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姐夫賀輕鴻總是陰沉沉地盯着我看。
他是大景第一權臣。
爲了避嫌,我使計提前嫁給顧將軍。
將軍戰死沙場。
賀輕鴻將我藏到了他的後院之中……
等他狠狠咬上我的後頸時,已經來不及了。
「顰顰,這次想跑到哪裏去?」
-1-
我隨同丈夫顧康安出征。
顧康安是豹軍統領。
西涼人來之前,他給我帶了一束金銀花。
這東西在這裏可不好找。
朵花寸金。
花用他的束帶綁着。
他是個標準的粗人,黑皮高個子,身上的肌肉鼓實,笑起來額頭得起三道溝。
「夫人,此花最配你了。」
「爲何?」我揣着花,抬頭望他。
他剛要說話,一隻穿雲箭直射進我家門楣。
他用胸膛護住我,將我藏在地下通道。
「夫人,躲好。」
他提起紅纓槍就走。
我掀起米蓋露出一雙眼睛,「夫君多加小心。」
他眼神堅定而純淨,笑起來露出白白的牙齒。
……
沒想到自此一去不返。
七日後通道處有光照下來。
我瑟縮在角落,拔出腰間的刀,護在身前。
手止不住地顫抖。
一男子輕巧落地,陽光照在他紅色圓領袍上。
陽光打在他白皙的臉上,沒有血色。
他厭惡地拍拍身上的灰塵。
俊朗的臉在看到我的瞬間染上笑意,仿若神明。
「顰顰,我來接你了。」
是賀輕鴻。
我大景第一權臣,青年宰輔。
-2-
西涼人這次是有備而來。
我聽外面的殺喊聲,從未如此激烈。
他們砍下顧康安的頭掛在城牆上。
我坐在馬車裏抬頭望。
黑色頭髮散在他額前,整張臉漆黑青紫。
我捏緊手中的束帶。
賀輕鴻手掌遮住我的眼睛。
「別看。」他輕聲道。
賀家是上京城的世族大家。
他是賀家家主,權勢煊赫。
他穿的衣服每一件都有人特意薰香。
而我的顧郎連屍體都尚不知在何處。
雲泥之別,不過如此。
我握住賀輕鴻的手腕。
「賀大人,我想帶夫君回家。ƭū́ₔ」
賀輕鴻捏住我的下巴,「顰顰,你很聰明,但我不想你算計我第二次。」
「主君,榮國公來了。」
車簾被賀輕鴻輕輕掀開。
榮國公高坐大馬,身上沒有一絲塵跡。
久居朝堂的他大腹便便,下巴上的鬍子修長整齊。
他得意地把玩着一柄赤紅長弓。
我瞳孔放大,心臟快要喘不過氣來。
那把赤紅長弓是我特意找匠人爲顧將軍做了一年的禮物。
手握彎弓處正面有個「安」字。
背面有個……
「顰」榮國公笑稱:「顧將軍雖身首分離,卻有個紅顏美嬌娘心想他平安,不枉他來世上一趟。」
周圍人鬨笑一片。
賀輕鴻雖勾脣,眼眸快要漆黑出墨來。
榮國公朝馬車裏看進來。
「賀公車上有人?」
賀輕鴻冷淡道:「不過是家住在容城落難的遠房表侄。」
車簾掀起,我身着男裝,面黃肌瘦,骨瘦如柴。
我現在這個樣子,即使親阿姐來了也認不出。
榮國公只看了一眼,便挪開了視線。
榮國公是太后的弟弟,這次是由他和賀輕鴻一起來援助容城。
顧康安戰敗,虎符丟失,天子震怒。
顧家危在旦夕。
-3-
我被扮作小廝送進賀府。
賀府規矩極嚴,丫鬟奴僕不允許隨意出聲,走路都需輕柔。
一點人氣沒有。
如同賀輕鴻這個人。
當年他弱冠,上京城每戶人家都在翹首以盼,他會和哪家姑娘結親。
以他的身份即使配公主也可。
他不僅身份高貴,風姿如覆雪之崑崙,肅肅燁燁,清冷豔絕。
是無數京城貴女的夢中之人。
沒想到他上我家提親,娶我家阿姐。
我姐亭亭玉立,相貌出衆,在我心中是天仙般的存在。
可我家父只是個四品小官。
父親愁得一夜沒睡着。
賀輕鴻親自上門時,父親對他敬待有加,比對自家族長還要謙卑些。
賀輕鴻慵懶地坐在主位,單手撐住下巴。
他眼眸深黑,眼底卻藏有寒山灰意。
阿姐垂眉低腰,喜極而泣。
我那時年紀尚小,躲在紅木圓柱後面偷瞧。
一眼撞上了他上挑的丹鳳眼。
賀輕鴻眼眸一亮,手指在桌面輕敲了許久,淡淡移開視線。
不知何爲。
他雖然一副溫和麪善的表情,可我害怕他。
我趕緊躲回了後院。
從那以後,賀輕鴻經常到我家裏來。
我的學習在他的注視下更加勤奮。
甚至不敢多看話本子。
說不定哪天在路上就會碰到他考我功課。
「顰顰」
他坐在廊下,身着竹青寬袍,像是副山水名畫,煙雨飄渺,讓人看不清他的眉目。
「今日先生講的詩文可懂了?」
他知道我今日被先生打了手心。
我低垂着頭,緊盯着腰間的佩玉,小聲地說:「懂……懂了。」
「背來聽聽。」
他很有耐心,從不打斷我,手指在欄杆有節奏地輕點。
阿姐連忙趕來:「小妹還小,大人饒過她吧。」
我感激地望着長姐,眼睛溼漉漉的,像是隻幼崽。
賀輕鴻不語,他緊盯着我。
一雙好看的瑞鳳眼像是要彎入雲鬢,眼皮深深如同書法家的銀鉤。
見我卡住了,他淡淡道:
「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聲音好聽得像是山中溪水叮咚。
態度卻是鐵板一塊。
我吸吸鼻子,眼淚滴滴落在地上,繼續背:「多…言…數窮,不如……」
直到我磕磕絆絆地背完。
他纔會放我走。
我回到院子矇住頭大哭。
真是倒黴透頂。
我好想快點長大及笄出嫁。
再也不想見到他。
夜間他的貼身小廝站在門外,手裏高高舉着托盤。
「二姑娘,家主派我來送藥。」
他送的藥是千金難買的紫玉膏。
丫鬟海棠寬慰我道:
「姑爺還是很在意姑娘,以後有賀大人撐腰,咱們在哪兒也不怕了。」
-4-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我及笄。
賀輕鴻和阿姐的婚期懸而未定。
我心裏升起不安。
及笄那日,已經官居內閣的賀大人難得休沐,早早來到我家中。
我跪在雙親面前。
烏黑的長髮如同河流而下,髮尾擋在臀前,剛剛觸地。
賀輕鴻坐在一旁,神色淡淡。
眉宇如同山水畫中的濃墨,讓人沒法揣測他的心思。
可我總感覺他的眼神陰鬱粘膩,彷彿蛛絲一般,令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纏繞窒息。
這種感覺在他送我東海明珠的時候達到頂峯。
東海明珠在夜間亮如白晝。
就連當今皇后也只得指甲大小的一顆。
而賀輕鴻送我的這顆卻有半個拳頭那麼大。
價值連城。
我不敢收,連忙看向阿姐。
她眼中的驚訝未來得及收回。
家父看我的眼神變得熾熱複雜。
從那以後,阿姐閉門不出,即使賀輕鴻來了也是。
她明白即使他來了,也不會去找她。
阿姐不開心。
我在花園採海棠欲送她,討她開心。
在阿姐的閨房外。
我聽見父親要把阿姐換成我。
他說賀相早有此心,他來賀家的目的從始至終都是我。
花散落一地。
我趁着賀輕鴻南下治水的時候。
略使小計讓大家看到了我與顧康安的「私情」。
父親爲了家族臉面,不得不提前將我送嫁。
顧康安不過是我臨時起意拉來的無辜路人。
想起那日他的無措與通紅的臉頰。
我眼睛酸澀。
我這一生欠他許多。
-5-
在賀府被關了三天,我連個賀輕鴻的影子都未曾見到。
我住的地方叫聽月軒。
紫竹金絲牀、山水畫大家的屏風、留金堂的首飾、明香閣的胭脂水粉、千金難買的蜀錦蘇錦繡如同流水般送進來。
這個架勢彷佛我要在這裏常住。
我耳尖聽着前院的動靜。
終於找到機會闖入他的書房。
夜間燃起蓮花香。
賀輕鴻坐在竹椅上,手裏拿着書卷,看起來是個與世無爭的讀書人。
如荷花池中最高聳立的紅蓮,獨樹一幟。
實則不然。
天子年幼,他作爲天子之師,是大景最年輕的首輔。
若是皇上回答錯問題或者打瞌睡,他都會厲聲呵斥。
無疑是整個大景最有權勢之人。
本來氣勢洶洶的我見到他瞬間泄氣。
完全忘記想說什麼。
「聽聞你昨夜睡得不好。」他放下書卷,率先開口。
「沒有。」
我低垂着頭,小聲開口。
他手指在書卷上輕點:「抬頭,怎麼還是和小時候一樣。」
望着他這麼好說話,我鼓起勇氣:「賀大人,我想回顧家爲夫君守靈。」
他手指細長白皙,握着小白玉茶杯輕輕旋轉,目光銳利。
常年的一人之下,讓他身上有壓倒性的威嚴。
這種時候……
我一般裝作看不見,垂頭看鞋。
他微嘆口氣,「顰顰啊,如今你是回不去了。」
我猛地提起頭。
賀輕鴻俊臉白皙,眼眸通透得如同西域的黑曜石,眉宇飛揚不辨神色。
他聲音清潤,朗朗如清風拂過。
「顧康安戰敗致使南疆百姓受苦,如今的顧府危若累卵,你回去是找死嗎?」
容城是兵家必爭之地,向來易守難攻。
大景與突厥多次兵戎相見。
容城從未失守,不拿半年休想踏入城內半步。
西涼人搶掠之時,寧願繞過容城,也不願在此浪費兵力。
爲何這次七日便破了。
從京城到容城三個月的路程,而賀輕鴻他們偏偏來得正及時。
其中貓膩一想便知。
-6-
「求賀大人救救顧家!」
我撲通一聲跪在賀輕鴻面前。
顧康安的雙親去世很早。
他很早出來打拼養活弟弟。
顧家二郎顧宣安書氣斯文,溫潤如玉。
我嫁過去之後,他對我敬愛有加。
夫君在外掙錢。
顧宣安管家讀書求取功名。
我是一點心都沒操過。
如今顧康安戰死,顧家危若累卵。
顧宣安是唯一的希望。
思及此,我心如亂麻。
賀輕鴻盤旋着玉石茶杯不語,如山水畫的眉眼間全是陰鷙。
「顰顰,我幫了你,你要怎麼報答我?」
「賀相想要什麼都成。」
我哐哐磕頭。
他挑起我的下巴,「包括你嗎?」
我瞪圓眼睛,往日的猜測在今日被他戳破。
我閉上眼,流下眼淚。
「任憑大人處置。」
他提住我的手臂,摟住腰肢將人圈在懷裏。
身上是熟悉的淡淡蓮花清香,指尖還沾着點點墨水。
他雖是文臣,力氣卻不比顧康安小。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若是日後反悔,你知道後果。」
他咬上我的後頸輕輕親吮。
我像個湯圓一般在他懷裏揉搓。
他仍不知足,將我壓在書桌前。
手臂撐在我眼前,肌肉明顯,青筋裸露。
我知道我逃不過這一劫。
「顰顰,可還記得我的字?」
他的字是子悠,往日被他罰抄過一百遍。
但我不願附和他。
他挺身而入,將我翻過來,勾住我雙眼。
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子悠,可記得?」
我倔強地咬住下脣。
他發了狠要,「顰顰,我與顧康安哪個能讓你更舒服?」
腿搭在他肩膀上,羞赫得腳趾蜷起。
頭頂的春山圖在你眼前上下飄蕩。
我輕哼的呻吟聲讓賀輕鴻欲罷不能。
事後。
他摸着我鼓鼓的肚子,一臉饜足:
「顰顰這次你跑不掉了。」
門外府裏僕人擦地、剪花、除草。
沒有人敢往內堂的窗戶看一眼。
空氣中蔓延着濃郁的味道,我試圖憋氣,又被一陣蓮花清香籠罩。
-7-
朝堂上有人彈劾顧康安叛國。
弄丟虎符,理應屠九族。
賀輕鴻一手鎮壓下來。
殺頭變流放。
我想回顧府。
賀輕鴻不放我走:「世上已經沒有周顰顰這個人了。」
他心情好便可給我個新身份。
心情不好就讓我無名無姓地活着,做他永遠的堂下妾。
我雙手握住他的手腕,「賀大人……」
「嗯?」他放任我握着,眼神威脅。
「賀君」
我羞恥地喊出牀笫之間的暱語:「我想把此事了結,大人就當還我個心願如何?」
「不行。」
他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早就看透了我的把戲。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
眼淚如同斷線的珍珠「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賀輕鴻這個冷麪閻王,單手撐着腦袋瞧了我一會。
微嘆口氣,大拇指指腹撫去臉頰上的淚。
他的聲音無奈,「這麼多年了,慣會用這一套。」
說完,他掐住我的下巴狠狠吻上來。
吻深而濃烈。
骨節均勻下筆能定人生死的手指穿過發縫牢牢扣住我的腦袋,朝他靠近。
我越是躲避,他越進攻。
惹惱他時,他不惜咬上我的舌尖。
我大口吸氣,下脣勾着銀絲。
僕人跪在書房門口低聲道:「家主,宮裏來人了。」
賀輕鴻放開我,替我擦去脣間的濡液。
「別再想耍花招。」
-8-
我在賀府坐了半年牢。
中秋佳節,夜色籠罩之時,賀輕鴻仍在宮中勞作。
相處許久的大丫鬟菊粉實在不忍心。
見我日漸消瘦下去,再加上我平日對待府中下人友好寬善。
連帶賀輕鴻也放鬆許多。
經過衆人的幫扶,我們得以歡歡喜喜地溜出門去看燈。
金桂飄香,明軒橋前攢聚着兔子燈。
我用力吸一口氣,均勻吐出來。
「夫人,可要猜燈謎?」
熟悉的聲音在橋邊小攤處響起。
我立馬尋聲望去。
顧家二郎——顧宣安提着筆,穿着洗得灰白的衣裳,在萬家燈火中形單影隻。
他親自撈袖落筆,寫下一謎語。
我喃喃:「家在上頭好在前頭」
「安!」
菊粉忍不住呼出。
說完她一臉驚恐地看着我,怕我怪她逾矩。
在賀府中她這樣可是要喫板子的。
我拍拍她的肩膀。
「沒想到我們的菊粉大姑娘如此聰慧。」
菊粉大鬆口氣,我倆相視一笑。
「恭喜兩位娘子,請收下兩個兔子燈。」
顧宣安沒有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多說什麼。
我們心寧神會。
他沒事已是最好的結果。
旋轉的兔子燈看得人心口暖暖的。
若是康安在世,想必他左右手已經提滿了我喜歡的糖果和話本了。
「夫人一看就是有福氣的貴人,前程會比來路更加平安喜樂。」
顧二郎勸慰我。
我偷偷抹去眼角的淚珠。
眼光一轉,在貴人相聚的白樊樓上。
最顯赫的那層站在中間的高大男子正是榮國公。
他單手背在身後,身邊皆是諂媚之人。
那麼多人我只看到格格不入的阿姐。
在我嫁人以後,榮國公便對我家下聘。
娶我阿姐爲妾。
我爹惴惴不安。
世人以爲賀輕鴻想要娶爲正妻的人,卻被人納爲妾。
他定會不依不饒。
賀輕鴻卻輕鬆放手。
沒有半句怪罪。
只是要回了之前定親的賀家玉佩。
-9-
阿姐亦看見了我。
活着真好。
能看見自己在乎的人。
我大吸一口氣,我會好好活着。
替顧康安那份一起活着。
榮國公順着阿姐的視線望過來。
顧宣安輕咳兩聲,我大夢初醒。
牽住菊粉扭頭就走。
走出長寧街,被幾個兇悍的奴僕當街攔住。
爲首的老者恭首微笑:「娘子,我家主人有請。」
我們被恭敬地「請」上白樊樓。
榮國公坐在高位。
我阿姐跪在他身旁如奴婢一般爲他斟酒。
榮國公推開阿姐的茶杯,當衆羞辱:
「你這倒的什麼酒!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不知道當初賀相看上你什麼了。」
他身旁的謀士笑道:「周侍妾禮儀得當,有大家風範。」
榮國公側過身去,扶住鬍鬚,一臉風流:
「那你是不知道她在牀上的時候有多風騷。」
一羣男人鬨堂大笑。
阿姐跪在地上,身如抖篩。
我指甲掐進掌心。
菊粉捉住我的袖子有些緊張。
我對着他們行了一禮,面作淡然地喊:「堂姐」
阿姐抬頭望我,眼中盡是難堪:「這是我揚州老家的表妹——周幼。」
小時候我們回老家溜出去玩。
我化名周幼,她化名周姊。
「哦?」榮國公望過來,「沒聽你說過這個堂妹,只記得你有個嫡親妹妹周顰顰。」
阿姐抹去眼角的淚:「堂妹家居揚州,不常入京來。」
榮國公眼有厲色:「爲何見到本大人就跑?」
我剛要說話。
「我貪玩,看到了兔兒爺把戲,想過去看看熱鬧,姐夫也不準嗎?」
我故作的小孩氣惹笑了榮國公。
他的視線在我身上流連,目光噁心:「爲周幼娘子賜座。」
榮國公身邊的護衛親自爲我搬來椅子。
小小的護衛手指間卻帶着玉戒指。
這個玉戒指,我剛好認識。
是容城城主的傳家寶。
這一羣人真是毫不客氣。
榮國公話音剛落,小廝急忙跑進來在他耳邊低語。
他的視線流連在我身上。
賀輕鴻大步踏進門。
他披着黑色大氅,透着裏面的紫紅官服,腰間別着金魚袋,看起來沉靜勳貴、氣宇軒昂。
長身玉立,與我遙遙相望。
我頭皮發麻。
又惹了麻煩。
回去之後,是裝病還是假哭才能逃過此劫啊。
榮國公未起身,對他遙遠一笑。
「賀相,今日怎麼有空來我這裏?」
賀輕鴻不急不緩地走到我身邊坐下。
「自是來討杯酒喝。」
榮國公微眯眼睛,「賀相認識這位娘子?」
賀輕鴻在桌下握住我的手,「這位是賀某未過門的妻子。」
阿姐低着頭,忍不住瞟來一眼,又立馬垂下頭。
「哦?」榮國公微驚。
我掐賀輕鴻的手指。
他這樣講豈不是將我放在火上烤?
「之前從未聽說過。」
榮國公現下才正式將視線落在我身上掃尋。
「周娘子害羞,吾不欲多言。」
賀輕鴻反握住我的手,指腹在掌心磋磨。
宴會衆人皆側目而來,唯有阿姐將頭低得更下。
「府中還有事務,各位慢喝。」
他目視前方,捉住我手腕便走了。
我只得急急瞥得阿姐一眼。
阿姐眼神複雜,我心酸不已。
-10-
上了馬車,我甩開他的手。
誰知他一介書生,手勁卻極大。
我甩不開。
他薄皮輕挑,丹鳳眼微微上揚。
「周幼?你漲了脾氣啊。」
他派人隨時監視我。
沒有他的同意,我哪能踏出賀府半步。
我擠出兩滴淚水:「不然我能怎麼辦?那榮國公跟條難纏的狗似的。」
他將我拉入懷中。
馬車上下飄搖,他雙腿之間鼓起大包。
「顰顰,不是又算計了我一次,這點難算什麼。」
我偏頭,不敢同他對視。
他勾住我的下巴看他。
「我猜猜顰顰在想什麼?」
若蘭的氣息氤氳在我鼻尖。
賀輕鴻眉骨秀俊,眼眸洇黑,鼻樑如飛檐。
我抿脣不語。
他淡淡開口:「你在想是我的鴿子快些,還是榮國公的馬快些,對還是不對?」
可惡。
真的被他猜中了。
我額頭頂在他胸前,他身上蓮花清香濃郁清幽。
「子悠,我的頭好暈。」
他胸膛微微震動,手指掐住我的後頸肉。
「現在知道怕了?」
我閉眼裝暈。
他將我提溜出車。
我連忙轉醒:「現在我不能回賀府!」
賀輕鴻脣角微勾,眼尾盪出幾絲波光。
「這纔是你的主要目的吧,周顰顰。」
不錯。
堂而皇之出現在文官貴族面前,賀輕鴻再想讓將我關在府中,自然是於理不合。
我瞪着無辜大眼,不說話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周顰顰、周幼」
我的名字在他脣齒間研磨,好似撫摸美人肌膚。
我從未見過他如此露齒而笑。
竟一時看紅了臉。
他瞬間將我攔腰抱起,「本官何時在乎虛名。」
-11-
我揪住他的衣領,誠心誠意對他說:
「子悠,我想回家。」
他巋然不動。
「求你…」
「子悠,求求你。」
我主動把腦袋埋在他頸間,像小羊似的撒嬌。
「只此一回。」
高高如仙鶴的他低下頭。
父親只有我和阿姐兩個女兒。
如今一個爲妾,一個爲戰敗將軍之婦。
父親看我的眼色有着複雜。
孃親忍住眼淚,將我安置在偏院。
夜裏特地囑咐奶媽給我煮了我最喜歡的桂花湯圓。
偏院裏的下人都是些熟悉的面孔。
甚至賀府的李管家也恭敬地等在院中。
菊粉畏畏縮縮,如獲新生,她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
「多謝娘子救命之恩。」
如果今夜不跟我一起回周家,她在賀府定會被打得皮開肉綻,活不過今天。
我扶她起來,還將頭上的簪子遞給她。
「你不必謝我,本就是我害了你。」
「這我不能要,賀大人雖然治家嚴厲,但從未剋扣我們的銀子。」
我塞進她懷裏,「怕什麼,他是他,我是我,這是我給你的。」
我的陪嫁丫鬟海棠爲了救我,出去找食物,死在了外面。
我把她的金簪給菊粉戴上,也能日日提醒我,爲容城洗冤報仇。
第二天一早我醒了。
菊粉端着水盆進來:「夫人,你怎麼醒得這麼早?」
「有點潮溼,外面蚊蟲多,睡不着。」
我捏捏腰眼。
現在才早上十一點,醒得太早了。
菊粉立馬回報李管家,端上綠豆湯。
不到一日,地板全部換成了原木板。
院中的花草煥然一新。
順便連我的牀榻都換了個遍。
房間裏燃起熟悉的蓮花香。
賀輕鴻大步跨入堂內。
他穿着青色便服,看起來寬和不少。
我連忙從貴妃榻上起身,「賀相,您怎麼來了?」
他坐於主位,一雙鳳眼鎖住我。
不怒自威,說的就是他。
我立馬改口:「子悠,想什麼時候來都是好的。」
他單手撐住下巴,竹繡圓袍領在腰間堆起褶皺。
「過來。」
我走到他面前。
他捉住我的手臂,將我拉下來坐在他腿間。
細白的手指玩弄着我頭髮上的束帶。
只要不陪他下棋。
隨他怎麼擺弄。
「周幼接旨」門外尖銳的公公聲傳來。
宮裏的人……
賀輕鴻眼皮輕抬。
「賀相,可知道爲何?」
他沉默不語。
我氣極,「那你起來。」
我推搡他躲進屏風。
他圈住我的手腕,「周顰顰,你敢。」
我加大力道,勾起笑容:「賀相,顰顰可是都是爲你好。」
-12-
「周幼,太后宣你進宮覲見,快跟咱家走吧。」
公公笑起來滿臉褶子。
我深吸一口氣,將金子塞給他。
「那就請公公帶路了。」
太后剛進宮時不過是個及笄少女。
轉年便生下當今天子。
如今貴爲太后,也不過二十四。
思來想去,在我剛及笄那年,先皇曾讓徵召秀女畫像。
被選中者入宮。
我當年沒有被選中,可畫像還在宮中的樞玉閣存檔。
這趟怕是要露餡了……
太后身邊的女官端來一盆水。
「太后喜淨,娘子需先淨面。」
在她的灼灼目光之下,我洗淨臉。
心中惴惴不安。
我安慰自己,我同四年前已經大不一樣。
身高長了不說,臉也從圓圓臉出落成鵝蛋臉。
本豐腴的身材在西北的磋磨下,瘦削黑黃不止。
太后年輕端莊,她擺弄着色彩豔麗的金剛鸚鵡。
這金剛鸚鵡是外來貨,要想入京城,必須經過港口,轉容城。
之前顧康安繳獲過一批外來之物,其中就有一隻金剛鸚鵡。
「你是周家的幼女?」
這話問得妙。
不知道她問的是我們周家小家,還是大家。
我硬着頭皮:「正是。」
她盯着我,花季一般的臉龐有着不匹配的端莊老成。
「有人照顧顧相,哀家放心了。」
我一扣首,「太后聖德,小女配不上顧相。」
「賀相好像偏愛周家的女兒,之前賀相也去周家提過親。」
「都是賀相垂憐。」
太后身邊的女官注意到我的視線,特意把屏風往後面退了退。
太后淨手,年輕明媚的臉看起來恬靜無害:「可千萬別學那周氏,叫什麼……來着」
女官提醒:「周顰顰」
「周顰顰也是個可憐人,夫君戰死沙場,還弄丟了援軍虎符。哀家念着顧卿爲國捐軀,想要寬恕也是沒法子。」
她話鋒一轉:「對了,你遠在揚州,如何識得賀相?」
她盯着我的表情。
我又一叩首,「小女也不知,或許是賀相回揚州省親的時候見過面。」
太后微笑:「真是糊塗了,竟忘了賀相也是揚州人。你能做賀相的妾,自然也是你們的緣分。」
妾……
我重重叩首:「能成爲賀相的妾已然是抬舉小女。」
這時,喜公公進來傳話:
「賀相來了。」
太后逗逗鸚鵡,朝屏風裏望一眼,「真是半分等不得的心肝肝。」
喜公公帶我出門。
他恪守分寸,離我一步之遙,壓低聲音:
「夫人,保重身體。」
我欲言又止:「王副……」
他朝我搖搖頭,微笑道:「咱家現在是喜公公,畫像的事夫人大可安心。」
紫衣賀大人在宮門口安靜等待。
他眉目如玉,芝蘭玉樹,在一羣人中甚是突出。
不少人偷瞧他。
這樣一個謫仙似的人朝我望過來。
就深深望着。
他自然而然地牽過我的手。
周圍的宮女不自覺地低下頭。
「怕嗎?」他問。
我的指尖漸漸回溫。
容城七日的廝殺聲在我耳邊不斷迴響。
見過真刀真槍流過的血,我怕什麼陰謀。
上了馬車,賀輕鴻突然收回手,臉色不佳。
「賀相可是爲了朝政心煩?」
他冷冷望我一眼,輕哧:
「若是這樣便好了。」
馬車走到一半。
他還是忍不住將我拉至腳邊,大手緊掐住我的臉。
手指上沾着墨香。
「你自甘爲堂下妾,本相便成全你!」
夜間,我和賀輕鴻顛倒龍鳳之時。
我重重咬上他的肩膀:
「在圍剿我夫君的劇本中,你又佔了多少?」
趁着陰冷月色,賀輕鴻擺正我的臉,將我放在上頭。
「顰顰莫不是忘了,你的夫君是我。」
「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他撈起我手腕,還我一口:「周幼娘子,日後再莫記錯了。」
-13-
賀輕鴻想把我錮在周府之中。
看管比之前嚴了數倍。
幸好菊粉晚上和周家的其他丫鬟睡在一起。
還能打聽些消息。
阿姐懷了孩子。
榮國公特請示太后,擢升她爲側夫人。
阿姐在元府設宴,邀我前去。
我高興得半夜合不上眼。
賀輕鴻不准我去。
我抹起眼淚,「我躲在容城的時候,心中最放不下的就是阿姐,我想若是有一日我也有孕了,她定會前來相看。」
賀輕鴻整理衣袖看我演。
我一邊哭一邊觀察他。
他平靜的眼光回視着我。
見他無動於衷,我索性耍起賴皮。
「我不管,我就是要去看看!」
他淺笑:「若我不讓你去,你能出得了大門?」
「你能關我一輩子嗎?」
「有何不可。」
他淡定的情緒徹底惹怒了我。
我爬到他身上,一口咬住他的下巴。
「你混蛋!」
他這次笑得很高興,捉住我的腰,重重吻下去。
「你若這樣,我便一頭撞死在柱子上。」
賀輕鴻收斂笑意,「你不敢。」
「你這樣逼我,看我敢不敢!」我瞪他。
他咬住我下脣,徹底堵住了我的狠話。
「你若是死了,你全家陪葬,你大可試一試。」
我賭氣:「陪葬就陪葬,反正我死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大手掐住我的肩膀,眼睛猩紅:
「你個沒心肝的玩意兒。」
-14-
我被他關在周府中。
連父母都難見到一面。
賀輕鴻真是霸道至極。
榮國公設宴單日。
母親生了病,請了管家在小院門口說了半日。
他才準我去看望一二。
母親拉住我的手,替我換上衣服。
「你去吧。」
我去了,母親便去不了。
她躺在牀上,「這輩子能再見到我的顰顰,我已心滿意足,你要什麼娘都答應你。」
我抹了眼淚,行了大禮纔出門。
榮國公這次是真的高興,府中人聲鼎沸,流水宴擺了三天。
我找到阿姐。
之前與我相識的貴女,都震驚地望向我。
我故意操着揚州口音回話。
曾經的周顰顰珠圓玉潤,小臉上掛着嬰兒肥,養在閨中人不識。
在西北待了多年的我,身量不僅長了許多,臉龐已經瘦削得如瓜子。
「只是皮像罷了,周顰顰看着可比她有福氣多了。」
「切,周顰顰如今香消玉殞,眼前這位可是賀相新得的心尖尖。」
「當初賀相去周家提親,說是娶大阿姐,想必真正想娶的是周顰顰纔對。如今又找了個冒牌貨回來。」
「噓,不可多言……」
我擔憂阿姐的心情。
她望着我,面色淡然。
我坐在她身下,「堂姐,身體可好?」
「看見你心情舒爽多了。」
她拉住我撫上她的肚子,裏面的小生命不停跳動。
我眼中含淚。
她端起一杯酒遞給我:「日後做了賀相的枕邊人,需時時刻刻把他放在心上,別的勿要多想。」
我嚥下苦澀,低頭答應。
「你個做小姨的,兩手空空來啊?」
我這纔想起爲小侄女打的虎頭絡子。
她笑得前仰後翻,一點也無往日的端莊模樣,起來時眼角笑出淚花。
「你這個絡子打得比拳頭還大。」
我自然地趴進阿姐膝蓋上,「別笑我了。」
我喫多了酒頭暈,藉着吹風往後院走。
阿姐拉住我的手:「在我身邊多坐一會兒,可好?」
此時她身邊的嬤嬤提醒:「側夫人,您也應該回屋喝藥了。」
阿姐鬆開手,不情不願地走了。
-15-
我趁機在府中亂逛,尋找線索。
榮國公突然出現在門廊之下,噙着笑:
「周家妹妹可是迷路了?」
我退他三丈遠,身體升起一股莫名躁熱:
「多謝姐夫關懷,我只是出來醒醒酒,這便回去了。」
他疾步朝我走來,「本公送你回去吧。」
我手指扣住欄杆,「不用了!」
這時侍衛突然匆匆趕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他玩味地看着我,對我一拱手:「那本公就不打擾妹妹了。」
他的腦袋在我眼前冒出重影,身上燥熱不斷。
趁着今天人多,沒人注意。
我摸進榭間書房。
顧康安的赤紅長弓掛在書房正中央。
我摸着上面的顰字,漠然流淚。
又見弓彌處有一絲裂縫。
顧康安的這把赤紅長弓每日都是我擦拭。
從沒見過這道裂縫。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
我急急躲進桌下。
手心出汗,身體止不住地發抖。
那酒有問題,我中圈套了!
高大的人影出現在門紙之上。
喜公公的聲音悄然出現:「國公大人,太后請您移步。」
人影轉身,不斷遠去。
我才大鬆口氣。
這喜公公原是顧康安麾下一名副將,前不久被夫君派進京中述職。
只是不知爲何成了公公。
我剛爬出來。
門自外推進,一道黑影籠罩住我。
我僵在原地。
「你倒是爬到別人家裏來了。」
神經突然鬆弛下來,我撲進他的懷裏。
「子悠」
我緊緊圈住他的腰,使勁在他頸間磨蹭。
他的手臂一僵,而後摸摸我的頭。
語氣變得溫柔:「現在知道怕了。」
我熱得紅眼冒淚,止不住地扯衣領散熱。
「我好熱」
他臉色一沉,我臉上浮上不自然的潮紅。
他攔腰抱住我,不准我纏在他身上。
我意識混亂,只感覺耳邊人聲鼎沸。
一陣靜默之後。
又嗡嗡吵起來。
第二日,太后的懿旨下來了。
責令我三日後入賀府,爲貴妾。
之後我才知道,那日賀相抱着衣衫不整的我。
震驚了整個京城。
貴女們罵我是狐狸精。
文人騷客寫詞暗諷他風流。
-16-
「這是誰家娶妻啊,聘禮跟水一樣抬進來。」
「什麼妻啊,是賀家納妾了。」
「哪個賀家?」
「當然是直達天子的賀家啊!」
「我滴個乖乖,納個妾排場這麼大。」
……
一臺轎子欲從東門抬進。
李管家拱手賀喜,「今日東門維修,夫人還是從正門進吧。」
宮裏派來指導禮儀的嬤嬤爲難:「那西門呢?」
「西門不巧,前天遭了賊子,府衙的人在查案呢。」
有的嬤嬤偏頭啐了一口,「找些話說,哪家賊人敢進賀相的門。」
於是我大搖大擺地從正門抬了進去。
賀輕鴻細白均勻的手伸進轎子,語氣寵溺:
「夫人,別睡了。」
我握緊他的手,在衆人的道賀中拜天地進洞房。
臨走之前,賀輕鴻在我耳邊低語:
「顰顰,別亂跑,爲夫很快回來。」
百官不好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灌賀輕鴻酒,哪能輕易放過他。
雖說只是納妾,可他府中連個通房都沒有。
我是第一個女主人。
許久,門被人小聲推開。
我以爲是賀輕鴻躲酒來了。
便也小聲說:「賀君,我餓了。」
「嫂嫂,是我。」
熟悉的溫潤之聲響起,我頓時掀開蓋頭。
「宣安,你怎麼來了?」
顧二郎穿着小廝的衣裳,神情焦灼。
他牽住我,「快跟我走,嫂嫂。」
「你先冷靜一下,宣安,你是怎麼進來的?」
顧宣安愣住,話語從嗓子裏蹦出來:「嫂嫂是不是不願意走?」
「我…」怕中計
後面幾個字還沒有說出口,顧宣安打暈了我。
-17-
我醒來時,身處一簡陋竹屋。
看樣子是在城外。
「嫂嫂,你醒了。」
顧宣安跪在我牀前寸步不離。
我身上還是昨日的喜服,這讓我安心不少。
「宣安,你太沖動了。」
昨日賀府大宴,人多眼雜,顧宣安才得以混進來。
可我的突然失蹤,會導致賀府許多人丟掉性命。
顧宣安趴在我膝蓋上,制止住我的動作。
「嫂嫂,那賀輕鴻爲了得到你,殺了我哥哥。」
我心大悸。
「誰告訴你的?」
他從懷裏掏出一些草紙和書信。
草紙上筆墨飛舞,遒勁有力,寫滿了「顰」字。
書信裏記錄着我在西北的行蹤,有的還附有畫像。
我只看一眼就認出賀輕鴻的字。
一時心情複雜,整個人如泡在水裏,思緒繁飛。
顧宣安拿過紙來燒掉,火焰映在他清秀的臉上,紅黃相間。
我循循善誘:「宣安啊,賀輕鴻不會殺康安的。」
他若是想下手,我同顧康安大婚那日,他便會來搶。
「賀輕鴻雖心狠手辣,城府深不可測,但他不會用家國大事當兒戲!」
顧宣安眼神悲慼:「嫂嫂,莫不是已經愛上了他……」
「你再仔細想想,容城破,除了西涼人,誰是獲利者?」
賀輕鴻已經官居宰輔,天子之師,有了攝政之勢。
容城被破,他還要擔監國不利之責。
可太后一黨就不一樣了。
太后早期垂簾聽政,賀輕鴻一手將她逼了下去。
如今容城破,榮國公反而加官進爵,在朝野有了說話的分量。
顧宣安垂頭,看起來清弱的臉龐無比倔強。
「嫂嫂可是渴了?」
「嫂嫂,想喫點什麼芙蓉糕嗎?晚上二郎去做。」
……
-18-
我在房中游蕩。
二郎報仇心切,一時被奸人糊了腦袋也正常。
只是賀府出了奸細。
有人已經將手伸向了顧宣安,這纔是我擔心的事。
顧宣安不僅送來許多我往日愛喫的糕點,還帶了許多書。
我從不想兩個時辰以外的事。
不如督導二郎讀書。
他灰心道:「我現下是流放之身,我一心回京只是爲了嫂嫂,哪裏還能科考?」
我如鯁在喉。
他是小一輩中才情最似賀輕鴻的人。
若他參加考試,一榜不在話下。
「真相總會大白,我們能等到那一日,你我皆站在陽光下,挺直腰板而活。」
他眼中閃出希冀的光:「嫂嫂喜歡我讀書嗎?」
我點頭,那是自然。
「那好。爲了嫂嫂,我定日夜苦讀,不敢懈怠。」
決心是好,怎麼這話聽着怪怪的。
他早日高中,我回報顧康安的心就放下了。
顧宣安日日苦讀詩書,我日日苦讀小說。
我比他還認真。
每次一抬頭便見他在盯着我。
至夜間,我起身要走。
「二郎,我先回屋了,你也別太辛苦,小心眼睛。」
昏黃的燭光映在他臉上,映出微微絨毛,像是個無害的小獸。
「嫂嫂,先去休息吧,大不了我又一個人再看看。」
怎麼感覺有絲絲不對。
這話怎麼有股茶味。
我走後,他的視線緊隨着我,如同一條溼潤的毒蛇。
小說都看完了。
尋我的人還未到。
門從外推開。
我起身,卻是宣安拿着帕子和掛穗。
顧宣安見我失望,支起笑臉。
「往日我和大哥的香囊都是嫂嫂繡的,如今可否再給我繡一個?」
「好」
顧宣安蹲在我身邊,捧着針線如同聖物。
「嫂嫂,這裏偏僻,我明日進城再給嫂嫂帶喜歡的喫食和書本。」
我不忍打破他對家的幻想。
啞着嗓子:「好」
-19-
第二日,日頭漸落。
我聽見腳步聲。
賀輕鴻從內開門。
我腳下一個沒注意,直接撲進他懷裏。
「宣安,不好意思啊……」
賀輕鴻陰惻惻道:「宣-安」
他一手摟住我的細腰,一手牽住我放在胸前。
「怎麼是你?!」我下意識道。
「你想是誰?」他捏住我的手,輕輕揉搓。
「顧宣安還是榮國公?」
榮國公來了,我焉有命哉?
見是賀輕鴻,我大鬆口氣。
「我是來看看顧二郎讀書,其餘什麼都沒幹。」
越說越心虛。
他攔住我的膝蓋,橫抱住我。
「他在讀書,你去幹什麼?還挑我們大婚那日去。」
他身上是清淡的蓮花香,讓人心神安寧。
「我也在讀書啊!哎,你先放我下去。」
他的手臂硬硬擋在我腹間,「別急,是讀的《東廂記》還是《冷臉捕頭大戰女賊人》?」
「你笑我?!」我連忙堵住他的嘴。
他的熱氣噴在我手掌中間,細細麻麻的。
腿間有東西隔住屁股。
他掏出香囊,「宣?」
他臉色瞬間陰暗,烏雲密佈。
菊粉清脆的聲音響起:「主君,顧二郎回來了。」
-20-
「我們還是快些走吧!」我推搡賀輕鴻。
他靠近我耳邊,「爲何要走,難不成我是什麼姦夫嗎?」
撲哧。
門從外打開,顧二郎穿着靛青布衣,提着食盒。
他微笑道:「賀大人,這裏不是賀府吧?」
賀輕鴻抬手將香囊扔進火爐中。
我欲去撿,反而被他緊緊摟住。
「不是,我來見位故人。」他聲音清朗,全無羞赫。
顧二郎的臉上出現幾絲裂縫:「賀大人,真是宵衣旰食昏了頭腦,不知道廉恥二字怎麼寫嗎?
「那你劫我家命婦,可知廉恥?」
「她是我家嫂嫂!」顧宣安眉目欲裂。
賀輕鴻輕輕笑起來,彷彿河池中最豔烈的紅蓮花。
他故意在顧二郎的面前,拍拍我的屁股。
「我們走。」
說完,理好自己的紫袍官袖,掠過顧二郎徑直走了。
菊粉站立在門側。
「給夫人梳妝。」
菊粉幾乎要跪下去:「是,主君。」
他走後,我腳趾扣地。
顧宣安坐在我桌旁,打開食盒。
芙蓉糕新鮮飄香。
「嫂嫂,快喫吧。」
顧宣安冷靜得可怕。
「二郎,這事不是你看的那樣。」
顧宣安垂着頭,清秀臉龐逐漸僵硬:
「嫂嫂,爲什麼不喫呢,是不喜歡……弟弟的糕點了嗎?」
「沒有。」我拿起糕點開始喫,入口即化。
「二郎即使不做書生,做廚子也可以名滿天下。」
「那我以後就做嫂嫂的廚子,好不好?」
顧二郎猛地抬起頭,眼尾泛紅,這股憨氣如同他哥。
「那可不行,二郎天資聰穎,應當去做人上人。」
「然後嫂嫂呢?」
顧宣安一把揪住我的手腕,他固執地盯住我:「嫂嫂呢,當真嫁給賀輕鴻嗎?」
-21-
賀輕鴻的影衛突然冒出來,押走顧宣安。
「宣安,你安心科考,其餘的什麼都別想!」
顧宣安整個人像麻布一樣被人拖走,眼神陰鷙,令人畏懼。
之前他一直考不上進士,我還以爲是賀輕鴻在從中做梗。
如今想來不對勁。
會不會是他自己不願意中舉。
迷迷糊糊間,我睡着了。
我被一陣痛意弄醒。
好像有人像刷鍋一樣,擦我的手腕。
月光照在賀輕鴻的側臉上,白皙如玉,冷淡清安。
銅金水盆放在隔壁的雕花架子上,他正用帕子仔細洗我的手。
「夫人,終於醒了。」
頭頂是蓮花雲錦蚊帳,「我怎麼到這兒了?」
賀輕鴻壓在我身上,擺弄着我的手指。
「顰顰,你知道我的底線。」
當初他不想讓我出府。
是我聲淚俱下,不想做沒名分的野丫頭。
他才放我回府,八抬大轎迎我入門。
今晚已把他所有的耐心都消耗殆盡。
他不知道用帕子擦了幾遍。
手腕處紅紅的一片。
我趕緊縮回來。
他將帕子扔進水盆,蕩起一陣水銀色。
「爲什麼要讓他碰你?」
他在家穿着一身青衣,長髮散在身後,看似溫潤如玉地在問我。
實則他眼睛凌厲至極。
「主君,賀府有奸細。」
「我知道」他捏住我的下巴,另一隻手打開暗格,掏出一細長金鍊。
「那人已經曝屍荒野,落入野狗腹中。」
「而顰顰,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
他大手翻開你的裙裾,握住你雪白紅潤的腳腕,「你知道我的,最怕你離開。」
這種場景我只在三年前來求他時見過。
如同染了毒的紅蓮,順着清風,將惡意散發在我身邊。
在外他是一人之下,謙謙君子。
在我這兒,他是不折不扣的偏執狂。
一觸就炸的硝石。
「你不要傷害二郎。」
「他還小,什麼都不懂。」
賀輕鴻的手勁赫然加大,捏得我生疼。
他期身覆上我,如剝蔥一樣剝開我的衣襟。
「顧家人真是陰魂不散啊。」
他分開雙腿,雙臂撐在我耳邊。
「不過幸好,我有一輩子跟你耗。」
-22-
菊粉擦着我身上的痕跡,抹眼淚。
「主君也太狠了。」
我摸上她的小臉。
「他是氣急上頭了。」
顧宣安尋的地方太偏僻了些,若不是他進城漏了行蹤,賀輕鴻絕不能輕易找到我。
再若是榮國公的人找上了我。
暴露是輕,性命恐是不保。
「那也不能把夫人栓着啊。」她使勁掰扯金鍊,鏈子紋絲不動。
「快了,他關不了我多少日子。」
「夫人,你這是幹什麼?」
我扯掉身上的棉被,將外衣全部脫完,只剩下小衣在身。
「你去打盆水來,把人守好。」
天氣轉涼,現下是早上需得穿襖的時節。
我望着身上卯起來的雞皮疙瘩微笑。
當夜我起高熱。
整個人像是煮沸的湯圓。
賀輕鴻的手如冰棍一般碰上額頭。
我燒Ţŭ⁾得意識不清。
下意識揪住他的手:「好涼快。」
有人從背後扶起我。
「張嘴」
我聞到一股刺鼻的藥味兒,聽到此話閉緊嘴巴。
使勁兒搖頭。
嘴別人捏住,我咬緊牙關,一口也喝不進。
聽聞嘆息一聲。
下一秒,脣上貼進一軟乎乎的東西。
我驚訝之時,藥水倒進我口中。
我苦得咬緊下脣。
聽得嘖的一聲。
「發燒了還不老實。」
「想來這副樣子是不能參加皇上的萬壽節了。」
我暈暈乎乎,攀上他的胳膊:「我要去!」
-23-
第二日醒來時,鼻涕掉着老長。
我爬過賀輕鴻身上,預備取帕子擦鼻子。
他用手遮住眼睛。
眼底青黑一片,看樣子一夜未睡。
「夫人這副樣子怕殿前失儀,還是不去了吧?」
我跨坐在他身上,「不行!」
他挪開手指,語氣輕佻:「嗯?」
「我是說,我纔剛進府。外面非議不斷,主君不帶我出去見見世面,我……不是妾心不安。」
他直起身子,膝蓋彎曲將我抵在胸前。
身上的蓮花香旖旎濃郁。
「夫人不燒了?」
我吸吸鼻涕,猛地搖頭。
「我已大好了。」
他不理我,額頭抵住我,溫熱不已。
「菊粉,端藥來。」
「你今日就在府中好好休息。」
「不要啊!」我主動抱住他,賴着他不讓走。
我捏住金鍊,忍不住掉淚豆子:
「子悠,讓我當你的棋子,好不好?」
顧康安生前府上曾莫名來了幾個侍妾。
不到一夜就消失了。
他擦刀時說,榮國公試圖拉攏他。
可他只想做個純臣。
想來幾次不成,榮國公便起了殺心。
太后一黨爲了奪權,一城性命都可輕易捨去。
朝野落到他們手裏,指不定幹出什麼事。
賀輕鴻捏住我手腕,手勁賊大:
「我不管你知道什麼,記住你現在只是周幼!別想着以身犯險。」
我努力吸走鼻涕:「要不是豹軍拼死守城,安得周幼在。」
我別過臉:「若大人不幫我,我這命不要也罷。」
-24-
賀輕鴻這段時間,宵衣旰食,人瘦了一大圈。
榮國公在朝野的黨派步步緊逼。
天子畏威。
已經有了換老師的念頭。
最可怕的是豹軍虎符消失。
榮國公若以豹軍抵抗賀輕鴻的禁軍。
不免會是朝野動盪,外邦趁機而入。
賀輕鴻需要我做引子,再逼榮國公一把。
他將頭埋在我頸間。
「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善於算計人心,佈局最大的問題在於埋線。
他的線已經埋好,可這樣主動權便在太后手中。
我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賀相,我就是你的時間。」
-25-
喝下苦藥之後,賀輕鴻總算讓我梳洗打扮進宮。
他的手從紫袍中伸出,牽住我。
「跟緊我,別亂動。」
我離他不過半步之遙,他也太謹慎了些。
阿姐亦在席間,如今她已八月顯懷。
她對我頷首,身旁的榮國公單膝撐手,放蕩不羈。
一副赤裸裸的權臣模樣。
我盯着十二歲的皇帝瞧,他亦回看我。
只一眼便挪開。
小小年紀一臉老成、處事不驚。
天知道被賀輕鴻和太后壓迫成啥樣了。
嘖嘖,我喝口酒冷靜一下。
不到半途,酒便被人截下。
榮國公哈哈一笑,「不過一口酒而已,賀相何必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賀輕鴻將我拉至身側擋住。
「內子不勝酒力,見笑。」
太后坐在皇上身旁,喝下一杯酒:
「賀相爲國事日夜操勞,家中父母又已去世,無人操持主婦事宜。是皇家對不住你,讓你至今無當家主母。」
賀輕鴻拱手錘首,「微臣惶恐。」
太后對皇帝說道:「不如哀家今日做媒,不如讓我的妹妹羅輕柔嫁與賀相如何,她雖不成器,執掌中饋卻是一把好手。」
她身旁的妙齡女子盤正條順,羞澀地瞄賀輕鴻一眼。
皇帝看向他:「不知賀相意下如何?」
賀輕鴻懟人一絕,我連忙拉住他的手。
他反握住我。
「臣不…」
「臣婦代主君,叩謝太后指婚。」
賀輕鴻難得慌張,將我護在身前:
「內子不懂規矩,望太后、殿下恕罪。」
榮國公拍掌相賀:「有趣~有趣~」
賀輕鴻偏頭盯我,咬牙切齒低聲道:「周幼!」
「賀相得此貴妾,端莊大方,是好福氣啊。輕柔~」
太后趁熱打鐵,「日後好好同阿姐相處。」
羅輕柔兩頰生紅,聲如細線:「是。」
-26-
得此喜事,賀輕鴻被同僚們拉去喝酒。
我偷溜出宴席透氣。
剛剛羅輕柔望他的眼神,我看得分明,全是愛意。
她這顆棋子,用不好是傷人的暗箭,用好了就助我們反殺的刀。
突然我被一隻黑手拉進巨大的假山之中。
「周家表妹,好久不見。」
榮國公的酒肉氣盡數噴到我面上。
我噁心得想嘔。
「榮國公,你這是作甚!」
他雙手壓在我手腕上,語氣輕佻:「周顰顰」
「榮國公,我是周幼」
「還想騙我?」榮國公的手指捏住我的臉,生疼。
我掙脫不開。
他笑得淫邪:「不知你牀上功夫這麼好,能讓賀相不惜藏匿人妻。」
我哇得一聲哭出來。
「周顰顰、周顰顰」
我眼露恨意:「主君做夢都在叫他的名字。我一個替身爲何要替她去死!」
「求國公饒命啊!」
我哭得聲淚俱下。
榮國公怕吸引人,連忙蓋住我的嘴。
半信半疑:「你真的不是周顰顰?」
我嘴裏囈囈哇哇地搖頭。
我挪開他的手:「我若真是周顰顰,怎會讓羅輕柔進門,豈不是暴露身份?」
榮國公咧嘴一笑,眼流淫光。
「也罷,本公今日且來嚐嚐你的滋味,倒是要讓你瞧瞧,我與賀相誰厲害?」
他的大手摸上我腰肢。
像是一條陰暗爬行的蛇,每走一步讓你恐懼噁心。
真是個變態,什麼都要和賀輕鴻比。
難怪他將阿姐納入府中,又百般羞辱。
無非是想讓世人看,賀輕鴻得不到的人。
他能輕易得到且隨意羞辱。
所以讓他知道周顰顰纔是賀輕鴻抓心撓幹想要得到的人。
這樣纔可以讓他放過阿姐。
簌。
他抬起的手被袖箭穿破。
榮國公一把將你放在身前當擋箭牌。
外面有驚慌聲:「有刺客!護駕!」
榮國公啐了一口。
當即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扔下我往宴席奔去。
他若不在場,刺殺這事可就說不清了。
我偷偷回去。
賀輕鴻正襟危坐,淡定喝茶。
瞧我回來,冷不丁看我一眼。
眼神冰冷陰鷙。
糟了。
賀相生氣了。
-27-
一上馬車,賀輕鴻就翻了麪皮。
外面的溫潤如玉全沒了,冷着一張臉,讓人噤若寒蟬。
「周顰顰,你當真出息了,竟能替本官做決定。」
我狗腿似的盤坐在地上替他錘腿。
他閉眼小憩,不爲所動。
一到賀府,我剛下馬車,他攔腰抱住我,大步跨進院中。
「主君,你這是作甚?」
他將我扔進浴池。
「自然是做主君和小妾該做的事。」
我圈住他的脖頸,「我來月事了。」
他一層層撥開自己外衣。
「你月事剛過,還是本官熬的紅糖水。」
「子悠,我錯了~」我哭着往外爬。
他握住我的腳腕往回拉。
「若無子嗣,日後主母進門,你當如何自處?」
「我……自當盡心侍奉。」
「呵」賀輕鴻輕笑一聲:「哪家的妾如此膽大,敢爲主君擇妻?」
他發了狠。
咬住我半邊耳朵:「你爲了顧家豁出性命,可曾留下半分真心問我想要什麼?」
我想辯駁,卻嗆了口水。
做事不得急事爲先嗎?
他將我提溜出水面,大手在我後背安撫。
「罷了,你自己尋得苦,自己喫下去。」
我累趴過去。
第二日醒來,便聽說榮國公府走了水。
榮國公正和府裏的通房恩愛着,沒穿褲子就跑了出來。
丟了個大臉。
菊粉笑意不止。
我騰起而坐:「我堂姐可還好?」
「聽說昨夜榮國公一回府就安排了堂小姐去了莊子休養,真是萬幸。」
我長吁一口氣,如此甚好。
-28-
聽聞榮國公大怒,敕令下屬一週內必還原府邸。
國公府地闊百畝,一週內哪裏能建得完。
民生多有哀怨。
連下了一週的雨。
賀輕鴻因爲江南水患,忙得腳不沾地。
聖上命他下巡江南,親自監工。
賀Ťû₉輕鴻讓我同去。
我高興壞了,北城冬日極冷,還是揚州暖和些。
我爬上馬車:「子悠,我們到了先去莊家糕點鋪買點年糕吧。」
「小心腳下。」
他一把接住腳滑的我,「我不得空,讓菊粉陪你去可好?」
「你先忙重要的事,百姓可耽誤不得。」
他莞爾一笑。
剛出楊柳街。
宮中的轎攆攔住了我們的馬車。
太后宣我進宮侍疾。
我一個妾,哪裏有資格進宮爲太后侍疾。
我私下呸了一聲,太后如今是明目張膽地扣押我。
賀輕鴻輕哦了一聲。
「一起回宮吧,本官突然想到京中尚有事務未處理完,南下的巡官大可換一個。」
喜公公爲難。
下江南是代表着天子,賀輕鴻監國,沒有人比他更合適。
榮國公嫌差事忙,一個不好反而惹一身騷,自是躲得遠遠的。
我爲他整理衣袂,弄緊發冠:
「子悠,你自去吧,我會照顧我自己的,你也要好好地回來。」
此次去賑災,朝廷內黨相爭,受苦的卻是百姓。
賀輕鴻的眸中墨浪洶湧,終歸復與平靜。
他遞給我一個拇指大的玉葫蘆。
我搖了搖,裏面似乎有藥丸聲響。
「萬事有我,切不可逞強,聽見了嗎?」
「聽見了,賀大人快走吧!」
他衣袖一揮,別過臉去。
「你從來只會趕我走。」
喜公公跟在我身後,「賀相可是生氣了?」
我笑笑:「他撒嬌呢。」
喜公公低頭勾起笑:「那奴就放心了。」
當年我同顧康安大婚前夜。
一向守正知禮的賀大人翻了我家門窗。
他拍拍身上的灰,舌尖抵住臉頰:「這兵頭子倒是將你看護得緊。」
彼時我正在試穿嫁衣。
綠衣滑香肩,肌膚如玉。
我慌亂地躲進牀幃之後,「賀大人,這是爲何?」
他捉住我的手腕,「這時怎麼不哭了?嫁給顧康安很高興嗎?」
「賀大人,於禮不合!」我漲紅臉。
他壓住我的香軟,眼神風流卻陰暗偏執:「你做我新婦,於禮便合。」
怎麼可能。
顧康安可是我好不容易弄來的婚事。
他掐住我的下顎,指尖捏住一顆透明小丸:
「吞下去,你若是在婚期之前假死,我尚有一絲爲你轉圜的餘地。」
我咬緊牙關,生死不張嘴。
他冷笑一聲:「周顰顰,你真當我拿你沒辦法嗎?」
呸呸。
我推開他。
眼中盡是冷然:「賀大人,我討厭您。」
我賭氣討厭的人,如今在極力護我性命。
成全我的夙願。
-29-
太后靠在金絲竹椅上小憩。
喜公公在她耳邊輕聲道:「周側夫人來了。」
她身側的羅輕柔抬眸望我一眼。
太后揮揮手,「賜座。」
「謝太后。」我老實坐下。
看太后這個心煩程度,最近賀輕鴻沒少給她添麻煩啊。
「周側夫人,輕柔以後就是賀相正妻了,你們今天正式認識一下吧。」
羅輕柔沉默不語。
宮女端上茶來,杯壁燙似火炭。
我下意識收手,碎片落了一地。
「太后恕罪。」
我匆忙跪在地上。
太后眼皮都沒抬,「給周側夫人換一杯。」
這一杯更燙,我握上去的瞬間,手間咕咕冒氣。
我硬生生握着,「請羅娘子喝茶。」
許久,羅輕柔輕微搖頭:「皇后,臣女還未進府,這樣恐是不合規矩。」
「如何不合規矩,輕柔你是哀家親自賜婚,這杯茶是早晚的事。」
她們在慢悠悠談論禮儀。
我的皮子已經快和杯子融爲一體。
直到最後,茶都快涼了。
羅輕柔才恍然大悟:「阿姐,快起來吧。」
她拿過杯子,杯壁粘連的肉皮生生被扯下一層。
我怎麼忍不住輕呼。
羅輕柔翻過我的手查看,「阿姐的手怎麼了,可是燙着了,真是妹妹的罪過。」
太后呵斥:「這些狗奴才越發懶怠了。」
越鳳宮中跪下一片。
「太后息怒。」
太后坐起身子,眼中關切:「好孩子,讓你受苦了,不如就留在宮中休養幾日。」
「太好了,妹妹也想跟阿姐多說兒話。」羅輕柔攀住我的手臂。
「你呀你」太后搖搖頭,語氣極其寵溺。
我側頭瞄了一眼太后年輕的面容,她細長的眼睛後尾已經有了些許皺紋。
-30-
出了越鳳宮。
羅輕柔規規矩矩地走在前方。
喜公公叫住我們,他身後跟着一抬轎子。
「羅娘子,這是太后賞您的。」
羅輕柔抬臀輕飄飄地坐在轎子上,「我的腳腕有舊傷,辛苦阿姐了。」
「羅娘子身子嬌貴,不似臣妾皮糙肉厚。」
她好笑地望我一眼。
彷彿在說我還是有些眼色。
「周側夫人」
「在」
我小跑得氣喘吁吁。
「吾之前見過你嗎?」她搖着扇子問。
我認真思索了一會兒。
我爹思想固執,向來不喜歡我和阿姐拋頭露面。
從小到大,參加過的宴席沒有幾個。
況且聽賀輕鴻說,她是三年前才入京。
於是我搖頭。
「臣妾無福,不曾見過羅娘子。」
「吾倒是早知你阿姐的大名,聽聞賀相很喜歡她,至今念念不忘。」
我腦袋一轉:「不知羅娘子說的是哪位阿姐,妾久居揚州,不知往事。」
羅輕柔沉默。
幾公里的路。
我們硬生生走了兩個時辰。
她一路上遇上個人都要寒暄兩句。
途中遇上許多妃嬪娘娘。
她們都在等皇上長大,平日閒着沒事喜歡聚堆:「羅娘子真是菩薩心腸,一個下人穿得如此好。」
她們的眼睛在我的蜀錦上打轉。
我跪地行禮,卻被宮女壓住肩膀不準起身。
「放肆,各位主子都沒有發話,你便一直跪着。」
據說這千金難買的蜀錦,聖上一共得了十匹。
賀府和越鳳宮各得了四匹。
賀輕鴻全給我做了衣服,剩餘的邊角料才讓我給他繡帕子。
羅輕柔聞此嘴角僵硬。
她穿的不過都是太后賞賜不要的衣裳,老氣橫秋。
衆人解圍道:「賀相是個知道疼人的,等娘子進府了不什麼都有了。」
此時路過一個冷豔美女,周圍跪坐一片。
「清貴妃安。」
清貴妃衣着華貴,面容冷豔,她冷聲道:「這人與人是不同的。」
她淡淡掃過我,又掃過羅輕柔。
「別人有的,自己未必會有。」
「都起來吧。」
她如此高傲,卻沒有一人敢置喙。
畢竟闔宮上下許多人,只有她是聖上欽點的。
那剩餘的六匹蜀錦都去了她的宮中。
如今中宮空缺,她是後宮明面上的掌權人。
她扇子一點,「你看着倒是有趣,陪本宮回去聊聊天。」
「臣妾遵命。」
待我們走遠,後面的議論聲驟起。
「聽聞清貴妃進宮前,和賀相可是青梅竹馬。」
「她不會對那周幼做什麼吧。」
「誰知道呢。」
-31-
是夜。
壽春宮傳出聲聲尖叫。
持續好一會兒後。
清貴妃取下耳塞。
我的手被一圈圈棉布裹成了糉子。
清貴妃好笑地望着我的眼淚在圈裏打轉。
「這麼嬌氣,難怪賀輕鴻千里迢迢都要去西北接你。」
「啊?我沒去過西北。」我淚滑下。
她輕嗤:「還跟本宮裝呢。」
她一雙桃花眼風流美豔,清澈如水。
「十年前本宮在賀輕鴻的書房裏見過你,周顰顰,別裝了。」
見我還在裝傻,她冷不丁:「當時他問你同私塾裏童公子怎麼回事,你裝肚子痛,還是我去喊的郎中。」
我瞪圓眼睛:「你就是令家阿姐?」
唯一一個看不慣賀輕鴻一肚子壞水,還敢仗義直言的人。
她吹了吹嫣紅指甲,「想起來了。」
我舉着類似於白玉板的手掌揮揮。
「難怪賀子悠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看來你膽子也不小啊。」
「你大婚那日,賀子悠差點把養生殿點了。」
「爲何?」我當時戰戰兢兢,生怕婚事告吹。
「那日先帝託孤,若是在這個當頭,他去搶親,雖然他當時已經在籌備了。前朝非議不斷,朝局動盪,天子安能上馬?」
我只想着先帝突然駕崩,他抽不出身來,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百官相阻,皇命加身,賀子悠苦啊。」
怎麼看着她眼裏全是幸災樂禍呢。
「該,誰讓他從小蠻橫。」
我止不住點頭。
外人只看到他溫潤如玉、翩翩有禮、心機深沉。
實則偏執蠻橫,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你就在本宮這裏好生住下吧,免得賀子悠回來找我麻煩。」
「太后那兒恐不好交代。」
「沒事」她淡喝一口茶,「反正她也看不慣我。」
我抿着這個「也」字大有學問。
-32-
沒過多久。
聖上在御花園親設梅花宴。
宮中衆人與百官家眷都要參加。
我看着略有鴻門宴的意思。
特別是太后將先帝贈予的玉佩拿出來捐給江南以救濟水災時,達到了頂峯。
羅輕柔捐出一樹半尺的玉珊瑚。
喜公公託着木盤,順着一衆貴婦貴女走下來。
我僵硬地扯扯嘴角。
難怪這些貴婦身旁的僕從都帶着禮盒。
清貴妃倒是很淡定。
別說我現在正在宮中,平時不愛穿金戴銀。
在賀府中我以爲要同他一起賑災,就把私房錢全帶走了,以備不時之需。
托盤遞到我面前。
我尷尬地將唯一的耳環摘下來。
衆女調笑道:「側夫人身上的蜀錦就價值千金,怎麼如今做奉獻的時候,倒是沒有了東西可拿出來了。」
「這也太小家子氣了。」
「前世莫不是貔貅轉世,一毛不拔啊。」
「羅娘子等你日後嫁過去了,有得忙了。」
我弱弱地舉起手:「其實蜀錦我也可以捐的……」
羅輕柔這下抬起了眼皮:「住口!賀相高風亮節,一身清名。豈需要你賣衣捐款?!」
太后點頭。
羅輕柔身體裏彷彿注入一道熱湯:「去,把我母親留給我的玉如意拿出來。」
她身旁的婢女撲通一聲跪下:「那是夫人給娘子留下來的唯一遺物啊。」
羅輕柔給了她一耳光,「讓你去就去,多說些什麼。天災在前,我留着這些黃白之物幹什麼?!」
當下衆人皆稱讚,羅家娘子大義。
鄙夷不屑的目光如石子落在我身上。
她要多捐就多捐,扯我幹什麼。
誰知道這些東西最後是用於賑災還是謀反。
屆時誰都跑不掉。
清貴妃輕笑道:「太后和本宮宮裏都有蜀錦,意思是要太后一併拿出來咯?」
羅輕柔想反駁,被皇上瞄上一眼。
-33-
「皇上……皇上喜報!」
皇上小小年紀卻格外鎮靜。
「宣」
大公公喜氣洋洋:「皇上,賀相來信說江南水患已控制住,死傷比往年少了一大半,揚州保住了!他如今正在監工水壩,不日就可返京。」
皇上大舒口氣,「甚好,不愧是朕的恩師。」
此次水患自蘇州而來,欲淹揚州,揚州是大景的重要港口。
淹揚州,天下稅收則減半,國庫空虛,邊軍就會不安。
大公公又鞠一躬:「賀相還……」
皇上身音嘶啞,正是換聲的時候:「但說無妨。」
大公公喚來底下人端上一食盒。
「這是賀相托人給周側夫人的年糕,賀相說多謝夫……側夫人奉獻嫁妝之恩,改日子悠必十倍奉上……」
我抱起食盒,滿臉通紅。
羅輕柔憤恨地瞪向我,她剛剛纔自詡正頭娘子。
在場的人瞭然賀輕鴻根本不拿她當回事兒。
清貴妃悠悠道:「皇上,臣妾在宮中兢兢業業一年省下的十萬兩還不如賀相的一份年糕啊。」
皇上難得有着着急:「貴妃想要什麼糕點,朕讓御膳房做,好不好?」
清貴妃長眼微眯,像是在逗弟弟。
不知道何人在低聲說:「那還要捐嗎?」
如今水患大難已解,他們卻在這裏假惺惺地捐款。
就是不知道這些善款會落到哪裏去。
清貴妃笑眯了雙眼:「捐啊,怎麼不捐。現在修水壩、修繕房屋、恢復道路哪裏都要錢。」
這時的她紅光滿面,不復往日清冷的模樣。
皇上暗自搖頭,脣卻偷偷翹起來。
「今日所捐之物一一登記在冊,折算成白銀,交由賀相處置。」
太后拂袖而去。
-34-
太后暗自喫了癟。
每日我在殿外跪的時間越加長。
是個人就知道她不喜我。
喜公公不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爲我做些什麼。
榮國公來過幾次。
每次都在我身上流轉,「小堂妹,看在你阿姐的份上,本公去求求太后如何?」
「國公事務繁忙,這等小事妾願爲太后做。」
我皮笑肉不笑。
榮國公哈哈大笑兩聲:「恐賀相是憐香惜玉之人,不願側夫人在此冰天雪地之際跪紫雙腿。」
「這是妾的本分。」
我垂下頭,冰雪凍在黑睫之上。
他呆愣一瞬,轉而摸摸自己臉:「好一個本分。你來得巧,本公帶你看一場好戲。」
我頭垂得更低,脖子比雪差不多白,讓人忍不住想要用虎口丈量的細長。
實則我在心裏罵他,哪裏是我來得巧。
明明我每天都來,再怎麼都碰得上吧。
沒過多久,喜公公被兩人架出來,按在地上。
「奴才冤枉啊。」
宮女們從裏面擡出金絲竹椅子。
太后披狐裘,左手上站着雙眼亂轉的金剛鸚鵡,一臉煩躁。
羅輕柔扶着她坐下。
榮國公靜立身旁,嘴角含笑,毒蛇一般的眼眸緊纏着我。
「周側夫人起來吧。」
太后指了指身旁的椅子:「坐。」
在雪地裏跪太久,腿早已凍得沒有知覺。
幾次滑跪,越鳳宮裏沒有一人敢幫我。
菊粉咬住牙,艱難爬起來扶住我。
羅輕柔身旁的婢女偷笑。
這臉皮撕得比預料中快一些。
我裝作不懂,掃過喜公公:
「太后這是?」
太后語氣輕悠,像是說早上喝粥一樣隨意:
「不過是手下的人手腳不乾淨,生了二ţù³心。」
榮國公忍不住看我臉色,搶先道:
「太后讓你去樞玉閣找畫像,你卻幹了什麼?」
金剛鸚鵡吒吒:「畫像!畫像!」
我第一次進宮時,太后就是用畫像試探我。
難道是榮國公查到了什麼?
樞玉閣的掌事太監跪在一旁,略有些興奮:
「奴才查了記錄,七月十八那日,喜公公確實取了一人畫像離開。」
太后單手扶額:「小喜子,本宮待你不薄吧。」
「奴才有罪!」
羅輕柔狐假虎威,她大概料到此事與我有關:「你且說說,你罪在何處。」
喜公公淡定執着地望着她。
羅輕柔被他的眼神盯得退後幾步。
「太后,此人嘴甚硬,得給他點教訓。」
太后眼皮略抬,宮內兩側的人立馬擺好桌凳與軍棍。
一下下打下去,喜公公悶哼幾聲,仍是一言不發。
可現下我只有忍耐,我若爲他發聲,不僅幫不了他,反而會害死他。
指甲陷入肉中,是錐心的痛。
四十大棍下去,喜公公奄奄一息。
「小喜子,哀家待你如何?」太后吹吹豆蔻指甲,眼神凌厲。
「太后…對奴才有知遇之恩…」
「是以,你便是如此報答哀家的嗎?」
喜公公拖着血屁股,爬在地上行大禮:「奴才……」
榮國公不甚耐煩:「既然不說,就拖去慎刑司杖斃吧!」
「太后!」我有些慌亂。
這下太后感興趣了,勾脣一笑:「周側夫人,有何話說?」
我拱手垂背:「前日,欽天監算出南有災星漸暗,宮中不宜殺生。」
「哦~周側夫人如此緊張,本官還以爲喜公公拿走了你的畫像呢。」榮國公陰惻惻地笑起來。
-35-
我怕血滴在雪中被人發現,攥緊血雪塊於袖前。
如今我什麼都不怕了。
若能救下喜公公,顧康安舊將,我死亦如何!
「奴才有罪!」
喜公公突然朝我磕三個響頭。
在無心人看來,以爲他在感恩我爲他說話。
喜公公留下兩行淚,方臉凍得紫紅。
「奴才欽慕羅娘子,是以纔拿走了她的畫像。奴才乃殘缺之人,實在不敢玷污羅娘子,故不敢開口,求太后恕罪。」
「你這閹人,竟然胡謅我!」
羅輕柔怎麼也不會想到,看個笑話,竟然自己成了熱鬧。
恰好此時,搜喜公公房間的人回來了。
畫卷展開,羅輕柔十五歲的小女子神態盡躍紙上。
我這才反應過來。
賀輕鴻這等小氣的人,怎會把我的畫像留在宮中。
想必畫像還未入宮,便被他半路截走了。
羅輕柔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跪倒在太后膝下:
「表姐,殺了他!殺了他!」
榮國公的視線落在我身上,如同毒蛇的毒液一般,令人生怖。
太后剜羅輕柔一眼:「罷了,拖去慎刑司處以刖刑。」
她要砍掉喜公公的雙腳!
在這捧高踩低的宮中,他如何能活下來。
「奴才謝恩。」喜公公用一句話打斷我所有的思緒。
路過我時,我扶住他。
他緊縮退後,「別讓奴才髒了貴人的手。」
周遭宮人鄙視嘲笑的眼光落在羅輕柔身上。
她溫柔的面孔出現裂縫:
「給我剜了他的眼睛!什麼下賤東西也配看我!」
我冷冷地望着她。
-36-
喜公公未來得及受刖刑。
他一頭撞死在了宮牆上。
活生生的一個人頓時血流如柱。
我跪在他身旁,他朝我喃喃:「榮…虎…」
清貴妃感念他的忠心,替他收了屍。
聽聞羅輕柔在越鳳殿大吵大鬧,要將他碎屍萬段。
被太后禁足。
她同賀輕鴻的婚期,就定在賀輕鴻回京那日。
大婚前夜。
羅輕柔得意洋洋地推開我住所的大門。
她身着五色彩衣,頭頂紅寶石頭面。
豔紅大妝讓她本清麗的面容厚重難看。
她讓人按住我的肩膀。
得勢的她撕開柔弱的僞裝,露出原本的醜惡獠牙:
「得寵又怎樣,今日賀家八臺大轎娶的就是我!」
我對她輕ťū́₎蔑一笑。
她扇我掌,扯住我頭髮,「你笑什麼?!」
我冷冷望着她笑,一言不發。
就像喜公公死的那天一樣望着她。
「不想說話,本夫人就讓你一輩子再也說不了話。」
說着,她身旁嬤嬤端來一碗黑乎粘稠的藥汁。
她擰笑着捏開我的嘴。
「你去死吧,周幼,屆時我會把你埋在我和賀相的夫妻冢旁,看我們世代相愛。」
我呸。
我朝她臉上吐口唾沫。
「憑你也配。」
她沒想到我能這麼粗俗,僵在原地。
我還了她一耳光。
她捂住半頰臉:「你敢打我?!」
我冷笑,都是Ṫů⁽死過一次的人了,我還怕什麼。
她怒吼:「你們都是死人嗎?!看着這個賤婢打我!」
那日她對待下人退避三舍,喊打喊殺的樣子早已深入人心。
且不說這裏還是清貴妃的地盤。
菊粉護在我面前:「在羅娘子眼中,我們這些賤婢不都是死人嗎?」
她的嬤嬤早就縮在一旁,不敢吱聲。
我掐住她的喉嚨,硬生生將藥給她灌了下去。
她趴在地上,如蔥般的手指不斷扣着喉嚨。
鼻涕口水嘔吐物粘糊在一起。
我冷冷道:
「喜公公之前入宮之前,是豹軍的五品良將。
他的功勳是一個個人頭攢積起來的。
若非奸人所逼,他日封侯拜相之時,你這羅家旁支女子不一定配得上他。
別人拼死護你周全,你豈能忘恩負義,棄如敝屣。
下輩子你還是投ẗṻ³胎做個豬狗吧!」
大門被人推開。
兩旁宮人提着燈,映着南下歸來的賀輕鴻黑了幾分。
羅輕柔眼中蹦出希望,她朝他匍匐而去。
「夫君,救我!這個妒婦要毒死我。」
我僵住嘴角,這人說錯臺詞了吧。
誰知賀輕鴻生怕捱到她,長腿一邁向我走來。
他捉住我的手掌細看:「打疼了吧,讓你等我回來,多髒啊。」
羅輕柔立馬調轉方向,朝嬤嬤吼去:「還不快去幫我請國公,他一定會救我!」
說着氣沒提上來,白眼一翻人去了。
……
這就是我不輕易跟賀輕鴻鬥嘴的原因。
-37-
太后的人氣勢洶洶上門要說法。
菊粉扯扯我的衣袖,「夫人,此事怎麼辦啊?」
羅輕柔的嬤嬤連滾帶爬上前來,指認是我殺了她。
慎刑司的人對清貴妃同賀輕鴻行禮:「奴婢受太后之命前來捉拿罪婦,得罪了。」
賀輕鴻眼皮一抬,他身邊的影衛捉住羅輕柔的手臂翻轉過來。
嬤嬤驚恐道:「你們幹什麼?!」
影衛沾水揉上她的守宮砂。
守宮砂頓時氤氳在水中。
她竟然不是處子之身!
這對準新郎來說是奇恥大辱。
賀輕鴻摟住我的肩膀,瑞鳳眼微揚,桀驁凌厲,眉宇間的氣勢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煩請告知太后,她今日這番折辱,子悠記下了。」
賀輕鴻欲帶我出宮。
清貴妃雙手環胸,眉眼嘲諷:「你當本宮這裏是什麼地方,想進就進,想走就走?」
賀輕鴻的影衛奉上一幅畫。
她打開一看,眉頭深皺:「這啥玩意兒。」
賀輕鴻濃眉一挑,牽着我的手即往外走:「豐臺大家遺筆,價值千金!」
「慢走。」清貴妃笑彎了眉,「小環子快去送一送。」
我心裏暗笑,原來這清貴妃是個小財迷。
賀輕鴻單手將我抱上馬車。
他曬黑了不少,之前是白皮粉面,如今曬成了小麥色,眉宇間多了些疲憊。
影衛打來一盆水,偷偷道:「主君可是跑死了三匹馬奔回來的。」
沒有賀輕鴻的屬意,誰敢多嘴。
賀府的鐵律,我早就見識過。
分明故意說着我聽的。
賀輕鴻捉住我的手,沾溼手帕細細擦拭。
他的手骨肉均勻,彎曲時如同竹枝修長分明,水珠滑過指背。
他擦過我的手指如同美玉。
我舌間莫名燥熱。
「在宮裏待傻了?」
我驀地抱向他,結果被裙襬崴腳,重重吻上他的喉結。
他猝不及防,雙臂寬袍敞開,手上還捏着溼帕子。
滴答滴答落水。
不可一世,面對萬名匪徒不改臉色的賀首輔,這時眼眸如墨翻滾,聲音嘶啞:
「顰顰,不可在這撒嬌誘惑我。」
馬車停穩,我當即落跑進賀府。
空留餘香,讓賀輕鴻輕輕一笑。
他平復了許多個呼吸才淡然踩下馬車。
-38-
自康安去世之後,我再未曾像今日這般暢快過。
賀輕鴻轉身去了書房。
往日菊粉回賀府如上墳,從宮裏過了一遭,再回到這兒,竟然覺得輕鬆。
她略有些擔憂:「夫人,太后那邊不會爲難主君吧?」
我借用清貴妃的口氣:「也不差這一回。」
她拍拍胸脯,「之前我最怕的人就是主君,如今看見主君反倒有了底氣。」
「菊粉,有個人你得去幫我找找。」
她附耳過來,我輕聲言語。
她一聽,瞪圓眼睛:「他他他……」
我拍拍你的肩膀,「去吧。」
「神神祕祕的在說什麼?」
賀輕鴻大步跨進,身着深色繡金絲長袍,腰環紫玉扣,環玉佩叮噹。
菊粉剛說有底氣,轉眼跟老鼠見貓似的。
躲在我身後,雙膝行禮。
「在說這次您回京,投花的人應當少一半了。」
賀輕鴻:???
我露出頭額,剛剛撞上他的下顎。
他的胡茬黑硬,擦紅我額頭一片。
菊粉再進門時,我正爲賀輕鴻刮鬍子。
熱毛巾捂上他的臉。
這是賀輕鴻第一次將脖子袒露在人刀下。
我手持小銀刀背劃過他喉結。
「賀相不怕妾殺你嗎?」
白淨的手指撫摸過他薄薄的麪皮。
驀地他捉住我的手腕,微翹丹鳳眼含風流,盯住我一眨也不眨:
「我最怕你不叫我子悠。」
盯得我面泛紅暈,下意識用手掌蓋住他的眼睛。
賀輕鴻胸腔震動,輕笑出聲。
我咳嗽兩聲:「你怎麼知道羅輕柔沒了守宮砂的?」
他牽過我的手輕嗅。
「你同榮國公打了這麼久的交道,還不知道他是什麼脾性嗎?」
我:「懂了」
榮國公自然是一直致力於跟賀輕鴻搶女人。
通過得到賀輕鴻的女人來彰顯自己比他強。
我的阿姐就是這樣被他耽誤了前半生。
賀輕鴻輕忽一聲,捏住我的手腕:「我的乖乖,你可輕點。」
我手抖,劃破了他的下巴。
一個指甲大小的血印在他俊美的臉龐上格外明顯。
……闖禍了。
第二日上朝時,羣臣盯着他的下巴瞄。
關係好者甚至私下對他說:「知道羅家那件事委屈了賀相,您可要節制啊。」
賀輕鴻回來提起這件事。
我橫看豎看,確實像個齒痕。
他將我揉在懷中,白齒咬住我的下巴。
「爲夫從官八年,今日第一次被人這麼笑,夫人可要補償我。」
情至深處,他把我的手腕從牀簾撈進來。
片刻春光都不願外泄。
他白胸沁汗,我髮絲沾在上面。
他修長遒勁的手臂橫過我的頭髮,烏髮及臀,他眸色深沉。
「你及笄時,我便想這麼做了。」
-39-
阿姐的臨盆期就在眼前。
我託人送去許多東西和消息,她都了無音信。
賀輕鴻逼着我坐下。
「事緩則圓。」
對呀,與其在這裏等,不如早做打算。
「太后把羅輕柔塞進來,不僅是爲了打探消息,更是爲了禁軍令牌吧。」
他輕哼兩聲。
我扳正:「是與不是?」
他雙臂肆意搭在貴妃椅上:「人家就不能是專心心悅我嗎?」
然後和榮國公搞在一塊。
「這句話說來,你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語氣輕蔑,俊臉冷峻,不甚在意地說:「我這種蠻橫霸道的人確實不得人喜愛。」
嘖,我提起半口氣。
他繼續道:「無論周顰顰也好,周幼也罷,都是不喜歡我的。」
我捧起他的俊臉,眼眸翻墨,如寶貴金玉,菱形嘴脣是淡玫瑰色。
我嚥下一口水,蜻蜓點水般親上去。
剛想撤離的瞬間,被他扣住後腦勺。
強行加深這個吻。
直到我忍不住輕敲他的胸膛,我快喘不上氣了。
他才略微鬆手,銀絲牽線。
「夫人、夫人!」菊粉匆匆進來。
見我們正親暱着,她連忙垂頭,鬧了個大紅臉。
賀輕鴻鳳眼微眯。
我擋住他不善的視線。
「菊粉,出什麼事了?」
菊粉這才磕磕巴巴地說:「榮側夫人難產!」
什麼?!
我盡乎滑跪,婦人難產猶如半個身子踏進鬼門關。
我連忙叫人栓馬車。
賀輕鴻捏捏我的手掌,「莫急,冷靜。」
那可是榮國公的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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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賀府門。
影衛貼近賀輕鴻低語。
賀輕鴻長眉微揚,嘴角勾起淡淡的角度。
我推推他:「你去忙自己的。」
賀輕鴻單手將我抱上馬車,眉宇微蹙。
「怎麼又綁這個破束帶。」
它是顧康安留下來的遺物。
我別過頭,按住他的手,「它能給我力量。」
在賀輕鴻發怒之前,我抬腰吻上他的眼睛。
趁他不注意,我連忙關上門,「狡兔三窟,我們還是分開走吧。」
要是我倆一起被甕中捉鱉了,那可怎麼辦。
他手指敲敲木窗,「記住事緩則圓,人緩則安,萬事不可衝動。」
我朝他揚眉展顏:「謹記首輔教誨。」
「阿文」
他身邊的影衛單膝跪地稱諾。
「照顧好夫人。」
「是」
-41-
榮國公Ŧû⁺侍妾衆多。
可他膝下並無男丁,只有三個女兒。
是故我阿姐雖然失寵,但不至於被休棄。
我來到阿姐所在的莊子。
接生婆進進出出。
說孩兒腦袋太大生不下來。
「周側夫人到!」
門口極大的呼喊聲,生怕裏面人聽不見似的。
榮國公府上的小廝見我來,眼中冒光。
而後又裝作無恙,只問接生婆:「是世子還是郡主?」
接生婆老實,「如今頭纔出來三分,哪裏能預見。」
小廝是榮國公身邊的紅人。
他雙手插進袖袍,一臉事不關己。
「爲了小世子的安全,必要時劃開側夫人的肚子也可。
畢竟世子難得,女子易尋。」
接生婆瞠目結舌。
我取出腰邊匕首。
雪影顯刀光,劃過小廝的眼睛。
「那便由我去,若是我阿姐安全生下來,這匕首也是要喝血的!」
說完我掀起厚厚的棉帳進去。
小廝在背後啐了一口:「讓你得意……」
進屋便是一大股血腥味。
阿姐在牀上躺着,小臉半點血色也無。
我握緊她的手,「阿姐……」
她虛弱地抬起眼皮,「你來了。」
接生婆抹下一手汗。
「側夫人怕是不好了。」
阿姐從被子裏艱難伸出手來,臂細如柳枝。
「幼幼,別哭,阿姐這輩子算是活夠了。」
我捏緊她的手,「我不會讓你死的!」
「快,去取弓箭和酒來。」
我曾在行伍中見隨軍婦生孩子。
遇到難產時,將弓弦剪成五寸長的小段,與箭桿燒成灰,同酒沖服,可順利產下孩兒。
接生婆弄好後,端着碗踟躕:「這能行嗎?」
我拿過碗,強行將藥給她灌下。
阿姐喝下後,來了股猛勁。
接生婆趁機捉住世子的頭往外拔。
只聽得淒厲慘叫一聲,嬰兒哇哇大哭。
接生婆裹住孩子,喜笑顏開:「是個小世子,恭喜側夫人!」
「我阿姐怎麼樣?」
接生婆這才鑽進被窩察看。
等她出來時,臉色慘白,「側夫人血崩了……」
「快去叫大夫!快去!」
「是」接生婆連忙出去稟報。
待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小世子身上,阿姐叱退衆人。
她用着最後的力氣從枕頭上掏出醜醜的虎頭絡子。
我涕流滿面:「我不要,自己送得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她將絡子強行塞進我懷裏。
「以後他就靠你了,
你要替我報仇,
還有我…沒有恨過你…」
阿姐爲了家人能捨棄自己,寬以待人。
小時候無論我犯什麼錯,她總是第一個出來維護我。
聞此我差點哭暈過去。
-42-
阿文突然出現,單膝跪地。
「夫人」
我抱住阿姐痛哭:「阿文…你快去找大夫,你快去啊!」
阿文眼神急切,雙手奉上一紅棕色藥丸。
「這是主君爲夫人留的回魂丹,能在危機時刻救人性命。」
我一把抓過藥丸塞進她嘴裏,用水服下。
懷裏的虎頭絡子落在地上,砰嗵悶響一聲。
阿文盯着阿姐好一會兒。
他砰砰朝我磕三個響頭,額頭血流湧柱:「臣會向主君坦白一切。」
說完輕功一點地,欲離開。
「等一下」
我撿起虎頭絡子,心靜下來後,才發現這個絡子異常重。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側夫人怎麼樣?」
「稟國公,側夫人…快不行了……」
我將虎頭絡子扔進阿文懷裏,「快走!」
榮國公推開門,見我在這兒十分平靜。
「堂妹好久不見。」
他身邊的人突然將我雙臂鉗住。
我扯住僵硬的笑:「國公這是幹什麼?」
「周顰顰,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本公都乏了。」
他挑起我的臉:「周側夫人,這幾天我想通一件事。」
我恨恨地瞪着他。
「無論你是不是真的周顰顰,本公說你是便是了。」
「你的性命在本公手中。」
我下脣咬出血來:「你想要什麼?」
榮國公粗肥的手指蓋住我的額頭,「看在本公今日喜得麟兒的份兒上,賞你陪本公演一齣戲。」
-43-
次日,正午門。
羣官等待上朝整理衣冠之處。
我被麻軟在馬車上。
賀家的金縷高頭大馬車到場。
百官紛紛自行讓出一條道來。
賀輕鴻身着紫衣金魚袋,通透狹長的玉帶勒得腰細腿長。
下頜俊秀,目光如炬,抬手掀過車簾的時候沉靜唯美,猶如天人。
百官肅穆。
他貴爲百官之首,站在行伍的最前方。
鶴立雞羣,脊樑筆直,身形修長如弓弦。
榮國公放聲說八卦:「賀相,我昨日得一趣聞,感興趣否?」
賀輕鴻狹長的眼睛斜向他。
他拍拍手掌。
我被人從馬車上拖下來。
「這不是周側夫人嗎?怎麼從榮國公的車上下來?」
「瞧她虛軟無力,不會是被…」
賀輕鴻嘴脣繃直,「聽聞貴側夫人生了一夜,內子前去探望。本官還未恭賀國公喜得麟兒,恭喜。」
最後兩字像是從牙縫裏蹦出。
榮國公哈哈大笑:「多謝賀相。」
他俯視百官,繼續道:「要不是昨夜此女趁我婦生產時,逃出賀府,我竟還不知她竟然是豹君主帥顧康安遺孀周顰顰!」
真是表情誇張。
百官譁然。
「賀相欽慕她已久,在她及笄之前,便同周家結親。
沒想到,卻被顧康安截胡。
於是懷恨在心,勾結西涼人,滅了容城。
賀相,本公說得對還是不對?」
賀輕鴻眼皮都未抬:「榮國公什麼時候改行寫戲本了?」
「啊」我輕呼一聲。
一支拇指大的鐵質暗器刺進我大腿。
雖然很痛,意外讓我恢復了些力氣。
賀輕鴻聞聲朝我望來,眼中墨浪翻滾,如同絕美沉靜的青花瓷上出現一絲裂縫。
他朗聲道:「本官確實欽慕周顰顰已久。」
這句話如在我腦海中炸出一束煙花。
這種時候,他說這些幹什麼?!
賀輕鴻仍站在最前方,如一顆靜竹。
榮國公導演的這一出好戲,只是拂過竹葉的微風。
對他來說不痛不癢。
一旦涉及到周顰顰的部分,他纔會說上兩句。
-44-
這時從另外馬車上拖下一人,身上的麻衣裹成髒黑色。
雙膝跪地在地上拖出一條紫黑血印。
那人披頭散髮,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侍衛用刀柄將他的臉挑起來。
「顧…」我喉嚨感到一股甜意。
榮國公肉臉亂顫:「周側夫人,這是認識?」
我扯扯嘴角。
侍衛扯住顧宣安的頭皮,強迫他看我。
本來如玉的臉龐如今腫脹青紫得看不出人樣。
榮國公指着我對他說:「這人可是你嫂嫂周顰顰?」
他只疲憊抬一眼,氣息:「她不是……」
侍衛一腳踹過他的頭,牙齒四處散落。
顧宣安像塊破抹布一樣躺在角落,再沒有動靜。
「宣安!」
榮國公讓人把顧宣安吊起來。
他又找到以往被顧康安打壓的舊將李儀,前來指認我。
李儀故作仔細地繞在我身邊看:「稟國公,此人正是顧康安之妻周顰顰!」
我朝他吐了一臉口水。
「你這個背叛豹軍的人,何以有臉出現在正午大門之前。」
我鄙視他:
「兩年前,李儀姦淫容城郡主的婢女,被顧將軍軍罰處置後,逐出軍營。
此事容城盡人皆知。
此等品行,只配成爲國公走狗。」
李儀喜形於色:「國公,她承認了!」
賀輕鴻涼悠悠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似乎在責備我多言。
榮國公興奮地取出腰間的鞭子,重重打在地上。
清脆明亮的鞭聲砸在百官心中。
正卯時,天黑一片,周遭火把飛舞,印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如同十八層地獄裏監工的小鬼。
「賀輕鴻你私藏臣婦,還有什麼話說!」
他搞這一出無非是讓「清君側」師出有名。
拉人下神壇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掉神的名譽。
賀輕鴻在官場上讓他抓不住把柄。
他便把手伸進後宅陰私。
或許從一開始。
權勢滔天卻淡如天人的賀相親自奔向容城接表弟時,他便起了疑心。
他在觀察。
觀察賀輕鴻對我用情多深。
他在等待。
等待有一天能夠親手將賀輕鴻踩在腳下。
賀輕鴻不語。
榮國公吩咐護衛將劍靠近我頸項一分。
「住手!」賀輕鴻輕斥。
榮國公大笑:「憋不住了吧,賀相啊賀相,今日你若是親自下跪,朝本公磕三個響頭,本公可向太后進言,饒你一命如何?」
賀輕鴻黑睫微抬。
榮國公爲了折辱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朝他搖搖頭。
不用管我。
「衆愛卿爲何在此議事?」
臉龐稚幼的皇上,聲音卻異常沉穩沙啞。
他靜靜獨立站在城牆之上,俯視衆生鬧劇。
-45-
「妾有話要說。」
我挺起頭顱,取下頭頂的髮帶,雙手捧上。
一瀑黑髮滑下披到腳尖。
「妾要告發榮國公以權謀私,勾結西涼,謀害豹軍衆將士,致使百姓無端受苦!」
「賤人,在胡說什麼?」
榮國公取下腰間鞭子,一鞭子重重落在我身上。
胸前火辣辣地疼。
原來他們在戰場上這種生死不定的滋味。
「護駕」
賀輕鴻眸中怒意翻湧,俊臉沉沉。
表面是保護皇上,禁軍卻將榮國公一黨團團包圍。
「周氏,你可知誣告朝廷國公可是大罪?」
皇上的天音通過層層大力士呼喊而來。
我用牙齒撕開發帶一角,從中取出幾張巴掌大的紙條。
「這是我夫顧康安截獲西涼的信報,他們通過來往的商隊交換信息,載運信息的便是西涼進貢的金剛鸚鵡。」
顧康安將信息記錄下來,一一放入束帶。
信物由禁軍統領接過,快馬送至皇帝手中。
榮國公單膝跪地,「皇上,幾張紙條而已,隨意便可僞造。賀輕鴻爲周顰顰僞造身份,實在可疑。」
「陛下,榮國公爲援軍主帥,爲何至今豹軍虎符下落不明?」
我直視他,步步緊逼。
「自然是顧康安將它藏到了某人身上。」
「爲何是某人不是某地?」
榮國公有絲慌張,顧左言它。
我乘勝追擊:「陛下,賀相感切顧家忠國之心,救下臣妾,恐被人暗殺,纔將妾改名納入府中。
賀相拳拳報國之心,天地可知。
妾願意以命狀告,若是陷害榮國公,妾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周顰顰」
賀輕鴻咬牙切齒向我走來。
不顧周圍大臣阻攔。
脖頸的刀又近一分。
賀輕鴻止住腳步,轉身向皇上拱手:「陛下,榮國公罪行,臣已蒐集完畢,昨夜已呈大理寺,奏章在此,請陛下過目!」
李儀瞄向榮國公。
榮國公眼皮跳,賀輕鴻辦事若非十拿九穩,不會顯山露水。
我猜他的原計劃應是先將髒水潑到賀輕鴻身上。
收復人心之後,再由豹軍舊將之手,將虎符獻給他。
名正言順。
可他現在顧不了許多了。
舊將從盒子裏拿出豹軍虎符。
「顧將軍臨去之前,特地交予屬下,帶至京城國公府。
可見將軍信任國公。
都怪小人愚笨,今日深感國公大義,特拿出虎符,物歸原主。」
皇帝大悸。
「好一個物歸原主。」賀輕鴻冷笑:「天下莫非陛下所有,你既得虎符,不交予朝廷,還私自給與榮國公,你的九族是死光了嗎?」
榮國公有堅定之色:「豹軍聽令,即刻誅殺叛賊賀輕鴻,爲容城報仇!」
長安街兩旁瓦舍,湧出許多銀甲兵士。
將皇帝的金色禁軍圍了個團團轉。
皇上雷霆大怒。
「榮國公,你是要謀反嗎?!」
榮國公得意地拱手,城外軍營的兵士已經由太后把持住。
不可能有救兵。
「皇上還是就地斬殺奸臣賀輕鴻,請太后垂簾聽政,肅清朝野!」
-46-
這時。豹軍他們中間擡出一人,身形枯槁,行將就木。
「這不是太后身邊的喜公公嗎?」
喜公公艱難爬起來。
「奴才參見陛下。奴才也有一言進貢陛下。」
皇上沉臉:「準!」
豹軍衆人皆投敵視於李儀。
李儀朝馬車後退了幾步。
喜公公咳出血來:
「奴才原名王惕守。
正明元年,臣隨顧將軍駐軍容城。
正明二年,榮國公命李儀爲副將,暗中佈網謀逆。
正明三年,李儀被逐出軍營,榮國公派人前來尋太后喜愛的金剛鸚鵡。」
他停頓一會兒。
金剛鸚鵡乃西涼特產。
是個人都瞭然太后意圖。
好像是那段時間,顧康安讓人送我回孃家探親。
現在想來,他一直在默默保護我。
喜公公繼續道:「實則是來威逼利誘將軍交出虎符。
顧將軍借護送鸚鵡一事,派臣進京報送陛下。
沒想到太后將臣扣至宮中,榮國公戲弄閹了…臣
榮國公已臣的名義向顧將軍遞送假消息,暗中勾結西涼,用一城人的性命換取豹軍虎符。
將軍早有提防,炮製八分假虎符以備不時之需。
故榮國公手裏的虎符是假的!」
算算差不多時間了。
賀輕鴻徐徐道:「本官已將真虎符,獻至陛下查驗。」
皇上站於高樓,細白的手指取出右邊虎符,與之相合。
嚴絲合縫。
「豹軍、禁軍聽令。」
「在!」
勇士的吼聲震破京城,也震動埋伏在暗處的西涼探子。
「叛軍就地斬殺!」
「是!」
榮國公血色盡褪,他踹開護衛親自將刀放至我頸間。
「不可能,我找皇家工匠查驗過,我的是真的!」
我勾起淡笑:「曾經是真的,可惜現在是假的。」
正是他看不起的柔弱側夫人,將虎符塞進絡子,偷換出來。
他一腳踹中我的肚子,劍尖對準我:「都是你這賤人騙我。」
我趴在地上輕笑:「我的技倆拙劣,架不住你過於狂妄。
昔日的周顰顰若沒有顧君愛憐,早已身死容城。
今真相大白,顰顰亦死無悔!」
我匆忙閉上眼,不去看賀輕鴻震驚悲傷的神色。
仰頭往劍上撞。
「乒」的一聲,一隻袖箭撞遠劍頭。
另一支劍刺破榮國公身後。
正是阿文躲避許久,終於得此一擊。
一箭擊發,禁軍率先斬殺榮國公隨行賊子。
賀輕鴻從衆人中飛奔過來,全然沒有青年權臣的風采。
他緊扣住我的手腕,手上沾滿了血。
聞到他的氣息,我才嚇得哭出來:「下次別扣掌心了……」
適才他隱忍不發,實則快將手掌摳破。
他緊緊將我抱在懷裏,像是要把我揉進胸膛之中。
「沒良心的傢伙,還想有下次!」
-47-
我被勒得喘不過氣來。
輕敲他的背,賀輕鴻鬆開我,眼眸泛紅。
對了。
還有顧宣安。
我掐住他的人中,他已經有氣出,沒氣進。
我朝賀輕鴻伸手,「那個…什麼回魂丹還有嗎?」
賀輕鴻甩甩袖子,「本官要去殿前回話,慢走不送。」
我流下兩顆金豆子,看起來憔悴可憐。
「顧家對妾有恩,若不能保全二郎,妾還是隨着去吧。」
賀輕鴻轉身大步朝我走來。
「你別用這套逼我,你死了,我把你阿姐送下來陪你。」
我抱住他的大腿,「夫君,顰顰求您。」
他罵罵咧咧從袖裏掏出剩餘的一顆藥丸。
避開我的手,在我眼前晃晃:
「以後生兒子還是女兒?」
我微怔。
榮國公的叛亂如一顆石子扔進大海中, 頃刻平定。
王副將親自砍下榮國公護衛之手,將容城城主的玉扳指拿回。
此時豹軍和禁軍正在清點人頭。
聞言皆望過來。
「要俺說, 還得是兒子,賀相的才智得有人繼承。」
「放你孃的屁,女兒還不是可以繼承, 要是像將軍夫人那般美貌, 豈不美哉。」
「對啊,將軍夫人隱忍聰慧,像夫人也可。」
「啊啊,現在不能叫將軍夫人……」
見我臉紅如番茄。
賀輕鴻鳳眼微揚,轉手將藥塞進顧宣安口中。
之後他取出手絹, 嫌棄地擦過三遍手。
王副將跪在我面前, 「臣多謝夫人賜假死藥,逃過一劫。」
我連忙扶起他。
「王副將, 以後豹軍就靠你了。」
他面容悲切:「臣早已是殘破之身,不堪再留在豹軍中。」
我朝他行禮:「人的好壞,不是靠身體定義。王副將, 你莫要自怨自艾。妾帶故夫向您致謝,多謝你才能還豹軍清白。」
豹軍衆人聞此, 都向他拱手。
「多謝王副將。」
最終章
我因爲平亂擢升賀輕鴻正夫人,賜一品誥命。
賀輕鴻非要再辦一次婚禮。
大婚之夜,他被豹軍的將士灌得滿臉通紅。
「賀相,你可要善待我家夫人!」
依照賀輕鴻的性子,早就打出去。
在我的手拿把掐之下, 他生生喝下許多杯。
王惕守禦賜爲豹軍統領, 不日將出發前往邊境重守容城。
他敬我一杯,眼中淚花閃爍。
我有些不好意思,「顧康安不會怪我吧。」
王副將搖搖頭。
「顧將軍早知賀相情深,派我入京的另一件事便是請求賀相去容城護你。」
難怪那日賀輕鴻來得那麼及時。
「多虧夫人牽住太后一黨的視線, 賀相才能在南下治水時,收集豹軍衆將士。」
「顧將軍的在天之靈,也希望夫人餘生順暢, 此生平安。」
我哭得稀里嘩啦。
賀輕鴻將我提至洞房, 「我這是取了個跳大神的?」
我撲進他懷裏放聲大哭。
我要將這些日子受的苦難全部哭出來。
門外傳來喧譁聲,瞬間歸於平靜。
我神情緊張, 賀輕鴻揉捏我的掌心, 輕嗤道:
「同樣的錯誤,我向來不會犯第二遍。」
我不知道的是顧宣安本想爲我道喜。
聽見我的哭聲, 剛想闖進來。
就被埋伏許久的影衛捉住丟回了房間。
賀輕鴻將兩次都沒有送出去的傳家玉佩戴到我脖子上。
他鳳眼微眯, 整個人舒適的如同雨中紅蓮, 隨風搖曳:
「如此甚美。」
我突然親上他的臉頰,心中燥熱:「我夫亦美。」
他牽住我的雙手,在我耳邊輕聲:「我想好了, 還是一兒一女最爲妥當。」
……
太后病重, 被皇上送至玄青觀出家養病。
開始徹底清算太后母族的道路。
榮國公府抄出田地一百萬畝、銀號五十座、赤金一千萬兩、其它如珍珠、白玉、珊瑚、瑪瑙、寶石、人蔘、貂皮等不計其數。
這可樂壞了清貴妃。
不顧皇上阻止也要親自出宮監工。
榮國公的頭被掉吊到城牆之上。
百姓唾之。
他死後仍不甘的雙眼盯着豹軍出發。
顧宣安抱着哥哥的赤焰長弓一同辭別。
或許在不遠的將來, 他會是新的顧將軍。
阿文在事後自戕,被我救下。
阿姐撲上來求賀輕鴻,饒他一命。的
賀輕鴻將他逐出府門, 流放容城。
阿姐抱着孩子跟着他。
我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阿姐望着孩子的眼睛,恬靜淡然:「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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