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從凡間帶回來了一名女子。
她以爲這裏是無憂仙界,還想當我的師母。
笑死。
那老不死的每年都回一個女子。
宗門後面都壘起一座白骨山了。
-1-
師尊回山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後山拋屍。
「師妹啊,你說這回這個能撐多久?」地上一個血糊糊的腦袋笑眯眯的,嘴巴一張一合。
我翻了個白眼,鏟子狠狠鑿進地裏。
「關您屁事兒啊!」
我挖了個小坑,一邊說一邊把腦袋扔進去。
「唉,師妹你越來越不可愛了。剛來的時候哭得可慘了——哎呦!」
坑裏的腦袋捱了我一鏟子,半邊腦袋都癟下去了,笑嘻嘻地慘叫了一聲。
「師妹下手真重,可打疼師兄我了!」
我一邊往坑裏填土,一邊大噓:「得了吧你吶,你那脖子以下都攪成泥了沒見你喊疼!」
師兄的聲音越來越小,直到被泥土全部掩蓋。
我拍嚴實表面,又在上面踩了幾腳,就扛着鏟子走了。
「師兄,你快點兒長啊!不然被師父發現了我倆都得去餵魚!」我頭也不回地大喊。
大搖大擺地走出後山,我把鏟子隨便一藏,撣撣身上的泥土,便準備去食堂乾飯。
正走着呢,半路橫空殺出一隻骨鴉,在我上空盤旋着尖叫。
這我能忍?
當即撿了塊石頭將其砸了下來。
「尊上……有、令……」骨鴉斷斷續續地說完話,腦袋一歪就斷了氣兒。
什麼事兒啊還能影響我乾飯?
我白眼一翻,繼續朝食堂走。
「一柱香之內沒有見到你,就去湖中餵魚吧。」
便宜師尊的聲音帶着笑,從我身後傳來。
我腳尖硬生生一轉,臉上掛着諂媚的笑:「哎呀,您看我這不是腦袋被砸了還不清醒嗎,走錯路了都,您看這,唉我立馬就來!」
他爹的從食堂到那老不死住的地方,一柱香的時間可緊巴巴!
爲了不被餵魚,我當即召喚出自己的本命法寶幽月輪,催動靈力死命往目的地趕。
老不死的真的插了一柱香,老神在在地等着我。
爹的,幸好老孃飛得快。
我到的時候,香灰剛好砸下來,落在罈子裏。
「不苦的功力最近大有長進,不錯。」師尊坐在上方,嘴角掛着一抹和那些個神像如出一轍的笑。
平心而論,我這師尊長得好看,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都長在對的地方,那道袍一穿,越發顯得衣冠禽獸。不對,是人模狗樣,額——好像也不對……管他呢!
我餘光一瞥,瞧見坐在一旁的女子。
比上一個差了點兒,我心裏嘀咕。
不過也是頂好的相貌,還有同樣的眼瞎。
「不苦,之後小林姑娘的生活起居就交給你了。」師尊笑着說。
我就知道!後山埋着的那一羣都是我照顧的!就因爲只有我一個女的所以逮着我使勁兒薅是吧!
不過我心裏再怎麼瘋狂吶喊,表面上還是對着師尊拜了拜——全當上香了。
「不苦自當盡力而爲……」
我拿出自己僅有的素質,彬彬有禮地對那個所謂的林姑娘說:「林姑娘,請隨我來。」
那姑娘驚慌地看了我一眼,身子往後縮了縮,彷彿我是什麼洪水猛獸一樣。
「仙長……」林姑娘低着頭,眼皮微抬,怯生生地叫了師尊一聲。
媽呀怎麼又是這個類型!
我暗中搓了搓雞皮疙瘩,甩給師尊一個嫌棄的眼神。
師尊眼角一抽,臉上的微笑就沒有變過,溫和地解釋道:「小林姑娘,這是我的小徒弟唐不苦,不會傷害你的,放心和她走吧。」
林姑娘淚光盈盈地看着師尊,忽然福了福身,聲音帶着哭腔:「小林叨擾,且先行退下了!」
搞得好像我是什麼棒打鴛鴦的帶惡人……
我頗爲無語地翻了今天第三個白眼。
「喏,你以後住那兒吧。」我指了一處帶院子的房子。
那是以往被帶回來的女子住的地方,坐北朝南採光一流,戶型絕佳。
哪知這林姑娘只是看了一眼,就掩面嗚嗚地哭了起來:「小林自知自己肉體凡胎,不配住好地方,可姑娘也莫要折煞我!」
我:……
算了,總有這麼一回。
我揉揉額角,直言道:「林姑娘啊,這可是離老——我的師尊最近的院子了,師尊可讓我裏裏外外都打掃好幾遍,才捨得讓你住進去呢!」
此乃謊言。
我爲了方便,在周圍佈下了除塵陣,保證一點灰塵都不會有!
林姑娘臉色微紅,咬脣羞惱地跺腳,哽咽道:「小林雖爲孤女,但也不是那攀龍附鳳之輩!」
「你說的對,那別住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林姑娘一哽,目光遊移:「既然是仙長的一番心意,小林又怎敢辜負……」
我掏掏耳朵,這場面屬實是司空見慣了。
那姑娘住了進去,我則又收到了老不死師尊的傳喚。
「不苦,這個怎麼樣?」
師尊坐在蒲團之上,捏着手中白玉柄的拂塵,漫不經心地問。
-2-
從我七歲那年被老不死的從萬人坑裏撿回來,每年都會聽見這個問題。
起初我還認認真真地點評,甚至還懷有憐憫之心,向那些姑娘說出真相。
可沒一個信我,只是一廂情願地相信自己是那個真命天女。
現在我的心已經和糞坑裏的石頭一樣又冷又硬了。
「還行,和上上回那個有點重複了。」
師尊朝我招手,臉上掛着生硬的假笑。
我小時候覺得他像是廟裏的菩薩,長大了認爲他只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走過去,柔順地跪下,輕輕把腦袋靠在他的腿邊。
「不苦真乖,比其他三個孽障省心多了。」
大手撫摸着我的腦袋,我的頭皮發麻,像是被某種冰冷的蛇類爬過一樣。
「這回的材料是難得一遇的月魅之體,若是不成功,就練成丹給不苦喫了。」
師尊垂眸淺笑,纖長蒼白的手指勾起我的髮絲,「剩下的皮囊,若是喜歡,爲師便給你做個傀儡如何?」
我想起曾經特別喜歡的一位,也是唯一一位願意聽我說話的姑娘,就是傻了點,對老不死的一往情深。
就在我準備帶她逃走的夜裏,我在自己的房間裏見到了她。
一個僵硬的、毫無生氣的傀儡。
我當即大哭大鬧了一場,老不死的師尊就坐在這裏,冷冰冰地微笑,看着我鬧。
「不苦不喜歡爲師的禮物嗎?」等我哭完,他又換上一臉失落的表情。
「不苦喜歡她嗎?」
腦海中的聲音和耳邊的聲音重合,我回過神,悶悶說了句「不」。
「什麼時候讓我下山歷練?」我問道,「師兄們都可以下山了!」
師尊神色苦惱,停下手中編了一半的辮子,低頭問我:「陪在爲師身邊不好嗎?」
「可是老呆在山上好無聊。」我頓了頓,毫不猶豫地拉出大師兄擋槍,「大師兄說帶我去逛廟會呢!」
師尊嘆氣,溫聲道:「他只會把你賣了去賭錢。」
「那我就一個人去。我不想呆在山上了!」我抿緊雙脣,一臉不服,「我不小了!三師兄和我一樣大的時候你早讓他下山了!」
「……讓爲師再考慮一下好不好?」
我纔不管他怎麼考慮!
「反正我今年要下山,你不答應,我就不幫你養材料了!」
「好好好,下山就下山!」師尊頭疼地說,氣得敲了我一個暴栗,「你膽子肥了敢威脅爲師!」
得到肯定答覆的我心情大好,勉強和老不死的上演了一番師徒情深,敷衍過後便愉快地奔向食堂乾飯了。
喫過飯後,我去庫房拿了燈籠,往手上一提準備夜巡。
山裏黑得早,也不太平,一般是我們幾個師兄師妹輪流夜巡,可最近只有我和大師兄在,而大師兄……
我先去後山看了看大師兄的「長勢」,發現他已經長了半個身子出來了,倒栽在土裏,十分滑稽。
「師兄功力精進不少啊,長挺快!」我踢了踢他的八塊腹肌。
土裏的倒栽蔥艱難地唔唔兩聲,不知道在說什麼。
反正不會是什麼好話。
我提着燈籠繼續夜巡。
路上解決了幾隻小鬼小妖,我遠遠聽見一聲刺耳的尖叫。
-3-
幽月輪脫手,攔腰斬斷小鬼後打了個旋後回到我腰間。
「林姑娘,夜裏山中兇險,還請莫要隨意走動。」我幽幽地說。
那姑娘又發出一聲尖叫,衣裙在地上散成一朵花兒——當真漂亮。
「你走路怎麼沒聲兒啊!」
林姑娘見來人是我,鬆了口氣,帶着哭腔的聲音高亢到把樹上的鳥都震飛了。
「帶我回去!」她頤指氣使道。
不在那老不死的眼皮子底下,這人倒是脾氣大了不少。
我慢吞吞點頭,對她說:「跟我來。」
只是帶個路,未免也貼得太近了些……
另一個人的體溫從手臂傳來,我皺皺眉,悄悄離得遠了。
對方卻立馬又貼了上來,聲線抖得不成樣子:「你得保護好我,我可是要做你師孃的人!」
「……哦。你可以不貼着我嗎?」
意料之中的被拒絕了,而且貼得更緊了,搞得我走路都艱難。
既然這麼害怕爲什麼要出來啊!我內心狂躁,加快腳步向山外走去。
幸好我外家功夫到家,身上掛着人速度也沒慢多少,就是燈籠一晃一晃的看不清前路。
「啊!」小ƭū́⁷林忽然驚叫一聲,「那兒有個影子!」
餘光裏白影閃過,我心中同時一緊,法器再次蠢蠢欲動。
這山裏鬼東西多得很,都是老不死養的寵物。
枯葉被踩碎的聲音鑽進耳朵裏,我眼睛都不敢眨,屏住呼吸觀察四周。
呼——
後脖子吹來一股涼氣,我頭皮一麻,想都沒想就反手把自己的法器拍過去。
「師妹——啊!」白影發出一聲慘叫。
聲音有點耳熟……
我定睛一看,還真是熟人。
「大師兄,你有夜裏裸奔的癖好嗎?」
對面的人渾身一絲不掛,捂着手被砍下來的缺口唉聲嘆氣。
「唉,我這剛長好的手呢!」
「反正你跟地裏的雜草似的,一茬一茬地長,沒問題的啦!」
果不其然,僅僅一會兒,大師兄的新手就長出來了。
「這就是新來的藥引?」一個裸男蹲在地上,饒有興致地打量着被嚇暈了的小林。
我一臉無語,抱起女人扛在肩上,啐他一口:「不幫忙就別礙事!穿件衣服吧你!」
大師兄笑眯眯地伸了個攔腰,然後準備過來攬我:「師兄身材這麼好,在南風館可是頭牌呢!師妹你可得多看看。」
我連忙嫌棄地朝旁邊急走幾步。
「離țû₌我遠點,死變態!」
是多看一眼就會長針眼的程度。
「哎呀哎呀,師妹真是不解風情,什麼時候像對師尊一樣對師兄我撒撒嬌呢?」
對方死皮賴臉地湊過來,屈起食指快速颳了刮我的鼻尖,然後在我發飆之前退出三尺遠。
「小不苦也長大了呢!」大師兄一臉盪漾地說。
我呸……
我擰眉不說話,只覺得想把鼻子削下來重新長。
不過我沒有那麼強大的自愈能力,所以無法實現。
天邊遠遠飛來一隻骨鴉,落定在樹梢之上,幽幽地盯着我們。
「尊上有令——周生即刻趕來。」
大師兄挑眉,怪道:「叫我幹嘛?難不成是想退休了?」
-4-
我把Ŧũ̂⁵小林送回住處,急着繼續巡山,沒有停留就離開了。
一直巡山到天矇矇亮,妖邪遁逃,我也挑着燈籠下山了。
剛到放燈籠的倉庫,老不死的住處便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這房子……剛修好不久吧?
管他呢,乾飯要緊。
我扭頭向食堂走,沒走幾步,老不死的聲音直接在我耳朵裏響起:「不苦,去百鬼潭領罰,把周生也帶上。」
我臉色一沉,又讓我去餵魚?
「不是,您罰大師兄就罰大師兄唄,關我什麼事兒啊?」我儘量讓聲音顯得委屈不解。
老不死的沒有說話,乾脆讓自己的寵物來做了。
巨大的人形骨架從天而降,一手抓着大師兄,另一隻手就是我的位置了。
爹的這破玩意兒一拳能捶死兩個我,反抗的話少不了要喫苦頭。
我鬱悶地撇撇嘴,恨恨瞪視旁邊生死不知的大師兄。
大師兄腹部一個大洞,腸子胃啥的一清二楚,一看就是被那柄奇怪的拂塵打出來的,右手手臂削得只有白森森的骨頭了,我看着有些反胃,連忙撇頭。
半晌,我聽見旁邊傳來一聲虛弱的調笑:「喲,是不苦啊,真巧。」
「巧你大爺,你給老、師尊說了什麼啊!」
我十分焦躁,從入門以來我最不願意去的地方除了老不死身邊就是百鬼潭了。
想到萬鬼噬體的痛苦,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哎呀,就是帶你下山去玩的事啊!」大師兄一臉無所謂,聳肩道,「師父他老人家看你看得太嚴實了,不就帶你下山玩了會兒嘛!」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師兄可沒出賣你啊,師父直接在我腦子裏看的,把我腦子都攪碎了!」
我冷笑一聲:「活該!」
什麼叫「帶我玩」?
分明是趁我不注意將我綁下山,賣了一千兩銀子然後就去賭了!
「不苦不是也玩得很開心嘛!」大師兄笑眯眯地看着我。
這點我確實無法反駁。
山下有花燈廟會和甜滋滋的糖,和陰森冷寂的山上完全不一樣。
還有……漂亮公子……
想到從青樓殺出來後,隨手拉來問路的公子,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山下的公子果然好看的很,雖然兇了點,愣了點,還沒等我說清楚就橫空向我劈來一劍。
要是能有機會再見一次就好了。
撲通——
我被扔進百鬼潭,潭底的惡鬼蜂擁而至,千萬只鬼手拉拽着我,將我拖入水底。
我想游上去,卻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再度按進水中,窒息感湧上,我下意識死抓着那隻手不放。
「不苦哇,這麼害怕可不行啊……」手的主人語調悠然,下手卻十分冷漠,「道心不堅,可怎麼成仙呢?」
誰要成仙?我纔不要成仙!
在我快要沉入水底的前一秒,那隻手力道一改,捏着我的脖子將我拉出水面。
我大口大口呼吸,四肢癱軟,只得無力地攀附在對方身上。
「瞧瞧,多可憐吶!」大師兄滿臉憐惜,絲毫看不出來剛纔是他將我往水底按的。
他一手摟着我,另一隻手細心地拂開沾在我臉上的頭髮。
我拍開他的手,面色冷沉地游到水潭另一邊。
「別揩我油,死變態。」
「嘖嘖嘖,不苦又沒什麼看頭,大師兄我喜歡豐滿妖豔的美人兒喲!」
說罷,三隻紅衣妖邪探出頭,臉是一個賽一個的嫵媚動人,大師兄一手攬着一個,衣領散亂的胸前還掛着一個,不像是來受罰,反倒像逛青樓的公子哥兒。
「那就祝你早點死在她們身上。」
-5-
痛。
妖邪化作尖牙的魚,在我身邊遊動,醜陋的臉上滿是垂涎和蠢蠢欲動,可又懼怕我腰間的法器,不敢上前。
恍惚間彷彿回到了還在萬人坑流浪的時候,被野狗當成剛死的屍體,圍在身邊啃咬。
冷汗密密麻麻地打溼額頭,這百鬼潭冷得出奇,每根骨頭都凍得發疼,血液也好似結了冰。
漫長的懲罰過後,我睜開眼,剛好看見對面的大師兄也站起身。
「你要是有遛鳥的癖好就去山下逛一圈。」
一睜眼就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我簡直要窒息了。
「不苦這是說的什麼話,師兄當然只給你看啦!」
大師兄不在意把手伸進自己的腹部攪了攪,從裏面抽出一隻長滿黑毛的惡鬼。
他的傷口沒有癒合的傾向,和普通人一樣泡得發白。
我抿嘴,默默走到隱蔽處換衣ťùₔ服。
「敢偷看我就告訴師尊。」我冷冷地說。
身後響起輕佻的口哨聲,「這不是怕不苦你被惡鬼喫了嘛!這地方怪東西可不少。」
「滾到一邊去!」
腳步聲漸遠,我迅速換好衣服出來,看見大師兄背對着我,站在水潭邊上。
我心中一動,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輕輕一推——
潭裏濺起巨大的水花,大師兄還是反應過來了,拉我一起下了水。
我雙腿一纏,夾在他的腰上,兩手掐着他的脖子往水裏按。
水面映出我猙獰的面孔,須臾又被攪碎,消失不見。
大師兄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面容被劇烈晃動的水波攪得模糊。
「夠了,不苦。」
第三道聲音插入進來,是老不死的。
我心中略有遺憾,慢慢鬆開了手。
這老不死的果然在看!
「不苦心真狠啊,手都沒抖呢!」
大師兄爬上岸,模樣頗有些狼狽。
我也不好看,剛換的衣服又溼透了,黏巴巴的。
「比不上你。」
「不苦,來祭壇一趟。」
老不死的聲音輕柔,但話語的內容卻讓我心中一梗。
我知道,小林死了。
大師兄朝我擠擠眼睛,滿臉幸災樂禍。
「周生,你再泡兩個時辰。」老不死的聲音淡了下去,「欺負師妹,該罰。」
大師兄撇撇嘴,又聳聳肩,「我這是在關心同門呢師父,您老歲數這麼大了,精力不足,可不得我這個大師兄照顧照顧師妹!」
「再多嘴,就加一個時辰。」
「ṭṻ₈得嘞,我閉嘴!」
大師兄慢悠悠地又走進池子裏泡着。
我心情複雜,也不知道是在水裏泡着還是去收屍,哪個來得輕鬆一點。
「師尊,我到了。」
衣服早就在來的路上風乾了,搞得我像一條被曬了三天的醃魚,臭得招蒼蠅。
老不死的拂塵離了手,我抬頭一看,正插在祭壇正上方,中間串着一個腦袋。
說是祭壇,其實更像一個巨型的煉丹爐。
我聽見老不死的長嘆一聲,衣袖揮動,丹爐裏飛出一枚硃紅色的丹藥。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呢?什麼體質都試過了啊……」
老不死的把玩那一粒丹藥,對我招了招手。
「不苦,來,喫了。」
-6-
他笑着,好像那不是用一個無辜之人的生命練就的丹藥。
「這女子乃月魅之體,是極好的材料,不苦喫了對身體好。」
我不禁後退一步,雙手背在身後握成拳頭,聲音細如蚊吶:「我不喫。」
不得不承認,我是害怕眼前這個將我養大的男人的。
「別任性,還要師尊餵你嗎?」對方皺眉,不悅道。
我站在原地,低頭默默不語。
對方有些無奈,嘆道:「你這孩子,怎麼挑食呢!雖然失敗了,但師尊已經把有害的部分都剔出去了,不會害你的,來。」
他把那粒丹藥遞到我嘴邊,眉眼帶笑,若不是場景不對,便也是個溫潤俊美的道士。
「這麼大了還要師尊喂,看你下山了誰照顧你!」
雖然是這麼說,但看他的表情,顯然對我的「依賴」十分受用。
我的脣瓣抖了抖,終究張嘴含住了那枚丹藥。
指腹不經意擦過我的舌尖,又往裏探了探。
「不苦,張嘴,師尊要檢查。」他的聲音莫名有點啞。
我擰眉,直覺不對,後退幾步說:「它都化了。」
老不死的那等神通,怎麼會不知道我有沒有喫下去——莫名其妙……
「好吧。不苦成大姑娘了,都不親近師尊了……」對方語氣失落,「但是,騙師尊可不行啊……」
我眼前一花,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便被扣住了腮幫子,在疼痛的驅使下張開了嘴。
一根手指挑開我的舌頭,在底下發現了沒有吞進去的丹藥。
我早在來的路上就服用了一種藥,讓丹藥不會在我嘴裏化開。
「不苦,不乖。」
他淡淡斂眉,手指收緊,捏得我腮幫子生疼。
「師尊……不苦錯了……」
恐懼壓得我無法呼吸,眼淚不自覺流下,打溼了手掌。
「捏疼了?」他猛然鬆手,急忙問,「師尊看看……」
幾個烏青的手指印在我臉上十分明顯,我脫力跪倒在地上,哀求道:「師尊,我不想喫……」
「可是不喫如何成仙呢?」他蹲下來心疼地看着我,「不苦資質這麼差,更要補一補了。師尊想帶着不苦一起去仙界呢!」
現在絕對不能說什麼「不想成仙」,不然會進一步激怒這個瘋子。
「可是不苦都還沒有看過人間,仙界……」
反正眼淚不值錢,我嘩啦啦流着,小心翼翼地覷了眼對方。
「仙界和人間一樣嗎?」
對方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這麼問,而後嘴角勾起淺笑,「是了,不苦還未曾下山呢。」
他摸摸我的頭,又說:「人間極苦,仙界也不見得極樂,不苦須下山看看纔好。來,把藥喫了,師尊允你下山。」
我竭力不讓喜悅表現在臉上,委委屈屈地把丹藥真正吞了進去。
這種藥,從小喫到大,我也變得麻木了。
流流眼淚示示弱就能得到我想要的,又何樂而不爲呢?
-7-
我如願以償下了山,老不死的囑咐我順便找找失蹤已久的二師兄和三師兄,並且把大師兄留在山上砍柴。
山路陡峭,只有一條狹窄的盤山小路通往țû₎山下,旁邊就是萬丈深淵。
我倒是走慣了,閉着眼睛背身走也能下山。
「讓開,讓開!」
前方傳來驚慌的尖叫和凌亂的馬蹄聲。
我雙手一攀上了山壁,嘴裏叼着的草被刮過的勁風吹得直往一邊倒。
要是掉下去了,給底下的惡鬼妖邪加加餐,也算一樁功德了。
我涼涼唸了一聲阿彌陀佛。
想想又覺得不妥,又改爲道一聲無量天尊。
惡道士不也是道士?
那輛馬車險而又險地在懸崖邊邊上停下,車上的人走了下來。
我定睛一看,發現了眼熟的小公子。
再一看,身後還護着一個女子。
小公子也看見了我,神色一沉,長劍瞬間出鞘。
「你這妖女,竟尾隨我至此!」
我:……?
他身後的女子軟糯地喚了他一聲「二哥哥」。
「你腦子有病吧?」我毫不客氣地說。
眼前這俊秀的小公子,便是我被綁下山後遇見的漂亮男人。
原本還想着有機會見面親近親近,哪知道真見面了,這人又是這麼愣。
「眼睛也瞎了吧?你沒見我是從山上下來的嗎?有錢就去治治,沒錢姑奶奶免費再送你一悶棍!」
笑死,連那老不死的我都敢懟,還怕你?
見他們穿金戴銀的,我倒真有了「劫富濟貧」的心思,手默默摸上了幽月輪。
「女俠勿怪!」
關鍵時刻還是身後那女子站了出來,朝我盈盈一福身。
「我二哥哥沒有惡意,只是、只是說話不好聽!還請女俠見諒!」
我現在纔看清楚那女子生得衣服好相貌,面若春花秋月,黛眉杏眼,的的確確真真實實稱得上「美人」二字。
「嘻嘻,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計較了!」
我躍下山壁,一個閃身到了那女子面前,握住她的手。
「妹妹叫什麼名兒,今年幾歲,可曾婚配?」
「我、我叫林若若,十六歲了,還尚未婚配……」林若若說完,悄悄瞥了一眼旁邊的男人,俏臉微紅。
哦——有心上人了……
我暗地裏咂咂嘴,心道美人難不成都眼瞎,能看上這麼些大豬蹄子?
林若若又問我:「女俠是從這鎮惡觀裏出來的道長嗎?」
「鎮惡觀?哦對對對,我是我是!」
她不說我都沒想起來那破地方還有個十分正氣的名字。
「若若,跟這妖女說這麼多幹什麼!她一定實在騙你!」
這「二哥哥」,確實是十分厭惡我了。
「二哥哥!」林若若着惱地叫了一聲,隨後又拉他到旁邊私語。
但我再不濟也修煉了十多年,這點聲音還是聽得見的。
「此次前來,是爲了找那仙長和姐姐的,二哥哥莫要胡言亂語!」
林若若語氣嚴肅極了,到與她柔弱的面相不符。
「你——哼!隨便你!反正我只是奉命來保護你的!Ṱùₙ」
「好好好,我知道二哥哥辛苦啦,下山之後,我請二哥哥喫飯好嗎?」
「嘖,誰稀罕你那頓飯?」
雖然語氣不好,但態度明顯軟了下去。
我不禁對林若若順毛的技巧感到驚歎。
「女俠、不、仙長姐姐!」林若若蓮步輕移,走到我面前說,「我等前來是爲了找尋山上的仙長和我家姐姐,敢問仙長姐姐可否見過他們?」
她拿出一卷畫軸展開,上面的女子十分眼熟。
啊……
果然沒猜錯,就是來找老不死的和小林的。
我總不能直接說小林死了吧?
「我師尊最近帶着小林姑娘雲遊去了,不在觀裏。」
我隨隨便便找了個藉口搪塞過去。
不過老不死的不在觀裏是真的,他去物色新的「材料」了。
林若若顯然有些失望。
我則是一時興起,問了問她:「你找我師尊有事兒嗎?」
林若若對我說起了她的國家最近遇到的事情。
她是一國公主,最近境內邪魔肆虐,民不聊生,此次前來,除了探望姐姐之外,還有請仙長出山救民於水火的想法。
我點點頭,「我正好要下山歷練,若是不嫌棄,我可以先幫着解決一些,等師尊雲遊歸來,我再稟報上去。」
林若若眼中閃出驚喜的光,正欲朝我跪拜。
我手一揮,一陣清風托起她。
「若若在此替我朝子民謝過仙長姐姐。」
林若若看起來對我的本事又信服幾分。
反觀旁邊的「二哥哥」,還是擺着一張臭臉,抱臂警惕地打量着我。
「你有幾分本事,敢誇下如此海口?」他下巴揚得高,就差用鼻孔看我了。
我也假笑着回他:「怎麼,沒被我綁夠?」
之前被綁下山又逃出來後,我找不着回去的路,暈頭轉向時遇見了眼前這男子,我見他長得好看,便打算問個路,哪裏想得到他一劍刺過來,險些把我刺了個對穿!
於是我便綁了他掛在樹上。
「你、你這妖女!哪裏像名門正派?」他氣得臉都紅了,轉頭對林若若說,「你別信她!保不齊是山裏的精怪變的!」
我對林若若笑了笑:「我是不是精怪,妹妹可以來驗驗……」
我意有所指,大拇指的指腹搭在她手腕內側輕輕摩擦。
「姐、姐姐一身正氣,若若自然是相信姐姐的!」林若若結結巴巴地說,俏臉微紅。
-8-
我就這樣和林若若一行人下了山,在皇宮掛了個「貼身侍衛」的閒職,實際上專門斬殺妖魔鬼怪。
這天我解決了名單上對應的妖邪,拐過小巷就看見巷口停了輛眼熟的馬車。
我三步並兩步跳上去,大喇喇鑽進車廂,調侃道:「靜安公主今日怎麼有時間來找Ṫū₂小的?」
林若若嗔了我一眼,拉住我的手說:「今天有宮宴,姐姐不是說想去看看嗎?我特意來找你的呢!」
我朝嘴裏扔了塊糕點,笑嘻嘻地說:「那多謝公主了!」
「說了叫我若若就好了……」
去皇宮的路上,林若若和我說起我那另外兩個師兄,其中三師兄有了下落,像是在四處找人挑戰,因爲連挑三家武學世家,這幾年風頭大盛。
害,我就知道那個武癡一秒鐘都忍受不了有人比他強。
二師兄嘛——還是沒個消息。
談話間,已經到了皇城大門。
我站在林若若身側,清晰地看見她絞緊了手裏的帕子,眼中明亮。
一路穿行,在路上偶遇了「二哥哥」,真名叫趙昌意的男人。
見識了對方的臭嘴和自大,我深感這也是個不正常的,連忙不感興趣了。
「喲,小臭嘴兒,好久不見啊!」我朝他擠擠眼睛。
趙昌意今天一身紅色飛魚服,本來十分嚴肅地跟着隊伍進場,聽到我的挑釁後還是忍不住狠狠瞪了過來。
林若若忍笑拽拽我的袖子,示意我消停點兒。
因爲是公主扈從,我比趙昌意先進了場,只不過礙於身份只能和一羣侍衛混在一起。
發揮超強的交際能力,我向宮女討了壺酒,倚着硃紅色的柱子百無聊賴地看場上的觥籌交錯。
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感知有誤,我竟然在皇宮裏感受到了二師兄的氣息,還伴隨着一股妖邪的酸臭味。
「喂,你怎麼縮在這兒?」
趙昌意臭着臉過來,扔給我一壺更好的酒。
「哎喲,我可不比趙大公子,金尊玉貴的!」
他臉一黑:「唐不苦,你不會說話可以把嘴巴縫上!」
看在給我送酒的份上,我也就不計較他嘴巴臭了。
美酒入喉,我見趙昌意一臉苦悶,便問道:「怎麼拉着張馬臉?」
趙昌意先是「呸」了我一嘴,或許是滿腔壯志無人可訴,竟也和我這個互相看不上眼的人聊起來了。
「我想上戰場啊!」他酒量不行,很快就醉了,滿臉通紅地倚在我身上,「皇宮這鳥氣,誰願意受誰受去!」
我嫌棄地推開他的腦袋:「人家求都求不來的好職位,你倒不想做!」
「唔——我想……建功立業……」
他說着說着,整個人就滑落下去,倒在我腿上醉得不省人事。
「這傢伙……」
酒量是真的差。
人長得是真的好看。
宴會進行到尾聲,將趙昌意交給前來尋他的家僕後,我感覺這皇宮辦的宴席也不過如此,還不如前不久在一家農戶裏喫的婚席。
林若若被皇帝叫走了,我不太方便跟上去,本打算趁着夜色多殺幾個妖邪玩玩,但不知爲何心中總是不安,走到半路又折返回了皇宮。
雖然十幾年不下山,但我還是習慣到一個地方先摸清地形,皇宮對我來說,就像門派的那座後山,還沒有奇形怪狀的妖魔鬼怪。
皇帝召見肯定在書房,我的目標十分明確,可到了一看——空無一人。
心中那股不安再度湧現。
還能去哪兒?不會在皇宮給人綁了吧?
我餘光一瞥,在一張桌子縫隙裏找到了林若若的帕子。
「嘖。」
這房間肯定有暗室。
我四處搜尋,很快便摸到了一處不同尋常的地方。
咔噠一扭,面前的牆緩緩向側邊打開,一眼望去裏頭黑洞洞一片。
我拍拍腰間的法器,沒有遲疑地走進去。
甬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燈光出現在我眼中。
我放輕步子,悄悄靠近。
「……把握……仙長……長生……」
「放心……命格極好……」
第二個聲音,不就是我那二師兄嗎?
師兄妹四人當中,他和老不死的最像,但他的追求不同,他想要的是逆天的命格。
我踏出一步,半途又停住,腳懸在半空中慢慢縮回來。
離腳底毫釐之處,一根細細的蛛網連接了兩側牆壁。
差點忘了,這是個喜歡玩陰的的老六。
不過在一起生活這麼久,我也有了我的辦法——往高處走。
他的蛛絲不夠多,這麼大的地方能蓋住一半都算他有長進了。
我的四肢附在牆壁上,幾個跳躍爬到高處,然後不間斷向二師兄在的地方靠近。
果然是他。
我吊在橫樑上,下方不遠處就是二師兄。
林若若躺在一張石臺上,閉着眼睛陷入昏迷。
「陛下儘管放心,在下一定盡力而爲。」
個屁!他個大忽悠!我在心裏吐槽。
「若若會怎麼樣?」
到了現在,皇帝終於想起來他的女兒了。
二師兄嘴角的嘲笑一閃而逝,我看得清楚。
「陛下,這古往今來能成大事的皇帝,都要犧牲一點珍視之物的!」二師兄誘哄道,「可只要成了,那對陛下、對您的臣子可都是大有益處啊!」
皇帝糾結了不到一瞬便被說服了,並且承諾道:「若此舉成功,仙長便是我國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皇帝躺上了另一張石臺,很快和林若若一樣昏迷了。
我看見二師兄走到兩張石臺中間,挑了挑眉一手牽了一個。
我起初以爲這人真的轉性了,要給皇帝延壽呢,再仔細一看原來他是準備把倆人的命格都移到自己身上啊!
我沒趣地移開目光,準備在他專心致志的時候背刺一把。
可就是這目光一移,就和一隻長了八隻眼睛的蜘蛛對上了。
「我——」
髒話尚未出口,毒液便朝我面門湧來。
我一個後仰躲開蛛絲攻擊,同時甩出幽月輪把蜘蛛斬成兩半。
腥臭的綠色血液濺了我一身。
蜘蛛腿彈動兩下,又猛然一頓,不動了。
「是師妹啊,怪不得小乖沒有攻擊你,不下來聊聊?」
我左右一看,房梁的暗處同時亮起數百雙非人的瞳孔,油綠油綠的。
「……」
行,下就下。
我跳下來,踩死一地小蜘蛛。
「噫,二師兄你惡不噁心?」
我抬腳看看鞋底,一臉嫌棄。
「師妹好像活潑不少?」
二師兄拿出他那把摺扇,啪地一下展開,眯着眼睛笑,模樣像極了蜘蛛。
「一般一般!」我謙虛道,「比起您這交友能力還是略顯遜色。」
二師兄輕笑一聲:「嘴也利了。」
他好像十分欣慰,卻忽然又話鋒一轉:「師妹還是啞巴的好。」
話音剛落,四面八方疾射出蛛絲,目標直指我。
「去!」
幽月輪應聲而出,利落地割斷了蛛絲。
「師兄抓我這朋友幹什麼,她就是個弱女子罷了!」我一邊躲攻擊,一邊打探道。
二師兄似乎勝券在握,臉上緩緩裂開三對眼睛,同時彎了彎眸子:「這位姑娘可是天生的皇帝命呢——師兄想着嚐嚐這種命格的味道。」
原來如此。
想到宮門前林若若眼中的光,我心中瞭然。
我拔出腿上綁着的匕首,助跑起跳,在躺着林若若的石臺上借力,惡狼撲食般撲向二師兄。
一擊落空,也在我意料之內。
「師兄長進不少哇!」
「不比師妹,被師尊精細養着。」
一見到這個想換命想瘋魔了的神經病,我的骨頭都隱隱作痛。
我很早就想把這個拿我做實驗的神經病幹掉了,自然沒有敘舊的想法,抬腳便踹了過去。
二師兄無法,只能放開了石臺上二人的手,專心致志和我纏鬥起來。
要說強,肯定是我強上一籌。
畢竟……下山之前剛剛喫了「補品」。
我把二師兄按倒在地,咬牙笑道:「被師妹按在地上的感覺如何啊師兄?」
「我又不是老三那個武癡,自然是……沒有感覺……」
許久不見的二師兄似乎真的變成了蜘蛛,四雙瞳孔在他臉上亂竄,好一會兒才找到同一個焦點。
我拽着他的頭髮,拿他的腦袋往地上砸。
一下又一下,紅紅白白的液體漸漸和滿地的綠色血液混合了。
我想起來,二師兄執着於命格的原因了。
「不苦啊,你叫不苦,可師兄苦啊……」二師兄第無數次將換命法用在我身上,「師兄啊,剛出生就被父母賣了,當了十二年的孌童才被師尊撿回來。」
「不苦啊,你命真好,師尊也沒對我這麼好過……」
「你苦?你苦關我什麼事!」
我嘴裏蔓延出血腥味,額角的血一縷一縷地流,整個視野裏一片紅色,肚子上破開的大口子也讓我整個人越發激動。
腦海裏的回憶和眼前的場景漸漸重合,我被換命法折磨的時候,也是拿着自己的腦袋一下一下往地上磕的。
地上的人的兩條腿彈動片刻,隨後渾身一抖,沒了生息,我暢快地呼出一口氣,站起來向地上啐了一口。
「好走啊,師兄。」
地上的二師兄長着八隻眼睛,看向不同的方向,可好像又在緊緊盯着我。
我知道,是錯覺。
二師兄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然後我叫醒了林若若,笑着問她:「若若啊,想做皇帝嗎?」
-9-
女人憑什麼不能做皇帝呢?
自然是可以的。
但需要一點不乾淨的手段。
得到林若若肯定的答覆後,我僞造了傳位詔書,然後找了藏匿在京城的小妖,讓他們去盯着點那些大臣。
本身不乾淨的好辦,稍加恐嚇便軟了骨頭,這點林若若做得很好。
迷信的就讓擅長造夢的妖怪裝神仙託夢;不迷信的,就到了發揮林若若魅力的時候。
至於那些老頑固們……
開玩笑,那能有幾個?
林若若已經得到了朝廷上下大部分人的支持,做皇帝,已經是名正言順。
事實證明,她是個好皇帝。
至少在這三年裏,在她的治下,河清海晏,四方安定。
就在我都快忘了鎮惡觀、老不死的、大師兄時,三師兄找上門了。
「師妹,師尊喊我們回去。」那武癡還是木着一張臉,語氣平得像死人。
「把林若若,也帶回去。」他說。
我揚了揚眉,心中如何想的暫且不論,臉上掛了笑。
「師兄,你這做天下第一的目標達成了?」
三師兄僵硬地點點頭:「世間,已無我的對手。」
我眼珠子轉了轉,意味深長地說:「這可不一定。」
三師兄果然上鉤了,急忙抓住我的肩頭追問:「誰?在哪兒?」
我肩膀都快被他捏碎了,忍痛維持笑臉:「他高傲得很呢,不一定和你比。要不——我先去幫你問問?」
「不必,我直接打上門!」三師兄像死人復生,整個人都有了生氣。
「這可不行,人家是朝廷重臣,你要是一不小心把他殺了,那不就擾了一國氣運?」我循循善誘道,「你也不想去泡百鬼譚吧?」
三師兄猶豫一會兒,最終同意了我的建議。
我立馬溜去皇宮找林若若,正好趙昌意也在。
「若若!」我喊了一聲,「我三師兄找我來了!」
我和她過命的交情,三年裏該說的都說了,這會兒更是心照不宣。
「趙昌意,我問你!」我氣勢洶洶地走到仍舊在狀況之外的趙昌意麪前。
「什、什麼啊!」趙昌意莫名紅了臉。
「你有爲這個國家豁出性命的決心嗎?」
「啊?」他看起來有些失落。
我再次大聲問道:「有嗎?」
「有……」
「那就好,幫我個忙唄?」我討好一笑。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什麼武神轉世,武藝一年比一年好,如果說我是一次邁兩個臺階,他就是大跨步啊!
趙昌意狐疑地打量我,警惕道:「你先說什麼事……」
我剛想把事情說一說,林若若拽了拽我的衣角。
「不苦姐姐要回山上了,聽說要成親了呢!」
啊?我怎麼不知道?
我滿臉疑問地望向林若若。
林若若的小拇指在我掌心撓了撓,示意我不要說話。
「可是不苦姐姐不願意……」
「不願意那就不去!」趙昌意刷一下站起來,急忙道。
「不苦的師兄硬要帶她回去,怎麼辦呢?」林若若裝出一副苦惱的模樣,「她的師兄可是天下最強的劍客呢!最喜歡生死鬥了……」
「什麼天下最強,那是還沒遇到我!」趙昌意滿口應下,大步流星地回去做準備了。
林若若趴在我肩頭渾身顫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二哥哥真好騙!」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
「你也是個沒開竅的!」林若若恨鐵不成鋼地和我額頭相撞。
晚上,我照例在皇城巡視一圈,教訓了幾個小妖怪之後便優哉遊哉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林若若做了皇帝之後,本來準備爲我換個大一點的府邸,可我覺得這地方正好!
一出門就是鬧市,王家的餛飩好喫,謝記的燒雞也不賴,還有皮影戲和雜耍——多熱鬧啊!
若若登基之後,我花三年組建了斬妖師隊伍,我也不用馬不停蹄地在境內奔走,竟也有閒暇的時候去聽聽曲,睡個懶覺了。
下山之後,我就不喜歡安靜的地方了。
推開房門,房間裏的無頭人轉過身,手上提着的腦袋笑眯眯叫了一聲——「不苦」。
我的心瞬間沉下,步子緩慢地走進房間,冷淡地說:「有事?」
大師兄也沒把自己當外人,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冷掉的茶,給自己的腦袋喂茶。
「這次把林若若帶回去,可別忘了。」
我煩躁地蹙眉:「要她幹什麼?」
「天生的皇帝命,這可是上好的材料。」桌子上的腦袋在笑,血流了一桌子,「師父可是盼着成仙好久了。」
「知道了。」
「哎呀,不苦你說成仙有什麼好的呢?」大師兄的嘴一張一合,擾得我心煩意亂。
我知道他在試探我。
「我怎麼知道,你呢,你又爲什麼做他的徒弟?」
我知道二師兄前半生過的悽慘,受盡屈辱所以想換命;三師兄本爲武學世家卻因「天下第一」的名號滿門被滅,所以執着「第一」。
但對於眼前這個詭異的大師兄,我從不知道他的過去。
他仍舊笑着,這一刻我覺得他像極了老不死的,同樣的將面具掛在臉上,連笑容都是冷的。
「不苦不要知道這麼多,不然晚上睡不着哦!」他說完,話鋒卻是一轉,「順便把那個男人也帶回來吧!」
「……你在說什麼?」
「唔,好像是姓趙?叫……趙昌意?」他的眼睛莫名地冷,「呵呵。喜歡的話,就帶回來吧,讓師父給你做成傀儡。」
指甲倏地陷進掌心,我僵硬地扯扯嘴角:「我討厭死他了,別噁心我。」
昏暗的燈光下,大師兄的笑容莫名顯得詭譎:「那就好。」
-10-
「我殺了你師兄,你不會怪我吧?」
生死鬥之前,趙昌意問了我三次。
我翻了個白眼,手肘懟了懟他的胳膊:「你要是能殺了他,我娶你都成!」
趙昌意鬧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地說:「說、說什麼呢!我娶你還差不多!」
「得得得,都一樣!」
「你說真的?」
我眯着眼睛看他,沉吟半晌道:「真的?」
這男的不會喜歡我吧?
我腦子裏靈光一閃想道。
應該不會吧?
再次抬頭,趙昌意已經興高采烈地上了擂臺。
第一次,我心裏出現了名爲「擔憂」的情緒。
趙昌意……不會死吧?
刀劍相互碰撞的聲音傳出很遠,連綿不絕。
三師兄的劍很快,一招一式皆是衝着取人性命去的。
趙昌意身上很快掛了彩。
我撫上腰間的法器幽月輪,眼裏閃過狠色。
和高臺之上的林若若對視一眼,我輕輕頷首。
三師兄再強,也強不過我和趙昌意聯手。
下定決心後不久,局勢漸漸向一邊倒。
趙昌意被一劍擊飛,倒地不起。
我向前踏出半步,藏在暗處的弓箭手也隨之準備。
「趙昌意!你行不行?」我氣沉丹田,大喊一聲。
「別、別吵!」趙昌意抹掉鼻子下的血,站了起來,「我行得很!」
他握住刀柄,腳底發力蹬了出去。
場上忽然煙塵四起,迷了我的眼,再看去時,趙昌意已經被長劍刺穿,但他的刀也從三師兄的背部穿出。
我連忙跑上臺,接住趙昌意轟然倒下的身體。
「趙昌意,你死沒死啊?」
「死個屁,你咒我呢!」
見趙昌意還有力氣翻白眼,我也回敬他一個白眼,讓人把他抬下去。
「師兄啊,師門裏,我最不想殺的是你。」
我蹲在三師兄旁邊絮絮叨叨。
「你不會拿我做實驗,不會想我死,也不會成天想着成仙,雖然你腦子也不正常,但你挺好的。」
三師兄嘴中不斷湧出鮮血,眼珠子僵硬地轉向我:「你恨我、我們……」
「……你說的對。」
可要是老不死的沒把我撿回去,我早就死在萬人坑了。
「師兄啊,我打算上山去做個了斷。」
我輕輕合上了那雙空洞的眼睛。
三天後,我向林若若辭行。
「若若,我回去一趟。」
林若若久久不說話,直到香灰掉落。
「還回來嗎?」
「……回吧。」我笑了笑,「別和趙昌意說啊,我就去幾天。」
「不苦姐姐……」
「行了,我走了啊!」我揮揮手,叮囑道,「你剛取了心頭血,好好養着!」
我怕再說會兒話,我就捨不得走了。
今天是個陰天,司天監說——接下來幾天也是這個鬼樣子。
唉,倒也不必這麼應景……
從京城到鎮惡觀,也不過三日光景。
我約大師兄到了百鬼潭。
他還是老樣子,嬉皮笑臉,不正經。
「不苦你殺了老二和老三,我以爲你永遠不會回來了,師兄想你都想清瘦了!」
說着,他捉了我的手腕往自己的衣服裏鑽。
「不苦摸摸,你給師兄的心還在一直跳呢,師兄這幾年都沒換過。」
我記得那顆心臟,是山下一家獵戶兒子的心臟,那不是我「給」他的,是他自己搶過來的。
因爲……妒忌。
我抽回自己的手,掀了掀眼皮:「師兄,你喜歡我吧?」
我是木頭,但鐵樹也有花開之日,就像我喜歡趙昌意,趙昌意喜歡我一樣,感情這種事——是一通百通的。
再扭曲的愛情,它也是愛情。
大師兄不笑了,臉色逐漸變得陰沉。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上次下山我就應該把那小子殺了剁碎餵狗!」
冷冰冰的手滑過我的臉頰,像一條吐着信子的蛇。
「不苦……」他倏地掐住我的脖子,表情瘋魔。
「我的不苦,我的不苦,被山下的豺狼們教壞了!你合該由師兄來教這些的!」
他毫無預兆地落淚,呆呆地望着我,眼底盡是瘋魔。
呼吸開始變得困難,我冷眼看着,手指一勾召來幽月輪。
鮮血飛濺,溫熱地灑了我半張臉。
我緊跟着衝過去,將大師兄撞進水裏。
熟悉的疼痛包圍住我,我死死掐住身下人的脖子,任憑他如何掙扎也沒有鬆手。
「不苦,夠了。」
老不死的聲音恰到好處的響起。
「我不會聽你的了!」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老不死的,你怎麼不去死啊!」
大師兄不動彈了。
眼熟的紅衣妖邪浮上水面,嬌笑着將他的身軀分食。
童年的回憶一閃而過,大師兄在我來之前就是大師兄了,浪蕩子一個,每次回來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以至於在山裏也不安生。二師兄三師兄都不理他,最後入門的我是他帶大的,也自然被逼着給他收了無數次的「屍」。
他的嗜殺沒有原因,單純就是爲了找樂子。
我問過老不死的,但只得到了一句「他腦子有問題」的回答。
「湊上來的時候就瘋了。」
回憶中的老不死依舊端坐在高臺之上,坐着他成仙的美夢。
老不死的踩着點趕來了,拂塵的白鬚一揮便打散了向我靠近的三隻妖邪。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脫力的我。
「好些了嗎?」
一隻寬厚的、修長的手出現在我眼中。
在萬人坑邊上,也是這麼一隻手遞給了我。
我滿心以爲,我有家了。
「我還不如死在萬人坑裏!」
三師兄說的對,我真真切切恨着師門裏的每個人,包括自己。
我是菟絲子,我是吸血蟲,眼前這個人失敗的成仙材料,都餵給了我。
「你糊塗了,不苦。」他蹲下來平視我,指腹按住我的眼皮,「爲師讓你活,你就得活。」
「我想活啊!師尊,我想活的……」我哀哀哭泣,「可是您怎麼不去死啊!」
他搖頭嘆息,似乎是覺得我在賭氣。
「爲師還要帶着不苦一起成仙,不能死。」他頓了頓,似乎在等我緩過來,「不苦沒有把材料帶回來,爲師不怪你。明日爲師就將林若若帶回來。」
他的指腹按着我的眼皮,輕輕揉着:「到時候,你陪爲師成仙,爲師在仙界給你做兩個傀儡陪你,一個林若若,一個趙昌意,讓你在仙界也跟在人間一樣快樂。」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像溫柔寬厚的父親,垂下的眸子裏又有令人心驚的佔有慾。
「我不想成仙!」
時隔多年,我終於有勇氣說出這句話。
也是……破罐子破摔吧……
這句話總算碰到了老不死的逆鱗,他臉色變了,按在我眼皮上的手指力道加重。
「不苦不要和爲師賭氣了,爲師可是真的生氣了。」
他的眼神可怕,但又十分違和地很平靜,靈魂與身體好似互不相融。
「幽月,殺了他!」
我當即大喊,幽月輪急速奔向老不死的後背,刀尖閃爍寒光。
檀香混着行將就木的老人特有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裏。
幽月輪短暫地將他割成兩半,可須臾之後又自動合併在了一起。
我趁着這個機會,將林若若的心頭血送進他體內。
帝王之血能不能讓他成仙說不準,但根據我在皇宮的藏書閣找到的古籍來看——其可退萬邪,而我的師尊——早已是萬邪之邪!
老不死的也有失算的時候,我覺得可笑又可悲。
成仙、成仙——做了神仙不也逃不過七情六慾嗎,不也還是個「人」嗎?
「師尊,你去死好不好,不苦求你了……」
我嗚咽着懇求,幽月輪來回將人分割成數十塊。
可轉瞬間又長成了很多個老不死的,步伐一致地朝我走來,甚至連說話的內容語氣也一模一樣。
「爲師要帶着不苦成仙啊……」
十幾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一聲又一聲地鑽進我的耳朵。
腦袋裏像是有蟲子在啃噬,耳朵流出鮮血,甚至連口鼻也血紅一片。
我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身軀抽搐痙攣。
「可是,誰纔是我的師尊啊……」我氣息微弱地說,「師尊,這裏好多假貨,不苦好怕……」
「別怕,師尊在這裏!」
十幾個人同時圍上來,爭先恐後地伸出手,卻又因爲意見不合,相互扭打起來。
「你是誰?」
「你是誰?」
「我纔是不苦的師尊!」
「我纔是!」
肉塊被削下來,在地上滾了滾,瞬息之間又長成一個新的人。
場面奇詭恐怖,我閉上眼捂住耳朵,不去想不去看不去聽。
「不苦,不苦……別怕,爲師來救你了……」
一道聲音斷斷續續地說。
我睜開眼,有些描述不出眼前的「人」。
那應該不能算是人。
牠的臉上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只有無數張嘴張張合合喊着「不苦」,可胸前又全是密密麻麻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牠手上長着腿,卻又有成百上千條腿支撐着牠,腿上又長着手、眼、鼻、嘴。
「師尊、師尊,你好可怕啊,不苦怕你……」我機械地流着眼淚。
牠發出似哭似笑的聲音。
「別怕、別怕,爲師變花……」
幼時盛開在他掌心的小白花長滿了牠巨大的身軀,我躺在上面,感受着溫熱涼透,散發出腐朽的味道,彷彿一瞬間又回到了萬人坑,一樣的衰敗、腐朽——令人厭倦。
-11-
我下了山。
山路盡頭有火光。
「唐不苦,你怎麼搞成這副鬼樣子!」
趙昌意牽着馬,一臉嫌棄地說。
「披上!」
一件還帶着熨帖溫度的大氅劈頭蓋臉地扔來。
「哦……」
他沒有問我爲什麼搞成這幅慘兮兮的模樣,反而一臉彆扭。
「咳!我、我和若、陛下說了,請假出去玩幾天……」
「去哪兒?」
「你不是說想去塞北嗎?我倒也可以陪陪你!」
趙昌意有些不自在,緊張地揉亂了頭髮。
我:「我一個人也可以……」
趙昌意:「啊?那、那我倆順路搭個夥唄!」
我:「嗯……你出錢也不是不行……」
趙昌意:「誒你!」
我朝他促狹一笑:「怎麼,你沒錢?」
趙昌意惱怒道:「怎麼可能!」
「那多我一張嘴喫飯怎麼了?」
「嘖,行行行!」
「趙公子大氣啊!那馬是給我的吧?」我看見樹底下還栓着一匹馬。
「誰、誰說的!」趙昌意心虛地提高音量,「這誰的馬,怎麼放這兒不要了?」
我走過去摸着馬背,鬃毛入手觸感上佳,顯然不是普通馬。
「既然沒人要,那我就騎走了!」
我翻身上馬,一夾馬肚子便飛奔出去。
「趙昌意,咱倆比比誰先到鎮上!」
「肯定是我!」
我一輩子都想下山。
山下有漂亮的花燈,有熱騰騰的羊肉湯,有至交好友。
但我得一輩子揹着鎮惡觀活,揹着血海屍山,揹着老不死的和師兄們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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