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惡毒女配開始薅羊毛

算命先生說,我是惡毒女配。
我身上有個設定,不論什麼東西,我都搶不過別人。
即使我爹是天下第一皇商,我也總是求而不得。
我靈機一動,乾脆開始帶貨。
反正好東西都留不住,不如掙他們點錢。
我固定杵在鋪子裏吹噓滯銷貨,高價賣出後抽七成。
後來,我接到密信,有人要和我談筆大買賣。
「姑娘可願與我定親?」
對面的人含笑爲我倒茶,袖間的龍紋玉佩若隱若現。
我把他從頭掃到尾,喉嚨哽了哽。
「太子殿下,你……也滯銷?」

-1-
我爹是天下第一皇商,對我也是千嬌萬寵。
我自小就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不管什麼好東西,總是皇宮一份我一份。
直到我七歲那年,一切都變了。
那天,我的舅舅遠道而來,送我三顆明珠,一大二小。
我心裏正美滋滋地打算,要做個頭冠,一顆爲主,兩顆做輔,賞花會上戴出去,定能驚豔四座。
可庶妹呂祺偏偏在此時站起身來,軟軟施了一禮。
「祺兒多謝舅舅掛念。長幼有序,便讓長姐先選吧。」
呂祺小我一歲,心思卻格外靈秀,常常妙語連珠逗得父親哈哈大笑。
大人們紛紛點頭,不覺得有什麼蹊蹺,反而感慨呂祺小小年紀就知禮懂節。
父親也笑着說:「如此甚好。嫦兒,大的這顆Ţúₓ便歸你,兩顆小的就舍你妹妹吧。」
眼見到手的珠子,三顆變一顆,我氣得跳腳。
我登時躥起來喊叫:「這是我舅舅,不是你舅舅!舅舅素來疼我,三顆珠子理應都是我的,你哪來那麼厚臉皮呀,張嘴就要?」
父親的臉色頓時沉了。
他命人把珠子收了起來,誰也不給,又關了我三天禁閉。
後來,呂祺過生辰,她戴着的項圈上正鑲嵌着那三顆珍珠。
從那以後,我的人生就變了。
最初,我發現,我再也買不到搶手貨了。
我看上的鐲子,總有人爭着和我擡價,出的錢永遠比我荷包裏的多一兩。
又每每,我剛在綢緞鋪挑好衣裳料子,就會殺出一個柔弱而堅定的女子。
「這位姑娘,這料子是我先定下的,凡事總得有個先後吧。」
就連在酒樓點菜,我都沒法搶到最大的那條魚。
有時我咽不下那口氣,和人爭執起來。
可最後那人一亮身份,往往不是異國公主,就是什麼將軍尚書之女,都是我們家得罪不起的人。
我只能哼一聲後默默走開。
長此以往,我刁蠻驕橫、飛揚跋扈的名聲自然在京中蔓延開來。
我雖感詫異,但也忍了。
我爹說得對,咱家是有錢,可也不是全天下的好東西非要供着我一個人。
可後來,情況就變得更詭異了。
即使是早屬於我的東西,若被我誇耀一番,也會陰差陽錯地離我而去。
勾壞的裙角、莫名淹了水的胭脂、跌碎的琉璃屏風……
一個猜測在我的心裏隱隱埋下種子。
爲了試驗一番,某天我站在院子裏,當着一衆下人的面,誇讚一塊破石頭。
「這石頭真漂亮!這麼好的石頭,只配躺在我的院裏。」
第二天,那石頭果然不翼而飛了。
我嚇得一哆嗦:「太恐怖了。」
我的婢女紅鯉呸了一聲:「呂祺連咱們院長得清秀的石頭都要偷,真不要臉。」
我搖頭:「不對。這裏面指定是有什麼說道,只能請高人了。」

-2-
紅鯉給我找來個算命先生。
先生掐指一算,說:「你身上有東西。」
「什麼東西?鬼?」我很緊張。
「不。它的名字應該叫做,百分百被奪其所好。」
「簡單來說,你是惡毒女配,就是壞人。這世上有好人,就有壞人。壞人嘛,肯定是不能得償所願的。不論什麼東西,只要你開口了,都爭不過別人。」
「那怎麼辦?」我傻眼了。
先生摸着鬍子,慨嘆:「你只能低調行事了。想要什麼,悶在心裏,千萬別說出來!」
窩囊,實在是窩囊!
我心裏一股火,悶在家裏愁了三天。
三天之後,我常去的那家玉器坊「崑玉閣」的掌櫃託人送了一盒子點心來,歡迎我下次光顧。
我嚼着嚼着,忽然開了竅。
雖說我總得不到好東西,但我可以賣呀。
他們不是要搶我的嗎?那還不多敲他們點錢?!
我頓時精神抖擻,衝到崑玉閣裏挑了幾個無人問津的扳指,浮誇地大叫:「這玉色澤瑩潤,玉質細膩,真是好東西呀!只有我的纖纖細指,才配得上這麼好的玉。夥計,這一批我包圓了,我出三倍的價。」
話音剛落,一個清冷的女聲便在我的背後響起。
「我出十倍。」
我都懶得回頭,背詞如流水一般順暢。
「你是什麼東西,也敢跟我搶?」
接着便是常規流程,她掏銀票結賬,又亮出身份,竟是太后的侄女,惹得衆人驚呼,我咬牙切齒加跺腳,憤憤然說出那句:「算你厲害。」
不同的是,這次我拔腳就往裏間走,抓住了掌櫃。
「剛纔成交的那批貨,我要抽七成。」
掌櫃一怔,嘴裏咕噥一會兒,剛要拒絕,我獰笑起來。
「你不肯,下次我就去對面的玉緣齋。」
當天晚上,庶妹呂祺的院中又傳來陣陣笑聲,恥笑我又一次丟人現眼,貽笑大方,而我在被窩裏數着那一袋子鼓鼓囊囊的銀子睡得格外踏實。

-3-
不久以後,我便成了ţŭₜ各大掌櫃心中最值錢的託。
有什麼貨想高價出手,只要給我的丫鬟紅鯉遞個條子就行。
他們摸不清我的路數,只知道世上沒有我賣不出去的貨,什麼東西經我一炒,都能變成香餑餑。
他們也曾試着找人替代我,可不管他們找來的人如何一板一眼地模仿我,都不能達成我的業績。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崑玉閣大掌櫃敬畏地替我倒酒:「呂大小姐身上的那股子神韻,那種囂張,那種自信,別人是學不來的。大概這就是天生的商業奇才,有其父必有其女呀!」
衆掌櫃紛紛應和誇讚,舉杯恭祝彼此日進斗金,繁榮昌盛。
及笄以後,我訂過兩次親。第一次,男方母親聽說了我嬌蠻țû₋的惡名,主動上門退親。
第二次,我那未婚夫找到我爹,說他對呂祺一見傾心,此生不悔,想改娶呂祺,懇求成全。
雖然我爹在盛怒之下堅決拒絕了,但我這門親事自然也是不能成了。
成不了親,嘲諷我的人更多了。
我娘愁得滿嘴起泡,整天吵着要找進貢的大朵菊花泡茶。
我不急,我口袋有錢,心裏不慌,別人愛笑就笑去。
這麼多年,我自己也置辦了不少家業,只不過怕人來搶,都掛在了紅鯉的名下。
我倒是不怕紅鯉背棄我,算命先生曾偷偷告訴過我,紅鯉這是「惡毒跟班」的命格。詳細說來,由於理念和思想上產生了共鳴,紅鯉跟我是靈魂知己,不離不棄。
紅鯉說,還有最後一票大的,幹完這一票,咱們就能金盆洗手,再也不用我出去丟人現眼了。
「只不過,對方的身份很神祕,要求在漱月山房會面。他的貨,也很奇怪。」
我接過條子一看,上面赫然寫着:人一個。
貨,我賣得多了,賣人,這還是頭一次。我剛想搖頭,紅鯉便趴在我耳邊說了一個讓我不能拒絕的數字。

-4-
漱月山房被清了場,空空蕩蕩。
這可是京城權貴雲集的茶居,此人既有這等能力,爲何還需我幫忙辦事?
懷着狐疑,我推開了門,廂裏只有一人,自斟自啜,泰然自若。
此人與我年紀相當,舉手投足卻透着老成持重。
他穿的衣裳,恰是宮中繡娘特有的針腳。
我心叫不好,來者不善。
他劍眉之下一雙鳳眼明明含笑,卻壓迫感十足。
「呂嫦,呂姑娘。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我腿都抬了起來,愣是不敢走,只好磕磕絆絆地落座了。
他慢悠悠提起茶壺,爲我斟茶。
我瞥見他袖間若隱若現的龍紋玉佩,懸着的心頓時跌落谷底。
太子裴央!
「早聞姑娘捧貨,那是一絕。不知姑娘捧人的本事如何?」
「捧誰?」
「捧我。你願不願意和我定親?」
震驚之餘,我的好奇戰勝了恐懼:「太子殿下,你也滯銷?」
裴央呼吸一滯,俊臉忽地猛湊過來。
我臉不由得熱了。
「呂嫦,我有個難言之隱。」
這等皇家密辛,是我能聽的嗎?我捂住了耳朵。
裴央打開了我的手。
「你是不是覺得我龍章鳳姿,氣宇不凡,天資粹美,文韜武略,德才兼備,衆望所歸,註定穩坐大寶?」
我笑得勉強極了:「我真沒這麼想。」
裴央長長嘆了口氣,站到窗邊觀竹。
「天師說,我身上有個不治之症,叫做,百分百被草根逆襲。」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寫文章、比武、射獵,都只能拿第二名。總會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排在我前頭。我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
「什麼?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竟然勝過了太子?」
裴央攥緊了拳頭:「這種憋屈,你能懂嗎?」
我懂,我太懂了。
他幽幽地望向我。
「所以我越來越怕,該坐上皇位的另有其人。」
「當我聽妹妹說起,她每次跑出宮玩,總是會在一家店裏,莫名其妙地以高昂的價格買一堆破爛回來,我就知道,這世上有人和我一樣。」
「呂嫦,你身上是不是也有病?你我若聯手,或許能破局。」
他頓了頓,又道:「不止這次,往後餘生,你我都該互相扶持。」
我抿了抿有些乾涸的脣。
「我現在過得挺好,就不和你一起抗爭了。」
裴央嗤笑:「你太天真了。你以爲命運對我們的戲弄僅僅是這樣就終止了嗎?」
「讓我想想,終有一日我的位置會被人顛覆,那人出身低微,自然悲天憫人,若是他治理天下,必要肅清朝野上下的奢靡之風。」
「萬乘之國必有萬金之賈。非君之所賴也,君之所與。到時,第一個被清算的就是天下第一富商,你父親,呂方光。而奸商飛揚跋扈、嬌蠻任性的女兒應當也能獲得一個大快人心的下場。」
「呂嫦,若你還是這樣認命,這就是咱們唯一的結局。」
「這只是殿下的猜測而已。我只是一介平民百姓,想過點安生日子罷了,實在沒本事陪殿下翻天覆地。」我緊了緊衣領,今天明明豔陽高照,我身上怎麼冷得很。
我推門要走,裴央忽地喊住了我。
「呂嫦。」
我苦笑:「太子殿下不會強人所難吧?」
裴央的嗓音冷沉。
「天師說,那個人……越來越近了。」
「你自己多保重。」
真是莫名其妙,我鑽進馬車裏,對紅鯉道:「買賣黃了。京城可能這兩年要變天。我們手上的現錢拾掇拾掇,帶着我娘快撤吧,此地不宜久留。」
紅鯉「哎」了一聲,倒沒有多問。

-5-
我一回家,就見四下無人,下人們緊張地把我引到了祠堂門口。
開始我心裏忐忑,還以爲是要罵我。
可一見呂祺跪在祠堂當中,哭成了淚人,我嘴角就壓不住了。
這是第一次見她喫癟,我強壓住笑,皺緊眉頭:「哎喲,妹妹,你怎麼跪在這啊,這是怎麼了?」
又瞄了一眼她旁邊站着的那破衣爛衫的年輕男子,我小聲問:「你偷偷告訴我,是私相授受還是無媒苟合?」
「夠了!」父親冷冷喝了一聲,「這門親事我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要我點頭,除非我死!」
呂祺抬起一張哭花了的臉,淚眼微紅,我見猶憐:「女兒是認真的。若父親不許,女兒只有一死!」
我很喫驚,忍不住問她:「就爲了這窮鬼?你圖什麼呀?」
那男子站得筆直,目光炯然,望我的眼神猶如三九天檐下冰錐般冷刺:「是否在大小姐心裏,錢是天下第一要緊事,只因我無錢無勢,就該受你家如此羞辱?我心悅祺兒,無關錢財,只爲真心。」
「放屁!」我爹氣得直拍桌案:「她的美貌,她的才情,哪一點不是我用錢養起來的,你還敢說你不是愛錢?」
那男子輕蔑地冷笑一聲:「我與爾等俗人,自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說罷,他一甩袖子,轉身就要走。
呂祺慌忙爬了起來:「阿寰,我跟你走。」
我爹暴怒:「呂祺,你今天敢出這個門,以後就不要回來!」
縱然我素來與呂祺不對付,也忍不住勸一勸:「是啊妹妹,你這人懶得很,只會吟詩作對風花雪月,跟着他你只能喫糠咽菜,哪還能風雅起來?」
呂祺不理會我,只深深地望了我爹一眼,跪下叩頭。
「父親原諒,女兒以後不能盡孝了。」
那被喚作「阿寰」的男子輕輕把她扶了起來,語氣軟了幾分:「祺兒莫哭,有我在,往後你誰也不必跪。」
他冰涼的眼神掃過我跟我爹。
「若他日我爲人中龍鳳,岳父大人又是否會爲今日悔過?」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
說罷,他扯着呂祺揚長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神魂顛倒,一時癡了,不由得說出一句——
「好俊朗,好瀟灑的男子,竟比太子殿下還強一分。」
下一剎那,我被我爹猛砸桌案的聲音驚了一跳。
「你也瘋了?那不如你也隨他去!」
我頓時如夢初醒。
真是怪事,我見過的清俊男子不少,爲何一見那阿寰就丟了魂呢?
我爹深吸一口氣,緩了緩神,又問:「還有,你何時見過太子,這等大逆不道之言也敢信口胡說。」
裴央?對了,百分百會被草根逆襲的裴央……
我怎麼會好端端拿這個破落戶和裴央比呢?
想起了裴央的話,我呼吸一緊……
難道……
那人方纔是否說將來還要叫我爹後悔來着?……
我頓時渾身汗毛豎了起來,忙對紅鯉小聲道。
「告訴那個貴人,這買賣我應下了。」
「他要提親的話,就快點來。」

-6-
生氣歸生氣,我爹還是疼呂祺的。
消沉了半個月後,大手一揮,送了套宅子給她住,又分撥了一批下人去伺候。
奉命辦差的小廝喜氣洋洋地去,回來時卻窘迫不安,他帶着地契與下人原封不動地回來了。
小廝回稟道:「宅子二小姐不肯收。」
我爹睜大了半眯着的眼:「可說了爲什麼?」
小廝支支吾吾良久,才苦着臉道:「還不是二姑爺,說這些都是拿髒錢買的,他雖然窮,但是乾乾淨淨的清白人,絕不肯染上這些銅臭氣。」
那小廝彷彿看不見我爹愈發難看的臉色一般,愈發繪聲繪色:「他還說,商人不事生產,卻於買賣中獲利,賺的哪一個銅板不是民脂民膏?商賈實乃是蠹蟲也,應該……」
他的聲音漸漸小下去了。
我爹繃着鐵青的臉:「應該什麼?」
「應當還利於民,除之後快。」小廝匆匆說完這句,磕了個頭就跑了。
那天,我爹摔碎了他從前最愛不釋手的那一套茶具。
那天晚上,他對着燭臺枯坐了許久,才告訴我,呂祺看上的那個男子,名叫汪寰。他二人是在燈會上相識的。
我爹咬牙切齒地承認:「汪寰此人,確實頗有才氣,且眉宇間隱隱有一股威嚴,想來不日也能成爲人中龍鳳……」
???
「爹,是你在說話嗎爹?」
我爹打開了我在他眼前搖晃的手,深深長嘆一口氣。
「祺兒竟爲了他,用性命相要挾……說到底,這事兒還是怪我。」
「怪我過分嬌慣她,養得她太過天真無邪,怪我一時疏忽,竟叫那個窮小子趁虛而入。」
「是我,沒有當好一個父親。」
我爹竟然老淚縱橫。
他的確很喜歡呂祺,他是商人出身,卻一向好風雅,因此潛心把呂祺養成了他心目中清流氏族、官宦之女的樣子。
看他現在是真的傷心,他的自責也是真心實意。
我也不由得動容了。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爹,亡羊補牢爲時不晚,現在一個彌補的機會就擺在你面前。」
「我也要成親了,你千萬多給我添點嫁妝。虧欠妹妹的,就補在我身上吧。」

-7-
我爹覺得我受了呂祺的刺激,瘋了。
他把我關在屋裏,天天端來安神湯,又僱了個慈眉善目的婆子照料我。
婆子天天把我當成痴兒一樣哄,任我說什麼她都順着。
我說我是未來的太子妃。
她就一臉神祕地低聲說:「對對對,其實老婆子我也是一品誥命夫人。」
我說我沒病,不喝藥。
她就哄道:「這不是苦藥,這是神仙湯,喝了就有白鶴馱着你變仙女去咯。」ƭú₉
紅鯉叫我再忍忍,說裴央收到消息,已經在周旋了。
我又捱了三日,賜婚的旨意翩然而至。
雖說是意料之中,我也不免隱隱得意了一番。
我呂嫦何時這般風光過?真是揚眉吐氣!
我爹驚得頭暈目眩,目瞪口呆,腳下發飄。
他直愣愣地問我:「阿嫦,這是何時的事?」
「爹,我早和你說了,我跟太子已經私定終生,是你不信呀。」
我爹忙瞪了我一眼:「什麼私定終生?跟太子殿下那能叫私定終生嗎?那叫兩情相悅,緣分天定。」
道賀的人中混入了幾個心有不甘的貴女。
我打眼一望,每一個都搶過我的東西。
我走過去想寒暄一番,卻聽見她們正憤然議論蒼天不公。
「聽說這門親事是太子殿下在養心殿跪了三天三夜,不喫不喝求來的。真是邪了門,殿下怎麼偏偏鍾情呂嫦這個笑柄?」
我不由得洋洋得意一笑,剛想譏諷她們,紅鯉就死死捂住了我的嘴。
「小姐莫急,忍,忍得氣中氣,方爲人上人。」
我剎那間驚出一身冷汗來,趕緊閉口不言,定了定神,走遠了些。
紅鯉笑嘻嘻地道:「太子殿下說,那汪寰是個沒根基的舉子,已命人把他打發到遠點的地方授個小官了。小姐不必擔憂。」
想起裴央那副泰然自若的樣子,我也漸漸安下心來。應當是我想多了,還是無名小卒的汪寰怎麼會威脅到太子呢?

-8-
洞房花燭夜,我清點禮金,兩眼痠脹。
我喃喃道:「我做了這麼多年的託,賺的錢還不如你成親收一次禮。」
裴央臥在一旁,哈欠連連,聲音散漫又慵懶。
「如此良辰美景,你我一對新人,怎能行如此煞風景之事?」
他忽地坐起來,扳過我的肩膀。
「呂嫦,雖然你我成親是權宜之計。可我也算相貌俊美,一表人才,你對我就沒有一點動心嗎?」
我搖頭:「沒有。我只能想起我們可悲的命運。」
裴央不肯放棄:「是不是因爲你沒有正眼看過我,所以沒看清楚?」
「你再仔細看看。」
我經不住他纏,只好盯着他看了一會兒。
眼前的少年五官玉塑般溫潤精巧,眉間的稚氣半脫未脫,眼角一顆紅痣更添三分風流。
我說:「讓我想想。」
我二人雙雙沉默良久。
終於,我聽到了外面的叫更聲。
我一開口,嗓子有點啞了:「子時過了,禮成,你我從此是夫妻了。」
裴央「嗯」了一聲。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伸手一指大門口:「你看,有人進來搶親嗎?」
裴央搖搖頭,還沒悟過來。
我嘆了口氣:「你忘了我的病症了。若我真心想要,便會有人搶的。沒人搶,就意味着我心裏並不想要。」
裴央的臉色忽然一僵,動動脣正要說什麼,外頭忽然人聲鼎沸,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衝進了門。
我來不及驚叫,小廝哭喪般地抬起頭大喊:「殿下!大事不妙了殿下!」

-9-
裴央匆匆扯下喜服,換上件黑衣就出了門。
我一夜未睡踏實,晨起時才知道外面已風雲變幻。
昨夜皇帝突然來了興致,要去京郊賞月,不想遇到了刺客。
千鈞一髮之際,一過路之人忽然竄出救駕,替皇帝擋下一箭。
此人拒不受賞,也不肯報家世姓名。
可皇帝扳起他的下巴,卻在他的頸間看到一枚精緻的玉鎖。
據說,陛下當場老淚縱橫,不僅將那人帶回宮去好生招待,還連夜傳喚太子密談。
裴央回來時,人只剩下一半的魂了。
他的聲音止不住地抖。
「昨夜救駕的是汪寰。」
「汪寰,從此改姓裴了。他是我父皇和民間女子的兒子。這一天終於來了。」
「汪寰成了皇子?」
我一下子也被驚得不知所措,在屋裏團團轉了幾圈。
汪寰,不,裴寰。裴寰對商賈的厭惡溢於言表,若此人當道,我們一家的性命安危……
「不行,咱們不能坐以待斃。得想個辦法。」
裴央支着額,苦笑兩聲。
「我們早知裴寰身上有古怪,爲了提早提防,我把他攆到了地方。怎能想到,他深夜出京,正撞上父皇出宮,又偏生這麼巧,遇見了刺客?」
「呂嫦,你還沒明白嗎?這就是一個命定的死局。不管我們如何掙扎,都無濟於事,最終也只能走向既定的終點。」
「方纔我與我的老師商量對策,你知道他說什麼嗎?他說他看過裴寰寫的策論,難怪此人政見犀利,一針見血,原來是鳳子龍孫。」
一向最愛重裴央的老太傅叮囑他,要有容人之量,不可嫉賢妒能。
這無疑是一個凶兆。
「我最怕的就是這一天,衆叛親離。」裴央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再看向我ŧũₑ時,他又換上了初見時的那副漫不經心的笑意。
「呂嫦,我好像輸定了,你還跟嗎?」
「當然。」我想也沒想。
「你忘了,連接起你我的並不是姻緣,而是同樣的命數。我們早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疊在一起,還能蹦躂久些。」
裴央那白如玉胚的臉皮上浮起一層紅。
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向來漂浮的眼神驀然篤定了下ƭů²來。
「你說的沒錯,你我能長久,靠的是榮辱與共的命。」
「和我們同一條船上的人還有很多,縱使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也得做殊死一搏。」

-10-
一連出了兩位皇子妃,呂家真是光彩生門戶。
我爹呂方光一改吹鬍子瞪眼,換上了慈父的親熱。
這是自呂祺與裴寰一同出走後,第一次回家。
我雖嫁的是太子,論起地位更尊貴些,可與幼年時一樣,我爹的眼裏只看得見呂祺。
我爹先對裴寰讚不絕口,感慨自己老眼昏花,不識得人中龍鳳,改日定當上門賠罪,還請五皇子莫要責怪。
當柔柔弱弱的呂祺抬起那副似泣非泣的淚眼時,天邊的一朵墨黑的雲忽然飄到了上空。
我心道不妙。
當呂祺清亮的聲音響起,一顆巨石好似重重砸在了我的心頭。
「請父親將家財全部捐給朝廷,只留茅草屋一間以蔽身即可。」
聞言,我爹一時不敢相信,乾笑了兩聲:「什麼?」
一掀衣襬,呂祺利索地跪下了。
「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更是德行的累贅。父親家財萬貫,卻無德無良。阿寰說,他願再給父親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若父親並非無藥可救,一定能領會女兒的良苦用心。」
緊緊咬着牙,我爹好似怎麼都吸不上那一口氣,臉憋得鐵青。
「我們是親家,五皇子爲何執意要拿我這個丈人開刀?」
瞥了他一眼,我心想,還不是因爲你是最肥的羊,宰起來容易,油水又大。
皇子想立下政績,抓個貪官難,抓個奸商還不容易?
反正不管誰上刑場,百姓都會拍手喝彩的。
當然,呂祺是會相信裴寰所說的「大義滅親」的說辭的。
「阿寰之志,不止於此。他想做普天之下第一賢人,女兒想幫他。父親,爲什麼不能助女兒一臂之力呢?」呂祺殷切地搖着我爹的袖子,卻反被無情甩開。
見遊說失敗,她深深地抬起頭,凝視着我二人,道:「商人把錢吐還給朝廷,乃是大勢所趨,避無可避。父親身在局中,當局者迷。祺兒嘗試過了,卻不能改變父親的固執。那麼,這便是祺兒最後一次替家裏謀劃了,父親,姐姐,你們好自珍重。」
之後,她便毫無留戀地擺轎回府。
空留下我爹氣得上下牙打顫。
種種預兆之下,裴寰確以破竹之勢成長壯大着。
得想個辦法打斷他。
我趕緊湊到了我爹身邊。
「這把身家都捐給朝廷,也太扯了。爹你這麼多年打下的基業,難道都一把灰揚了嗎?」
我爹憤然贊成。
眼珠一轉,我又故意道:「要不送些錢給裴寰,叫他高抬貴手,別總跟咱們家過不去了。」
不出預料,我爹大力地「呸」了好幾下。
「老子的銀子,就是封進箱子裏,運到海中央沉了,也不給那個鱉孫。」
連聲稱是後,我又故作無意道:「不過呂祺說的也有理,給朝廷交些保護費總是沒錯的。只是交給五皇子算什麼樣子,還不如交給太子。那纔是真的天命所歸。」
睥睨了我一眼,我爹彷彿忽然想起了我這個人,把我的肩膀搖得撥浪鼓似地晃。
「對,爹還有大女婿!白花花的銀子花在太子殿下身上纔是花在刀刃上!」
我暗暗鬆了口氣,沒有呂祺這一出,我真不敢保證能說服我爹這鐵公雞掏錢。
可裴央現在最缺的就是錢。
不是我攢的那仨瓜倆棗,是大筆大筆的錢,屯人馬、屯軍備、屯糧草,買消息、買
名望、買人心。

-11-
朝臣們近來發覺,太子殿下格外勤勉。
不僅在上朝時對答如流,還屢屢語出新意,令人嘖嘖稱奇,又總能一針見血。
甚至有老臣在暗地裏感慨,太子已漸漸有了「先帝之風骨」。
少年竹節一般的脊背彷彿一夜間硬朗了。
裴央的變化讓每個人都擊節讚歎,暗自心驚,除了他的父皇。
父皇冷笑着對他說:「聰明是好事,可不要用錯了地方。」
皇帝好像已沉溺在失而復得的天倫之樂中,不能自拔。
對朝政不大上心,只天天惦記着問五皇子喫了什麼,睡得香否。
「倒像一對……民間父子。」
聞言,裴央頹然地一抬手,傳話的小廝便顫顫巍巍地退下了。
喫着他方纔買給我的飴糖,我含糊不清道:「你有什麼不放心?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去。那裴寰是個半路殺出的皇子,空有名分而已,只要你實力夠了,天下盡在股掌之間,什麼也不必怕。」
他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我是擔心我的這個病。我近來頗有長進,放在過去,父皇不知會有多開懷,可現在,他一點兒喜色也無。」
「我連父皇的心都得不到,即使我有萬全的準備,又真能爭得過裴寰嗎?」
含着糖,我有點困了,迷迷糊糊道:「別擔心,裴央,你真的很能幹。這家飴糖是最出名的,我自己從來沒買到過,算你有本事,這麼甜的糖就該給我喫。」
話音剛落,我手裏的飴糖便滾落在地,沾了一身塵土。
我和裴央四目相對,默默地嘆了口氣。
「病」,還是沒有放過我們。

-12-
想要破局,根源還是在我們這個「病」上。
爲了化解厄運,裴央依託天師,在五湖四海廣尋得道高人。
還真叫他找到了十個聲稱能逆天改命的方術士。
他們說,世間有一味丹藥,名叫洗魄丸,服下之後,能洗魂滌魄,清除所有原有的設定,重新做人。
只不過,這藥要煉七七四十九天。
可還沒等藥煉好,西南就發了大水。
一向被父皇詬病「只會紙上談兵」的裴央主動請纓,願往賑災。
皇帝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會兒,沒有立時同意,倒是說:「這樣也好。只是你一人去,不好。」
「帶你五弟一同前往吧,他一向心繫百姓,有他在,朕放心些。」
與我說這些時,裴央幾乎咬碎了一口銀牙。
「父皇還叮囑我,到了西南,叫裴寰一切自主,不許我干涉。」
「你賑過災嗎?」我呆呆地問。
說起賑災,我只在放災民進京的時候,高高地站在樓上,向底下撒幾個饅頭。
我爹倒是建粥棚,只是不叫我去的。
他說那些人餓極了,鬼似的,恨不得活喫了我呢。
裴央也茫然地搖頭,又幽幽地嘆了一聲。
「父皇說的也沒錯,我確實是少些歷練。」
我撇了撇嘴角,眨眨眼道:「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做什麼?」裴央大驚。
「我還沒去過西南呢。去看看怎麼了?」
「你可知那是賑災,不是好玩的。」
我白了他一眼。
「你和裴寰都在西南,若你被他陰了一下,死了,我平白做了寡婦不說,他回京了還要清算我爹。」
先是一怔,裴央慢慢點了點頭:「那,你去有什麼用?」
我一拍手。
「當然是盯着你呀。就算沒盯住,你死了,我也得親眼看看你閤眼呀。」
「往小了說,咱倆好歹是夫妻。往大了說,咱們都是苦命的配角,身上都有『病』。先了解一下你是怎麼死的,我好提前準備準備。」
深深地望着我,裴央由衷道:「呂嫦,你是真的有病。」

-13-
我沒病。我想去西南,還有個原因。
狡兔三窟,我得搭建我的第三窟。
——我要把我在京城內的產業都變賣了。
只是在京城裏頭找買家實在是太冒險,難保以後不會順藤摸瓜抓住我。
找個人生地不熟的老闆,那才叫穩妥。
等賑災結束,我就把紅鯉留在那兒,自己回京,他日若裴央真的不敵裴寰,我也不算無路可退。
這麼打擊士氣的事,當然不能告訴他啦。
在車上顛了一個多月,總算到了西南。
灰頭土臉的不說,人都瘦了一圈。
腳剛沾地,我一抬頭,只看見一片荒蕪破落的院子,背靠着陰沉的山脈。
院子中央站着個皮笑肉不笑的宦官,眼神陰陰地打量着我。
我心道不對,忙向前頭的車望去,不知何時被封住了口、束緊了手腳的裴央從車上狼狽地滾了下來,血紅的雙眼盯牢了那宦官。
慢條斯理地走上前去,宦官撕開了堵住他嘴的布條。
「大皇子真是深謀遠慮,早就在京城拉攏人心,埋兵佈陣,就差逼宮弒君了吧?」
「我何時……」裴央啞嗓了。
他的第一支軍隊,正是父皇給的。父皇許他擁兵自重,許他培養勢力。
若是那個曾對裴央說:「央兒,這天下雖是遞到你手裏的,可你也要學會怎麼牢牢握住它。」的父皇,見識到今日的裴央,應當會欣慰吧。
可現在,他的父皇變了。
他也因此成了心懷叵測的叛臣賊子。
「若非五殿下想出的這招甕中捉鱉,陛下又怎能將大皇子引出京城,不費一兵一卒呢?」
宦官的臉色頓時冷沉。
「拿下!」

-14-
隨着那宦官一聲令下,我和裴央被鎖進了那座破敗的院子裏。
說只等裴寰平定了災情,便提我們回宮受審。
破屋裏陳年老灰飛舞,紅鯉用三層帕子才壓住了我的噴嚏。
畢竟還是皇子,不能老綁着裴央。
手腳的繩索被解開後,裴央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我卸下首飾,賄賂守衛。
我登時就冒火了:「你怎麼不解了你那扇墜子去?都這時候了,怎麼還惦記我的東西?」
裴央瞥開眼,語氣淡淡地:「我是皇子,他們不敢收我的東西。」
紅鯉在一旁慘兮兮地哀嘆了一聲。
我一邊在心裏咒罵這該死的命,一邊拿下金釵,褪下玉耳墜,脫了叮叮噹噹的金項圈,卸下胳膊上一層層的鐲子。
守衛很是雞賊,拿一樣東西,才肯擠出一句話。
最後,我含淚把首飾全給了他,才漸漸拼湊出事情的原委。
原來,裴央壯大自己的軍隊並不足以讓皇帝暴怒。
真正讓皇帝下令廢太子的是——他發現了煉丹爐。
不管太子是想要壽與天齊,還是想要毒死他這個老父,都是讓皇帝不能容忍的僭越。
再加上有心人添油加醋地挑撥,岌岌可危的父子情終於斷了。
聽到煉丹爐被搗毀,十個道士被斬首後封魂鎖魄,裴央的臉色還是一變不變。
「早就知道有今天。任我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一場空啊。」
直到聽見守衛說,當朝皇后,他的母親已被囚禁時,裴央的眼裏才泛起哀痛。
「是我無能,是我不孝,連累了母后。」
守衛回完話,掂了掂收穫,又把門重新牢牢地纏上了鎖。
我趕緊問裴央:「我們現在怎麼辦?」
裴央的目光緊黏着那釘死了的窗戶,彷彿想望到千里之外。
「自然是等着回京,與父皇當面陳情,想來唸在父子一場,他應當不會趕盡殺絕。」
「蠢材!」
這一聲不是我罵的,卻是紅鯉。
「你腦袋轉不過彎來嗎?你爹不要你了!你回去也是死路一條!什麼天潢貴胄的太子,可憐我們小姐竟然嫁給你!」
裴央何曾被人這般劈頭蓋臉地罵過?對方還是一個丫鬟。
他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只能磕磕絆絆道:「紅鯉,你爲何忽然這樣說話?」
紅鯉哼了一聲:「從前你是太子,我是奴婢,我尚且敬你幾分。現在,你是朝廷欽犯,我嘛是清清白白的身,被你連累了,我怎麼罵你不得?」
說罷,紅鯉轉向我,只給裴央留下一個背影。
「小姐,我這裏有火石,咱們一會兒把房子點了,趁亂就跑。」
她又斜過臉睨了裴央一眼:「你不願意跑,坐這兒繼續等死就行。」
裴央低着頭不說話了。
紅鯉雖然是我的丫鬟,可她跟我一樣,性子一向軸得很,她認定的事,我也只有聽從的命。
所以當大火燒起來時,我立刻被紅鯉拽着跑到了牆洞邊上,我最後回過頭望了望裴央端坐的地方,卻見那裏空無一人。
來不及詫異,我轉頭就跑,竟看見裴央不知什麼時候繞到了我前頭,跑得飛快。
他一邊跑,一邊喊:「往這邊!我看過輿圖,這邊通向深谷,望火樓看不見!」
山火蔓延得十分迅速,我和紅鯉跟在裴央後頭沒命地跑,嗓子早就乾裂了,濃煙嗆得我的胸脯火燒火燎般地疼。
進了谷地後,沿着一片寂靜的深潭慢行,我們再也聽不見搜捕的呼聲了。
又走上三日,包袱裏的乾糧都要喫完了,腳上的水泡起了又癟,我們總算摸到了城鎮的邊緣。
花了幾文錢,我們都換上了百姓的粗布衣裳,混在饑民之中也不顯眼了。
紅鯉拿出了祕匣,裏頭裝的東西我再熟悉不過——是我這些年攢下的地契與鋪子,本來打算拿到西南換些現銀的。
「咱們這就去找買家。現在雖是災年,可城中還是有大財主的。」紅鯉的眼睛閃閃發亮。
我卻搖了搖頭。
「不,我們就此別過。」
我把那匣子重重地塞回了紅鯉手中。
她傻眼了。
「小姐,你這是幹什麼?」
這卻是我最清醒冷靜的一次。
「紅鯉,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守不住財,這些東西給我我也留不住。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總不能一點好處都撈不到。咱們當斷則斷,你拿着這些走吧。記住,千萬別回京城。」
紅鯉的眼圈紅了,剛想說不,卻被我強硬地一推。
我也流了淚。
「走呀!你去替我榮華富貴。咱們要是有緣,這輩子還做姐妹。要是我實在倒黴……咱們就下輩子見。」
紅鯉抹了把眼睛:「那我……就和從前一樣,還替你看着你的錢。等時局穩了,你可一定要來找我。咱們兩個,要一起大富大貴!」
我連連點頭。
她抱着匣子,腳步踉蹌,在清晨的濃霧中越走越遠了。
裴央從後面走近我,讚歎道:「真是感人。對了,你有沒有叫她給咱倆留點銀子喫飯?」
我如夢初醒,趕緊去追紅鯉。
「紅鯉!給我留十兩。」

-15-
十兩銀子,很多。
不僅我和裴央這麼覺得,毆打我們的惡霸也這麼想。
丟了銀子,捱了一頓打,再加上幾日沒好好喫飯,我們倆更像饑民了。
裴央說,饑民常聚集在廟裏,既能遮風擋雨,運氣好了還能得和尚接濟。
我立刻覺得兩腿有勁了。
「那還等什麼,快去!」
路上,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餓殍滿地,哀鴻遍野」。
可惜寺廟實在是太火爆了,我和裴央是生面孔,又生了四對細胳膊細腿,爭不到這麼搶手的歇腳地。
裴央只能拉着我歇在一處馬廄裏。
下了幾場雨,馬廄早就沒有臭氣了,更沒有馬。
幾個衣衫襤褸、瘦得皮包骨的饑民簇擁在一起,警惕地望着我們,有的人臉上還有瘡疤,嚇得我不敢再看。
我找了個湊合的地方坐下,拿起草垛子那裏的乾草,回憶着舊日的手藝,給自己編了個草墊子。
幾雙眼睛立刻齊刷刷地射向我。
幾乎是下意識般,我立刻把草墊子抱在了胸口,頗爲不滿道:「看什麼看?這我親手編的,你們也想搶?」
睡我編的草墊?什麼檔次?
可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腦袋裏彷彿聽見了「叮」的一聲,那幾個人立刻一躍而起,爭搶中把我的草墊撕了個稀碎。
我欲哭無淚,裴央卻憋不住笑。
我立刻給了他一個暴栗:「你笑什麼笑?有你笑的份嗎?」
打不過災民,我還打不過你嗎?
裴央捏住我的拳頭,勸我省些力氣。
混亂之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施粥了」,就往外跑。
我和裴央也趕緊放棄打鬥,跑到街上去。
米鋪門口,一位低眉耷眼的綢衣小官正在舀粥,面前的隊伍長得似乎望不見盡頭。
我和裴央走了足足半炷香的時間,才走到了隊伍末尾。
等排到我們時,只剩下稀稀拉拉的米湯。
我和裴央顧不得許多,仰脖便飲,卻被什麼東西嗆住,咳了半天,才咳出一手心的沙子。
那綢衣小官搖頭晃腦,頗爲自得:「你們倆還是不夠餓呀。這是五殿下想出來的妙法,在粥裏摻沙子,只有真的餓極了的人才肯喫,以免有人渾水摸魚,佔官府的便宜。」
眼見他的目光逐漸變得鋒利了,裴央趕緊拽住我的手:「快走。」
即使又喫了裴央的那一碗粥,我的肚子也還是空蕩蕩的。那晚,我躺在冰涼的地上,不斷地咒罵裴寰這個窮酸鬼,連施粥都小裏小氣。我爹當年設粥棚,那用的可是滿滿當當的五穀熬成的,香味站在我家門口都聞得見。
我以爲我們就要這樣餓死了,萬沒想到,第二天就喫上了一頓豐盛的宴席。

-16-
鎮上的舉人老爺家的小兒子要招個教書先生。
真是舍裴央其誰。
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裴央的文武都是天下第二。
天下第一是誰?裴央不願意提。
舉人老爺輕蔑的目光在掃過裴央的文章後,驟然變色。
「管家,你來看看,這可不是尋常文章。」
管家拿過文章一看,嘴裏也是嘖嘖稱奇,又不乏遺憾道:「這文章,好倒是好,只是比五皇子殿下昨兒個發的誥書差了些。」
舉人老爺拿書卷猛地一敲管家的帽子:「你失心瘋啊你,五皇子那是天縱奇才,那是誰都能和他比?寫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他衝裴央拱了拱手:「先生是高人啊!」
裴央謙虛地搖頭:「不敢當,不敢當,只是從前在京城大員家裏當差,略懂些文法。」
還和貴人有點裙帶關係?舉人老爺立刻喜不自勝,忙定下了工錢,叫管家趕緊安置我們。
管家立刻領着我們來到一處乾淨的偏院入住。時隔多日,我終於睡上了軟牀。
若說開始時還心有疑慮,在晚飯連喫上幾個大肘子後,我和裴央都動了長住的念頭。
我一邊打着飽嗝一邊點評道:「這菜,膩是膩了點,可實在是香。」
裴央倒有些惆悵:「想我英明一世,難道最後只能淪落到教舉人家的傻兒子了嗎?」
我給他倒了杯水,讓他清醒清醒。
「包喫包住,一個月五兩,一年就是六十兩。老爺說了,若真考上了,還重重有賞。你畢竟是我夫君,總要養家的呀。」
許是提到了包喫包住,裴央的嘴角也忍不住上揚了。
「……對,其實助人成才也是一大美事。」
我和裴央就這樣在舉人老爺家住下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災情平息了,五皇子回京了,大皇子失蹤的事在京城掀起軒然大波,受牽連者衆。
其實我和裴央也知道,我二人不過苟Ťūₚ且偷生而已。
有時,我們只是靜靜地望着月亮不說話。
我們有心殺回京城,可那與自投羅網又有什麼區別?
夜晚入眠時,裴央總是會緊緊握住我的手,那種暖意與踏實,也叫我心生迷惘了。
就這樣過一輩子,是不是也沒關係?

-17-
許是造化弄人,隨着我的心念一動,我和裴央平靜生活的外殼立刻被打碎了。
第二日,奉命捉拿叛臣賊子的欽差祕密潛入舉人老爺府上,把我和裴央抓了個正着。
坐在囚車中入京時,我們才知道,皇帝已在不久前駕崩,五皇子登基在即,要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清算。
我爹,自然也在被清算的行列內。
聽說我爹已在牢裏關押了三個月了。
即使他的女兒,五皇子的皇妃,天天哭求不止,他也沒能倖免於難。
押送我們的官兵幸災樂禍道:「大皇子妃你若走運,還能死在你爹後頭,叫他別白發人送黑髮人。」
我和裴央都已失去了憤怒的能力,只剩下平靜的絕望。
只要我們身上的「病」仍存在,不管跑到天涯海角,都免不了要與這世界真正的主角做一個了斷。
這些日子如同尋常夫妻般的相濡以沫,終究是鏡花水月,不得長久。
與我默然四目相對的裴央,忽然開口道:「阿嫦,抱歉。我本該在做太子時,就爲你買下所有你想要的東西,衣裳、首飾、香料……」
「早知道你我註定是這樣的下場,不如只成全了你。」裴央苦笑。
「阿嫦,你值得所有的好東西。可等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給不起你了。」
我也在心裏輕輕嘆息,爲什麼,我就不能有點好東西呢?
出京時,我是風光無限的太子妃。
再進京,我成了人人喊打的罪婦。
爛菜葉與石頭砸得我抬不起頭來,人羣中撲在最前頭的是我的妹妹呂祺。
她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嘴裏不停叫着:「姐姐,你好糊塗啊!你和爹爹爲什麼就不肯聽我的勸呢……」
我只是冷冷地閉上眼睛。

-18-
我和裴央被賜死的那天,裴寰穩穩地踩着玉底金紋黑靴進來了。
小小的天窗射下幾縷光,在這陰溼黑暗的牢中精準地投射在裴寰臉上,襯得他的骨骼分外精妙。
我不由得笑了,真是荒誕啊,就連光,都要格外寵愛他。
「大哥,你有今天,都是咎由自取。」
「父皇一再寬恕你,你不僅不知感恩,反倒變本加厲。」
裴寰似渾然不覺我還在側似的,專心地向裴央聲討着他的「不忠不孝」、「庸碌無能」。
裴央的身體忽然一僵,緩緩鬆開了抱緊我的手。
好似換了個魂魄似的,裴央頗爲配合地陣陣冷笑道:「我就是不服!我憑什麼輸給你,我自小就是天之驕子,樣樣都是第一,爲什麼你來了,就奪走了我所有的風頭?爲什麼所有人都倒向了你?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喊了裴央幾聲,他都無動於衷,眼神挪也不往我這邊挪一下。
我這才明白,裴央已經被裴寰拉入了「戲臺」之中,唱完這最後一段戲,他就要下臺了。
那我呢?我的最後一場戲要陪誰唱?呂祺?
裴寰自上而下地投射了悲憫的眼神。
「大哥,我從來沒把你當對手,我只覺得你可憐。」
「一杯毒酒,保留全屍,是我給你最後的皇家體面。」
裴央仰天長笑,從托盤上接過毒酒,眼神如將死之獸。
「既生央,何生寰!」
說罷,他就要一飲而盡——
說時遲,那時快。
一個念頭忽然電光火石般在我的腦海中閃過。
無論什麼東西都有人跟我搶。
那死路,也會被搶走嗎?
我猛地撲到了裴央身上,一把奪過了毒酒。
在裴央與裴寰詫異的眼神中,我端起酒杯放在脣邊,一串熟稔的譏笑在我的喉嚨裏綻放。
「裴寰,這酒可是皇親貴胄才能喝的。你娘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平民女子,你的皇家血統也存疑,按說你連碰這金盃的資格也沒有,也配和我搶酒喝?」
裴寰一怔,莫名其妙道:「我何時要與你搶……」
話音剛落,裴寰的瞳孔忽然間渙散開來,他大步上前,在一衆僕婢官兵的尖叫聲中,奪過我掌中之杯,將毒酒一飲而盡。
喝完,他還哈哈大笑:「我是先帝欽定的五皇子,未來的新帝,我想要的東西, 還沒有得不到的。」
他猶嫌不足,又拎起酒壺,把剩下的毒酒也盡數倒入口中。
「這位姑娘, 我奉勸你, 做人不要太囂張……」
毒酒發作太快, 他剩下的臺詞還沒念完, 就倒地抽搐了兩下,死了。
官兵們早就嚇得Ţü₅屁滾尿流,口不擇言:「皇上……不, 五皇子, 自盡了!……」
他們驚慌失措中, 又紛紛望向神智纔剛剛清明、還未領會發生了什麼事的裴央。
僅猶豫了片刻,他們就紛紛跪下。
「太子殿下恕罪。」
裴央剛從「戲臺」中醒過來, 就看見裴寰的屍體倒在地上, 口吐鮮血, 迷茫中他只能詢問地看向我。
而我劫後餘生,又哭又笑,不知在對誰咆哮。
「我都跟你說了, 叫你不要搶我的, 不要搶我的!」

-19-
這個世界的主角死了。
我和裴央身上的詛咒都如日光下的露水一般消弭了。
裴央在百官擁簇下登基, 做了皇帝。
而我, 是他不願回家的妻子。
聽到我要走, 裴央大爲不解。
「你是說, 危機解除了, 你我的婚事就從此作廢,不算數了?」
我背上收拾好了的包裹,點頭:「對。」
「你不能卸磨殺驢吧,好歹我也是糟糠之夫。」裴央攔住了我。
我急了:「你讓開,我得去找紅鯉,把我這些年的流落在外的產業都好好拾掇拾掇。」
裴央輕輕側過身, 爲我讓出了一條路。
夜色裏, 他的聲音混着蟬鳴,竟有些傷感。
「你還會回來嗎?」
「當然了。我以後可是皇商, 要繼承我爹家業的。」
我回頭望了他一眼。
「走了。」
月光灑在寂靜的宮道上, 幾個小太監替我裝好了衣箱行囊,我坐進車裏,不住唸佛的我娘睜開了眼睛。
「就這麼走了?真不領着你爹和你妹妹?」
我翻了個白眼。
「他們兩個天天在家裏抱頭痛哭呢,看見就煩。」
我娘倒是很得意。
「老東西,再疼那個死丫頭有什麼用, 折騰了這麼一通, 家產的大頭都落到我們娘倆手裏了。」
車輪滾滾地向前。
我孃的嘮叨聲也越來越遠。
「你要在外頭待多久,聖上可是很惦記你呢。要我說, 你們這叫患難夫妻,比尋常夫妻還要堅牢許多。」
我掀開車簾向後望了一眼。
宮道上,裴央佇立的身影愈來愈小了,見我回頭, 他好似向我招了招手。
我連忙縮回車內,不禁露出了一個笑。
「是啊,我們倆有緣呢。」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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