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阿好

我是強賣給沈家的童養媳。
沈從璋從小就討厭我。
他嫌我比他大,嫌我管得多,嫌我一頓要喫三個白麪饃饃。
「長大了我肯定不會娶你,你趕緊滾回家去!」
回家?
回家只有挨不完的打、喫不完的野菜糊糊。
我嚇壞了。
實在沒了法子,我和他商量,私下以姐弟相稱。
待他日後高中,我們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後來沈母病逝,我們不得不相依爲命。
最艱難的那年,我給先生當丫鬟,換他當學生。
日子熬啊熬。
終於,熬到十年後。
沈從璋狀元及第。
可他反悔了。

-1-
我想回鄉嫁人了。
這個念頭,我早就想同沈從璋說了。
春生嬸子先頭來了信,說她替我相看了一戶好人家。
縣上米鋪掌櫃家的二兒子,家境殷實不說,還長得一表人才。
家中有一兄一弟,無需他延續香火,可以入贅。
聽起來是門極好的親事。
只是沈從璋金榜題名後,事務實在繁忙。
今日不是同窗詩酒應酬,明日就是同僚上峯宴請。
我尋了他好幾回,都被長隨富順攔了下來。
「眼下大人身份貴重,日不暇給,勞煩姑娘再等等。」
如此碰了好幾回軟釘子,我索性歇了心思,開始收拾起包袱。
攏共也沒多少東西,不消半日便收拾齊全了。
就像我到沈家的這十年,一轉眼就過去了。
我是我娘強賣給沈家的童養媳。
災荒年,實在沒了活路,十二歲的丫頭,半賣半送。
沈家本是京中的勳貴人家,族親犯了事,沈父受了牽連沒了命,沈母散盡家財,帶着幼子到鄉下避難。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沈家起碼還有三間大瓦房,喫的也是白麪饃饃。
一聽沈家要買童養媳,十里八鄉的窮苦人家都來了。
我娘硬生生擠出一條路,領着我到沈母跟前。
又當着她的面,掀了我的衣襟,拍胸脯保證我是個能生養的。
我羞憤得無地自容。
沈母出身書香門第,性子良善,眼見事已至此,只能買下了我。
因着這事,九歲的沈從璋很討厭我。
那時他已上了書塾,懂得許多道理。
他說女子當守節整齊,行己有恥。
我這樣,叫不知羞恥。
他嫌我比他大,嫌我管得多,還嫌我一頓要喫三個白麪饃饃。
「長大了我肯定不會娶你,你趕緊滾回家去!」
我嚇壞了。
沈母待我極好,喫穿用度從不虧待,還給我體己錢。
夜半哄沈從璋入睡時,也不忘給我添被子。
我不需幹很多活,去接沈從璋下學時,夫子的課,也能偷偷聽上幾耳朵。
這樣的神仙日子,誰還想回家去?
回家只有挨不完的打,喫不完的野菜糊糊。
我不想再過那樣的苦日子了。
實在沒了法子,我只好花了大力氣哄着沈從璋。
「你就當我是你的丫鬟也行,是你姐姐也行。」
「日後等你高中,我便回鄉嫁人,往後再無相干,可好?」
他磋磨了我數月,總算紓尊降貴答應了。
如此熬了十年。
總算熬到沈從璋狀元及第。
按照約定,我該走了。

-2-
第二日,沈從璋休沐,他派了人來接我去看新宅子。
我同沈從璋上京求學時,囊中羞澀,賃的是甜水巷的老宅子。
十尺見方的小院,屋頂漏水,牆面斑駁,我們住了好幾年。
殿試那日,沈從璋一篇策論豔驚四座,聖上特意賜了大宅子。
新宅子在貴人云集的西山衚衕,福順領我進了門。
五進的大宅院,粉牆黛瓦,亭臺樓閣錯落有致。
一路走來,花木扶疏,曲徑通幽。
遠遠地,聽見一道溫婉的女聲。
「子安,她照顧你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如給她一個名分。」
「不然你我成婚後,她留在府裏該如何自處。雖說崔家有夫不納妾的規矩,可你若同意,我這就去求父親。」
崔瑩。
沈從璋恩師崔太傅之女,蘭姿蕙質,自幼與他青梅竹馬。
若不是沈家落難,這個時候,兩人本該成了婚。
眼下兩家門當戶對,又知根知底,正準備議婚結姻。
福順恰到好處地停了腳步。
讓我剛好能聽見那頭的聲音,又不讓他們看見我。
這個她,應當說的是我。
沈家嬸母嘆了一口氣:
「那丫頭倒是個好的,模樣周正,性子也溫順,可做妾終究不是正經出路。」
「我原想着,等你們成親後,給她配個老實本分的小廝,再添些嫁妝,讓她體體面面地出嫁。」
崔瑩微微一笑,柔聲道:
「子安是念舊的人,想必是捨不得。」
「不過嬸母考慮得周全,女子終究還是正頭娘子來得體面。」
寥寥數語,已然替我選好了路。
給我指個小廝,遠遠地嫁出去,既保全了沈家的面子,也能讓崔瑩心裏痛快。
沈從璋遲疑了一瞬。
這一瞬,讓崔瑩的臉色頃刻暗了下來。
沈從璋見狀笑了,帶了幾分戲謔:
「一個奴婢,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
不知何時起了風,額上薄汗沁了涼意。
我垂眼,緩緩呼出一口氣。
奴婢。
奴婢也好。
十年爲婢,沈母的恩,我報完了。
往後,恩債兩清,再無瓜葛。

-3-
崔瑩離開後,我從隱身處走出。
暮色四合,下人點起了燈,長風穿過庭院,燈火搖曳,半明半昧。
許是辛苦,沈從璋瘦了些,面容更顯清俊,眉宇間添了幾分沉穩。
見了我,神色微微一僵。
不過須臾,已換上和煦的微笑:
「阿姐來得正好,西院剛修整好,阿姐看看還需要添些什麼?」
我看進他的眼睛裏,直抒來意,問他約定可還作數。
沈從璋長久地凝視着我,忽而笑了:
「阿姐,你剛纔是聽了瑩兒的話,所以惱了我,纔跟我說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對吧?」
這話避重就輕。
「崔家於我有提攜之恩,我娶瑩兒,一是報恩,二是全了兒時情分,阿姐,你莫要多想。」
這話又令人發笑。
沈從璋這樣的反應,在我預料之內。
他自小聰慧通透,凡事謀定而後動。
這般聰明的人,對我的去留,心中恐怕早有了盤算。
其實我心下明白,他並不想我走。
一是他初入官場,根基尚淺,落下個寡情薄倖的名聲不大好;
二是這些年他早習慣了事事有我,留我在身邊,用着舒心。
可這並非我所願,我又問他:
「若不作數,你打算如何安置我?」
沈從璋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眸色漸漸晦暗起來。
細碎的燭光倒映在我的眼眸,灼灼如點星。
他看了許久,終於發現我並非說笑。
「阿姐,我們多年情分,不比旁人ṭű⁰。」
「我說過,要帶你過好日子。」
這句話,十三歲的沈從璋對我說過。
那時縣裏的大儒收門生,一年束脩就要三十兩銀子。
我把自己抵給先生當丫鬟,換他當學生。
寒冬臘月,他來看我,見我啃着冷饅頭,在挑手上的凍瘡,悄然紅了眼眶。
我笑着逗他,什麼叫好日子。
他想了想,目光灼灼。
「阿姐,只要有你在身邊,就都是好日子。」
然而,眼下他的好日子,是青雲路,是美嬌妻。
早已不需要我了。
我輕輕搖了搖頭,從懷裏掏出一隻鳥哨。
沈從璋神情一滯。
這是我剛到沈家那年,沈從璋討厭我,不肯喚我的名字,用來叫我幹活的。
一聲是給他洗臉,兩聲是給他餵飯,三聲是揹他出去玩。
偶爾吹四聲,我就知道自己要倒黴了。
他打小長得漂亮,卻一肚子壞水,總能想盡辦法逼我走。
可後來啊,還是這枚鳥哨,在水匪襲擊漕船時,一聲聲吹得急,讓我得以在湍急的水下尋到他。
一枚舊得磨毛了邊的平安符,是那年家鄉蝗災,沈從璋染了時疫,我一步一叩去寺廟求來的。
還有一支舊銀釵,當年沈母病逝後,鄉下本家族親要發絕戶財,我擋在沈從璋身前,拿着釵子刺向第一個衝上來的人。
這些物什,一件件,都是他說的多年情分。
多年過去,我也學會了算計,想拿這情分,替自己謀一個自由身。
身契文書還在他手上,我僅有的籌碼少得可憐。
我只能賭,賭他看在這些年相依爲命的情誼上,好聚好散。
沈從璋神色動容,總算退了一步:
「當年的約定算數。只一事,阿姐得聽我的。」
「京中才俊濟濟,有我替阿姐掌眼,必定能覓得如意郎君。」
他要我留在京城嫁人。

-4-
我要相看人家的消息一出,媒婆就踏破了門檻。
沾了沈從璋的光,冊子上的名單,還算是有頭有臉的好人家。
他細細看了,圈了好幾個名字,讓我去相看。
只不過這些人,我一一見過,都不合適。
雖然家世樣貌都過得去,卻隱隱有些浮躁輕浮。
眼見這事一拖再拖,崔瑩先坐不住了。
這日她特意登門,說替我找了一戶好人家。
「阿好,你雖出身貧寒,但到底跟着子安多年,總不能一直耽誤下去。」
二十二歲的老姑娘,確實該着急了。
她說錦衣衛鎮撫使周大人託人說媒,想找個知冷知熱的姑娘。
我凝視着畫中男子冷毅的眉眼。
周顯鈺。
河東周氏,真正的世家大戶。
他雖是旁支,卻纔能出衆,靠自己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子。
只是聽說性子清冷,不愛女色,如今二十有五還不曾娶妻。
「周大人上無父母要侍奉,下無弟妹要贍養,你一嫁過去,便是當家主母,關起門來只管自己過日子。」
確實是個好人家,我這種身份,屬實高攀了。
可見崔瑩有多急切想我嫁出去。
她出身書香門第,待人接物一向謙遜有禮,待我也不曾失了分寸。
唯有在情愛一事上,強勢了些。
其實站在她的立場,也無可厚非。
我答應了下來。

-5-
翌日,京中最大的望仙樓。
我見到了週三郎。
他一襲墨藍織金直裰,腰間懸着繡春刀,眉目如畫。
我原以爲他性子清冷,做好了冷場的準備。
誰知他一見我便笑得和煦:
「說起來,周某和姑娘曾有過一面之緣。」
我微怔。
「五年前,江洲府,滂江渡口。」
他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
那時我和沈從璋上京求學,手頭拮据,不得不坐了漕船。
船上有位客人,聽說吹了風食慾不振,好幾天喫不下東西。
他家下人急得團團轉,見我給沈從璋做的喫食精細,便央我多做一份。
如此做了半個月喫食,快到滂江渡口時,不知哪裏冒出一羣水匪,強行劫掠。
驚慌之下,沈從璋落了水,我不得不鳧水去救他。
上岸時幾近脫力,有人伸出手拉了我一把。
想到此處,我抬眼,正巧撞上週顯鈺的目光。
那雙眼如深潭,映着窗外粼粼的河光。
是他!
有了這層故交,彼此說話便輕快了許多。
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
一整個下午的時光,竟悄然就過去了。
茶香氤氳間,周顯鈺眸中映着一點灼灼的光。
「蘇阿好。」
他喚我的名字,嗓音輕柔。
「明日花燈節,我告了假,你有空一起去嗎?」
他這樣說,叫我不好意思起來。
我抿了脣,剛想開口,幾步之外的雅間門口。
沈從璋的目光死死釘在周顯鈺爲我斟茶的手上。
喉結滾動,像是被什麼刺痛了眼睛。

-6-
沈從璋身上還穿着官服,想是剛下值就來了。
只一瞬,他便恢復了神色,含笑問道:
「阿姐何時認識的周大人?」
我還未開口,周顯鈺已自然接過話:
「聽聞阿好姑娘在招夫婿,周某便冒昧自薦了。」
這聲阿好,叫得沈從璋微微愣神。
他的目光落在我髮間,那裏簪着沈母送我的那支銀釵。
素日我極愛惜,輕易不捨得戴的。
沈從璋收回視線,眼神頃刻暗了下來。
我坦然地喚了他一聲。
沈從璋沒理我,只看向周顯鈺,語氣淡漠,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阿姐性子內向,怕是不習慣與生人相處。」
這話說得,倒顯得他有多瞭解我似的。
這些年,他一心只讀聖賢書,只怕連我愛喫甜的鹹的都不知曉。
平日裏,也從未見他過問我與誰來往,我與誰親近。
周顯鈺聞言輕笑了一聲,目光落在我身上,語氣篤定:
「阿好姑娘溫婉聰慧,與周某一見如故,何來不習慣?」
兩個男人的目光結結實實撞在一起。
這時外頭有同僚喚了沈從璋一聲。
他斜瞥了我一眼,從善如流道:
「既如此,不打擾二位雅興。」
看着他離去的背影,我心下有些不安。
明明答應了替我尋夫婿,眼下又爲何一副不情不願的做派。
想來是頭一回見我與外男獨處,佔有慾作怪罷了。
畢竟他向來愛惜舊物,一盞松墨硯臺用了十數年也捨不得換。
我在他身邊許久,一時不習慣而已。
想到此處,心下稍安。
應下了明晚花燈節的邀約。

-7-
我以爲回府後,沈從璋會找我問一問周顯鈺的事。
誰知他當晚並未回府,連富順都不知他去了何處。
我微微舒了一口氣。
翌日,長街燈火如晝,人流如織。
我與周顯鈺並肩而行。
他忽然往我手裏塞了個油紙包,打開一看,是福臨樓的桂花酥。
聽聞一天只出兩爐,去得晚就買不着了。
我咬了一小口,蜜香混着熱氣,脣齒生津。
「昨日見你愛喫茶點,想必是愛喫甜的。」
我驚訝於他的心細,忍不住看向他。
周顯鈺耳根微微泛紅。
正巧有貨郎挑着擔經過,一迭聲招攬生意:
「娘子膚白,這對珍珠耳墜最適合了,公子買來送給娘子吧。」
周顯鈺也不解釋,只捻起那對耳墜,攤在掌心,讓我看清楚些。
不知爲何,我總感覺如芒在背。
轉身一看,果不其然,碰見沈從璋和崔瑩。
崔瑩手上提着一盞鎏金琉璃燈,煞是惹眼。
她上下打量我,促狹一笑:
「蘇姑娘今日這身打扮倒是新鮮,想來花了不少心思呢。」
我平日穿得素淨,今日爲了應節,特意換了身鵝黃襦裙。
沈從璋的目光卻落在那對耳墜上。
待看清我披着周顯鈺的墨色大氅時,眸色陡然一沉。
氣氛有些微妙的尷尬。
正要開口辭別,崔瑩卻打發沈從璋去對岸買河燈。
我看出她單獨有話對我說,是以也拜託周顯鈺去買。
待兩人走後,崔瑩率先開口:
「我與子安雖是青梅竹馬,但他多年漂泊在外,說實在的,我也並非很瞭解他。」
「女兒家的婚事,是一輩子的大事,我是崔家女,擇婿更是馬虎不得。」
「你於他有十年相伴扶助之恩,若說子安對你沒有感情,那定然是假的。只是如今我疑慮的是,他待你,究竟是何種感情?是主僕?是姐弟?亦或愛人?」
我心頭一跳。
許是剛纔沈從璋那一眼,讓崔瑩誤會了什麼。
我搜腸刮肚試圖找些話解釋。
崔瑩指尖在燈柄上輕輕摩挲,脣角微揚,眸底卻無笑意:
「我實在好奇,得試他一試。」

-8-
我還沒來得及琢磨她話裏的深意,就見她眸光一閃,竟鬆了手。
琉璃燈墜地粉碎,金箔四濺。
沈從璋聞聲趕來時,正見崔瑩紅着眼眶,強忍淚意。
「子安,不怪蘇姑娘,是我自己沒拿穩。」
「一盞燈,本來壞了也就壞了,只是你昨晚特意去尋宮裏的燈匠爲我做的,心意貴重,我有些捨不得。」
我一下明白了她的用意。
用一盞燈,試探沈從璋對我的態度。
他若護我,便是告訴崔瑩,他感情用事,不堪爲崔家婿。
他若識時務,便該不分青紅皁白,護着崔瑩,安她的心。
沈從璋向來善於審時度勢。
他看着滿地碎片,又看看我,最終伸手虛扶住崔瑩:
「瑩兒受驚了。」
沒有任何意外,他選擇護着崔瑩。
「瑩兒大度,不與阿姐計較,但這事,阿姐該向她賠個不是。」
我連半句辯解的話都沒能說出。
可說了,又能如何?
既不能洗清我的冤屈,又徒惹他們不快。
說到底,他們纔是利益相系的同路人。
燈焰搖晃,光影斑駁。
照得清面容,照不清人心。
於是,我對着崔瑩深深福禮:
「對不住,是我冒失,望崔姑娘原諒。」

-9-
我不知周顯鈺有沒有看見這一幕。
沈從璋護着崔瑩離去後,他纔回來,手裏拿着兩盞蓮花河燈。
我們被人流簇擁着到了河邊。
數不清的河燈疏疏密密地飄蕩在河面上,如星河倒流。
我將祈願的紙條塞進河燈,闔眼默唸,再輕輕推入河中。
因着這樁變故,我也沒了遊玩的興致,草草逛了半個時辰,便推脫身子乏了,打道回府。
下馬車時,仍心神恍惚,差點摔了一跤,是周顯鈺扶了我一把。
兩相對視,我有些過意不去:
「今晚是我擾了大人的雅興。」
周顯鈺嘴角微揚,朝我朗聲一笑:
「無妨,過幾日靈山寺有賞花宴,聽聞極爲熱鬧,我再來接阿好姑娘同去。」
他自顧自地定下邀約。
似怕我開口拒絕,說完便駕馬離去。
我心事重重,踏着月色穿過長廊,不期然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夜闌人靜,夜風婆娑,吹來一絲淺淡的酒氣。
年輕男子的面容隱在昏暗的光線中。
雖飲了酒,面上卻不顯,隻眼尾帶了一抹薄紅。
他望向我,一雙眼盈了酒氣,兀地顯出幾分多情來:
「阿姐,我等了你許久。」
我不欲與一個酒醉之人糾纏,沈從璋卻像醉狠了,腳步踉蹌,扯住我的袖子死死不放:
「阿姐這陣子待我疏離了許多,我許久沒喫阿姐做的面了。」
話裏帶了一絲親暱的怨懟,仿若方纔在街上的那一幕不曾發生。
自打他高中後,應酬不斷,Ţù₎我便不再專門爲他準備喫食了。
搬到大宅子後,奴僕衆多,光廚房就有五六個人伺候,更無需我照料。
我無意解釋,下意識後退,反被他握住手腕。
力道很重,掌心燙得嚇人。
「阿姐就這般急着嫁人?這般迫不及待對其他男人投懷送抱?」
我對上他猩紅的眼,只想快些擺脫:
「阿璋,你醉了。」
「我是醉了。」他低笑,眼底卻一片清明,「醉到看着你對他笑,就想剁了那隻碰你的手。」
我眼皮狠狠一跳。
他這話,叫我一下警惕起來。
我總算明白過來,這些時日,他有意無意間看我的眼神。
像看落入牢籠的獵物,帶着勢在必得的得意。
難怪他替我選的人家,處處透着不合時宜。
沈從璋根本就不曾想過讓我嫁人!

-10-
我忍下喉嚨間驚慌的澀意,勉強維持面上的平靜:
「阿璋,看清楚,我是你阿姐。」
「什麼阿姐!都是當年你哄騙着我喊的,」沈從璋突然拔高了聲調,冷笑了一聲:
「蘇阿好,你是阿孃爲我買的童養媳,本就該是我的妻!」
我猛地抽回手,他的掌心空蕩蕩懸在月光裏。
「沈從璋!你莫非忘了,當年我們約定了什麼?!如今你出爾反爾,實非君子所爲!」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手掌覆上我的面頰,指腹輕輕摩挲,語調繾綣:
「好阿姐,當年你我年幼,不過一時戲言,豈可當真?」
「這些時日,我對你的耐心,已經用光了。」
「阿姐,別再想着嫁給別的男人,周顯鈺能給你的,我一樣能給,你只要再給我些時日。」
沈從璋一動不動地看着我。
他極有耐心,在等我回應。
我不知他是以怎樣的心緒,朝我許下這樣的諾言。
他能給我什麼?
崔太傅桃李遍天下,朝中文臣不乏他的得意門生,崔家又有夫不納妾的規矩,他豈會因我得罪崔家?
他什麼也給不了,我再傻,也不至於相信這種蠢話。
見我沉默,他徹底沒了耐心。
不顧我的掙扎,抱起我,穿過長廊,進了屋,壓在榻上。
帶着酒氣的脣擦過我耳垂,呼吸愈發灼熱:
「阿姐,等你成了我的人,你便沒心思再想別的男子了。」
「你答應過阿孃,要好好照顧我,往後我們就長長久久在一起,好不好?」

-11-
這短短幾十步的距Ṭū́ⁿ離,我一顆心似被人緊緊攥住。
聽他提起沈母,我猶如尋到救命稻草:
「沈從璋,若阿孃知道你這般逼迫我,她泉下有知,也會生氣的。」
沈母病逝前,唯一的念想,便是沈從璋有朝一日能光耀門楣,重回朝堂。
她說沈家書香門第,再怎麼難,也要讀書明理,不能辱沒了父祖的名聲。
我蹲在她牀邊,幾乎哭成了淚人。
她伸出手幫我抹掉了眼淚,連最後的叮囑都不捨得叫我爲難:
「阿好,你若願意,便幫阿孃守着璋兒,陪他長大成人;若不願意,我便放了你的身契,並十兩銀子,送你歸家。」
因着沈母,我守了沈從璋十年。
可如今,他卻要如此逼迫於我。
聽我提起阿孃,沈從璋身子驟然僵住,到底放開了我。
他垂眸,沉默片刻,幽幽道:
「阿姐,我會一直等,等到你回心轉意爲止。」
最後,他在我耳旁丟下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滿月當空,星銀流轉,薄霧籠罩。
全身寒意浸透,後知後覺生出些細碎的慶幸。
我不知他何時對我起了這樣的心思。
可眼下,我無暇去深究。
不能坐以待斃,只能另尋生路。

-12-
我去尋了崔瑩。
若說這世上誰最不想看見我,非她莫屬。
果不其然,她晾了我兩個時辰。
崔瑩出身大家,幼承庭訓,即便心下不喜,說話也是滴水不漏。
「子安要留你,自有他的道理,我怎好越俎代庖?」
茶湯微沸,香氣氤氳。
「蘇姑娘何以認爲我會幫你?」
隔着縹緲的霧氣,我與她對望。
「你和阿璋舉案齊眉,我留下實在礙眼。我走了,對您只有好處。」
崔瑩深深看了我一眼,良久,搖了搖頭。
「蘇姑娘,你未免太過天真。不過是以進爲退的手段罷了,你當真以爲我會信了你?」
「子安念舊重情,若你走了,反倒成了他心頭那點硃砂痣,一輩子念念不忘。倒不如留着你,讓他日日看着——」
「看久了,再好的東西也會膩。」
她緩緩啜了一口茶。
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隻螻蟻。
她是世家貴女,以後的當家主母,自然不會將我放在眼裏。
「其實,無論他對你是何種感情,我並不在乎。父親看好他,在他身上押寶,我在乎的,是他對我崔家的忠誠。」
「我留着你,送他一份人情,於我不過舉手之勞,卻能叫他有愧於我,日後爲我所用,你說這筆賬,划算不划算?」
是我低估了崔瑩。
我以爲她會幫我,將我遠遠送走,可原來她亦有自己的算計。
那點淺薄的心機,落在她眼中,不過笑話。
從崔府出來,隔着一道橋,便是朱雀大街。
我走過熙熙攘攘的人羣。
走過鱗次櫛比的屋舍。
走到無人僻靜處,有鸝鳥在柳梢歡鳴騰跳。
我看了許久,終究忍不住狠狠哭了一場。
我所求甚少,只求能隨心而活,不必仰人鼻息,爲何就這般難?
福順默默跟在後頭。
想必已遣人去知會沈從璋,我去見了崔瑩的事。
自從那晚後,沈從璋便不許我隨意出府,出門也會派人跟着。
今日好不容易尋了藉口出府,可惜——
事已至此,只能放手一搏。
我擦乾眼淚,將心中的計劃又梳理了一遍,這才轉身走回朱雀大街。

-13-
街尾轉角處有家陳記麪館,招牌的陽春麪堪稱一絕。
聽聞是得了什麼祕方,無論面還是澆頭,都與別家的格外不同。
福順以爲我是進去喫麪,是以沒有阻攔。
我徑直去了後院,找到陳叔。
將來意仔細說了一番,陳叔看着我,欲言又止:
「丫頭,你真要這般自毀名聲?」
如今哪顧得上什麼名聲,只求速速離開這京城纔好。
見我堅決,陳叔最終點了頭。
臨走前,他將賬本給我仔細看過:
「這些年,多虧你的祕方,才掙了不少銀子,屬於你的那份,陳叔給你兌了銀票帶走。」
當年我跟沈從璋到了京城,沈家族親落魄,幫不上忙,是崔家允他入了族學。
沈從璋孤傲清高,不想再欠人情,喫穿用度,自己負責。
我便去了城外面攤幫工,怕沈從璋難堪,從未告訴他。
陳叔是個良善漢子,見我幹活麻利爽快,工錢給得比旁人都高些。
沈母出身江南,做得Ṭù₆一手好菜。
因着要我照顧沈從璋,她傾囊相授,在她身邊幾年,我學了許多。
我在孃家餓狠了,好不容易在沈家填飽了肚子,便一心一意琢磨喫食,再刁鑽的食材我都能做出花來。
只是後來四處漂泊,囊中羞澀,做得最多的,還是一碗陽春麪。
沈從璋讀書需要滋補身子,我便絞盡腦汁,將價廉的豬下水變着花樣做成澆頭,既飽腹又好喫。
陳叔的麪攤,多是城外賣力氣的漢子和士兵光顧。
我琢磨着做了不少口味的澆頭,一碗十文錢的陽春麪,鮮香可口,很受歡迎。
陳叔是個實在人,與我商量合股,每年盈利分我一成。
就這樣,陳記麪館一碗一碗麪賣着,短短幾年,就賣到朱雀大街去。
那時我只想着讓沈從璋過得舒服些,未曾想過,這會是我日後安身立命的本錢。
我耐着性子等了兩天。
總算等到沈從璋來質問我。

-14-
沈從璋從袖中掏出幾張皺巴巴的借據,放在我面前的桌案上。
夜風穿堂而過,燭火忽明忽暗。
他開口不辨喜怒,只說今日陳叔去找他,說我借了利子錢,利滾利,已欠下五百兩,一直拖着不還。
若還是還不上,他便要去衙門告官,再告狀元郎一個治家不嚴。
「我查過,你的確在陳記麪館幫過工,只不過這利子錢,實屬無稽之談。阿姐,你不是這樣的人。」
沈從璋果然調查過我。
我垂眸掃了眼借據,再抬眼,撞進他的視線,語氣平靜:
「白紙黑字,有什麼不相信的?」
他看了我半晌,忽然嗤笑:
「撒謊!這些年你連根銀簪都捨不得買,怎會去借利子錢?」
他朝我俯身,放軟了語氣:
「阿姐,是不是有人脅迫你?」
「是我自己借的。」我搖了搖頭,「當年剛到京城,你就生了一場大病——」
自落水後,沈從璋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剛到京城水土不服,幾乎去掉半條命。
若不是遇見陳叔,他好心給我支了銀子,我那時走投無路,真打算去借利子錢了。
只要陳叔咬定我借了錢,又有借據作證,沈從璋查不出什麼。
說起舊事,沈從璋愣了愣神。
眼下正是翰林院考覈的節骨眼上,容不得一絲閃失。
怎麼偏偏這麼巧,陳叔恰好在這時候找上門呢?
只要他懷疑有人暗中想捉他的把柄,就足夠了。
他是否相信我,我根本不在乎。
我只在乎他會如何行事。
如今只有與我徹底割席,才能避險。
他心機深沉,即便只有一絲懷疑,也不敢冒這個險。
燭火啪地爆了個燈花,四下闃靜。
沈從璋揉着眉心,想了想,終於開口:
「明日我去官府銷了你的身契,再派人送你出城,你先回鄉避避風頭。」
窗外更鼓沉沉,傳到我耳中,如同擂鼓。
翌日,從沈從璋手裏接過作廢的身契後,我轉身上了馬車。
臨走前,他伸手想碰我臉頰,又在半空僵住:
「等過了這陣風頭,我便去接你。」
「阿姐,等我。」
我看了他許久,最後應了聲好。

-15-
馬車經過靈山時,我才猛然想起,今日原是應了周顯鈺的約,要去寺裏賞花。
遠遠望去,春光融融,點點灼紅點綴山間。
想來,應是極美的。
上船前,我託人給周顯鈺送了封信,信中表達了歉意。
平心而論,他是個不錯的成親對象,只可惜,我們有緣無分。
船隻慢慢離岸,日頭高高升起,水天相接,煙波浩渺。
我站在甲板上,深深呼了一口氣。
恍若新生。
在船上的時日,我幾乎都窩在船艙裏。
只是船上喫食粗糙,我跟廚房買了些肉菜,在走道架起爐子,每日給自己做些飯菜。
派來送我的小廝是個年輕後生,見我足不出戶,也逐漸放鬆了警惕。
船行了大半個月,滂江渡口到了。
趁着小廝不備,我戴了帷帽,混在人羣中,下了船。
我從包袱裏掏出一張路引,給守城的士兵看過,順利進了城。
江州府四季如春,民風淳樸,市井氣十足,是個養人的好地方。
打從一開始,我就想着在這裏安家。
回鄉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只怕沈從璋還要來糾纏。
那日,崔瑩最終還是幫了我。
當日沈從璋口中所說的,再給他些時日,說的是要我隱姓埋名,做他的外室。
待日後他在官場站穩了腳跟,再想法子,接我入府,給我名分。
崔瑩是何等驕傲的人,哪容得下背後被未來夫君這般算計。
即便只是個輕飄飄的承諾,她也受不了。
她暗中派人給我送了路引,讓我走得遠遠的。
我換着客棧住了一個月,又去錢莊兌了銀票,白日裏四處轉悠,很快尋了處鋪面。
前頭做營生,後頭住人,又招了幾個勤快嘴甜的夥計,張羅着把麪館開了。
麪館開張那日,不巧下了一整日暴雨,門可羅雀。
傍晚時分,我放下算盤,去收店門前的幌子,一抬頭,卻看見周顯鈺。
他渾身溼透,玄色大氅緊貼在身上,髮梢還滴着水,偏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阿好姑娘,你失約了。」

-16-
我從未想過會在這裏遇見周顯鈺。
他在京中辦差,輕易不能離開。
檐外暴雨如注,他的靴子還在往下滲水,在青磚上積成小小一窪。
我只得先側過身子,讓他進門烤火,又去後廚下了一碗麪。
新鮮的豬肉剁得細細的,用蔥花爆香後,淋入特製的醬料,再澆上燉了一晚的雞湯。
食物的香氣直鑽鼻端,四溢不散。
周顯鈺人生得好,進食的儀態也好,一碗麪不過須臾便落了肚。
失約賞花宴,是我的不是,我向他道歉。
他卻毫不在意,只盯着空ƭù⁷了的麪碗出神:
「阿好姑娘這碗麪,味道還是沒變。」
我訝然,他什麼時候喫過我做的面?
「第一回,是在漕船,我吐得膽汁都出來了,要不是你那碗麪,差點就下不了船。」
我喫驚地看着他,他又說:
「第二回,是兩年前冬夜,我查案受了傷,倒在城外的麪攤前。」
我怔了怔。
那夜風雪很大,確實有個滿身是血的年輕人蜷縮在攤位的草棚下。
我餵了他半碗熱湯麪,讓陳叔送他去了醫館。
周顯鈺看着我,目光柔和真摯:
「後來我得了空,總是不自覺要繞到城外去,看一看你在不在。」
話說到這份上,我還有什麼不懂的。
其實我隱約能猜到他的心思,察覺到他對我的關心。
我想了想,還是選擇直言相告:
「我那時答應跟你相看,其實是爲了擺脫沈從璋。」
誰知周顯鈺聽罷,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知道,我在河燈上寫的祈願,是祝阿好姑娘得償所願。」
「只不過你走得匆促,我那些手段都還沒來得及使——」
我ťů₎錯愕地看着他。
風雨漸歇,有燕銜泥歸,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有那麼一瞬,我動搖了。
可也只不過一瞬。
我不是很聰明的人,所求也甚少,只想過好自己的日子。
畢竟過去那十年,我圍着沈從璋轉,從未真正爲自己而活。
我想先學會愛自己。
所以我坦然地告訴他,順其自然,若我們有緣,自會有結果。
周顯鈺沒有爲難我。
大概是許久沒休過這麼長的假,大半時間無處可去,他每日總要來麪館打發時間。
起初只不過每日雷打不動地來喫一碗麪,後來變成幫我打下手,再後來,連街坊們都習慣了這個高大的身影在麪館裏忙前忙後。
街坊們都是良善的人家,紛紛拿我打趣,要我給周顯鈺名分。
我知道他總要回京的,只當玩笑話,並不放在心上。
誰知周顯鈺回京後,就跟上頭請示了調職,調到江州府衛所任職。
看見他搬到隔壁時,我徹底傻了眼。
時光如水般淌過這間小小的麪館。
轉眼便到了第二年,店裏一個夥計要成親了,他無父無母,拜託我幫忙操辦婚事。
我一口答應下來。
置辦東西實在瑣碎,周顯鈺也來幫忙。
這日在綢緞莊挑布料,我看得眼花繚亂,忍不住抱怨:
「這些顏色看起來都差不多,怎麼挑啊?」
周顯鈺笑了笑,正要說話,不遠處傳Ṱúₔ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阿姐。」

-17-
我抬眼望去,店門口赫然站着沈從璋。
周顯鈺不動聲色地往我身前擋了擋。
兩年未見,沈從璋消瘦了許多,一身青衫,風塵僕僕。
他的視線落在我手中的紅綢上,眸色晦暗,冷冷地看着我:
「阿姐,你騙我。」
我將紅綢放下,直視他的目光:
「是又如何?」
沈從璋忽然低笑起來,袖口下的指骨攥得發白:
「你千方百計離開我,就是爲了嫁給他?」
他顯然誤會了什麼。
「不,我想離開的,從來都是你。」
「是你言而無信,不放我走,我纔不得不出此下策。」
沈從璋眸光一閃,急切爲自己辯解:
「阿姐,我和你的情分自是不同,我怎捨得你走?」
所以,強迫我留下來,做你的妾?做你的外室?
做主母手底下戰戰兢兢討生活、連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奴婢?
讓我做後宅裏,一隻飛不出去的雀鳥?
你高高在上,自顧自替我做好了安排,自以爲是獎賞我,卻未曾問過一句,我願不願意。
由始至終,你眼裏只有利益,何曾考慮過我。
既選了前程,捨棄了我,便不該再來要求我真心以待。
你爲的,從來也只是你自己。
「說到底,是你從未真正平等地看待過我,是你看輕了我。」
我以爲自己能很平靜地說出這句話,可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沈從璋喉結滾動,最終啞聲道:
「阿姐,對不起,這些年,是我沒好好待你。」
「我寒窗苦讀多年,一刻也不敢忘了阿孃的遺願,有些事,我身不由己。」
他長嘆了一口氣,看我的眼神帶着希冀:
「阿姐,如今我已跟崔家退了親,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這一次,你會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發誓,絕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我瞧見他小心翼翼的表情下,隱藏着穩操勝券。
他與崔家退親一事,我早從周顯鈺口中得知。
也不知他與崔瑩之間發生了什麼,聽說崔太傅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崔瑩還是堅持退了婚。
失去一個強有力的岳家,沈從璋在官場的路,就難走多了。
我不知他爲何這般行事。
以我對他的瞭解,他若想讓崔瑩回心轉意,有的是手段。
可他答應了退婚。
誠然,十年相依爲命,十年朝夕相對,總會在彼此骨血裏刻下痕跡。
他也曾將我護在身後,擋住飢餓的流民;也曾被打得鼻青臉腫,也要死死守住最後一個饅頭,只爲多給我塞一口吃的。
我也曾在他燒得糊塗了,攥着我的手腕喊阿孃時,盼望着他永遠這樣依賴我。
可這些,都過去了。
我平靜地看着他,語氣淡然:
「你憑什麼認爲,你退了這麼一步,我便會嫁你?」
沈從璋面色驟然慘白。
他上前一步,急切想去攥我的手腕。
周顯鈺將我護在身後,嗤笑道:
「沈大人,讓阿好姑娘受了一肚子委屈的人是你,讓她走投無路流落異鄉的也是你。」
「你以爲你放低姿態,便能將過去的事一筆勾銷?沈大人未免過於自信了些,以爲這天底下好男人都死絕了,阿好姑娘非要嫁你不可?」
「她是這世間頂頂好的姑娘,自然有頂頂好的男子來配,怎麼樣也輪不到你這種自私自利的貨色!」
說完他牽起我的手就走。
沈從璋想追上來,一時又被來往人羣絆住了腳步。
最後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我離開。
再無回頭。

-18-
沈從璋並不死心,他來麪館尋過我許多回。
店裏的夥計多少猜到些什麼,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我每日都很忙,要忙着店裏的營生, 要抽空張羅夥計的婚事, 還要去看新鋪面, 忙得腳不沾地。
也不知周顯鈺吩咐了什麼, 他當值時,沈從璋一來,夥計們就擋。
他尋不到時機跟我說話。
只有一次, 我去鄉間農戶家收野貨, 回來時恰巧下了雨。
我在涼亭躲雨,吩咐夥計先把東西送回去。
沈從璋撐一把油紙傘, 從林間走了過來。
煙雨朦朧,眼前人連眉眼都是模糊的。
我不自覺退了半步。
這一下,叫他登時止住了腳步。
「阿姐。」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阿璋,回去吧。」
「我在這裏過得很好,每天都過得很舒心,不需要揣測別人的喜好, 也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 我自食其力,喫得香甜,睡得安穩。」
「那十年我不怨、不悔, 只不過, 蹉跎了十年,我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沒有人那麼傻,受過傷害, 還捧着一顆真心奉上。
沈從璋看了我許久, 我看不懂他眸底複雜的情緒。
最後, 他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 遞到我跟前:
「阿姐這些年待我不薄,這是你應得的。」
我接過一看, 是一張三千兩的銀票。
以他如今的俸祿來算, 是一筆很大的țù₋錢銀。
我沒推辭, 收下了。
「阿姐,保重。」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沈從璋。
後來, 我把麪館開到京城。
聽說沈從璋在官場處處受人掣肘, 不得不自請外放蠻南。
三年任期將滿時, 他染了肺疾。
聽說病得最嚴重時,只想喫一碗陽春麪。
他家僕從將一整條街市的面都買了回來,可他喫了一口,又放下了。
「可見沈大人思念的,不是面,是做面的人啊。」
食客饒有興致地說着家常,又問我:
「蘇掌櫃,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我放下算盤, 想了想,笑着應道:
「要我說啊, 這沈大人有些死心眼了,不過一碗麪,哪值得這般念念不忘。」
有好奇的食客又問:
「那沈大人最後喫到想喫的面了嗎?」
暮色漸沉,有風嗚咽着穿堂而過。
蓋過了食客的那聲嘆息。
這世間, 哪有那麼多的意難平。
不過是——
陳春杳杳,來歲昭昭。
道且長,我心悠然。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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