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的第四年,我爲魏洺生下一子一女。
孩子六歲生辰時,我給他們戴上親手編織的圍巾。
兩個孩子乖巧地向我道謝,轉頭卻把圍巾解下扔掉。
一個說我的手藝不如嬤嬤好,一個說我送的禮物不如魏洺的值錢。
而那個晚上,魏洺一夜未歸。
聽聞青梅病後,他便火急火燎地前去探看。
我撐着病體在風雪裏等了一夜,才把和離書送到他的手上。
魏洺微微一怔:「阿音,別鬧了,回去給孩子們準備早膳吧。」
我蒼白着臉搖頭:「沒鬧,這次我很認真。」
-1-
「兩個孩子都在王宮,你捨得不要他們嗎?」
「嗯,捨得。」我固執地盯着那封和離書:「君侯在上面籤個字吧。」
「是我哪裏沒做好嗎?」魏洺疲憊地揉着眉心:「阿音,我雖貴爲君侯,但五年來身旁唯你一人。旁人勸我充盈後宮,我從未答應。饒是如此,你還不滿足嗎?」
我啞然失笑。
魏洺身邊確實只有我長伴左右,但誰都知道,王后並不得寵,君侯另有心上人Ṭüₙ。
「還是因爲我去看了姚夫人?」
魏洺嘆了口氣,試圖和我解釋:「阿音,我和她的事早已過去。她如今嫁爲人婦,我們再無可能。只因她病重,我這才帶太醫去給她瞧瞧病。」
我搖了搖頭:「君侯,我只是厭倦了這種生活。」
外頭的風雪很大,傘尖積了一層厚厚的雪。
我一夜未眠,終究氣力不支,身形一晃,險些摔倒。
魏洺眼疾手快扶住了我,他這時才發現,我渾身燙得厲害。
「阿音,你病了?」
魏洺緊張地將我打橫抱起,送進他的寢宮:「來人,宣太醫。」
我看着陌生的宮殿,心中沒有任何漣漪。
魏洺好多年沒有讓我進他的寢宮了。
-2-
太醫說我只是偶感風寒,又過於疲憊,喫兩副藥就能好。
兩個孩子被魏洺接來看我,但他們都站在離我三步遠的位置。
女兒魏如寧臉上帶着面紗:「母后,我怕您把病氣過到我的身上。能不能等您好了,我再過來?」
兒子魏承景一言不發,只悄悄用手掩住口鼻。
我突然想起前幾年他們染了天花時我沒日沒夜照顧的場景,如今只覺得啼笑皆非。
「你們都下去吧。」
兩個孩子溜得比兔子還快。
我躺在榻上盯着牀頂的雕花出神,沒多久就昏睡過去。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中有三歲的魏承景。
我頭一次送他圍巾,織得太長,把他的小臉遮了大半。
他笑嘻嘻地抱着我的手:「景兒喜歡母后送的禮物。以後每年生辰,母后能不能都送一條給景兒?」
魏如寧在我懷裏撒嬌,奶聲奶氣地說:「母后,我也想要。」
所以我即便身體不豫,還是履行諾言爲他們織好圍巾。
是他們自己食言,不想要了。
夢中有二十五歲的魏洺。
他不讓我進他寢宮,也不大來看我和孩子。偶爾賞臉來了西宮,闔宮上下都激動得和過年一樣。
夢中還有二十三歲的魏洺。
東城一站前夕,我被人帶走挾持。他們要魏洺用自己來換我,否則就一刀抹了我的脖子。
我以爲自己死期將至,卻不想他當真放下長劍,手無寸鐵,一步步朝我走來。
用他的命,換我平安。
那天的晚霞很濃烈,魏洺脣角甚至帶着一抹淺淺的笑,回頭看我。
「阿音,別怕,我會護你周全的。」
醒來的時候,淚水沾溼了枕頭,魏洺就坐在我的牀邊,眼下發青。
我平靜地看向他:「君侯曾許諾我一事,還記得嗎?」
「嗯,無論生死,只要我能辦到便可。」
「那就請君侯與我和離,還我自由吧。」
-3-
魏洺是個重諾的人。
饒是他再不願,終究還是在和離書上籤了名字。
「打算回弘農郡嗎?」他問我。
穿來以後,我成了弘農楊氏族中的嫡長女。
我不置可否,魏洺又把兩個孩子都給接來:「他們沒去過外祖家,帶他們回去看看吧。」
沒等我開口,魏如寧先哭了出聲:「我不要離開父王。」
魏承景只沉默地攥着魏洺的衣袖,無聲地表達他的訴求。
兩個孩子都知曉魏洺纔是有權勢的人,所以懂事之後,他們就無意識地討好魏洺。
魏洺輕慢我,他們跟着一起輕慢,對着我禮貌又疏離。
那是我在山谷中疼了一日一夜了才掉下的肉啊。
幸好,我從未想過帶他們離開。
「不必了。」我看着一左一右拉着魏洺的兩個孩子:「山高路遠,各自珍重。」
然後決然離開。
-4-
我沒有回弘農楊氏,而是揮鞭策馬往西南而去。
魏洺並未宣佈同我和離的消息。我近日缺席種種宴會,他只道我身體抱恙。
不明白他爲何拖着消息不肯放出,但我已不想探究他的心思。
自我穿越之後,便被困在深閨,萬事由不得自己做主。
當年父親一眼看中身爲馬奴的魏洺,說他有龍鳳之姿,日後定然稱霸一方。
不顧魏洺有青梅,父親強硬地把我嫁了過去。
而魏洺爲了攀上楊氏,送青梅遠嫁,聘我爲妻。
他們完成交易,結成政治聯盟,無人問過我的意願。
嫁給魏洺後,我隨他四處征戰,扮演好妻子、母親和王后的角色。
眼下脫離了這層身份,我只覺得暢快無比。
我望見洞庭山水色,也聞見山花拂面香。
泛舟水上,離北地越來越遠,心裏愈發難掩雀躍。
客船上,我聽人說,魏侯近來犯了胃病。
他的腸胃不好,忌葷忌腥,每日晨起都要喝一碗蜂蜜水。
許是我走後,伺候的宮人不太留心。
船客又說:「公主嫌新裁的衣裳不好看,發了通脾氣,結果不慎磕着了腦袋。」
魏如寧喜歡現代的公主裙。她每件衣裳都由我親自設計,讓宮人裁剪。想來我不在,製衣署裁的衣裳未能合她心意。
船客感嘆:「流年不利,王室不順啊。」
我低頭看向煙波飄兀的船面。
這一切都與我無ƭṻ₎關了。
面前還有一座燕山,只要翻過這座山,就不是魏洺的地界。
我緊了緊身上的包袱,準備下船翻山。
可在渡口前,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阿音,你爲何沒回弘農,還往南境走?」
此行我未制定任何路線,全憑自己心意,魏洺怎會找到這裏?
我回頭看向船客,其中兩人將斗笠壓低,不動神色地站在了魏洺身後。
我霍然抬頭:「君侯,你派人跟蹤我?」
魏洺卻搖了搖頭,朝我伸出了手:「阿音,我這是讓人護着你。」
「逛了一圈累了麼?南境兇險,我來接你回家。」
我警惕地退後一步:「君侯既已與我和離,就不必再管我的事。」
魏洺依舊站在原地,沉聲吩咐手下將通往南境的山路徹底封鎖。
他負手而立,淡淡地提醒我:「阿音,我是准許與你和離,但沒答應讓你離開。」
「你畢竟曾是王后,知曉宮中祕辛,我不放心你離開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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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洺此來燕山,並非是爲尋我。
他來視察邊境軍隊,剛巧我在附近。
封死去南境的路後,他沒有再與我多說什麼,轉身匆匆離開。
我只好在燕山腳下的村子裏暫行住下,等待時機再行逃離。
這個村子不大,只有三十來戶,村裏人都很熱情好客。
得知我獨居之後,他們便時常幫襯着我。
村中還有個少年,名叫阿成,格外照顧我。
他會幫我挑水、種苗、修屋瓦,每逢趕集日,三更天就跑到鎮上,給我買來各式各樣的糕點。
「阿姐,你看着便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咱們村裏的乾糧你肯定喫不慣。」
「我聽人說,城裏的姑娘就愛喫糕點,你快嚐嚐喜不喜歡。」
我朝他道謝,將銀錢還給他,讓他下次別再買了。
他卻搖着頭不肯收下,下次趕集時,又送了我脂粉頭面等玩意。
那日我去山中採草藥,不小心崴到了腳,隨手撿了一根樹枝當柺杖,回來的腳程便比平日慢上許多。
走到一半時,阿成火急火燎地跑來找我,看見我後長長吁了一口氣。
「阿姐,到了夜裏山中會有猛獸出沒。我看你久久沒歸,還以爲是出事了。」
他說着就蹲下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你上來,我揹你回去。」
我微微一怔,握緊了手裏的柺杖。
少年催促我:「阿姐,還愣着做什麼?再晚一點,怕是要遇見蛇了。」
我只好放下柺杖,雙手抱住ƭūₗ了他的脖子。
皓月當空,我看見少年的耳根紅得滴血。
想了想,我先打破沉默:「阿成,我聽說你娘正在攢錢給你娶媳婦。」
那邊阿成的聲音有點悶:「阿姐,是不是我做得太過明顯,讓你察覺到我的心思?」
「但你放心,我從沒肖想過你。」
他揹着我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第一次見阿姐時,我還以爲自己看見了天上的仙女,沒想到天底下竟然有這樣漂亮的人。」
「我很喜歡阿姐,但我也知道,像阿姐這樣的人,我定然是配不上的。」
「所以阿姐放心吧,我絕不會糾纏。」
少年的聲音清亮,語氣也很真摯。
十七八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沒被社會打磨過,純粹得很,連愛意都是乾淨的。
我輕輕開口:「沒有什麼配得上配不上,你也很好。但我如今對情愛一事無意,只把你當成朋友。」
阿成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了,阿姐。」
少年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般,起落都快,沒多久就想到了好玩的事情,又和我說笑起來。
把我送到家門口時,他高高揮舞着雙臂:「阿姐,好夢,明日見!」
「明日見。」
可第二日,我沒有見到阿成,反倒遇見了急匆匆趕來的魏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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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洺是讓人翹了鎖後直接進來的。
我醒來時,看見他就坐在茅草屋中央的長板凳上。
一身貴胄華服,出現在這樣的小房子裏,怎麼看怎麼彆扭。
他私自闖入我的宅子,我心下不悅,冷聲問道:「君侯怎麼來了?」
魏洺卻又開始舊事重提:「阿音,和我回家。」
「你許久不歸家,兩個孩子都想你了。」
「我說了,那是君侯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平靜地看向他:「既已和離,那君侯的王宮便不是我的家,何來回家一說?」
「那你就要留在這裏嗎?」魏洺的音調陡然拔高,臉上隱隱有些怒色:「留在這裏,和鄉下的窮小子談情說愛?」
我知曉此前魏洺曾派人跟蹤我,但我沒想到,在村裏的這三個月,他竟也一直讓人盯着。
我心裏愈發惱怒:「君侯想多了,我只是覺得這裏比王宮更自在罷了。」
「自在?他送你廉價的脂粉,你便覺得自在?」
「還是說,和他深夜摟抱,讓你覺得自在?」
魏洺一向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但此刻,他在明晃晃地訴說着怒意。
我有些疲憊:「我和阿成清清白白,還請君侯莫要派人監視我了。你已封鎖邊境,我無法前往南境,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麼?」
「清清白白?那你知不知道,他娘還說要找媒人與你說親!」
魏洺霍地站起,兩步朝我走來,牀沿一角重重陷了下去。
我此時只穿着單薄的裏衣,只好將被褥又往上提了提,遮住自己的大半身子。
可魏洺卻煩躁異常,冷聲質問我:「阿音,告訴我,他昨晚碰你哪了?」
他掀開被褥,伸手捏住我的手腕:「這裏?」
又往下,強勢地擒住了我的腰:「還是這裏?」
魏洺越說越惱,直接扯開我的衣襟,單手滑入,在我身上ŧúₜ不安分地亂探。
「阿音,我除了年紀,哪一點不如那個窮小子了?」
「跟我回宮,我們重新生個孩子,生一個你喜歡的孩子。」
他這般強勢的態度,讓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第一次。
魏洺惦念青梅,我對他又無情愛,兩人婚後就這樣蓋着兩牀被子躺在一張榻上țùₙ,背對着背休憩。
沒多久,他在楊氏的支持下迅速崛起,便有人想給他後院塞女子。
他每次都執着我的手,堅定拒絕:「我心中唯有阿音一人,不想負她。」
每次出征,他總會給我買當地市集帶來的小玩意,還會用最漂亮的鮮花編成花環,爲我戴上。
在戰亂歲月裏,心動其實有點容易。
我看着開到荼蘼的鮮花,想着既然他的青梅已經遠嫁他鄉,那麼愛上自己的夫君,也不是什麼壞事吧。
成親後,我的肚子一直沒有動靜,楊氏開始催了。
那晚,魏洺喝了很多酒,跌跌撞撞地跑來找我。
我伸手扶他,他卻反手將我抵在牆上,強勢地、不容置喙地低頭,一口咬住我的脖頸。
單手覆上我的胸口,蠻狠地扯落我的腰帶,像是隻蓄勢待發的獸。
我恐懼地推搡他,他卻將我高高舉起:「阿音,我們該要個孩子了。」
「也該有夫妻之實了。」
我太害怕,又推不動他,眼圈發紅,直掉眼淚。
他一邊吻掉我的淚,一邊低低說:「別哭,莫怕。」
「卿卿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心上人。」
我以爲卿卿是我,於是我漸漸放棄了掙扎。
即便那個晚上,我再如何抗拒也沒有用。
後來魏洺成了君侯,接回姚家夫婦,大肆封賞。
我聽見,他私底下喊姚夫人:「卿卿。」
思及此,我忍無可忍,奮力掙扎,一巴掌揮在他的臉上。
「魏洺,你夠了!既然已經和離了,你還糾纏我做什麼?」
我受楊氏教導,此前在魏洺面前始終恪守禮儀,這麼多年也是第一次對他動怒。
這一把掌打回了魏洺的理智。微微一愣後,他看着我肩上被掐出來的紅痕,緩緩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阿音,我……」
「君侯請出去,也請不要管我的事。」我攏好衣襟,冷漠地下了逐客令。
魏洺終究是個要面子的人。
從我身上起身之後,他低着頭,聲音微啞:「阿音,對不住,我剛纔一時失控。」
「只是孩子需要母親,王宮也需要你來打點。明日起,我會在這裏住下,陪着你,直到你散完心爲止。」
他出去之後,又很快折返,手裏拿着盒藥膏。
「方纔是我昏了頭,有沒有弄疼你了?」魏洺擰開盒子,指腹抹勻藥膏,作勢要給我上藥。
「出去。」我冷聲開口。
他深深睨了我一眼:「阿音,我近日就在這山中陪你。等你想清楚了,我們回宮。」
我看着他離去的背影,只覺得生厭。
「以後不要再進我的屋子。」
這話說出口後,我忽然覺得莫名熟悉。
哦,幾年前魏洺也和我說過同樣的話。
那時我不小心打開了他寢殿中暗室的開關。
沒有走進,只在門口遠遠看了一眼。
然後,便瞧見了一牆姚夫人的畫像。
笑着的姚夫人,微惱的姚夫人,在馬廄刷馬的姚夫人,紅衣出嫁的姚夫人……
每一張畫像,都傾訴着魏洺對她濃濃的愛意。
我一時愣住,一股涼氣從腳底竄上。
可我什麼都沒來得及問,魏洺先冷聲開口:「阿音,誰讓你打開暗室門的?你逾矩了。」
「以後不要再進我的寢殿。」
沒想到風水輪流轉,如今輪到我和他說這話。
我原以爲魏洺只是一時興起來糾纏我,但我低估了他的狠毒。
沒兩日,阿成突然失蹤了,連帶着他娘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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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裏都在議論。
「好端端的人怎麼就不見了呢?莫不是搬家了?」
「一夜之間突然不見,什麼東西都沒帶走,怎麼可能是搬家?」
「我看啊,八成是得罪了什麼人,出事了。」
「可阿成一家那麼老實,又都在山裏,能得罪誰啊?」
我想到阿成那晚高舉雙臂,和我揮手作別的模樣。
又想到了一個人,驀的心中一緊,頭皮發麻。
我推開隔壁的門時,魏洺正埋首翻看案卷。
他聞聲抬頭,朝着我笑了笑:「阿音,你想通了?」
「阿成是不是你帶走的?」我急急問他。
魏洺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你來找我,就是爲了他?」
「你把阿成怎麼樣了?魏洺,我們之間的事情,能不能不要牽扯到旁人!」
魏洺聞言放下案卷,冷靜地提醒我:「阿音,你要不要照照鏡子,看看你現在有多緊張。」
我不想和他廢話,讓他趕緊放人。
他半天沒有說話,而後勾了勾脣角:「若我說,放不了了呢?」
「阿音,我不允許任何人橫亙在我們中間。」
「什麼意思?」我的心如墜冰窟:「你……殺了他?」
魏洺是君侯,掌握生殺予奪的大權,人命於他,不過是可以隨意輕賤的東西。
「可他只是個十七歲的孩子,你怎麼下得去手?」
我發了狠般揪住他的衣領:「魏洺,說話,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他起身,朝我走近,我厭惡地頻頻後退。
魏洺拉住了我的衣袖,扯在我袖口邊緣那一排展翅欲飛的蝴蝶上。
這是阿成他娘爲我繡的。
楊家和王宮給我準備的衣裳,都是暗色系。
看着華貴,但死氣沉沉。
阿成娘當時笑着問我:「你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成日穿那麼老氣橫秋做什麼?」
「穿點帶蝴蝶、狸奴的衣裳多嬌俏啊。」她樂呵呵地開口:「我明日就給你繡去。」
現在,爲我繡衣服的阿孃,就因爲我被魏洺殺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袖口上蝴蝶越來越模糊,終究沒忍住哭了出來。
魏洺許是沒想到我的反應會這麼大,他也鮮少見到我失控的模樣。
他有些無措地抬手,想要擦掉我臉上的淚。
「阿音,你別哭了。」
「是我不好,不該騙你的。」
我抬頭看他:「你說清楚一點。」
「他還活着,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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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洺帶我去了趟縣城,在一戶大宅子前停下。
暮色四合裏,宅子的門開了。
瘸了腿的婦人住着柺杖站在門口,發上插着好幾根金釵,額間一抹翡翠點飾。
門外,十七歲的少年提着兩大籃子回家,身上穿着華貴的絲綢緞料。
是阿成與他的母親。
阿成喜滋滋地晃着手裏的籃子:「阿孃,這是我從酒樓裏買的菜餚。都是最貴的,你快嚐嚐。」
他娘接過籃子,眉開眼笑:「沒想到咱們還能走大運,搬出村子過上這樣的好日子。」
兩人攜手進了院子,沒多久我就聞見了飯菜飄來的香味。
「我向他承諾,讓他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但要他當晚就走,此後不許和村裏任何人聯繫。」
「你猜怎麼着?他原是猶豫,可在我拿出一錠金子後,他的眼睛立刻亮了,馬上收拾東西和他娘連夜離開。」
魏洺按住我的肩膀:「阿音,你看,他嘴上說着愛你,但在錢財面前,這種愛不值一提。」
我則在心中長長吁出了一口氣。
若阿成因我而死,只怕我這一輩子都會愧疚難安。
我於他本就是萍水相逢,他選錢財纔是情理之中。
我轉身回了村子,魏洺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後,一路無言。
剛繞過村口的石碑,他便痛苦捂住腹部半彎下腰,額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我這才注意到,魏洺的胃病又犯了。
但這次我轉身離開,不作理會。
他是君侯,出行自有護衛跟隨,不需要我這個前妻照顧。
可沒多久,他的護衛首領就敲響了我的房門。
我沒開門,他便站在門口同我說話。
「當初在王后的調理之下,君侯身子好了不少。可王后一走,沒人能勸得動君侯按時用膳,他的胃病癒發重了。」
我在現代是名醫生。
魏洺早年喫不飽飯,後來又忙於征戰,顧不上喫,患了胃炎。
我便爲他配藥煎藥,幫他養胃。
「我不是將藥方留下來了嗎?你們按照方子抓藥便可。」
首領又說:「王后不在,宮中大小事無人處置,君侯忙得焦頭爛額。」
「他既缺個王后,那你讓他再娶一個便成。」
「那公主和世子,您也不管了嗎?」首領嘆氣:「您走後,公主見不到您,成日哭着說想找母后。世子性子內斂,但每日都眼巴巴地在您宮殿門口張望。」
「讓教養嬤嬤好生看顧他們便是。」
良久之後,首領纔開口:「君侯染了風寒,此刻臥病在牀,想見見你。」
「不必。」
我不再理會他,可沒多久,門又一次被人敲響。
女孩奶聲奶氣的聲音響起:「母后,你在裏面嗎?」
是魏如寧在說話。
-9-
我推開門時,魏如寧仰頭怔怔望着我,眼眶忽然紅了。
她衝過來抱住我的大腿:「母后,我好想您。」
「您去哪裏了?」她用頭蹭着我的掌心,「我翻遍每一座宮殿都沒找到您。父王說,您不要我和哥哥了。」
說到這裏,她像是傷心極了,吧砸吧砸嘴,眼淚撲簌簌掉落:「母后不能不要我,我離不開母后。」
我蹲下身子,問魏如寧:「爲什麼離不開我?」
她指着身上的藕粉色裙子:「母后不在,製衣署給我的裙子一點也不好看。嬤嬤梳的頭髮成日裏都是那個樣,沒有母后爲我梳的好看。」
「還有,她們給我講的睡前故事,也沒有母后說的有意思。」
她抱着我的脖子:「母后,我們回家吧。」
魏承景在這時也走到我的身邊,拉住我的袖子:「母后,景兒也想您回去。」
「景兒很久沒喫母后做的桃膠糖水了。」
我蹲下來,看着兩個孩子,一字一句告訴他們:「想喫什麼,想要什麼,讓宮人去做便是。」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過日日圍着你們的生活。」
魏如寧不解地問我:「那母后想過什麼生活呢?」
「不按部就班,不爲誰而活,憑心肆意,凌于山河萬里。」
魏如寧似懂非懂地看着我,魏承景卻在突然打斷:「不對。」
「太傅說了,女子該以丈夫和孩子爲中心。京中所有世家貴女都是如此,您爲什麼不能繼續這樣?」
「您現在應該立刻回宮,好生照顧我和妹妹,再伺候好父王。」
魏如寧聞言,也點了點頭:「母后,您這樣想是不對的。」
「太傅說,女子當守三綱五常,夫爲妻綱,子爲母綱。您身爲人妻,也是人母,怎麼能丟下我和父王不管不顧呢?」
魏承景生怕我不回去,還繼續勸我:「母后,父王手握大權,您跟着他,富貴榮華享之不盡。您自己什麼都不會,若不是王后,誰會敬您愛您?」
「您所有的一切,都是父王賜下的。再這樣下去,惹惱了父王,您可什麼都沒有了。」
剛好此時,村頭四嬸急急跑來,氣喘吁吁地喊我:「阿音妹子!」
「我的小女兒剛剛咳嗽不住,眼下捂着心口喘不過氣,你快過去看看!」
村裏沒有大夫,大家有什麼頭疼腦熱,大多忍忍就過去了。
要真過不去,就走上半日去鎮裏問醫。
剛好我會醫術,便時常幫忙看病。
聞言,我顧不得兩個孩子,立刻跟着四嬸去了她家。
她那女兒呼吸急促,口脣發紫,大汗淋漓,我聽見拉風箱一樣的哮鳴音。
看樣子是哮喘急症發作。
我連忙將門窗打開,讓四嬸丟掉桌子上新採的鬱金香,再把孩子扶起,身體前傾半坐。
「你試着慢慢呼吸,不要急,把氣息放緩。」
孩子還有意識,聽得進我的話,也在努力跟着我說的做。
過了好一會,她才喘過氣來。
我和四嬸聊了一番,給她開了能緩解的方子。估計這次哮喘發作和鬱金香逃不開關係,又囑咐四嬸日後莫要將此花帶回。
見孩子無恙,四嬸懸着的心終於放下,朝着我千恩萬謝。
我和她耳語幾句,準備離開時,突然發現魏如寧和魏承景就站在門口,直愣愣地看着我,兩雙眼睛都在放光。
「母后,原來你會治病啊。」魏如寧誇張地張大了嘴:「爲什麼我以前從沒看見您給人治病?」
因爲宮裏有太醫,魏洺認爲太醫的醫術更好,從來不需要我出手。
魏承景看了我半晌,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母后,我還以爲您只會做宮裏那些沒用的瑣事。」
我輕輕甩開他的手,回了家,摘了苗圃的地瓜葉炒菜。
魏如寧沒見過這些東西:「母后,這種葉子可以直接喫嗎?會有毒嗎?」
「我種的,不會。」
等我做好了飯,兩個孩子嚥了口唾沫,摸着肚子眼巴巴看着我。
魏承景小聲提醒:「母后,我餓了。」
我給他們一人拿了一個小碗:「喫吧。」
到底是在皇宮裏長大的孩子,沒喫過鄉野東西,魏如寧喫了一口,驚爲天人。
「母后,您居然能種出這麼好喫的東西!」
「我之前種盆臘梅都沒能養活。母后,您好厲害啊。」
魏承景埋着頭,二話不說一口口往嘴裏扒着地瓜葉和青椒炒肉。
喝紫菜蛋花湯時,又多舀了好幾勺。
護送他們來的侍衛說,他們一路上都沒怎麼喫東西。
人在飢餓時,會覺得什麼都好喫。
我聽魏承景說:「母后,原來您做飯這麼好喫。」
魏洺在這個時候出現。
他撐着病體,靜靜看着兩個孩子和我一起喫飯,神情有些恍惚。
我回頭朝他招了招手:「要一起喫嗎?」
魏洺微微一愣,隨後彎起眼角,緊挨着我坐下。
「阿音,你看,兩個孩子都很喜歡你。回去照顧他們吧。」
「嗯……還有我。」
我衝他笑了笑,夾了一口地瓜葉給他:「喫吧,我親手炒的。」
這個晚上,一家四口一起喫着三菜一湯,看樣子和和美美。
魏洺和兩個孩子都很高興,似乎篤定了我馬上要跟他們回宮。
可他們光顧着自己喫,並沒有發現,我根本沒有動那盤地瓜葉。
因爲,地瓜葉被我下了藥。
-10-
兩個孩子喫完飯沒多久就吵嚷着困,沾了牀便沉沉睡去。
魏洺也是如此。
子時,是守衛最鬆散的時刻。
我趁夜從後門匆匆離開,往山裏走。
早前四嬸便和我說過,除了魏洺讓人把守的那條路能穿過燕山,其實還有另一條山路。
她用碳筆給我畫了地圖,我藉口採藥的名義悄悄去山裏探路。
每日摸索一點點,將地形熟記於心,如今已然可以摸黑走夜路。
只是今夜下了小雨,這路又到底是山路,曲曲折折,即便我一路生風往南境趕,到邊界時已是第二日黎明。
就差最後一里時,忽的身後有人喊我:
「阿音!」
「母后!」
我回頭,看見魏洺帶着護衛急急趕來,爲首的兩個護衛手裏還抱着魏如寧和魏承景。
沒想到古代蒙汗藥țū́₄的藥效這麼差,早知道下得再猛一些了。
都怪這雨,將我的足跡留在路上,讓他們循着腳印找來。
我並未理會,只加快腳步往邊境趕去。
後面的護衛衝了上來,魏洺篤定的聲音就在耳側。
「阿音,你走不了的。」
身後風聲呼嘯,我往南看去,邊境線的另一端,早已有人候着。
那人朝我伸出了手:「表妹,來。」
我的表哥,蘭陵蕭氏的嫡長子,南境如今最年輕的大將軍——蕭胤,來接我了。
我提起衣襬,朝他奔去。
他伸手接過了我,將我拉到身後,讓我與一衆手執長槍、蓄勢待發的士兵並肩而立。
每年這個時候,表哥都會來燕山查看邊防,我早早便寫了字條,託四嬸走小路潛入南境,將字條交給表哥。
表哥早有準備,帶來的士兵數量遠甚於魏洺的護衛。
士兵們亮出兵刃,對準了魏洺。
只要魏洺敢踏入南境一步,他們立刻便會刀劍相向。
於是,魏洺沒再抬步。
他隔着護衛和士兵,遙遙望向了我,臉色蒼白,聲音發顫:「阿音,你當真要走?」
我沒有理他,跟着表哥往北地而去。
他像是急了,說了很多讓我回來的話,見我無動於衷,竟然去推搡兩個孩子。
「你們的母后不要你們了,快去喊她回來!」
「她是天底下最愛子女的母親,舍不下你們的。」
魏如寧聽懂了她父王的話,立刻放聲大哭起來:「母后,您別走!」
「您走了我怎麼辦?我的小裙子怎麼辦?我想喫昨晚的那個菜,想梳漂亮的頭髮,想您給我講故事。」
見我不理他,她哭得越發兇了。不用回頭,我也能想象出她這鼻涕、眼淚一塊流的可憐模樣。
魏承景沒有說話,只沉默着向我跑來,想拉住我。
可南境的士兵攔住了他,那堵肉牆將他堵得嚴嚴實實。
他想從士兵之間的縫隙穿過,士兵不肯,爭執之間,將他重重推倒在地。
魏承景雙手撐着黃土地,咬牙爬了起來,繼續去拉士兵的褲腿。
然後又一次跌倒在地。
魏洺沒有抱他起來,反而冷聲問他:「連你母親都留不住,你還能做些什麼?」
魏承景的手被地上的碎石劃破,他癟了癟嘴,看着我漸行漸遠的身影,聽着他父親的責罵,終究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哭聲比魏如寧的還大聲。
表哥停下腳步:「阿音,你需要回去哄他嗎?」
我搖了搖頭,步履不停。
「不需要,再也不需要了。」
表哥一時無言,而後釋然地彎起脣角:「那麼阿音,歡迎新生。」
霞光滿天,一輪紅日朗朗ẗū⁵升起,朝陽灑在我的身上。
我將哭喊聲與刀槍劍戟之聲遠遠甩在身後,仰頭迎接數不盡的明天。
-11-
我暫先跟着表哥,一起住在軍營中。
除了那日表哥的親兵,沒有人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軍營裏的士兵很好奇,常常探頭看我,討論着我和表哥的關係。
我本想過兩日離開軍營,臨走前剛好遇見一個重傷的士兵躺在擔架上,斷斷續續地交代着後事。
他說未婚妻還在等他,囑咐其他士兵若有回鄉,切記讓他的未婚妻找個好人嫁了。
一時哭聲嗚嗚咽咽,我走過去查看情況。
軍醫告訴我,這士兵受了很重的傷,他們都回天乏術。
我瞭解情況之後,覺得或許動手術能救他一條命。
我說了想法之後,軍醫們面面廝覷,皆不贊同。
「開膛剖腹,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
「姑娘,還不如讓他體體面面地走。」
只有那瀕死的士兵,費力轉頭看向了我:「最多也就是死,我想試試看。」
我在現代是握慣手術刀的人,可在古代從未做過手術,自己也不確定能否成功。更何況,現在還沒有麻藥。
「會很疼,你得忍一忍。」
「好。」他的目光很堅定:「我想活。」
我把他帶到營帳裏,讓軍醫爲我準備了滾水、鑷子、短匕、柳葉剪等器械。
太久沒有動手,不免有些生澀,我額上不停沁出豆大的汗。幸好有軍醫幫襯,那士兵也很配合,咬牙一聲不吭。
我忘了時間,只記得每一分鐘都提心吊膽。
縫合完最後一針,等士兵徹底退了燒,我才長長舒了口氣,精疲力盡地跪坐在手術檯邊。
軍醫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我疲憊地合上眼,手抖得厲害。
表哥扶我回了營帳,我沉沉睡了一覺。
我是被歡呼聲吵醒的。
他們說,南境這一戰打得順利,成功逼退了北地軍隊。
他們還說,那個做了手術的士兵醒了過來,再也沒有生命危險。
士兵跑來感謝我,軍醫將我團團圍住,這會再也不肯讓我走了,一個個都來問手術相關事宜。
他們誇我妙手回春,誇我膽大心細,說若能學了這門手藝,可以救下不少戰士的性命。
於是,我留了下來,成了新的軍醫。
這個時代的醫學太過落後。我教他們如何做手術,設法復原麻沸散,改良金瘡藥,儘可能守住每一個士兵的性命。
那些士兵在戰場上也愈發驍勇,一路往北打去,眼看着北地的領土越來越少。
每次得勝歸來,士兵們總會跑來找我報喜,又從我那裏順了好些藥走。
表哥見狀,幽幽嘆了口氣:「阿音,你在他們心中的地位,比我這個將軍還高咯。」
我入南境的第四年,南境君侯崩逝,傳位於長子蕭胤,也就是我的表哥。
表哥回宮繼位,我繼續留在軍中做軍醫。
南境的百姓稱我「聖手」,說我能生死人肉白骨,對我愛戴有加。
這是我在古代,第一次找到活着的意義。
不作爲依附者,而是實實在在獨立的個體。
這幾年,魏洺愈發窮兵黷武,大發徭役,加高賦稅用於征戰,百姓苦不堪言。
因着我遲遲沒有出現,他無奈之下,對外宣佈了我離世的消息。
弘農楊氏立刻要求他娶我幺妹,鞏固政治聯盟。可魏洺不肯,信誓旦旦說他的妻子只有我一人,與楊氏鬧得很不愉快。
楊氏也不大願意支持他了。
眼看着北地越來越不行,只剩下彈丸之地,五年後,魏洺爲了保住國土,竟然提出了和親。
他要把十五歲的魏如寧嫁給三十五歲的表哥。
-12-
這幾年,魏洺和兩個孩子常常給我寄來書信,但我始終沒看。
這次,我拆開了魏如寧的信箋。
她在信中說了和親一事,說她不願嫁給南境君侯。
「阿孃,年少時您與我說,您想隨心肆意。當初我奚落您,說女子當守三綱五常。這麼多年過去,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荒謬。」
「我們同爲女子,學詩書禮儀,只是爲了成爲某個人的妻子、母親。然後終其一生,頂着他人之妻、之母的名義碌碌而活,留不下自己的名字。」
「少時我受太傅教導,後來才知他亦是男子,所言所行皆從男子角度出發,捍衛父權、王權。我記得年幼時,您與我講了好多女子的傳奇人生。只是我太小了,只把它當成睡前故事。後來想聽,卻再也見不上您,一日日被綱常教化荼毒。」
「父王說我受南境萬民之養,自當爲南境和親。可我不懂,哥哥也受萬民供養,爲什麼他不需要做這些?僅僅因爲我是女子,就該多犧牲一點嗎?」
「千言萬語說不盡,如今刀割在我的身上我終於曉得疼了。當初我不該奚落阿孃。欣聞阿孃在南境頗有威望,寧兒很爲阿孃驕傲。盼阿孃勸勸君侯莫要接受和親,這是寧兒此生央求您的最後一件事了。」
我將信箋對準燭芯,讓它燃成灰燼,然後啓程去了王宮。
表哥似乎知曉我的來意,朝我笑了笑:「阿音,我不會答應和親一事。」
「她畢竟是你的女兒。」
饒是如此,魏洺還是把她許給了世家,讓她成爲籠絡大族的工具。
兩國僵持,百姓苦戰爭盼統一已久。
表哥繼續出兵,北地眼看着就要沒了。
最後一戰前夕,表哥問我:「阿音,若北地覆滅,你會難過嗎?」
彼時我收了一堆徒弟,手裏抓着藥方頭也沒抬:「願大一統久矣。」
這一戰,魏洺幾乎沒有勝算。
他一路慘敗,最後退到宮殿,突然反手擒住了一個人,宣稱如果我不出現,就殺了那人。
「阿音,他用來做人質——是你的父親。」
那又與我何干?我並不打算去見。
可下一秒,表哥的話讓我改變了主意。
「說來奇怪,北地的王宮裏居然出現了一個白色漩渦。旁人想靠近都靠近不得,也不知道這漩渦會不會消失。」
我的一顆心砰砰直跳,快要溢出胸口。
這哪裏是什麼漩渦,分明是我回家的路。
「表哥,我要去趟王宮!」
-12-
這麼多年不見,魏洺老了許多,眼尾長出細碎的皺紋,下巴上也有青青的胡茬。
魏承景站在他的身邊,沉默地望着我,脖子上圍着一條過短的灰色圍巾。
「阿音,你終於肯見我了。」
魏洺握着一把鋥亮的匕首,橫在我父親的脖頸上。
他的身後,果然有一個白色的漩渦。
就在桂花樹下。
我捂着心口,難掩雀躍。
魏洺的嗓音很沉:「阿音,這麼多年我想通了很多事情,可始終沒機會與你說。眼下你終於來了。」
「我承認,當年娶你,是爲借弘農楊氏之勢。最開始,我執拗地認爲是你拆散了我和姚琦。我生怕楊家對她下手,就送她遠嫁,答應事成後一定將她迎回。」
「可後來,我發現自己慢慢愛上了你。所以東城一戰,讓我以命換命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事後回想,這種感覺令我恐懼。我覺得自己背叛了姚琦,也背刺了年少時的自己。」
「我最厭惡那些世家大族,他們不過是出身好些, 便高高在上、仗勢欺人。我怎麼能愛上這樣家庭出生的女子?哪怕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 但是愛你也是一件讓我覺得難以啓齒的事情。我不願意承認,我收藏姚琦的畫像, 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愛的是她。」
「自你走後,我才意識到自己有多荒謬。當年我去燕山是爲尋你,並非視察邊防。在村裏一家四口吃的那頓飯, 我至今還念念不忘。阿音, 其實我是愛你的, 很早以前就愛你,只是沒有承認罷了。」
「你也是愛我的, 我看得出來。」魏洺笑了笑,朝我伸出了手:「阿音, 你只是恨我不願意承認感情罷了。這麼多年你沒有再嫁, 不也是因爲愛我嗎?」
沒有再嫁, 只是我的生活足夠豐富多彩, 不需要男人點綴而已。
但是魏洺不懂。他一步步朝我Ŧûₗ走來, 壓低聲音:「阿音, 回來吧。你以前不是說, 想做一對平凡的夫婦嗎?」
「屋裏有暗道,可以直通城外, 我還留了許多金銀珠寶。你雖不再是王后, 但下半輩子喫穿不愁, 富貴有餘。我殺了姚琦, 日後我們只有彼此,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白色漩渦還在打旋, 我再也不想聽他廢話,激動地提着裙襬飛奔過去。
魏洺欣喜異常,伸手就要接過我。
就連魏承景也朝我張開雙臂。
但他們誰也沒有接到我。
我越過他們,徑直躍入了漩渦之中。
「表哥, 祝你早日一統南北!」
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是魏承景說的。
「阿孃, 爲什麼每次我覺得您很好時,您總要拋下我?」
-13-
我回到現代,推開家門。
我媽看見我, 先是一愣, 而後抱着我嗚嗚哭了起來:「死丫頭,你這半個多月跑哪去了?嚇死我了知不知道!」
「是不是還埋怨我總是催婚?媽媽這段時間也想清楚了,你一個人其實也能過得很好,以後我不催你了。」
我爸跑過來抱住了我:「我們囡囡這麼優秀,沒有男人會怎麼樣?活得肆意快樂就好了。」
我又去了單位。
剛進科室的門, 旁邊的護士便和我揮手打招呼。
「楊音醫生,你終於休完假啦!快去看看,你那門口可排了好多病人呢。」
初秋的日光灑在我的身上, 我笑着綁好頭髮, 換上白大褂, 一步步往診室走去。
在這裏,我叫楊音,是一名醫生。
不是某人之妻, 也非某人之母。
生以悅己,行止由我,百事從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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