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年夏

我喜歡紀景行喜歡到可以不要尊嚴。
所以他說要我替顏瀟瀟頂罪入獄時,我同意了。
條件是出獄後,我們結婚。
漫漫五年,我經歷過辱罵、毆打、命懸一線。
可紀景行從來沒有理會,他的祕書永遠是同樣的回覆。
「紀總很忙,沒空見你。」
後來,我不再想見他,不再幻想以後。
只想用當初的婚約,換一筆錢。

-1-
肖想紀景行是件很辛苦的事。
耗費心神,也傷身。
於是我慢慢地不再想他,記憶裏他的容貌也逐漸模糊。
以至於此時此刻他降下車窗看過來時,我沒能立刻認出來他。
五年的記憶像一團霧,隔在我和他之間。
很久——但也許也沒有很久,我聽到他冷淡的聲音:「上車。」
我有多久沒有聽到他的聲音了呢。
最後一次,是兩年前。
我在監獄裏被人欺負,銳器從心臟穿透肩胛,大片大片的血從身體裏蔓延出來。
勉力清醒過來的片刻,醫生抓着我。
「你……還有沒有想見的人,想說點什麼,我可以幫你打個電話。」
我忽然明白,這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後的機會了。
我打給了紀景行。
鈴聲響了很久很久。
「哪位?」清冽的聲線穿過醫療設備滴滴答答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阿行,是我。」
他那邊忽然沒了聲音。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麼顫抖:「我生病了,想見你……」
他打斷我:「方漾,你答應我的,會在裏面好好待着。」
「我答應你的事情,我會做到,你不要鬧事情。」
「我真的很忙,掛了。」
電話那頭傳來和醫療設備一般無二的「滴滴」聲,像催着我這條生命流逝。
我空空地眨了眨眼。
喉嚨裏忽然湧上濃稠的血腥味,那些血被吐啊吐,流啊流,到處都是。
醫護慌亂地在喊,我已經聽不清了。
好冷。
我打了一個寒戰。
回憶裏冷漠的聲音和眼前人漸漸重合。
他見我不Ťũ̂ₑ動,微微皺眉,又說:「上車。」

-2-
五年足夠讓一個熟悉的人變得陌生,也能讓一個喜歡的人變得厭惡。
我打開後座車門,貼着門邊坐下,儘量遠離他,額頭抵着車窗,看車子逐漸駛離俞城第二監獄。
雖然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怎麼瘦了這麼多?」
我看了眼身上的衣服,五年前穿時正合身,現在確實有些過分寬大。
拽了拽袖口,我將自己往衣服裏縮了幾分。
視線回到車窗外。
他又問:「怎麼不說話?」
喧鬧的十字路口,顏瀟瀟的巨大海報張貼在對面商廈上。
昳麗的陽光從一眼望不到頭的高樓大廈玻璃幕牆上折射到車窗裏。
我被晃了眼,轉過頭,對他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你看不出來,我不想跟你說話嗎?」
紀景行瞳孔猛地收縮。
車裏一片死寂。
「方漾,你剛出來,一定要跟我這麼說話嗎?」
我定神觀摩他,看他惱怒和不解的神情,微微歪着頭。
不然要怎麼跟他說話呢。
還像五年前那樣,總是追在他的身後,對他笑,哄着他。
執着於他冷漠的外殼下那一點點的縱容嗎?
那些換來的,是他把我送進監獄。
五年避而不見。
人都差點變成鬼了。
何況變冷漠。
車子停在一處陌生的小區。
我下車,遮着眼,抬頭望了望。
調侃似的笑了下:「看着挺貴的,我沒錢付這裏的房租。」
紀景行冷着臉,咬着後槽牙:「這是我名下的房產,不用你付房租。」
「你先住在這裏,不喜歡的話,等我們結婚,我再帶你去挑一處新的房子。」
我微微揚眉。
「結婚?」把這兩個字在齒間碾了碾,我似笑非笑地看過去:「紀總認真的啊。」
他很沉地吐出口氣,繞過車尾走到我面前。
遮住了一片光線。
「方漾,你不必對我這樣冷嘲熱諷,我答應的事情會做到。」
「這五年,我會補償給你。」
這樣近了,我好像纔看清他的樣子。
變了很多,又似乎沒什麼變化。
看人的時候還是那副冷峻的架勢,說一不二的。
我臉上的笑淡下來。
「好啊,既然要結婚,那就住進你家裏吧。」
「我們提前適應一下彼此。」
他明顯愣住,眉心緩緩蹙起。
「沒關係,你不願意的話,可以給我五……」
「好。」
「……什麼?」
他打開車門,將我推進去,一手撐着車頂,俯視下來:「那就住去我那裏。」
說完,他關上車門,從另一側上了車,在我的怔愣中,催促司機發動了車子。
直到被他帶進家,我纔回過神。
這裏處處是他生活的痕跡,家裏有一位阿姨。
房間很快收拾好,他遞來一個盒子。
「新手機,有事情隨時聯繫我,或者找陳祕書。」
我一怔,那點快隨着肩胛的傷疤鑿進記憶墳墓裏的痛感又有了作祟的趨勢。
忍不住輕蔑地笑出來。
五年裏,我一遍遍地問陳祕書,紀景行在哪裏,他可以不可以來見我,他有沒有想起過我。
他都說,紀總在忙。
現在紀景行卻跟我說,隨時聯繫?
我收下手機,意味不明地對他說了聲「好」。
他站在門口,看了會兒我,抓着門框:「我有事,先走了,晚上會回來。」
我沒理他,徑直走進了浴室。
我太累了。

-3-
晚上十一點。
還沒到酒吧的午夜場時間,音樂聲已經震耳欲聾。
我抓住司垚的領子,在她耳邊報復性地喊:「爲什麼非要選這個地方見面!」
她笑得壞極了:「這也是適應新社會的一種方式!」
「放屁!」我罵道,跟她說,「你告訴琳姐,錢我會盡快搞到!」
正說着,手機嗡嗡振動起來,我看了一眼,掛斷。
司垚跨過我,在手機再度亮起時,率先劃下了接聽。
「方漾,你在哪?」他沉默了一會兒,幾乎是不可置信的語氣,「酒吧?」
「跟你沒關係吧。紀總家是有門禁嗎?那不用給我留門,我今天不回去了。」
他忍着怒氣:「方漾,你馬上回來。」
司垚在旁邊呼喊:「memory 酒吧!歡迎您來!」
我迅速掛斷電話,看向司垚。
她攬住我,勾着我的下巴看向一邊卡座țü³:「寶貝,我在幫你。」
那裏坐着一個戴墨鏡的女人。
顏瀟瀟。
「現在顏紀兩家的關係已經綁定得沒有那麼緊了,顏瀟瀟肯定急着要抓住紀景行。今天是刺激她的好機會。」
紀景行進到酒吧時,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這樣紛亂的酒吧裏,也好看得過分。
他看到我,走過來。
我笑了笑,把桌上司垚剩下的酒一口悶了下去,餘光看到顏瀟瀟站起身。
然後我上前兩步,緊緊抱住了紀景行。
幾乎用盡力氣,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抱着他。
這五年在獄中,有多少次期待過這樣一個擁抱。
那些人像扭曲一塊抹布一樣抓着我的臉,一下下迫着我的身體撞擊牀柱,衣服被扯下來,頭髮被抓亂,冷冰冰的灰泥地面針刺似的往皮膚裏鑽。
她們壓着我的肚子,笑着看我的醜態,問我:「看看你,孤零零的小丑,爲什麼每次探監都沒人來看你呀。」
「是因爲,你太讓人噁心了嗎?」
「要不,我們幫你化化妝吧。」
一切可能在身體上造成傷害的東西都成了他們的兇器。
我蜷縮着,捂着頭,一遍遍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哭喊。
「紀景行……紀景行……」
想問問他在哪。
想要他救救我。
想告訴他我好疼。
可他從來沒有出現過。
紀景行渾身僵硬,卻沒有推開我。
五年。
我終於等來這樣一個擁抱。
才知道體溫也傷人。
……
出獄的第一夜,在酒精和嘈雜聲中結束。
醒來推開門,紀景行在餐桌旁,臉臭得要命。
「過來把牛奶喝了。」
「以後不要去酒吧了。」
我洗了把臉,慢悠悠走過去,把他推過來的牛奶喝掉。
味道甜膩得有點噁心。
他看了眼空杯子,起身,下垂的視線落在我身上:「我不管你在監獄裏認識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既然出來了,就把這些不乾不淨的關係斷乾淨。」
他這麼快就查到了司垚嗎。
我冷笑。
「她是我的朋友,不是亂七八糟的人。」
紀景行深吸一口氣,有了些怒氣:「抄襲別人的作品,還用管制刀具故意傷人,你跟這種人做朋友?!」
我反問道:「我不也開車把人撞死了嗎?」
他忽的頓住,呼吸彷彿都停了。
「你不一樣。」他壓低了聲音,「那不是你做的。」
我簡直想笑。
現在說不是我做的,當年硬逼着我去頂罪的時候,他是怎麼說的來着?
「方漾,你現在只有這一個選擇,否則我不僅能讓你畢不了業,也能保證你今後在 H 市沒辦法落腳。」
他焦躁又兇狠地威脅我:「你的日子不會比進監獄好過到哪裏去。」
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聲音打着顫:「紀景行,你爲了顏瀟瀟,竟然要毀了我?」
他倏地僵住,手背繃着青筋,壓抑地喘息。
「我不會毀了你,我向你承諾,只要你替瀟瀟頂罪,五年後,我跟你結婚。」
思緒回到眼前,紀景行俯視着我,辨不明情緒,但大概是煩躁的。
「總之,外面的社會不是在監獄裏,紀家夫人身邊的朋友不能是這些品行不端的人。把你在裏面學會的東西全部忘掉,重新開始。」
「如果繼續和那些人混在一起,方漾,你不如滾回去!」
他說完,轉身離開。
關門聲劇烈。
他走後,屋子裏死一樣寂靜。
我彎下腰,按着胸口大口喘息,睜大了眼看着手臂上幾道細小的疤痕。
狠狠掐住它們。
不會再回去了。
方漾,不要害怕。
突然,手機響了兩聲,我抖着手打開消息。
來自一個陌生號碼。
「方漾,你出獄了。」
魚兒上鉤了。

-4-
咖啡店。
顏瀟瀟摘下墨鏡,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打量一隻路邊的臭蟲。
但明顯沉不住氣。
「你和景行在一起?」
看着她那張與我幾分相像的臉,我不由得笑了笑。
「開門見山吧。」
我把手機放到桌上,點開錄音:「等我們結婚,我再帶你去挑一處新的房子。」
顏瀟瀟手裏的咖啡差點打翻,臉色越來越冷:「給我聽Ṫůₔ這個,你什麼意思?」
「當年的交通肇事案,我替你頂罪,瞞下這件事,這是他許給我的報酬。」
「我知道你喜歡他,五百萬,我離開紀景行,頂罪的事情,我會爛在肚子裏。」
顏瀟瀟瞬間怔住,抿緊了脣。
許久,冷笑了聲。
「你要不要看看你現在的樣子有多醜陋、多狼狽,你以爲景行真的會娶你?」
我不爲所動:「他怎麼對我,你昨晚不也看到了嗎,在酒吧。」
「怎麼,要我們當你的面接吻,你才肯接受這個現實嗎?」
她呼吸重了幾分,脣角繃得死緊。
我轉頭看向對面高樓,大屏一遍遍輪播着她的宣傳視頻,那個光鮮亮麗的女明星,笑得明朗乾淨,彷彿沾染不得一點污垢。
我攪了攪手上的咖啡,笑着說:「顏影后,我要錢,你要紀景行和事業,很公平,不是嗎?」
是談判,也是威脅。
她終於維持不住表面鎮定,惱怒道:「你以爲你說出去,就會有人相信你說的話嗎!」
「輿論不會在乎真相。何況,當年的事情,你確定做得很乾淨,不會被網友挖出來蛛絲馬跡嗎?」
顏瀟瀟身在其中,比我更懂。
她怒視着我,鬆口:「……給我你的賬戶。」
「五百萬,拿到錢就從景行身邊滾!」
我起身向外走。
「當然,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當天下午,我把收到的錢轉給琳姐,然後帶着來時的全部東西,準備從紀家離開。
但剛打開門,就看到了門口的紀景行。
臉色鐵青。
他視線落在我單薄的挎包上。
「去哪兒?」
……

-5-
他面無表情地朝我走近一步,我下意識後退。
「去哪兒?」
他又問了一遍,反手關上門。
我站定。
「你都知道了?顏瀟瀟動作挺快。」
這麼迫不及待地讓紀景行知道我是個什麼嘴臉的人。
「想要錢,可以直接跟我說,不用繞這麼大彎子管她要。」他冷冰冰地看着我,「也不必離開這裏。」
然後近乎強硬地拉過我的手,塞給我一張卡。
「沒有任何限額,你隨便用。」
「顏瀟瀟的五百萬,我已經還給她了。」
我愣住,緊緊抓着手裏的銀行卡,硌得手心生疼,忍不住低頭笑,笑得整個人都在抖。
我看向他:「紀景行,你是在裝傻,還是真的傻了?」
「我壓根沒想過要和你結婚,你看不出來嗎?」
「你難道真的要跟一個殺人犯結婚?」
「你不是殺人犯!」他聲音突然拔高,又閉上眼強迫自己冷靜,拉着我往外走。
我掙脫不開他,被他強行塞進車裏。
車速很快,停在一家酒店門前,他攬住我,不容拒絕地帶着我進去。
很多人。
我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向後拖自己:「紀景行!我不進去!你瘋了!」
裏面一看就是很重要的場合。
他壓着脣角,完全不理會我的抗拒,扣着我的腰走了進去。
人們的視線被吸引過來,或詫異,或驚奇,或單純的好奇。
我幾乎僵住。
離他最近的人舉着酒杯走過來:「紀總,好久不見,身邊這位是?」
紀景行將我摟得更緊了些,笑道:「梁總真是貴人多忘事,明明上週我們纔在峯會上見過,這位是我的未婚妻,方漾。」
男人不掩飾驚訝,打量過我:「之前從未聽紀總提起過。」
他點頭:「是大學同學,一直在談戀愛,最近才確定要結婚。」
梁總哈哈笑了兩聲。
然後便是第二個、第三個,每一個問起的人,他都從容地跟對方說,我是他的未婚妻。
走Ťü⁷過陽臺時,我將他拽了進去,掙開他的禁錮。
「紀景行!你什麼意思!你瘋了嗎!」
他目光錯也不錯地看着我,壓抑着這一晚上的怒氣。
「我就是要告訴你,不管什麼顏瀟瀟、李瀟瀟給了你多少錢,你都不要想離開我!」
「我也不怕別人知道你,也不管別人怎麼說,無論如何,我都要娶你!」
我揚起手,他卻絲毫不躲,就那麼對峙般地看着我。
陽臺起了風。
耳邊的碎髮吹到眼前,遮住難以退讓的視線。
一下子靜下來。
「我不懂。」我放下手,「紀景行,我不懂。」
「你又不愛我,爲什麼要那麼堅持地跟我結婚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風聲太輕太安靜,他的聲音也很低。
低到我懷疑自己聽錯了他的話。
「我不愛你?」
「那這五年,我在堅持什麼呢?」
他有什麼資格,問這五年呢。
紀景行喝醉了。

-6-
一夜沒再發生任何多餘的話,我們互相僵持着。
直至他有事必須要出門。
紀景行站在門口,單手握着門把,猶豫不動。
我看着笑了:「怎麼,紀總想把我關在你家裏啊。」
他臉色瞬間難看,但很明顯,他正有這樣的打算。
我「呵」了聲:「隨便吧,紀總家總是比監獄好多了,至少寬敞。」
「無非是見不到外面罷了,待了五年,我已經習慣了。」
紀景行聞言,驟然握緊了門把。
深呼吸。
「我不會關着你。」
「……你記得回來。」
他走後,我臉上掛着的假笑淡下來。
然後出門,順着琳姐給ŧú₄的地址到了一處有點偏僻但環境很好的院子。
琳姐上下看了我一圈:「不錯,挺精神的。」
她帶着我往裏走,推門看到了司垚。
與酒吧裏的模樣大相徑庭,她這會兒穿着寬大的襯衣,戴着大框眼鏡,頭髮被粗暴地綁起一個球,四仰八叉的碎髮直挺挺地炸着毛,但主人明顯無暇顧及。
她正專心地看着手裏的材料,時不時戳戳點點。
我微微詫異。
琳姐靠着門邊,小聲與我說:「三十多個小時沒閤眼了。」
「無人機的最終設計稿定了,收到你的錢之後馬上聯繫商家採買,提高了避障技術還有續航能力,感知範圍、精度ṱũ̂⁸、響應速度都遠超市面上的產品。」
「小垚真是個大寶貝。」
人不可貌相,在酒吧裏看着混不靠譜的司垚其實是個極具天賦的技術人才。
就是性格野了些。
她剛畢業就做出了商業價值極高的作品,結果被公司的人騙了設計,反污衊她抄襲,她人單力薄,最後沒能挽回自己的權益,一怒之下竟然拿着刀子闖進了領導的辦公室。
後來我們在監獄成了朋友。
司垚似乎才注意到我似的,中指頂了頂鼻樑上的眼鏡框:「成品在院子裏,你去玩玩,商業計劃書和路演 PPT 搞得好看點哦,顏色要炸裂一點的。」
我嗤笑:「你以爲買衣服呢。」
「這些你就別管了,我會看着弄的。」
琳姐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着急,先把這五年的時間補回來。」
「另外,我找人查了一下紀景行,他這五年,做了挺多事的,回頭把資料打包給你。」
琳姐欲言又止:「是個挺厲害的人物,當年的事情,可能確實沒那麼簡單。」
我沒了笑容,過了好久才點了點頭。
又確認了一些信息後,我跟琳姐告別。
沿着路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突然,一輛麪包車從偏角的視野裏出現。
疾馳的車輪帶着不死不休的速度猛衝而來。
「砰——」
時間像是倏然變慢,耳邊嗡嗡鳴響。
最後的意識,是車窗裏那張瘋狂而痛苦的臉。

-7-
我醒來時在醫院,感覺到身體從上到下傳來痛感。
剛想坐起來看看,被護士制止:「別動。」
她說我腦震盪加腿骨骨折,是被警察送來的:「好好休息,給我們一個家裏人的聯繫方式。」
琳姐和司垚這兩天忙得腳不沾地,我想了想:「我沒有親屬,外套裏有張銀行卡,密碼是 837……」
話沒說完,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
「方漾!」
紀景行。
我看着他走進,他呼吸沉重地打量着我,護士見狀,又跟他說了一遍我的情況,然後安撫似的說:「沒有什麼大問題,一會去繳費。」
他點點頭。
護士離開,順便關上了房門。
「哪裏不舒服?」他聲音嘶啞。
「沒有。」我冷淡地回他。
「車禍的事情我讓人去查了,不像單純的交通事故。司機已經被警方控制起來了,有消息我會告訴你。」
他又深吸一口氣,眉峯蹙起。
「出事了爲什麼不聯繫我?我從來沒換過手機號,你不是會背的嗎?」
我平靜地看了會兒他,見他是認真在問這個問題,便輕笑了聲:「我差點死了的時候給你打電話,你說你好忙,然後掛了。」
「既然你沒空,我爲什麼要聯繫你呢?」
紀景行怔住了。
「什麼叫,差點死了?」
他茫然到驚愕,似乎終於回想起了那個兩年前倉促的電話。
臉色一寸寸白下去。
「發生了什麼?」
我想他該知道的。
他該知道,除了這五年的監禁和污點,我還經歷過什麼。
我撐着牀頭坐起來,掀開領口的衣服,露出那道猙獰的傷疤。
紀景行呼吸一滯。
「還有手臂、後背、腿上,大大小小的。」我指着肩胛那處,「但這個最厲害,流了很多血,我差點就死了。救護車上,在獄警默許下,醫生說我可以打個電話,說不定就是這輩子最後一個電話了,我打給了你,你還記得的,對吧。」
明明是白天,明明陽光正好。
他像是籠進了陰影裏。
驚愕之外,那雙總是涼薄的、俯視着的眼睛裏,流出細碎而漸次洶湧的痛。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觸碰那道傷疤,指尖抖了抖,卻連衣領都沒敢觸及。
「爲什麼會這樣……」
「我明明已經……」
他眼睛漸漸暈開血絲般的紅。
「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忍不住冷笑。
「這五年,我好多好多次想過要找你,每次你都拒絕我,你說你忙,沒空見我。」
「你當然不知道,因爲你根本不在意!」
「所以談什麼愛呢,紀景行,你要是愧疚,那五百萬就當補償了。」
他的眉頭緊蹙,平日裏的從容消失殆盡,此刻更像是沒了抓手的失足者,臉上露着迷茫和更沉重的痛苦。
「陳祕書,每次從監獄回來,都跟我說,你不想見我。」
「甚至……不想聽到我的名字。」
我也怔住。
陳祕書,明明一直跟我說,紀景行不願意見我。
爲什麼。
紀景行臉色越來越寒:「我需要,去確認一些事情。」
他走後很久,我纔回過神來似的,緩緩整理自己的衣服,遮上那些痕跡。
我剛入獄不久就被盯上了,辱罵和毆打幾乎是家常便飯。
我嘗試過反抗,嘗試過找獄警,每次都會得到更兇狠的報復。
第三年,不知道基於一種什麼樣的衝動,其實更像是因爲對一切感到麻木所以觸底反彈的情緒,當那些人再一次對我施暴時,我用拼了命的姿態反擊回去。
琳姐就是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護了我一下,讓我堪堪擦過死亡線,活了下來。
否則被刺穿的,可能就是我的心臟。
後來再回到監獄,那些人就不見了,說是因爲鬧事被轉移了監獄。
琳姐也成了我和司垚的大家長。
一切彷彿終止了。
現在回想,真的終止了嗎?

-8-
琳姐知道了我車禍的事情,手機裏傳出來的聲音煞氣十足:「司機受誰指使的,查到了嗎?」
我搖搖頭:「沒有。」
這次活下來純屬命大。
事故發生地是個轉角,我反應迅速,車子一下撞到牆角,沒辦法二次行兇。
最主要的是,在司機衝上來的那個瞬間,他猶豫了,導致方向偏離,只有車頭一角撞上了我。
但是在警察局什麼也不肯說,堅持說是自己困了,是意外。
「但不外乎那一兩個人。」
琳姐說着,嫌疑人之一出現在了門口。
我握緊了手機,靠着牀頭坐得直了些。
「你說的人來了,一會兒聊。」
我掛斷電話。
顏瀟瀟面容精緻,但是掩不住憔悴。
她坐到我對面,看着我:「不用戒備,外面有紀景行的人,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我疑惑地向外看了眼。
她微微愣住:「原來你不知道他一直派人守着你,這間病房被好幾個人盯着呢,他對你還真是上心。」
「你來做什麼?」
「看看你。」她看着我的反應,又說,「別這麼看我,不是我找人乾的。」
「景行把五百萬打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對他,可能比我想象的還要重要。當年逼迫你替我入獄,可能真的是一步錯棋。」
我微微皺眉。
「什麼意思?」
她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嘲諷我還是嘲諷自己地笑了笑。
「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啊。」
「當年出事之後,推了你出去頂罪,是顏紀兩家的意思。準確來說,是除了景行以外,兩家人的意思。」
「那時候紀家的生意出了點問題,全靠顏家的資金注入,兩家綁定非常深,如果我出事,顏家遭殃,紀家只會跟着完蛋,所以最着急的,是景行的父親。」
「紀叔叔的意思,是想辦法讓你沒法開口說話,直接送進去,或者……」她言語未盡,但意思明顯,要麼躺着進去,要麼死在外面,但罪名必須是我來擔。
他繼續說:「景行察覺了這個事,在家裏吵了三天,最後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紀叔叔同意讓他來處理你的事情。」
「如果不是他,方漾,你現在不可能全須全尾地在這裏。」
我渾身發涼。
看着面前的顏瀟瀟,彷彿透過五年的時光看到了她身後顏紀兩家人。
對他們而言,爲了Ţüⁱ護住自己的家業,爲了一時的生意,可以完全不在意一個人的生死。
視人爲螻蟻。
那五年前的紀景行,死死抓着我的手臂,逼迫我頂罪的時候在想什麼。
「你確實進去了,你進去之後,景行像變了一個人,大刀闊斧地涉入了紀家的生意,一開始我們還沒察覺,後來才發現,他是在想方設法地斷開顏紀兩家的生意往來,並且架空紀叔叔在集團裏的權力。」
「等察覺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已經沒人能阻止他了。」
說到這,顏瀟瀟長長嘆了一口氣。
「前兩三年,他瘦得不成樣子,像個鬼似的。我們也全都不得安寧。」
「爲了阻止他,紀家的旁支甚至對他下過殺手,綁架、挾持,最嚴重的一次,他在 ICU 躺了十天才挺過來,睜眼卻用更強硬的手段鎮壓那些人。」
「半年前,他完全掌控了紀氏集團,沒人再能左右他。」
她似是嘆息,無力地垂着眼睛,嘴角掛着譏諷的淺笑:「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做這一切,竟然都是因爲你。他在報復我們啊,他要掌控紀家,才能護住你。」
「現在,他要對顏家動手了。」
我冷臉聽着。
陽光落在病牀上,被窗沿切割成鋒利的棱角。
我探手去摸。
那個隱忍的紀景行,那個或許在盡力維護着我的紀景行,那個避而不見五年卻獨自扛着瀕死壓力的紀景行。
這些故事,在我的視角之外,卻決定了我的生死。
縹緲得不真實。
也鋒利地傷人。
「所以,你這次來,是找我求情的?」
「哈。」顏瀟瀟明明直挺挺地坐着,傲慢的脊樑骨卻像是塌了,她抓着褲子上的布料,抓起道道褶皺。
「是啊,是啊,輪到我來求你了。」
陽光隨着太陽的移動偏移,落到了我的掌心。
沒有一點溫度。
「獄中的人,是你安排的嗎?」
我轉過頭。
「他們折磨我,但現在想起來,更像是想讓我主動尋死。」
「是有人指示吧。」
顏瀟瀟聞言愣了愣,不知想到了什麼,自鼻腔發出兩聲笑。
涼薄得很。
「我雖然討厭你,但只是想讓你離開景行,沒想過要你的命。」
我點點頭。
「我明白了。」
「顏瀟瀟,你們之間的博弈,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你剛剛說的所有事情,都與我沒有任何關係。」
我儘量控制着自己的語氣。
「我明明什麼都沒做,卻最終承受了那麼多,憑什麼?」
「就因爲我跟你長得有幾分相似?還是因爲紀景行……」我頓了下,改口,「你口中的紀景行,他喜歡我?」
我深深吸氣,呼氣,忍住因爲憤怒而針扎般的頭疼。
「我不會參與你們之間的爭鬥,你找錯人了。」
顏瀟瀟沒再多說,她彷彿已經看到了結局。
她走後,病房裏靜下來。
靜得嚇人。

-9-
半夜,我覺得口渴。
睜開眼看到牀頭坐着一個陰影。
心頭猛然一跳,才發現是紀景行。
「怎麼坐在這裏?」
「嚇到你了嗎?」他這樣說着,把水杯遞過來。
我想起顏瀟瀟說的話,突然想看清他現在是什麼表情。
但即使開了燈,我想我也看不清他。
「是你父親的人嗎?」我問。
他靜了會兒。
「你猜到了。」
很難猜不到。
我因交通肇事入獄。
又遇到交通事故。
與其說是想殺死我,倒不如說是對紀景行的警告,或者報復。
「對不起。」他沙啞着道歉。
我貼着牀角,緩緩嘆息。
「陳祕書也是你父親的人?」
「算不上。」他說,「接觸過我父親,但,呵。」
關於陳祕書,紀景行講得很艱難,或許是因爲難以理解。
陳祕書跟了他很多年,負責的也多與生活相關,反而很少接觸公司業務,偏偏這樣一個人,成了最大的意外。
紀景行交代陳祕書在獄中打點好,一切要儘可能地關照我。
他做了。
也因此,他覺得我在獄中的生活,除了被限制自由,一切都是很好的,每次對着他要聯繫紀景行時,他都認爲我是無病呻吟。
他說,紀景行應該全身心地投入於對紀氏的征伐,與我見面只會讓他優柔寡斷。
於是一直在傳遞錯誤的信息。
而那時的紀景行,尚且被他父親和顏家掌控,不敢也無法對我做出直白的關照。
但沒想到的是,他買通的人,實際上早就被紀景行的父親打點好了。
收了兩份錢,做陽奉陰違的事。
他們想讓我死在監獄裏。
直到我出事。
他們怕紀景行覺察,弄走了那些人,試圖平息這些事。
最主要的是,那個時候的紀景行,已經能抵抗他的父親了。
但這些,陳祕書是不知道的。
陰差陽錯,荒誕不經。
真相攤開了。
我抱着水杯,久久沒有反應。
我能給出什麼ẗũ₈反應呢。
感慨一句,「我可真是倒黴」嗎。
還是說一句, 原來如此。
紀景行也說不出抱歉,太無力了。
我忽然想到那通電話, 在長久的無聲後,問他:「爲什麼那麼不耐煩呀, 當時接到我的電話。」
「難道你父親把刀橫在你脖子上了, 逼你掛了我的電話?」
它是我的心結。
「那時, 我剛被警方從綁匪手裏救出來。」
他講起這個故事, 身體微微向後傾, 彷彿又在經歷那場混亂。
「我只有與你說那幾句話的力氣了, 也怕你聽到警車和別人說話的聲音。但沒想到……沒想到……」
沒想到, 警車和救護車的警鈴,在那個時間下,在兩個空間裏, 都成了最後的聲音。
算了。
好像一座陳舊的山在頃刻間崩塌成亂石骸骨, 無聲無息。
也空空蕩蕩, 無所追及。
算了。
「紀景行,我們結束吧。」
「一切都結束吧。」
他沉默了很久。
「這五年, 我總想着, 等你出來,我們結婚,沒人可以再對我們造成威脅, 我總能好好補償你。」
「一切都來得及, 不過是五年罷了。」
「可今天, 當我拿到那份資料,看到你在監獄裏受的所有苦, 我意識到, 不是這樣的。」
「早就晚了。」
月色從窗簾縫隙映進來,照在紀景行耳骨上,藍色的寶石反射出很淡的光。
從出獄後的第一次見面,他就戴着這枚耳釘。
而此時, 我纔想起來,這是我送給他的第一個禮物。
我忘了很久。
月色再次隱匿進雲裏。
那抹藍光也看不見了。
紀景行抬頭向外看,直到月光徹底消散, 他才收回視線。
「好,五百萬, 算紀家和顏家給你的補償, 以後我不再糾纏你。」
「你現在不是在做無人機的市場嗎,如果需要紀家的幫助, 我會全力配合。」
「不用了。」我幾乎是立刻說。
他頓了下:「好,聽你的。」
又過了會兒,他站起來,抻了抻西裝下襬,整理袖口,又看了會兒我。
「那我走了。」
「嗯,再見。」

-10-
我出院後跟琳姐和司垚住去了一起,很快開始聯繫客戶,找投資人。
琳姐的背景一直是個謎,但她當年入獄似乎是爲了保某個人,將所有的罪行都自己擔了。
那個神祕人的手伸到市場,讓我們的路暢通不少。
大大提高了效率。
我們被規則壓迫,也受規則的恩惠。
後來聽說, 紀景行的父親在海外的療養院過世了。
顏瀟瀟緊跟着被爆出洗錢,其中不乏顏家的參與。
顏氏一夜風雨飄搖。
那座商廈撤下了顏瀟瀟的海報, 換上了新藝人的宣傳照, 依然光鮮豔麗。
六月的陽光溫暖熾熱,整座城市喧囂繁華。
無人機羣掠過上空,在玻璃幕牆投下流動的暗影。
我仰頭看見無數個自己。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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