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思遠書院來了個女扮男裝的學子。
對此,他十分生氣。
「離經叛道,有違婦德!」
「你離她遠些,可別被帶壞了。」
可後來,他爲這女子一次又一次惹我生氣。
似乎忘記,自己只是我的贅婿。
我大婚那日,女子孤身攔住我的花轎。
「我已經有了謝郎的骨肉。」
謝思遠也跟着求情:
「明珠,你素來賢惠大度,就收她作妾吧。」
我捂着嘴,十分詫異;
「哎呀,忘記告訴你我換了個夫婿,新郎不是你。」
「你這麼大度,不會生我氣吧?」 
-1-
我很久沒看到謝思遠那麼生氣了。
原本清俊白皙的臉漲成豬肝色,一雙清亮的鳳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星子。
「傷風敗俗!簡直就是傷風敗俗!!!」
他一口氣灌下整壺涼茶,坐在椅子上不停用手扇着風。
我狐疑地看了眼外頭陰沉沉的天氣。
現在已是深秋,他爲追求風雅,只穿了件寬大的淡青色長衫。
那長衫是用水雲錦織的,輕薄如雲,被風一吹宛若謫仙。
好看是好看,就是不太保暖。
所以,他到底在激動什麼?
謝思遠在城外的白鹿書院求學。
書院條件清苦,我每隔幾日便會帶些喫食去給他打打牙祭。
今日來送東西時,我意外撞見謝思遠和一學子站在涼亭中說話。
那學子身量不高,堪堪只到謝思遠肩膀。
一張巴掌大的臉白皙清麗,窄肩細腰。
整個人像株脆嫩的柳枝,纖細而柔弱。
兩人並肩而立,宛若一雙璧人。
沒有男人,會長成這樣。
而且,這人在見到我後,不但不避嫌,反而直勾勾地盯着我瞧。
她的眼神中,有探究、好奇,甚至還有些隱隱的敵意。
我立刻就斷定,她應該是女扮男裝混進書院。
-2-
再然後,我剛一問謝思遠,他就炸了。
「那蘇錦繡簡直是胡來!」
「身爲一個女子,混入全是男人的書院當中,是何居心?!」
「她自己不顧名聲,卻是要連累我們!」
「明珠,我是一定要向山長告發她的!」
這女子,本名叫蘇錦繡。
她化名蘇瑾,來到白鹿書院求學,實則是因爲逃婚。
她嫡母早逝,繼母要把她嫁給一個大腹便便的富商。
那富商大她十五歲,家中妻妾成羣,連孩子都有七八個。
最大的兒子,就比她小了一歲。
她逃跑兩次都被抓回,無奈之下,纔想出這麼個女扮男裝的法子。
「教騎射的許先生,曾受過她嫡母大恩,這才破例讓她進書院。」
「成婚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這蘇錦繡如此離經叛道,全然不把禮法放在眼中!」
謝思遠越說越氣,擼起袖子就要去找山長,將蘇錦繡趕出學院。
我忙拉住他;
「你冷靜一點,別衝動。」
「蘇錦繡也怪可憐的,身爲女子,她這也是無奈之舉。」
「咱們只假裝不知,給她留條活路不行嗎?」
「再說了,我記得山長去府城辦事,要過幾日才能回來。」
我家是商戶,家中只有我一個獨女。
自我八歲就開始跟着父親學習生意,可不管我怎麼努力,都能聽到親族好友的嘆息聲。
「可惜了,如果明珠是個男孩就好了。」
我將生意經營得越紅火,父親就越是失落。
直到在我十二歲那年,撿到暈倒在家門口的謝思遠。 
-3-
謝思遠家中發了洪水,父母親族皆死於那場大水中。
他父親是秀才,他也是個讀書人。
手無縛雞之力,臉皮又薄,混在一幫流民中,連要飯都要不過別人。
撿到他後,父親問他可願意入贅。
謝思遠猶豫不決。
父親便允諾他,以後生了孩子,可選一個兒子跟着他姓,延續謝家香火。
謝思遠答應後,父親十分開心,對他視若親子。
不但繼續供他念書,還給他每個月二百兩銀子的月例,將他養得如同富家公子般。
因爲父親母親處處抬舉他,再加上謝思遠長相俊俏,氣質不俗。
雖爲贅婿,卻並沒有人敢在他面上說三道四。
在他去年考中秀才後,親戚朋友對他更是熱絡。
都誇他天資聰穎,是那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說我們家運勢好,可以找個讀書人改換門庭。
在這些誇讚聲中,謝思遠曾經彎下的脊背,越挺越直。
「明珠,你說你。」
「哎,你如此心慈手軟,婦人之仁,以後要喫大虧的。」
謝思遠幽幽嘆出一口氣,似乎對我的說法十分不贊同。
我見他不高興,也有些猶豫。
畢竟這事情,也關係到書院聲譽。
可還沒等我開口,謝思遠又話鋒一轉;
「罷了罷了。」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不同她計較,饒她這一回吧。」
「不過,你以後可得離她遠些,別讓她把你帶壞了。」 
-4-
發了一通無名怒火,謝思遠心情好了許多。
他主動打開我帶來的食盒,卻又很快垮下臉;
「怎麼又是這些菜?」
「醉仙樓的八寶鴨,陳記的燒雞,還有張記的糕點。」
「別說喫,我便是看都要看厭了。」
「明珠,我不是同你說過,我喜歡喫你親手做的菜餚嗎?」
「外頭做的,都沒有你做的好喫。」
謝思遠隨意喫兩口便放下筷子,整個人懨懨的。
「明珠,你爲何不把我放在心上?」
我忙拉着他解釋:
「近日我在北街新開了一家胭脂鋪,忙得暈頭轉向,實在是沒功夫做喫食。」
謝思遠如今的胃口越來越刁,尋常飯菜根本入不得口。
眼看他人逐漸消瘦,我怕他念書辛苦,身子熬不住,就重金求購許多喫食方子。
只是這些方子費時費力,食材也奢靡名貴,做一道菜往往要好幾日功夫。
謝思遠聽完,更是不悅,兩道長眉微微蹙起。
「又開了一家鋪子?」
「明珠,沈家已是豪富,爲何還去與民爭利?」
「我不是早告訴過你,不要總去拋頭露面做生意,以後你可是要當官太太的!」
「你爲什麼總不聽我的話?」
我暗暗嘆口氣,覺得頭有些痛。
-5-
經商之道,猶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沈家雖然產業衆多,可有許多宗親旁枝依附我們而活。
我家賺得雖多,開銷也十分驚人。
別的不說,光是謝思遠一人,一年就要用掉數千兩銀子。
而且,做官哪裏這麼簡單?
謝思遠天資確實不錯,可若沒有家中替他延請名師,他又憑什麼年僅十七就考中秀才?
那幾位老師的束脩銀子,就要三百兩一年。
可這些事,沒法同謝思遠說清楚。
之前我只是不小心提了一嘴,他便氣得不讀書了,說要把那幾位先生都趕走回家種田去。
「你既然這麼看不起我,覺得我念書好全靠先生教導,那我還念什麼書!」
「我也不花你們家銀子,這衣服,這筆墨紙硯,你都拿走!」
「我不信我有手有腳,還養活不了自己!」
他似乎忘了,他當時就是因爲要不到飯,才餓暈在我家門口。
算了。
說了,他更生氣。
大周朝對贅婿多有不屑。
許多人哪怕去要飯,都不願意當贅婿。
這也是父親母親處處捧着謝思遠的原因。
實在是像他這般條件不錯的贅婿,不太好找。
「好啦別生氣了,這事是我不對。」
「你不是喜歡喫佛跳牆嗎?我過幾日便給你送來。」
謝思遠這才滿意:
「行。」
「這些喫食就留着吧,我拿去分給同窗。」 
-6-
謝思遠拎着食盒離去,我這才記起還有東西忘記給他。
他前幾日說手中的硯臺不小心摔壞,讓我買一方新的給他。
白鹿書院佔地不大,連宿舍也是兩人共用一間。
只是謝思遠不喜歡同別人一起住,便花錢包下一整間。
原本屋子角落的那張木板牀上,都堆着謝思遠的行李。
可如今,上頭放着月華色的鋪蓋。
鋪蓋疊得整整齊齊,人還未靠近,便有一股好聞的香味撲鼻而來。
這味道,怎麼好似女子常用的茉莉香粉?
我仔細打量着謝思遠的房間,發現果然添置了很多新東西。
靠窗的書桌上放着盆水仙花,牆角還立着個半人高的青花瓷瓶。
瓶中插着幾枝新鮮的桂花。
點點黃花墜在綠葉間,使整個房間莫名多出幾分閨閣之氣。
我越看越是心驚。
謝思遠這新搬來的同窗,該不會是蘇錦繡吧?
放好硯臺,我立刻朝學堂方向走去。
遠遠地便聽見一陣鬨笑聲;
「蘇兄,你怎麼說話娘們唧唧的,該不會是從小被當女孩子養大的吧?」
「蘇兄,你小名是什麼,莫不是叫安娘、巧兒之類?」
「蘇兄,你這身上怎麼那麼香,一個大男人還學女人用香粉?」
蘇錦繡滿臉通紅,尷尬地站在一旁擰自己的手。
謝思遠看不下去,挺身而出攔在蘇錦繡身前;
「夠了!」
「都是同窗,蘇兄只是長得瘦小一些,你們作何這樣嘲笑她?」
「書院有規定,不得欺辱同窗,否則便要被趕出去,你們都忘了?」
「再讓我看到有人欺負她,我定要告訴山長!」
聽到「山長」兩字,衆人一鬨而散。 
-7-
蘇錦繡的大眼睛泛着水光,她仰起頭,感激又欽佩地看着謝思遠。
「思遠兄,真是多虧有你。」
「要是沒有你,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謝思遠一怔,良久,才側開視線;
「別怕,有我在,沒人敢欺辱你。」
「我會護着你。」
謝思遠從來就不是一個愛管閒事之人。
他幼年遭難,背井離鄉一路乞討。
路上,被人騙過罵過欺辱過,還幾乎被賣進男風館。
因此,他對人十分戒備。
哪怕這些年我父親母親對他掏心掏肺,也從未走進過他的內心。
他曾在破廟露宿,醒來時差點被流民侵犯。
所以他睡覺時,屋裏絕不能有人。
有點風吹草動,他就會立刻驚醒。
在我家五年,他屋裏連守夜的小廝都沒有。
「呀,嚇我一跳!」
兩人含情脈脈對視一會兒,蘇錦繡嬌羞地垂下頭。
側頭時,剛好對上我專注的視線。
蘇錦繡又急又氣:
「沈小姐,你怎麼還偷聽人說話呢?」
謝思遠嫌棄地「嘖」了一聲:
「你在這做什麼?」
「我告訴你很多次了,不要在學堂裏亂跑。」
「還不快回家去!」
-8-
蘇錦繡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裳;
「思遠兄,咱們該去上課了。」
謝思遠立刻就要跟她離開,我攔住去路,視線緊緊盯着他的袖子。
那兒,有兩根白皙纖細的手指,分外刺眼。
蘇錦繡還扯着他的袖子。
謝思遠循着我的視線低頭,隨即像被火燙到一般抽回袖子。
「剛剛我去了你學舍,發現那兒新搬來一個人。」
「你現在,是和蘇錦繡同住一屋嗎?」
還沒等謝思遠說話,蘇錦繡已經着急忙慌解釋:
「沈小姐你別誤會!」
「思遠兄是個正人君子,我們雖然同住一屋,卻什麼都沒發生!」
「他,他只是不放心我和其他人住,怕我身份暴露,才主動讓我搬進來的。」
「沈小姐,思遠兄真是個頂頂好的人,你千萬別誤解他!」
比起蘇錦繡的焦急,謝思遠十分平靜。
他低頭淡淡地看着我,細長的鳳眼中滿是失望。
「沈明珠,你就是這麼看我的?」
「相識五年,在你心中,我就是這種人?」
以往他這樣看我時,我都會慌神,主動哄着他讓着他。
可我現在,突然就有些厭倦了。
我們原本在去年就應該成親的。
可謝思遠說,他還只是一個秀才,身份不夠配我。
當他考中進士,我們再成婚,便是喜上加喜。
再有一個月,便是他下場科考之時。
我命人張羅嫁妝,謝思遠看到後十分生氣。
他說考舉人本就艱難,我還給他這麼大壓力。
越是臨近科考,他越是挑我的刺Ṭųₙ。
似乎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是錯的。
我總覺得是他壓力太大,可看到他對蘇錦繡一力袒護的樣子,突然醒悟過來。
也許,帶給他壓力的不是科考,而是和我成婚。 
-9-
「謝思遠,你覺得你是什麼樣的人?」
「之前你莫名其妙發一通脾氣,說要去告發蘇錦繡的人是不是你?」
「我還勸你大度,給她留條活路。」
「結果你早就和人同喫同住,搬一個屋睡覺了。」
「那你之前幹什麼呢?演戲給我看?」
「故意在我面前撇清和她的關係,想要暗度陳倉嗎?」
謝思遠似乎從未想過,我會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
他乍然被戳中心事,惱羞成怒。
當下一甩袖子,拉起蘇錦繡扭頭就走;
「走,上課去,別和這個瘋女人說話!」
「沈明珠,你嫉妒的嘴臉真是令人作嘔。」
突然不喜歡一個人,是種什麼感覺呢?
還記得我撿到謝思遠那天,屋外大雪紛飛。
我喝着熱牛乳,窩在炕中偷偷看話本子。
那話本子講述的,便是一位小姐撿到個失憶的美男子。
我看到一半,興致勃勃地丟下話本朝外跑去。
想着這樣的大雪天,撿只貓貓狗狗也是好的。
撿到謝思遠時,我有些嫌棄這個又髒又臭的少年。
可等他洗乾淨後,我便看得挪不開眼。
他可真好看。
我央求父親讓他做我的贅婿,開始幻想和他成婚。
想啊想,一想就是五年。
只是,有些東西期待太久,就沒那麼想要了。
每個決定轉身的人,其實都在雨中站了很久。
我目送着謝思遠和蘇錦繡離去的背影,沒有追上去。
-10-
「沈明珠?」
身後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
是山長顧廷之,他回來了。
他一襲月白廣袖長袍立在廊下,面容冷峻,薄脣緊抿,似乎周身都帶着寒霜。
我情不自禁縮了縮肩膀。
「見……見過山長。」
顧廷之不喜歡女子進出書院。
所以每次來給謝思遠送東西,我都是來去匆匆,生怕被他撞見。
我爲什麼這麼怕他?
嗯,應該問,整個梧城,有誰不怕他?
顧廷之,祖父是當世大儒,曾做過三朝帝師。
告老還鄉後,開了這間白鹿書院。
都說龍生龍鳳生鳳,顧廷之無愧他身上的顧家血脈。
在他十八歲那年連中三元,成爲本朝最年輕的狀元郎。
聖上欲讓他進翰林院,他卻辭官不受。
更是向聖上提出建議,說學子科考前要遊學,增長閱歷。
他做官前,也要遊官,等見夠了大好河山,人生百態,再回京做官。
聖上答允了。
他去歲回鄉,從顧老先生手中接過山長之位。
「嘖~」
顧廷之冷笑;
「要嫁人了是不一樣。」
「以前喊我恩師,現在叫我山長。」
「呵~」
-11-
什麼謝思遠、蘇錦繡,立刻被我拋到腦後。
我顫顫巍巍地站直身體,朝顧廷之認真行了個大禮:
「明珠見過恩師。」
顧廷之,是我的第一任老師。
他年僅十三歲便考中秀才,大家都說他是文曲星下凡。
顧老先生爲官清廉,又酷愛收集珍本古籍,手上並沒多少銀錢。
爲籌建白鹿書院,顧老先生舉行了一個義款籌集會。
募捐銀錢最多的商家,可以讓顧廷之去當三年先生。
我爹大手一揮,一擲千金。
顧廷之,就這麼成了我的老師。
我當時年紀小,對這個只比我大兩歲的先生十分不服,沒少調皮搗蛋。
被他狠狠收拾幾頓之後,才徹底老實下來。
見我一副老鼠見到貓的窩囊樣,顧廷之氣不打一處來。
「我不是說過女子不得隨意進入書院,怎麼,你又偷偷來看謝思遠了?」
想到蘇錦繡,我心口一痛。
原本的心虛,陡然轉成憤怒;
「你不許女子隨意進書院,可是你們書院卻收女學生!」
顧廷之一愣,隨即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這事,你都知道了?」
嗯?
什麼意思?
蘇錦繡的事,他也知道?!
我氣得一蹦三尺高,也顧不得害怕,一把拉住顧廷之的衣袖。
「好你個顧廷之!」
「竟然收女學生進書院,還讓他們男女同住一間房,白鹿書院的名聲都要被你毀了!」
顧廷之一把捂住我的嘴;
「禁聲!」
-12-
顧廷之把我拉到他的屋子,才一五一十將事情都告訴我。
原來,他這次回來,就是因爲蘇錦繡。
蘇錦繡自以爲女扮男裝可以瞞過其他人,其實她入學第一天,就被不少人看出來。
當即,就有其他教習老師寫信給顧廷之。
可恰好顧廷之去了北地,等他收到信,已經是一個月後。
聽完他的解釋,我差點咬碎後槽牙。
「什麼!」
「大家都知道蘇錦繡是姑娘家,那爲什麼不馬上把她趕出去!」
「還讓她和謝思遠住一間宿舍!」
說到這,我突然想起,難怪前兩次我來書院給謝思遠送東西時,他的幾位同窗都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當時,謝思遠說,他們這是羨慕他有我這麼好一位未婚妻。
這是羨慕嫉妒恨的眼神。
可現在仔細想來,那分明是看傻子的眼神。
我忍了又忍,沒忍住,氣哭了。
顧廷之從胸口掏出手絹遞給我,揉着眉心嘆氣;
「蘇錦繡是陳掌教力保進的書院。」
「陳掌教父親是縣丞大人,其他幾位先生不敢輕易得罪,所以才假裝不知等我回來。」
「至於和謝思遠一間房……」
「原本,蘇錦繡是自己一間房的,就在謝思遠隔壁。」
「可是蘇錦繡怕黑,晚上主動敲響謝思遠ťü⁸的房門。」
「謝思遠並沒有拒絕。」
「第二日,蘇錦繡便把牀榻搬去他屋中了。」
說完,顧廷之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你這贅婿,倒是十分好心。」
-13-
殺人誅心。
我用力捏着顧廷之的手帕,因爲太過氣憤,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好,好得很。
謝思遠自詡君子,不喜說謊。
可爲這個蘇錦繡,一次又一次誆騙我。
難怪這段時間,他不停向我要東西,讓我做各種喫食,原來都是爲了蘇錦繡。
我費心烹飪的精美點心,進了蘇錦繡肚子。
我花重金購買的文房四寶,放在蘇錦繡桌上。
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他可以不那麼喜歡我。
可是憑什麼踩着我,去討好別的女人?
見我漲紅着臉捏緊拳頭,在屋中團團轉。
顧廷之十分好心地勸慰我;
「那蘇錦繡已有家室,還育有一子,不會同你搶夫君的,你不必擔心。」
???
啊?
「她不是逃婚的嗎?」
「說繼母要把她嫁給一個胖富商,那富商大她十五歲,有很多小妾,很多孩子。」
顧廷之聽得一頭霧水。
「什麼亂七八糟的,你這是聽誰說的?」
-14-
蘇錦繡確實是逃婚。
只不過,不是在成親之前逃婚,而是在成親之後逃的。
她亡母雖然早逝,卻早早就給她定過婚約。
成婚對象,就是她表兄。
她表兄家是開酒樓的,頗有幾分家財。
只是人長得不太好看,個子又矮又胖,因爲小時候出過天花,臉上還有幾顆麻子。
表兄對蘇錦繡極好,成婚後什麼都由着她,要星星不給月亮。
成婚第一年,蘇錦繡就生下一個男孩。
男孩長得像極了表兄。
表兄全家高興壞了,恨不得把蘇錦繡當菩薩一樣供起來。
可是蘇錦繡一點也不開心。
每天看到表兄那張臉,她就覺得人活着沒什麼意思。
哪個少女不懷春?
她喜歡的,是文質彬彬、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所以她跑了。
拋夫棄子,偷走家中千兩銀子,女扮男裝混進白鹿書院。
幻想能夠得到一段梁山伯與祝英臺般美好的愛情。
我人都聽傻了。
「她……她有兒子了?」
顧廷之點頭:
「兒子已經週歲。」
「她夫君認定她是被拐子騙了,天南海北到處在找她。」
-15-
天下竟然有如此奇女子。
不過仔細一想,倒也能說得通。
有人愛才,有人愛俏。
男子看上青樓歌姬,爲此散盡家財拋妻棄子的,也大有人在。
就謝思遠這人品相貌,不比那些花魁頭牌差。
蘇錦繡她,只是犯了許多男人都會犯的錯而已。
只是這事,謝思遠知道嗎?
他和那蘇錦繡同住這麼久,沒發生什麼吧?
要是真發生什麼,算不算通姦?
刑律中怎麼規定來着?
「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
Ţŭ̀₍通姦者不但要坐牢,還要在臉上刺字。
到時候,人家要說我沈家,找了個犯通姦罪的贅婿。
我沈家的臉往哪裏擱?
生意場上的死對頭,不得笑話死我們?
列祖列宗不得從墳頭裏蹦出來打我?
我越想越是害怕,直到顧廷之走了很久,還傻站在他屋外發呆。
什麼愛情不愛情的,在家族榮辱面前,都是個屁。
我怎麼會這麼蠢?
給沈家撿來這樣一個禍害!
「沈明珠!沈明珠!是不是你告的狀!」
我抬起頭,對上一雙憤怒的眼眸。
-16-
謝思遠喘着粗氣,惡狠狠瞪着我,眼神兇得像要喫人。
「是不是你告的狀!」
「錦繡她……錦繡她要被山長趕出去了!」
「你開心了?!」
「沈明珠,你竟然是這麼卑鄙的一個人,我真是錯看你了。」
「你會害死她的,你知不知道?」
「錦繡一個弱女子,這樣被趕出書院,你有沒有想過她有多害怕!」
還沒等我張口,謝思遠又一陣風一樣跑走了。
跑,走了!
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我這輩子受的氣,都沒今天加起來多。
我大喝一聲,擼起袖子朝他衝去。
謝思遠自詡君子,行爲舉止都講究風雅。
可是爲了蘇錦繡,竟然跑得猶如脫繮的野馬。
我使出喫奶的勁也沒追上,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高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等我氣喘吁吁跑到書院門口,外頭已經一個人都沒有。
看門的張伯義憤填膺;
「沈小姐,你未婚夫帶着蘇錦繡走了。」
「那蘇錦繡一邊哭,一邊朝謝思遠懷裏靠,全身好像沒長骨頭一樣。」
「謝思遠心疼地摟住她,說什麼有他在,定然不會讓她受一點委屈。」
「兩人摟摟抱抱,好一對姦夫淫婦!」
「我還聽謝思遠說,要帶她去浮翠園住。」
「這梧城誰不知道,浮翠園是你父親送你的及笄禮。」
「這謝思遠喫你的住你的用你的,還要給你戴綠帽子。」
「老朽也是今天才知道蘇錦繡竟然是個女人!真是傷風敗俗!」
「你辛苦供他讀書,他在這裏和其他女人睡一屋啊!」
張伯每說一句話,我就覺得胸口中了一箭。
說到後來,已經是萬箭穿心。
我虛弱地舉起手:
「張伯,別說了,我心痛。」
「幫我個忙,這事,先別聲張。」
沈家,不想這麼丟人。
-17-
浮翠園離書院很近,等我馬不停蹄殺到浮翠園時,發現謝思遠又走了。
負責管理園子的陳管家十分生氣:
「謝少爺好沒道理,老奴只是多嘴問了一句這女子是何人,他就發好大的火。」
「說什麼沈家從來沒有把他當自己人,一直看不起他。」
「還說自己今日起,就要同沈家劃清界限,讓小姐你以後別後悔。」
「最後,還問老奴要了一千兩銀子。」
我舉起雙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
「你,你給他了?」
陳管家點頭:
「給了。」
「小姐之前吩咐過,如果謝少爺要銀子,兩千兩以下隨他支取,老奴謹記在心。」
我真想給自己一巴掌。
梧城這麼大,有數不清的客棧酒肆。
有了這千兩銀子,便是租間宅子,十年八年都住得。
讓我去哪裏找人?
見我咬牙切齒、捶胸頓足,陳管家憂心忡忡:;
「小姐你怎麼了?」
「莫不是衝撞到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我抹了把臉站直身體,一字一句說道:
「陳管家,吩咐下去,派人給我把謝思遠找出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陳管家一驚,隨即垂下頭:
「老奴這就去辦。」
-18-
距離上次事情,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我還沒找到謝思遠。
我懷疑他已經死了。
眼看我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顧廷之主動找到我。
「我有一個好辦法,能讓他自動現身。」
我立刻豎起耳朵。
「請先生賜教。」
「和我成親。」
嗯?
???
我保持着彎腰鞠躬的姿勢,直到全身僵硬發麻,也沒敢抬起身。
眼前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細長白皙的手指輕輕勾住我的下巴。
顧廷之稍一用力,我彷彿木偶人般,身子跟着腦袋緩緩挺直。
直到撞進一雙漆黑的眼眸。
顧廷之認真地看了我好一會,突然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
「公主欲讓我做駙馬,我不願意。」
「你就當幫爲師一個忙,和我成親。」
幫忙幫到成親?
我什麼檔次?
配和公主搶夫婿?
士農工商,商戶雖有錢,地位卻十分低微。
就連科舉資格,都是十年前聖上特赦後纔有的。
所以,我們家纔對謝思遠這樣客氣。
-19-
我看着這張離我極近的俊臉,腦子好像僵住般沒法思考,只能磕磕巴巴地說道:
「我……我沈家九代單傳。」
「我……我是要招贅的。」
顧廷之挑眉,一雙微微上挑的鳳目眼波流轉:
「入贅好像不太行。」
肯定不行。
我從沒想過,要讓顧廷之入贅。
我這人特別喜歡好看的人。
誰好看,我就喜歡誰。
所以我年少第一次心動,是因爲顧廷之。
當時他十三歲,我十一。
我至今記得見到他的第一眼。
那時,恰逢春日。
我坐在花園裏盪鞦韆,薔薇、牡丹、芍藥,各色各樣鮮豔的花熱熱鬧鬧開了滿院。
父親帶着顧廷之走來。
他穿着件月華色錦袍,頭戴玉冠,眉眼清冷,整個人似一株雪中翠竹。
看到我,他揚脣淡淡一笑。
滿園春色皆黯然。
怎麼有人,可以笑得這樣好看?
我看得呆住,一頭從鞦韆上栽下來。
父親十分了解我,非常嚴肅地告訴我,這是他替我請的老師。
十三歲便中秀才的少年天才,顧廷之。
祖父是三朝帝師,父親是當世大儒,兄長是探花郎。
一門七進士,桃李滿天下。
他以後的妻子,必然是權貴世家,出身名門。
總結父親的話,他是天上月,我最多是隻地上的螢火蟲。
現在天上的明月說,小蟲子,你要和我成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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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贅不行,不過倘若生了孩子,可以挑一個隨你家姓,繼承你家香火,可好?」
心臟開始瘋狂跳動。
顧廷之見我臉色不停變幻,繼續加碼:
「我顧家子孫頗有幾分讀書的天賦。」
「到時候挑個兒子姓沈ṱųₜ,他考進士總沒問題。」
「有了官身,你沈家或許可以做個皇商。」
宛若一道驚雷劈中天靈蓋。
我被「皇商」兩字震住,光是想一想,就幸福到快要死去。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兵。
不想當皇商的商人,是假商人。
如果沈家在我手中做了皇商,那等我百年之後見列祖列宗,他們得怎麼誇讚我?
該不會激動得要給我磕一個吧?
這麼倒反天罡的事情,爲什麼想起來這麼爽?
「若咱們要成婚,必然消息傳得滿城都是。」
「到時候不愁謝思遠不現身。」
「以後,他還得叫你一聲師母。」
我一把捂住顧廷之的嘴:
「你讓我考慮考慮。」
上趕着不是買賣。
做生意就是如此,哪怕心中覺得撿到大便宜,面上也要古井無波。
再讓他說下去,我怕自己堅持不住立刻點頭答應。
顧廷之眯起眼,仔細打量我一番。
良久,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
「好,給你三日期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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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天時間,父親母親都沒睡。
我們三人躲在房中,或坐或站或蹲。
父親一會兒騎着馬出去,說要看看祖墳有沒有冒青煙。
一會又坐着轎子回來,說給我請了大夫,要確定我是不是發燒在說胡話;
「天爺哎,可不敢做這種美夢!」
「我們家連梧城商會會長都爭不過,還皇商!」
母親則是不停翻着族譜,嘴裏唸唸有詞;
「要是孫兒考上進士,他是不是得給我討個誥命?」
「我們沈家幾百年,從未出過誥命。」
「難怪我娘說,懷我的時候她做了個夢,夢見院子裏飛進一隻鳳凰。」
我有些無語;
「母親,外祖母當時明明說的是野雞。」
就這麼食不知味地過了三日,顧廷之上門了。
父親母親端坐上首,面色淡然,手卻不停掐着自己大腿。
比起他們,我則是淡定許多,矜持地朝顧廷之點頭;
「這事,我考慮過了。」
「先生對我有恩,我自然得還先生這個恩情。」
「這門親事,我答應了。」
顧廷之還未說話,父親蹭地一下從椅子上竄起來,一把抱住他,淚流滿面;
「賢婿!」
「你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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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女兒要嫁給顧廷之這事,不出半日便傳得滿城風雨。
我家產業衆多,開着酒肆、布莊、胭脂鋪等。
這日,所有進我們店買東西的人,都覺得沈家人瘋了。
「掌櫃的,給我拿一匹花布。」
「客官,你怎麼知道我家小姐要和顧廷之顧狀元成婚了?」
「小二,今日都有什麼新鮮菜?」
「官人,您說顧探花嗎?他確實要和我家小姐成親了。」
一開始,大家都不信,還傳言我得了癔症。
直到顧廷之親自帶着官媒,前來我家下聘。
而且,他還要求成婚日期越快越好。
這話,正中父親下懷。
顧廷之怕聖上給他賜婚,我家怕事情遲則生變,夜長夢多。
兩家人開始馬不停蹄籌備婚事。
我忙得暈頭轉向,完全把謝思遠的事情拋到一邊。
這日我風風火火去珍寶閣訂鳳冠,挑首飾時看中了一隻點翠金鳳展翅簪。
一雙手突然出現,徑直拿走了櫃檯上的簪子。
我扭過頭,發現跨步進門的正是多日不見的謝思遠。
謝思遠看到我,立刻不耐煩地沉下臉:
「沈明珠,你到底煩不煩!」
我???
蘇錦繡從他身後探出腦袋,十分不贊同地看着我。
「沈家小姐,你這樣做,確實不太體面。」
謝思遠冷笑:
「體面?她簡直就是瘋了!」
「爲找到我,竟然撒謊說要和顧廷之成親!」
「這幾天,簡直把我的臉都丟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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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
我也學着他的模樣冷笑,而且笑得更冷更寒:
「謝思遠,這段時間,你都去哪了?」
謝思遠還沒說話,蘇錦繡搶先開口:
「沈小姐,你別怪遠郎,他都是爲了保護我。」
「因爲你告狀,山長把我趕出書院,我一個弱女子,人生地不熟,實在是無處可去。」
「遠郎不放心我一個人住,這才日日陪着我。」
「我知道你逼遠郎現身,是想同他成婚。」
「可是,你不該這樣逼迫他的,你知不知道他壓力有多大?」
我翻了個白眼:
「有多大?」
「能有你兒子大?」
「蘇錦繡,你這麼拋夫棄子跑出來,不想你表兄,難道也不想你兒子嗎?」
蘇錦繡大喫一驚,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
謝思遠怒不可遏,厲聲呵斥我;
「沈明珠!」
「同爲女子,你應該知道女人名節最爲重要!」
「你怎麼忍心這樣污衊她?你做人還有良心嗎!」
我實在不耐煩和他打口水仗;
「你喫我用我花我的錢,還給我戴綠帽子,你有良心!」
「來人,給我拿下他,綁起來帶走!」
謝思遠臉色大變;
「果然!什麼和顧廷之成婚都是假的!」
「你處心積慮誘騙我出來,實際是爲了綁我成婚!」
「以前的溫柔小意都是演的,如今這潑婦模樣纔是你的真面目吧!」
「呸!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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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拉着同樣驚慌的蘇錦繡奪路而逃。
我今日出門帶了許多下人。
可這些丫鬟小廝手中全都抱滿東西,還俱是名貴的首飾古玩,不敢輕易扔下。
所以我們一大幫人,只能眼睜睜看着兩人如同ťṻ⁶山林中的野兔一般,在巷子裏東竄西奔,消息得無影無蹤。
一口氣梗在胸口,差點沒把我憋死。
身邊的小丫鬟趕緊安慰我:
「小姐別生氣,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先成婚。」
「等辦完婚禮,咱們再騰出手來慢慢收拾這白眼狼。」
說得有道理。
父親發誓要辦一個最有排面的婚禮,府中所有人忙得腳不沾地,只恨爹孃少給自己生了兩隻手。
就算我想找謝思遠,也騰不出人生。
來日方長。
這些賬,等我一筆一筆和他算。
這些年喫我用我的,早晚都讓他吐個乾淨。
買好東西,我大手一揮打道回府。
忙,實在是太忙了。
我從來不知道,成婚要用這許多東西。
原本我是在打算今年和謝思遠成婚的,也慢吞吞準備了一些嫁妝。
可如今對象換成顧廷之,那便都不一樣了。
父親說得對。
謝思遠一個贅婿,什麼檔次,也配和顧廷之用一樣的東西?
顧廷之,可是我們沈家光耀門楣、光宗耀祖的希望。
所有東西,都要重新買。
買更好的,更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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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前日,門房給我送了一封信,說是一個小乞兒偷偷丟進來的。
我看完信,久久不能平靜。
原來人在極度無語的時候,是說不出話來的。
信,是謝思遠寫的。
信裏裝模作樣、無病呻吟、矯揉造作,廢話連篇一通。
看了兩遍我才明白什麼意思。
謝思遠不但花光所有銀子,還把身上能當的東西當了個乾淨。
過兩天窮日子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對我還是有感情的。
只要我願意向他道歉,對蘇錦繡視同姐妹,再給他送上一萬兩銀子,他就原諒我。
不然等明日大婚,他就不出現替我救場,讓我和沈家成爲全城的笑柄。
到底爲什麼,以前我覺得他腦子很好呢?
對於我和顧廷之的親事,視而不見。
缺心眼地認定我是想借此逼迫他現身。
「雖然你如今面目全非,可看在曾經真心相待的五年,我依舊不忍見你落得這般下場。」
「罷了,我們畢竟是未婚夫妻。」
「念在你當初救過我的份上,你對我無情,我卻不能見死不救。」
「我是男子,不和你一般見識。」
「只要你知錯能改,我絕不會讓你輸。」
「明日大婚,就當是報答當日之恩。」
爲什麼要在成婚前讓我看到這個髒東西?
真是太晦氣了!
我命人燒掉信,狠狠洗了兩遍手。
等明天我和顧廷之拜堂,謝思遠這個蠢貨會不會直接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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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不止我睡不着,父親母親也沒怎麼睡。
雖然一夜未睡,我們三人卻神采奕奕。
按照傳統,我們梧城有哭嫁的習俗。
嫁人這日,女兒和母親都要放聲大哭,以表不捨。
就連父親,都會紅着眼眶,哽咽幾聲。
我實在是哭不出來。
顧家有才,卻沒什麼錢,講究耕讀傳家。
我父親給我送了一棟五進的大宅子當陪嫁,這宅子,和我家就隔一條街。
顧廷之看了眼我的嫁妝單子,毫不猶豫收拾東西要住去我的嫁妝宅子。
我怕別人笑話他,顧廷之十分不屑;
「你自己有十里紅妝,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沒道理嫁個窮夫君,倒要跟着夫君去喫苦。」
「把日子過舒服纔是正經,何必在意那些虛名?」
「有大宅子不住非要去擠茅草房,咱們纔不幹這蠢事。」
有他這番話,我的嫁妝就是從左手搬進右手。
顧廷之父親和祖父喜歡四處遊歷。
顧廷之祖母仙去多年,他母親又沉溺修道,在自己家蓋了個道觀。
聽他說,動不動就要閉關十天半個月,一心悟道。
所以我們成婚後,不需要伺候公婆,晨昏定省。
簡單一句話,我的宅子,我做主。
這樣的好日子,讓我怎麼哭?
我和母親扯着嗓子嚎叫兩聲,非常敷衍地走ṭű̂ₛ了個過場。
等我坐上ẗũ̂ₖ轎子,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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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小丫鬟給我送了個話本子。
這話本子,是講師徒戀的。
徒弟把清冷師尊壓在身下,啃着他脖子問他:
「師尊,你總說徒兒不乖。」
「到底怎麼個不乖法?」
「是這樣,還是這樣?」
話本子裏師尊不染塵埃的臉和顧廷之逐漸重合在一起,真是讓人光想一想,就血脈僨張。
「砰~」
轎子突然停下,我的頭敲在轎身上,磕得我眼冒金星。
簾子被拉開,丫鬟氣呼呼地瞪着眼;
「小姐,有人攔轎!」
攔轎的,是蘇錦繡。
我沒去找他們麻煩,他們倒先找上我了。
蘇錦繡一襲白裙,頭上還戴着朵白色的菊花。
都說要想俏,一身孝,她這模樣,還怪好看的。
就是實在是晦氣。
不過此刻,我顧不得生氣,反而十分震驚;
「謝思遠死了?!」
蘇錦繡紅着眼眶,泫然欲泣;
「不,是我們的愛情死了。」
???
我茫然地看着我的丫鬟,她也茫然地看着我。
顯然,我們都沒有聽懂蘇錦繡在說什麼。
就在所有人面面相覷之際,她突然朝我跪下,重重磕了個頭;
「妾身已經懷了遠郎的骨肉,求沈小姐同意妾身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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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錦繡這個腦子實在是異於常人,讓我生出一種無力感。
「那你去找謝思遠啊,找我幹什麼?」
說曹操,曹操就到。
謝思遠撥開人羣,穿着件大紅色的喜袍,緩步朝我走來。
他一臉悲痛,好像穿的不是喜服,而是喪服。
「沈明珠,我來履約了。」
「只要你同意納錦繡爲妾,我們就成婚。」
我扭頭看向蘇錦繡;
「你是不是忘記,你有夫君的?」
謝思遠咬牙: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污衊錦繡嗎?」
「你是不是想逼我走?」
蘇錦繡哭得梨花帶雨:
「沈小姐,你爲何就這麼容不下我!」
「我已經懷了遠郎骨肉,也算是替謝家開枝散葉,你作爲當家主母,怎麼不懂子嗣爲大的道理!」
我漸漸有些明白過來。
蘇錦繡騙了謝思遠,說自己是黃花大閨女。
謝思遠隱瞞蘇錦繡,自己贅婿的身份。
這段時間他和蘇錦繡關上門,顛鸞倒鳳一個月。
等新鮮感過去,口袋漸空以後逐漸回過味來。
覺得自己還是要同我成婚,纔有花不完的錢財。
而蘇錦繡呢?
估計還沉溺在謝思遠的美色中,寧可當他妾室,也不願意回去見到表兄。
兩人都覺得自己犧牲很大。
謝思遠覺得自己爲了錢,不得不向我低頭。
蘇錦繡覺得自己爲了愛,不得不做他人妾。
真是好一對不要臉的狗男女。
-29-
「你這女子好生奇怪。」
「你想給謝思遠做妾,爲什麼要我夫人同意?!」
今日我和顧廷之大婚,萬人空巷。
入目處,皆是烏泱泱的人羣。
也不怪謝思遠沒看見顧廷之,他騎着駿馬走在前側,和我的花轎中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此時,衆人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擾這份熱鬧。
人羣默契地給顧廷之空出一條路。
看着同樣一身喜袍的顧廷之,謝思遠有片刻的愣神。
他扭頭看看我,又扭頭看向顧廷之,又扭頭看向我,一顆腦袋像陀螺般忙個不停。
等發現我和顧廷之脖子上戴着同樣的八寶同心鎖後,整個人都顫了一下。
「你,你,沈明珠,你們?!」
顧廷之蹙眉冷哼:
「謝思遠,你好生無禮。」
「我家夫人是你的師孃,你怎可直呼她閨名?!」
謝思遠徹底崩潰了,抱着頭大聲咆哮嘶吼:
「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呢!」
「今日,分明是我和沈明珠大婚的日子,這事情在五年前就已經定下了!」
「你們騙我,你們都在騙我!」
對比他的崩潰,蘇錦繡倒是意外的冷靜。
她驚豔地看着顧廷之,半晌,才依依不捨轉過臉;
「遠郎,看樣子沈小姐已經另擇他婿,可你還有我啊!」
「你放心,我絕不像她那樣見異思遷。」
「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
-30-
圍觀羣衆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帶着哭腔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
「那我呢?」
「我呢!!!」
「表妹,你這麼做,要置我與何地?置我們兒子與何地!!!」
人羣再次被分開。
一個又圓又矮的年輕男子哭得全身發抖,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表兄來了!
天啊!
如果不是穿着嫁衣,我真想給自己來上一盤瓜子。
蘇錦繡看到表兄,猶如被掐住脖子的鴨子。
臉色漲得通紅,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良久,她才兔子一般竄到謝思遠身邊,緊緊拉着謝思遠的手;
「表兄,求你放過我吧!」
「你如果真的愛我,就應該放我自由啊!」
「我已經尋到了自己的良人,你這麼有錢,再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不好嗎?何苦要逼迫我!」
謝思遠被我和顧廷之成婚的消息震住,整個人像被抽去三魂七魄。
不管蘇錦繡怎麼拉扯他,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嘴裏不停呢喃着:
「不會的,做夢,一切都是做夢。」
「假的,全是假的。」
幾人各說各的,看得我目ṭű̂ₗ不轉睛,連大氣都不敢喘。
-31-
「你不要我,那兒子呢,咱們的兒子你也不要了?」
表兄整個人都快碎了,卻依舊懷揣一分渺茫的希望。
看得出來,他是真喜歡蘇錦繡。
蘇錦繡猶豫了一瞬,緊緊咬住脣。
她看看失魂落魄卻依舊俊秀的謝思遠,又看看哭得很醜的表兄,眼一閉心一橫;
「不要了!」
「只要和遠郎在一起,我願意放棄一切!」
最後一句話,她是扯着嗓子喊出來的。
這一嗓子驚醒了謝思遠。
他一把甩開蘇錦繡,踉踉蹌蹌朝我跑來;
「明珠!沈明珠!」
「你不能離開我,你是我的一切啊!」
蘇錦繡大爲喫驚,緊緊拽住謝思遠;
「遠郎,你不能拋下我!」
表兄涕淚橫流,絕望地扯住蘇錦繡;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當真不要我了?」
三人和糖葫蘆一樣串在一起,看得人眼花繚亂。
然後,官差來了,拎起糖葫蘆就走。
「何方刁民!竟敢破壞顧狀元的婚事!」
「全都給我帶走!」
-32-
大婚第二日,我頂着兩個烏黑的眼圈試圖從牀上爬起。
腰肢環上一隻勁瘦的手臂;
「夫人這是想去哪?」
顧廷之這混蛋,非說我洞房夜想着前未婚夫,不夠專心。
用這藉口折騰了我整整一宿。
我拍開他的手;
「別鬧了,快起牀,我要去拜見公婆。」
爲這次大婚,婆婆特意提早出關。
我換好衣裳,懷着忐忑的心情跟顧廷之來到正廳。
幾雙眼睛齊刷刷地向我看來。
我立刻就認出了在場衆人的身份。
顧家人,長得都挺像的,都是一樣的好看。
那仙風道骨的,是祖父。
那位穿着道袍的美婦人,應該是婆婆。
衣袂飄飄,宛若謫仙。
敬完茶,她問我的第一句話是:
「那謝思遠怎麼樣了?」
「蘇錦繡到底跟不跟他表兄回去?」
看着衆人期待的眼神,我脣角綻放出一個極爲燦爛的笑:
「媳婦這就去府衙打聽打聽!」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這門婚事,算是嫁對人了。
-33-
蘇錦繡死活不肯和表兄走。
表兄心如死灰,整個人如行屍走肉般,在府衙簽了放妻文書。
蘇錦繡還沒來得及替自己高興,便得知一個噩耗。
她作爲有夫之婦,和謝思遠勾搭在一起,還懷上身孕,犯通姦罪,要坐兩年牢。
縣令念她有孕,將坐牢時間改爲半年,多的時間,由謝思遠代坐。
而謝思遠淫人妻女,也被判監禁兩年,還要仗打三十大板,革除秀才功名。
蘇錦繡十分後悔,在牢中哭喊着讓她表兄來救她。
只是她的表兄,早就走遠了。
「明珠,我後悔了!」
「嗚嗚嗚,一切都是我錯!」
「求求你原諒我吧,我也是被蘇錦繡這個賤人給騙了!」
「誰能想到,她竟然是有夫之婦啊!」
謝思遠跪在牢裏,哭得毫無形象。
而蘇錦繡則揪着他衣服,宛若瘋子般廝打着他;
「混蛋!」
「你這個混蛋!」
「分明是個一無所有的贅婿,還要謊稱自己是富家公子!」
「嗚嗚嗚,你還我表兄!」
「還我那麼好的表兄!」
我看得直皺眉頭;
「幹嘛呢幹嘛呢,牢頭特許你們倆關一間,是爲了讓你們互相照應。」
「蘇錦繡,你畢竟懷着身孕呢,可要小心些。」
-34-
兩人扭打在一處。
我看不過眼,吩咐獄卒把謝思遠拖開。
「還有閒情打架,看來你們的日子還是過得太舒服了!」
牢頭立刻一拍腦袋;
「哎呀,瞧小人這事辦得!」
「按照規矩,犯人是需要服苦役的。」
「是小人安排不周,馬上安排他們去做苦役。」
「城南那邊在挖溝渠,謝思遠適合去那。」
我眨了眨眼。
「挖溝渠?」
牢頭一怔,隨即立刻搖頭。
「是是是,挖溝渠算不得什麼苦活。」
「城西開了一片礦山,那兒都是死囚呆的地方。」
「小人看那個地方更合適。」
謝思遠嚇壞了,一把推開蘇錦繡撲到牢門邊。
「我不要去挖礦!」
「沈明珠你瘋了, 挖礦是人乾的活嗎?我會死在那的!」
我挖了挖耳朵:
「好吵, 好像有條狗在叫。」
蘇錦繡看到謝思遠聲嘶力竭的模樣,嚇得全身一激靈。
她突然對着我跪下,用力磕了三個頭:;
「沈小姐!那天晚上是謝思遠先動手的啊!」
「我只是害怕去他房裏躲一下, 他卻對我動手動腳!」
「而且, 而且謝思遠一直話裏話外暗示我, 他和你感情不和,訂婚是無奈之舉,以後必然要退親的!」
「都是他勾引我!」
「我只是一時沒忍住誘惑而已!」
「不然我一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 怎麼能強迫得了他?」
「我是對不起我表兄, 可是更對不起你的是謝思遠, 他若是主犯, 我最多是個從犯啊!」
這話說得,好像有那麼一點道理。
見我神色有些鬆動, 蘇錦繡大喜;
「我們這幾日花的銀錢都是謝思遠的, 我還藏着從表兄那兒拿來的銀票, 還有一條金項圈, 能值個兩千兩!」
「這些東西被我藏起來了, 我願意全都賠償給沈小姐!」
「求小姐大發慈悲,放我一條生路吧!」
謝思遠聽得目眥欲裂;
「好你個賤人!我連身上的玉佩都當了,你卻還藏着銀子!」
他怒不可遏, 跳起來一腳踹在蘇錦繡肚子上。
蘇錦繡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臉色慘白如紙, 用手捂着肚子;
「我, 我肚子好疼~」
我嚇了一大跳;
「快去請大夫!」
-35-
蘇錦繡肚子裏的孩子, 最終還是沒保住。
按照規矩,一些犯罪比較輕的犯人, 可以交錢贖罪。
我收走她的銀子和金項圈,替她交完二百兩銀子罰金, 又給她留下一百兩。
這錢,足夠她短時間內租間小院, 請個婦人照看自己。
等身體好以後, 愛上哪就上哪去吧。
我看她的意思, 是想回去找表兄認錯。
謝思遠則是被帶去礦山服刑。
聽說前幾天一直試圖逃跑,被吊起來抽了幾頓後,倒是老實許多。
我曾遠遠地去看過一眼。
他剛乾完活,衣衫襤褸, 頭髮亂得像稻草,狼狽地癱坐在地上休息。
這模樣,像極了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這幾年時光, 竟好似命運給他開的一場玩笑。
真是, 人生如夢。
「呵呵~」
「想這麼投入, 想什麼呢?」
「想謝」
剩下的半截話被我吞進肚子。
「想謝謝你, 因爲有你, 照亮了我的生命。」
顧廷之似笑非笑地瞥我一眼,伸手在我腦袋上輕輕一扣;
「油嘴滑舌。」
「走了,喫飯去。今日有你最喜歡的櫻桃肉。」
「喫完飯, 去試試我剛摘的茶葉,那茶樹是我親手種的。」
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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