男人可高興了,一邊激動地接過閨女,一邊探頭往產房裏瞅——
「我老婆呢,我老婆呢?」
真好呀,沈玉堂你看到了嗎,這次他們的教化沒有錯,倫常也沒有錯。
真好,謝承禮口中的國泰民安,終如所願。
那對夫妻,給女孩起了個很好聽的小名,叫馨馨。
她長得很漂亮,有小鹿一樣澄淨的眼睛,長長的睫毛。
幼兒園時,她遇到一個很酷的小男孩。
男孩誰都不愛搭理,整天不苟言笑,嚴肅得像個小幹部。
馨馨同他說話,得不到回應,不高興了。
結果放學後,小區樓下的遊樂場,他們又見面了。
這次,馨馨遞給他一顆糖。
然後她回頭看向我,比了個 OK 的手勢。
男孩接過了那顆糖,我笑了。
也離開了。
天黑後,又見夜遊神兄弟,他們問我:「回不回山裏?」
我說:「要回的。」
他們搖頭晃腦地點頭,又無限唏噓:「鹿塢山的精怪不多了,赤源仙姑不久前亡於一劫,你回去後孤零一個,屆時我們兄弟二人常去看你。」
看吧,狐狸姐姐終會知道,沒人會是這世間的主宰。
神仙渡劫不過,會消亡。
妖怪修煉不果,亦會消亡。
人有生老病死,輪迴不止。
都一樣的。
萬物並育而不相害,纔是這世間的真理。
現在我要回去了。
哦,忘了告訴你們,我可不回鹿塢山。
我要回去找我的沈玉堂了。
我知道他埋在了哪兒。
青山綠水,墳冢棺槨,該有白骨兩副。
【番外:紫微星君】
我乃中天紫微星君,掌天命星盤。
元洲是我座下最得意的一個弟子。
他年少飛昇,是個至純至善的好孩子。
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
元洲有霞姿月韻之風貌,琨玉秋霜的品性,且尊師重道,我對他極其看重,期望很高。
因我器重於他,天命星盤常由他看管。
星盤十二宮,上掌人間皇朝更替,下管凡人一生氣運。
未想那日,星宿神鳥朱雀,飛過紫微星宮,尾巴上的軫水蚓無意中甩到了天命星盤上。
爲這微小性命,元洲他出手阻攔了下。
我早知他是個良善的好孩子,然天道忌盈,他終是命有一劫。
因他出手救那軫水蚓,觸碰到了天命星盤,導致人間的一個朝代亡了國。
萬物運行,皆有規則。
我雖爲中天紫微星君,亦不可忤逆天命,改動星盤。
元洲已然犯下了大錯。
他需要被貶下凡,輔佐人間斗數之主,修十世的好功德。
我嘆息不休,元洲反而鎮定,他對我道:「師尊,左不過十世,很快就過去了。」
這個傻孩子,哪有那麼簡單。
他真正的劫難,在第十世。
如他觸碰了天命星盤,又將面臨抉擇的境地。
軫水蚓掉落星盤,和那小殭屍的隕滅,都是它們的命運罷了。
天道慈悲也殘忍。
我雖知這是他的劫,但身爲師尊,到底存了幾分私心。
第十世,他名爲沈玉堂,高中探花,朝堂爲官。
後來父親亡故,他自京中回家。
途經蘇州府,山野之地,我化作一打柴的老翁,好心提醒他:「此地山形複雜,容易迷路,且山中不太平,常有怪事發生,公子還是繞路吧。」
沈玉堂如元洲一樣,謙和有禮。
他行了揖禮,謝過了我。
可最後仍舊選擇了進山的路。
因他急於給父親奔喪,不願再耽擱時間。
於是他看到了那具懸掛在樹上的白骨,好心埋了她。
當晚,我又化作他父親的模樣,入了他的夢——
「兒啊,你爲何不聽勸,爲父已然託人告知,讓你繞路。」
「你可知你埋的那白骨,懸掛在樹二百年了,那是要修不化骨的妖物,你將她埋了,破了她的修行,她必定會來找你,害你性命。」
「你萬不可被她所惑,索性周旋於她,日後去青臺觀尋破解之法。」
後來,那妖物化做人形,便來尋了他。
沈玉堂比我想象中的鎮定和清醒。
他有些緊張,但不算怕她。
想來是因爲那妖物與他想的完全不同。
有些笨,容貌不夠嬌媚,但眉眼靈活,帶着股英氣。
沈玉堂欲套出她的名字,交給青臺觀的大道士。
結果她說她叫道梅仙子。
那妖物後來又化作一小姑娘模樣,留在了他身邊。
小姑娘叫李年年。
沈玉堂又不是傻子,將她的名字快馬加鞭,命人送去了京裏。
幾個月後,青臺觀的大道士給了他一根可令妖物灰飛煙滅的銀針。
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再不能多說什麼。
福禍因果,接下來都是他自己的抉擇。
我回去了天上。
人間又過一年,想知道那妖物除去沒有,我便以水月鏡,窺了一窺。
結果是大失所望。
我那心性至純的傻孩子,將那根針藏在了書房,再沒拿出來過。
他喜歡那個妖物。
一開始興許只是同情,知曉她的來歷,和受過的痛楚。
後來又開始怪自己,爲何偏要壞了她的修行。
元洲一向是個良善的孩子。
當然,那妖物本性亦不算壞。
她古靈精怪,率真可愛,還大發慈悲地救過他的母親。
那一刻我便知道,元洲大概是回不來了。
他心裏早已有了抉擇。
果然,那妖物日漸虛弱之時,他慌了。
他在她耳邊說對不起。
因他一開始便錯埋了她,也因他私心作祟,想多停留一陣,才害她如此虛弱。
我沒再去看那水月鏡。
但元洲若死,那妖物亦逃不脫。
她本就該隕滅的。
只我沒想到,元洲是自裁。
他央家中丫鬟,帶來一把匕首。
割破手指,在牢獄牆上寫了一個「償」字。
元洲啊元洲,何苦哀哉。
人間皇帝欲饒你不死,那是你返回天上的唯一機會。
他沒有要,還迫使了天道,饒過了那妖物。
十世修爲,功虧一簣。
紫微星宮再無元洲。
世上也再無沈玉堂。
遁入輪迴的是肉體凡胎。
……
人間五百年後,我也已然釋懷,快忘了元洲的存在。
風起雲湧,朝夕瞬變。
因天道不許,世上的精怪越來越少,神仙也大都歸隱仙山寶地,鮮少出現。
那日值南極仙翁壽辰,我多喝了兩杯,回去路上,途經方壺山。
綠水青山之中,我忽地想起去看一看元洲。
然後驚訝地發現,那青山墳冢,裏面有兩具白骨。
一具是那人間的沈玉堂,另一具……她叫什麼來着?
哦,叫年年。
一隻修成不化骨的殭屍,顯露了原形,隕滅於這墳冢。
人間好似流傳着一句話,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千山暮雪,山鬼暗啼,風雨俱黃土。
千秋萬古,荒煙平楚,不過天也妒。
我嘆息一聲,收了那兩具白骨,化爲舍利,從此帶在了身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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